[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7947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 10:07
0307 一介白身

    皇太后聽不出庾翼與沈哲子這一番對答當中所蘊含的試探與應對,只是皺眉沉吟。她對沈哲子雖然大為改觀,但也覺自家兄弟所慮不無道理,既然郗鑑不可信,怎麼能再罔顧這一個隱憂?

    沉吟良久之後,皇太后才開口道:「先帝壯年而崩,留下兒女託付於我。哪怕不思國計,我也要為兒女安危考量。皇帝於都中不可不就,我自居京口傳詔勤王即可。只是郗公終究可慮,維周,我將幼子託付於你家吳中。他本就封國會稽,如今歸其國中,有親翁居近照看,我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聽到皇太后這自以為得計的兩全之策,庾翼眼眸頓時激凸,對於他這個傻大姐也真是無語。自己出言試探,人家持心忠義沒有應允,怎麼自己人反倒當真了?

    沈哲子看到庾翼那古怪表情,於席中也是險些樂噴。先帝那麼高的政治素養,真是半點都沒有分潤給皇太后。可見所謂近朱者赤,有些時候也是非常不準確的。

    他既然已經發聲拒絕,這會兒哪還會將琅琊王這個燙手山芋往手裡攬。況且琅琊王那種寡淡性格讓人感覺人情稍欠,相較而言沈哲子還是看如今仍在都中的皇帝更順眼一些。

    不過他倒也不急著開口拒絕,庾翼已經急不可耐道:「阿姊不可啊!琅琊王他終究年幼,長離父母懷抱,終究太傷人倫之情。」

    皇太后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陰冷。人倫之情?這個詞不禁讓她又想到大兄攜著幼弟棄城而逃之舉,雖然大兄已經不在,但這件事卻是一根刺深扎進她心裡。如今這小弟,居然還有臉在自己面前提什麼人倫之情?

    沈哲子見這姐弟二人將要有所衝突,連忙起身道:「此事倒也不必過早定議,惟今之計還是要先離開險地。皇太后陛下請安居在此,小民要告退畢集家人,警戒左近有無敵蹤,而後才敢起行,定要將皇太后與琅琊王完好無損送至晉陵小舅處。」

    聽到這女婿這麼體貼,皇太后臉色稍有轉緩,望著沈哲子溫聲道:「彼此已是一家,維周以後也不必過分執禮而疏,便如興男一般稱我。你做事周詳有序,我和你妻弟安危交付你手,也是安心。」

    聽到這岳母言中指桑罵槐之意,沈哲子不禁感慨婦人在語言上的天賦真是生來俱有,與智商無關。他應聲喚了一聲母后,再對神態益發尷尬、如坐針氈的庾翼拱拱手,而後便告辭退出。

    早先沈哲子的打算是自己留在都中,一方面接應公主,一方面接出琅琊王,而後快速轉移。意外耽擱了幾天時間,這在如今京畿周邊的嚴峻形勢下還是比較嚴重,未免再出意外,拜見完皇太后之後,他便讓家人們打點行裝,同時派出斥候,準備迅速起行。

    趁著眼下尚有幾分空閒,沈哲子又去見了見杜赫和褚季野。琅琊王之事他只是託付給了杜赫,倒沒想到杜赫竟然還會將褚季野拉下水來,於他而言也是一個意外之喜。

    陽翟褚氏亦算是北地比較有名望的舊姓人家,眼下政治上稍遜一籌,那是因為族人南來頗多離散,沒有如其他幾家那樣強的凝聚力。沒有強大的宗族力量支持,這在時下而言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缺陷。正如溫嶠一般,雖然其位已是顯重,但卻遠不足凝聚一股力量,只能作為一個籌碼被人拉攏。

    褚氏正是如此,如今的褚季野在都中只算是小輩。他的堂兄褚翳雖然官居侍中,乃是天子近臣,但亦沒有什麼實際權柄。但將更多僑門拉進自己這一方來,總是有些好處的。

    如今南北隔離之態仍是嚴重,但南北合流卻是大勢所趨。沈哲子過往所做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把自家包裝成一個非典型的南人門戶,娶到興男公主可謂一個里程碑式的勝利。

    有了這一層帝戚的身份,過往這數年他才能在都中混得風生水起,座上之賓無拘南北。看上去只是一個熱鬧表象,但背後的意圖卻是鋪平了沈家日後以南人而執政的道路。像隱爵和商盟,背後的意圖,也都與此有關。雖然這個過程是曲折,但最起碼到目前為止,已經是一點一點拱進了一多半。

    今次褚季野願意與杜赫同謀,將琅琊王從王氏手中搶過來,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如今僑門對於沈家的接受度。他們已經不排斥通過沈家來達成自己的政治意圖,這於沈哲子而言,亦是一件值得振奮的事情。哪怕他不看好這些僑門人家,但他們所掌握的資源卻是讓沈哲子垂涎已久。

    所以在見到褚季野後,沈哲子也是分外熱情。別的不說,單單褚季野幫自己抄了一把琅琊王氏的後路,就值得沈哲子禮遇有加。他能夠猜到王導現下對於褚季野怨念之深,日後褚季野再想謀求什麼政治上的進步,大概也只有自家可以依靠了。

    除了對褚季野熱情接待以外,對於杜赫,沈哲子也是頗多讚賞。有能力的人可以將十分的事情做到十二分,杜赫審於局勢,有此機變之能,沈哲子也更放心將更多事情交給他去做。

    禮謝之外,沈哲子順便通知了他們一下稍後會前往晉陵的計畫。聽到這裡,杜赫和褚季野都不免鬆一口氣,由此能看出沈哲子沒有喪失理智。

    到了傍晚時,沈牧歸來,帶回了將近兩千部曲家兵。這還只是沈家在此的一部分力量,句容方面尚有千餘人,兩縣合攏近五千人馬,足夠將皇太后和琅琊王平安送達晉陵。之所以會有這麼多人,是因為老爹沈充在得知沈哲子決定後,又往曲阿增兵一部分。沈哲子猜度,大概老爹眼下對他也是又愛又恨吧。

    沈牧召回部曲的同時,也帶回一個讓人不乏憂慮的消息,那就是游弋在京郊的王舒部正在往曲阿靠攏過來。

    這個消息不可謂不驚人,尤其觸動到沈哲子心內繃緊的一根弦。王舒向來不是什麼善茬,若讓其知道皇太后和琅琊王統統在自己手中,極有可能動武搶奪。

    雖然有此憂慮,但沈哲子也沒有亂了方寸,而是將一眾核心的與事者湊在一起仔細商討一番,大約得出一個結論。王舒靠近曲阿,未必是因為得知此事,更大的可能或是貪圖沈家聚集在此的兵力。

    畢竟王舒節制浙西軍事,理論上而言,如今京畿週遭的一切軍隊,都要受其節制。如今這個亂局,誰都知道手裡兵越多,才能謀求更大的利益,獲得更顯重的位置。

    不過就算是發生最惡劣的情況,王舒真是為了皇太后和琅琊王而來,沈哲子也不怕他。畢竟如今曲阿除了自家人馬之外,紀友那裡尚有數千宿衛敗軍,真要火拚起來,勝負難料。王舒手裡那些兵,已經是王家目下僅剩的籌碼,台中的王導,都在隨時可被拋棄的邊緣,沈哲子篤定王舒不敢亂來。

    第二天清晨時分,雲陽莊中來了訪客,乃是王舒軍的司馬羊賁,其父羊曼早先在建康城外戰死,因而羊賁乃是被孝而來。

    沈哲子將羊賁請入莊中,略作寒暄,彼此雖然年紀相仿,但卻各自都有交際圈子,玩不到一塊去。少頃,羊賁便直接道明來意:「維周亦知如今都中形勢已是如此,王使君持節出都以監浙西,但患於其眾甚寡,不敢誇兵而進。使君素知維周忠義而持,又為肅祖親厚,希望維周能以國事當先,率眾歸於王使君,共進破賊。」

    「士勇所言,實在感我肺腑。只不過如今我一介白身,莊中丁力雖然不乏,但有何名義集眾而起?名不正則義不附,我若一時意氣逞強而起,與禍亂京畿之歷陽有何異?」

    沈哲子聞言後便作苦笑,王舒官職再大,只有督軍之權,卻無治民之任。自己一介白身不提,哪怕莊中聚集萬餘人,只要不舉義而起,王舒就管不到他。

    羊賁早知要說動沈哲子很難,聞言後便嘆息道:「中書計錯,致成大禍,宇內聞者無不扼腕。我也知維周受中書所難,無罪而咎,實在無理!王使君受理軍務,今次遣我來,亦俱節令於此,惟求維周能捐棄前怨,共襄國難。」

    說著,他將一份任命書遞給了沈哲子。沈哲子接過來一看倒是一樂,書上王舒表他為揚威將軍,實任一軍督護,倒算是誠意十足。不過沈哲子也不會就此認為王舒對他就有什麼善意,先陳兵於外,而後再遣使來見,背後之意,這任命他不接也得接。

    然而沈哲子卻是冷笑一聲,當著羊賁的面將那任命書撕個粉碎,而後指著他厲斥道:「羊士勇,我敬你家忠烈,將你視為上賓,安敢如此辱我?莫非我沈維周在你眼中,止於軍旅之才!我雖只一介白身,亦非名祿之鬼,今日之事,不可再為!」

    說罷,他便拂袖而去,將羊賁晾在了當場。他今日拒絕的理由,便是泰山羊氏這些清望人家過往所持論調,對於寒庶人家而言,投軍之初便獲封四品將軍可謂殊榮,但對清望子弟來說,言其軍旅之才卻是莫大羞辱。

    羊賁也想不到沈哲子自尊心如此強烈,反應如此巨大,當即便愣在了那裡。待他起身追上去要作辯解,沈哲子卻是視而不見,徘徊良久,只得離開返回去覆命。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 19:59
0308 誰的大局

    雲陽莊外三十里的平地上,乃是撫軍將軍王舒的都督行營所在。

    早先王舒一直駐紮在僑立的琅琊郡,但是隨著京畿陷落,卻不得不轉移離開。這是因為琅琊郡本身地狹民少,而且與京畿之間一馬平川,無險可守,一旦歷陽軍轉攻此處,便是絕對的劣勢。

    雖然離開了琅琊郡,但是王舒也並沒有遠離京畿,一方面是沒有一個穩定的地點可去,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本身的輜重糧草都不充足。所以王舒這一部的主要活動範圍都是在丹陽境內,京畿週遭各郡縣,在行軍的過程中,將散落在郡縣中的軍戶子弟並糧草軍械逐一收攏起來。

    只不過,時下京畿陷落,各地皆知人力物資的重要性。王舒雖有持節都督之銜,但卻沒有治民之任。因而各地也都是抓住這一漏洞,諸多推諉,迄今為止,通過這種方式徵召上來的士兵尚不足兩千人。因而如今王舒軍的主力精銳,還只是早先郗鑑派臨淮太守劉矩支援來的三千淮北軍。

    沒有固定的任所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缺陷,更要命的是兵員有缺。早先在琅琊郡,王舒尚有數千人馬。但是隨著京畿陷落,早先琅琊郡中各家為他拼湊出來的部曲家兵私逃甚多,返回鄉中去守護自家產業。這也是王舒被逼無奈,要離開琅琊郡的原因之一。若再長久逗留在琅琊,不須叛軍來攻,其部便要逃散近半。

    沈家在曲阿聚集的三千多人馬,之所以放到最後才前來征發,就是為了等到麾下力量更大,以迫使沈家人屈服。

    離開雲陽莊園後,羊賁回到營地直趨中軍大帳,將早先在莊園內的遭遇仔細講述一遍。

    「這貉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家武宗之名不過洗去幾日,清名未俱幾分,不為軍旅之才?莫非他以為自己竟是三公之選?真是可笑!」

    帳中率先發言的乃是王彪之,早年因有幾分舊怨,對沈哲子向來怨望有加,哪怕同居都中也素無來往。此時聽到羊賁講述被沈哲子斥退經歷,當即便有些不忿的冷笑起來。

    帳中王氏子弟眾多,聽到王彪之的話,也都紛紛出言恥笑這貉子的妄自尊大。就連他們這些人,眼下都要耽於軍旅之中勉為其難操持許多軍務,那吳中貉子憑何敢發此大言?

    這時候,同列席中的王允之忍不住咳嗽兩聲,眾人才紛紛住口,再望向大帳中央的王舒神色已有幾分不善,則更不敢再多說什麼。

    王舒於上首看著自家這些子弟不堪姿態,眉頭已是緊緊蹙起。過往這段時間之經歷,簡直可稱得上是他平生未有之壓抑。且不說那些郡縣官員敷衍姿態,單單自家這些子弟們諸多不知所謂的言行,便讓他積攢了許久的怨氣。

    王舒權柄最盛時,也曾經擔任過分陝之重,講到軍略,並不遜於堂兄王敦,治軍之嚴明,甚至猶有過之。太保為他謀求軍職,王舒也是樂見其成,但猶有不滿的是,既然已經加節,為何不再更進一步假揚州刺史職?以至於讓他落到如今這麼窘迫,名為都督,實則權柄大打折扣,更似是這群子弟的護衛首領,在這場亂事中,極難有所作為。

    子弟們這些言論落在王舒眼中,讓他更加有感於他家實在後繼乏人,一眾豚犬之才。非其自傲,他向來覺得兒子王允之才是其家後輩第一人,哪怕太保之子長豫、敬豫都要稍遜。

    哪怕彼此素無交集,但王舒亦知沈家子絕非庸才,用這理由拒絕,不過是給自己添堵而已。說實話,他也根本不強求能夠盡掌沈家部曲,這些私兵即便納入進來都不好調度,之所以有所圖謀,其意還在會稽的沈士居。

    無論沈士居是何心腸,他家這麼大一部分力量納入自己統序中來,不啻於切斷了沈家再有搖擺的餘地,與此同時亦給吳中其他人家做出一個榜樣。待到與苑中太保取得聯繫,爭取一個暫代揚州刺史名義,繼而節掌吳中各地的義軍。

    略作沉吟後,王舒下令道:「拔營,繼續前進,雲陽鄉內駐紮。」

    既然此子不肯接受自己給予的官職,那麼他就賴在曲阿不走了,反正到別處也都是浪蕩而行,曲阿週遭地形本就不錯,大可修築營寨以固守,即便叛軍攻來抵抗不利,也可以南撤經茅山入義興。

    彼此距離這麼近,沈家子就算不接受自己給予的官職,那也沒什麼關係。日後若再想要,自己還不給了!

    同時,他又望向兒子王允之說道:「稍後深猷自率一部,前往曲阿縣中清點軍戶,徵召入營。還有縣內宿衛潰部,一併接收過來!」

    王允之起身領命,而後便率領兩名親兵行出了大帳。

    —

    趕走了羊賁之後,沈哲子便吩咐已經聚集起來的家人們整理行裝,即刻就要出發。既然王舒進入了曲阿,不必斥候探路,也知左近並無敵蹤。

    過往幾年,曲阿聚集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時間是很難盡數撤走的。別的不說,單單這些屋舍工坊便轉移不走。而且還有大量的雇工,也很難隨隊撤離。損失是必然的,無可避免。

    所以沈哲子才希望紀友不要硬抗叛軍,必要時甚至投降曲事之,以期能夠儘可能的保存曲阿的元氣。無論蘇峻的軍事目的是什麼,憑其手中的兵力絕無可能趟平江東,只要曲阿不旗幟鮮明的反對他,他也不會在曲阿浪費太多兵力。

    臨出發前,沈哲子又去徵詢了一下紀友的意見。

    「維周先前教訓的是,早先我逞意氣罔顧大勢。北人交攻,實在無必要揮灑太多吳人之血。中書迫反歷陽,曲阿鄉民又有何辜?我不能因自己的固執,給此鄉民眾招惹兵災。」

    做出決定後,紀友神情不免有些苦澀。他心中確有執念,且不說早先家中諸多族人在宿衛任事死戰京畿之外,單單他祖父在世時臥護六軍,可謂忠肝義膽。如今他卻要迫於形勢而曲意從賊,心理上有些無法接受,但卻也知眼下不得不為此。

    紀友能夠想通,沈哲子也是放心下來。眼下他們雖然撤離曲阿,但並不意味著就徹底放棄。來日勤王風潮湧起,曲阿又是反攻京畿的一個橋頭堡,眼下他家只是佔住大勢,若要落到戰後實際的利益瓜分,仍需要有一樁大功鎮場子。

    收復京畿此事,沈哲子絕不能假於旁人之手!這件事他要親自去完成,紀友留在曲阿,也是為了來日一戰而作鋪墊。

    為了讓紀友振奮起來,沈哲子也將來日之計畫略作講述。眼下的隱忍不出頭,一方面確實是軍事上的稍遜,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積蓄力量避開歷陽眼下正旺的氣勢。

    聽完沈哲子的計畫,紀友眸中也是熠熠生輝:「維周你放心吧,既然日後尚有如此謀劃,我一定盡全力把曲阿保全下來,不做無謂犧牲!」

    正說著,家人又來通報王舒軍最新的消息,其前鋒已經到達雲陽莊外,正在掘土擺出一副要建造營壘的姿態。與此同時,縣府也有人來王允之持令到達。

    彼此相距也不甚遠,家人們整裝尚需要一點時間。沈哲子便率領百餘名龍溪卒,先陪紀友往縣署去應付王允之,回來再處理王舒之事。

    曲阿原本乃是丹陽首屈一指的大縣,雖然歷經拆分已經不復昔日,但縣署卻是繼承了舊吳規模,堪比一般的郡治。時下也並無為官不修衙的傳統,紀友跟著沈哲子混久了,手頭也寬裕得很,在以往基礎上再做擴建,因而縣署規模更加宏大。

    王允之並未進入縣署,只是在門前率軍等待。他今次出動一軍將近兩千人,就是要以強硬姿態迫使紀友就範,畢竟他看出父親有長時間在曲阿駐紮的打算,迫使地方主官屈服以配合軍事便極為重要。

    看到紀友與沈哲子並肩行來,王允之也不意外,撥馬迎上而後翻身下馬,拱手道:「某軍務在身,不便全禮,還望紀明府勿怪。維周,你好啊,未困都中,可算大幸,現下卻是不便相慶,勿怪。」

    沈哲子與紀友也都上前見禮,彼此雖然都不對付,但面子上禮節還要維持。

    旋即王允之便提起所來之事,紀友也連連點頭道:「使君身繫國任,都督此鄉,是我等鄉民之福。縣中合共軍戶兩百三十餘,並有集糧兩千斛,早已備好多時,深猷兄可直取勿候,不誤軍事。」

    這也是來路時兩人所議,王舒既然帶這麼多人打秋風上門,一毛不拔也是不好,就當破財免災。

    王允之聽到這話,眸子微微一閃,紀友態度倒是乾脆利索,但這手筆卻是解渴而不盡興,一時間倒是讓他不知該不該發難。略作沉吟,他決定先略過此節,又說道:「我部尚要駐於曲阿一段時日,這些都可再議。眼下尚有一樁要事,撫軍持節治軍,曲阿多有宿衛流亡,還要有勞明府施手清點歸軍。」

    紀友聽到這話,臉上便作為難狀:「為使君勞,分屬應當。只是宿衛逃來時,多與京郊鄉民摻雜,眼下既無宿衛籍冊,實在不好清點,不知深猷兄可有教我?」

    王允之聽到這話,險些被噎到,宿衛籍冊那是在都中護軍府,他若是能有才見了鬼。紀友此言分明是推脫,要將宿衛留在曲阿,膽氣倒是不小。

    「國難於前,凡事可從權宜!明府如此推諉,罔顧國難,似是與尊府忠義家風相悖!」

    言至於此,王允之語氣便有幾分不客氣。

    紀友聽到這話,頓時也是冷笑連連:「早先都外之戰,我家一十三丁口慷慨灑血!不知尊府又有幾人捐身國難?我受台中正詔為任此鄉,憑你王深猷也配言而非我!」

    王家誠然望高,紀家同樣不弱,尤其在這丹陽鄉土上。王允之縱使氣勢洶洶而來,若敢對紀友動武,憑紀家在宿衛中的名望,日後王舒再想掌控接收宿衛勢必更加艱難。

    沈哲子亦不動聲色前行一步站在紀友身後,一眾龍溪卒紛紛湊上前來,他望著王允之說道:「彼此都為國事,深猷兄何苦迫甚?」

    見王允之一副忿怨難當,深恨他二人不顧大局的模樣,沈哲子心內不禁冷笑。誰他媽心裡沒有一個大局?誰又一定要遵從誰的大局?不過旋即他也不免苦笑起來,若非各家各有算計,國運未必如此艱難。但話說回來,誰又肯甘心放棄自己的一盤棋去為別人棋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7-3 20:35
漢祚高門 0309 大江浪高

    相較於其他僑門子弟,王允之的優勢在於他並不關注虛名或是面子問題,而是更看重實際。既然不能用武力迫使紀友就範,他也知時下並不適合直接用強,所以並未在曲阿縣署多作糾纏,而是直接離開,自行前去招攬逗留在曲阿境內的宿衛潰部。

    誠然紀家在宿衛當中人脈和聲望都極高,但琅琊王氏本身亦是南北第一高門,加上王舒如今的職事也是名分所在。那些宿衛將領們無論是為安全還是為來日的功勛名祿考慮,無疑投向王舒是一個更佳選擇。

    沈哲子與紀友在縣署中待了片刻,很快便有人來通報到不乏有宿衛轉投王允之。對此,眼下的他們也是無可奈何,他們可以鑽空子抗拒王舒之令,而王舒也可以繞過他們去自行招攬宿衛。這也是眼下沒有一家獨大的困境所在,也是沈哲子為什麼要冒了那麼大的風險要搶佔一個大義所在的原因之一。

    兩人商討片刻,對此亦沒有太好的方法。想要扭轉這個局面,只能趕緊將皇太后送達晉陵而後京口創建行台。

    紀友因為選擇固守曲阿,所以也在準備將錢糧和可靠的宿衛人力轉運到早先他們所修築的營寨,以期能夠保存些許元氣。

    彼此互道珍重,沈哲子便回到雲陽莊。這時候,莊園外王舒軍營寨已經粗具規模。時下正是草木凋殘之際,雲陽莊外大片花海盛況不再,彼此之間一眼可望通透。若沈哲子還是以往打算,被王舒如此就近駐軍,只怕睡都睡不安穩。不過現在,他倒可以不必面對這個困境。

    回莊之後,家人們已經整裝待發,沈哲子略作沉吟,喚過任球來,吩咐他去王舒軍中傳遞一個消息。彼此雖然無可奈何,但不妨礙他給王舒添一添堵。

    任球得令,帶領兩名隨員,直入王舒軍中。負責接待他的正是早間前往雲陽莊拜訪的羊賁,相對於先前的客氣,如今的羊賁有了底氣,便存幾分倨傲,加上在他看來,任球這等家奴也不值得他禮下。

    「你家郎主何請於使君?如今大軍移防,使君諸多軍務纏身,若非急事,就先回去吧。稍後使君得暇,自會召見你家郎主。」

    說完這句話,羊賁就擺手作送客狀,說實話,他本不必接見任球,只是不能見對方挫敗神情終究是一樁遺憾。

    任球聞言後卻是一笑:「我家郎主遣卑下來此,倒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想稟告王使君,實在不必勞力再建新營。我家郎主即刻便要離此歸鄉,彼此雖然不能共襄盛舉,但我家郎主也素仰王使君高名,願獻園墅以供大軍休憩之用。」

    「什、什麼?」

    羊賁聽到這話,眸子卻是一瞪,來不及再與任球寒暄,已經疾行出帳去通知王舒。

    王舒聽完羊賁稟告之事,眸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微微頷首,擺擺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待到羊賁離開中軍大帳,王舒臉上才怒色陡現,驀地站起身來抽出佩劍斬在書案一角,口中發出咆哮一般低吼:「豎子欺我!」

    他之憤怒在於,早先就近雲陽莊紮營,此計的基礎在於沈哲子也是與他一般所想,要待賊眾勢弱而後直攻京畿以搶大功。只要彼此目的相同,無論沈哲子受不受其節制,作為這一場軍事行動中的最高官職,他都是首謀之功。

    但他卻沒想到,沈哲子居然拍拍屁股要走不玩了,這就讓他移防雲陽的舉動徹底沒了意義,更深思這一層,自己這一番舉動更近似於自告奮勇要來幫沈家看護其家在曲阿的產業。這讓向來心高氣傲的王舒如何能受得了!

    憤怒之餘,王舒也忍不住深思沈家突然要撤離的原因。哪怕其家豪富,在曲阿聚集如此多的兵眾花費也是不菲,可知其所謀甚大。但卻沒有任何舉動,突然之間就撤離,實在過於蹊蹺,由不得王舒不多加聯想。

    帳中枯坐片刻,王舒招手示意親兵備馬,要親自去探一探沈哲子的意圖何在。

    將任球派去王舒軍營之後,沈哲子便也下令早已隊列整齊的部曲家兵們次第開拔。雖然篤定王舒不敢輕易攻擊自己,但也不得不有所防備。因而沈家部曲出發前都是做好了充足的戰備,軍械統統下發,以戰陣之形徐徐開拔。

    皇太后和琅琊王被安排在軍陣最中央的中軍位置,而中軍所在,除了最精銳的龍溪卒之外,便是由沈牧所率領的沈家嫡系部曲。

    至於早先在曲阿招募的練兵,則有郭誦統率,與沈哲子一行殿後出發。

    興男公主本來安排是隨皇太后一行,但大概是這女郎羞於見人,一直到沈哲子的後軍出發,才在幾名侍女簇擁下,匆匆行上了牛車。沈哲子原本還站在車旁準備獻一獻慇勤,可是那女郎直到上車,都沒看他一眼,倒讓沈哲子有點尷尬。

    三千餘人的隊伍徐徐前進,中間又有諸多工匠並女眷加上各種物資輜重,行進速度並不算快。出發將近半個時辰,騎乘在一匹小馬駒上的崔翎小娘子於道旁對沈哲子說道:「公主有請郎主。」

    沈哲子也知這女郎是何脾性,哪怕高冷也只能維持一瞬,聞言後便撥馬疾行片刻,待到車駕旁,便看到興男公主略有緋紅的俏臉露在車窗處,望著沈哲子欲言又止,良久後才低聲道:「你有沒有在嘲笑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果然在嘲笑我!」

    興男公主見狀臉上已是羞紅一片,手臂一抬,彈弓已經直對著沈哲子:「沈維周,你不要逼我!」

    沈哲子勉強板起臉來,肅容道:「軍旅之中,豈可以凶刃妄對主將!」只是話到最後,嘴角已經控制不住顫抖起來。

    「你快把我軍法從事!說出那些傻話,我還有什麼面目見你!」

    公主哀呼一聲,捂著臉退回了車廂內,旋即沈哲子便聽到車板被拳頭砸得砰砰悶響。

    見這女郎如此羞不可當,沈哲子原本還打算登車安慰這女郎幾句。眼下雖是行軍,但說到底只是自家人的一個轉移,倒也不必過於莊重,況且家兵部曲的戰鬥力本就不來自於軍紀。

    不過,沈哲子未及登車,前軍斥候便來報王舒等人在前方等待。於是沈哲子也無暇登車,示意幾名親兵跟上自己,自行旅之外繞向前方。

    王舒馬立高崗上,看著沈家那些精銳部曲自道路上緩緩行過,眸子幽深難測,但若看到最裡面,則是深深的隱憂。

    在王舒心目中,對吳中人家向來沒有好感,惡意甚至還要超過對蘇峻等流民帥軍頭。因為在他看來,流民帥雖然桀驁不馴,尚能通過嚴苛法令予以震懾。早年他任徐州而治京口,便是手段強硬著稱,流民帥未得詔令而擅自過江者,通通斬殺!移鎮荊州之後,同樣是如此。

    在他的治理下,京口乃至於整個江東,幾乎都沒有流民帥肆虐餘地!若是繼任者能夠一直奉行不悖,何至於會釀成今日曆陽之患!

    但是對於吳中人家,這樣的嚴峻刑法便有些不合時宜。吳人世居此鄉,鄉資根基深厚,很難予以徹底剷除!在這方面,僑人甚至隱隱處於劣勢。所以在強硬之外,還要伴隨適當的懷柔,手段要比對付流民帥複雜得多。

    早年王舒與王大將軍分歧多多,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便是對吳人尤其是沈家這種吳人豪強的態度,彼此觀念差距實在太大。

    王大將軍一心要化家為國,大有羈縻籠絡南北士人姿態,尤其對沈氏這種豪強人家更是信重無比。然而在王舒看來,大將軍如此作風簡直就愚不可及!

    王舒內心裡並不排斥化家為國,但卻不認為是他們這一代能夠做到。因為吳人對朝廷離心甚重,僑人又是客居此鄉,一旦此時移鼎,吳地必定糜爛。像沈氏這樣的吳中豪門,叛逆一次能夠舉兵萬餘,其一家之勢幾乎已經不遜於一地軍州。若不得勢還好,一旦得勢,必會弒主!

    所以王舒寧願大義滅親,也不能眼看王大將軍引火焚身,將整個家族帶入毀滅邊緣。今天在看到沈家部曲軍容後,這隱憂不禁更加強烈。歷陽之患,不過一時風起浮浪,而吳人之患,則能直接撼動根基!

    眼看著沈哲子脫離軍陣向此方馳來,王舒的手指漸漸扣上弓弦,然而就在彼此距離還有十餘丈時,對方卻停了下來。王舒見狀不免一愣,使人傳話道:「沈郎緣何如此見疏?」

    沈哲子是腦抽了才會去靠近那個殺起自家族人來都毫不手軟的狠貨,亦停在遠處讓人傳話:「我家老幼婦弱於此甚多,深恐兵禍加身,只能倉皇返鄉,車馬喧囂塵埃滿身,不敢輕進唐突使君。」

    王舒聽到這話,手指摩挲著腕上護臂,益發覺得這沈家子不簡單,不要臉面的睜著眼說瞎話。他只看到沈家部曲強健精猛,被甲者十之五六,軍備較之荊州強軍都不遑多讓,何來的老幼婦弱?

    他又使人傳話道:「國難蒙塵,心中存義者理應共赴國難,沈郎得遇之厚吳人翹楚,此時返鄉,不懼物議?」

    「使君國之干城,平叛易如反掌。不能掠陣為使君高歌而賀,委實有憾。大江浪高,非擅湧者不敢輕涉,審時而退,亦不負淺智。」

    身後隊伍徐徐行過,沈哲子也樂得在這裡跟王舒扯皮。一直到後軍行過,才下馬匆匆施禮,而後快速追上大隊。

    王舒終究還是沒敢動手,哪怕沈家集眾歸鄉割據自守,也不是他眼下的兵力能夠阻止的。於他而言,名分不具便束手束腳,許多事情即便有心,也沒有充足的理由去做。因而接下來幾天,他都在千方百計聯絡都中的太保,希望能夠請到詔書。

    一直等到沈家人離去的五天後,王舒才終於得到了太保在都中千方百計傳來的消息,然而消息的內容,卻讓他如遭雷擊,良久沒有反應過來。繼而他才明白,他今次是被那個沈家子戲耍一個徹底,於其眼皮底下將如此重要的人物轉運離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3 20:36
0310 議爵

    建康與京口之間,直線距離並不算遠,若是不懼大江風浪,水路不足兩日可達。而陸路也並沒有多遠,沈哲子他們自曲阿出發,在離開王舒的視野之後快速變幻陣型,龍溪卒並沈家最精銳的部曲護衛著皇太后並琅琊王,晝夜疾行,在第三天黎明時分,便到達了丹徒。

    南渡以來,晉陵郡治幾經改變,或丹徒或京口,如今庾懌所治則在本縣晉陵縣。早在前日,他便得到消息,彙集丹徒的徐茂,以及早在京口的沈克,一同前往迎接皇太后並琅琊王。

    相對於大兄慣來的不近人情,庾懌與皇太后關係則要更融洽幾分。至於其他幾兄弟,因為皇太后出嫁時年紀都還尚小,懂事後便有了尊卑之別,反而親情不濃。

    雖然一路諸多兵卒護衛,安全無虞,但經歷過建康城破倉皇出逃,皇太后心緒始終不能平靜。一路來緊緊攥著次子琅琊王的手,待見到二兄庾懌,已是淚如滂沱:「我真恐此生再難見阿兄一面!」

    相對於庾翼的徬徨,庾懌多了這些年的歷練,要更加成熟得多。皇太后如此悲慼,他也不免熱淚盈眶,尤其大兄猝然離世,更讓他頗感悲傷。但與此同時,他也知如今自己乃是庾家的頂樑柱,大兄拋下這個爛攤子,唯有他能支撐起來,否則真的是國破家亡。

    眼下不幸中的大幸便是皇太后被從都中搶救出來,若非如此,對庾家而言更是滅頂之災。庾懌自知憑他的資歷聲望遠遠不能比擬大兄,以他自己要承擔起這個重任更是絕難做到。所以,沈哲子救下皇太后並琅琊王,於他家而言,亦是救命之恩!

    一邊擦拭著眼角的淚水,庾懌一邊小聲安慰著皇太后,待到皇太后情緒有所平復,才慨然道:「維周這少年,大難臨頭仍記得將皇太后並琅琊王營救出都,赤子之心不論,單單這一份山崩不亂的靜氣,便實在是讓人驚嘆不已。當年肅祖深識而厚賞,眼量高明,實在讓人歎服。有此佳婿,乃是皇太后之幸啊!」

    聽到庾懌這麼說,皇太后也是深有所感:「人患不能知,非此大厄,婦人哪知佳婿難得。維周這郎君,忠義守禮,可惜生於南人門戶,否則中朝都無如此璧人。興男小女得此令偶,亦是其福,惠及母家……」

    講到這裡,她卻不免有些神傷,大感自己命薄遠遠不如自家小女。大兄所闖之禍,敗壞先帝基業,讓她羞慚良多,久久不能自安。

    庾懌聽到這話,眉頭微微一皺,繼而開口道:「皇太后切不要再做此門戶之計,王化之下,人之分別,順悖而已,豈能作南北之分。北地未必盡賢良,南土也未必無義士。如今南北之士共襄國難,討伐逆臣,更不該為此優劣之評。」

    「二兄所言甚是,我不該作此想,更不該為此言。」

    皇太后聞言後亦是連連點頭受教,繼而又充滿希冀的望著庾懌道:「二兄,眼下如此形勢,又該要如何做啊?」

    庾懌皺眉沉吟道:「惟今之計,平叛乃第一要務。然而歷陽兵驕氣盛,各地勤王之師若是各自驟起,彼此沒有呼應調度,極容易被其各個擊破。若王師再累敗績,局勢不免更加糜爛。」

    「皇太后雖歸於晉陵,各方卻仍未有通訊。所以當務之急,應是傳詔各方,約定一個時機各遣其使前來拜見皇太后,共議平叛事宜。」

    庾懌這看法,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如今他並不具備大兄那樣的名望資歷,哪怕皇太后居於此處,若是各方都不受詔,各行其是,敗了誠然局勢更劣,就算是勝了,皇家威嚴也蕩然無存。所以惟今之計,是要先把大義豎起來,而後才能有所進望。

    「我眼下已是惶恐,諸事都要有勞兄長。大兄已經不在,中書印璽自要歸於二兄。盼二兄能深念國恩,勿負先帝於我家之厚望。」

    皇太后說著,便將早先庾翼送回的印璽交給庾懌,同時她也知名法之禮,繼續說道:「我知眼下二兄強為中書略有不妥,但眼下除了二兄,我也難信重託付旁人。便請二兄以中書侍郎暫掌詔令,如此也算一時權宜。」

    庾懌跪承印璽,並不推辭,這也是應有之意。同時他也提醒道:「稍後尚需皇太后再作詔言,荊湘江徐青兗會稽等各方都要有所褒揚祿賞。」

    皇太后聞言後也是連連點頭:「二兄所言正是,只是各方都要如何嘉譽,我自己也實在沒有一個主見,還需二兄教我。」

    講到這裡,她又是嘆息一聲後說道:「其實我心內最不能釋懷,便是小婿維周至今仍是白身。先時大兄處事過苛,禮慢我家賢婿,我未能發聲勸止,近來思及每每有愧。二兄,我想趁此給維周復爵,如何?」

    庾懌聽到這話,亦是點頭道:「維周有雅量格局,未必迷於名爵。但他確是功大應賞,又為肅祖親舉,來日尚有諸事應任,實在不宜白身太久。」

    「那麼二兄覺得該予維周何爵?他是我家令婿,縣公未必不能。不過他終究尚是年淺,我也恐其祿重傷名,便作二等候如何?」

    這件事,皇太后其實已經考慮了良久,如今說出來也只是想讓庾懌參詳一下自己這想法是否可行。

    哪怕本身對沈哲子已是極為欣賞,但聽到皇太后這話,亦是不禁大汗。且不說皇太后自己感覺封賞過重的縣公,就是她眼下所認定的這個二等候,對於沈哲子這樣一個尚未出仕的人而言也是過分厚重。須知就連荊州百戰宿將,分陝重任,如今爵位也僅僅只是二等候而已!

    「此事,我覺得應該還是徵求一下維周的意見。他殿後而來,這兩日應該也就快到了,不必急在一時。」

    雖然心中覺得有些不妥,但庾懌性格不像大兄那麼強勢,因而只是委婉稍作拖延。

    皇太后聞言後卻是搖頭道:「既應有賞,豈有垂詢於下之理。況且維周他執禮守義,怎麼好直作邀爵之語,何必讓小輩為難。」

    庾懌聞言後,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言其他。最終彼此商議下來,傳詔各方約定四月中於京口創建行台,而在此之前,則允許各地以討逆為名而舉義各守鄉土,勿為賊所陷。

    接下來,便是沈克等一眾京口南北商戶禮見皇太后,各具奉獻物資禮器,以慰皇太后駕臨之勞。

    沈哲子落在後方,倒也不是全為殿後,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徹底堵死王舒東進的通道。

    建康與京口之間,路途雖然不長,但也不是一馬平川頃刻即至,沿途多山丘溝嶺。像是曲阿,因其處於茅山餘脈,山嶺之間稍加修葺便可修築營寨以作防線。

    而再往東,句容之後,丹徒境內也有這樣一處地勢險要所在,名為大業。大業號稱京口屏障,於此修築營寨,駐軍固守,可以阻攔西面軍東進之路。無論是為了阻止王舒,還是為了抵禦歷陽軍來日東進,此地都不容有失。

    早先庾條負責疏散京郊兩縣難民,沈哲子便早就示意於他,預先在大業這裡準備了充足的人力物資。當皇太后等人的前軍行過後,沈哲子後軍與庾條匯合,即刻便動員這裡的勞力投入到營寨的修築中。

    誠然戰略上要藐視敵人,沈哲子也知歷陽縱使勢大一時,但絕難維持長久,但戰術上不能不有所重視。他雖然軍略稍遜,也不曾直接統兵與歷陽軍交鋒,但對歷陽軍的彪炳戰績卻是深知。

    所以對於這一處大業營寨,沈哲子也是分外看重。雖然決定勝負的因素有很多,並不獨獨需要依靠堅固的堡壘,但趁著眼下尚有時間,準備的充分一些總不為過。

    大量左近山嶺開採出來的山石被源源不斷搬運來此,還有早先造價不菲、始終不能量產,只作為軍事應急儲備的水泥,統統用上去。此處已經地近京口,物資配置極其方便,在不計工本的投入下,數千民夫晝夜趕工,短短幾天時間內,一座橫隔山谷的雄壯營寨已經拔地而起!

    這營寨的樣式,採用的是杜赫熟悉的那種關中塢壁的形式打造而成。關中歷經動盪,從東漢以來戰亂頻頻,至今不曾恢復元氣。因而這種塢壁都是歷經諸多戰火考驗,技術上也都是以生命為代價進行一點點的修葺,只要物資供給不斷絕,可以阻攔數倍之敵猛攻不破!

    對於那粘合度遠甚灰漿的水泥,杜赫也是感到分外驚異,在他看來,若有這種築城利器在北地推廣,旬日可築數丈之城,節節推進,步步為營,羯奴那些粗鄙攻城之法實在不足為患。

    因而他也忍不住拉著沈家工匠詢問水泥製作技藝,只是這種秘法尋常工匠哪裡得知。當沈哲子苦笑著給杜赫解惑,杜赫才知這看似其貌不揚的塵埃造價之高實在讓人望而生畏。這樣一座營寨哪裡是土石堆成,分明是銅錢壘就!

    這也是沈哲子苦惱所在,其實如今他家重金燒製的這些水泥,較之後世的土法水泥都是稍遜。比起時下的灰漿而言,唯一的優勢就是凝固得快,粘合強度只是略高。若是不趕時間的話,實在不值得代替灰漿去用。

    但事情有時候就是只爭朝夕,當這營寨立起不久,不旋踵王舒之軍便追趕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4 20:32
漢祚高門 0311 假節督護

    眼看著面前這雄壯關隘,王舒也是怔怔出神。前不久他還經過大業,可以確信此處並無阻礙!

    早先雖然放走沈哲子一行,但也派斥候沿途監視,只是前數日斥候被驅趕而回,旋即他便接到太保通信,在曲阿稍作佈置之後,隨即便率兵追趕而來,前後區區七八天的光景,沈家莫非有驅鬼役神之能,竟於荒土之中建此雄關!

    不過他仍謹記今次重點為何,雖然皇太后和琅琊王在其眼下走脫,但也不是全無補救機會。只要他能及時趕到駕前,憑其家世與資歷、名望,未必沒有在來日平叛風潮中分一杯羹的機會、甚至藉著與淮北郗鑑的呼應,將主導權一舉篡奪過來都未可知。

    然而眼下雄關阻途,他又是輕騎而來,若無飛渡之能如何能過。所以哪怕心內已是忿恨至極,他還是強忍住怒氣使人喊話道:「今日始知皇太后御駕過而未拜,心實惶恐,為存臣節,禮應親往謝罪,還望沈郎予我方便,勿阻臣子全禮之途。」

    沈哲子聞言後亦是從善如流,當即便讓人打開關隘側門,回道:「使君言重,晚輩奉皇太后陛下詔旨,於此本就為迎接諸賢,豈敢有阻。」

    王舒見此態,心中頓時狐疑,他想得到沈哲子或會百般阻撓,但如此乾脆放行卻讓他不敢上前。他今次雖然上千隨員,但誰知道關後是怎樣形勢,若被半道而攻,又是無謂損失。

    一步計錯,步步受制,王舒沉吟良久,終究不敢輕入,只是於關下喊道:「如今歷陽,不過疥癬之疾,其悖於臣節本就取死之道。各方精旅已是持戈待發,青徐、荊江不乏百戰之兵。我為沈郎懷憂,切勿行差踏錯!」

    沈哲子也知王舒最擔心還是自己趁勢將皇太后並琅琊王轉移至會稽,因而以此威脅。說實話,現在王家也被他坑得夠嗆,可謂一籌莫展。凡事過猶不及,他還真擔心王舒返回去與歷陽同謀,繼而與郗鑑呼應直接南下吳中。

    所以在沉吟少頃之後,沈哲子還是使人傳話道:「皇太后陛下新歸晉陵庾使君,如今未有定計。但來日共議破賊亦是勢在必行,使君率眾橫陳都外,若無此恃,余等哪敢安坐。不獨晚輩,吳中蒼生亦要深感使君大義保全之恩。」

    王舒聽到這吹捧之語,已是忍不住冷笑起來,他以馬鞭在下方恨恨指了指沈哲子,旋即便撥馬而回。

    徹底得罪了王舒,沈哲子也是債多不壓身。以王家為首的青徐僑門勢弱乃是一個必然,而他家若想在日後逐步樹立威信,青徐僑門也是一個必然的踏腳石。須知僑門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早渡和晚渡的衝突,越府和其餘的衝突,青徐和冀豫的衝突,還有河東、關中那些排隊等著上位已經望眼欲穿的人家。

    就像早先投向沈家的褚季野,他籍貫豫州,早先與王葛關係並不算差,但眼看著青徐僑門一個個人丁興旺,等到死只怕都難等到一個上位期。只要沈家能夠抹掉其家太濃厚的南人氣息,且能給這些人家提供一個上位機會,他們也不會排斥投靠沈家。

    所以未來,不止在軍事上,在政治上王家也必然是一個靶子,要被豎起來圍毆痛打。所以,沈哲子也真的不怕將王舒得罪到死。只要自家足夠硬朗,提出這個政治主張,就不怕無人應和。這個年代,忠義兩全之選或許不多,但謀求上位者在什麼時候都不乏。

    迫退王舒之後,沈哲子也與庾條離開了大業,只留兩千餘兵眾在郭誦等人的統率下於此鎮守。

    此時皇太后已經移駕到了京口,畢竟晉陵地方過於侷促。

    待見到庾懌後,彼此又是一番感慨。旋即,庾懌便苦笑著將早先皇太后所議要為沈哲子復爵乃至於進封的事情講述一遍。彼此情誼已是深厚,庾懌在沈哲子面前倒也沒有太多避諱,直言這麼做似乎有些不妥。

    聽完庾懌的看法,沈哲子也是贊同,並不覺得眼下乃是謀求復爵的最佳時機。且不說他本就不熱衷於名爵此類虛榮,單單各方對此的看法便不能忽視。眼下叛臣尚佔據京畿,絕不是論功行賞的好時機,來日不知還會有怎樣變數,若因他復爵之事定下一個大賞的基調,等到餘者封賞或是有薄,對於局面的穩定也實在不利。

    況且大佬們爵位一動未動,沈哲子自己先冠上一個大封,也實在太顯眼。況且眼下無論封什麼,那真的就只是一個虛名,半點實際都不會有,反倒會招惹太多物議。

    所以沈哲子再與庾懌一同去拜見皇太后,力辭爵位之賞,並倍言其中利弊。

    皇太后聽完沈哲子所言,也終於不再固執己見,不乏惋惜道:「維周你如此明理,首重大局,反倒讓我更加不安。今次之議暫且作罷,來日必為我家令婿謀一厚封!」

    對於丈母娘這耿直脾氣,沈哲子也是只能生受。早年看自己不順眼,多說幾句都恐有辱視聽。如今感官變好,便又唯恐冷落自己。這樣的人,善惡勿論,純真倒是不失。仔細想想,自家娘子脾性倒是也略有相類。

    雖然辭去了爵位,但沈哲子也不是一無所得,得了一個督護之職。督護等同於臨時差遣執掌軍隊,權柄有大有小,類似於王舒那是最高的一等可以統率整個浙西軍馬,而小一些的哪怕只是執掌一曲半軍,也可稱之督護。

    沈哲子這個督護也督護不了別人,只是將自家於此兵力分所三軍而指揮。但是在督護之外,皇太后只覺得太過虧待沈哲子,又給與假節。

    中朝不論,單單過江以來,未及弱冠而得節杖者,沈哲子可謂第一人!雖然這一柄節杖,很明顯是前不久砍來的毛竹做成,那竹皮綠意都還未褪,看上去更像是兒童玩具。但就是這麼一根竹棍,比那所謂的二等候還要瓷實得多!

    只要手持這一根竹棍,沈哲子所掌之軍便是獨立編制,王舒再來也管不到他。而且一旦在戰陣上,看到別的將領若有違反軍紀者,可以直接收而斬之!

    時下各種官職可以不必看,尤其是外任者,大州小州,大郡小郡,權柄都有不同。而衡量外臣地位高低的,則就是假節、持節、使持節和假節鉞。通常能夠得到使持節待遇的外臣,便可稱為方鎮,因為可以直接處置兩千石一下官員。至於最高一等的假節鉞,連方鎮都能直接收而斬殺,一旦獲得,便是當之無愧的權臣了。

    像是沈哲子老爹沈充,雖然只是會稽內史,郡守之位,但卻外加使持節,其所督諸郡太守俱要受其節制。所以,沈充也可稱為方鎮。但是像吳興的虞潭,只有管民之人,節杖不具不得督軍事職,便是單車。

    沈哲子得到這一根竹棍其貌不揚,甚至還不如他小弟沈充的玩具竹槍做工精緻,但卻意義重大,是其仕途里程碑式的一個標誌。只要他在假節過程中無罪,日後哪怕交還節杖,資歷已經足夠擔任一方郡守!

    沈哲子本質上也是跟庾亮一類的人,不注重虛名,但對實際權柄卻敏感得很。庾亮可以力辭縣公封賞,但卻從來不辭中書之任。沈哲子也是如此,早前極力推辭那厚封侯爵,但是當皇太后予其假節,便就坡下驢的收了下來。

    離開皇太后居所,庾懌看到沈哲子甩著手裡那一根竹棍,也是頗覺眼熱。他的履歷也算豐富,可稱得上出則州郡,入則中書,但卻始終沒有得到一柄節杖過。眼下看著沈哲子少年得意,也只能自怨自艾誰讓自己沒有一個好岳母。

    不過這感慨也只是一時,稍後形態建立,他無論如何都是要得到一柄節杖的,負責根本不足去制衡那些方鎮。

    但是眼看著如此重要的節杖在沈哲子手裡燒火棍一樣甩來甩去,庾懌總是感覺礙眼,頓足輕斥道:「御賜旌節之重,莊重一些!」

    沈哲子看一眼不乏酸溜溜的庾懌,哈哈一笑,而後將節杖遞給了身後的劉長。劉長早先被痛揍淤青未消,忙不迭跪在地上高舉雙手將節杖承接過來,然後挺胸抬頭站在沈哲子身後,整個人都變得魁梧挺拔起來,讓人感覺更加欠揍。

    不過沈哲子歸來沒幾日,還在跟庾懌商議往荊江徐等地送去的詔書該怎麼寫,大業營寨方向傳來消息,王舒在京郊又有舉動,高舉大旗宣言已得皇太后詔令,進位中軍將軍,假揚州刺史事,同時節掌宿衛六軍。

    聞知此事後,庾懌臉色不禁大變,皇太后有沒有這份詔令他最清楚,如今他就是掌管詔令的。王舒矯詔為此宣言,簡直是悖行禮法,與歷陽叛逆行跡無異!

    在時下而言,這樣的自封官號倒也不是孤例,早年間沈家為亂時,會稽義兵起,賦閒在家的虞潭便是自封明威將軍,然後再向朝廷請示,可視為一時權宜,過後都不會深究。

    王舒底子要比虞潭硬朗,性子更烈,被自己狠耍了一番,玩的也大一些,他是認準為大局計,哪怕矯詔,自己這一方也絕對不敢予以否認。而且為了安撫其心,自己這一方還要趕緊補上詔書送至王舒軍中。

    事後只要創建大功,功勛之下這一點劣跡也都可以抹去。而此舉刁鑽就刁鑽在,揚州京畿所在,只要來日平叛成功收復京畿,王舒就能坐享一份功勞!

    不過沈哲子得知這消息後卻是鬆一口氣,他早先擔心乃是王氏被逼過甚直接收編聯合歷陽為其爪牙,但是王舒為此宣言,則不啻於公然表明立場,絕不與叛臣互通苟且。他封自己一字並肩王好不好,反正皇太后在自己這一方,頂到天上去他也就是個老二!老二都排不上,都中還個皇帝,自己這方還個預備役的琅琊王。

    當然,沈哲子對此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略加沉吟便決定了,王舒可以暫領揚州,而自家謀劃的中分揚州也應該付諸現實了,此時正合時宜!
V123210 發表於 2017-7-4 20:32
0312 小沈使君

    位於京口西南的硯山莊園,原本只是修築來供吳中商盟人家往來此方的一個居住地,後來規模逐漸擴充,效用也越來越多。到了現在,不只京口週遭諸多官署都聚集在此處,南北各個人家在此也都有一片園墅,與京口密切相關的大事往往由此決之,漸漸有了在野之台城之稱。

    隨著西面戰事興起,許多早年駐留在京畿之地的人家也都開始往京口方向退。尤其是歷陽起兵過江以後直至到建康城破這一段時間之內,大量京畿人家和台臣們紛紛往此處緊急撤離。京口之繁華不遜建康,突然湧進這麼多人家,尤其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南北頭面人物,不好苛待,因而絕大多數都安置在了硯山莊園。

    隨著皇太后與琅琊王駕臨京口,並且入住硯山莊園,這個在野之台城漸漸有了一點名實相副的味道。甚至已經圍繞在皇太后和新任中書侍郎庾懌周圍,初步建立起了一個行政班底,畢竟那些逃亡來此的台臣們多居此地,直接再擔任原本的職事即可,很快便組建起了一個流亡的政權。

    當然這個流亡政府的包容度與涵蓋面遠不及原本的建康朝廷,譬如眼下時局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勢力,以琅琊王、葛為首的青徐籍僑門在此並不算多,即便有寥寥幾戶,也難以代表整個青徐僑門的利益。因而很難說,這個流亡政府能夠完全取代原本的建康朝廷的職能。

    但這裡也有一點無可比擬的優勢,那就是皇太后與琅琊王俱在此處,大義所在,那就決定了這裡乃是整個江東除陷落叛臣之手的建康城外,唯一的政治中心。尤其對於游離在中樞以外的京口僑門和吳中人家而言,這是他們第一次距離中樞如此之近!

    在硯山莊園中,有數個結構宏偉壯闊的議事廳,用於舉辦大型的集會和議事活動。在往年,京口市場各種物價的平抑提升,以及各種貨品的配送量等等,絕大多數都是在這些廳堂中決議出來,繼而影響到淮北、京口、吳中乃至於近半個江東的民眾生活和生產。

    位於莊園東南角的雲鶴堂乃是乃是一個甲等廳堂,最多可以容納上千人,一旦這裡被啟用,往往都是舉行商盟規模最大的議事活動,而做出的決定也都往往影響甚廣。這樣的甲等廳堂每一次啟用,往往也都會吸引絕大多數目光。

    上一次雲鶴堂的啟用,做出的決定乃是由商盟整體出面來接應皇太后與琅琊王,並為未來的臨時行台提供大量物資用度。

    今天的雲鶴堂議事乃是商盟總裁沈克臨時提出來的,至於議題也還在保密中。因而早早的,便有眾多商盟人家的族人們來到此處。這種甲等議事哪怕只有一個議題,過程往往也都很長。但整個商盟的運作效率卻並不低,對於這些與會者而言,那真的只是把時人服散狎妓的時間用來開會而已。

    到了約定的上午巳時,堂中近千個座席已經坐滿了近半,而在雲鶴堂外的竹柵也落下。遲到或是缺席者,便意味著放棄今次議事資格,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不得再有異議,這也是為了鼓勵商盟各家都加入到商盟議事中來。

    落柵未久,商盟總裁沈克並一眾耆老便從門口行入,在諸多座席中穿行而過,沿途諸多人起身拜見,沈克等人也都一一頷首回應。待沈克他們行過,眾人才發現隊伍後方的沈哲子,沈哲子今天輕甲出席,外罩氅衣,整個人顯得更加英朗挺拔,在其身後還跟著一臉莊重姿態,手捧節杖的劉長。

    「沈郎今天也列席議事,還真是罕見!」

    眾人對沈哲子也都不陌生,對他的態度甚至較之前面過去的那幾個老傢伙還要熱情得多。

    「什麼沈郎,應該是小沈使君!」

    聽到旁人對稱謂的糾正,沈哲子心內也不禁一樂,只是臉上還保持著矜持淡然笑容。他雖然只是假節,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雖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眾部曲,因而已經可以毫不謙虛的受人一聲「使君」之稱。

    待到沈克等人盡皆在上首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側,餘者也都紛紛落座。雖然過往各家不乏交誼,但像今天這樣齊聚一堂的機會卻不多,因而彼此之間也都興致頗高的談笑起來,順便打聽一下今天的議題是什麼。而沈哲子也在席上頻頻與身邊人,或是上前拜訪者笑語盈盈的交談著。

    商盟成立已有數年,由最開始幾十家其後又陸續股權變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現在規模已經頗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獨只有三吳之人,只是主要的商業活動還集中在吳中、京口一線。

    到目前為止,商盟議事也已經形成了一套尚算穩定的流程。總裁之下有諸位耆老,總裁統理事務,大部分的事務構架都由總裁掌管。而耆老則是由吳中各家共同推舉出來,大多為吳中清望人家,像是吳郡的陸明乃是陸曄的族弟,還有吳郡的顧眾,會稽虞、謝等人家。

    耆老們並不管理具體事務,他們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們各自在吳中的名望之外,就是走後門、收賄賂。因為原則上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對商盟的發展提出建議議案,但前提是,必須要通過耆老們的准許,才能拿出來進行正式的討論。

    因而但凡哪個人家想要提出什麼對自己有利的議案,必須要先去遊說耆老們,無論手段如何,威逼還是利誘,哪怕是砸鍋賣鐵,只要能夠獲得耆老們的認可,就能拿出來公開討論。就算是要把米價定在一斗萬錢,只要通過了,商盟就會不遺餘力的去推動。

    而總裁除了處理事務以外,還有一個特權就是可以不經耆老們同意,直接拋出一個議案出來。所以耆老們的存在,既是給各家提供一個提出意見的渠道,也是在給他們施加一層禁錮。只要越不過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實。

    商盟這一套儀式流程,沈哲子並未參與制定,而且他也不覺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設會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制度沒有先進落後的區別,只有合不合適。

    大凡是過於武斷制定的制度,必然會抹殺一部分的利益,而這一部分人必然會成為制度的主要攻擊者和破壞者。有時候要維持一項這樣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比所獲取的收益還要大得多,會造成極大的社會資源浪費。

    約定俗成、慢慢磨合出來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既然這一項制度能夠磨合出來,必然就比較契合時下參與者利益分配的一個均衡點,人們也更樂於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並無鷹視四方、龍盤虎踞的氣勢和實力,自然要儘可能的去避免內耗。

    至於真正的議事流程,則與時下盛行的清談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見者當中將自己的觀點說出來,然後予以詳盡的解釋為何會作此想,然後眾人有反對者針對這個觀點紛紛質疑和駁斥。如果沒人能駁倒,那麼意見就予以通過。

    今天的前兩個議題都是與商盟來日的集貨備貨有關,按照人慣常理解,一旦有戰事發生,必然會衝擊到民生問題和商業活動。但其實不然,尤其對商盟這樣的龐然大物而言,本身抗擊打能力已經很強,可以無視大多數對尋常商戶而言足以造成滅頂之災的風險。

    歷陽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說整個江東都是大受動盪。眼下唯一能夠提供貨品穩定投放的可以說唯有吳中商盟,這一點可以從隱爵提交來的訂單數量看出來,雖然奢侈品的需求確實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鹽米訂單卻是陡翻數倍,甚至超過了豐年淡季的全年總和!

    前兩個議題,一是會稽一眾鹽家們提議暫時罷運其他物資,商盟運力優先滿足鹽船和糧船。一個是長城縣並餘杭人家提議,將竹材木材的價格提升三成。這幾乎已經是共識,因而沒有太多人提出質疑,很快就通過了。

    當長城陳家的人走下講席,眾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來登到講席上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說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節的煊赫,單單如今皇太后與琅琊王駕臨京口,眾人都已知道背後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這樣的大事,哪怕不論勢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眾人高看一眼。

    商盟這套議事章程形成以來,沈哲子但凡有什麼決定,或是請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還是第一次登上講席去說服別人,難免感覺有些新奇。為了避免提議者眾目睽睽下怯場,原本講席四周都是有屏風阻攔的,不過沈哲子坐下後不久,便示意人將屏風撤走。

    望著書案上陳設的名貴香料、紙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為重的探討會,卻偏偏給人一種清談雅趣,竟如開壇授業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上台去不久,便有沈家僕從們搬著幾個碩大的木箱放在他身邊,這都是他準備用來說服眼前這些人的資料。

    而看到沈哲子擺出如此大的陣仗,眾人也都紛紛斂息寧神,對這位小沈使君要講到的議案更加好奇。

    沈哲子拿起書案上玉如意握在手中,然後從木箱中取出一卷書軸攤在案上,環視眾人一眼,而後說道:「今日晚輩所議,便是商盟請奏會稽分州。」
V123210 發表於 2017-7-5 00:27
0313 吳人悲切

    當沈哲子剛剛講出這樣一個議題,整個雲鶴堂內便轟的一聲爆發出猛烈的驚詫聲。

    沈哲子撤走屏風,就是為了更直觀的感受到場中氣氛的變化。如今他視野所及,儘是充滿惶恐和驚詫的臉,不獨那些根本不知情者對這個議題感到驚恐,就連那些早先就此已有溝通的人家,這會兒也是滿臉的不淡定,沒想到沈哲子竟然敢將這樣一個敏感話題擺出來公開討論。

    眾人的反應,沈哲子也早有預料。這些人眼下的驚詫和恐慌,未必是針對於議題本身,而是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裡拋出這樣一個議題。

    會稽分州是一個影響極大的政治事件,這一點毋庸置疑。雖然時下諷議國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種風尚,但是這種具體的政治圖謀,應該是屬於暗室之謀,人們終究還是不慣於公開來討論。

    而且對許多人家而言,他們加入商盟,只是因為商盟能帶來可觀的利潤而已,絕不想捲入到什麼殘酷的政治鬥爭和傾軋中。因而當聽到沈哲子這個議題,幾乎已經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離此處。

    其實沈哲子原本也不想過早的去啟迪商盟的政治性,因為大凡一個團體,從建成到壯大,繼而產生自己明確的政治意圖並且付諸於鬥爭中,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

    譬如歷史上的北府軍軍頭,其前身京口流民帥團體乃是伴隨著東晉的立國,一直具有極為強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經過長達百數年的醞釀,終於在劉裕手中完成了從軍頭到國主的蛻變。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流民帥蘇峻,還是後來的北府軍統率劉牢之,始終沒有形成一個明確的要將朝廷取而代之的強烈政治意圖。

    其中最令人扼腕的無疑是劉牢之,他所掌握的軍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對的歷史機遇,相對而言是要比劉裕還要優越幾分。但就是因為政治意圖的模糊,始終遊走在各方政治勢力之間,當最後終於決定起兵造反時,卻是眾叛親離,像其中比較著名的樂安高氏,都投向了敵國。

    隱爵商盟有大利,遠勝於時下田畝所出,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為止,商盟雖然日趨龐大,但是其意義主要體現在盈利性上,政治傾向則並不明顯。參與者有什麼政治意圖,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場,也不會求助於商盟。

    比如沈哲子前數日到達京口,旋即便有眾多訪客湧來,這些人或是棄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復職,或是吳中人家希望能看在同為鄉人且商盟一系,為其在行台謀一職位。他們不是沒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慣於將這需求擺在商盟內討論。

    但是一個團體沒有政治性,結構就會鬆散,沒有凝聚力。

    比如青徐僑門,他們是鄉黨自然結成,又有越府僚屬這一基礎,當琅琊王氏勢大且願意承擔其責任時,在王與馬共天下那段歲月中,青徐僑門是時局中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隨著王敦事敗,王導喑聲自處,怯於承擔,青徐僑門已經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崩潰,因為已經沒有了一個統一的政治奮鬥目標。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中,此前不可能,此後也很難做到。所以考慮再三之後,沈哲子還是決定對商盟內部進行一個整合,通過商盟的力量去運作中分揚州之事,也是讓人見識一下商盟所擁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眾人驚詫聲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僕從敲一敲立在講席旁的銅磬,而後繼續發言道:「此議稍有逾禮,諸位願聞詳情亦或不願與聞,都不強求。開柵一刻鐘,不願聞者宜速離。」

    隨著他話音落下,堂下已有數人頗懷驚懼之色站起身來,可是再看週遭其他人,雖然也有驚慌憂慮,但亦不乏好奇。而上方沈克並一眾耆老,更是端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顯然此議已經獲得了他們的認可。

    一時間,這些人倒不知道該不該離開。他們確是不想加入到這一類政治鬥爭中來,但是又恐離開後此議能夠通過,除非他們離開商盟,否則便難保持清白。而且他們也不乏好奇,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樣說辭來說服眾人。畢竟這樣的事情,肯定會有許多不能宣之於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講席上,看著不乏人起來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經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態糾結的行回來。一直等到一刻鐘過後,竹柵再次落下來,沒有一人離開。

    到了這裡,沈哲子心裡也鬆了一口氣,無論他此議通過不通過,最起碼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就是眾人已經默許了他在商盟中談論政治意味如此濃厚的一個話題。如今的商盟,沈家雖然佔據主導,但卻並不能打造一個一言堂。當實力不具備時,強求獨裁,那就是逼著人搞對立,樹立許多原本不需要面對的對手。

    所以,哪怕中分揚州此事已經是篤定,沈哲子還是要拿出來討論一下,給這些人以尊重,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眾人盡數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後將他所準備的各種數據簡報張貼起來,整整兩個大木箱都空了後。還剩下的兩個箱子則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裡面裝著的是簡略版的數據資料,由沈家僕從一一分發下去供眾人傳閱。

    這時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塊木板前,說道:「此為太安三年,亂賊石冰攻破揚州,禍亂三吳之舊事。當年吳中各家為掃滅叛軍,各舉義兵,與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中。吳人守土護鄉,死戰壯烈,魂魄永馨!」

    說著,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禮,以示禮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吳中烈士。此事雖然發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親歷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憶,復又想起那段浴血奮戰,壯烈守土的歲月。

    接著,沈哲子轉過身來,臉色已經恢復平靜,指著那板牘說道:「此為當年我家當年所用部曲門生,被甲七百餘,執戈兩千,戰損千餘,米糧所耗五千餘斛。當年田畝歉收一萬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糧,物損折糧,合共十二萬五千三百斛。」

    眾人聽到這話,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吳中雖然富足,但也絕無可能家家都有沈家這樣龐大產業。單單一次動盪的損耗,便超過場中近半數人之家產!

    「永興二年,陳敏為禍……」

    沈哲子並不理眾人的驚詫,從石冰之亂開始曆數江東的大小動盪,並且以自家與其他吳中人家在動亂中的損失為樣板,為眾人描述吳人在這歷次動盪中所遭受的損失。當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亂,因為他家自己作死,數據並不具備參考性,但因為資料詳實,倒也不乏參照。

    隨著沈哲子的講述,廳堂中氣氛已經漸漸壓抑起來。以往他們也知戰亂難免會有損失,但當這些數據真真正正擺在眼前時,才知損失有多驚人。哪怕是家有田畝百頃,蔭戶十數的小產之家,只要歷經動盪至今還沒有在戰亂中死絕,付出的代價都是五萬斛糧往上!

    當所有數據講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氣,繼而沉聲說道:「世居此鄉,父老安居之所,家廟矗立之地,守土有責,義不容辭!但是諸位,觸目驚心啊!我等吳士,還有多少義血可流!」

    沈哲子這呼喝聲迴蕩在宏大會場中,此舉亦直接叩問個人本心。是啊,前日舉義,今日舉義,明日又舉義!這天下何時能安寧,江東何時能無事?早先有人尚因這幾年在商盟中得利甚豐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過往其家在這些亂事中付出的代價,俱有觸目驚心之感,心情再無一絲暢快。

    尤其一想到來日或還要興起義軍去平滅建康兵災,少不了又是連場戰事,人力物力的損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吳人還有多少義血可流?

    「吳地多動盪,每亂義軍起!為何我們吳人,不能有自己的軍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當所有數據講解完畢,沈哲子的結論也呼之慾出。之所以每逢動盪,吳人都要大舉義兵,那是因為中朝以來,朝廷便對吳人多加打壓。

    三吳之地唯一勉強可稱方鎮的會稽,軍戶不足兩千,沈充督浙東軍事,能夠執掌的郡兵不足萬人,而且還是時下最劣的軍備,甚至不如流民!因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擔著沉重的勞役賦稅。所以一旦有戰事,各家必然要興起義兵才能保證吳中無事。

    「今次歷陽之患,與我吳人無尤!今日有言在此,吳地多慷慨,肺腑存大義,錢糧可舍,義兵片甲不起!」

    言及於此,沈哲子已經劃出了底線,既然朝廷不許吳中有軍州,那麼該輸送的錢糧還是要輸送,但是絕對不起義兵,除非朝廷准許吳中建立軍州,以正規軍的名義征發。

    「諸位可有否我?」

    講到這裡,沈哲子行下講席,平復一下心情,繼而對眾人環施一禮。

    他話音落下後,堂中良久無人開口,只聽得到糅雜在一起似有韻律的沉重呼吸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對眾人說道:「家中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陳逆亡三,至於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願毀家而捐國難,若有托義沽名舉兵害我鄉人者,與你偕亡!」
V123210 發表於 2017-7-5 20:11
0314 弄權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修禊之禮,古已有之,至於魏晉,三月上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樁盛事。這一天,男女老幼,高門寒素,俱逐水而賀,尤其對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頭難得無憂時光。

    雖然西面戰事告急,但到了上巳日這一天,整個京口仍然瀰漫起一股濃厚的節慶氣氛。從早間開始,便有大量的民眾盛裝出門,或驅車而行,或安步當車,亦有鮮衣怒馬膏粱子弟招搖過市,紛紛湧向江邊。

    如今的京口,繁華較之建康京畿並不稍遜,已是大江沿岸屈指可數的大都會。尤其隨著西面戰事興起,京畿陷落,京口週遭更是聚集了大量前來避災的民眾。

    為了讓今次修禊之禮順利舉行,不出亂子,京口這些人家也是大費周章。早在數日前,各家便奔走勸阻,希望能夠制止人們不要參與這樣的大型集慶,然而卻收效甚微。於是接下來,便又由巡江督護府牽頭,在大江岸邊清理出大片空地,以供民眾集會慶賀之用。

    除此之外,為了保證這慶典過程不要出現滋事動盪等意外,庾條也聯絡隱爵各家盡出部曲家兵,在場地中建造竹樓兵寨,以期一旦發生動盪,便能第一時間到場阻止,儘量避免事態擴大糜爛。

    上巳日這一天,沈哲子也是早早起床,為稍後出席慶典而做準備。近來他都在為會稽分州之事而忙碌,前夜還與人討論到深夜,因而精神不免有些睏乏。等著家人們去準備稍後出門衣衫的時候,他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覺便又睡去。

    興男公主身穿皮甲獵裝自門外氣沖沖行入,待見到沈哲子閉眼躺在了胡床上,才放低了腳步,動作輕柔緩慢坐了下來,兩手托腮凝望著沈哲子。因為近來沈哲子忙得不得了,每天都是深夜才回房,加上自己早先做得蠢事,她也實在羞於再往沈哲子眼前湊,因而夫妻兩近來少有獨處的時候。

    沈哲子睡得很淺,一待公主坐下來便已經有所察覺,神態略顯慵懶側過身去拉住小女郎柔荑,笑語道:「我家娘子因何生惱啊?今日祓禊慶日,公主怎麼還不換衫,不打算與我同去?」

    公主坐在了沈哲子身側,伸出兩根手指按在了他眉間,語調不乏疼惜道:「你都幾夜沒睡好,怎麼就不知趁著閒暇休息一下?我今天哪裡都不去,只在家中陪著你。」

    說著,她臉色又湧現一番陰鬱:「如今京畿還未收復,皇帝尚在叛臣手中把持,難為這些人國難視而不見,反對一樁禮俗這麼上心!」

    沈哲子將頭枕在小女郎修長的大腿上,聽到這話卻是苦笑一聲。若是以往,他應該也會與公主所想大同小異,時下國難當頭,委實不宜再大肆慶賀。但近來他要幫助庾懌平穩局面,便不得不更多的從大局考慮,心態較之以往已有不同。

    誠然反攻叛軍,收復京畿迫在眉睫,越快興兵便越好。但現在的問題是,隨著歷陽攻陷京畿,氣勢已經達到,又在京畿獲取了大量的物資補助,老實說無論哪一方都無戰之必勝的把握。若是驟然起兵反被擊破,局勢反而變得更加惡劣。

    前不久,蘇峻部將張健出都掃蕩京郊,王舒部被迫在琅琊郡與之交戰一場,結果一觸即潰,戰死千餘。如今王舒已經率眾退到了曲阿南部,正向故鄣轉移。而早先圍攻石頭城的韓晃亦南下掃蕩宣城,如今的宣城內史桓彝只能固守廣德苦苦掙扎。而蘇峻的主力則已經轉移到姑孰,與江州溫嶠對峙起來。

    若不大規模引入淮北軍,京口本身的軍事力量是並不佔優勢的。雖然尚有徐茂等這些劉遐舊部留在京口,但兵力統共兩萬餘人,其中精銳更是少之又少。沈哲子這幾千軍備精良的家兵,已經是屈指可數的勁旅。憑這些力量,守住京口不失尚且勉強,再反攻京畿,實在力有未逮。

    所以眼下平叛,重要的不是何時舉兵,而是要與各方達成一個政治上的共識。只要這個共識達成,相約起兵,平穩推進,平叛並不是什麼難如登天的事情。

    在這樣一個形勢下,自己這一方能夠保持鎮定不亂,意義甚至比小勝幾場無關大局的戰鬥還要重要得多。所以過往這段時間,除了平衡穩定各方之外,沈哲子也在組織人去遊覽觀賞大業雄關,以期能夠穩定人心。至於那些鼓噪盡快出兵平叛的聲音,除了要選擇性無視,個別過於激烈的,反而要有所壓制。

    這麼一想,沈哲子近來的作為,確是與末世奸臣沒有什麼兩樣,怯戰苟安,避實務虛,嫉賢妒能,結黨營私,耽於享樂。

    但形勢如此,他又不得不如此做。若來日江州、荊州遣使到來,看到京口已是亂得一塌糊塗,未必不會滋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哪怕只是為了一個假象,許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

    今天的上巳日修禊,除了民眾慶賀之外,也不乏政治意圖,主要還是做給一江之隔的淮北軍看。

    皇太后到達京口之後,郗鑑倒是第一時間派人來問候並請示過江,但是遭到回絕後,態度轉為曖昧起來,或是為了避嫌或是故作姿態,大江對岸諸多軍事建設並巡江軍隊統統撤除,不免讓人深思其背後思量與意圖。

    無論忠奸與否,沈哲子是不可能容許郗鑑率眾過江篡奪主導權的,在這一點,他家與庾家的利益完全保持一致。皇太后詔令郗鑑進官司空,督幽冀兗青徐五州軍事,唯獨不提召其過江之事。而且近來受到沈哲子的啟發,庾懌也在讓庾條活動分割徐州,將京口獨立成南徐州的事情。

    沈哲子也明白,眼下而言並非分割事權的好時機,可是一旦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來日想要做成勢必更加困難,會遭受更多阻力。所以他是做了兩手準備的,假使荊江對此過於牴觸,他願意去接觸歷陽,握手言和,承認歷陽軍事行為的正當性,借此以打擊荊江。

    一旦沒有了朝廷賦予的大義,江州不論,荊州局勢勢必會崩潰。如今各方雖然荊州最為勢大,但荊州的陶侃又是最玩不起的,他甚至不如歷陽有一批能夠跟隨其起義而攻中樞的子弟兵,本身又非世族出身。荊州既有眾多豪強,又有南蠻,還要直面羯胡後趙和益州成漢,一旦喪失了大義,陶侃並不能壓住局面。

    這也是沈哲子敢於弄權的原因之一,如今最重要的幾方力量,荊州、江州並不具備自立資格,只能托以大義,其權力才能獲得保障。豫州僑門庾亮已經身死,青徐僑門王導被扣在台城不必考慮,王舒甚至要矯詔才能勉強維持局面。只要能夠搞定郗鑑,中分揚州便徹底沒了疑難。

    只要會稽能夠獲得自立,沈家便可以稱得上是徹底勢成,時局中沒有任何一家能夠獲得他家這樣從容的地位。退則方伯,進則中樞,雖然仍然難以比擬立國之初的琅琊王氏,但想想沈家乃是南人武宗面貌踏入時局中,不足十年時間列於參政高門之中,也是中朝以來未有之功業!

    京口無兵可誇,想要讓淮北的郗鑑感受到壓力,繼而接受這個事實,沈哲子能夠展示的只有京口獨有的繁榮,以及他家對於京口局勢的掌控力。掌控力要怎麼體現?哪怕西面告急,京口仍然不亂!

    所以今天的上巳日祓禊,就是為了體現京口的底氣所在。只要烘托出一個氛圍,來日無論是直接接觸郗鑑,還是拉攏淮北眾多流民帥,都會容易許多。

    當然這些思量,沈哲子可以與庾懌侃侃而談,但在興男公主面前終究還是有些難以啟齒。聽到這女郎抱怨,沈哲子沉吟少許後才說道:「小民難與國事,無罪而遭殃,也實在不能苛責太多。士庶能為同樂,來日才能同憂。」

    「或是此理,可是一想到阿琉在都中還不知過得怎樣擔驚受怕日子,我實在開懷不起來。」

    當日不能救出皇帝,興男公主始終心存愧疚,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愧疚也越來越深重。

    「凡事皆在人為,娘子也不必深憂。皇帝陛下乃是吉人而有天相,不拘早晚,我一定會幫我家娘子將人救出,以全手足。」

    沈哲子近來雖然弄權諸多,主要目的當然是為自己來日分羹而考慮。但做這一切的前提也是基於能夠成功平叛,救出皇帝。否則,這一系列的努力最終效果都是大打折扣。

    「沈哲子,你真好。」

    公主彎下腰來,以額頭頂著沈哲子前額,膩歪得不得了。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一笑,他心知自己從來都不打算做一個順臣能臣,尤其是北伐這種大事,必然要掌握完全的主動,才能增加一些成功的可能。早先公主自以為性命垂危說的那些話,未必不是她內心真實剖白。假使未來行到最終那一步,他也希望這女郎能予他充分的理解。

    沈家小侍女瓜兒捧著沈哲子的春衣行進來,看到眼前一幕頓時驚呼一聲又忙不迭退回去。

    公主聞聲後連忙抬起頭來,臉頰已是羞紅一片,沈哲子順勢起身拍拍小女郎肩膀:「快去換衫吧,我等著你。」
V123210 發表於 2017-7-6 00:45
0315 擲花盈野

    彼此都居硯山莊園,沈哲子與公主換過春衣,然後便相攜去拜見皇太后。

    眼見小夫妻聯袂而來,皇太后也是頗為欣喜,尤其聽到京口人家進獻的侍女們稱讚「一對璧人」云云,笑容不免更加開朗,示意沈哲子坐到近前來問話。

    待聽到沈哲子邀請自己出席修禊之慶,皇太后略一沉吟後搖了搖頭,說道:「我近來心緒煩雜,即便出席也難歡笑,反倒掃了人興致。」

    頓了一頓後,她又說道:「我雖然不去,不過維周你若是願意,倒可以帶著你妻弟一同前往見識一下京口風物人貌。」

    「琅琊王殿下若是有此興致,臣自然樂意奉陪。」

    沈哲子嘴上笑著回答道,不過手卻在案下輕輕點了點興男公主膝蓋。興男公主有些疑惑的看了沈哲子一眼,見其嘴角微微下垂,當即便有明悟,於席中發聲道:「維周攜我來請母后,是希望母后出去散散心。但母后不願意,我們就要自去遊樂,哪有閒心再去照應阿珝。」

    以往她是不敢用這種語氣跟皇太后講話的,但是隨著年齡漸長加上歷事經多,漸漸發現母后也非完全的不犯錯誤,因而皇太后在她心目中的威嚴也漸漸瓦解。

    「哈,那是我思慮不周。維周你要與同儕遊樂,確是無暇關照太多。罷了,你們自去吧。」

    皇太后聽到公主的抱怨,便也微微一笑,不再固執己見。經過苑中突圍之事,這母女兩人之間交流也潛移默化的發生了改變,皇太后不再一味強勢,這一點大概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

    略過此節,皇太后又指著公主說道:「你這小娘子不要恃寵而驕,維周對你有敬愛,你要更懂得和順之道,哪能在外直呼夫郎名字。」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樣。」

    興男公主怯怯看了沈哲子一眼,而後才對皇太后說道。

    待行出來,公主才拉著沈哲子的手皺眉道:「沈哲子,你是不是不喜阿珝?雖然我也不太喜他冷淡性情,但你何至於這麼厚此薄彼,都不願帶他一同去玩耍?」

    等上了車,沈哲子才撇了撇嘴角,搖頭道:「皇太后似有以琅琊王繼鼎之念,我不能助她。公主你也要記住,日後此類之請,統統一概回絕。」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美眸不禁瞪大:「不至於吧……阿、阿琉他又沒錯,母后怎麼能有此想?」

    沈哲子聞言後卻是默然,許多直覺根本就講不清楚。或是自己過分敏感,或是皇太后對於收復京畿並不看好,故而希望能將琅琊王推出來為時人所知。但無論如何,哪怕是杜漸防微,沈哲子絕對不會去幫琅琊王邀取名望。琅琊王只是他手裡用來嚇人的一張牌,哪怕撕毀也不能打出去。

    他見興男公主一副憂心忡忡狀,笑著安慰女郎道:「公主不必為此憂心,無論皇太后陛下是否有此念想,皇帝陛下才是法統唯一,我也不會坐視旁人肝腸妄動!」

    待行到硯山莊園門口,已經有許多人家在此整裝待發。三月修禊在時下乃是不遜於端午、重陽的大節日,因而莊園內諸多人家也都鄭重對待,各具盛裝,趕去江畔慶賀。

    沈哲子與公主同行至此便下了牛車,翻身上馬,一邊與各家族人打著招呼,一邊與十數名親隨騎馬開道,帶領女眷同往江邊。

    暮春時節,天地早已回暖。從莊園到京口大城這一段路途中,田野中已是綠意初被,清風拂面未有寒意,草長鶯飛風物迷眼。

    此時田野中已經不乏各家外出踏青的女眷,魏晉人士尚風流、輕禮法,民風豁達開朗,並無日後那種嚴苛到變態的男女之防。

    因而放眼望去,野地中不乏綵衣女子輕盈躍動,如翩翩彩蝶,間或引來一些縱馬疾馳的膏粱子弟欣賞喝彩,只要言語能發乎情止乎禮,非但不惹人反感,有幸運者甚至還會獲得女子拋來的花圈。偶有此幕發生,有觀者往往都要報以歡笑之聲。

    這大概也是民風淳樸一面的體現,人們不吝於將自己美好一面展示出來,哪怕只是匆匆一面而後再無回音。但等到夜闌人靜時,美好的人和事隨思而入夢,將夢境都裝點得美好起來。

    此一類場景,往往都不會少了沈家幾個浪蕩子,沈牧尤其是其中之最。雖然已經成婚,但大概是為了彌補愛情的缺失,放浪形骸姿態較之過往尤甚。為了在今天出盡風頭,他專門讓人打造一頂高冠頂在頭上,率領一眾狐朋狗友轉往人多處鑽。

    若在旁處,人們大概還要非議這小子太過囂張。但在京口,幾乎無人不知這小子乃是沈總裁之子,哪怕心中對其有惡感,往往也都要拋上一個花圈,只求不再被騷擾。

    當沈哲子等人行過時,沈牧等人正從坡地上呼嘯而過,他那高足數尺的高冠上已經掛滿了各色花圈,在沈哲子一行面前繞行過之後,衝到對面去指著沈哲子對週遭人喊道:「諸位娘子們,我家玉郎正在此啊!」

    這話恍如一個信號,將週遭人的視線紛紛引到沈哲子身上。再遠處,則更有更多人行出布屏帷帳,手提衫裙小跑著行過來,要看一看如今在京口名氣如日中天的沈郎究竟是何人物。

    沈哲子心內雖然不乏少年輕狂,但眼下他家醋娘子就在後方車上,哪怕被人圍觀也實在不好過分賣弄,因而只是帶著矜持笑容往道路兩旁揮揮手。

    「這一位就是沈郎?真是神清人物!」

    沈哲子向來不憷大場面,再多人面前都能侃侃而談,但被一眾女子圍觀,於他而言也是難以淡然的體驗。他今日出門未著氅衣,新裁春衣也是修身窄袖,頗具胡風,臂上尚扣著鹿皮護腕,是打算稍後與人遊獵的裝扮,頭頂並未著冠,只以玉扣攢成散髻,雖然望去頗為英挺,但卻無甚柔弱姿態。

    不過大凡對一個人的印象,出身和名位大概也佔了一定的比重。沈哲子這一身獵裝勇武,配合他少年假節的名氣,卻給場中這些婦人一種別樣衝擊。突然,一個花圈自道上被拋出來,彷彿一個信號,接下來沈哲子便不斷遭受襲擊,不獨身上掛滿了鮮花,就連胯下的馬身上都沾染諸多花瓣。

    這種熱情,沈哲子實在消受不起,尤其耳邊還充斥著「沈郎美形」之類的尖叫聲,更覺難以招架。尤其身後一道似有似無的冷厲鋒芒,隨著道旁人反應越來越激烈,更是漸漸有凝化為實質的趨勢。

    「雲脂,你看這些婦人是何姿態!我家夫郎美形,與她們又有什麼關係!」

    牛車上,興男公主聽到道旁那些叫嚷聲,初時尚有幾分沾沾自喜,可是過不多久便漸漸不能釋懷,攥著旁邊的雲脂娘子手腕恨恨說道。那雲脂娘子手腕被攥得生疼,這會兒卻不好再去勸告已經妒火中燒的興男公主。

    「阿奴望我!」

    一個清亮的聲音壓過了道旁其他人的歡笑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女子正站在車廂上,笑靨如花對著道上沈哲子連連招手。

    「她、她是哪一家的女郎?她憑什麼、她怎麼敢喊我家郎君作阿奴!」

    公主亦聽到這叫嚷聲,小臉更是糾結氣憤,語調都有了幾分扭曲,就連她都沒好意思這麼親暱的稱呼自家夫郎!

    然而正在這時候,突然車簾被打開,旋即身上掛滿花圈的沈哲子探出頭來,伸出手對興男公主招了招。興男公主試探著上前,將小手放在沈哲子手心裡,旋即整個人都被扯出了車廂,低呼一聲後,整個人穩穩的落在了沈哲子懷中。

    將興男公主橫置身前,沈哲子一手緊緊攬住女郎嬌軀,繼而策馬揚鞭,一路疾衝到了前方高坡。沿途不斷響起尖叫聲,鮮花更如雨點一般灑落下來,徐徐難以平靜。

    沈哲子勒馬高坡上,低頭去看,懷中小女郎雙眼緊眯著,嘴角輕抿,只是那嬌美臉龐,卻如透出光一般的閃耀。

    耳邊聽著週遭嘈雜尖叫喝彩聲,興男公主緊緊偎在沈哲子懷內,語調怯弱又顫抖:「壞傢伙,你嚇到我、我……我一世都忘不了,沈哲子,我、」

    望著高坡一路蔓延到大道上的五彩斑斕花徑,沈哲子將公主擁入懷中,引吭長嘯,更引起了一陣高亢的喝彩聲。

    何止是興男公主忘不了,場中這眾多人日後回想此一幕,大概這畫面也都會歷久彌新。

    沈牧指認沈哲子,除了愛玩笑以外,也不乏要給興男公主添添堵,找到一點身為伯子的尊嚴,卻沒想到這夫妻倆都出盡了風頭。

    尤其看到公主緊緊偎在沈哲子懷裡共乘一騎,從髮梢都洋溢出一股濃郁的甜美,這讓他更感覺意興闌珊,繼而撫著高高髮冠對左右人說道:「你們猜,維周所乘那匹馬是不是騸過的?我最知他騎術如何,若不是騸馬,他怎敢載人狂奔?」

    大好的氣氛,被這一句話破壞殆盡,旁人正有感於這男女璧人相得益彰的美好一幕,這大煞風景的傢伙居然討論那匹馬是不是被閹過!

    「狂賊怎敢惡語向我沈郎!」

    有正雙眼迷離望向高坡上的別家娘子聽到這話,頓時柳眉倒豎,招呼左右,抓起土塊泥巴擲向沈牧。

    區區一兩個女子,沈牧還不放在眼中,大笑抽飛擲向臉龐的土塊,可是不旋踵,他便看到其他人也轉望過來,心內便是一凜,急忙勒轉馬頭狂奔,隨即身后土塊如雨點落下。幸虧他的馬是不曾騸過的,否則差點要被沙石掩埋。
V123210 發表於 2017-7-6 18:17
0316 行路難

    上巳日修禊乃是士庶同樂的大事,因而如今的大江之畔,不獨有眾多民眾香草結環、濯水為樂,亦有大量為官者呼朋喚友,於竹樓上曲水流觴,詩賦相和。

    庾懌身穿一件時服鶴氅,坐在江中小島一座竹樓上,伸出手捻住流觴杯翼一飲而盡,旋即又將漆器酒杯置於面前流水中。看到堂上眾賢雲集,其樂融融,心中不免傷感,又有幾分感慨。傷感之處在於,如今他所坐的主席,若是大兄仍在,豈能輪到他恬然居之。

    至於感慨處則在於,往年大兄在世時,對三弟庾條多有薄視。然而如今若非三弟在京口經營的一番局面,他也絕無可能安坐此席之中。

    京畿陷落,西面諸多人家湧來此處。如今在這竹樓中,單單南北舊姓人家便不下數十。像是潁川荀氏、沛國劉氏、太原王氏、河東衛氏等等,都是中朝以降舊譽隆厚人家。

    而以個人名望而論,潁川荀邃乃南渡老人,平原華穆乃是太常華恆族弟,陳郡謝裒曾居大尚書,吳郡顧眾、會稽賀銘俱為江東名士。在這一群人當中,庾懌資歷名望都是太淺,原本也不應輪到他坐在主位,但眼下眾人都請他坐於此,便是已經表明了對他的認可,承認他代替大兄在時局中的位置。

    這一份認可,對於庾懌而言實在太重要了。他以中書侍郎而假中書事,若是不能獲得認可,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眾人對他的認可,便意味著對來日京口行台的認可,只有如此,來日平叛中他才有可能執掌大局。

    座中這些人家,多與隱爵有涉。庾懌也明白,這些人之所以肯予他認可,其中相當一部分也是看了庾條的面子。因而再望向三弟庾條,庾懌的神態便更加溫和。繼而又想到讓庾條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沈哲子,心內不禁感念更深。

    早先庾懌其實也如大兄並時下許多北人一般,對南人不乏警惕。但相對於其他人那些情感上的好惡,庾懌又不乏自察之心,明白他們這種警惕其實也只是一種偏見。若是南人真的一意要與僑門為敵,移鼎江東之事絕難做成。換言之,江東局面若想維持下去,絕對不能將南人排斥在時局之外。

    在這一點,庾懌跟大兄其實是有分歧的。他深知自家在中朝雖然略具根基名望,但落在他們這一支身上,其實難稱顯宗,更不要說與根深葉茂的琅琊王氏相比。若想要獲得與琅琊王氏那樣在時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不只要靠鄉人故舊的支持,南人的支持更加重要。

    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理,庾懌並不排斥與沈家的交往。尤其這麼多年交情下來,原本的功利之心之外,他與沈充也不乏惺惺相惜的認同。所以對於近來喧囂塵上會稽分州之舉,庾懌心中並無排斥,甚至親自出面去說服那些對此持警惕態度的僑門舊姓。

    重任驟然加身,稍有不慎便是滅族之禍,庾懌不能再如那些僑門人家一般袖手空談,他必須要考慮到更實際的問題。會稽分州表面上看是南人的一次突圍,但實際上,將事權分割下去反而更有利於中樞平衡局面的操作。尤其沈家乃是他堅定不移的盟友,借此示好於南人,不只有利於平叛,更有利於平叛之後的局勢平穩。

    而且沈哲子也與庾懌有過深談,會稽分州只是權宜之計,一方面是為了抓緊一點軍權平叛之用,一方面也是給他們爭取多一點政治籌碼。待到以後局勢平穩,他們要進取的是整個揚州,而非簡單的江南一隅!

    對此,庾懌深以為然。過往這段時間,會稽分州基本上已經在京口達成共識,當然不是如吳人所設想的那樣沿太湖南岸一刀切下,整個吳興、大半吳郡都要劃為新立的東揚州。而是以浙江為線,一路向南延伸至廣州,基本上就是沈充如今都督的範圍。

    這樣一方面可以滿足吳人立州的要求,一方面還能保證朝廷對三吳大半的直接統轄,可以說是各自讓步。

    不過相對於會稽分州,庾懌更關注的是京口設立南徐州。一旦平叛戰事拖延太久,行台久立京口,而京口又是徐州所轄,郗鑑作為徐州刺史,哪怕再如何嚴防,都難免要被其搶奪一部分中樞事權。而且京口的戰爭潛力同樣很大,並不遜於淮北廣陵。一旦南徐立州成功,他家與沈家的聯合便掌握江東半壁,優勢會馬上凸顯出來。

    雖然理是如此,但南徐立州卻無異於直接在郗鑑身上割肉,雖然如今徐州對於京口轄制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但畢竟也是分割其事權。對於淮北反應如何,庾懌也拿不準。

    雖然眼下賓客濟濟,氣氛也是融洽,但想到時下這千頭萬緒的事情,庾懌也實在輕鬆不起來。

    正於席中自忖之際,庾懌忽然聽到席中有人哄笑聲,待反應過來定睛一看,便見一枚赤翼流觴停在他面前,不免啞然失笑。

    時下之修禊不興絲竹之樂,眾人齊聚一堂總要有些雅戲來供消遣,因而便取流觴涂以朱色,輪到哪一個人便選一份題,或為詩作或為賦文,以供眾人品鑑賞閱。庾懌早先在席上已經聽到一些佳作,如今輪到了他,自然也不能推脫。

    很快便有僕人上前奉上一個雕花竹筒,庾懌在其中翻揀片刻挑出一張捲起的紙,待打開一看,神色便有幾分尷尬。

    沛國劉耽與庾懌素來親善,見他這幅神情便笑道:「座中素知叔預勤勉於行,不聞清音久矣,不知叔預所得何題,今日可為我等一洗耳目之謎。」

    聽到這話,庾懌更有幾分為難,笑著將那題目傳示眾人:「若作文賦,我倒可勉力為之。只是這一首舊題《黃鵠曲》,卻是讓我為難啊,聲韻本非所長,辭麗更是只能仰止啊!」

    眾人聽到他這訴苦聲,更是哄然大笑。這時候,竹樓邊上一人指著江上一遊舫道:「那船上所坐可是沈維周?他家自有吳音傳承,又得紀侯聲韻之教,辭清意摯,乃是後輩翹楚。若有他在場,何題不可破?」

    「是啊,快請維周上樓來!」

    庾懌正苦於尷尬難解,聞言後連忙示意庾條下樓去相請。

    沈哲子此時正與家眷在江邊垂釣,聽到島上庾條著人呼喊,本不欲搭理,可是公主聽到樓上人要請沈哲子去擬作樂府舊題,當即便興奮起來,連聲催促沈哲子快去。

    沈哲子哪不知這小女郎最喜看自己出這種風頭,但老是抄襲,還要考慮應不應景,他壓力也是蠻大的。還來不及推辭,公主已經讓人將船劃至島上。

    無奈下,沈哲子只得吩咐家人們將公主送去島上另一處家眷所在處,自己則跟庾條登上了竹樓。

    「維周至此,我等可以喑聲了。」

    待到沈哲子行入進來,眾人紛紛起身相迎笑語道。

    待坐到庾條身邊,看著剖開竹筒穿堂而過的曲水流觴,沈哲子也大約明白了眾人在玩什麼。既然已經到場,他也不再拘泥,順手拈出一提來打開一看,倒是一樂,那紙上寫著的乃是一個樂府舊題《行路難》。

    也是在時下浸淫得多了,沈哲子也才明白樂府詩的具體含義。像是傳承自漢的樂府自然不必再講,樂府本有固定曲目,但流傳至今,有的是曲調遺失,有的是歌詞散佚,後人托以曲調新作詩句填充,或是新擬曲式,這種風潮在建安年間達到一個高峰。

    像是曹操流傳後世,耳熟能詳的許多作品,都是托以樂府舊題而作。至於沈哲子老爹沈充所作的《前溪曲》,則屬於樂府新曲式。再發展到後來,樂府詩已經不再限於能不能入樂,漸漸脫離音樂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學載體存在,像是唐詩大盛時期的五言、七言,追溯起來,源頭都在樂府詩。

    簡而言之,樂府詩與後世的宋詞詞牌沒有太大區別,只是格式和聲韻要更靈活多變一些。

    《行路難》便是一個樂府舊題,單單沈哲子所記得的擬作這首舊題的詩人就有袁崧、鮑照、李白、王昌齡等等。然而這些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意,沈哲子如果照搬他們的詩作,未免有些情景不符。

    庾條探頭看到沈哲子拈到的這一題,也是忍不住撫掌大笑道:「此一題,人或皆可歌,唯獨維周難言啊!」

    說著,他將這一題在席中公佈出來,繼而眾人便都意會,紛紛笑起來。行路難是講人世艱辛不得意,確是人人都能說道幾句。但唯獨沈哲子,吳中望族出身,先帝禮遇之佳婿,如今更是少年假節,這樣的人生簡直已經無可挑剔,還有何難要歌?

    想著這首題,沈哲子也不禁有些為難,若是要慷慨激昂以動人心魄,還不如抽一首舊題《胡無人行》。不過見眾人都是興致盎然望著他,期待他能再有佳作,便也認真思忖起來。

    他於席上徐徐起身,憑欄而立,眼望大江沉聲吟道:「君不見大江湧,碧波橫陳三萬里!君不見江上風,波瀾偶乍起,俄而浪千尺!我於宇宙如螻蟻,蚍蜉撼樹談何易?荒冢白骨無人掩,北觀故國少炊煙。應知霍侯多寂寞,磨甲枕戈望狼山!彈鋏高歌勿笑我,破膽瀝肝奉君前。行路難,行路難!血戰中華地,重開兩漢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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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