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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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七月新番,男,雲南 - 普洱,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上古先秦

【內容簡介】: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光陰回轉,小公務員重生戰國,為趙公子長安君。身為太后寵兒,他本想鐘鳴鼎食,搞搞小發明,與諸子百家談笑風生,管他七雄紛爭,合縱連橫。
  然長平之戰在即,五年後,白起誅屠趙卒四十餘萬,流血成川,沸聲若雷!
  他不願坐視慘劇發生,想要力挽狂瀾。
  「豈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當然要明月當空,照亮整個時代!」

【其他作品】:《秦吏》、《春秋我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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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3-31 12:34
第一卷 公子明月

第1章 必以長安君為質!

  「齊王要長安君去臨淄做質子,方肯出兵助趙!?」

  邯鄲城趙王宮鳳台正殿,得到使者傳回的消息後,趙太后沒了往日的雍容,勃然大怒。

  趙太后年近五旬,頭上梳著垂雲髻,穿著一身素色喪服,以淡妝掩飾面色的憔悴,此刻極怒之下,絳色的薄嘴唇緊抿,雙目好似要噴火。她不僅是趙國的攝政太后,也是一位未亡人,一位母親……

  這一年,是公元前265年,對趙國而言,是一個多事之春。

  去年隆冬,趙國的一代明君趙惠文王去世了,丟下碩大一個邦國給自己的結髮妻子。趙太后是一位剛強的女人,她沒有因此垮掉,而是迅速擦乾眼淚,在正月時為長子趙丹舉行登基典禮,因為趙王丹尚未及冠,所以太后將代為攝政,主持國事。

  太后在王宮內外都有很高威望,她的政治手段不見得多高明,卻是一枚穩定人心的磐石。在她的帶領下,趙國的一切都在順利地過渡交接,誰料秦國卻乘機來伐,拔取三座邊城,並有趁勢深入趙地的意圖。

  趙國剛剛死了國君,國內不穩,中山一帶有零星叛亂,北面更有匈奴犯邊,鄰居燕國也蠢蠢欲動,故不敢獨自面對強秦。

  趙太后便向自己的母家齊國求助,誰料齊王卻提出了這麼一個要求:

  「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

  這個條件,是趙太后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

  趙太后是齊閔王的女兒,齊王田法章的妹妹。風華正茂的她16歲就遠嫁趙國,幸運的是,她得到趙惠文王的心,夫妻如膠似漆,先後為趙惠文王生下了一女二子:長公主燕後,趙王丹,還有小兒子長安君……

  女人多溺愛幼子,趙太后也不例外,比起遠嫁燕國的燕後;比起日漸長大,忙碌於學習治國之道,而與她愈來愈疏遠的趙王丹;長安君便是她僅剩的寶貝了。

  惠文王死後,內心孤苦的她更是將全部感情都投入到長安君身上。整個趙國上下,乃至於鄰國都知道趙太后對小兒子的偏愛,不但給了他「長安君」的封君地位,還挑選了一些肥沃的土地封給他作為食邑,而每逢節慶,長安君得到的貴重寶器也是最多的。

  正因如此,清楚趙太后軟肋的齊王,才會指名道姓要長安君作為出兵的「信物」!

  「長安君才15歲,還是個沒有成年的孩子!老婦是齊國嫁出來的公主,難道他田法章連我也信不過?」

  攝政時日尚短,還未能完全轉變為政治家思維的趙太后憤憤不平,此時此刻,齊王不再是她的哥哥,儼然成了仇敵,直接稱名道姓起來。

  聽太后如此說,文臣之首,相邦藺相如站了出來,寬袖一收,作揖道:

  「太后,今天下萬乘戰國有七,趙、秦、楚、齊、魏、燕、韓。七國或合眾弱以攻一強,或事一強以攻眾弱,故而士無定主,邦無定交,今日結盟,明日毀諾乃尋常之事。」

  「趙國與齊國的關係亦然,且不說先王曾參與五國伐齊,取齊國濟西濟東十餘城,也不提馬服君的麥丘之戰。就說五年前,臣還曾率兵伐齊至平邑呢。如今趙齊雖然友善,太后還答應交還之前侵佔的齊國濟東三城,但齊王必有顧慮,索要人質也無可厚非。秦軍攻趙甚急,還望太后以國事為重!」

  此言引發了一陣附和:「還望太后送長安君去臨淄!」

  與藺相如相善的大將廉頗也與他站在一條戰線上,力諫不已;平原君趙勝則左看看右看看,欲言又止;甚至連一直對秦國持強硬態度的馬服君趙奢,也默然不語,顯然覺得這是一筆划算的外交買賣。

  趙太后的眉毛越顰越緊,手也重重握住了自己的鸞首手杖。

  是啊,以區區一個公子換來齊國相助,逼退秦國,棄一人而得大利,多麼值得啊!

  但長安君的安危,他們考慮過麼?

  個個都是國之忠良,但他們豈能瞭解一個母親的難處和痛苦?

  大臣輪番強諫,左一句請太后使長安君為質,右一句趙國社稷為重,這些話語像是一枚枚尖銳的矛戟,刺進了趙太后的心窩。

  終於,她忍無可忍,從榻上徒然而起,舉起鸞首枴杖,黃銅杖尖重重敲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石破天驚!

  她久居後位,脾氣又不好,這一怒威儀十足,以至於殿內群臣紛紛停下了諫言,愕然看著太后。

  「老婦已經為趙國捨棄了一個女兒,如今,汝等又要奪走我的愛子?」

  傳說,深淵裡的巨龍頷下有一片逆鱗,一旦被觸及,立刻就會像火山爆發一樣散發出無限龍威!

  這一刻,她不僅是母儀趙國的太后,也像一隻因要被搶走幼崽而暴怒的母龍,她要亮出她的爪牙,發出震顫殿堂的咆哮,讓他們知難而退!

  趙太后厲聲道:「今日明言於二三子,再有說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太后這麼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顯然是不打算再講理,趙國群臣哪見識過這情形,只好低下頭去,鞠身唯唯。

  趙太后全靠一口氣勢壓服了眾臣,便氣呼呼地一揮衣袖,在寺人和宮女的攙扶下離開了。

  然而剛剛掀開帷幕,進入鳳台正殿的內室,趙太后便看到一個少年身影。

  他頭上黑得發亮的秀髮紮成小小總髫(tiao),未戴冠,只用一玉笄固定住,一身白色的襌衣常服,腰間佩戴一枚雕琢成圓月狀的白玉璧,明黃色的穗垂下,直到米色的下裳處,腳下是黝黑的葛履。

  少年長拜朝她行禮:「兒見過母后……」

  一見到他,趙太后滿目的憤怒,頓時就化作烏有。

  這便是趙太后的寶貝心肝,她小兒子長安君,大名趙光,人稱公子光,至於小名……

  趙太后喚他「明月」。

  ……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楚國大夫屈原見郢都被秦軍攻破,絕望之下投江自盡後,他的作品在宋玉、景差等後輩弟子傳播下,陸續流傳到其他列國,酷愛文學之士的趙國也不例外。這一篇《九章.涉江》尤其受趙太后喜愛,就用其中的」明月「來作為幼子的小名了,可見寶貝得不行。

  他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骨肉,是她親自哺乳長大的小傢伙,是她為之驕傲的皎皎明月。趙太后也不用侍者攙扶了,幾步過去拉起了少年,和顏悅色地說道:

  「明月,你大病初癒,不在榻上好好歇著,怎會在這?還行此重禮?」

  不待少年回答,趙太后再度橫眉質問一旁的宦者令繆賢:「不是讓汝等好生照料麼?為何長安君會出現在此?」

  宦者令繆賢苦笑,正要下拜請罪,長安君連忙為他開脫道:「母后,勿要怪罪宦者令,是兒逼他帶我來此的。」

  「你?」

  趙太后回望長安君。

  一女二子裡,他生得最像趙太后,這也是太后溺愛他的原因之一。俊秀的容顏,寬闊的額頭,唯獨那雙眼睛,不似趙太后的剛強,更多的是皎潔和溫潤,但此時卻有些異樣的閃爍……

  趙太后已經察覺到了,在趙惠文王病逝後,自己這個無憂無慮的小兒子,眼中多出了一些憂愁,甚至會於無人處發出長歎。看著台榭下抽出嫩芽的垂柳出神,盯著屋簷下的燕巢新泥發呆,但他的煩惱,卻從未對趙太后明言。

  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趙太后不禁想,他究竟是怎麼了?

  感受到那灼灼目光,明月連忙低下頭,不敢長久面對趙太后的眼睛,心中更是撲通亂跳——他這是在心懷愧疚,生怕自己這個西貝貨在敏感的母親面前露餡……

  因為,他已經不再是原本的長安君,至少不全是,這具瘦削俊朗的小身體裡,多了一個來自兩千多年後的魂靈!

  垂首間,明月回想起了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事……

  ……

  他叫趙明月,生於1990年代,自小沒了母親,被父親拉扯長大。給他取名時,總喜歡酸詩的父親采的是」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之意。結果這個名頗似女孩,從小學到高中,給他招致了無數嘲笑。

  不過隨著年齡愈來愈大,他也無所謂了,這樣一個名字,反而獨特,出群。

  他大學學的是歷史,畢業以後,靠著運氣做了一個小小的公務員,短短三年時間,經歷了人情世故,不管是心理還是臉蛋,都圓潤膨脹起來,乍一看,還真如一輪明月了。

  他這個人也沒有別的愛好,學的是歷史,好的也是歷史,不敢因為科班出身就自居專家,頂多是票友級別,沒事總喜歡看看史書,看看紀錄片。雖然他鍾情於慷慨悲歌的春秋戰國,卻也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場事故中死去後,回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意識沒有就此湮滅,借助這具身體繼續存活。

  這位同樣叫做「明月」的15歲少年體質弱了些,因為在喪期的連續跪拜時受凍而大病一場,才讓他趁虛而入。但是起來一照銅鑒,發現牙齒整齊,模樣周正俊俏,比前世的大胖子好了無數倍。

  更令他驚喜的是,自己繼承了「明月」的大部分記憶,並非取而代之,而是與他融為一體。不但能聽懂這時代的古漢語,臨摹篆字,甚至還能下意識地模仿出他原本的性情。靠著這饋贈,明月才能應對得當,不露馬腳。

  從記憶裡,他得知自己身處戰國,是趙國的公子,被封為長安君。

  他住的是邯鄲王宮台榭,有宮女伺候著穿錦衣,讓他不必擔心駕馭不了那穿戴複雜的深衣袍服。平日裡,享用的是鐘鳴鼎食,雖然那些食物於他而言太過怪異難以下嚥,但好在營養充足,只要好好鍛煉調養,定能恢復如初。

  大難不死,他也要珍惜,靠著穩重內慧的性格,看到的每件事都牢牢記下來。又借口因病忘了一些事情,經常對身邊的侍者發問。

  這時候上位者的好處就體現了,旁邊的人都將他當做寶貝般呵護,知無不言,因為他很能把握提問的技巧,也沒有引起疑心。

  但明月也有擔心的地方,其一,就是對未來深深的憂患。

  旁敲側擊知道先君「趙惠文王」的謚號,以及廉頗、藺相如、趙奢等人名後,他已經對自己所處的時間點確定無疑:公元前265年,趙孝成王元年。

  根據前世所學的歷史,他知道,再過三年,秦趙就會因為上黨之爭而對峙,五年後,對峙徹底演變成不死不休的大決戰:長平之戰!

  趙明月無法用科學來解釋自己為何能穿越,他也不願意歸咎於鬼神,只好用「冥冥中自有天意」來告誡自己。在這個時間,來到這個地點,又是趙國公子的身份,是否意味著,他的重生,與不久後發生的長平之戰有某種關聯呢?

  「難不成,老天是要我去阻止長平之戰?」在無人時,他如此問自己。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6 14:49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 11:27
第2章 虎狼之秦

  ps:集中解釋下吧,之前構思的齊國擬了一下,發現沒法寫下去,總之新書新氣象,希望大家能支持七月,對七月有一點信心吧,不說大話,只希望能寫一個精彩的故事,最後,求推薦票啊!

  ……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這是考量一個人的終極問題,現如今對於趙明月而言,要加以解答,更是難上加難。

  在記憶裡,他一邊是在新世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公務員趙明月,卻又是身處公元前3世紀的趙國長安君。他的的確確來自未來,但追溯起他的族譜和淵源,八成又跟現下的趙國有關係。

  那他又要到哪裡去?或者說,他這番穿越的目的又是為何?

  人總要為自己找一個理由活著,哪怕是借口也好,暗示也罷,於是他便將注意力放到五年後將發生的長平之戰上了。

  長平之戰,秦武安君白起將誅屠趙卒四十餘萬,史書記載:「流血成川,沸聲若雷!」

  那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大屠殺,也是後人難以忘卻的人間慘劇,歷史對此大書特書。

  趙明月上學時也曾為此扼腕歎息,還和同學爭論過趙括是不是紙上談兵的庸才,推演過長平之戰趙國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戰敗。不過那只是一時興起,過後就扔到一邊,投入碌碌生活中了……

  畢竟,那是千年前的折戟沉沙,殘磚瓦礫。

  如今,當明月置身於長平前五年的趙國,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場戰爭與自己的關係,竟是如此的密切!

  哪怕是一個事不關己的過客,也無法放任這慘劇再度發生而無動於衷吧?更何況他現在是趙國的公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長平的結果,關乎到他自己的利益,一旦趙國大敗危在旦夕,他的日子怕也不好過……

  「但要怎麼做呢?」明月初來乍到,身體羸弱,整日躺在病榻上,起居都有人看著,因為趙太后的溺愛,他從小長於婦人之手,沒有外出就封,身邊也沒有甚麼親信,頓時一籌莫展。

  他的憂慮來源於此,自此之後的幾天,旁敲側擊的主題也轉移到了與秦國有關的事情上。

  然而侍從宮女久居深宮,宮廷八卦或許知之甚多,對邯鄲城內的大事小事也偶有聽聞,可一旦上升到國與國的關係,怎可能知道那麼多?他從她們處,已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

  於是明月開始把目標放在宦者令繆賢身上……

  ……

  《易》曰:「天垂象,聖人則之。」據說在天帝星的旁邊,也環繞著四顆宦星,所以從周代以來,諸侯在宮廷中設置官職,便有宦者的名目。這些身體殘缺之人,或作為閽者管理宮中門禁,或當寺人管理後宮。

  趙國同樣也有宦官,還設置了專門的官員管理宮內閽者、寺人,這便是宦者令,現下由繆賢擔任。

  繆賢年紀也不小了,六七十歲的老太監,黃面無須,只是眉毛卻已經白了,穿戴著皂色的窄袖衣裳,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珠玉,滿臉褶子,不管見了誰都很和善。但宮中除了太后、大王和公子們外,誰見了他都得畢恭畢敬地問好。

  明月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很清楚,這位宦者令可不止是趙國王室的奴僕這麼簡單。他是趙惠文王的親信,不但把宮內雜事整理得井井有條,在國事上也有自己的話語權,連燕昭王都想與他結交,在會盟時向他示好。

  繆賢還在邯鄲城內擁有自己的大宅邸,養著許多門客,大名鼎鼎的藺相如便是通過他的門路被引薦給趙惠文王的。

  如今趙惠文王已死,繆賢便要受趙太后指派,而太后交給他的任務,就是在自己忙於政務時,照料好大病初癒的長安君,對太后而言,這比任何事都重要。

  明月前世雖然只是一個基層的小公務員,但幾年下來也跟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別的不說,交際能力是不差的。他看得出來,一朝天子一朝臣,惠文王已死,新君趙王丹信任的是他做太子時就服侍在旁的宦官,失去靠山的繆賢在宮內能依仗的,就只剩下趙太后,而趙太后最疼愛的,又是自己。

  靠著這層身份,在明月想來,自己都不需要折節,只要對繆賢稍稍顯露出一點敬重的意思,將他當成趙國的老臣、功臣,而不是一個奴婢看待,關係自然就順理成章地好起來。

  「公子問老僕何時入的宮?」

  在有一句沒一句的套近乎裡,明月問起了繆賢的往事,他便笑著回答道:「算下來,怕是有四五十年了,那還是武靈王在位的時候,入宮的時候,老僕大概和公子差不多般大吧……」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輕輕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自嘲道:」老糊塗了,豈敢將老僕這低賤之身,與公子千金之軀相比較?」

  「宦者令豈可自輕?」

  明月連忙止住了他的手,斟酌著用辭,安慰道:」別看明月年幼,卻也知道,宦者令是先王的心腹之臣,若沒有你的舉薦,就沒有藺相邦的今天,邯鄲城內,也就沒有完璧歸趙和將相和的佳話了。更為難得的是,藺相邦扶搖直上,升為上卿,又為趙相,爵權遠在舊主之上,然宦者令卻毫無怨言,這種坦蕩胸懷與恢宏氣量,明月竊以為,連廉頗將軍也要汗顏啊!「

  繆賢卻沒有如他想像中的大喜過望,而是定定地看了明月一眼,忽而笑道:「公子啊,老僕之前就感覺到了,自打先王去世後,公子可是練達成熟了不少。」

  這句話倒是讓明月提心吊膽,暗想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過了。

  好在不提惠文王還好,一說到他,繆賢便鼻子一酸,再度拭起淚,哀歎昊天不仁,讓先王不能長壽……

  哭了一會,等明月讓人遞葛巾給他時,繆賢又笑著說萬幸太后仁慈,讓他這把老骨頭還能留在宮殿內伺候,能夠為趙氏盡最後一點力。看著趙國國泰民安,看著長安君長大成人,等去了黃泉之下,可以安心地向先王匯報了。

  雖然過程和明月想像的有點差距,但通過這件事後,他便和繆賢熟絡了起來。

  讓明月詫異的是,繆賢雖然表現得與他親近,卻一直守著自己的底線,保持著奴僕與主人的關係,從不越矩。加上之前那次刻意讚譽繆賢時他一副寵辱不驚的表現,更讓明月不敢輕視。

  能夠簡在王心,屹立數十年不倒的宦者令,豈是輕與之輩?

  但這已經足夠了,通過繆賢,明月得知,現在秦國的國君是秦王稷,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昭襄王。秦王的母親宣太后羋月去年剛剛歸政,退居甘泉宮,宣太后一倒,權傾一時的秦國「四貴「,穰侯魏冉、涇陽君公子巿、華陽君羋戎、高陵君公子悝也紛紛下台,如今秦王君權獨攬,還任命了一位新丞相,魏國人張祿……

  「張祿?」明月暗暗猜測,這大概就是那個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的范睢化名吧!

  這范睢剛剛拜為丞相,世人尚不知他真實身份,更不知他有何本事,穰侯魏冉下台後,山東六國最懼怕的秦國人,就是武安君白起了……

  「這武安君可不得了,早先伊闕之戰,以不到一半的兵力,大破韓魏聯軍,斬首二十四萬!又率數萬之眾與楚國交戰,楚國號稱持戟百萬,地方五千里,在他手裡卻不堪一擊。武安君一戰而舉鄢、郢,以水攻城淹死十多萬人,再戰而燒夷陵,三戰,楚王連國都都不要了,倉皇東逃到陳地避難,楚國的三閭大夫也難過得跳水自盡。」

  「這兩次大戰,老僕只是耳聞而已,但九年前的華陽之戰,卻如同昨日親歷之事啊。」

  這些天來,明月從未見過繆賢如此面色慘白,還一邊用袖子擦著自己額頭上的細汗。

  這種戰國時代動輒斬首數萬,殺人如麻的慘烈戰爭,給還是現代人思維的明月極大震撼,他不由嚥了下唾沫,追問道:「宦者令,當時到底發生甚麼了?」

  「當時趙魏兩國攻韓,秦國救韓。武安君急行軍抵達華陽,殲滅魏軍十三萬人,生擒三名魏將,魏相芒卯孤身敗逃。接著,他又大敗趙國的將軍賈偃,並將兩萬趙卒綁住雙手,沉入濁河中,全部淹死!當時大王聞訊,便帶著老僕去河邊眺望,但見從上游漂下來的浮屍絡繹不絕啊,那慘相啊,老僕至今難忘……」

  當日的情形,肯定給繆賢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到現在,他稱呼白起時,還不敢直呼其名,而尊稱為「武安君」。

  最後,繆賢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給那個男人下了定義:「武安君就是戰神,用兵奇正並用,除非孫、吳再生,否則世間無人能勝過他!」

  孰不知,繆賢這一說,倒是讓明月汗毛直豎,只感覺白起和秦軍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如同高山一般緩緩朝他壓來,叫人喘不過氣!

  白起,他真是這戰國之世活著的傳奇!

  繆賢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與白起有關的事,而明月卻移開了目光,看向了他榻前的那面木製屏風。

  此物又稱之為「扆」(yi),表面髹(xi)漆,上面繪有壁畫,但見一隻游鳳飛舞於長空之中,騰雲遣霧,體態輕盈矯健,金色鳳身,邊緣則是紅色或綠色的雲紋、龍紋和菱形圖案。

  目光下移,明月看到了這面屏風的底座:錯金銅虎噬鹿屏風座,一頭餓虎雙目圓睜,兩耳直豎,正在吞食一隻柔弱的小鹿。小鹿在虎口中拚命掙扎,短尾用力上翹,始終無法脫身……

  「那小鹿,就像是我,就像是未來長平之戰被虎狼之秦屠殺的四十萬趙卒!」

  他不免有些氣餒,暗想道:「我頂多知道點歷史走向,具體細節卻知之甚少,在這時代靠著公子身份,搞搞小發明讓自己生活好過點,與諸子百家談笑風生倒還行,但對於如何打仗一竅不通啊。」

  「如今秦王已獨掌大權,那范睢也差不多要獻上遠交近攻之策了,加上戰神白起,秦國的戰爭機器已經全面開動。我卻只是一深宮孺子,沒名望沒功業的小封君,靠著趙太后溺愛才能在趙國立足,我真的能改變長平之戰的結局麼?」

  一時間,明月有點犯難,如何在長平之戰前到來前幫趙國破局,成了困擾他的一個大難題。

  日日夜夜,他腦子裡都是這事,還不止一次地夢到長平殺場上,到處是猩紅的血水,整個丹水河谷堆滿了穿著趙國戌裝的屍體,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身上插滿了箭矢,有的被埋在土地只剩下一個眼睛瞪的大大的精瘦頭顱……

  他也是被活埋的受害者之一,鮮血淋漓,他的生命就隨著時間滴滴答答流逝而一點點窒息,最後只剩下一隻拚命伸出地表的手,千年後,化為觸目驚心的白骨成堆……

  「不!」從夢中驚醒後,明月已是大汗淋漓,他知道,這件事不想辦法解決的話,將會永遠成為自己的噩夢。

  這之後,天氣一日暖過一日,仲春二月已到,燕子啄著新泥在宮室的屋簷下安家,北歸的大雁排成人字,越過邯鄲城湛藍的天空……

  站在台榭之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明月感覺,自己這一個月來病怏怏的身體,差不多要全好了,但心裡的隱患卻日益強烈,五年啊,留給他的時間,真心不多了。

  然而就在這時,他卻從繆賢處驚聞秦國攻趙的消息!

  ……

  「秦國乃虎狼之邦,最不講道義,如今乘著趙國國喪還未結束,派大軍來伐我,已拔邊境三城。」

  如今秦趙兩國關係敵對,繆賢對秦國素來沒甚麼好感,對秦人乘先王葬禮時來伐更是恨恨不已。

  明月最敏感的就是秦趙戰事,他害怕歷史發生變動,讓長平之戰提前發生,當即追問道:「宦者令,這是甚麼時候的事?」

  「二十天前,也就是公子臥病不久的事。」

  見明月面露憂容,繆賢暗道不好,要是讓太后回來看到長安君如此模樣,只怕要責怪他了,連忙笑著安慰道:」公子也不必擔心,太后已經派使者向齊國求助了,只要齊國一出兵,秦人自然會知難而退。」

  明月一怔:「太后向齊國求救了?」

  「不錯,邯鄲到臨淄極其方便,駿馬快車的話,短則十天,長則半月,使者必歸。」

  「糟了!」明月心裡大罵自己的心思都被五年後的長平之戰吸引過去了,卻忘了近在咫尺,與他息息相關的大事。

  中學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開頭,浮現在他腦海中。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

  ……

  過去一個多月的事情,一一浮現眼前,正因為驚覺這次秦伐趙,而趙向齊求救的歷史事件很可能波及到自己,明月才在趙國使者回來向太后呈報齊國條件這一日,好說歹說,讓繆賢帶著自己去太后聽政的鳳台。

  繆賢坳不過他,只能應允。

  所謂的「台」,是先秦天子、諸侯宮殿的普遍建築,以夯土作為地基,使得建築高於地表,臨照四方,以凸顯肉食者的高不可攀,笑傲里閭陋室。春秋時有楚國的章華台、齊國的路寢之台、衛國的新台。後來三家分晉,趙氏列為諸侯,遷都到邯鄲後開始大興土木,台榭宮室自然少不了。

  趙國王城位於邯鄲西南,與被稱為「大北城」的主城區由護城河、城牆相隔,是整個趙國的行政中心。王宮又分為三個區域,東、西、北三座小城呈品字形,互為犄角。

  其中,北城是趙王的苑囿,此處掘土鑿池,種木為林,還養著許多花草和獐、鹿等動物,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春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溫潤。

  西城被稱之為「龍台」,那裡主要是趙國的正殿和明堂宗廟,是舉行大朝會和各種典禮祭祀的地方。

  與西城一牆之隔的東城,被稱之為「鳳台」,這裡是趙王的後宮。在趙太后攝政的特殊時期,鳳台正殿又成了她辦公的場地,趙國重臣得以進入這裡,向太后請示國事。

  鳳台是一座以八丈高台為核心的建築群,明月身為公子封君,新王即位後,他本該搬出趙宮,卻因為在趙惠文王葬禮時生病臥床,被趙太后留在宮內,就住在鳳台附近,小跑著過來卻也不遠。

  有宦者令開道,加上他長安君的身份,倒是一路暢通無阻,順利進入與鳳台正殿一牆之隔的內室。

  隔著帷幕,明月聽到了殿內的聲音……

  果然,齊國那邊向趙國索要的信物,便是他長安君!

  而後,藺相如對如今形勢和邦無定交的分析,群臣請求太后以社稷為重,割捨長安君去齊國為質的請求,一一傳入他耳中。平原君、廉頗,這些人是趙國的將相宗室,是趙國的頂樑柱,也是在五年後長平之戰發揮重要作用的人物。

  而那馬服君趙奢之子,更是長平的主角之一,趙括!

  聽著他們的話語,明月心中極為複雜。

  殿內的群臣和太后爆發了劇烈的爭吵和衝突,而接下來,就是趙太后那句振聾發聵的話。

  「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只這一句,便讓明月感動不已。

  前世在語文課本上學到這一段時,事不關己的明月還無法理解,他覺得,母親對兒子的疼愛,比起國家大事來說,就像鴻毛和泰山比重。

  可一旦事關他自己,在所有人都要將他推出去時,那只緊緊拉著他,不允許他被當做物件送去做交易的手,竟顯得如此珍貴……

  明月前世從小就沒有母愛,如今,趙太后那蠻不講理的潑辣怒喝,卻讓他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滋養著他的心田。

  所以在趙太后出來時,明月下拜頓首,對她行了重重的一禮!

  這裡面,有對她的感謝,也有欠她的抱歉……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 20:55
第3章 舐犢情深

  「明月,你為何會來此處?」

  此時此刻,面對趙太后的詢問,明月低著頭,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先前也說過,重生之後,他有兩個憂患,其一是五年後的長平之戰。其二,便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舐犢情深的趙太后。

  因為要忙著料理惠文王的後事,還要攝理政務,趙太后每天直到深夜,才能抽出一點時間去探望她的愛子。

  每逢這時候,明月常常裝睡,老母親就坐在榻旁,滿是魚尾紋的眼睛久久看著兒子的睡容,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她略顯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長髮,或者打著節拍,哼唱起來自齊國故鄉的一首歌謠……

  「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唱著唱著,她還會突然垂淚,這是因為想起丈夫了。

  誰說王室無親情?

  每逢此時,明月既想起身安慰,但身體卻努力克制呼吸,不敢有動靜,直到太后離去,燈燭熄滅,他才能翻過身,苦惱不已。

  在她面前,明月總是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他覺得,是自己奪走了她最心愛的小兒子,竊據他的身體,享受本來不可能得到的母愛。

  但這個事實,卻又是絕對不能說出來……

  殊不知,明月這一副心虛的架勢,看在他母親趙太后眼裡,卻是委屈的表現……

  這敏感而憂慮的少年人啊,見兒子這般模樣,她的心都快碎了。

  「明月,我的兒……」

  一把抱住明月,趙太后卻先哭了起來,為了掩蓋喪夫後憔悴面容,而塗抹上去的粉黛頓時被淚水沖得一塌糊塗:「方纔的那些話,你可是都聽到了?」

  「兒都聽見了。「明月沙啞著嗓子回答,雖然他已不是之前的長安君,畢竟身體血肉相連。

  這些日子來對時局的擔心,以及對趙太后的愧疚湧上心頭,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道:

  「既然秦攻趙甚急,就讓兒為母后分憂,為趙國分憂,去齊國做人質罷!」

  此言一出,繆賢愣住了,而趙太后淚眼婆沙,乍然聽明月此言,卻突然收住了哭聲。

  「明月,這是你的真心話麼?」

  「我……」明月再度低下了頭,五年後的大患,眼前接踵而至的事故,勾心鬥角的宮廷,一切都與前世平靜無奇的生活迥異,所收集的信息還不夠多,他至今無法做出最佳的抉擇。

  明月這猶豫的神情,反倒讓趙太后心疼不已,暗想道:「可憐的孩子,剛剛沒了父王,卻又要被當做人質索要,他倒是極為懂事,這些時日,一定是在為此事憂慮吧,如今更主動為我分憂……」

  這加劇了趙太后的決心,她雙眉一橫,狠聲道:「我兒,休要聽那些宗室群臣的話!勿怕,天塌下來,有為娘為你擋著,你放心,誰也沒法將你從為娘身邊帶走!」

  這下,明月有些傻眼了。

  ……

  雖然主動請纓未成,但鳳台上趙太后對明月的極力維護,反倒將他的心結給解開了。

  「既然我欠她一個兒子,那便盡力扮演好兒子的角色,讓她能夠開心顏罷。」他如此想到。

  在回寢宮的路上,他放鬆心情,讓潛意識里長安君的性格顯現出來,盡顯孩童天真,逗得趙太后咯咯直笑。

  「母后,兒身體當真大好了,不信你看!」

  明月跟在趙太后的輦旁,時而慢走,時而小跑,時而又折下台榭旁抽芽的桂枝桃枝,驚飛在宮闈天井裡停歇的鴉雀……

  雖然走得臉頰通紅,流了一些汗水,但這健康活潑的姿態,卻是過去幾個月裡,病怏怏的長安君從未有過的。

  趙太后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為了兒子的身體,她不知在深夜裡翻來覆去醒來過多少回。她曾對著趙國信奉的霍泰山神、趙氏列祖列宗,甚至是她故鄉齊國的八位神主祈禱過:

  」若能讓我兒痊癒,哪怕要了老婦的命作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如今見明月健康如初,她心裡的一顆大石頭啊,總算是落下來了。

  與來時的心情沉重不同,回程時趙太后心情輕鬆了許多,是夜的饗食,也因為明月在她對面大快朵頤,而多喝下了一碗粥。

  宮廷規矩,食不言,放下匕箸,接過葛巾擦了擦手後,明月才說道:「兒是無恙了,但母后也要照料好自己的身體。」

  放在後世,趙太后年紀不算特別大,但在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的戰國,完全可以自稱一聲老婦了。她腿腳不好,只能坐在輦上出行,而明月看她去掉粉黛後,比起初見時的美麗端莊,可憔悴了許多,不免勸她道:

  「母后平日不能只喝淡粥,也得吃少許喜歡的食物,比如說蔬果。」

  趙太后盯著滿案幾的美食,卻一點食慾都沒,她歎了口氣:「知道,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啊。」

  明月認真地說道:「食慾跟腸胃有關,母后不可整日坐在案幾前勞碌,不如將國事跟王兄和宗室、將相們分擔些,待到天氣晴朗時,由兒子陪著你稍微走動走動,這樣才能對身體好。」

  趙太后笑了起來:「我兒不但懂事了,還明白了不少事理呢。」

  隨即一瞥旁邊伺候的繆賢:「宦者令,是你教公子的?」

  繆賢嘿然:「老僕是下賤的笨人,哪教得了公子?還是長安君天生繼承了太后的聰慧,又生了一顆純孝之心,太后可有福了。」

  說完他看了一眼明月,微微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長安君從先前那個無憂無慮,恃寵而驕的小公子,變為極為懂事的早熟少年,甚至會關心國家大事,在繆賢看來,這並不奇怪。因為三十年前,他也見證了一個人繭化成蝶般的蛻變……

  那是名為沙丘宮變的巨大動盪,年未滿二十的趙惠文王一夜之間經歷了許多事情:長兄代安陽君公子章篡奪王位發動兵變,趙相肥義被殺,趙臣群起而攻安陽君。安陽君失敗後躲入趙武靈王的沙丘行宮,李兌、公子成平叛成功後,卻索性連趙武靈王也不放過,盡出行宮中人,不留一粒糧食,圍了三個月,將他活活困死在沙丘……

  一代梟雄趙主父,就這麼窩窩囊囊地沒了,據說臨死前還在極力攀爬,想要掏樹上的鳥蛋吃……

  接著,李兌、公子成獨攬朝政,世人但知奉陽君李兌而不知趙王,惠文王形同傀儡。

  正是在那痛苦的時期裡,還是一個小寺人的繆賢,見證了惠文王從一深宮孺子,蛻變為沉穩內斂的君王……

  與今日情形,何其相似啊。

  趙太后好不容易心情大好,繆賢不敢提及先王,明月倒是乘此機會,主動問起了一件事。

  「母后。」

  乖巧地幫趙太后捏著酸痛的肩膀,他輕聲問道:「母后不願兒去做人質,兒很高興。但此番秦國進攻趙國,若無齊國的幫助,趙國要如何抵禦呢?」

  ……

  閉目享受兒子孝心的趙太后肩膀一僵,卻若無其事地說道:「先王雖然不在了,但他給吾等留下了一個富強的趙國,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如趙強……宦者令,當年蘇秦來謁見先王時,是這麼說的吧?」

  「唯。」

  繆賢也驕傲地背誦道:「蘇秦先生當時說,趙地方二千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秦之所畏害於天下者,莫如趙!」

  原來,這戰國七雄,原本是魏國最強,魏文侯相當於天下霸主。但到了中期,隨著各國展開變法,秦、齊、楚開始崛起,大敗魏國,魏國從此淪為二流國家。

  楚國雖大,但在楚懷王時期大大衰弱,失去了大國地位。於是就變成了秦、齊的東西對峙,秦昭王和齊閔王還一度相互送給對方帝號,稱東帝西帝。

  接著,還是靠了蘇秦這個燕國死間的斡旋,趙太后的父親,不可一世的齊閔王滅宋後遭到五國伐齊,被樂毅佔了七十餘城,齊國幾乎滅亡。於是沒了對手的秦就成了傲然群雄的超級強國,一舉奪取了魏的河東,還有楚國鄢郢,大霸天下。

  如今,山東六國能與秦抗衡者,就只剩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新近崛起的趙國了。

  趙惠文王繼承趙武靈王的軍事改革,又內修善政,提拔如廉頗、藺相如這樣低級士伍出身的名將賢相。對外,趙國先與燕國合作,配合樂毅五國伐齊,奪取了濟水兩岸的富裕土地,大大增強國力。其後,又數次阻止了強秦的東進。

  華陽之戰,趙國雖然大敗於白起,被殺了兩萬人,卻未傷筋骨。公元前269年,秦又進攻趙國閼與,秦將胡陽與趙奢狹路相逢,卻大敗而歸。秦人不甘心,返回時報復魏國,進攻幾邑,趙將廉頗救魏,又在幾之戰中大破秦軍……

  一年內連續兩次擊敗秦國,天下人為之側目,這是自孟嘗君合縱攻秦入函谷關後,三十年來六國對秦的最佳戰績。這下,秦國也有點忌憚趙國了,這才出現了惠文王在世期間,」秦不敢舉兵甲而伐趙「的情況。

  所以趙太后怨齊國跟自己討價還價,索性賭氣地說道:

  「老婦就不信了,靠趙國自己不能擊退秦人,既然四年前馬服君、廉頗將軍能連續打敗秦軍,這次又為何不能?」

  然而明月卻看得出來,趙太后這是故意在他面前逞強啊……

  趙國經過趙惠文王的積累,較為富強是真的,能夠挫敗秦國的兩次進攻也是真的。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新君剛剛即位,趙國內部也有一些小問題,據繆賢說,一些軍隊還調到了北方的代郡、雁門防禦匈奴,國中空虛,這才造成秦軍來攻,趙國無法集中兵力抵禦的情況。

  更別說背後的燕國態度曖昧,頗有與秦連橫攻趙之勢。

  「母后,若趙國孤立無援,而秦國在邊境拔城得利後惡向膽邊生,讓武安君白起為將大舉伐趙,那該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趙太后也被嚇到了,趙國雖強,但僅是在山東六國裡稱雄,跟秦國相比,大為不如,她對趙國獨自抵禦武安君白起更沒甚麼信心。

  太后心裡打起了退堂鼓,如今趙惠文王還沒有完成五月下葬的儀式,能夠伐謀伐交解決的問題,還是不要伐兵吧。

  「大不了,讓齊國那邊換一個人質?」

  想出這麼個主意後,趙太后憐愛地拉明月坐到身邊:「至於你,只需好好在宮內陪著母后,讓廬陵君去臨淄就是了……」

  「廬陵君……」心裡念著這個封號,明月想起來了,這是他的同父異母哥哥,被封為廬陵君的趙通。

  沒記錯的話,他與趙通相處得還不錯,是兒時的好友。反倒是跟一母同胞的趙王丹關係疏遠,甚至是……緊張!

  也是湊巧,就在這時,宮外的寺人來報,說大王和廬陵君聯袂而至,來向太后問安,並探望長安君……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2 11:29
第4章 兄弟

  先王孝期內,趙太后身為國母,須以身作則。

  非但自己衣食樸素,她連照明上也不許奢靡。方才只讓宮女點著小燭在旁伺候,直到聽聞趙王丹和廬陵君前來問安,這才讓宮婢去將那耗費蠟油甚多的銅枝燈燭點亮。

  青銅枝燈造型就像一株枝幹茂密的大樹,高達六尺,鏤雕夔龍紋,宛如枝椏的十五個燈盤陸續燃起火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油蠟味,晦暗的宮室也被光芒充滿。

  明月站在趙太后身側,透過這光亮,看清了兩個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趙王丹,明月彷彿能看到他的命運:五年後長平之戰打響,這位趙孝成王做出了一系列錯誤決策,對於那場悲劇,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趙丹卻對此一無所知,他穿著一身王者的玄端上衣,配著朱色的下裳,均繪有一系列章紋,錦緞銹邊價值不菲。頭上未著王冕,眼中帶著十九歲青年獨有的自鳴得意,步伐也邁得很大,以至於身後為他舉著雉尾障扇的兩名寺人有些追不上,只能趨行小跑……

  至於更後面跟著的那位常服少年,則是十七歲的庶公子廬陵君,低眉順眼,其貌不揚,完全是趙王丹的跟班和陪襯。

  「兒見過母后,問母后安好!」

  二人走到趙太后面前,向她行禮問安,然趙王丹只用揖禮,而廬陵君則需下拜。

  這邊,太后欠身向已經成為王者的長子還禮。礙於宮廷禮節,明月也得忍著心裡的不爽,對趙丹長揖及地,這位趙王似乎很享受幼弟對自己的拜服,背著手欣然受之。

  當明月的腰幾乎彎到九十度時,垂下的目光剛好跟抬頭的廬陵君趙通對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發現趙通眨了眨眼,對自己使了一個眼色?

  ……

  趙王丹雖然打著來探望長安君的名義,但只是簡單地詢問了明月幾句,就不再搭理他,態度裡透著的冷淡,明月再木訥都能感覺出來。

  這之後,趙丹便坐在趙太后對面,興沖沖地對她說起了這幾日裡,跟趙國的太師、太葆學習如何治理國家的心得,眉飛色舞,舉手投足間,像極了後世跟母親炫耀考卷的大孩子。

  明月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趙王今早才問過太后安,本來明晨才需要再來,卻挑著晚上饗食後急沖沖跑來,絕不是為了聊家長。八成啊,還是跟如今秦攻趙、趙求救於齊的事情有關係,看得出來,這位趙王雖然尚未成年親政,卻對國事天下事極為關心,已經迫不及待想在趙國朝堂施展拳腳了……

  但在面對趙太后時,趙丹又色厲內荏了,每每將話題帶到齊國索質的邊緣,又不敢直言,再度吞了回去,還不時掃下首的長安君一眼,似乎是嫌棄他礙事……

  明月心中暗生不妙之感,正當場面有些尷尬的時候,他對面的廬陵君來解場了。

  「長安君,大王和太后談論國事,你我去外面走走何如?」

  明月被趙王丹瞥得渾身不自在,有心離開這裡,便應諾起身,向太后和趙王告辭。

  趙太后在面對趙王那乏味的講述時,一直是微微含笑,沒太大反應,這時卻十分關切地對明月囑咐道:「外面乍暖還寒的,多披件衣裳。」

  明月心裡一暖,笑著答應道:「兒省得。」

  趙太后板起了臉:「不許走遠,就在台榭和園圃旁繞一圈即可,你不回來,為娘就不熄宮燈!」

  「唯唯……」

  然而,就在明月轉身與廬陵君離開的那一刻,他卻發現,趙王丹又瞪了自己一眼!

  雖然只有一瞬間,趙王就收回了目光,但這一次,明月看懂了他的情緒。

  沒錯,那雙青年王者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閃爍著的,分明是嫉恨!

  ……

  「還是外面好啊,在宮室裡,人一多便太過於憋悶。」

  鳳台旁的園圃小徑,明月一直想著方才趙王的眼神,心中湧現不安。走在他身前的廬陵君趙通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明月拿不準他是否意有所指,便只能敷衍地稱是。

  若是記憶沒出錯的話,長安君年少時,就和還是太子的趙王丹鬧過一些不愉快,二人在趙太后面前假裝其樂融融,暗地裡卻關係緊張。他反倒跟宮婢所生的趙通走的更近,比起目中無人的紈褲太子,性情溫和的趙通才像親兄弟。

  可人是會變的,被封為廬陵君後,趙通整日跟在趙王丹屁股後面,陪伴他讀書學政,誰知道他現在跟誰親近?方才拉明月出來,到底是為明月解圍,還是為趙王創造跟太后私下說話的機會?

  外愚內慧的趙通似乎覺察了明月的心思,搖了搖頭,歎氣道:「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嫡子大王是干,庶子封君是枝,君臣之位已定。像我這般,若不依附於樹幹,枝葉便要早早凋零。」

  這老氣橫秋的話,從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口中說出,很是違和。但明月也沒有太過驚訝,在記憶裡,趙通本就是個早熟的孩子,王室子弟,尤其是庶子在宮廷中小心翼翼地活著,也殊為不易。

  趙通似是想要對他解釋甚麼,但明月已經不是原先的長安君了,前世在單位裡見多了人前稱兄道弟,人後暗中下刀子的官場鬥爭。他不得不留個心眼,對趙通有所提防。

  戰國不像春秋,禮樂徹底崩壞,縱橫策士的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君王公子的背信棄諾也成為家常便飯。生於這樣一個時代,明月才不相信甚麼古人就一定單純樸實的鬼話。

  氣氛再度沉默下來,四名宮人提著銅宮燈在前後照亮道路,路過一處高聳如鳥首的屋簷下時,廬陵君又忽而指著上面道:「長安君,還記得這裡麼?」

  藉著月光和燈光,盯著那屋簷的輪廓,一幕往事浮現於明月眼前,還連帶著背上的隱隱微痛,這是來自身體的記憶……

  「那時你我才十一二歲,王兄自詡高貴的太子,不肯與吾等玩耍,這園圃便成了你我二人的疆場,在這裡競相追逐,一度爬上了這二層樓的屋簷上,你還失足跌了下來……下來以後,你倒是無大礙,我則被慍怒的太后狠狠責罰一頓,身上現在還有木棍留下的疤痕呢……」

  小時候,趙通經常做長安君的替罪羊,他將這當做童年趣事說出來,但明月卻想到了另一件事。

  「按照母后的計劃,若是我不去齊國為質,就要輪到廬陵君去那異國他鄉了……」

  廬陵君也是趙惠文王的兒子,他也有母親,也必然不捨。

  一時間,明月竟心生一絲慚愧,也不好意思對廬陵君冷淡了,順著話題,二人開始熱絡地聊起了小時候的趣事,兩位少年的爽朗笑聲迴盪在空曠的園圃中,彷彿恢復了昔日的兄弟之情。

  聊著聊著,話題卻偏到了廬陵君最近在讀的書上。

  ……

  身為庶子,廬陵君也有自知之明,他只想做一個閒散的封君,等成年後去封地過半隱居的生活,亦或是住在繁華的邯鄲城裡,與趙國的文士、外來的儒學游士談天說地……

  沒錯,趙通是很喜歡儒家的,兩年前受入宮為惠文王講學的魯國儒者孔穿影響,便一發不可收拾,整日埋頭讀書,連玩心也收了不少。

  作為生在紅旗下的現代人,明月卻對儒家不太感冒,在趙通大談甚麼詩、書、禮、樂,稱頌其精妙時,他有些哈欠連天,忍不住反駁道:

  「但是,儒家在這亂世裡沒甚麼用啊,別談治國了,君不見,魯國、中山國,但凡重用儒家的國度,到頭來不是衰弱就是內亂。」

  「我聽宦者令說起過,趙國在趙襄子後幾代也曾崇儒,國力卻沒甚麼起色。到武靈王和先王時廢俗禮,尚名法,崇軍功,方能崛起於冀州。所以啊,這大爭之世,要論富國,還是得靠法家,要論強軍,還是得靠兵家。」

  這是明月前世對戰國歷史學習後,得出的簡單結論之一,而五年後想要改變長平之戰的結局的話,在他看來,也只能靠這兩樣東西!

  趙通一向性格溫和不與人爭,如此才能在宮廷夾縫中左右逢源,見明月對儒家不以為然,他也不爭辯反駁,只是笑道:

  「長安君說的有幾分道理,魯穆公用儒者而地削,鮮虞中山因好儒而亡國,這都是事實。不過儒也分八種,自從孔子死後,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等,最近更是興起了一派荀氏之儒,為首者正是我趙國的大學者荀況先生。八儒之中,的確有迂闊誤國者,但也並非全是迂腐之輩啊……」

  聽到荀況之名,明月心中一動,但還不等他追問,趙通便又如數家珍地說起了儒者的好處來。

  「儒家這個流派,祖述堯舜、文王,又師事孔子,其思想涵泳於《詩》《書》《禮》《易》《樂》《春秋》當中。若沒有儒者整理三代、春秋的文獻典籍,當今的九流十家,他們說的話做的事,也就沒有依據可言,我最敬佩儒者的地方,就是這鑽研文獻的認真勁。」

  說著,趙通便回過頭,讓跟在後面的一名親信寺人過來,從他手裡拿了一冊用布包裹住的竹簡,不由分說,塞到了明月手中。

  「我們趙國的奠基之主趙襄子,有一位叫張孟談的大臣,張孟談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我覺得很有道理。反正長安君養病閒著也閒著,這冊簡書,還請回去翻閱翻閱,或許能從古人的智慧裡,得到些別樣的收穫……」

  明月拒絕不及,只能接過沉甸甸的竹簡,正要遞給身後的寺人收著。孰料,廬陵君卻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突然發力,頭則湊到他耳旁,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長安君,看過以後,記得燒了,切記,小心!小心!」

  明月大驚之餘,廬陵君已經抽身後退,在月光和宮燈下,其貌不揚的少年一如方才在鳳台寢宮內相見時,他看著明月,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下明月知道了,這位庶兄的舉止,果然另有深意!

  ……

  半個時辰後,昏暗的宮室中,微弱的燈燭被點亮了,映照出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眸,以及稚嫩少年的臉,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是,表情似乎過於嚴肅了。

  披著深衣,明月吹熄了手裡點火用的細薪,直到現在,他仍不能很好掌握用燧石取火的古代必備技能,只能從炭盆裡借來火種——這是他借口今夜感覺身子冷,讓宮婢和寺人添上的,之後,便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他需要獨處的空間,好端詳端詳半個時辰前,廬陵君神秘兮兮塞給他的簡書。

  就在方纔,在園圃繞了一圈後,明月回到鳳台寢宮,正好碰上趙王丹氣呼呼地從裡面大步走出,擺駕回龍台,離開前還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明月不敢怠慢,長揖送趙王遠去後,走入趙太后寢宮,發現太后也有些生氣,見明月回來,更拉著他長吁短歎,抱怨趙王丹「不悌」。

  明月一聽就知道,剛才趙王肯定是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惹太后不高興了。

  「往後啊,為娘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了。」

  趙太后這顯然是一時氣話,明月卻未附和,反倒為趙王丹開脫起來,他說王兄也是重任在肩,為國擔憂。明月這孝順恭謹的態度寬慰了太后少許,讓老母親得以安睡……

  之所以如此謹慎,是因為廬陵君之前那一連串暗示,讓明月提高了警惕。

  趙王雖未親政,但未來權威巨大,地位無可動搖。連廬陵君都只能明哲保身依附於趙王丹,宮內宮外趨炎附勢想要討好新王者必不會少,太后宮中,那些看似低眉順眼的寺人、宮婢也靠不住。

  明月不知道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又有多少只耳朵在側耳傾聽自己的一言一語……

  只有獨自一人身處於黑暗中時,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全。

  「生於王室,雖然避免了在亂世中淪為餓殍,填於溝壑,但也不全是好事啊。」歎了口氣後,明月開始在細弱的燭光下研究廬陵君送他的書。

  打開外面包簡冊的帛布後,一冊竹卷露了出來。

  削好的狹長竹片叫做簡,用麻線編綴成冊後叫做冊,《尚書》裡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簡冊從殷商時期發明,流傳至今已有千年,工藝臻於純熟,是戰國時代的主要文字載體。

  比不上後世書籍的輕盈,竹簡捧在手裡沉甸甸的,明月索性將它攤在案几上,費了好大勁解開上面的麻線結,這才能緩緩展開,看清其中端倪……

  黃褐色的竹簡已經殺過青,陰刻的字跡上是濃濃的墨色——趙式篆字。萬幸,明月繼承了長安君的許多記憶,包括識文斷字的能力,否則廬陵君給他這東西,純屬拋媚眼給瞎子看。

  掃了兩行類似開篇序言的文字後,明月看懂了,這是《左氏春秋》的第一卷。

  《左氏春秋》,又叫做《春秋左氏傳》,是魯國史官左丘明根據孔子所作《春秋》加以補充,記述春秋時期歷史的史書。同時也是戰國儒家奉為經典的傳世之作,與《公羊傳》《谷梁傳》並稱春秋三傳,後世中學課本上的燭之武退秦師、曹劌論戰等名篇均出自此書。

  這部書一直傳到了兩千多年後,明月生前也看過,但只是對著譯文走馬觀花,如今重讀,靠著長安君記憶裡的文字功底,看懂也不算難,只是廬陵君給他這本書,到底有何深意?

  帶著濃濃疑惑,明月又把簡冊展開了一些……

  很快,在濃墨寫就的黑字間,一道殷紅的劃線猛地躍入眼中!

  那是一整個段落,被人用丹筆標明出來!

  當看清楚那個段落所講述的事情後,明月感到有甚麼東西從內部頂住了自己的胸口,讓他呼吸徒然緊促!

  「鄭伯克段於鄢!?」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2 16:16
第5章 畫策

  明月已經將整本簡冊都展開了,發現除卻被人用丹筆標明的那一段外,別無他物。

  他只得回過頭來認真研究,那段文字赫然記述的,是發生在《春秋》伊始的第一年,魯隱公元年發生的事,鄭伯克段於鄢!

  那件事發生在四百多年前,鄭國的老國君鄭武公死了,太子鄭莊公繼位。然而鄭莊公的母親武姜不喜歡他,卻偏愛小兒子共叔段,不斷逼迫鄭莊公增加段的封地,賜給他國之重器,如此一來,段的勢力日益強大。

  鄭國的大臣祭仲力諫莊公不可如此,莊公卻不以為然,說甚麼「多行不義,必自斃。」

  終於,段覺得自己羽翼豐滿,無法忍受屈身於哥哥之下,就修整甲冑武器,聚集百姓,準備好兵馬戰車,將要偷襲鄭國都城,奪取君位,而偏愛小兒子的武姜竟打算開城門作內應。

  其實,這場叛亂早就被老謀深算的鄭莊公看破,他是故意縱容母親和弟弟,讓他們肆意妄為,露出反叛端倪的。有了出兵的借口後,鄭莊公一舉平定叛亂,共叔段戰敗外逃,武姜也被軟禁起來……

  額頭的汗緩緩落下,這個故事,明月知道,但此時此刻細細讀來,卻格外驚心動魄!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明月咀嚼著這句話,恍然大悟:「廬陵君啊,你是想提醒我,如今趙宮內的局勢,正如鄭伯克段?」

  剛剛即位的王兄趙丹,偏愛幼子的母親趙太后,他長安君沒有尺寸之功,卻不斷增加的爵祿、封地、寶器。這一切,彷彿歷史在重演。

  如此一來,趙王丹今日對明月冷淡的態度,嫉恨的情緒,也就說得通了。

  明月苦笑一聲:「樹欲寧而風不止,看來我穿越的真不是時候,距長平只有五年,遇上秦國伐趙,不但被齊國人索質,還捲入了宮廷爭鬥中。」

  一時間,空氣彷彿凝滯住了,宮室中滿是壓抑之感,逼得人抬不起頭。

  重壓之下,明月卻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在閉目深呼吸後,站起身。他背著手,在寢宮內踱步轉圈,這是明月前世的習慣,每逢一件事難以抉擇時,他都要在不斷走動中清空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冷靜下來。

  唯一的區別是,前世的那些抉擇,不過是選文科還是理科,高考報哪所大學,今天吃食堂還是叫外賣,考不考研,公務員考試投哪個職位,面試穿哪雙皮鞋系甚麼領帶,領導要的材料今天做還是明天做,酒席上喝白的還是紅的,給老爸生日帶的蛋糕選哪個……

  可現如今,卻是關乎性命,一步走錯,萬劫不復的生死抉擇!

  碩大一個趙王宮,彷彿變成了噬人的猛獸,而他就陷落於唇齒之間,一個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是的,他需要為自己畫策,畫一個周全之策!

  許久之後,明月停了下來,喃喃說道:「廬陵君的這份傳訊,可能包含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

  「其一,他只是看出了端倪,生怕長安君還蒙在鼓裡,故而暗中點醒,讓我也效仿他明哲保身,休要重蹈共叔段的覆轍。」

  「其二,他也可能是在暗示我,可以依仗趙太后的偏愛,利用她攝國事的權力,行共叔段奪兄位之事!」

  ……

  東方未晞,趙王宮頂上的月亮靜悄悄地懸掛在枝梢上,宮內一片寂靜,只有守夜的黑衣衛士和閽人走動。

  此時此刻,倘若有人探頭進長安君的寢室觀望,定然會發現奇怪的一幕:長安君沒有好好睡下,而是坐在炭盆旁的蒲席上,面上陰晴不定,時而冥思苦想,時而自言自語,透露著一絲詭異……

  更沒人會想到,這位年僅十五歲的公子,竟然在謀劃造反篡位之事!

  「先想想第二條路有無可能罷……」

  順著廬陵君給出暗示後的兩種可能,明月進行了一場頭腦風暴。

  他是個思維清醒的人,很認可《孫子兵法》裡的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敗。

  君子拙於不知己,所以在畫策的時候,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去做一件事的實力,而不是憑著衝動貿然行事。

  把玩著那枚雕琢為圓月的玉飾,明月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的身份,是趙國的封君……」

  封君,是戰國時期一種特殊制度。經歷了春秋時諸侯兼併,卿大夫竊國一系列事件後,新興崛起的戰國七雄意識到了層層封建的壞處,開始搞中央集權,廣泛推行郡縣制,派隨時可以任免的官僚去治理地方。

  但新貴族的權力要加以保障,王族子弟和有功之臣需要封賞,於是封君便應運而生。秦的武安君白起、趙的平原君趙勝,齊的孟嘗君田文、燕的昌平君樂毅、楚的鄂君子晰、魏的信陵君魏無忌,都是封君,作為頂級貴族,從國家那裡獲得封地。

  他「長安君」的封號亦然。

  然而,雖然在廉頗等尚未獲得封君的將軍看來是香餑餑,但對於生出了「異心」的明月而言,封君之名就是雞肋。

  棄之可惜,食之無味!

  春秋時的卿大夫,比如晉國的六卿,相當於國境內的獨立諸侯,隨時可以從封地拉起一支隊伍作戰。可戰國時代的封君,權力大大被削弱,除了像魏國安陵君那樣的「定身封」外,一般長住國都,不到自己的封地去就封,只是食用租稅而已,治民權有限,兵權也不大,所以秦國的商君衛鞅造反迅速被撲滅。

  所以,在審視自身一番後,明月發覺,自己雖然靠著太后的溺愛獲得了不少封地,但都是虛的。他沒有開府就封,也沒有培養親信,根本調不動當地軍民,更別說讓他們頃心追隨了。

  他一攤手,無奈地說道:「所以,我沒有半分屬於自己的力量。」

  那麼是時候思考第二個問題了,趙太后會支持他篡位嗎?

  想都不用想,明月已經將頭搖成了撥浪鼓:「絕無可能!」

  ……

  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結合歷史記載上的隻言片語,明月差不多摸清了趙太后的脾氣。

  這位母親呀,性格剛強,有一點小脾氣,愛憎分明,但卻非常護犢子。還有,就是雖然會任性而為,但最後還是會服從於大局……

  雖然偏愛明月,但趙王丹也是她的兒子,又沒有大的過錯,手心手背都是肉,明月沒把握說服她行廢嫡立幼之事。

  雖然平日右手用的更多,更受偏愛,但沒了左手,也會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啊……

  「若我逼她,那便是恃寵而驕,非但還不上竊奪她兒子身體的欠債,反倒會害了她!」

  忘恩負義之舉,明月不能做。

  「再說了,趙太后雖有攝政之名,但趙國實權,其實是控制在將相手中的。」

  戰國時,七雄經過政治改革,出現了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在國君之下,有一整套官僚機構作為統治工具,這個官僚機構,以相和將為其首腦。

  趙國現在的相邦,正是惠文王的重臣藺相如,平原君趙勝為佐。至於大將,則以馬服君趙奢和大將軍廉頗為首。

  這四人,就是趙國的四根頂樑柱,那一日明月在鳳台正殿隔著帷幕聽過他們說話,都是老成謀國之人,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慫恿收買的傻子。

  「那句話說得好啊,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趙國歷史上因為奪位而發生的動亂,太多太多了,四人不會不知道。」

  過去一個多月裡,明月簡單瞭解了下趙國的國史,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政變!

  公元前444年,趙國的奠基之君趙無恤去世,也不知道老傢伙是不是腦子抽抽,放著五個親兒子不傳,傳位給侄孫趙獻侯。結果趙無恤的兒子趙桓子大怒,驅逐趙獻侯,自立為君。

  等到趙桓子死後,國人又驅逐了他的兒子,重新迎回趙獻侯。

  這場內亂,導致趙國丟掉了三晉之首的地位,淪為魏文侯馬仔。

  等到公元前400年,趙國的真正建立者趙烈侯去世,歷史又重演了,他的弟弟武公自立。過了十三年,武公死,趙烈侯的太子又打跑了武公的兒子,成為趙敬侯,正式遷都邯鄲。

  歷史繼續發展,但趙國卻一直在重複過去,公元前376年,趙敬候死,趙成侯繼位,公子勝與他爭立,作亂。

  公元前350年,趙成侯去世。他的兒子趙肅侯又和公子紲爭立,內亂。

  總之,一百多年時間裡,趙國幾乎每次王位繼承都會生出蛾子,這種亂相儼然成了傳統,每次都把前代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國力消耗殆盡,所以一直是個二流國家。

  至於趙武靈王末年那場沙丘宮變,就更不用提了,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都是親歷者,對此記憶猶新,而廉頗藺相如,更是老早就建議趙惠文王早定太子之位。

  趙惠文王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為太子,說來也巧,趙丹剛剛被立為太子,那場疫病就平息了,趙國的君臣和百姓都覺得此乃太子帶來的福祉,這儼然成了趙丹最大的一個政治資本。於是趙丹在繼位前做了十一年太子,雖然比起武靈王和惠文王,他顯得有些庸碌紈褲,但卻是正統繼承者,有很深的根基,頗得大臣百姓擁戴。

  總之,打鐵還需自身硬,明月自己沒有半分實力,又沒把握說服趙太后大義滅子,取得宗室將相支持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既然如此,還篡個蛋的位啊!

  「結論,貿然行事,只會害了我自己,身敗名裂,為天下笑爾,更可能讓趙國再度內亂,秦人長驅直入,長平之戰,甚至邯鄲之圍提前發生……」

  沒有五成以上把握的事,他不會做。想明白之後,明月臉上的擔憂不見了,反而露出了笑容:「所以啊,趙太后雖然偏心卻不糊塗,我雖然看趙丹不爽,卻沒有做一國之君的準備,至於趙王……」

  想到那個恨不得將自己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趙丹,明月就忍俊不禁,像趙丹這種性格,放在後世進了單位,可是要狠狠吃癟的。

  「他這種人,也做不了老謀深算,縱弟為惡的鄭莊公!我與他之間雖有耿介,卻沒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

  按照廬陵君之前的囑咐,明月坐在蒲席上,一點點解開捆綁竹簡的麻線,將一枚枚散落的竹片扔進炭盆裡燒燬。看著竹片起火燃燒,上面的墨字逐漸不見蹤影,化作青煙,他突然笑出了聲。

  他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腰間佩的,手裡拿的,甚至是大小便時用的廁籌帛布,都是珍貴的先秦文物,尤其是手裡正在燒的竹簡,這可是最接近原版的《左傳》啊……

  他還記得,那應該是2012年時,一批浙大收藏的戰國楚簡首次公開展覽,主要內容正是《左傳》。當時學校裡那個教先秦史的老師可激動得不得了,一直跟他們說這破解了《左傳》真偽之爭,是劃時代的大事。

  若是那位老師知道自己在焚燒如此珍貴的文物,估計會氣得吹鬍子瞪眼吧。

  這麼想著,明月卻燒得更來勁了,還哼起了歌。

  銷毀證據後,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想道:

  「依照廬陵君趙通的性格,他大概是覺察到趙丹要對我不利,才善意提醒,而不是慫恿我造反。沒猜錯的話,趙丹也不想置我於死地,僅僅是要我去齊國做人質,緩解秦國攻勢,順便把討厭的弟弟趕得遠遠的,一舉兩得……」

  「但是,留在趙國,就算太后無武姜之意,我無共叔段之心,趙王也無鄭莊公之能,卻難保他親信中有人會效仿祭仲,為了博得新王歡心,進讒言害我,現在有太后庇護倒是沒事,有朝一日太后不在,我在趙國就呆不下去了……」

  邯鄲趙宮雖然安逸,卻暗藏殺機,既然留在趙國同樣危險重重,莫不如,順勢而行?

  當明月第一次說自己願去齊國時,他是出於對秦國和白起的畏懼,內心難免有一種想法:倘若我無法改變長平的結局,能去齊國避禍也不錯,雖然是人質,但錦衣玉食是不會缺的。

  但這懦弱的念頭剛冒出來,便迅速被他趕走,唾罵自己是懦夫,如此怎對得起趙太后的愛護?也羞做重活一世的穿越者!

  認真地分析畫策後,他第二次下定決心去齊國,並不是為了逃避,而是要為自己造勢……

  是的,雖然秦國和白起聽上去是那麼的可怕,無敵於天下,但明月心裡,依然想要改變長平之戰的慘劇!

  他要力挽狂瀾!不僅為了這趙國公子的身份,也是為了四十多萬條活生生的人命!

  想要改變長平,最方便的,莫過於直接控制趙國朝政,在國策和軍事上加以改進。

  然君臣之分已定,取代趙王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能暫時安於公子封君之位。

  但這封君之位,對於明月而言,彷彿雞肋,而且還是一根隨時會被奪走的雞肋。

  縱然太后萬般寵愛,他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反倒會招致禍端。一旦趙太后不在了,他的身份地位瞬間不保,到時候很可能會被趙王丹趕走,去國外做一個可憐巴巴的乞丐公子,到時候能活下來就不錯,就別提甚麼改變長平之戰了。

  所以不如乘此機會,為自己弄一些能夠在趙國立足的功勞,才是自保固身之策。

  戰國時期,想要做大丈夫,幹大事,最重要的東西是甚麼?是血統、出身麼?不,與春秋不同,戰國時人最看重的,是實打實的功績和名望!

  這是一個士貴,王者不貴的時代!

  這是一個猛將必發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部的時代!

  這是一個縱然不為王侯,只要善於用勢,同樣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時代!

  明月要走的,是一條類似孟嘗君田文的路……

  田文本是齊國的靖郭君田嬰的庶子,其名不揚,卻依靠自己的智慧,多次勸誡田嬰,主持家政,接待賓客,他的名聲也隨之傳播到各國。各國的封君名士,竟反過來派人來齊國,請求田嬰立田文為繼承人。於是田文在父親死後,便繼承了薛地,為孟嘗君,權傾齊國,操持國政,齊王雖然不喜歡他,卻很難趕走他,以至於到了最後,世人一提齊國,竟只知孟嘗君,不知齊閔王。

  「退一萬步講,功績和名望能達到頂峰後,田文就算在齊國混不下去,竟也能得到其他各國的優待,紛紛請他去做相邦,五國伐秦,天下側目。狡兔三窟,容身之道也,只可惜啊,田文最後也老糊塗了,他忘了齊國就像是容納他這條大魚的水,竟因為與齊閔王不和,反過來主持五國伐齊,導致齊國衰敗……於是水枯魚死,顯赫一時的薛公家族沒了依仗,也覆滅了。」

  若非如此,孟嘗君的後人很可能會與齊國同休,世代享有高位。

  孟嘗君的晚年,明月沒興趣去效仿,但他起家的捷徑,卻不妨效仿一番。血緣和出身他已經有了,接下來他要要博取的,就是功績和名望,這兩樣東西,趙太后給不了他,留在邯鄲趙宮,也求不到。

  臨淄,只有去臨淄才能獲得它們!

  經過一夜深思熟慮,明月終於下定了決心!

  「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我應當主動請求去齊國為質,以獲得為國解困的功勞,博得趙人感激愛戴,再以此為階梯,謀求更大的權勢。」

  雖然尚不知道去齊國後會遇上些甚麼,是困難還是險惡,但總比甚麼都不作為強,這畢竟是他來到戰國時代,小心蟄伏多日後,主動走出的第一步!

  但攔在明月面前的,還有一個人。

  那就是舐犢情深,極力阻止他去齊國的趙太后……

  別看趙太后表明剛強,其實內心也是千瘡百孔。昊天不吊,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丈夫,所以才把明月攢在懷裡,生怕他再離她而去。

  「該怎麼勸母后同意呢?」思維就像是刀子,需要不時磨礪,這一次,明月沒想多大會,便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

  東方未明,本該是安寢的時辰,然而與鳳台長安君居所一樣,趙王所在的龍台,一座皇皇大屋中,趙王丹也沒有睡覺,而是在親信面前大發雷霆。

  「秦攻趙甚急,邊境一日三警,母后卻不顧國事,不肯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換取援兵,更把持著朝政,不讓寡人干預……」

  他氣急敗壞地捶著案幾道:「莫不成,母后是想要效仿羋太后,讓我也跟秦王一樣,做幾十年傀儡不成?」

  此言一出,趙王對面那人便厲聲說道:「大王,請慎言!」

附:《鄭伯克段于鄢》原文

鄭伯克段于鄢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
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昵,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2 16:18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3 12:59
第6章 左師公

  「請大王慎言!」

  那人身穿一件紫紅色深衣,靜雅地跪坐在趙王對面的榻上,黝黑的長髮及肩,容貌本已俏麗非凡,再畫上一點淡妝,更似國色天香,腮如桃瓣,唇如櫻桃,處處透著女子的風韻,雙目更如秋水含月。

  乍一看是一位美人兒,然而聽他發音……

  竟是個青年男子!

  此人名叫趙穆,是趙氏宗族子弟,惠文王時期專權的安平君公子成之孫,按照輩分,趙王和長安君還得稱呼他一聲族叔……

  若明月在此,自然能指出這類人在後世的稱呼:偽娘!

  從春秋時期,楚靈王好楚士細腰開始,在陽剛勇武的先秦士風之外,也有一種病態的審美。那便是一些貴族男子追求一種「纖柔」的女性美,他們面敷粉黛,腰佩香囊,行步顧影自憐。

  類似的人層出不窮,衛靈公時有彌子瑕,楚宣王時有楚安陵君,近世以來,更有受魏王圉寵愛的龍陽君。分桃和龍陽,就是這個時代流傳下來的,若再加上漢代的斷袖,男同圈子裡的三位代表人物就齊活了。

  趙國也不能免俗,大學者荀況回邯鄲時就抱怨過:「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

  這趙穆便是趙國眾偽娘裡最俏美的人,加上他趙氏公孫的身份,非但邯鄲市肆的婦女們為之若狂,連趙王丹也對他十分寵幸信賴。做太子時還不敢放肆,登基為王后,便讓趙穆每日入宮,為他出謀劃策,自然也少不了耳鬢廝磨,親熱一番。

  然這趙穆雖然以色事君,卻也有一番見識,他勸阻了趙王的急色,請他在孝期內不親近任何女子男寵,作出一副哀傷的樣子,降衰減食,每日都去向趙太后問安,博得了孝名,安全度過了最敏感的時期。

  誰料他昨夜不在,趙王丹就沉不住氣了,去趙太后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趙穆聞訊後,急忙持趙王送他的符節連夜入宮謁見,此刻便勸阻道:「大王已被太后認定為不悌了,如今又在宮中大呼小叫,難道還想背負上不孝的惡名,給長安君以口實,丟掉頭上的王冕麼?」

  趙王丹嚇了一大跳,也知道自己失言,連忙摀住了嘴,道:「不至於此罷?」

  趙穆冷笑道:「自趙桓子逐趙獻侯,到公子章謀反。趙國歷史上,以公子身份覬覦君位的人還少麼?總之,大王在親政之前,君位就談不上穩固,如今之計,還是要想方設法將長安君送到齊國去,只要長安君一走,就再沒有人能撼動大王之位了!」

  想到今夜趙太后對長安君的關切,和對自己的冷淡,趙王丹心中就滿是不忿:「寡人也想將長安君趕得遠遠的,但太后已經明謂左右,說有復言長安君為質者唾其面,連寡人親自去勸都沒用,太后已是油鹽不進,這該如何是好?」

  趙穆道:「這件事,大王卻是做差了,誰都能勸,唯獨大王不能出面。想要解決此事,還是得讓一個人親自出馬……」

  趙王丹湊了過去,追問道:「何人?」

  「左師觸龍!」

  左師、右師,是趙武靈王王時設立的官職,雖然俸祿很高,但卻沒有甚麼實際的權力,平日僅僅是作為君王的顧問,沒甚麼存在感。在趙王看來,這就是個用來優待老臣的冗散之官。

  所以趙穆說要請左師觸龍出馬來勸趙太后,趙王便有些奇怪。

  「昨日在鳳台,相邦藺相如、大將軍廉頗、平原君、馬服君四人力勸,太后都不為所動,左師觸龍垂垂老矣,先王在世時便基本不參與朝會,他能有何用?」

  「大王這就錯了。」

  趙穆道:「這左師觸龍,年輕時就曾與相邦肥義和我祖父安平君一道輔佐過武靈王,後來又做了先王的師、傅,乃是當今趙國少見的三朝老臣,太后見了他,也要降階施禮,自稱晚輩。而且以太后的脾性,大王和朝中重臣越是以國事相逼,太后就越固執不允,這件事,還是得讓這等老臣去說……」

  「原來如此!」趙王丹大喜過望,便讓趙穆明日悄悄去拜謁左師公,請他出山。

  但過了一會,做事急功近利,關鍵時刻卻瞻前顧後的趙王又遲疑了:「若是連左師公也勸不動太后呢?那當如何是好?」

  趙穆美若天仙,卻心如蛇蠍,他壓低了聲音道:「大王放心,倘若太后終不肯送長安君去齊國,導致齊兵不出,趙國丟失城邑土地,那一切過失,都與大王無關,而要歸咎於太后、長安君!」

  「因私而廢公,導致師喪於外,割城裂土,到時候,邯鄲城內必定輿情沸騰,群臣更會逼太后提前歸政。而長安君,也會因此名聲掃地,大王親政後,只需要一道口諭,便可以將他驅逐出國,永不得歸,且趙人還會拍手稱快!」

  「如此一來,無論成與不成,寡人都能高枕而臥了!」

  趙王丹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他現在的心腹大患,就是受母后偏愛的長安君,被秦國攻佔的那幾座邊邑反倒無足輕重。

  他親熱地拉著趙穆的手道:「子穆啊,寡人有了你,就好比簡主有了董安於,襄主有了張孟談!事若能成,寡人一定會讓你恢復祖上的爵祿,封你為建信君!」

  趙穆卻有自知之明,於趙國有大功如廉頗者都未能得到封君之位,他豈能後者居上?

  便嫣然一笑,垂首道:「大王厚愛,穆不敢當,封君之事不敢奢望,只求大王能讓我做郎中之職,常侍奉於君左右,穆便心滿意足了!」

  ……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次日清晨,趙穆一大早便出了趙王宮,持趙王口詔,前往左師觸龍家中拜謁。

  與此同時,鳳台上,宦者令繆賢也起來了,他如同往常一樣穿戴整齊,指揮著宮婢寺人們打開門窗,清掃台榭走廊,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正當繆賢如同一隻晨起的公雞,昂首巡視宮廷,冷冷掃視那些偷懶的奴婢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卻叫住了他。

  「宦者令!」

  繆賢一回頭,卻是長安君笑瞇瞇地站在門口,雖然眼睛裡有些血絲,但神態心情卻很是不錯。

  繆賢連忙躬下身子,笑著回應。

  「老僕在此,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無他,只是想問一件事。」

  明月看了看天氣,對繆賢說道:「我聽聞,不論宗室、重臣,但凡入宮謁見太后者,必先經由宦者令通報,是這樣麼?」

  「然,傳遞宮廷內外消息,迎來送往,這便是老僕的職務。」

  「如此便好!」

  明月一拊掌,面露欣喜,隨即朝繆賢揖禮道:「若是左師公觸龍來求見太后,還望宦者令事先知會我一聲,何如?」

  ……

  又一日,卯時,天色未明,諾大的邯鄲都城萬雉,十里周回,四衢交錯,彷彿一頭亙古巨獸,依舊蟄伏於黑暗之中。

  這其中,有一條名為渚河的水流潺潺流淌,將邯鄲一分為二,西南是品字型的趙王宮,東北則是被稱為「大北城」的主城區,河流清淺,王族宮室與庶民里閭卻界限分明。

  在渚河兩岸也有一些介於兩者之間的大院落,這是趙國權力金字塔的中堅,將相和士大夫們的宅邸。若是往常,這已經是上朝的時辰了,應該有一輛輛舉著火把的牛車馬車從各個院落駛出,浩浩蕩蕩地往趙王宮龍台趕去。但因為趙惠文王去世,趙王尚未親政,趙太后也無法每日主持朝會,於是渚河兩岸依然處於沉睡中。

  然而,其中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邸卻亮起了燈,年至七旬的趙國左師觸龍已一身朝服,負手站在庭院當中,抬頭仰望著晦暗不明的夜空,被灰白鬍鬚遮住的面龐如同一潭無波的深水,不知在想些甚麼。

  豎人們提著銅燈侍候在旁,觸龍的那年齡小他一半的妾室則一邊為他整理衣冠,一面抱怨道:「先王和太后優待,夫早在三年前就不需要上朝了,今日為何要突然入宮?」

  她面色一僵,低聲問道:「昨日宮中來人,究竟對你說了些甚麼?」

  觸龍卻不答,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禮曰,男不言內,女不言外,你管好家事就行了,外事一概不要過問。」

  妾室這才訥訥閉嘴,心裡卻七上八下。

  趙惠文王在位期間,趙國已經坐享了二十多年太平日子,邯鄲畿內之地更是整整一代人未聞刀兵。可他才剛剛過世一個多月,趙國卻已經風雲突變,外有秦國來伐,國內也不安定,里閭已經有了一些流言蜚語。更加可怕的是,一些趙王宮內的勢力,似乎想將早已不過問國事的觸龍也捲進去,她豈能不憂?

  滿懷心事地繫好丈夫腰間的玉璜,將玉圭插在他帛帶上後,朱門緩緩打開,觸龍的腳已經邁出門檻,卻又回頭問道:「舒祺起了麼?」

  妾室道:「已經起了,正在後院練習劍術呢。」

  觸龍的夫人已死,全家上下便以這妾室為尊,主要是因為她肚皮很爭氣,為觸龍生下了幼子舒祺。舒祺今年15歲,正是年少喜玩的年紀,但老來得子的觸龍卻對他極為嚴厲,經常耳提面命,讓舒祺每日雞鳴便要起來習文練武,不給他玩樂的時間。

  聽說舒祺很勤奮,老觸龍今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孺子可教矣……我觸龍有個好兒子。」

  拍了拍妾室的手,他安慰她道:「放心罷,宮內無甚大事,有太后在,有相邦和大將軍在,有老夫在,趙國安如磐石,誰也翻不了天!」

  ……

  半刻後,坐在緩緩沿著街道移動的馬車中,左師公觸龍微微閉目。

  昨日,趙氏宗族的趙穆持趙王信物和口諭前來拜會,雖然觸龍對趙穆這等色態頗似女子,以色惑君之人極為不喜,但他說的話,卻也有幾分道理。

  「長安君留於宮中一日,則趙國人心一日不定,長安君一天不去齊國為質,則趙國就會孤立無援,迫於強秦。內亂外困就在眼前,左師公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觸龍倒是對那個受盡太后寵溺的公子長安君沒太多印象,只記得他三歲還沒斷奶,整天被太后帶在身邊,也不怎麼和宮外的宗室大臣們接觸,是個典型的長於婦人之手的膏腴公子。

  「老朽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先王含辛茹苦建立的基業,就這麼毀於不肖子孫的爭權奪利啊……」

  撫摸著腰間那上尖下方的玉圭,觸龍歎了口氣,他在武靈王時代從地方上的縣吏,一路做到趙宮御史,後來又當了趙惠文王的師、葆,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了。

  如今趙惠文王新喪,趙國內外不安,這時候最擔憂的,莫過於趙國歷史上那無數次的宮變奪位事件重演,於責於理,觸龍都不能置若罔聞。

  因為,他的一切,包括家族,都已經與趙國王室密不可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就在這時,他最為信任的御者輕聲說道:「主,平原君的府邸到了!」

  渚河南岸本就是趙國將相封君的府邸集中區域,觸龍前往王宮,自然要經過不少人的門前。

  他掀開了帷幕,外面,天色依舊一片晦暗,甚至有幾分寂冷,好在這輛安車有車壁阻隔。從車內望去,卻見守衛森嚴的平原君府邸,此時赫然亮著燈光,且朱紅色的大門還緩緩開了條縫隙,有人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平原君是趙惠文王的弟弟,今王的叔父,他是自齊國孟嘗君後,又一位天下聞名的公子,在邯鄲城內擁有十幾處宅邸,養食客三千。平原君交遊廣泛,消息靈通,手眼通天,左師公的車駕明火執仗地從他門口經過,自然也瞞不過平原君。

  不止是平原君,接下來觸龍的馬車經過的相邦藺相如府、平陽君趙豹府,他們都先後得到了通報,紛紛點亮了燈燭,星火點點,彷彿在目送觸龍入宮似的……

  大家都是混跡趙國政壇二三十年的老相識,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他們敏感的察覺到。

  這更加說明,如今趙國的局勢,已經十分微妙了。

  唯獨性格粗獷的大將軍廉頗府上一片寂靜,連個守門報信的都沒有,廉大將軍八成是昨夜與賓客私屬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此刻正在斜躺在榻上酣睡呢。

  「真羨慕廉頗將軍啊,從不需要想太多,只需要認大王的印璽和虎符領兵殺敵……」

  觸龍嘿然失笑,放下了帷幕,這裡已是這條街道的末尾,前面,就是趙王宮!

  此刻,東方的天空也露出了一絲魚肚白,趙王宮北門處,從凌晨就守候在這裡的趙穆看著緩緩駛入的左師公車駕,露出了一絲得意……

  「長安君……」

  他陰陰地冷笑道:「你借重於太后,滯留宮中的好日子到頭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3 13:00
第7章 刮目相待

  作為三朝老臣,觸龍有在趙王宮內也不必下車下馬的特權,直到鳳台下,他才鑽出馬車,瞇著眼看了看東方緩緩升起的太陽,這才拄著趙惠文王賜他的鳩杖,沿著階梯緩緩向上攀爬。

  「左師公為國事勞碌,真是辛苦了,太后讓老僕前來相迎。」同樣頭髮花白的宦者令繆賢已經等在這裡,趨行過來攙扶觸龍。

  「有勞宦者令了,老朽也沒甚麼大事,只是擔心太后玉體,許久不見,乘著這把老骨頭還能動,便入宮來探望探望,太后不嫌棄我多事就好。」

  「左師公此言大謬,太后聽聞左師公到來,高興還來不及,一大早就在鳳台上等著了。」

  二人並肩而上,觸龍像個尋常老人,步伐低調而從容,鬍鬚後帶著和善的笑,不但朝繆賢還禮,還對那些向他見禮的宮中寺人一一頷首致意。

  在所有人眼裡,左師公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毫不眷戀權位之三朝老臣,他看上去無害、守禮、謹慎,一副不問世事的態度,這是多數趙人的共識。

  然而,與他共事了數十年的繆賢卻知道,這也是趙國王室最信任的一位老臣,他不經意間的一句話,也許比將相們加起來還重,能搬動他入宮謁見太后的人,會是誰呢?

  繆賢瞥向遠處的龍台,心知肚明,再早十年的話,他或許也會去捧新王的臭腳,但現如今,他作為一個行將就木的先王遺臣,再往上爬的心早就死了。

  過了一會,兩人終於到了鳳台之上,免不了氣喘吁吁。觸龍回過頭看了一眼正從沉睡中甦醒過來的邯鄲城和趙王宮,忽而笑道:「宦者令啊,還記得當年老朽第一次進宮來為先王授課時的情形麼?」

  那時候的趙惠文王,還是一個弱冠孺子,而繆賢,也只是個青澀的小寺人,同樣的位置,如今,卻少了一個人。

  「歲月不饒人啊,如今,吾等都老了。」觸龍感慨不已。

  「是啊,左師公。」

  繆賢回應道:「老僕也做不動了,正打算等大王親政後,就辭去宮內的職務,去為先王守陵,等先王召喚老僕去黃泉伺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觸龍最明白不過,但聽繆賢說來,卻難免有兔死狐悲的悲涼之感,不由動容:「宦者令……」

  「左師公也不必為老僕惋惜,你我都明白,這趙國啊……」

  繆賢笑了笑:「已經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言罷,繆賢便往旁邊一讓,露出了鳳台正殿外,一位朝著觸龍長揖行禮的少年身軀。

  深衣墜地,素袍蟬裳,面如美玉,弱冠明眸,正是觸龍印象裡的那個三歲還沒斷奶的「不肖膏腴之子」長安君!

  一板一眼地行完禮後,明月抬起頭,對觸龍道:「小子趙光,見過左師公!」

  ……

  長安君的禮儀挑不出一點毛病,但觸龍還是皺起了眉。

  昨日,在趙穆的敘述中,這場趙宮內的紛爭,都是因為長安君貪戀宮中安逸生活,不願去齊國做人質,遂一哭二鬧三上吊,才使得趙太后一意維護的。

  「若趙穆所言是真的,長安君當是一個錦衣玉食慣了的膏粱之子,仗著太后溺愛,耽誤國事……」

  觸龍修的是道家黃老之術,春秋時的老子說過,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古往今來,這種被偏愛的孩子,素來沒甚麼好下場……

  第一印象害死人,面對長安君,觸龍也沒甚麼好態度,只是不鹹不淡地回禮道:「老臣是來覲見太后的,不曾想卻遇上了長安君。」

  觸龍的意思雖未說出,但明月心中明瞭,「有事就說,沒事請閃開,老夫還有國事在身,忙著呢!」

  如今他們二人就對峙在這鳳台之上,許多雙眼睛盯著看著,明月沒辦法像籠絡繆賢一樣,從噓寒問暖拉關係入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既然如此,不如單刀直入!

  於是,明月遂對觸龍說道:「還請左師公稍待,小子今日有一番話,想要請教左師公。」

  「哦,不知長安君要與老朽說甚麼?」觸龍瞥向了長安君背後的鳳台大殿,對這個小字輩有些心不在焉。

  明月靠近了幾步,來到觸龍身邊,主動攙住了他,清晨的陽光下,只有一些淡黃色絨毛的嘴唇微動。

  自覺挪開了許多步,刻意不聽這場對話的繆賢遠遠看去,只見觸龍面色一頓,露出驚訝之色,轉頭看著長安君,隨即有些奇異地反問道:「長安君,你說,你想要去齊國為質?」

  ……

  「為甚麼?」

  從趙穆處獲得的信息與眼前少年的舉止,兩者有巨大矛盾,觸龍一時間有些疑惑,登時將疑問脫口而出。

  「長安君為何想要去齊國?做質子,可不是遊獵嬉戲,其中有許多凶險意外。」

  「左師公這句話可就問得不對了。」

  明月笑了笑,說道:「我聽說過一個春秋時候的故事,鄭國的商賈弦高在外經商,途中遇到秦國軍隊,當他得知秦軍要去襲擊鄭國時,便一面派人回國報告敵情,一面偽裝成鄭國的使節,以十二頭牛作為禮物,犒勞秦軍。秦軍以為鄭國已經知道偷襲之事,只好班師返回。」

  這是弦高犒師的故事,雖然鄭國一百多年前就被韓國滅了,但這個事跡卻流傳至今,觸龍身為博學的左師,自然也清楚。

  明月繼續說道:「鄭國避免了滅亡,於是鄭君要獎賞弦高,但弦高卻婉言謝絕了,他說,作為鄭人,忠於國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受獎,豈不是把我當作外人了?」

  言罷,明月正色,以一個十五歲少年不該有的嚴肅語氣說道:「如今小子想要為國分憂,去齊國為質,左師公卻問我為甚麼要去,豈不也將我當外人了?難道小子不是趙氏子弟麼?難道小子不是趙國人麼?為君者庇佑萬命,為臣者盡忠報國,為封君者守土有責。我乃趙之封君,趙國有難,在需要我時,我不挺身而出,難道還要干看著不成?」

  一席話從少年口中說出,擲地有聲,說得去勢的繆賢都熱血沸騰,說得觸龍目露驚異。

  這還是他印象中那個幼弱的長安君麼?這還是趙穆口中不識大體,耽誤國事的膏腴公子麼?這是他自己所想,還是誰教他的?

  將明月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後,觸龍忽而笑道:

  「長安君啊,你何時變得如何知理能言?」

  明月卻已不怕人這麼看自己了,他也不加掩飾,老氣橫秋地回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公子乎?左師公為何見事之晚也?」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說得好啊!」

  細細咀嚼著這句話,觸龍大笑起來,如此迅捷得體的應對,絕不是別人指點得來的:「不錯不錯,是老朽眼拙耳聾,不識賢公子,失禮了。」

  心裡把昨日胡亂編排長安君的小人趙穆狠狠罵了一通,觸龍鄭重其事地朝明月行了一禮,又道:「既然長安君已下決心,要去齊國為質,自己與太后明言便是,何必……」

  看著明月臉上的苦笑,觸龍停住了話。

  「也對,有些話,的確是長安君自己不方便說的,看來老朽啊,還是得入殿一趟。」

  無奈地搖了搖頭,觸龍便要繼續向前走,不過卻又停住了,偏過頭看著明月,玩味地問道:「敢問長安君,你覺得,老朽當如何勸說太后?」

  明月故作沉思,想了一會說道:「小子覺得,應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脅之以威,授之以漁……

  這句話,本來是孔子用來形容要如何誘導學生學習的,如今反過來用在這裡,卻毫無違和感。

  這下,觸龍是真的要對長安君刮目相待了,因為明月一語道破了他在心中籌劃已久的遊說之法。

  觸龍點了點頭,朝前走了幾步,又再度停下來回頭,眼中對明月滿是欣賞讚歎,如是再三,才露出了一絲遺憾的笑:「真是可惜啊,若是早幾年識得長安君真人,老朽興許還能再收一位好弟子……」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4 14:02
第8章 鷹擊長空

  當觸龍步入鳳台正殿時,一眼就看到,趙太后已經在座上等著他了,但神情卻不像繆賢說的「很高興」,反倒是氣沖沖的,一對略粗的眉毛上揚,像極了一隻護雛的老母雞,而他觸龍,好似要來叼走她翼下小雞雛的鷹隼。

  她當然能猜到觸龍此刻入宮謁見所為何事。

  這明顯的敵意讓觸龍不由咂舌,趙惠文王性格溫潤,這位齊國嫁過來的太后卻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張口就說長安君的事,她會不會不顧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臉唾沫,再讓人轟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毀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長安君笑話死。

  於是觸龍的腳步緩了下來,從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會,等走到離趙太后僅有十步的距離時,太后揣了許久的怒氣也洩得差不多了。

  面對這位路都快走不動的三朝元老,她的確發不起脾氣,只好說道:「左師公請坐,今日入宮,所為何事啊?」

  觸龍也不謙虛,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許久,清了口痰,直到趙太后已經有些不耐煩了,這才拱手謝罪道:「還望太后贖罪,老臣腿腳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後,不得見太后久矣。對此,老臣雖然自責,但還是私下寬恕了自己……可又總擔心太后的貴體有甚麼不舒適,所以思前想後,還是入宮來看望太后。」

  他瞇起老眼,仔細打量趙太后:「讓老臣瞧瞧……看樣子,這些時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趙太后將頭一偏,歎息道:「煩勞左師公掛念,老婦也老了,現在全靠坐在輦上,靠人抬著才能走動。」

  觸龍又問趙太后:「太后每天的飲食可有減少?」

  趙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點稀粥肉羹罷了。」

  觸龍微微一笑,對太后談起了自己的養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黃老之學,此術不但可以治國,也可以治身。《內經》有言,智者之養生也,必順應四時的寒暑變化,不過於喜怒,節制陰陽而調和剛柔,如此,方能使病邪無從侵襲,從而延長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臟已衰,血氣不通,其氣在上,所以才會沒有食慾,必須用時常的走動來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來雖也不太想吃東西,卻勉強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點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試試臣這個偏方吧。」

  趙太后只當這是家常話,又想起長安君也如此勸過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無奈地說道:「多謝左師公,只是老婦做不到啊!老婦這身子,自從先王逝去後,都是靠著湯藥針石撐著的……」

  太后面色慼慼,觸龍不由動容:「還請太后不要太過為國事操勞,有些瑣碎的事,不如交付給大王去做,這個朝堂終究還是大王的啊。」

  「老婦又何嘗不知?」

  趙太后歎了口氣,有時候,她也想就此丟下國事不管,只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丈夫去世前,親手將趙國交給她,她豈能辜負他的信賴?再苦再難,也得咬著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撐不住撒手黃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趙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兩人間的話題微微一斷,觸龍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實老臣今日入宮,還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兒子舒祺,年齡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現下又年老體衰,私下更加疼愛他。故希望能讓他遞補上宮內黑衣衛士的空額,來保衛王宮。老臣今日厚著臉皮稟告太后,還望太后能允許……」

  ……

  所謂黑衣,是趙國的王宮衛士之稱,多數由貴族子弟擔任,這些侍衛不必跟隨大將去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是比較安全的武職,而且還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陞遷的捷徑。

  老觸龍這是在為自己的後事考慮麼?趙太后聽後,有一點好笑:「左師公貴為三朝老臣,這點小小的要求,自無不可。對了,舒祺現在年齡多大了?」

  觸龍笑道:「賤息今年十五歲,雖然年紀略小,但老臣希望趁還沒入土前,將他托付給太后照應!」

  「十五歲……」趙太后一愣,這舒祺和她的愛子長安君同齡啊。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師公,你們這些偉丈夫,也會疼愛小兒子麼?」

  觸龍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當然,男人愛其幼子,比婦人還厲害。」

  自觸龍入殿後,趙太后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反問道:「比婦人更厲害?老婦不信。」

  因為前日就在這鳳台,相邦藺相如,大將軍廉頗,平原君、馬服君,這些家裡也有兒子的將相封君,卻絲毫沒有體諒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愛……

  觸龍揣著明白裝糊塗:「這是自然,因為在老臣看來,太后疼愛長安君的程度,還比不上對燕後的寵愛呢!」

  「左師公,你這卻是錯了。」

  趙太后當即搖頭否認:「我對燕後的疼愛,可是遠遠不及長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順,這些天來越發懂事的小兒子,趙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能留在身邊寬慰自己的,還是兒子啊。

  「是這樣麼?」

  觸龍卻做出了十分吃驚的樣子,說:「老臣一直以為,父母疼愛子女,就會為他們考慮長遠。」

  「五年前,太后送燕後出嫁,登車時,竟握著住她的腳踝哭泣,這是可憐她年紀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後去了薊都後,太后也時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時,卻必為她祝禱說:『千萬別回來!』太后這是在為她作長遠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國長長久久,地位鞏固,與燕王所生子孫,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國的國君。老臣如此揣測,可是對的?」

  這是事實,趙太后點了點頭:「然,左師公說的沒錯。」

  見太后聽進去了,觸龍乘機說道:「如果老臣沒有記錯的話,從趙襄主分晉國,趙烈侯為諸侯開始,直到武靈王為止,百年來,歷代趙侯子孫被封為封君的,可還有後人繼承封地爵位?」

  趙太后已經聽出了些端倪,卻無法否認這件事,只好說:「無有。」

  封君制度的特點,是封地和爵祿及身而止,頂多傳兩三代,就連趙肅侯之子,曾經權傾一時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孫子趙穆現在也是白身,就更別提那些如過江之鯽的王族封君了,沒有功勞的話,很難超過十年。

  觸龍緊追不放:「不光是趙國,其他諸侯,歷代國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孫,還有誰家能傳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祿麼?」

  趙太后艱難地搖了搖頭:「老婦沒聽說過。」

  就連她最熟悉的齊國,曾經顯赫一時,被稱為「諸田」的齊王子嗣封君們,也如凋零的秋葉一般,隕落殆盡,貴不過三代。

  「諸侯的封君們,他們當中禍患來得早的,就降臨到自己頭上,如楚國的陽城君。禍患來得晚的就降臨到子孫頭上,封地被奪,爵祿被收。難道公子公孫的後代們就一定不肖嗎?並非如此。老臣竊以為,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這些人地位高隆,俸祿豐厚,都是王室一時的寵幸溺愛,卻沒有相應的功勳勞績。」

  觸龍這時背也不駝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現在太后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賜予他珍寶重器,看上去這是在疼愛他,可實際上卻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后山陵崩,長安君於趙國沒有尺寸之功,憑甚麼佔有這些封地俸祿,何以在趙國立足?佔有的封地爵祿越多,惹來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來,太后為長安君打算得太短了,遠不如燕後……」

  至此,觸龍入宮的真實目的已昭然若揭,趙太后卻沒有唾他,雖然和那日趙國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轍,但觸龍的每句話,都是站在「為長安君長遠考慮」的立場上,所以聽起來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趙太后緘默不言,她在回味觸龍的話。

  過了半響,才點頭道:「左師公肺腑之言,老婦知曉了,你的意思是……」

  觸龍也不諱言:「如今秦燕連橫,秦伐趙三城,燕國也態度曖昧,趙國很可能腹背受敵。此時此刻,趙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機會,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換取趙齊合縱。等到外患消弭,長安君自然能平安歸來,到時候,他便是有功於國的大功臣,受到趙人的感激和愛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趙國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祿……」

  一想到最疼愛的小兒子也不能侍奉於膝前,而要離他遠去,太后捏著手裡的鸞首杖,心如刀絞。

  「道理是對的,老婦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這為他長遠考慮的良苦用心,去了齊國後,怪我不疼愛他啊……」

  觸龍卻大笑了起來:「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卻是把長安君看輕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動為國承擔責任的大丈夫了!」

  趙太后一臉迷茫:「左師公此言,何意?」

  觸龍道:「不瞞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長安君,與他有一場深談。長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難處和趙國的危局,正是他主動請老臣說服太后,讓他去齊國做質子的!」

  ……

  「甚麼!?」這是趙太后萬萬沒有想到的。

  說話間,卻見一個身影從殿外趨行而入,正是趙太后的愛子長安君。

  在觸龍鼓勵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長拜及地,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那一絲不苟的姿態,卻表明了他的決心!

  趙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這正殿內室,長安君便提過他願意為自己分憂,去齊國為質,當時太后還以為兒子是一時衝動,誰料,竟不是?

  太后就這麼板著臉,靜靜地盯著明月,良久之後,她長歎一聲。

  「兒啊,你就這麼想要離開為娘,想去臨淄麼?」

  此言一出,明月身軀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後鬥志昂揚地要報一所外省的高校,遠遠離開家時,他的老父親,也是這麼歎氣的啊……

  那時候的他,不懂,可現如今卻已經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匯成一線,明月抬起頭,趙太后才發現他已經熱淚盈眶,兩行清淚從臉頰流落……

  咬著自己的嘴唇,十五歲的少年用帶著一絲哭腔的聲音道:「有一句古話,叫做父母在,不遠遊!明月深以為然,若是可以,兒恨不得永遠陪在母后身邊。」

  趙太后只感覺胸口一陣陣的疼,用手撫著,又道:「你可知,此去齊國,有許多風險?」

  明月答道:「兒也知道異國他鄉,哪裡比得上邯鄲安逸?在那裡,沒有母后疼愛,沒有兄弟深交,連語言文字都是陌生難懂的……」

  他很清楚地認識到去做人質的凶險和未知,卻還是要去,趙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情緒交織,怒斥道:「那你為何非得要去?」

  「因為,兒想為母后減輕一些操勞和憂心。」

  「母后庇護了兒十五年,無論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為兒一一擋住。但母后,歲月不饒人啊,看著母后日漸老去,鬢角多出了絲絲白髮,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兒豈能再讓母后代兒受過?豈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母后為國事操碎了心,在深夜裡暗自垂淚歎息?」

  趙太后愕然,那些苦處,她都是自己嚥下去,藏進名為「太后」的堅實盔甲裡,從來不對人說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兒當然知道,因為母子連心啊!」

  明月用手拍著自己的小胸膛,大聲說道:「如今,兒子羽翼雖然尚未完全長成,但懸崖上的蒼鷹,若不在狂風中加以歷練,那就不是鷹,而是一隻懦弱無能的雞!兒身為嬴姓趙氏之嗣,先王和母后之子,不想做棲於低蒔的雞,我要做翱翔在天的鷹!」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兒想要去外面,去學更多的知識,看更廣闊的天空。母后且待我半年,等兒回歸之際,不但會還你一個毫髮無損的公子明月,兒還會張開翅膀,來保護母后!」

  「你這孩子,盡說大話……」

  趙太后心裡又是苦澀,又是甜蜜蜜的,混合在一起,就變成了難以言表的酸楚,淚花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長安君真是純孝啊……」

  見太后面色稍緩,和長安君一起進來的宦者令繆賢不失時機地擦起了眼淚。

  觸龍也對明月讚不絕口:「太后有福啊,雖然同年出生,但長安君可你我家那不肖的小子舒祺強了無數倍。」

  做母親的最喜歡聽別人誇自己兒子,趙太后也不例外,那因明月欺瞞而產生的怒氣,剎那間變為欣慰。

  沒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孝順啊,自己對他的憐愛,果然沒有白費。

  見趙太后不再慍怒,明月才又乘機說道:「希望母后能知曉,除此之外,兒也想為趙國做一些事。」

  對這個理由,太后依然不屑:「小小弱冠孺子,壓根不知道前途禍福難料,卻要擔大責任。」

  「母后此言差矣!」

  明月站直了身,對著趙太后,也對著觸龍,他將兩臂展開,藉著章服寬大的衣袖,做雄鷹展翅,擊於長空之狀,朝他們施禮,擲地有聲地說道: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4 14:05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4 14:06
第9章 率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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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左師公!」

  兩個時辰後,已經在趙王宮北門處等了許久的趙穆,終於看到觸龍的車駕再度駛回,這位俊秀男子也不顧外面暴曬的太陽會傷害他引以為傲的脂粉桃面,小跑到正要過城門洞的馬車旁,拱手向觸龍問好。

  趙穆雖然善於畫策,是趙王身邊的謀主,但畢竟才二十出頭,做事難免有些心急,他急於知道長安君去齊國為質的結果怎樣了?

  「左師公去了這麼久,可是被太后留著用饗了?不知那件事……」

  「趙穆。」

  車上的觸龍未曾掀開帷幕露面,只是威嚴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冷淡,打斷了趙穆的話。

  「你是安平君(公子成)的庶孫罷?」

  趙穆一凜,應諾道:「小子正是安平君之孫。」

  觸龍嘿然:「安平君公子成,乃肅侯之弟,武靈王之叔,他同樣是趙國的三朝老臣,又是宗伯,於趙國而言不可謂無功。但你可知道,為何你家在安平君逝後,才過了幾年,便爵位被削,封地被奪,變成了普通庶士?」

  趙穆抿著嘴不說話,小時候因為祖父的關係,他也曾有過榮華富貴。他們一家人住在渚河南岸一棟有著朱漆大門的大院子裡,趙穆有自己的房間,有自己的隸妾,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經常跟著父輩參加邯鄲城裡貴族們的宴飲,享受著萬人吹捧。

  可是隨著公子成壽終正寢,他的政治盟友奉陽君李兌失勢,趙惠文王親政,安平君府便受到了一次清算。他家的爵位被削,封地被奪,連碩大的府邸也遭查抄,全家只能搬到邯鄲市肆的陋巷裡居住,失去了爵位封地的公孫,跟窮士也沒甚麼區別。

  對於這一切,還是孩童的趙穆是無法接受的,他吃慣了粱肉,已無法接受糟糠藿羹,不止一次跑回已經被查抄的府邸去,捶著朱紅色大門哭嚎,想要拿回屬於他的一切。

  但那名為權勢的朱門,已經永遠為他關閉了。

  人生遭到如此巨大的變故,造就了趙穆趨炎附勢的性格,為了重新得到那種富貴,重新體驗到權勢的快樂,他開始不擇手段,甚至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時不時穿著女裝,投趙王丹所好,與他廝混在一起,甘心淪為玩物。

  那是他最悲慘的一段日子,觸龍此刻提及,意欲何為?

  「你家的富貴,來源於安平君,你家的衰敗,也是安平君一手埋下的。離間骨肉,困死武靈王的罪名,是先王絕對無法原諒的……趙穆啊趙穆,你現如今,也要重蹈你祖父的覆轍,在大王面前離間親情骨肉,以此作為晉身之階麼?」

  趙穆心中一震,知道事情可能出了差池,便低頭甩鍋道:「好叫左師公知曉,此事並非小子胡言,也並非大王不能容人,實是長安君他,他……」

  趙穆正在編謊話,誰料此言卻引爆了觸龍的怒火。

  「長安君乃孝悌之人,方才主動為太后大王分憂,為趙國赴難,提出要去齊國為質。你這以色事君的佞臣,休得再離間骨肉,污蔑於他!」

  「啊?」

  不等趙穆反應過來,安車裡便伸出一根鳩杖,劈頭蓋臉地就打了趙穆一頓。別看老觸龍年邁,打起人來卻手腳靈活,揍得趙穆哇哇直叫,滾到一邊,那一身的華貴衣裳上沾滿灰塵,一臉的粉面桃腮也花容盡失。

  趙王安排在趙穆身邊的那些親信寺人目瞪口呆,卻只能幹看著,左師公可是做過兩代王師的,連大王做太子時惹他生氣,都板起臉說打就打,更別說區區趙穆了。

  從車中出來,觸龍居高臨下,盯著狼狽不堪的趙穆,啐了他一口,罵道:「縱然披著華貴衣裳,塗抹脂粉濃妝,也遮不住你那本來醜惡的面目,大王也是糊塗,怎會信任於你?」

  對趙王丹,觸龍真是有點恨鐵不成鋼,不過他更多還是將此事歸咎於小人趙穆身上,只要驅逐了這個以色事君的傢伙,本性還算善良的大王就不至於偏聽偏信。

  他當場將趙穆趕出了宮,量他以後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進來了。

  小人是趕走了,但觸龍依然是氣呼呼的,不過不是氣趙穆,而是氣自己。

  他三年前開始歸隱於市,不再過問朝政,不就是因為這眼裡揉不得沙子的脾氣麼?觸龍平日裡謙謹有禮,可一旦有人欺瞞招惹了他,卻必將惹來雷霆。

  修習稷下黃老之術,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然而今日還是沒忍住。

  「唉,老夫答應家裡,不捲入宮廷紛爭,結果還是捲進去了。」

  坐在馬車上,觸龍已經平靜下來了,憂心忡忡,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笑了笑:「也罷,反正老朽也和宦者令一樣,沒幾年好活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性而為一次也好,只希望我能如齊人顏斶(拼音:chù  注音:ㄔㄨˋ  粵音:cuk1)一般,歸真返璞,終身不辱,只是不知道,大王能像齊宣王一樣大度容人麼?」

  念頭通達後,回想著方才鳳台發生的一切,還有長安君說過的話,他氣又消了不少,濃須遮住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賢公子長安君,真是教他刮目相待啊。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老朽好久沒有聽到這麼讓人耳目一新的話語了,上一次,還是藺相如的完璧歸趙罷?長安君,你也如同埋藏在石塊裡的和氏璧,雖然一時不為人知,但終究會出於深山,讓世人側目!老朽真是期待!」

  只可惜,君臣之分已定,這一點,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觸龍的眼中,也閃現出一絲憂色:「只希望,你不要做趙國的孟嘗君罷……」

  ……

  這一日傍晚,邯鄲城渚河南岸,平原君府邸。

  深深的宅院內,奴僕隸妾們正在準備主人的饗食。

  比起宮廷內趙太后那簡易的哀食,眼前的食物是奢侈到令人髮指的:

  蒲席上,三足圓鼎裡裝著冒熱氣的鱉羹,几案則擺著青銅簋、金盤、還有盛肉醬的銅豆、裝水果的籩,以及筷箸勺匕等,以黑紅兩色為主的華麗漆器更是擺了一大圈。皰人在烤架上用大叉子滋滋地烤著肥美的肉,美麗的婢妾則將噴香的烤肉仔細切成塊,調上平原君平日最愛的枸醬,親手送到他面前。

  然而,好美食的平原君趙勝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快朵頤,已經夾起肉的筷箸也放回去了,他看向自家的門客馮忌,面露驚異。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長安君能說得出的話?」

  馮忌四十餘歲,穿著布衣,其貌不揚,但他卻和名家領袖公孫龍一樣,都是平原君身邊的首席門客,也是他的智囊,他的眼睛和耳朵。邯鄲內外的大事小事,都瞞不過馮忌那無處不在的消息網,上到封君大臣,下到雞鳴狗盜之輩,都有他結交的朋友。

  不過這次傳回來的情報,平原君卻一臉的不相信。

  見自己成功吸引了主君的注意,馮忌笑道:「其實這句話,還是左師公複述的,他先在王宮北門痛打趙穆一頓,離開趙王宮後,逢人便誇長安君呢。」

  「左師公怎麼誇長安君?」

  平原君索性不吃了,扔了匕箸,揮了揮手,讓庖廚和隸妾都下去,叫馮忌靠近說話。

  馮忌長跪於平原君面前的蓆子上,傾斜著身子說道:「左師公說,長安君雖才弱冠,但那為國赴難的拳拳之心,日月可知,天地可鑒!趙國繼平原君之後,又多了一位賢公子,此乃邦國之福!」

  「竟然將長安君與我相提並論,這倒奇了。」

  平原君沒有氣惱,左手大拇指摸著自己的鬍鬚,嘖嘖稱奇:「明月雖是我侄兒,但一直住在宮闈禁地,沒機會與我親近。他也卻沒甚麼過人之處,只以三歲還沒斷乳淪為宗室子弟私下的笑柄。長大後,也不像廬陵君一樣以好學聞名,我在先王出殯時才見過他,仍是個乳臭味干的孺子,病怏怏的,風一吹就要倒似的。怎麼這才過了幾日,就能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來?不會是太后或者甚麼人教他的罷?」

  馮忌嘿然:「有可能,不過那樣的話,能逃過左師公的眼睛?在臣看來,長安君興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像他自己對左師公說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字字驚人,句句珠玉,這長安君,真是有趣。」

  平原君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他那個被寵溺慣了的大侄子到底吃了甚麼藥,竟在一月之內聰慧到如此程度?

  觸龍入宮一事,平原君是最早知道的,也清楚是誰請動了觸龍,進宮去又要做甚麼。但平原君只是靜觀其變,不管趙太后允或不允,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內,平原君也能做出相應的對策來。

  但他和馮忌萬萬沒想到的是,長安君,這個長於婦人之手的黃口孺子,卻著實讓人吃了一驚,主動請求入齊,還借觸龍說服了太后,完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馮忌問道:「主君,現在當如何做?」

  平原君想了想,問道:「太后反應如何?」

  「似是很高興,連長安君去齊國為質一事也允了。」

  平原君目光一凝:「那藺府可有動作?」

  馮忌知道,自家主君還在為藺相如取代他做了相邦一事耿耿於懷。在惠文王的刻意培養下,過去十年來,藺相如、廉頗這一批士人行伍出身的將相,和平原君、趙奢等趙氏封君一系,有些隱隱不和。雖然在惠文王去世,趙國內外交困的大環境下他們同舟共濟,但私下的暗鬥,卻從未停止過……

  這是一場彬彬有禮,不見刀光血影的戰爭,而每逢王位更替,就是相邦之位替換的最佳時機,其中攝政太后的態度,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那一日藺相如懇求趙太后送長安君去齊國時,平原君是保持沉默的。當然,他也不敢冒大不韙,跳出來力挺太后,畢竟事關趙國危亡,若是出了事,他可不想擔責任。

  彼一時此一時,是到了攤牌的時候了,聽說藺相如還沒動靜,平原君登時大喜:

  「立刻備車,我連夜入宮面見太后,請求做護送長安君前往齊國的正使!」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4 14: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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