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漢祚高門 作者:衣冠正倫 (全書完)

 
V123210 2017-3-18 11:01: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3 1038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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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37台城難近

    五月仲夏,江東已是潮熱,蚊蟲滋生,飛蠅成群。

    在這樣一個時節,露宿於野外,絕非什麼美妙體驗。尤其對那些世家子弟而言,每夜被蚊蟲叮咬,為了隱匿行蹤連艾絨都不能熏染,實在苦不堪言。以往晝伏夜出的趕路,疲累尚能抵消這痛苦,如今停留在這廢園內,痛苦不免加倍。

    入夜之後,那些世家子才知白日裡龍溪卒在園中篩選細膩塵土的用意,原來是為了將這些泥土用水調和成泥漿,塗抹全身以抵擋蚊蟲的叮咬。這些人雖然**練經久,但總還保有一些紈褲習性,哪肯主動將那污泥滿身塗抹。

    但是隨著夜越深,蚊蟲反而更加肆虐,又不敢放開手腳去拍打驅趕,終於有人忍不住取了那泥漿滿身塗抹。泥漿塗抹在身上,並沒有想像中的惡臭,反而因為土料都是用心篩取,而且還加上了一些草藥碾磨成的粉末,有一股淡淡的馨香。雖然有礙觀瞻,但確實是有驅蟲之效,那些依樣傚法的人很快就感覺到好處,橫倒在垣牆之間的乾草堆上,很快就酣然入眠,

    看到這一幕,有幾個身有潔癖、固執不肯塗抹的人也終於忍耐不住,有樣學樣,終於免去了苦楚。一個個泥猴一般,再無原本高門紈褲的模樣。只是這個樣子實在不好看,只怕他們親娘老子見到都認不出。

    沈哲子倒不知屬下人這些波折,送走了徐肅之後,便返回室內去,依照早先從徐肅那裡得來的情報,將眼下建康城內外兵員分佈駐紮情況勾畫在紙面上,繼而便托腮深思起來,希望能看出一些破局的契機。

    潛行在敵佔區,又是輕裝簡從,那一盞小燈非止光線昏暗,燃燒起來更有一種濃烈的油煙味道。偏偏為了避免光線透出去,這房間諸多裂縫窗洞都被堵死不能透氣透光,很快整個房間中便充斥著熏人味道,辣得沈哲子眼泛淚光。

    如今這個時代雖然難比後世物質生活,但穿越以來沈哲子便多養尊處優,這樣劣質的燈油實在沒有用過,也算是體會了一下小民生活的困苦。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小民之家,應是日落則息,只怕就連這樣劣質的燈油都捨不得消耗。

    紀友推門而入,看到沈哲子眼眶通紅坐在那裡,還道他有什麼感懷心事,想要上前勸慰幾句。卻沒想走向前幾步,沈哲子抬頭望來,臉色驀地一變低吼道:「什麼鬼物!」

    外間人人拿泥漿塗抹全身,紀友自然也不例外,滿頭滿臉的泥漿,聞言後咧嘴一笑,便露出兩排白慘慘的牙齒。他剛待要坐過去,沈哲子便連連擺手道:「你離我遠些,真是髒污不堪!」

    「你還有臉面嫌棄我!若非你鼓動我來此,這一生都不會落到這般模樣!」

    紀友聽到這話後便是不忿,不顧沈哲子驅趕一屁股坐在了沈哲子對面,張開鼻孔嗅了一嗅,詫異道:「這房中也無艾香,維週你怎麼就不受蚊蟲叮咬?」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笑,自腰間一個錦囊中倒出幾粒香丸,這些香丸乃是苑中所製精品,雖然沒有太辛烈氣味,但驅蟲之效卻很強,還是臨行前興男公主讓人準備塞進沈哲子行裝中。

    「好你個沈維週,私藏良品不與人享,算什麼朋友!」

    紀友聽到沈哲子解釋,眸子頓時一亮,將那幾枚香丸都掃入懷中。沈哲子也不阻止,這在時下本就不是什麼稀罕物品,各家應該都有存貨,只是外間那些紈褲們平日被人服侍慣了,哪記得準備這些東西,偏偏又沒個體貼娘子為他們準備,活該被蚊子叮咬!

    笑鬧片刻,紀友才看到書案上沈哲子勾畫的簡圖,不免好奇道:「此為何物?圖畫如此拙劣,我大父之名早晚毀在你這筆墨紙間!」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一笑,他的筆法拙劣已經不是一個秘密,這在崇尚書法的年代可謂逆潮流而動。但就算是這樣,也沒人因此去詬病他,反而許多人當他在場時都避免去談論筆法文墨,以免被誤會是在譏諷他。沈哲子對此也不置可否,這反而成為他推廣印刷術的理由。

    歸根到底,他已經有了被人網開一面、予以更多寬容的資格。畢竟書法只是一項技能而已,跟彈琴畫畫一樣,世家子弟實在不擅長此道,也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反正又不用靠這些技能去鑽營求上進。不過沈哲子的書法也確實有長進,即便不刻意去練,也是能看了,但是限於交流圈子,還是只能敬陪末席了。差的不是筆力,而是能夠將他反襯凸顯出來的朋友。

    沈哲子揉著眉心將早先得知的情況講述一下,繼而嘆息道:「我等深入敵後非長久之計,百數人丁也難長久在京郊藏匿,需要趕緊想出策略動起來。唉,台中形勢不知,我也實在難作決斷啊。」

    「什麼?你、你還沒有策略?你不知道怎麼做,就長驅直入來此?」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瞪了起來。他是對沈哲子不乏盲目的信心,加之被沈哲子成竹在胸的態度給迷惑了,但當聽到沈哲子說出實話來,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看到紀友這反應,沈哲子不免笑語道:「小聲些,千萬不要被別人聽到。」

    「你還笑得出來?」

    紀友即便是笑,那也真是苦笑了。他們這一群人輕裝簡從長驅直入到京郊,外間到處都是叛軍各部,根本沒有一個確定的計畫,居然還敢大言不慚要收復建康!

    「已經在想,很快就會有眉目。」

    沈哲子的想法有很多,但因為缺失最重要的台城情報,即便是有想法也不敢妄下定計。只有所有關節都摸透了,才好找準突破口迅速突擊。況且他看似在弄險,但在臨行前已經與留守統率東揚軍的族叔沈默關於各種變數都做了推演,即便不能成事,也有足夠的把握逃回軍中。

    每逢戰事,最難得便是安詳。入夜之後,實行宵禁的南城便陷入死寂的寧靜。偶有一些夜中巡邏的兵丁,一邊咒罵著兵尉長官過分苛刻,一邊舉著火把在街巷中漫無目的行走著。

    「什麼人!」

    一名巡邏什長察覺到前方有動靜,當即便手按刀柄大吼一聲,其身後兵卒們也都紛紛拿起兵刃,慢慢往異動發出的地方行走去。

    「閒事莫管!滾開!」

    黑暗中一名彪形大漢疾步行出,一手持著環首刀,另一手則晃著一個銅鏽軍牌。這些兵士們未必識字,但對那軍牌形狀卻不陌生,見狀後心中便是一凜。

    如今城防看似混亂,其實自有規律,城郊最外圍乃是歷陽軍統率的宿衛防守,而在過了籬門之後,則是一部分鄉勇編製成軍作為遊哨。再往裡一層兵卒比一層要得重用的多,能有軍牌的最起碼都是大桁附近的守軍。至於他們這些外圍兵卒,連軍牌都沒有,只是晝夜更換軍號以作分辨而已。

    對方能出示軍牌,可見來歷不小,這些散兵們自然不敢再上前仔細詢問,乖乖退到了另一個街巷口,避免發生衝突。過不多久,他們便看到幾個身影中間挾持著似是婦人,那婦人還在掙紮著,口中發出稍顯尖利的求饒聲,旋即卻被人摀住了嘴巴,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巷另一端。

    「這些該被油烹的傖子!」

    那什長看到這一幕,便明白了對方定然是私闖民居去擄掠婦人以作宣洩,便恨恨罵道。他們這些散兵雖然屈服就事城中,但也都是京畿左近鄉人,看到這一幕慘事自是憤恨難當,只是憑他們保命已經不易,也實在阻止不了這些慘事的發聲。

    「阿兄,方才那老卒可不是傖子口音啊!」

    「這才最可恨!」

    巡邏隊一邊咒罵著,一邊漸行漸遠。

    徐肅等人用這手段接連躲開許多巡邏兵丁,無驚無險的回了職所。他們這個職所共有五百餘人,龍溪卒主要集中在此。負責統領他們的兵尉本是宿衛一名軍官,軍禁也不甚嚴格。雖然深夜歸來,但徐肅往兵尉懷內塞了一根份量不輕的金環扣,夜不歸營的罪過也就揭過去不再提。

    趁夜出門擄掠這種事,這些守軍本就常做,甚至有人直接衝進烏衣巷內擄掠貴人女眷,只要不被抓住現行,那也都是小事。

    因為擔任著使命,徐肅心中半是興奮,半是焦慮,一夜未眠都在思考該如何過到大桁對面去往台城傳遞消息。他們這些宿衛,各自都有守衛範圍,嚴禁越界。徐肅所在的永清巷距離大桁還有一段距離,加上台城南面是一片空曠的無人區,屋舍都被拆除,徐肅雖然身手敏捷,也無高來高去的本領能輕鬆潛入台城去。

    若是別的情況,徐肅也不至於太過心急,耐心等待機會就好。但是如今他家郎君便在城外,徐肅便不免有些急躁,希望能夠快速傳遞消息讓郎君做出權衡,或是抓緊行事,或是及早遠離,多待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險。

    一夜未眠,第二天巡邏時,徐肅精神未免有些不濟。像他如今在宿衛中的地位,能夠名正言順渡過秦淮河的機會本就幾乎沒有。而想要再爬到高位去,第一要在護軍府有留籍的原宿衛將尉,第二還要是丹陽良家,將家人都遷入台城留質。這兩個條件,徐肅都不具備,自然也就難再往上怕去渾水摸魚。

    巡邏到馳道邊上看到街道對面的南苑,徐肅心中一動,疾行上前捅了捅兵尉腰眼,而後示意對方望向南苑,眸中已經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貪婪之色。兵尉也非什麼善類,看到徐肅的眼神,便知他在想什麼,這是打算做票大的,想要擄掠南苑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6 17:48
0338 功成在即

    在街巷中游弋半晌後,兵尉示意其他人繼續巡邏,而後便不動聲色的讓徐肅跟隨自己返回職所。回到房間中坐定後,他便徑直髮問道:「徐三你先前目示,是何心意?」

    彼此接觸時間並不算短,徐肅早知這兵尉是個怎樣人,既然已經招自己來為暗室之謀,多半已經意動,聞言後便笑語道:「卑下意指,正在南苑啊!城陷至今,幾番搜犁,近來所獲漸少,民廬匿資已經絕少。南苑之豪,都內皆知,若能入內一覽,所獲何止百倍……」

    「住口!不得妄言!你自己心惡貪極,休要扯我犯險!」

    兵尉聽到這話,已是拍案呵斥,只是這作態也沒有維持太久,片刻後已經嘆息道:「南苑那是什麼地方!徐三你本就吳中人士,哪不知沈家是怎樣人家。動了他家資貨,我怕你是有命擄掠,無命享用啊!」

    聽到這兵尉言辭中對沈家的忌憚,徐肅心中也是自豪,不過為了自己計畫,他也只能繼續鼓動道:「陳尉所言差矣,正因知道那沈家是怎樣門戶,我才敢發此念想啊!江東人家,沈氏最豪,他家之財貨充盈,世間不作第二戶想!以往子弟們漏夜為事,哪一次不是冒著被戕害當場的風險?南苑是他家產業,我們若能入內,哪怕不能進取所有,都是寶光沾滿全身!一次犯險,餘生無憂,勝過屢屢涉險卻一無所獲!」

    「如今這個世道,勇武敢為者才能專享富貴。蘇驃騎若非敢為,此刻早被故中書收斬,哪有今日把持內外之煊赫!我等鄙薄小民不敢進望太多,生逢此世,有天時世勢之助,若不能有所斬獲,豈不是太過苛待此身!陳尉你世居丹陽,應知南苑是何豪鄉,若時勢轉換,我等這一生未必能有機會再入南苑啊!」

    「可、可是,台中有嚴令,擅自闖入南苑者殺無赦,我、我擔心……」

    那兵尉陳某本非善類,早年在都中多見南苑之繁華,怎會不動心,只是膽量稍遜罷了。

    城初破那幾日,偶爾也有亂兵闖入南苑中,據說所得豐厚,斗量的寶石珠玉,堆積如山的犀角香料,錦緞絲帛之類更是數不勝數!

    只可惜沒過幾天,南苑便被台中下令封鎖起來,並派大量兵士予以保護。據傳是因為沈會稽與蘇驃騎合謀將要起兵,但這謠言卻因早先大業關一戰不攻自破,但是至今南苑封鎖也未解除。都中不乏帶兵者對南苑垂涎無比,但卻始終沒人敢妄動,這陳某便屬此列。

    「哈,台中嚴令?如今外間東西軍俱起,都在討伐蘇驃騎,來日之台城誰人做主還是未定。台中之令未必不是存心大事不濟後,監守而自盜,來日流竄出都自為享用!南苑之財,即便不歸沈家,那也是咱們江東所出,豈能便宜這群傖子!」

    徐肅講到這裡,臉色已有猙獰:「人命只此一條,橫屍街頭也是一死!父母予我生養之恩,我當為前程家業而搏,不負此生,豈能為那些不忠無義的逆賊傖子作無謂犧牲!我意已決,陳尉既然不願犯險,也不再強求!」

    說罷,他便驀地站起身來往外行去,似是打定主意要捨命去搏一場富貴。

    那陳某本在掙扎猶豫,受徐肅此言激勵,心內一橫,已經統轄決斷,於席上說道:「徐三留步!誰人心內沒有一二壯烈,只是你這強逞匹夫之勇,不過是送死罷了!憑你手下幾十兵卒,怎麼能衝進重兵守衛的南苑?即便是衝進去,又怎麼能殺出重圍逃出都城?」

    徐肅聽到這話,臉上便顯出幾分頹然又坐回原位,底氣頗有不足道:「我身邊這些子弟個個驍勇,捨命一搏,未必不能成事……」

    兵尉陳某見他色厲內荏,心中不免冷笑。他倒不是看輕徐肅的武勇,只是覺得對方不過一介莽撞武夫,財迷心竅,實在難成大事。不過徐肅這番算計,倒也給了他啟發,南苑這塊肥肉擺在那裡不可能沒人惦記,誰先下手便所獲最多那是肯定的,當然風險也是最大。

    略作沉吟後,兵尉才開口道:「我倒不是貪圖南苑財貨,不過你我主從一場,我卻不忍見你枉送性命。似你那種橫衝直撞是絕無可能成事,你若橫死,我也難辭其咎。要為此大事,尚需仔細商榷。」

    徐肅聞言後訕訕道:「卑下自知計淺,所以斗膽請教陳尉。若陳尉肯共謀大事,卑下並一眾子弟願為陳尉差遣用命!」

    兵尉微微一笑,這徐三在他看來雖然失於莽撞,但也確實是一個武勇之才,據說其家乃是吳中豪宗,集貨北上卻因兵事陷於建康,身邊幾十名部曲家人也都是難得悍卒。

    內心而言,兵尉對徐三是不乏好感的,以往宿衛私下爭搶地盤戰利品,多賴這徐三出力,兵尉才能坐穩永清巷這一片區域。而且此人對他禮數也周全,但有所獲都不會忘記上繳一份,謀劃此等大事都要徵詢他的意見,可見對他也是敬重。

    徐肅見兵尉已經入彀,心中冷笑之餘,神態卻變得凝重:「如今西軍陶公已經起兵至此,城外激戰竟日,卑下恐怕局勢或有大變,陳尉若要用事,即當儘早,不能拖延啊!」

    那兵尉聞言後亦是點點頭:「你們這些外鄉人,在都中終究欠了門徑。若只憑我們要為此事,還是力有未逮。我家與台中護軍府常侯素有深交,若得常侯之助,此事大有可為!稍後我便尋機前往台城商議此事,你謹記要約束部眾,切記不要洩露此謀!若能成事有所收穫,常侯那裡自是多得。不過南苑豪富之地,你之所獲也絕不會少,遠勝於你自己作無謂送命!」

    徐肅聞言後已是大喜:「若能共襄盛舉,卑下已是榮幸,獲資多少,全憑陳尉主張!若能有幸結好於常侯,絲縷不得也無怨言!」

    講到這裡,他臉上已經流露出一絲羞赧:「不怕陳尉見笑,卑下雖然世居江東,可惜祖輩都無勳事可誇。厚顏有請,稍後陳尉前往台城能否相攜一程,也讓卑下略廣見聞?」

    聽到這話,那兵尉眉頭皺了一皺,略作沉吟後才點點頭:「這只是一樁小事,只是你要記得,台城非是尋常地。你隨我去,可不要惹出事端。否則,就連我都保不住你!」若要搶劫南苑,兵尉還要多多依賴這徐三,這種要求也不好直接拒絕。反正他去台城也要攜帶一二兵士隨行,帶上這徐三也不是什麼大事,反而還能示好拉攏。

    徐肅目的正是為此,聞言後忙不迭點頭應是。

    於是彼此再商談一些細節,等到傍晚時分,往台城運送薪柴的隊伍行經此處時,兵尉陳某便託了關係花費一些錢財,帶著徐肅並一名親信混進了隊伍中。他這個兵尉在建康城也只是個小角色而已,沒有正常的途徑可進台城,但畢竟在宿衛任職已久,親故不少,門路又非徐肅可比。

    徐肅隨在隊伍中,臉上不乏激動,心緒卻是平靜。他本是沈家龍溪卒兵尉,往年跟隨家主沈充出入,就連死去的大將軍王敦都見過幾面,哪會因為進一次台城就惶恐不安。今次也實在是太多不方便,加上為了自家郎君安全,務必要求穩妥所以才出此下策。

    薪柴雜役隊伍自然不可能從宣陽門等幾個正門進入,沿馳道繞行半周從一片廢墟中行入進去。此時台城圍牆已經被修葺起來,只是還殘留著一些大火焚燒痕跡。週遭不乏兵士巡邏游弋,戒備可謂森嚴,而且聽那些人口音都是北地,顯然是歷陽軍本部負責台城守衛。

    沿途幾番草草盤查,徐肅他們到達台城西南角一座廢棄的院子中。這院子原本應該是什麼宮寺官署,那兵尉陳某不乏賣弄對徐肅說道:「你不要看這院落無甚出奇,早先乃是內台官署。你可知內台令是何職事?那可是能夠直接面見尚書諸公的清職!」

    徐肅聞言後便流露出適度的驚嘆之色,陳某又低聲吩咐他與另一名兵士道:「你們安心待在此處,千萬不要隨意走動。我去面見常侯,一個時辰後在此匯合原路返回。」

    徐肅他們自然連連點頭,待那兵尉離開後,趁著左近那些雜役都在忙碌無人關注,他便對另一名士卒託言小解方便離開了這裡。那兵士雖然不滿,但他自己在台城內都不淡然,也不敢大聲制止呵斥,眼睜睜看著徐肅施施然離開,心內還唸著稍後兵尉歸來一定要回報此事。

    過不多久,徐肅再次返回來,卻是滿臉精神奕奕,將同行那兵士拉至角落裡,兩手一翻掌心中各出現一枚玉玦。那兵士近來也多得賊贓,眼界不淺,見這玉玦光澤瑩潤白膩,放在外間絕對是價值萬錢的上品。

    「偶有所得,富貴哪能專享。」徐肅笑吟吟將其中一枚玉玦塞入那名兵士懷內,然後便安坐下來。

    那兵士得此意外之財,心內對徐肅的不滿蕩然無存,按捺片刻後便湊過來低語道:「徐阿兄,這寶物你從何處得來?不會有什麼隱患吧?」

    徐肅聞言後低笑道:「斷牆瓦礫下撿來,能有什麼隱患!」

    聽到這話,兵士更加不能淡然,轉頭望向外間,只覺得視野所及一草一木下似乎都隱藏著珍寶。他在原地徘徊片刻,終於忍不住又對徐肅說道:「兵尉只吩咐一個時辰後匯合,這時間咱們何苦在這裡虛耗,外出遊覽片刻,即便不能有所獲,也增長一番見聞啊!」

    「這樣好嗎?」徐肅聞言後便皺眉道。

    「你我不言,哪個能知!」兵士嘴上說著,自己已經先一步急匆匆行出去,唯恐耽誤片刻就要錯過稀世珍寶。

    徐肅見狀後便也疾行出來,眼見左右無人,翻進一所無人屋舍中翻揀片刻,找出一身半舊時服換下自己破舊戎裝,微笑著自語道:「功成在即。」赫然是正宗的河洛口音。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7 19:23
漢祚高門 0339黃泉共為友

    其實若沒有權勢賦予的特殊意義,台城內風物較之外間也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比起許多貴人雲集的地域比如烏衣巷,實在欠缺太多建築格局之美。

    相對於大桁以南的守衛寬鬆、處處漏洞,台城內守衛要嚴密得多,徐肅越接近台城中央,所見巡邏兵丁越多,幾乎每一個路口、每一個官署前都有固定的崗哨,當然也不乏人上前對他進行盤查。類似這樣潛入的工作,徐肅也做過不少,除了身上準備的通行宮苑之間的謁者令手詔之外,還有就是潛藏在暗處,時時觀察那些兵士們交接時口誦的軍號。

    有驚無險的行過幾處崗哨,饒是徐肅經驗豐富,後背都忍不住沁出一層冷汗。台城防衛之嚴密,還要超過他的想像,不同區域的守衛甚至軍號都不一樣,有一次便險些露餡,多虧他急智回圓過來,而那些守兵大概也想不到會有人膽大到單身潛入台城,所以才僥倖過關。

    軍號這種東西,是最簡單的甄別敵我的手段,通常都要朝夕更換。但若過於複雜,對底下的兵士而言也是一種負擔,極容易造成混亂。所以通常一部所屬在一個時間段只用一個軍號,因而徐肅便意識到,如今台城中這些守衛應該是分屬不同人統領,可見安排之謹慎。

    雖然徐肅進入台城聯絡沈恪困難得很,但彼此之間也有聯繫,都是沈恪主動聯絡徐肅。相對於潛伏在宿衛中的徐肅,沈恪在台城中要從容一些。在台城中穿行一段時間後,徐肅很快便到達早先約定的一個聯絡點,閃身進入其中撬開某一塊地磚,將蜜蠟封口的小竹筒塞進去,然後便匆匆返回。

    即將入夜時,一群負責灑掃的僕役行過這附近,其中一人脫離隊伍疾行入內,撬開地磚後看到裡面的小竹筒,眸子頓時一亮,快速將竹筒收入懷中。

    到了晚間,竹筒便放在了沈恪的書案上,竹筒裡的紙條已被他取出來,觀過之後焚燒一空,他等這一刻也已經等了很久。

    夜半時分,窗扉被篤篤敲響,沈恪親自起身將側門打開,旋即便看到一身黑袍、神色陰鬱站在門口的匡術。

    「沈子明,你不要迫人太甚!你可知我為了保下你花了多大代價,還想要我怎樣?」

    匡術疾行進入室內,還未坐定,已經怒視沈恪,語中頗多忿怨。

    沈恪微笑著上前拉住匡術的手將其引入席中坐定,然後才笑語道:「過往這些時日,多受匡君恩惠,匡君請放心,即便我身不在,這一番恩義,都會有人償還。今日請匡君來此,是因將要分別,要與匡君一訴離情。」

    「此言何解?」

    匡術聽到這話,剛剛坐定的身體幾乎又要站起來,神色晦暗不明:「莫非尊府已經有人來到都中,要將子明兄營救出都?」

    沈恪聽到這話後便是一笑,擺手道:「匡君誤會了,我所言的分別不是我要離都,而是如今建康對匡君你已非善地,為身家性命而計,匡君宜早離都啊!」

    「哈哈,原來子明兄你是戲言詐我。我倒不知都中於我有何不善,說實話,若非為了保全子明兄,我如今也不會有太多苦惱。」

    匡術聞言後便冷笑一聲,指著沈恪說道:「子明兄或要言西軍東來,傒狗兇殘,但其實都外戰事你又怎麼能比我清楚。氏兵甲雖盛,我歷陽虎卒也非弱者,勝負尚是兩可。尊府玉郎誠然大才,如今也只被張侯困於大業。韓侯已經突破故鄣,京口唾手可得。皇太后陛下不日就將歸駕建康,屆時局勢回穩,江東安康可期。」

    最近一段時間接觸頻密,沈恪對於匡術的性情也多有瞭解,此時見他面色鎮定滔滔不絕講出這些,分明是心內已生徬徨,明為說給沈恪聽,其實更多還是安慰他自己而已。

    「匡君你敏察於都外茫茫大勢,我是不及。不過心內卻不免有憾,匡君你長於大略,卻緣何拙於謀身?」

    沈恪笑語道:「我知匡君你近來多有困頓,明因或許在我,但若深思一層,原因真的有這麼簡單?」

    匡術近來處境確實不好,入都以來他並沒有什麼實際官爵進位,不過假節而督台苑軍事也算是主公的重用。但是,前不久主公又啟用吳郡陸曄留守台城,名義上是因為台臣多舊姓,抬舉吳中門戶可以更加穩定局勢。

    但是在匡術看來,主公啟用陸曄無異於在警告自己,畢竟早先他幫助沈恪去逼迫為難陸曄。而主公又因沈充背棄盟約而心懷不滿,他與沈氏走得太近無疑觸動了主公的警惕之心。

    對此,匡術倒也沒有想太多,畢竟這件事確實是他先做錯。況且陸曄即便是有留守之名,也不過一個虛銜,並未分薄他的權柄。

    但是接下來的一系列舉動,卻讓匡術不免有些心寒。首先是將他之兵眾調離兩千人戍守石頭城,接著又將其親厚家人許方安排進苑城擔任殿前監,將看守皇帝的權力由他手中奪去。這就讓匡術有些不滿了,這個殘破台苑有什麼好守的,外面重兵陳設,若是諸軍皆敗,他守住台苑又有何用!

    他手中的權力最重要便是看守皇帝,如今這最重要的權柄被剝奪不止,就連台城安排的守軍都分作三部,他這個假節僅能節制自己這一部而已,已經近乎於被架空!

    正如沈恪所言,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為他與沈家行得太密,但實際上是蘇峻正在一點點將權力轉移到自己嫡系去掌握,對於他們這些部眾已經漸有防備之心。這一點,在外統兵的那些人尚感覺不太深刻,但是匡術本身並非戰將,對於權力的消漲更加敏銳,因而近來是頗為忐忑的。

    沈恪觀察著匡術的神情變化,不失時機的說道:「年初匡君你附義而起,所為者不必諱言,拔高門楣而已。可是如今態勢如何你也已經知曉,邵陵公或得一時勇進,終究欠缺了改天革土的豪情壯氣,所重者仍是南北舊姓人家。我倒要問一句,假使邵陵公大事得成,匡君你覺得自己又能居於何地?」

    若說前面所言只是撩動起匡術的隱憂,那麼這番話則就直戳他心中痛處了。他們這些人跟隨蘇峻起兵,除了不忿中書逼迫之外,確實也是心存掃蕩時局、篡幸高昇的想法。但是攻陷京畿之後,局勢之演變卻與他們早先所想大不相同,早先那些高門舊姓不傷分毫,高位者仍居高位,顯用者仍是顯用。

    雖然眼下他們還能因為手中兵權而暫時佔據優勢,但卻越來越感受到那些高門台臣們望向他們時,眼中的譏誚與冷笑。他們這些人捨命換來的一個結果,只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笑話而已!

    這樣的態勢,不獨匡術一個人有感,如今仍留駐在建康這些歷陽舊部,像是路永、賈寧之流,包括一直與匡術不對付的任讓在內,都屢次諫言主公誅殺這些台中重臣,以堅定他們破釜沉舟之心。但是主公對此卻遲遲不做回應,甚至早先還做了一件讓他們這些老人頗感齒冷之事。

    前不久,王太保之子王長豫病重不治,死在台城。主公親自率部歸來,嚴查王長豫之死因,並在王太保面前對包括匡術在內的人嚴厲訓斥,以懲戒他們疏於看顧的責任。

    雖然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懲處,但匡術也由此意識到主公要與這些高門苟和之心。而他們這些歷陽舊部,出身是最大的短板,捨命搏殺疆場用得到他們,但要維穩局勢,終究還是要靠那些南北高門!

    「沈子明,我知你家吳中高第,我也不諱言我的寒素出身。如今這形勢就是,你等高門人家淪為籠中豚犬,我等寒士卻成持鞭之人!春秋甲子也是匆匆,能得一時天眷,於我等而言已是大幸!」

    雖然心中不乏悲愴,匡術仍是咬著牙恨恨說道。

    「你等?我只怕匡君早已離群絕眾而不自知!」

    沈恪見匡術心緒已亂,當即便冷笑道:「匡君你在台苑,所見尤廣於我。路永為王長豫備棺,賈寧為王長豫擇墓,管旆投入劉右衛門下學書。我言匡君你拙於謀身,不知匡君你又做了什麼?」

    匡術聽到這話後,拳頭已是緊緊握起,驀地起身攥住沈恪前襟,獰聲道:「沈子明,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沈恪聞言後神色卻是冷靜,輕笑道:「我命全於匡君,亡於匡君,也算是一場始終。況且,我為全節而捐身,死後該有一份哀榮。我亡之後,匡君之禍不遠,生前得優待,黃泉共為友,也算是不負匡君!」

    「住口!」

    匡術低吼咆哮一聲,驀地打翻案上諸多器皿,兩手摀住面孔長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戾氣漸漸褪去,只剩無盡蕭索,望著兩手喃喃道:「兩手何懼染血,只恨餘力有窮……」

    他站起身來,對著沈恪深施一禮,澀聲道:「先前多有冒犯,子明兄勿怪。但若有一線生機,誰又願向死而奔,請子明兄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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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40擂鼓出戰

    在京郊等待消息的這兩天時間裡,沈哲子也沒有閒著。

    台城內形勢如何雖然還不清楚,但並不妨礙沈哲子實地觀察一下京畿週邊的佈置。如果要發起行動,毫無疑問龍都渡口是首選的突破點。至於石頭城那裡想都不必想,蘇峻所部進攻京畿時,那麼悍勇都要避開石頭城,沈哲子膽量再肥,也不敢去打那裡的主意。

    雖然對龍都渡口的地勢瞭如指掌,但總要再實地看上一眼才能安心。所以在第二天傍晚時,沈哲子便帶領十幾名隨員離開暫時棲身的廢園,往南面的龍都而去。

    龍都週遭地勢並不複雜,遠遠觀望一眼便能看透,沈哲子最在意的還是這附近歷陽軍軍備情況。只可惜原本渡口週遭大片的蘆葦蕩早被焚燒一空,左近都無遮攔,實在難以靠近,只能遠遠觀望。

    龍都左近原本水網錯綜複雜,大小溪流如蛛網一般交錯。但是經過沈哲子過去兩年有意識的疏濬修整,這些水流都並到幾條主幹道中,顯得井然有序得多。碼頭左近一片營帳,包括原本所建的屋舍倉房,此地駐軍最起碼應在兩千人往上。營房往後便是糧草堆積之地,摞著高高的谷垛,下方便是堆積的米糧。來往舟船在水面穿梭,吃水甚重,可見都是載滿了米糧補給。

    沈哲子蹲在遠處的蘆葦蕩裡,望著那些來自各方的兵丁出入營帳,提取補給,心內則在思忖該怎麼放火才能收到奇效。

    得益於後世那些記憶中的經典戰例,沈哲子心內一直潛藏著一個深入敵後、突襲燒糧的夢想。在他的觀念中,不玩一把火難稱奇兵。以前是沒有機會,現在機會擺在眼前,心內便充斥著躍躍欲試的想法。

    紀友愁眉苦臉蹲在沈哲子身邊,他是為數不多知曉沈哲子到現在都無一個具體計畫的人。但已經行到這一步,哪怕沈哲子真的要打定主意玩命,他也只能咬緊牙關跟著一起上,心情之抑鬱可想而知。

    同行的其他幾人則不免有些興奮,一隻腳踩在爛泥裡的謝奕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遠處那堆積高高的糧垛,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豪氣:「原來將軍所計是要放火燒掉叛軍糧草,果然是一個妙計。此方糧草被燒,叛軍必生糧患,都中宿衛新附,屆時自會亂成一團,不戰而潰!」

    一邊說著,謝奕還一邊用略帶仰慕的眼神望向沈哲子。

    不得不說,謝奕這種態度極大程度上滿足了沈哲子的成就感。因為心中一些惡趣味,早先他在大業營中對謝奕的操練是格外關照的,沒想到謝奕卻熬下來,甚至於對沈哲子生出幾分敬服,頗有一點受虐體質的傾向。只是不知道他的兒女們有沒有遺傳其父這種稟賦,謝奕已經成婚,眼下未有兒女,但也應該不遠了。

    眺望敵營片刻之後,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接連兩日之後,徐肅又漏夜而來,帶回了沈恪自台中傳遞出的消息。

    台中的情況比沈哲子想像中要複雜一些,不過沈恪的看法和做法,沈哲子也都認同。許多事情都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怕發動前做出再怎麼周全的佈置,計畫一旦開始都免不了會有變數發生。歷史發展到哪一步,有其大勢所趨、不可逆的必然性,當然也有偶然性。

    若凡事都求萬無一失的穩妥,那真的是什麼事都不必做了,坐在家裡擔心會被呼吸的哪一口氣噎死就已經讓人勞心不已。

    這些台中情報中比較讓沈哲子感懷的便是王長豫的死,他與王導這個長子雖然接觸不多,但也覺得王長豫確實有乃父風範,若能得以長壽,再加幾年曆事磨煉,未必不能接替王導成為瑯琊王氏在政治上的棋手。

    而且觀王長豫的任事履歷,王導也確實在將這個長子往此方面去培養。可惜王長豫終究還是沒能逃了命數,其弟王敬豫雖然也頗具名氣,但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簡傲名士做派,隔著十里外都讓人反胃不已,實在不足成為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

    既然台中形勢已經明朗,沈哲子心內構想的最重要一環也被補上,一個個想法以及所會遭遇的變數都在腦海中湧現出來。

    徐肅坐在房中,臉上不乏愧色道:「僕下在都中經營太淺,倉促間實在沒有良策進入台城去,只能……」

    說著,他便將如何去引誘兵尉陳某的事情講述一遍,雖然是權宜之計,但這類似家賊之嫌仍讓徐肅負疚不已。

    「南苑居然還安好?」

    沈哲子聽到這個消息也有些詫異,要知道早先歷陽還未攻入都中時,建康城內就已經有亂民衝擊南苑。歷經動盪居然還能保存完好,由此也可看出蘇峻對南北各家的態度確是不乏溫和。雖然心內不乏感懷,但彼此立場不同,沈哲子也只能道一聲抱歉。

    略一轉念後,他笑著安慰徐肅:「財貨都是身外之物,我家既然能建起南苑,便也能建起第二個,不足可惜。倒是徐尉你這想法給我頗多啟發… …」

    他示意徐肅湊到近前來,低聲交待自己對此的一個想法,徐肅聽完後沉吟少許,說道:「如今都中人心動盪,宿衛更是如此。郎君此想若能善加引導,未必不能收以奇效。只是、只是不免有些可惜……」

    「大事在即,顧不了那麼多了。」

    沈哲子又將諸多想法並安排通盤對徐肅講述一遍,讓這個熟悉京畿形勢的人參詳一下是否可行。待聽完沈哲子的全盤計畫,徐肅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本以為郎君潛入建康只是要做一些小動作,沒想到圖謀如此之大。只是這想法初聽有些荒誕,但仔細想來,環環相扣,卻又透出一股合理。

    「郎君要燒龍都之糧,憑目下這些人力或恐不足。不如等到僕下做完都內之事,而後率眾出城與郎君匯合之後再為?」

    沈哲子聽到徐肅提議,心內也不免沉吟起來,諸多環節中,他唯一拿不準的便是偷襲龍都渡口之事。若是強攻的話,憑他這些人手,儘管龍溪卒各個戰力不弱,但真正擺在明面上的去對抗,其實也沒有太大優勢,較之普通人而言都是血肉之身的一條人命。

    「兩方兼顧,疲於奔命,未必也能趕得及。徐尉你歸都這幾日,不妨打聽一下都中宿衛調糧的章程。若能熟悉這當中環節加以偽裝,把握也不算小。」

    沉吟少許之後,沈哲子才又說道。

    徐肅點頭領命,繼而又不免叮囑道:「如此弄險之事,郎君切記不要親自上陣。若是你發生意外,即便來日取得再豐厚戰績,都是莫大損失!」

    沈哲子聞言後笑一笑並未作答,他率眾來此本就是弄險,若事到臨頭自己還要退去以保命為第一要務,即便屬下沒有怨言,他也過不去心裡這道檻。人世上危險何其多,燒糧危險,北伐危不危險?許多事情並不能用危不危險考量,他雖然不是什麼天命之子,但也絕不懼與一眾忠心耿耿的家人並肩為戰!若連這一點膽氣都無,日後怎麼去說服別人賭上性命,賭上國運追隨他跨江北上共為壯舉!

    送走了徐肅之後,沈哲子便召來幾名龍溪卒,伏案疾書一信,交由他們連夜啟程返回曲阿去,通知仍在那裡率領東揚軍與張健部對峙的族叔沈默早作準備。

    接著,他又將陶弘請來,並不作虛詞寒暄,直接說道:「我等深潛敵後,志在收復京畿,創建不世偉功!只是即便僥倖能夠收復京畿,憑我們眼下之力,未必能夠固守。京畿週邊軍力最盛便是世兄尊府大君,我希望世兄能前往西軍所在通知大都督,希望大都督能發起強攻,即便不能擊潰歷陽,也務必讓邵陵公不能快速回軍建康。若是京畿得而復失,不獨我等將受臠割寸剮之刑,皇帝陛下都恐將遭受不測!」

    陶弘聽到沈哲子這麼說,不免有些為不能親身參與收復建康之戰而惋惜。但見沈哲子神態這麼嚴肅,也知自己這一行任務不輕,可以說沈哲子他們這一行人的性命包括未來建康城的得失都肩負在他這一身。

    深吸一口氣後,陶弘神色凝重道:「將軍放心,弘定不負所託!除非我死,否則絕不坐望歷陽一兵東進!」

    「何必言死,我等風華正茂,來日誇功江東,小覷同儕!」

    沈哲子起身拍拍陶弘肩膀,送他出來,親自挑選七八名龍溪卒,叮囑他們務必要將陶弘安全送達陶侃營中。陶侃的荊州軍便是沈哲子這一計畫相當重要的一環,若是不能困住蘇峻,建康這裡無論怎樣態勢,一俟蘇峻回軍,頃刻就會逆轉!

    不過他之所以敢為,倒也不是在賭,將性命放在陶侃手中,反而是將陶侃一生榮辱權柄乃至合家性命都抓在自己手裡,要用大勢去逼迫陶侃不得不戮力而戰。早先京畿陷落,陶侃遠在荊州還可推諉,但如今已經快要兵臨城下,若還坐觀建康得而復失,那麼就會取代庾亮成為最大罪人!

    荊州軍如今已經過蕪湖逼近姑孰,距離建康並不甚遠。陶弘他們連夜快馬疾行,繞過小丹陽便已經接近姑孰戰場外圍。

    到了第二天傍晚,已經可以聽到前方傳來渾厚的軍令旗鼓之聲。為了避開歷陽軍斥候遊騎,陶弘他們不得不自宣城繞行自蕪湖,然後才向大江靠攏。馬力衰竭時,便由龍溪卒們誘殺幾名歷陽遊騎換乘馬匹,一路都不停歇。

    第二天黎明時分,終於看到荊州軍的營帳連綿數十里,而陶弘他們也被荊州軍斥候發現,團團包圍。

    「我是大都督嫡孫陶弘,身奉詔命至此,速速引我去見大都督!」

    兩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疾馳,陶弘已經在馬上乘坐不穩,喊出這話後便跌落下來。

    荊州軍斥候們聞言不免大感詫異,將陶弘他們押至軍中驗明印信,又層層傳遞消息至內。一直到了晌午時分,陶弘才終於到了大父陶侃面前。

    「阿奴怎會至此?」

    陶侃今年已是七十有餘,內披戎甲,外罩素袍,雖然已是白發蒼蒼,精神卻仍矍鑠。陶瞻是他諸子當中頗受他看重者,對於這孫子自然也是喜愛。此時見面,卻是半喜半驚。

    「大父,駙馬都尉沈昭武已經奇功收復建康!請大父務必強攻歷陽,使其不能回攻京畿……」奔波數日,又在營中周轉半天,陶弘早已經堅持不住,說完這話已經一頭栽倒昏厥過去。

    此時陶侃身邊正是戰將雲集,聽到這話後,臉色都是驟然一變。眼見陶弘不省人事的栽倒在地,陶侃一時間也難再做追問,不過他也是歷經世事、百戰宿將,腦海中飛快的權衡利弊,一面讓人將陶弘抬下去診治,一面起身對眾將大笑道:「哈哈,小兒輩奇功壯行,天不絕我晉祚!歷陽小逆豈能再作猖獗,擂鼓!出戰!」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7 19:24
0341大風起

    夜半時分,月光被陰雲籠罩,漫天漆黑,難覓星點。

    寬闊的大院中,數百宿衛兵丁列隊站立,刀戈齊備,湊近去看,幾乎每一個人神態間都洋溢著一股莫名的興奮與激動,等候軍令,整裝待發。

    在這院落的最深處一間屋舍中,黯淡的燈光下有數人坐在席中,徐肅亦在此列。座席的最上首坐著的便是這一部宿衛的首領,兵尉陳某。大事發動在即,那兵尉臉色卻是陰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厲目不斷在席中眾人身上游弋,那滿懷忿恨警惕的眼神讓人大感不適意。

    「是誰?究竟是誰洩密出去!」

    枯坐半晌,兵尉陳某驀地握起拳頭砸在了書案上,低聲怒吼道。這充滿怒火的聲音讓房中眾人皆是一凜,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對視。

    打劫南苑這一件事,兵尉雖是受了徐肅的鼓動,但當真正決定之後,便將之視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大事來運作。他不只親自進入台城聯絡上級,奉上近半財貨才換來一份緊急調防的手詔用以欺騙南苑外的守軍,而且還放低身段,一個個去拉攏自己所部的這些什長兵頭們,可謂是寄予了極大的希望。

    然而就在大事發動在即,他卻突然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在今晚,大桁南面這些宿衛各部,最起碼有四五部人馬都在集解準備,目標無一例外都是南苑!

    原本兵尉是信心滿滿,希望能夠搶先攻入南苑去,擄掠到後半生乃至於幾代人都受用不盡的財貨。可是現在消息洩露出去,但凡有所耳聞者沒人肯甘於人後,這已經不是一兩部宿衛鋌而走險、奇襲擄掠了,如此大規模的騷亂,極有可能會釀成全城的嘩變!

    一想到那樣混亂的場面,兵尉心中便驚悸無比。他倒不是擔心或會因此遭受什麼懲罰,而是因為在原本的計畫中,他們的對手只是南苑外的守軍,可是現在這麼多人都不約而同的劍指南苑,所要面對的變數和兇險陡增數倍,而收益卻未必能達到預期。

    尤其消息的走漏讓兵尉懷疑自己身邊有什麼內鬼,事到臨頭之際,反而有了退縮之念。

    徐肅在席中咳嗽一聲,說道:「我等眾人,皆要仰仗陳尉護庇才能安居城中,卑下等絕不敢為忘恩負義之舉。況且即便是洩露了消息,終究還要捨命搏殺才能衝進南苑有所斬獲,於我等而言又有何益?卑下倒覺得,或是事有湊巧,或是別處走漏消息,當此時實在不宜再對同袍忌憚懷疑!」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開口附和,他們確是沒有理由去洩露消息,畢竟先衝進南苑去才能獲得更多戰利品,無謂給自己樹立太多競爭者。

    見那兵尉面色稍霽,徐肅又開口道:「如今這態勢對我等來說也未必是壞事,各部蜂擁而起,南苑守衛實難抵擋,比我等孤軍而戰還要穩妥得多。大亂之時,勇者當先,能獲何等富貴,終究還是要看各自勇力命數!」

    「可、可是,各部嘩變起來,全城都將動盪大亂,所害或還甚於城破之時,我心意只是求財,實在不忍給鄉人們招惹兵災啊!」

    兵尉臉顯為難之色,神態頗為掙扎,事情發展到如今,他已經不敢想像未來形勢會演變到何種惡劣程度。

    「陳尉心存仁義,旁人未必情同此心。我等宿衛俱是寒微良家,未敢奢望公卿之位,只取一二財貨以求來日從容。陳尉,如今不是我們願不願發,而是不得不動手啊!」

    這時候,已經不需要徐肅再作苦勸,自有按捺不住的宿衛們聲色俱厲勸告著。如今各部都是摩拳擦掌,都中這一場動亂已經無可避免,他們即便袖手旁觀,也難置身事外,還不如搶先動手以求一個先聲奪人!

    兵尉沉默少頃,終於將牙一咬,起身喝道:「各歸所部,依照原定計畫而行!」

    太極殿是台苑之間最重要的宮殿群,如今前殿安置著皇帝並幾位近侍之臣比如侍中鐘雅並右衛將軍劉超。東堂則關押著王導、陸曄等耆老重臣,西堂則住著肅祖的幾名遺孀妃子並兒女們。

    作為歷陽軍在台苑之間職事最高者,匡術原本還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住在太極正殿側首的一個偏堂內,沒多久便被沈恪點醒,明白此非人臣能居之處,忙不迭的搬了出來,如今住在東堂西南處一個不起眼的小苑中。

    如今在匡術的住所之外,亦有三十餘名精壯武士肅然待命。匡術雖然武略稍遜,在戰將如雲的歷陽軍中無甚戰功,但並不意味著他的實力就小。

    他家雖然中衰,但也仍有幾分底蘊,在早期青州之地投靠蘇峻建立塢壁的一眾人當中,是為數不多自帶家兵部曲之人。換言之如果沒有他家在初期的資助,蘇峻也未必能在北地一眾塢壁主當中脫穎而出,壯大到如今這種聲勢。

    所以在坐鎮歷陽之後,他也是歷陽所部為數不多脫離軍旅,以正印之官執掌一縣的人。有了一縣之地的滋養,他的私家部曲也飛速壯大起來,如今雖然相當一部分追隨他的從弟匡孝南下宣城,但是留在台城中仍有數百最嫡系的家人部曲。加上歸於他統率的一千多歷陽軍合共兩千餘眾,已經是歷陽軍在城中最大一支軍力。

    房中漏壺刻度一點一點的變化著,匡術坐在書案前,望著擺在書案上的印信怔怔出神,手裡則握著一柄象牙柄雕飾精美的鋒銳匕首。當漏壺上小銅鑼發出清脆敲擊聲響時,匡術下意識坐直了身體,眸中閃過一絲厲色,手中匕首揮起驀地插入書案數寸有餘!

    他站起身後披上一件氅衣罩住身上甲具,將書案上的匕首拔出收入袖中,繼而行出房門對早已待命多時的武士們說道:「出發!」

    台城之戒備較之外城嚴密數倍,但那是對別人而言。靠近太極殿週邊這些守衛全是匡術的部下,自是一路通行沒有阻止。

    可是在將近太極前殿時,匡術這一行卻被阻攔下來。一名兵尉越眾而出,對匡術施以軍禮而後略帶歉意說道:「卑下奉命守衛前殿,夜已極深,未免驚擾皇帝陛下,不敢放行。匡公漏夜至此不知所為何事?卑下請代為傳稟。」

    匡術眸中閃過一絲陰冷,旋即神色便平靜下來,肅容道:「我本也不必入內,速去通傳許監快來見我,有要事相商!」

    那兵尉領命而退,過不多久,一個三十歲許的短鬚之人便在兵尉帶領下匆匆至此,遠遠便對匡術拱手道:「匡公若有所命,使人傳訊即可,何勞親至!」

    來人正是擔任殿前監的許方,乃是蘇峻嫡系信重之人,接替匡術對太極前殿的守衛。

    「閒話少敘,我得傳信大桁南有隱亂釀生。」

    匡術一邊說著,一邊擺擺手示意屬下退開。那許方聞言後臉色也是一變,原本臉上尚有幾分朦朧睡意這會兒也都蕩然無存,語調隱有顫意道:「匡公何處得來這訊息?」

    匡術上前一步手往袖中去掏,示意許方行至近前。許方不疑有他,前行兩步到了匡術面前,視線還望著他探進袖中的手。等到匡術的手抽出來,他視野中陡然耀出一抹寒芒,略作詫異旋即便是心驚,張開嘴還未吼出聲來,那一抹寒芒便驀地沒入他胸膛中!

    許方的部下眼看著他身軀驀地一顫,整個人便向後仰倒,胸膛上插著一個象牙手柄,嘴角已有血水汩汩地湧出,還未及反應過來,便聽到對面匡術的冷酷吼聲: 「殺!」

    過往幾天,沈哲子率人在京郊左近搜尋,從幾個預先設置的地點裡挖出早前埋藏的一批軍械。此事倒也沒有引起眾人太多驚奇,這一類窖藏財貨和兵器的事情,在頗多動盪的時下而言已經是一種常態。

    雖然不乏軍械藏匿地點被人發現挖掘,但由於事先準備的充分,僅僅挖掘了兩個地點,所得物資便足夠武裝這百餘人。

    入夜後,沈哲子將眾人召集起來,然後才將計畫和盤托出。一直到了現在,眾人才明白沈哲子為何有底氣只帶領他們這百數人就敢口出狂言收復京畿,原來背後還有這許多的配合。

    這些人當中,最驚詫的莫過於紀友,他是知道早在數日前沈哲子尚沒有一個具體的計畫。他萬萬也沒想到,僅僅只是過了幾天而已,如此龐大、牽涉方面如此多的一個計畫就被打造出來,而且已經付諸實現,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手中雖然只有百餘眾,沈哲子還是分成兩部,一部六十餘人由自己帶領,另一部任務要更危險,則由徐茂帶領。他們各自使命不同,沈哲子是打算將那十幾個世家子都帶在自己身邊,然而包括庾曼之、謝奕等數人在內卻主動請纓要加入到徐茂的小隊。

    「今次已是行險,左近並無援軍。你們要清楚,一旦行動開始,無論是誰,包括我在內,都有可能喪命在亂軍之中!」

    沈哲子神色凝重道。

    「將軍無須再言,我等既隨將軍至此要為不世之功,豈會再作惜命之想!」

    謝奕挺直了胸膛,鏗鏘有力回答道,望著沈哲子的眼神已有幾分狂熱。而旁邊的庾曼之也是連連點頭,相對於旁人創建事功之想,他的心情要複雜得多,入軍之前父親便對他有交代,他們家如今所做一切都是在贖罪,如果他敢有陣前怯戰的表現,哪怕沒有戰死,事後父親也會親手殺了他!所以,庾曼之心內不乏死戰捐國之念。

    「今夜作別,明晨僥倖不死,此生不負諸君!」

    臨行之際,沈哲子讓人送上酒來,瓦甕分食痛飲,滿身酒氣先行上馬,率眾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8 00:20
0342王師回攻

    濃如墨汁的夜色下,荒野中悠遠靜謐,偶有一些蟲鳥鳴聲響起,反襯得這夜晚更有幾分祥和。

    然而這一股靜謐的祥和未能維持太久,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不只打破了寧靜,更驚起諸多飛鳥,讓這夜變得不尋常起來。

    這一行七十餘名騎士,身被夜色疾馳向南,目的地則是龍都渡口西面少許的下都塘。

    歷陽軍跨江東進,雖然也有一部分戰船,但如今都在姑孰大營中用作與荊州水軍作戰,真正用於運輸的船隻卻不多,還是在攻破建康之後,徵發各種民船停駐在龍都渡口不遠處的下都塘。因而各軍若要前往龍都取糧,首先要來下都塘提船並徵用民夫。

    下都塘附近的營壘規模要比龍都渡口大得多,倒不是因為這裡守軍更多,而是因為大量被徵發的民夫被集中在這裡,作為轉運米糧的人力全天候命。至於真正的守軍反而要少一些,尚不足千人之眾。

    那一隊騎士們很快就衝入轅門,熊熊火光之下,營門處守軍們被驚動起來,近百人手挺長槍匆匆行出來將這一眾騎士圍在當中,其中一名頭目怒喝道:「什麼人敢在此放肆?不做通傳竟敢擅闖營地,找死不成?」

    騎士隊伍中一名年輕將領撥馬上前,兩腿一夾,那戰馬便陡然一個跳躍衝至頭目面前,嚇得那頭目轉身疾退,模樣甚是狼狽。騎士們見狀已是哄然大笑,濃烈的酒氣在他們身上散發出來。

    那年輕將領手中馬鞭一抖,高踞馬上指著那頭目喝道:「你給我滾上來!再說一遍,誰在找死?」

    「豫、豫州軍……」

    聽到那將領的口音,再見這些騎士們所穿的戎裝,營中守軍們臉色便驀地一變。他們被派來守夜,自然不可能是此部歷陽軍精銳,不過是一群趁勢作亂的強人被收編而已。如今在京畿週邊諸多軍旅,最跋扈的還非歷陽軍而是豫州軍。歷陽軍總還有所收斂,豫州軍卻是行事肆無忌憚,誰如果惹到了他們,那真是要自求多福了。

    那頭目這會兒氣焰全消,被那年輕將領馬鞭指著,心中更是惶恐,兩腿一軟已是跪在地上:「小民該死,小民該死!求將軍恕罪,實在是夜色太濃難做分辨……」

    「少廢話!速速放行通傳,準備三艘船五百民夫,天亮前要出發前往龍都!若是誤了時辰,再取你狗命!」

    年輕將領乃是謝奕,他本就不是一個脾氣和善之人,此時扮演一個驕橫將軍也是入戲得很。一邊喝罵著,他一邊將徐肅弄來的豫州軍手令拋至那頭目面前。

    頭目聽到這話後,額頭卻是滲出冷汗。類似這樣緊急的調令,哪是他能作準,但眼看著一眾豫州軍悍卒騎士們望向他不善的眼神,當即也不敢說什麼,連忙吩咐兵卒放行,安排人將他們引至營中,然後才持著手令匆匆去稟告上官。

    豫州軍是最難伺候的,已經成了這些雜兵們的共識。眼看著那些騎士們連馬都不下便往營地中沖,兵士們也不敢有所阻攔,只是埋怨自己晦氣,當值時遇到這一群瘟神。

    這些軍士幾乎每一個身上都散發出濃烈酒氣,入營之後便有人吼叫著要速速擺出酒食招待他們。其中有幾個醉得幾乎馬都乘不穩的騎士更是放浪形骸,問清楚炊營何處之後,直接打馬衝過去,簡直就是餓死鬼投胎一般!

    軍營本就是嚴肅之地,無論軍紀嚴明與否,哪能容許在營中縱馬疾衝。只是那些負責夜間值勤的守軍都看出這群豫州軍已是大醉,即便有所不滿,也不敢聲張阻止。但這麼一群人衝進營地來,造成的混亂卻是不小,很快各個營房中便有人探頭出來,待聽到是一群豫州軍醉漢,也都不敢上前自惹麻煩,各自退回營中。

    但終究是有人不滿,當豫州軍衝至營壘深處時,早已經睡下的此部將領也得到稟報,不乏憤怒的起身出營,待看到這些豫州軍在營地中放肆模樣,更是火冒三丈,吩咐身邊親衛道:「給我把人攔下,卸甲!軍法懲……」

    那吼聲至此戛然而止,一支羽箭已經破空而來,深深貫入其咽喉中!

    「將軍……」

    左近親兵見此一幕,已是驚駭得目眥盡裂,有人已經掣出兵刃來,大吼著衝向那一群陣型散漫的豫州軍騎兵。

    那一支羽箭彷彿一個信號,早先尚是放浪形骸的一眾騎兵們已經醉意盡消,快速收束陣型,控弦如飛,更有人提起馬朔,瞬間便將這十幾名親兵沖垮,剿殺殆盡!

    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夜幕,許多人尚在睡夢中便被嘈雜聲驚醒。當他們衝出營帳時,便看到騷亂自營中快速蔓延,戰馬橫衝直撞,身上纏繞著一條熊熊燃燒的火焰繩索,將火種灑落到營中各處!更讓他們感到驚詫的是,炊營方向火苗已經躥天而起,無數人嘶嚎著在營中四處逃竄!

    「王師回攻建康,歷陽叛逆授首!龍都之糧,饗食丹陽鄉人!」

    在這紛亂到了極點的營嘯時刻,已經有龍溪卒趁亂衝入了民夫棲息營地,利刃劈開柵欄,推開一個龐大缺口。

    軍營中的混亂早已經驚醒那些被徵發至此的民夫,紛紛衝出營帳來觀望形勢,一個個臉上更多的是惶恐。待看到軍營中越來越旺的火勢,眾人心中的惶恐已是攀升到極點,嚎叫著往營外衝去!

    西面的火光是一個信號,在這靜謐夜中,熊熊燃燒的火焰衝天而起,四野幾無遮攔!

    「出擊!」

    眼見遠方那火光耀起,沈哲子精神頓時一震,自草叢中驀地躍起,快速引燃了馬身上披著的抹滿油脂的厚厚氈布。那戰馬頓時嘶鳴著往前方衝去,想要甩脫那令它心悸不已的火光!

    其他早已待命於此的龍溪卒們有樣學樣,一群戰馬頓時往四野衝出,那竄動的火苗很快便將左近一片黑暗驅散,同時將火種灑落在荒野之中!

    相對於徐茂所部的兇險沖營,沈哲子他們的任務要簡單一些,就是要搶佔渡口東面的龍都航埭。時下正值汛期,龍都航埭這一個蓄水地用處並不大,可以說是圍繞龍都渡口防守的一個漏洞,僅僅只有兩百多宿衛駐守於此。

    攢動的火苗很快將人由睡夢中驚醒,高地上幾座簡陋的營帳中很快有了反應。睡夢中被驚醒的宿衛們衣衫凌亂衝出營帳,還沒反應過來,沈哲子已經率眾衝殺上來,他一邊飛奔著,一邊拉動弓弦向前拋射。稀疏的箭矢在夜幕中灑落向那些手足無措的宿衛們,頓時讓這百數名宿衛更加混亂起來。

    「持戈、持戈……列陣!」

    黑暗中響起宿衛首領驚慌的吼聲,宿衛們這才手足無措的抓起弓槍,發出壯膽一般的嚎叫聲,有十幾人持槍往下衝來。也有人引弓予以反擊,然而隨著一匹周身火焰滾滾的戰馬衝向此處,剛剛略有成型的陣勢又被衝開。

    這時候,沈哲子等人已經沖上了高地,棄掉弓弩,各持刀槍衝殺上來!

    「王師回攻,伏地不殺!」

    沈哲子手持一桿短矛,毫無花俏的衝殺進宿衛之中,矛尖輕抖,已經劃破一名兵士腹肋。他身後幾名龍溪卒隨後掩殺上來,一邊殺散沈哲子周圍那些宿衛,一邊附和著大喊道:「王師回攻,伏地不殺!」

    這一部宿衛被安排在此無關緊要之地,本就不是什麼精銳之部,被驟然夜襲已是驚恐無比,視野中火光湧動更不知來攻者究竟有多少。待聽到王師之名後,更是魂飛天外。

    沈哲子等人衝殺入陣,幾如無人之境,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眾多宿衛衝出營帳後聽到那吼聲,下意識趴在了地上,口呼饒命。即便偶有一二零星的反擊,也都被精銳悍勇的龍溪卒剿殺當場!隨著血腥氣息往各處蔓延散逸,越來越多的人抱頭趴在了地上。

    一眾人自營門殺入,待衝到營地最深處時,營地中幾乎已經沒有了站立的敵人!

    沈哲子左膀混亂中不知被何人槍刃挑中,破出一個不大的傷口,至於他甲衣上也不知濺上了誰的血水。這會兒卻顧不得其他,一眾人快速散開在營地中遊走,但凡發現誰要抬頭或是手持兵刃,當即便是一刀斬下!

    「營中守將是何人?」

    沈哲子持矛而立,當看到許多人下意識望向其中一個蜷縮在地上抱著頭顱瑟瑟發抖之人後,他一個箭步沖上前,矛鋒狠狠摜入那人後背!

    「從逆首惡,論罪當誅!餘者受迫,前罪不論!」

    這時候,龍溪卒們已經將散落在營地中的軍械兵刃盡數收繳,至於營中這些宿衛兵士們,也都盡數被驅趕至一個角落中,自有幾十名龍溪卒手持弓箭遙遙指著他們。

    等到整個營地都被控制,沈哲子才順著高地登上堤壩,檢查這個自己親自督建的航埭。

    因為早先便有規劃,龍都航埭規模並不算小,較之破岡瀆沿岸航埭都不遑多讓。這樣的蓄水池在春夏之際的汛期幾乎是沒有用處的,只有在秋冬水竭之際才會開閘放流以抬高水位。

    如今正值汛期,這航埭中不只有左近江渠注入的水流,更因為前段時間暴雨連綿,蓄水幾乎已經達到一個臨界點。往往這時候都要善加洩水引流以灌溉左近田畝,以免造成洪澇,但是如今局勢已經亂成一團,鄉民或是逃難或被徵發,野地田畝荒廢大半,更無人來注意這些小節。

    站在航埭大堤上,沈哲子回望遠處龍都渡口方向。他思忖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火燒囤糧的打算。憑自己手中這些人力,要攻破精兵屯守的渡口實在艱難,但若要從週邊下手,則簡單得多。歸根到底,他只是要製造混亂以緩解京畿方面的壓力,等到石頭城援軍到達龍都渡口,便是開閘放水之時!

    一念及此,沈哲子又轉身望向北方。他們所做的這些事,都不是收復京畿的重點,只是在吸引京畿週邊守軍注意力而已,為的就是給沈牧所統率的水軍製造機會,攻上覆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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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343京畿大亂

    慘烈的廝殺聲驟然自門外傳來,合衣假寐的侍中鐘雅驀地被驚醒。這段時間來,他的心弦始終繃緊,唯恐發生更惡劣的事情。

    他自榻上翻身而起,疾行到門後附耳傾聽片刻,臉色已是大變,視線迅速在房間中掃視一週,卻沒有發現任何金鐵之物。然而那廝殺聲已經越來越近,鐘雅來不及細思,抓起書案上條石鎮紙便衝出房去。

    原本晝夜看守他的守衛們不見蹤跡,鐘雅此時卻來不及細思,一手扣住那鎮紙,飛奔穿過迴廊,很快便到達了太極前殿的正門。這時候,右衛將軍劉超並侍中褚翳已經守住了殿門,在他們身前不遠則有數名歷陽軍守衛持刀對峙著。

    鐘雅快速站到了劉超身邊,順手接過褚翳遞上來的一柄佩劍,低聲道:「發生了何事?」

    那兩人搖了搖頭,他們都是在睡夢中被廝殺聲驚醒。劉超一直待在皇帝近前守護,而褚翳則是翻牆而來,但卻並不知曉外間到底發生何事。

    正在這時候,銳利的破空聲響起,燈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陡然幾支利箭射出來,將殿前那幾名守衛射殺當場!

    不旋踵,黑暗中便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戎裝披甲、半身染血的匡術便在親衛們簇擁下疾行向此處。在那三人驚詫的目光中,匡術屈膝俯身下拜道:「殿前監許方潛懷不軌,欲對皇帝陛下不利,業已伏誅!術職責有缺,使此悖逆之人近至君前,請諸公責罰!」

    隨著匡術的話語聲,其身後一名親衛已經將許方那血淋淋的頭顱拋至殿前。待看到那頭顱,再聽到匡術的話,三人更是大惑不解,不敢放鬆警惕,鐘雅上前一步,大聲道:「匡君能忠君除佞,此為大善。皇帝陛下正安睡於殿中,請匡君約束部屬,切不要驚擾到陛下!」

    匡術應聲而起,對鐘雅施禮道:「侍中之言,不敢有違。只是我卻恐此處仍有叛逆餘黨潛伏,為陛下並諸公安危計,應以嚴查!請三位暫歸殿中隨侍駕前,驚擾之處,事畢後術當面君請罪!」

    說著,他將手一招,身後一眾親信們魚貫而入,各持火把散向四方,將整個太極前殿照耀得纖毫畢現。

    「匡術,你敢弒君!」

    劉超上前一步,怒目圓睜,戟指匡術,一副將要拚命架勢。

    匡術聞言後臉色卻是一變,忙不迭再下拜道:「右衛誤會了,術豈敢為此禽獸之念!早先雖有逆行兵犯台中,只因困於難為自辯。如今幡然而悟,赤忠護君,不敢貳念!」

    那三人還在驚疑不定,這時候褚翳突然抬頭望向城南火光衝天,心念一轉示意身邊兩人抬頭去看。待見到那一幕,幾人臉上都忍不住湧現喜色,鐘雅疾行上前扶起匡術,疾聲道:「匡君,可是王師歸都?是哪一部義師?」

    匡術聞言後卻是苦笑一聲,眼下來不及多作聲辯,只是將三人送回殿中守住皇帝,自己親自守在殿前,然後才派人去請沈恪至此。

    圍繞太極前殿的廝殺雖然短暫,但卻很快傳遍整個台苑之間,尤其大桁之南的火光衝天,更讓人驚悸不定。如今尚被困在台城的諸多台臣們受此驚擾,不約而同的要出門行往太極前殿。然而他們剛剛走出住所行進不遠,便看到路口處早有甲士把守,不許任何人同行。

    「我是吳郡陸曄,要入值殿前以充宮衛!」

    前方響起一個老邁之聲,然而很快就被另一個渾厚聲音壓下去:「許方叛逆伏誅,請諸公各歸住所,不得詔令敢有衝擊太極殿者,格殺勿論!」

    這話既讓人心驚,同時又大感不忿,當即便有人又往前衝去,大吼道:「你敢殺我?我是……啊!」

    待見到那人臂膀被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之中,餘者紛紛噤若寒蟬,不敢再往前衝,旋即便被守衛們驅趕著逃回了住所。只是各自惶恐不已,心不能安,有人趁亂便與親故湊在一起,討論究竟發生了何事。

    太極東堂中,王導形容憔悴,已經頗有老態,喪子之痛予他很大打擊。這會兒雙眼卻是晶亮,神情凝重聽著戎甲在身的路永匯報導:「匡中道不知為何,猝然發難,已經誅殺許方,佔住了太極前殿,不許任何人靠近… …」

    路永也是對蘇峻入都後的做法倍感失望,明白到一個事實,無論執政者是何人,他們這些寒傖武人最終也難越過南北高門去執掌權柄。既然如此,他何苦再跟著蘇峻去背負叛逆之名,成敗還在兩可之間。加上王導派人苦勸,痛陳利害,最終決定投靠了高門。

    原本他們還計畫著當蘇峻與西軍在激烈交戰、無暇兼顧台中時,出手將皇帝陛下奪來逃出城去,卻沒想到匡術突然發難,徹底打亂了他們的計畫。路永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來此地,要請示他們該怎麼做。

    由於喪子之痛,加上對外間諮詢所知實在太少,王導轉頭望向另一側的賈寧。

    賈寧原本也是歷陽軍的一個謀士,因為本身實力不備,加上對局勢的感知敏銳,投靠王導還要早於匡術。他沉吟少頃後便開口道:「匡中道素與沈子明交善,今次發難應是受沈子明蠱惑。城南已是亂起,匡中道趁勢把持皇帝陛下,怕是……」

    又是沈家!

    王導聽到這話後,頓感頭疼欲裂,眉頭深深蹙起。

    「如今台苑之間,匡中道所部最盛。既然已經事不可為,不如末將趁此動盪之時護送太保出城?」

    路永自知他們這些歷陽舊部脾性如何,能在北地保全又輾轉南來,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之輩!眼下匡術是沒時間來搭理他們,等到騰出手來,也未必會對他講什麼同袍故誼。

    即便心中已是一團亂麻,王導的思維敏銳仍是路永難及,聞言後下意識搖頭,旋即便有了想法:「請路將軍率你所部搶佔台城南面幾道門戶,尤其是宣陽門,切不可再被匡中道掌握!」

    路永雖不知此舉深意,但見王導神色凝重,也不再做拖延,當即便領命而去。

    待到路永匆匆而去,王導又望向年輕人袁耽,說道:「接下來還要請彥道犯險一行,不知彥道敢不敢去蔣陵覆舟山?」

    「太保有令,豈敢推辭!」

    袁耽聞言後身軀一挺,正色回道。

    王導對年輕人報以讚賞笑容,繼而便伏案疾書,墨跡未乾便將手書遞給袁耽:「請彥道持我手書往覆舟山去痛陳利害,切不要再為逆舉亂國,戕害江東人心!」

    被匡術先發制人將皇帝搶至手中,王導心內雖然焦慮,但也知眼下不是懊惱之時,惟今之計應掌握住台苑門戶,不讓匡術有機會挾君外逃,這樣才能爭取一個謀求合作的機會。

    作為建康城西面門戶,石頭城在軍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儘管前日西面戰事吃緊,三千舟師南下馳援,但是在如今的石頭城內,仍有七千多守軍。

    蘇逸這兩日都有些心神不屬,大概是因為所擔負的任務太重。覆舟山的豫州軍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撤離大半,整個建康城的防衛工作便幾乎全都壓在了他的身上,這不免讓蘇逸夙夜難眠,唯恐有失。

    入夜後他又沿城頭巡視一週,回到城中後卻仍難以入眠。城中雖然有匡術等眾將坐鎮,但蘇逸對他們仍有幾分不放心,不免動念去請示大兄將皇帝並那些重臣轉移到石頭城來。一方面在此更能保證不出意外,一方面也減少一部分防守壓力。沒有了皇帝在那裡,建康城也只是一座尋常城池而已,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

    剛剛有了幾分睡意,蘇逸正待要解甲入眠,突然聽到門外有軍士高呼道:「將軍,都中宿衛嘩變!」

    聽到這話,蘇逸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睡意頓時全消,緊急召集眾將前來議事。

    宿衛不可信,這已經是歷陽軍中共識,雖然都中事發猝然,但蘇逸對此也早有預案,並未亂了手腳。待到眾將盡數至此,當即便有條不紊的派遣數人率部沿城外籬門佈防。

    眼下天色已晚,建康城中又是街巷曲折複雜,如果現在便衝進去平亂,極有可能被那些作亂的宿衛沖散,失了調度,畢竟石頭城守軍也有相當一部分的宿衛成員。宿衛的戰鬥力實在不堪,即便是嘩變生事,大概也只是擄掠些許財貨而已。等到了白天衝殺進去,騷亂頃刻可平!

    做完這些後,蘇逸又召來侄子蘇碩,吩咐他率領幾百精銳部曲衝入城中去,一方面向台城示警,另一方面則是要順勢接過台苑的控制權,將皇帝接出城來。

    眾將正在調集軍馬之際,蘇逸登上城頭正待要觀望一下都中形勢,可是東南方向一抹火光閃耀而起,卻讓他的心緒陡然繃緊,疾聲下令道:「速派遊騎前往龍都渡口,查探一下發生了何事!」

    待部下領命而去後,蘇逸站在城頭上更加不能淡然。相對於建康城的安穩,無疑龍都渡口囤糧更加重要得多。尤其如今他兄長蘇峻正在姑孰與荊州軍激戰連連,如果這時候傳出後方糧草補給被燒的消息,後果將不可想像!尤其是建康宿衛剛剛發動嘩變,龍都方向便又有異象發生,蘇逸已經不敢深思這當中是否有關聯。

    眼看著東南龍都方向火光越來越旺盛,蘇逸更加不能淡然,他已經等不及斥候前來匯報,疾行下了城頭,一面吩咐親信部將守好石頭城監視大江動靜,一面親自率領原本打算守住建康城南面的三千軍士,匆匆往龍都方向而去,沿途不斷派出斥候,以查探包括龍都在內京郊所有方向的動靜。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9 20:23
漢祚高門 0344一洩千里

    蘇逸軍行不久,第一批派出的斥候已經返回,很快被領到主將面前匯報消息。

    待聽到著火的乃是龍都渡口附近的下都塘,蘇逸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繼而便又疾聲問道:「那麼龍都渡口態勢如何?可曾遭受襲擊?」

    斥候搖頭道:「卑下只是到達下都塘附近觀望到營壘民船俱被焚燒,亂民四方奔逃,前進不易,只能先行撤回稟告。」

    雖然斥候沒有得到龍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蘇逸心內已經漸漸有了猜測,放火者無論是哪一方的人,人數肯定不多。

    一方面石頭城這裡有自己守衛,建康東面還有張健部並許多遊騎望哨佈置著,南面宣城更是被掃蕩一空,無論哪個方向都不可能會有大股軍隊悄無聲息的潛入此處。另一方面龍都左近最重要的自然是渡口的米糧,對方不沖龍都而選下都,也必然是因為軍力不足。

    有了這樣一個認識,蘇逸漸漸放下心來,一面派人回報石頭城不必過分緊張,按照原計畫分兵守住建康城週遭出口,一面又有一樁愁緒湧上心頭來。

    下都塘數千民夫乃是極為重要的人力,轉運米糧補給都要仰仗他們,尤其在姑孰大戰正酣之時,後方補給稍有延遲就會令得前線軍心不穩。而且這些民夫都是丹陽左近鄉民,一旦放任他們往各方流竄,不但再集中起來不容易,還有可能再滋生別的事端,或是動搖本就搖擺不定的宿衛軍心。

    略作沉吟後,蘇逸便命部眾加快行軍速度,務必要在民夫們完全潰散之前再將他們集中看管起來。還有關於敵情如何畢竟是他自己的猜測,終究要看到龍都渡口安全無虞他才會完全放心。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時分,距離下都塘被燒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不獨大量民夫往四野逃離,就連軍營中那千數軍士也早已經被沖散。停泊在水塘中的民船尚在熊熊燃燒,冒起滾滾濃煙。

    在距離下都塘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徐茂等人或站或立,幾乎個個帶傷。為了保持行動的敏捷,他們並沒有穿戴雖然防禦更嚴密但卻太笨重的甲具,各個輕甲上陣。

    幾十人去衝擊千數人的營壘,雖然佔了一個出其不意的優勢,但力量也實在薄弱,要在最短時間內造成最大的騷亂,每個人都必須要竭盡所能,時間緊迫並不容許他們收斂藏匿,因而每個人幾乎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圍攻。能夠活下來趁亂衝出,已經是僥倖至極。

    徐茂左肩胛被一支流矢射中,腹部也挨了一刀,眼下卻來不及仔細診治,只是折斷了箭桿,稍作包紮。這會兒他正在一名龍溪卒攙扶下,神態焦慮望著左近倉皇逃過的民夫,以期能夠發現同伴。

    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便是早先選定的集合地,此時早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但是徐茂身邊聚集起來的人數卻才只有區區二十幾人,而且像是謝奕和庾曼之這兩個隨隊的世家子弟,統統都還不見蹤跡。

    「將軍,時辰已經過了!」

    一名龍溪卒忍不住提醒道,今次沖營在他們過往執行的任務中並不算是最艱巨,早年作亂或是平亂時,甚至不乏一支小隊全軍覆滅的情況。雖然心內也悲痛於同伴沒於亂兵之中,但這就是他們的使命所在。龍溪卒的養成遠比普通家兵部曲要困難得多,尋常戰陣廝殺用不到他們,但是像這種突襲或者攻堅,則是他們不容推卻的責任。

    「再等一刻鐘!」

    徐茂語調壓抑說道,心內仍存一份僥倖。他已經看慣了生死,而且深知此行任務之艱巨,折損半數都算最好的結果。但今次行動中,無論是不以家世為美、身先士卒的庾曼之,還是這些驍勇善戰、悍不畏死的龍溪卒,都讓他從內心裡感到欽佩。他寧可多留險地幾分,能夠再救出一名同袍壯士都是值得的。

    「來了,來了!」

    一名蹲在岩石上觀望的龍溪卒突然指著下方驚喜道,徐茂等人連忙望去,只見下方又有二十多人相互扶持著向這裡行來,正是庾曼之他們一行。

    眾人臉上皆湧現出喜色,推開左近奔逃的民夫鄉人迎上去。還未靠近過去,便聽到整條胳膊都耷拉下來的庾曼之指著謝奕破口大罵:「謝無奕你這蠢貨!我早說過是這一座山丘,你非要帶著我們往西邊奔!」

    鬧出一個大大烏龍,帶著眾人跑向錯誤集合地的謝奕聞言後也不敢反駁,只是尷尬笑笑:「早先過分著迷飲了太多酒,勿怪勿怪!來日都中作飲,功勛賞錢我絲縷不留,全與諸位共樂!」

    劫後餘生又匯合同伴,這些人縱有爭執,心內還是喜樂更多,留在這裡將身上傷勢稍作處理,然後便結伴行下山丘,往東北青溪方向而去。庾曼之這小子整條胳膊都被砸得脫臼,耳後更是有一道血淋淋刀傷險些將半個頭顱都被劈開,他卻恍然未覺,樂呵呵抱著幾個血淋淋的斬首頭顱,念叨著要帶回家給父親觀賞。

    時間一點點過去,隨著三千石頭城守軍衝來,大量民夫被向東面驅趕。而龍都渡口營地中也早有警覺,豎起熊熊的火炬,幾千守軍嚴陣以待,同時又有幾百騎兵衝出營帳去打探消息,同時驅趕逃奔至此的民夫們。

    兩軍匯合之後,龍都守將匆匆行來與蘇逸互通消息,待聽到龍都方向確是沒有遭受襲擊,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後蘇逸便鬆了一口氣。今次他確實大意了,不知被哪一方小股侵襲,居然鬧出這麼大的亂子,讓整個下都塘都幾乎被摧毀。但所幸對方人力不足,雖然有騷亂,但也只是一場虛驚。

    蘇逸快速吩咐龍都守將收拾局面,然後準備返回建康城外去坐鎮平亂,耳邊忽然聽到轟隆隆沉悶之聲,旋即腳下整個大地都顫動起來,似乎萬馬奔騰,又似是地龍翻身。心內正遲疑之際,突然聽到遠處一聲淒厲吼叫聲:「山洪湧來啦……」

    這聲音還未停止,天地之間那巨響越來越清晰,正是撼動山巒、令人聞之色變的水浪巨響!

    蘇逸腦海中驟然一片空白,繼而便有靈光一現:「龍都航埭……該死!」

    他的思緒至此戛然而止,整個人被親衛扯得橫立起來往最近的山崗上衝去,回眼一望只看到那翻湧的水浪裹挾著泥漿亂石橫推而來,原本的龍都營壘早被洪水吞沒大半!旋即一道水浪激湧而起,驟然打滅營門前的諸多火炬,視野中已是一片漆黑,蘇逸兩耳中轟鳴一片,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嘶嚎慘叫聲!

    由於早先航埭這裡準備的牛馬畜力早被挪作他用,最終開閘放水拉動絞盤鐵索全靠那群被俘虜的宿衛兵士們。

    塘中蓄水滾滾湧下,沈哲子已經來不及再去查看水攻究竟能造成怎樣的成果。但看水閘處滾滾湧下的水流,可知龍都渡口定無倖免,將成澤國。水埭之類本就是為了抬高水位之用,與河流之間必然要保持一定的落差,加上龍都水埭半年多都沒有開閘洩水,蓄水充沛,今次水閘盡開,水力之充沛絕不遜於山洪暴發!

    「將軍,這一眾宿衛俘虜該當如何處置?」

    如此順利的完成任務,一眾世家子們包括龍溪卒都是倍感振奮,有人上前詢問道。

    看一眼那些瑟瑟發抖的宿衛兵士,沈哲子略作沉吟後擺手道:「由得他們自去吧。」

    沈哲子本質上並不是什麼嗜殺之人,即便是兩軍對陣,也從不以斬首多少為美。況且這些宿衛兵士並沒有什麼立場可言,即便為惡也都受人裹挾。他們未必良善,但也不是什麼天生的兇徒。

    「將軍仁慈,放爾等逃命,各歸鄉土藏匿,若有再敢從逆者,定斬不饒!」

    龍溪卒們上前宣令,那一眾俘虜們聞言後如蒙大赦,紛紛四散奔逃。雖然如今他們也看出來這一群所謂的王師僅僅只有幾十人而已,但實在已經生不出什麼抵抗之念,不旋踵,便有過半人消失在夜幕中。但也有幾十人卻留下來,待見到龍溪卒們神色轉為不善,忙不迭下拜道:「我等受賊眾脅迫,雖有從逆之實,卻實在無心為惡!願從將軍驅使效命,以罪償功!」

    沈哲子聞言後略作沉吟,然後便吩咐道:「給他們兵刃!」

    「將軍,這……」

    會稽孔混上前低語道,實在是不放心這些輕易倒戈的兵士。

    「我等本就是王命之師,豈能阻人歸於王統。」

    沈哲子雖然說得大義凜然,但其實也是接不接納這些人危害都不大,且不說這些留下來的俘虜人數不過五十多人,即便是再翻一倍,也難威脅到他們這一部龍溪卒。

    「出發!」

    待到那些俘虜各自裝備武器之後,沈哲子便率著翻了一倍數量的部眾往北面青溪方向疾行而去。他要在天亮之前趕到城外,趁著最後一點夜色掩護衝進台城去掌握局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9 20:23
0345台城動盪

    這一夜注定無眠,整個建康城**外外亂成一團,幾乎沒有一寸安寧!

    大桁南的宿衛嘩動聲越來越大,似乎將要逼近台城。台城內諸多台臣們,人身雖然暫得安穩,但心中所受之煎熬卻不打絲毫折扣。前數月曆陽攻破建康,最混亂之時他們這些人也如小民一般飽受折磨,就連光祿勳王彬都被叛軍剝光衣衫鞭打羞辱!

    如今城內外的混亂較之當日城破都不遑多讓,這讓一群驚弓之鳥的台臣們更是驚懼有加,尤其他們根本都不知道這一場動亂因何而起,究竟是叛賊內訌、還是王師回攻亦或者羯奴入寇?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猜測,或悲觀或樂觀。

    午夜之後,終於有一個消息自太極前殿流傳出來,駙馬都尉沈維周率領精銳部眾,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詔令,已經攻入建康城!

    一俟得知這個消息,驚慌了半個夜晚的眾人們頓時長舒了一口氣,有的人已經忍不住喜極而泣,甚至跪下來向上天禱告祈願,總算沒有發生最惡劣的情況。王師反攻京畿,他們終於要脫離苦海了!

    眼看脫困有望,有許多人已經忍不住衝出居所去,要去台城南面的宣陽門去搶先一步迎接王師進入台城。然而也有很多人在狂喜之後卻忍不住深思一層,他們心內自然也期盼王師回攻平叛,收復建康城。可是來的為什麼會是沈維週?

    在他們各自的設想中,收復建康的應該是荊州陶侃,應該是江州溫嶠,應該是浙西的王舒,乃至於淮北的郗鑑!可是這些統統都不是,居然會是一個小字輩的沈哲子!

    這些人心內渴望王師收復建康的念頭毋庸置疑,但是建康城在誰手中收復卻與他們各自日後的際遇休戚相關。以往陷於賊手朝不保夕,這些可以不必考慮,但如今僥倖未死而又脫困有望,便不得不考慮他們日後會因這一場動盪而立於怎樣的位置。

    隨著這樣的考量越來越深入下去,就連許多已經往宣陽門飛奔去的台臣們都停了下來,臉上喜色漸漸收斂,代之以沉重的思索。繼而便有知交故舊們下意識的湊在一起,討論他們該做些什麼或是以何種姿態去看待沈哲子率領王師歸來這件事情。

    「王師歸來,皇帝陛下應居正殿犒慰有功之士!」

    有人喊出這樣的話,當即便獲得許多人的贊同,並結伴往太極前殿而去,要拱衛在御階之下等待王師面君。

    「王太保輔國之重,此時正需要德高望重之人維穩局面!」

    另有人這麼議論道,同時也都紛紛衝向王導的住所。

    「陸公國之耆老,亦是人望所歸!」

    每個人在這時候都做出了各自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心知,一旦京畿收復,叛亂平定,內外時局必然會有一個大的調整和動盪。他們這些人陷於城中,幾乎已經沒有憑事功晉階的機會,若要在來日的時局調整中保住不被人所取代乃至於有所進望,那麼一定就要在這個關鍵時刻站穩隊伍,做出正確的選擇,才能將風險降到最低。

    太極前殿之外,沈恪入殿拜見早被驚醒而惶恐不安的皇帝,而匡術也依照沈恪的意思,大幅度收縮自己部眾在台城中的防守範圍,兩千多兵眾將太極前殿圍繞的水洩不通,也不再阻止台臣們前來面君,當然不許他們直接見到皇帝本人,而是安排在太極前殿側首的偏殿中。

    「子明兄,今次我等可謂破釜沉舟,沈郎究竟有無把握衝入台中來?若無他攜帶行台詔命震懾群臣,憑你我二人實在難以平復局勢啊!」

    雖然已經將太極前殿完全掌握住,但匡術仍不覺得局勢已經完全轉為大好。為了集中力量穩妥起見,他已經放棄了對台城的掌控,但消息卻還靈敏。

    路永搶先一步佔住了台城南面諸多出入門戶,而台城中群臣們經過最初的慌亂後,此時也都各尋山頭聚集起來。稍後若是這些人要推舉首領往此處衝來,他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將人拒之於外。早先他可以不怕這些台臣,但如今既然已經決定向朝廷投降,來日同殿為官,若將同僚得罪狠了,於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沈恪心中雖然也是焦慮,但面上卻還故作輕鬆道:「匡君請放心,我家維周向來少有虛言,言出必行!早先我已與殿中侍中、右衛商量過,若那些人鼓譟的凶狠,他們願意出面穩定住局面,絕不能讓皇帝陛下再受驚擾。」

    說著,他將一份詔書遞給匡術,吩咐道:「請匡君速速將這一份詔書送至西池譙王營中,刻不容緩!」

    詔書乃是以皇帝陛下名義擬定,右衛將軍劉超執筆,他們這幾人皆有署名,命令譙王司馬無忌即刻發兵覆舟山攻打那裡的豫州軍,以接應東面而來的王師水軍。只要收復了台城和覆舟山,他們今夜行動的目標便完全達成!

    沈哲子他們沿著山崗往北面疾行,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到達了城東籬門。

    此時已經是黎明時分,濃墨的黑夜摻了水一般的被暈開,天色已經不再像先前那麼伸手不見五指,即將破曉。

    東籬門原本也有一部分的宿衛守軍,此刻早已經不見了蹤跡,大概是受城中亂象影響也加入了其中。迎接沈哲子他們的則是早已經脫離宿衛離城的徐肅等人,還有已經先一步被徐肅接應來的徐茂等人。徐肅所部原本有將近兩百龍溪卒,出城時又裹挾了百餘宿衛,幾部合併起來,已經有四百餘眾,而且其中大半都是精銳的龍溪卒,哪怕此時城中已是大亂,也有自保之力。

    相對於沈哲子他們的從容,徐茂這一部人馬則就要慘烈得多,包括徐茂本人在內都有傷在身,折損更是近半。不足百人前去衝擊千人營帳,哪怕所部盡皆驍勇精銳,又佔了出其不意的夜襲便利,也是一場冒險。

    見面後彼此交待一下行動的情況,徐茂他們可謂超額完成任務,而徐肅這裡卻出了一點問題。原本徐肅他們的任務是儘可能裹挾更多的城中宿衛參與到嘩變中來,為此沈哲子不惜以南苑為代價誘餌,吩咐徐肅他們衝入南苑後即刻放火焚燒,以期吸引更多的宿衛造成動盪。

    前一部分徐肅他們完成的倒是順利,城中數部宿衛合力攻打南苑,南苑的那些守軍見狀都放棄了職責不再抵擋,反而先一步衝進南苑中去。然而內中的情形卻讓他們大失所望,南苑的諸多建築依然宏偉,也有一部分財貨存留下來,但卻與這些宿衛們想像中相差甚遠,實在不匹配南苑過往在都中的豪富之名。

    甚至不需要徐肅他們再動手,那些紅了眼卻大失所望的宿衛們彼此哄搶為數不多的財貨,一些後來者一無所獲,自己已經忍不住放火洩憤。但此舉卻引來了更多的宿衛加入其中,過往這數年時間裡,南苑在都中幾乎已經成了財富的代名詞。

    早先城破那麼猝然,他們自然不相信沈家有未卜先知之能將財貨提前轉移,因而仍然是前赴後繼的往南苑去沖。待見南苑火起,便紛紛攻擊那些從南苑當中撤出來的宿衛,局面混亂幾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徐肅他們趁機脫離了宿衛亂軍,依照原定計畫前往台城想要搶先控制台城門戶宣陽門。可是當他們到達現場時,便看到那裡交戰正酣,交戰的雙方一是台城中的路永部,一是石頭城派往台城的援軍。

    眼見喪失先機,事不可為,徐肅只能放棄原本的計畫,先一步出城來接應沈哲子。不過他們也不是空手退出,在臨出城之前遇見了正從城東園墅匆匆趕往台城的西陽王,順手擊潰了西陽王的護衛將之擄出城外。

    雖然計畫出了紕漏,沒能先一步搶佔宣陽門,沈哲子對此倒也並不太介意。他手中的力量的確是不足,能夠挑動起眼下如此紛亂的形勢,還是因為歷陽軍入城之後幾乎沒有在穩定局勢、構建秩序上作更多努力,統治現狀極其的脆弱,一旦有外力介入,馬上就引起了崩盤。

    說實話,如果蘇峻但凡出身稍高一點,能夠將那些高門引為己用,沈哲子都不可能完成今次的壯舉。最起碼,他所任命的幾人,張闓已經逃離,蔡謨根本袖手旁觀、沒有作為,陸曄更是老奸巨猾,如果這幾人但凡有一個肯為蘇峻所用,都會給沈哲子的行動造成極大的困擾。

    眼見天色將明,沈哲子也不再耽擱時間,分出十數人前往覆舟山去查探形勢,自己便率眾人直往建康城而去。

    城中局勢依然混亂不堪,到處都可見宿衛亂軍的身影。由於缺乏一個統一的統領調度,這些宿衛們原本的編制早已經瓦解,還原成最基本的鄉黨親友糾集單位,在街巷中穿梭遊走,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沈哲子他們這一部四百多人,已經是城中為數不多的完整建制,而且多數都武裝精良,那些小股的宿衛亂軍們遇到他們只能遠遠便倉皇退避,不敢上前招惹。他們一行人長驅直入,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滯,沐浴著依稀晨光到達宣陽門前!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0 00:18
0346宣陽門前

    此時東方已經漸露魚白,大桁南的動盪尚未擴散到秦淮河對岸來,因而在台城正面的馳道上橫陳的上百具屍體便尤其的醒目.

    沈哲子這一隊行旅一俟行到宣陽門前馳道上,很快便引起了城頭守軍的關注。因為建康城並無外郭牆,台城城牆可謂最後也是最堅固的防線,自從多年前陳敏作亂,在原東吳舊宮的基礎上建造起這座宮苑,無論時局怎樣變革,掌權者無一例外都是對這最後一道防線不惜工本的打造建設。

    然而歷史的弔詭之處就在於,江東屢經動盪,圍繞台城的戰鬥也發生過好幾次,但無一例外的,台城城牆從未發揮出它在軍事上的防守作用!

    此時站在城牆上的除了已經投誠的路永之外,還有一人便是光祿勳王彬。至於其他早先台城內蜂擁而至想要迎接王師歸來的台臣們,則早被路永的部眾給驅散趕回了台城中,不許他們靠近宣陽門。

    「那一隊是什麼人?宿衛亂軍還是石頭城來人?」

    看到遠處一隊軍士肅穆行來,城頭上的王彬便有些不能淡然,眸子裡隱隱透出幾分懼色。他本也是久歷軍旅之人,早先也無杯弓蛇影的心虛,但幾月前遭受平生未有之羞辱,至今那鞭笞疤痕仍然留在身上。不只留在了身上,更留在了他的心裡,早先眾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衫鞭笞之刑,不只抽碎了他過往的榮耀和從容,更讓他變得過分敏感、疑神疑鬼。

    眼見到王彬那惶恐不已的模樣,路永心內不禁冷笑。作為寒傖武人出身,他對高門素無好感,今次投靠瑯琊王氏,也僅僅是出於自身利害的考慮,以及對於原主公蘇峻的失望。如果他能豁出一切去不顧生死的捨命一搏,要做的便是返回台城去殺光這一眾沒有膽略卻還要逞威作福的高門!

    可惜他沒有,哪怕不為自身的前程,他也要考慮身後這一眾跟隨他多年的忠心部曲的安危。按捺下心中的不屑,路永指著馳道上正在緩緩靠近城門的兵眾,說道:「來者不過四五百眾,無論是哪一方,我等據城防之利,都可輕鬆擊潰!」

    聽到這話,王彬才安穩一些,手扶著垛牆微微探身向城下望去。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視野所限漸漸消退,凝望許久之後待到對方距離城牆已經不足十丈,王彬才驀地驚呼道:「那是沈維週!」

    「沈維週?」

    聽到這話,路永便深深皺起眉頭,城亂竟夜,台城也不能免。他奉王太保之名率眾搶佔宣陽門,又與率眾而來的蘇碩激戰一場,並沒有時間派人出去打探形勢,因而對於台城之外的狀況也是一無所知。但是眼看到沈哲子只率領這一點兵眾便來台城,路永心中仍然泛起濃濃疑竇。

    站在宣陽門前數丈之外,沈哲子示意眾人停下來,然後吩咐一名親衛上前喊話道:「駙馬都尉、昭武將軍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詔旨,率王師勤王平叛,城上守將若肯自縛獻門,重歸王統,可既往不咎,行台議功!否則,格殺勿論!」

    「哈,口氣真是不小!」

    路永聽到這喊話聲,當即便是冷笑,不過視線卻轉望向王彬。他心內雖然瞧不起這些世家子,但眼下投誠重歸王統,也並不敢肆無忌憚得罪沈哲子這個率先攻入建康的平亂首功。

    王彬來之前便得到太保叮囑,一定要守住宣陽門,儘量拖延王師進入台城的時間。待見到沈哲子兵眾不多,他心裡忌憚之意稍減,示意人喊話回應道:「某乃光祿勳王彬,奉王太保之令駐守宣陽門。逆臣蘇峻舊將路永將軍感於太保義召,業已重歸王統,襄助太保收復台城。如今太保已率眾臣拱衛君前,沈昭武勞師遠來,勤王之功卓著,請率軍暫駐大桁之南,等待皇帝陛下傳詔召見!」

    沈哲子早知進入台城不會順利,待聽到王彬信口雌黃先攬下收復台城之功又冠冕堂皇將他拒之在外,當即便冷笑一聲,親自行上前去對著城頭喊道:「末將奉皇太后行台詔令便宜行事,歸都勤王,衝鋒陷陣廝殺至此,不知王太保令出何門!」

    說著,他將手一招,那身穿章服、被反剪雙手的西陽王司馬羕便被帶上來。因為一路上西陽王哀求叫嚷令沈哲子煩不勝煩,讓人塞住了嘴巴,此時被帶上來後取下嘴內所塞的東西,終於得以開口,便倉皇道:「維、維週救我!我是被迫的……我是、我……」

    沈哲子卻不理西陽王的嘶吼,目視著城牆上方,冷漠道:「弋陽王司馬羕以宗室長者而屢受國恩,不思報國反投賊虜,罪不容赦!斬!」

    隨著沈哲子一聲厲吼,刀光驟然一閃,司馬羕那一顆頭顱頓時滾落下來,那無頭之屍血濺丈餘,抽搐著橫倒在宣陽門前!

    「王師所向,非我即敵!率先登城者封爵四等,率先獻城者封爵五等!」

    沈哲子緩緩行回陣列中,抽出腰際佩劍遙指城頭:「列陣,準備出擊!」

    「王師所向,非我即敵!」

    數百人振臂大吼,氣勢凜然。

    幾百人就想列陣攻下城牆堅闊、又有近千兵眾把守的宣陽門,看似是一個笑話。然而城頭上的路永卻笑不出來,兩眼死死盯著城牆下方橫陳的西陽王屍體。除了身上的章服以外,西陽王的屍體看似與早先被斬殺城下的歷陽軍也無甚區別,只是稍顯肥碩了一些。

    然而正是那一身章服,恰是那一身章服!

    西陽王司馬羕不只是宗室長者,更是立國之初便有從龍擁立之功的三朝元老,哪怕是故中書令庾亮都只是將其降爵為弋陽王,而蘇峻對其更是優待有加,不只封爵更有厚賞。哪怕是有叛國之罪,也要交付宗正、廷尉有司共議才可定罪。可是如今卻在他眼前,被沈哲子殺雞一般砍了頭顱!這一刀蘊含怎樣的底氣,路永卻是不敢深思。

    路永深知,砍向西陽王那一刀就是砍給他看的,如果今天他不放沈哲子入城,那就是往死裡得罪了對方,早晚有一天這一刀會砍向他自己!路永心內看不起這些世家子,如果還是在以前,甚至在殺掉蘇碩之前,他都可以無視沈哲子這一刀的震懾,下令擊退對方。

    可是現在他不能,重歸王統意味著他要再受早先朝廷政令規矩的約束,若今天他敢擅自主動對沈哲子動手,那麼未來的朝堂,乃至於未來的江東,未必能再有他容身之處!

    打又不敢打,眼看著沈哲子已經恍若無人的率眾擺出衝鋒陣型緩緩靠近宣陽門。這對路永而言簡直就是羞辱,心中不免戾氣滋生,臉龐也漸漸扭曲起來,抬手示意部眾引弓拉弦,繼而轉望向王彬,沉聲道:「王光祿,此子實在驕橫,恃功狂傲!只要你點頭,我便將此子射殺陣前!」

    「我不知,我不知……你不要問我!太保吩咐你要守住宣陽門,千萬不要放他進入台城!」

    王彬聞言後卻是連連擺手搖頭,臉色略有慌亂,斬殺西陽王那一刀不只讓路永心內凜然,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以至於身上那鞭笞舊傷都隱隱刺痛起來。

    鏘!

    聽到這話,路永雙眼激凸,驟然抽出佩刀來驀地斬在了城牆上,心中已是悲憤到了極點。他投靠王導,誠然是看重瑯琊王氏舊望,寄望能暫得托庇,然而王彬這毫無擔當的回答卻讓他感到心寒。

    他敢不顧物議,陣前動武逼退沈哲子,為的又非自己,而是為了要給王家爭取一個執掌台城的機會,本身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然而王彬卻連風險都不願與他共擔,他還能奢望瑯琊王氏事後會出力保下自己?

    此時,城牆下沈哲子所部距離城門已經不足五丈,已經有兵士拉弓仰射上來,雖然只是稀稀疏疏的箭矢,但卻表露出對方的態度。

    路永再看王彬,仍然是一副心神不屬模樣,心內驀地一嘆,怒吼道:「收弓!送王光祿回台城!」

    「路將軍,你要做什麼?你可是答應了太保,你可……」

    王彬聞言後便是一愣,旋即便被兩名兵士挾持著帶下城頭,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路永要做什麼,當即便大吼道:「路永,你這寒傖卑流竟敢背信棄義,陣前倒戈……」

    王彬的叫罵聲越來越遠,路永心內雖是悲憤,神態卻是落寞,示意兵士上前為自己解甲,兩柄環首刀被縛在袒露的後背上,步履沉重行下城頭。他也不願一叛再叛,一日兩叛,可是王彬的反應實在讓他感到絕望。對方既然能夠突破萬餘守軍殺入城中,又豈會只是眼前這一點軍力,他即便是施加阻撓,又能一輩子將人攔在台城之外?

    「將軍……」

    眾將士見狀後,紛紛發聲想要阻止,路永卻將手一揮,打斷眾人之語,頭也不回行向城門前。

    這時候,沈哲子也示意兵眾們暫時停止攻擊,眼望著宣陽門被由內緩緩打開,路永一人獨行至城門前跪下:「罪將路永,恭迎王師歸都!」

    沈哲子冷笑一聲,從身後接過一根馬鞭,行至路永面前去,驀地一鞭抽下,路永那袒露的肩背上頓時顯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住手!」

    城牆上路永部眾眼見此幕,頓時目眥盡裂,已有脾氣暴躁幾人忍不住拉弓射下,只是那箭矢落點甚遠,顯然是意存震懾。

    「好,好得很!」

    沈哲子看一眼城頭,隨手將馬鞭拋至路永面前,旋即便轉身行向自己的部眾。

    「使君留步!」

    路永悲憤吼道,抬頭望向城頭大喝道:「敢有對王師不敬者,軍法立斬!」

    說著,他撿起那馬鞭兩手捧著,膝行上前澀聲道:「罪將治軍不嚴,請使君責罰!」

    這時候,沈哲子才轉過身來彎下腰去,只是不接那馬鞭,而是親手將路永攙扶起來,解下自己披風蓋在路永袒露的肩背上,反手抓住路永手腕笑語道:「路將軍棄暗投明,舉義獻城,當與我趨至闕下,為你請功!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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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