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6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7 15:59
第90章 稷下之辯



    與西方希腊、羅馬的劇場不同,稷下學宮的辯壇反倒跟後世的戲台差不多,一個高出地面的小台,上面可容二人相對而坐,眾人則繞成一個圈,前排的人有席子坐,後面的人則只好站著。

    回首望著隨著鐘聲陸續聚攏過來的眾人摩肩接踵,稷下學宮的祭酒荀況感慨道:”稷下的辯論,許久沒有吸引這般多的人來圍觀了。“

    鄒奭道:”恐怕不下千人,除了學宮的先生、士人,臨淄城內聽到消息的不少人也慕名而來,畢竟公孫龍是名家宗師,而向他發起挑戰的則是東方之墨。這久違的名墨之辯,讓我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祭酒還是一個年輕士人時,與孟子門徒的人性善惡之辯,那場辯論引發的轟動,空前絕後啊!”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孟子堪稱齊魯的一代學閥,當時雖已故去,但孟氏之儒依然執儒家牛耳。荀子卻在那時候悍然提出了與孟子“性善論”相反的性惡論,掀起了軒然大波,更難得的是,他還在那場辯論裡戰勝了孟氏之儒,為他今天的學術地位奠定了基礎。

    荀況笑了笑:“不敢提當年之勇,我只是想知曉,公孫龍今日會與墨家辯些什麼?”

    鄒奭伸出了指頭,一個個地數到:“稷下之辯,除了人性善惡外,無非是儒家與法家的王霸之辯、儒家各派的天人之辯、儒家與管子一派的義利之辯,此外還有寢兵之辯、名實之辯、世界本原之辯,公孫龍與墨家,大概還是要辯名實……”

    話音剛末,卻見人群裡出現了一陣騷動,卻是一位裘褐為衣,屐蹻為服老者拄著杖,在弟子的協助下分開人群,緩緩登台,這便是稷下墨家的代表陳丘。他手裡持著一卷竹書,這是墨家這一派的代表,稱墨子及其弟子遺留的言論著作為《墨經》,這本書的重要程度,對墨家而言,就好比是詩、書、論語之於儒家。

    他的弟子還驕傲地將一些木牘抄寫的墨經片段分發給在場眾士人,對於每個稷下學派而言,辯論就是擴大影響力的好機會,不過眾士人也各有師承,或擺手拒絕,或接過來隨便掃了一眼就傳給旁邊的人,反倒是隱於眾人之中,尚未對稷下諸子表明身份的長安君接過來後,認真地看了起來。

    他接到的這份木牘名為《小取》,正是講名實之辯和邏輯學的,看了幾段後,明月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沒有公孫龍的諸篇作品花團錦簇,但這也算一個比較完整的邏輯體系了,墨家把思維形式分為”名、辭、說“,而邏輯推理則分為“故、理、類”,相當於西方傳統邏輯中的概念、判斷、推理。

    跟公孫龍先從特殊例子入手不同,墨經裡則是先列出類似公式的邏輯概念,然後再推而廣之到萬物萬理,樸實無華,雖然辯論時可能說不過名家,但必然更為眾人所認可。

    看完之後,他不由為今天公孫龍的辯論捏了把汗,這墨家的辯論一派,當真是名家的克星啊,過去詭辯的那一套,不實用了。

    如此想著,明月將木牘遞給了旁邊女扮男裝還以為沒被人識破的少女,她卻搖了搖頭。

    “君不想看看墨經?”

    “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辭相應,這墨經已非子墨子的墨經,而是加進去了太多後世的東西,齊墨也已經偏離子墨子的道路很遠了,這種偽經,不看也罷!”

    明月奇道:”東方之墨偏離了墨子初衷,難道說,西方之墨和南方之墨才是正統?“

    田葭卻道:”秦墨入秦,未能諫阻秦國攻伐殺戮,至於楚墨,誦其言,離其理,倍譎不同,相互指責對方是別墨,自己才是真墨,可在我看來,東方之墨西方之墨南方之墨,都不是真墨。“

    ”那真墨應該是怎樣的?“

    田葭眼中卻閃過一絲哀傷:”這世上真正能急人之先,以非攻兼愛為己任的真墨者,已經絕跡了。“

    此時此刻,公孫龍久久未到,陳丘也在台上閉目養神,下面擠滿了士人,雖然相互間還有些空隙,但依然很是嘈雜,但田葭身處其中,雖然微微皺眉,卻青衣無垢,長發如墨,真有一種白璧蒙塵的感覺。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坐在那裡,卻感覺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明月看著,心裡突然冒出四個字,優雅入骨。

    “終歸有其可取之處……”他在田葭臉紅生氣之前收回了目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將木牘遞給旁邊的其他人,又接過了另一片來讀了起來。

    這次是名為《經說下》的部分,他在裡面驚喜地看到了物理課上學過的小孔成像和後杠杆原理……

    就在這時,場上再度傳來一陣喧嘩,前面的人小聲向後傳遞”公孫龍來了“,後面的人踮起腳尖,想看看這位當年能讓稷下先生們群起而攻之,非要將其趕出學宮而後快的名家宗師究竟什麼模樣。

    他們大概要失望了,前排的明月和田葭看得分明,公孫龍與以往一個打扮,貌不驚人,只是頭上的幘換成了醒目的赤色,上了辯台後瞥見了人群裡的長安君,還笑著同他點了點頭。

    這時候閉目養神的陳丘也不瞌睡了,大聲說道:”子墨子言,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也!公孫先生,汝名家以白馬非馬之論混淆名實,混淆視聽,吾等墨學弟子,將一力糾之!“

    一席話後,稷下墨學弟子紛紛鼓噪叫好,儼然是把公孫龍當做了邪惡的異端,而陳丘則是一舉將他降服的正派之士,正好應了墨家思想的核心“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公孫龍卻渾然不當回事,這些年來,更難聽的斥罵他聽得還少麼?

    他哈哈大笑起來:”陳處士,我聽說墨子講學游說,從不以華麗的言辭來表達自己的主張,唯恐後人只記得文章,而忘記所要表達的意義,因此言多不辯,今日之陳處士,大義凜然,志得意滿,卻是言多且辯啊。“

    “子墨子言,門下弟子,,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我墨家又不似道者,不以大辯為訥訥!能言善辯,乃是賢良之士的品質!”

    見公孫龍眉毛一動,陳丘又補充道:“當然,詭辯之士除外。”

    公孫龍很無辜地一攤手:“我還沒說一句話,何故被認為是詭辯?”

    “嘿,名家之士,一貫如此,何須聽其言。”

    “若之前的作為要算在內的話,墨子、禽滑釐都曾經學過儒,也算做儒生了?”

    “公孫先生需要多言,你我今日只管將白馬非馬再好好辯上一辯,正繆自見分曉。”陳丘面色陰沉,儼然是卯足了勁要與公孫龍狠狠辯上一通。

    然而公孫龍今天來,卻不是為了吵架的。

    他笑了笑,大聲說道:“我甫一回到稷下,本是想好好在申池邊反思,卻立刻接到了無數挑戰,而其中以稷下墨家最多,不過陳先生想要與我辯白馬非馬,此題已不必再辯在趙國時,已經被人破解。”

    “什麼!”此言一出,非但陳丘大驚,連台下的荀子等稷下先生也微微一愕,眾人更是議論紛紛,討論究竟是誰破解了白馬非馬這個“謬論”。

    “但這並不意味白馬非馬之論是錯的。”

    公孫龍又看了一眼人群裡的長安君,也不管陳丘,仰起頭道:“今日我在此辯台之上,不為辯難,不為分勝負,只為親手將白馬非馬之論,徹底剖析開來,從今日起,此論將從辯難裡消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人能否認的真理,萬世不移的真理!“

    沸騰,整個辯台上下,整個稷下學宮都沸騰了!

    淳於髻也好,孟子也好,雖然自以為是者數不勝數,但還沒有人狂妄到聲稱自己要提出什麼”萬世不移“的真理。

    在掀起了軒然大波之余,公孫龍一比手,他那幾名等待多時的弟子便抬著一塊黑乎乎的大木板走了上來,架在木架子上,而公孫龍則捋起袖子,從褡褳裡掏出了一根白色的東西,在那漆成黑色的木板上刷刷刷,在一片驚異的目光下,寫下了一串篆字和符號……

    只有明月知道,那板是黑板,筆是粉筆,而那串篆字和符號,則是名為”集合論“的概念! 本帖最後由 小雲雲530929 於 2017-5-17 16:00 編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8 19:34
第91章 黑板與粉筆



    “馬是集合,白馬是集合內的一元素,白馬屬於馬,白馬又不等於馬……”

    如果說公孫龍之前的《白馬論》,還在以世人不能普遍認可的特殊例子來吸引目光,通過贏得辯論讓名家聲名大噪的話,今日的《集合論》卻與他過去的作品大相徑庭。

    按照長安君“與其把簡單說復雜,不如試試將復雜說簡單”的建議,公孫龍不再用曖昧不清的語言把人繞糊塗,而是開始由淺入深,將白馬非馬剖析開來。

    他先把難以讓人理解的辯題揭去神秘面紗,將其原理展示在眾人眼前,而後再明言,這個例子並非特殊,而是普遍存在的。白馬與馬,黃牛與牛,男人與人,以上種種,都是集合問題,可以邏輯符號表示兩者之間的關系。

    等號、不等號,屬於,包含於,被包含於,那些符號就被他用粉筆畫在漆成黑色的木板上,一目了然。

    雖然公孫龍已經盡量用詞淺顯,但對名實之辯領會不夠的士人依然聽得一頭霧水,不過該聽懂的人,卻都聽明白了。

    曾經與公孫龍駁辯過的荀況和鄒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絲驚異。

    雖說名家那套理論招致的攻擊是很多的,但從未有人能讓名家放棄他們的學說,他們不能,孔穿不能,墨家也不能。

    可今日,公孫龍正在做的事情,卻是將名家一直引以為傲的辯題徹底公開,露出了簡單本質來。雖然公孫龍說話還是那麼狂妄,但少了嘩眾取寵的詭辯過程,名家提出來的東西,好像也沒那麼讓人反感。

    齊國墨者陳丘也湊近過去,眯著眼瞧黑板上的符號,默然不言。

    齊國墨家這些年徹底學術化,順便把名家當成了最大的敵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為了在稷下有一席之地,可沒少鑽研公孫龍的理論。他們從概念上把名分為達、類、私三種,“達名”相當於最大的範圍,如“物”;“類名”相當於普遍概念,如“馬”;“私名”是限於對某一個體事物之稱謂,包括專名或姓名,比如“白馬”。

    白馬這個私名包含在馬這個類名裡,說白了,也有點類似集合和子集的概念。陳丘今天就打算拋出這個概念,本來要壓公孫龍一頭,誰料卻先被對手提了出來……

    這下就尷尬了。

    一時間,墨家這邊也無人反駁,因為公孫龍說的,正是他們墨家辯論一派在孜孜不倦證明的東西,作為一個廣泛性概念的總結,也沒什麼好反駁的。

    反倒是下面一些聽不懂的士人不住提問,不過隨著公孫龍講述繼續,已經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步伐提出疑問了。

    於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從始至終,竟無人站出來反駁公孫龍一句,直到他將那塊黑板密密麻麻地寫滿白字,直到他講完了《集合論》,眾人才反應過來,一時間,竟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原來之前那令人敬而遠之的”白馬非馬“就是這麼回事啊!

    但也沒人擊掌歡呼,眾人陷入了詭異的寂靜裡,本來打算著公孫龍詭辯就噓他的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瞧向了這場”辯論“的仲裁者荀子。

    荀況卻覺得今天公孫龍的話挑不出什麼毛病,首先邏輯自洽嚴謹,其次就事論事,沒有胡亂拋出些常人接受不了的東西,最後,用符號表示各種關系後,果然不容易產生誤會和分歧。

    他暗暗想道:“儒家在孔子死後一分為八,後學們為了搶占正統地位,各自都寫作了作品,為詩、春秋作注解。誰先發聲,誰發聲最大,誰就能成為儒家的領袖,就能對天下人施加影響。如今鑽研名實之辯的各家,也到這局面了麼?本以為會是稷下墨家先提出自己的一套東西,讓名家黯然失色,誰料公孫龍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拋出了這《集合論》……”

    荀子感覺,這幾乎就是白馬非馬這個命題的終結,此說一出,世人就再也不會辯白馬非馬了。

    但放棄一個命題,卻推出了一套可以行之於世的理論,公孫龍真是聰明,這場名實之辯的戰爭裡,名家已占據上風。

    如此一想,荀況便看向了陳丘:“陳子,公孫先生之論,你可認同?”

    “公孫先生說的,其實正是我墨家的道理。”

    陳丘頓了半響後,才說道:“公孫先生固執了大半生,持白馬非馬之論四處蒙蔽世人,如今終於認清了自己的錯誤,投入正道,轉而承認我墨家之言是對的,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這是變相承認公孫龍說的有道理了,但又固執地認為,公孫龍今日的《集合論》,是受墨家教誨才提出來的。

    公孫龍卻大笑起來:“陳處士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這《集合論》,分明是受我趙國公子長安君啟發,與他一起商議出來的,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豈有什麼墨家子弟來教誨我,難道是墨子的鬼魂麼?”

    陳丘氣得吹胡子瞪眼,而此言一出,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打聽長安君是誰。雖然長安君從最初的籍籍無名,如今已經在臨淄市肆出了名,但在學宮這邊,知道他事跡的人還不算多。

    墨家那邊吵吵著說公孫龍就是在照搬墨家的理論,不然就請長安君出來作證,而鄒奭卻抽空朝公孫龍一拱手,問道:“公孫先生,不知此物可是趙地之物?”

    他指著的是台上的黑板,還有公孫龍手裡寫禿好幾根的粉筆,剛才看著公孫龍在上面刷刷刷寫個不停,下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鄒奭可是羨慕極了。

    稷下先生們的弟子數十百計,講學時一般是找個地方,夫子口述,學生筆記,但有時候學生對夫子說的東西不甚明了,就得在沙盤上將要寫的東西畫出來,或寫在木牘上讓學生自行傳閱。

    可哪有黑板和粉筆方便啊!黑板與粉筆作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從發明開始就霸占了學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電子時代,它還在頑強服役,很難被淘汰。

    公孫龍笑道:”此物名為黑板、粉筆,就算是在趙國也找不到,同樣來自長安君贈送。“

    鄒奭愕然,這個名字這些天他已經聽到太多了,看來公孫龍果然與長安君交情匪淺。

    而在台下,田葭也目視旁邊的長安君,意思很明顯:“你做出了這東西?”

    明月一笑:“是我府中方術士與工匠所制。”

    原來,在成功制出燒酒後,他也沒讓那對方術士師徒閑著,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項發明,考慮到將有一場稷下之行,這時代的學校最急需的是什麼呢?

    紙?好像來不及,於是明月一拍額頭,便決定做黑板和粉筆。

    黑板並不難,根本用不上方術士,直接讓木工們刨出幾塊光滑的板子,幾層黑漆塗到上面,風干後就成了。

    粉筆則要復雜一點,好在這時代的中國已經發現了生石膏,並將其視為一種藥材。方術士也對這東西十分喜愛,視為煉制丹丸的必須材料。明月便讓人在臨淄周邊采購了一些,在釜裡加熱到一定溫度,使其部分脫水形成熟石膏,後將熟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筆……

    過程不為他人所知,所以看上去有種神秘感,瞧明月一臉淡然,田葭卻又對他刮目相看了一次,這長安君,怎麼盡能弄出些奇怪的新東西出來?

    就在這時,公孫龍卻已經來到了台邊,朝在人群裡隱藏身份的明月喊道:“長安君,既然墨家不信,想要公子來作證,稷下先生也對這黑板粉筆感興趣,公子何不上台與他們說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紛紛回頭,卻見兩位俊朗公子並肩站在一塊,如同一對璧人。

    皮膚更為白皙的那位連忙一垂首,用寬袖子遮住了臉,朝後退去,而另一位則無奈地笑了笑,禮貌地分開人群,幾步走上台去。

    “這就是那趙國質子,這就是長安君?”

    迎著無數道目光,明月沒有怯場,為公孫龍作證道:“這集合論,的確是在我與公孫先生的閑談裡一起提出的,並非剽竊任何學派學說。至於黑板和粉筆……”

    他對荀況、鄒奭行了一禮:“孔子言,十五而志於學,小子雖然生性愚鈍,卻對稷下心向往之,也想來聽聽九流十家辯論講學。只是初來乍到,沒什麼可帶的,正好府中方技巧匠制得黑板十塊,粉筆若干,便獻予學宮各派作為見面禮,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8 19:34
第92章 大九州



    半個時辰後,稷下學宮內用於接待貴賓的廳堂內。

    學宮的副祭酒鄒奭看上去就是個比較風趣隨意的人,他負責招待長安君,安排佣人送上清涼的漿水後笑道:”多謝長安君所贈,這黑板粉筆之物,是稷下學宮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稷下學宮名滿天下,為了蹭一蹭名氣,亦或是與學宮結好,過去也有不少公子封君貢獻財物進行資助。可在明月看來,稷下作為齊國官方舉辦、私家主持的學府,別人再怎麼資助,還能比財大氣粗的齊國王室贊助更多不成?多了學宮不一定領情,少了還被嫌小氣,何必呢?

    要知道,稷下先生們的生活待遇,可不是後世的窮教書匠能比的。歷代齊王專門為學宮設置了“稷下大夫”的稱號,凡是得到稷下認可能在學宮占有一席之地的學者,都可以得到一份俸祿,至於那些出類拔萃者,更能登堂入室,作為齊王的顧問,得到的賞賜數不勝數。

    最典型的例子是二十年前的田駢,他作為稷下先生,雖然不出仕,卻有俸祿千種,僕役百人,比做了官還富有。稷下先生之生活富裕,可見一斑,不然也沒辦法帶著動輒數十上百的弟子,前呼後擁地出國講學訪問了,孔子周游列國是的寒酸樣,已經不去不復返了。

    所以什麼樣的禮物能讓稷下先生們心懷感激,明月是好好琢磨過的。他想到的便是後世任何一個學校都少不了的黑板、粉筆。公孫龍幫他做了免費廣告,這東西成本很低,又能得到老師學生喜愛,如此一來,他便與稷下各學派都拉近了關系,何樂而不為?

    可明月沒料到的是,黑板和粉筆的受歡迎程度,比他想像中更甚!

    一想到方才的情形,鄒奭就樂不可支:“公子甫一來稷下,就給祭酒出了一個大難題啊!“

    明月則回應道:”是我的過失,之前也未多帶一些……”

    原來,在他宣布要送十塊黑板,若干粉筆給稷下學宮後,下面頓時引發了一陣歡呼。一直苦於沒有好工具來講學的稷下先生們一見此物便鐘愛不已,差點不顧斯文開搶了。

    還是荀子臉一板讓他們休要鼓噪,不過要如何分這些黑板,還真是一個難題,好在明月沒有明說要給哪家哪家,這種得罪人的事,還是交給學宮祭酒來做吧。

    所以此時此刻,公孫龍還在辯壇上繼續和墨家眾人你爭我辯,荀子則忙於給稷下各派分配黑板。

    雖然稷下號稱”九流十家“,可實際上細分下來,每一個大派別都有內部的分裂,算起來竟有上百家之多,如今名列稷下大夫之位的尚有四五十人,這些人平日裡就競相詰難,誰也不服誰,今日又豈會相讓?荀子應付起他們來已經是左右為難,招待長安君的事,就只好交給鄒奭了。

    可惜那女扮男裝的”田嘉“卻不見了蹤影,大概是害怕有人識破她身份,悄悄走了吧?

    如此想著,明月一邊打量著這個被竹簡堆得滿滿當當的屋子,一邊與鄒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荀子,卻沒想到會碰上齊國”三鄒“之一的鄒奭。

    齊國有三鄒,那些在中學語文課本裡出現過的美男子鄒忌便是其一,此人乃齊國權臣,與稷下學宮的祭酒淳於髻敵對過。

    鄒忌之後,則有鄒衍,此人是陰陽家的代表人物、五行學說創始人,他年輕時在稷下已是聲名累累,因好言天地之事,所以被冠了個”談天衍“的稱號。後來齊閔王倒行逆施,稷下先生各自流散,鄒衍選擇去當時正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燕國,據說當時燕昭王親自抱著掃帚為他掃地,怕塵埃落到他身上,後來又請求列為鄒衍的弟子,為他築了碣石宮,將他當做老師,讓他在燕國傳授學問。

    那是鄒衍的極盛時期,不少燕國方術士就受了他的陰陽五行說影響,開始補全了一直欠缺的理論基礎,開始招搖撞騙的。可惜後來鄒衍被燕惠王所疑,還一度下獄,只能輾轉回齊國來。他現如今年紀已近七旬,是稷下先生裡資歷最老的,但見荀子這個後輩將稷下打理的井井有條,鄒衍也落得清閑,在家鄉養老,只是偶爾做做齊王的顧問。

    而鄒奭,便是鄒衍的侄子,繼承了鄒衍的學問和地位,如今也是稷下學宮的副祭酒。

    所以在鄒奭面前,明月沒少說上一些他對於鄒衍老先生的景仰之情,還打聽起了陰陽家的學問,尤其是他們的“大九州學說”,明月尤為好奇。

    帶著對長安君的好感,鄒奭也侃侃而談:“公子應當知曉,儒者傳言說,大禹治水之後,將天下劃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也就是世人所知的一切土地,稱之為中國。然而家叔卻認為,中國之地,也只不過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

    明月眨了眨眼:“此說何解?”

    鄒奭高談闊論起來:“所謂的夏禹九州,其實只是小九州,九處合並為一個中州,便是中國,又叫做赤縣神州,然而天下並非到此就沒了。在中國之外,像是赤縣神州的地方還有八個,加上中國,這才是中九州。中九州之間,都有海洋環繞著,人和禽獸不能與其他州相通,像是一個獨立的區域。而九個中州,又合並為一個大州,大州之間有大瀛海環繞,這大瀛海,其實就是吾等所見的天地之際……“

    明月聽後了然,鄒衍的理論,就是認為世界之大,遠遠超出世人想像,他認為據說是夏禹劃定的九州其實是“小九州”,而整個中國之地是“中九州”,整個地球範圍則是一塊“大九州”,既然天地之際是“大九州”之間的界限,那鄒衍所謂的全天下,自然包括地球之外的地方,差不多是太陽系了……

    雖然有其局限性,但這種想像力已經足夠驚人,至少在一些地方,鄒衍已經想對了方向。

    見明月默然,鄒奭也不以為怪,這是初次聽聞這學說後的正常反應,便笑道:“不了解家叔的人,往往認為他說話宏大廣闊荒誕不合情理,實際上這是學識淵博的緣故。他認為做學問,一定要先從最細小的事物驗證開始,然後推廣到大的事物,以至達到無邊無際,如此才能全面。“

    可嘆啊,王公大人初見鄒衍的學說,往往會先感到驚異而引起思考,到後來卻又認為太過宏達,與現實相距太遠而不能施行,鄒奭雖然繼承了他叔叔的學問,但卻對這學說的未來不報太大幻想……

    誰料明月卻猛地拊掌而贊道:”此說精妙,真是讓人眼界大開!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看鄒子所說九州之外的世界,乃至於大瀛海之外的天地之際,不過……”

    鄒奭倒是精神一振,看來長安君卻是對大九州之說信之不疑了,便笑問:“不過什麼?”

    明月瞧了瞧那塊被搬進來的黑板,拾起粉筆,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州”字,這時代七國文字已經有些不同,他只會趙篆,好在趙篆與齊篆相差不算很大,鄒奭也看得懂。

    “或許是我愚鈍,大小中三種州,竟有些分不清,可否這樣?”

    明月一邊說著,一邊在“州”旁加了三點水。

    “既然中間有小卑海環繞,可否將赤縣神州這種中等的州,叫做洲?”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9 15:56
第93章 荀子論秦


    ……

    當荀子帶著他的弟子從外面進入待客的廳堂,正要向長安君道一聲抱歉時,卻見長安君正和鄒奭相對而坐,如同兩個忘年之交的老友般談笑風生。

    “後學小子,見過荀子。”明月這時候才有機會看清荀子模樣,卻見他相貌樸實,眼神慈善,卻又飽含睿智,看似訥訥老儒,言辭裡卻帶著一絲直入人心的犀利。

    而在荀子看來,長安君禮數得當,彬彬有禮,全然不似一些齊楚公子封君般高傲得意,儼然一好學少年,再加上對荀子以趙國邯鄲方言問好,讓荀子頓生好感。

    鄒奭看上去心情很不錯,笑呵呵地說道:“祭酒不在時,我與長安君說起了家叔的大九州之說,長安君則與我談起了《穆天子傳》這本書……”

    荀子也聽說過這本奇書,書中詳盡記述了七百年前,周穆王駕八駿西巡之事,不過他沒機會看到具體內容。

    “當年家叔也只是在大梁城魏襄王處看了兩遍。“鄒奭亦不免有些遺憾,魏襄王喜好收藏圖書,可惜那麼多藏書,統統隨他下葬了,如今只怕都枯朽了。”

    明月只不好告訴他,魏襄王在汲邑的墳墓,會在五百年後的西晉被人挖出來,那批圖書竟還完好,晉人便整理出了許多篇章,最著名的,便是《穆天子傳》,以及魏國的官方史書,近乎於顛覆了儒家古史的《竹書紀年》。

    萬幸啊,秦還沒來得及燒詩書,禁絕六國之史,給了這些戰國文獻致命一擊的項羽也還沒出生。

    聽出了鄒奭話語中的遺憾,他便道:“其實趙王宮內也有,畢竟此書講述的正是周穆王與我趙氏先祖造父的事跡。我此次來齊國,便從王室的守藏室中要了一份副本,在路上無聊時翻閱過,若是二位先生有興趣,改日我再來學宮時,當親手奉上。”

    鄒奭喜不勝收,自然道謝,他們陰陽家的興趣的確是極其廣泛,上到天文地理,下到五行間的微妙關系,都有涉獵,他不免詢問起了,那書中周穆王的事跡,是否是真的?

    這就是出身王室的好處了,占據的知識資源是稷下先生們艷羨不已的,當年墨子也得前往各個諸侯國,“請觀百國春秋”,這才有了與儒家分庭抗禮的資本。

    明月來之前也做足了准備,便侃侃而談道:“據書中所寫,這次西行的全程足足有三萬五千裡!其周游路線,是從宗周北渡黃河,逾太行,涉滹沱,出雁門,抵河宗氏,過賀蘭,經祁連,越過大沙漠,最後抵達西王母之邦……之後又北行一千九百裡,至飛鳥之所解羽之地的西北大曠原,而後才歸來。”

    一向治學嚴謹的荀子卻不相信,搖頭道:“周穆王之世,恐怕走不了那麼遠。”

    明月頷首道:“的確,其實穆天子和趙造父倒不一定去過如此遼遠的西方,興許是某位經常在胡地行走的商賈,將自己的經歷寫了進去,卻假托周穆王之名。”

    所謂的托名,也就是假托他人的姓名,借以抬高自己的話語權,諸子百家的作品裡,這種情況十分常見。什麼《黃帝內經》《太公六韜》《管子》,都是戰國諸子假借古人名義寫出來的,甚至連儒家各派別內流傳的《尚書》也有不少篇章是偽造的托古之作,荀子和鄒奭也見怪不怪。

    不過明月卻並未因此看低《穆天子傳》的價值,這可是這時代難得的地理作品啊,西域乃至中亞一帶的情況,在中國視野下不再是一片空白莽荒……

    他便建議道:“鄒先生,其實小子在想,若是想要證實大九州學說,還是要實際查證過。何不效仿穆天子傳裡的做法,派遣一支船隊渡海東出,沿著海岸向北向南探索,看看能找到些什麼,順便將海岸線的輪廓描繪在地圖上帶回,如此慢慢積累,吾等有生之年,興許能發現其他大洲。”

    荀子卻笑了起來:“出海尋訪,這不是方術士做的事情麼?”

    明月振振有詞:“方術士的目的是尋找虛無縹緲的三仙山,以及長生不死之藥。學宮的目的卻不一樣,是為了探索,是為了求知,是為了知道九州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地域。雖然稷下諸子不治而議論,但所議論之事,總不能憑空捏造,還需憑借事實。”

    後世一些西方史學家,為了得出為何中國在十八九世紀衰落的緣故,便尋根究底,認為中國文明太過於保守,探索欲望不足。

    然而戰國秦漢之世,可以說是一個東方的地理大發現時代,鄒衍等人提出假說,各國商賈游士從外面帶回了不知真假的傳聞和信息,引發了人們的好奇,最終由唐蒙、張騫等人實現了對傳統”九州“之外地域的探索發現。

    誰敢說戰國秦漢之際的中國人缺乏探索欲?

    齊國航海業已經十分發達,從燕國碣石到膠東、從琅琊到吳越的航線已經開通,簡直是天生適合向海外探索的國度,若能由稷下學宮牽頭,搞一次“海外科考”,派人去朝鮮半島或日本轉轉,或許將成為開啟東方大航海時代的先聲?

    他不由腦洞大開道:“亦或是派出一支商隊越過秦國往西方去,沿著穆天子的路線,看看西王母國等邦國是否真的存在,若是真的在中國之外發現了更廣闊的天地,大九州學說就不是假說,而是事實!”

    鄒奭對此有些心動,卻又搖頭道:“派船出海探索倒是可行,但越過秦國去西方重走穆天子路線,卻是絕不可能的……”

    明月一愣:“這是為何?”

    “秦國禁絕外國商賈、游士,沒有傳符,任何人在秦境之內都寸步難行。”

    鄒奭對秦國印像不佳,繼續道:“我還聽說,就算是秦人自己的士,不得官府之令隨意去其他郡縣,也會受到削籍的懲罰,爵位上造以上要受鬼薪之刑,公士以下則要服城旦舂之役。其國內如同一片死水,外來人休想激起半點波瀾!”

    然而荀子卻有不同的看法,他等鄒奭說完秦國的壞話後,才緩緩說道:“老朽倒是覺得,秦國此舉無可厚非!”

    明月連忙目視荀子,卻見他在談及秦國時,沒有一般六國士人那種痛恨厭惡之色,反倒有一絲興趣!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9 15:56
第94章 王道霸道



    ”秦之兵,威強於商湯、周武;秦之地,廣大於虞舜、夏禹!“

    若不是親耳聽到,明月萬萬不敢相信,這段話,是從被後世認為是”儒家宗師“,對孔子推崇至極的儒者口中說出來的。

    若是後世儒生聽來,那嚴刑峻法,上首功而棄禮樂的秦,怎能與三代聖王們相提並論,休說提,想都不能想啊!

    然而,在談及秦國時,荀子沒有一般儒生對秦國的不屑一顧和厭惡,反倒就事論事,態度無比中立。

    明月收斂了笑容,拱手道:“還望先生明示,為何對秦如何稱贊。”

    “這並非稱贊,而是事實。”

    荀況微微一笑:”為何我說秦國比商湯、周武王還要威武強大?商湯、周武王,只能使喜愛自己的人聽使喚罷了,秦則不同,就連仇敵,也不得不聽其發號施令。“

    ”我這月剛從楚國回來,楚王橫之父乃楚懷王,受秦王所騙入秦結盟,被扣留至死,之後楚國的郢都也被秦武安君所破。楚王橫惶惶不可終日,背負三代先王之廟,躲避在陳、蔡兩地之間,雖然楚國尚有百姓數百萬之眾,兵卒數十萬之多,卻不敢再派兵卒踏上故土半步,更將太子送到鹹陽,求著做秦的與國,不敢與之為敵。如今秦國讓楚國往左就往左,向右就向右。秦國已能讓仇讎為己服役,這就是老朽所說的,秦之威強,甚於湯武。”

    “至於秦國地域,大於虞夏,更不必多言。古時候三王一天下、服諸侯,國境卻從未超過方圓千裡。現在的秦國,南邊越過大江,占領江南沙羨一帶;北邊與胡貉為鄰;西邊據有巴、戎;東邊,陶丘與齊國相界。至於中原,更為秦國宰割。秦軍駐扎圉津,離魏國大梁城不過百二十裡,在趙國,太原郡松柏之塞已失,秦負西海而固常山,俯視趙國……這是領土遍及天下啊,這就是我所說的比舜、禹還要廣大。秦的威武震撼了天下,秦的強大擊敗了中原各國,天下七雄,莫強於秦!“

    寥寥數語間,一個負海內而俯瞰天下的強國已躍然而出。

    明月不由感到了一絲壓力,默然不言,鄒奭則有些好笑地說道:”當年孟子可是連齊桓晉文之事都不願意說的,還認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祭酒卻既談王道,也談霸道,認為兩者並不衝突,這就是祭酒常被齊魯儒生圍攻的緣故啊。”

    荀子不以為然:“一國治道的施行的正確與否直接關系到一國的生死存亡,對於有國有家者而言尤為關鍵,,若一步走錯,必然滿盤皆輸,到時欲為一普通百姓而不得。是故,若一時間無法行王道,像秦國一樣先行霸道也無可厚非。”

    他瞧了一眼長安君,似有所指地說道:“所謂霸者,也有可取之處,辟田野,實倉廩,改進器械,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用賞罰和法度來約束。如此一來,雖說王道是統一天下之道,但如若天下無王者出,奉行霸道的君主便能經常取勝,這就是秦之所以強大之處,商君之法雖為山東六國所詬病,但對秦的效果,卻像是一個垂死的病死喝下一劑猛藥一般,不但藥到病除,且身體更比一般人強健!”

    明月頷首道:“荀子對王道與霸道的解釋,真是讓人猛醒,但小子卻想知道,難道秦國就無懈可擊?”

    “當然不是。”荀況捋著胡須道:“秦的強大,只是相對於六國而言,實際上,它的憂患多得不可勝數。”

    ”敢問是何憂患?“明月直指要點。

    荀子頓了頓,似是在思考,許久後才道:”秦國自從孝公和商鞅後,便一直提心吊膽地,怕天下各國團結一致來對付自己。所以說秦國用霸道能取得的成效,已達到極致,接下來若不能行王道,恐怕國力之強不能長久。“

    ”秦國應該節制武力,將目標回到文治上來,任用正直君子來治理天下,聽政於鹹陽,處理好內政,使百姓安康,衣食足自然就知禮樂。至於外事,順從的國家就放在一邊不去管它,不順從的國家才去討伐它。若能如此,則秦軍不必再到函谷關以外,政令就能在天下實行了;若能如此,即使遠在楚燕,各國諸侯也會給秦王建造明堂,韓魏將入秦為關內侯,一天下,也差不多可以辦到了……“

    這就是王道一統的路子?

    明月啞然而笑,荀子果然是儒,哪怕誇了霸道一通,可到頭來,還是無法脫離向人拋售儒家王道政治的念頭啊。想讓秦國放棄大好形勢,不要攻伐,講求文治?秦王和秦相恐怕不答應,這場統一天下的戰爭,還將流百萬人的血,才能宣告結束。

    就在他對荀子這種能看出病症卻給不出藥方的儒家通病有些失時,荀子卻又笑道:”當然,我這也是空話,畢竟還未真正入秦看看,等學宮事務了解一些,我的祭酒之職卸任後,我便打算帶著弟子,入函谷關,去秦國走一走,看一看……“

    此言一出,鄒奭不免大驚:”祭酒,你要入秦?“

    ”然也。“荀子道:”有何不妥?“

    ”這……似乎儒家有不入秦的傳統,孔子、孟子均未入秦。“

    ”孔子之世,秦地偏僻遼遠,孟子則對秦國成見太深,可在我看來,不管吾等入不入秦,秦國,就在彼端!“

    ”不管吾等入不入秦,其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之心,不會有半分收斂,或許我入秦游說秦王,能讓秦國有所改觀醒悟也不一定……”

    荀子如此樂觀的說著,沒有對入秦表現出半分的畏懼和擔心。

    明月不由凜然,他真切地感到,荀子與滕更等一般意義上的儒生,大不相同!

    大約秦國的崛起,在東方的儒生看來,也覺得是個奇跡。所以在說秦人野蠻的前提下,他們也有點不自,可終究沒人敢大聲說出事實來,兩千多年裡,儒家裡,唯獨荀子能如此大膽地稱贊霸道,認可秦國的改革成果!

    這下他有些明白,為何荀子一個推崇孔子的“儒家”,會教出李斯、韓非兩個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來了……

    他傳授的,並不是迂腐的詩書禮樂,而是與現實緊密相連的王道霸道之術啊!

    於是明月接話道:“小子也對秦國為何如此強大十分好奇。我聽說,孔子入周拜會老子時,有南宮敬叔為其駕車;荀子若是入秦觀政,小子可否為荀子執轡?“

    此言一出,荀子頓時一愣,鄒奭也勃然色變。

    南宮敬叔,是春秋時魯國孟氏的庶子,身為貴族,卻拜在孔子門下。

    長安君這句話的意思,莫非是要想對荀子師事之!?

    話已挑明了,十六歲少年目光坦誠,年過半百的荀子卻還在默然思索,鄒奭則看了看這一老一小,心裡有了計較。

    在戰國,諸侯封君拜人為師,這並非什麼駭人聽聞的事,要知道,魏文侯曾對子夏稱弟子,燕昭王也對鄒衍稱弟子,孟嘗君以田駢為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長安君是趙國公子,荀子又是趙人,若是這段師徒名分能成,倒是一樁美事。

    就在鄒奭想著自己要不要為他們做個中時,卻有一人趨行入堂,正是荀子那位在楚國收的弟子李斯。

    ”夫子,鄒子,長安君!“李斯匆匆朝三人行禮,說道:”齊宮謁者後勝來了,要尋長安君。”

    明月先瞧了李斯一眼,猜想這個年輕的荀況之徒是不是自己提出拜入荀門的目標之一,隨即也疑惑起來,後勝來這找自己,莫非是有什麼急事?

    被打岔後,拜師一事也不了了之,很快,後勝便急急忙忙地走進來,看到長安君後面色一喜,大聲說道:“長安君,快快隨我入宮,大王要召見你!”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0 16:21
第95章 不負使命
   



    ”祭酒覺得,長安君如何?“

    長安君隨謁者後勝匆匆離去後,鄒奭一轉頭,就問了荀子這麼一句話。

    荀子先是長久沉默,隨後緩緩說道:“聰明絕頂,與之交,如沐春風,如對虹雲,俯仰皆樂也,惜哉不知其志。”

    “長安君不是說自己有志於學麼?祭酒在《勸學》裡也說了,崇敬良師是最便捷的學習途徑,以祭酒為師,不是最合適的?“

    ”真這麼簡單?“荀子卻是不信,反問旁邊他的弟子李斯:”斯,你為何要求學……“

    李斯本來望著長安君的背影心生艷羨,此刻夫子突然問自己,不由一愣,心裡閃過許多念頭,但想到夫子喜歡真話,最後還是訥訥地回答道:”學而優則仕,自然是為了學有所成,能入仕為官!“

    這是李斯的真心話,他年僅弱冠,就繼承了父親的職務,在楚國上蔡縣做一名小小的倉吏,過著碌碌無為的生活,某天去如廁時,看到廁所裡的老鼠又黑又瘦,只能吃穢物,還被黃犬追得惶惶不可終日,而糧倉裡的老鼠則吃得飽睡得好,悠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戲交配,沒有人或狗帶來的威脅和驚恐。

    於是,天資聰明的李斯便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他認為人的富貴與貧賤,全看能否抓住機會和選擇環境,在下蔡小縣,看著周圍屍位素餐的同僚,微薄的鬥米俸祿,他覺得比起外面廣闊的天地而言,這裡就是一個狹小的廁所,他就像廁所裡的老鼠。

    “若不想一生被困死於此,我必須離開!”

    於是在荀子去下蔡為友人奔喪時,李斯便抓住機會,依靠自己平日裡苦讀的詩書,贏得了荀子的好感,同意收他為徒,李斯也毅然辭去小吏,隨荀子來齊國求學。

    他直接說了大實話,荀子卻沒有生氣,只是笑道:“當年孔子也對門下弟子說過,跟著他求學之人,目的都是將來為官吏得俸谷,倘若求學三年而目的不在於此,那真正太難得了。”

    “學而優則仕”,本來就是儒家提出的概念,孔子的學生裡,除了顏回等少數人外,其余人皆是為了“求干祿”才學習的,在戰國時期人人爭名逐利的情況下,李斯的想法荀子很能理解,除了道家莊子一派,諸子百家的學術都是積極入世的。

    “李斯出身不高,求學是為了入仕,然長安君身為公子封君,趙國攝政太後的寵兒,錦衣玉食自是不缺,而欲拜我為師,為名乎?”

    荀子一語道出,長安君此次稷下之行顯然是有備而來,又是贈送禮物與九流十家交好,又是請求為自己執轡,是想要博名啊。

    “燕昭王拜我叔父為師,也是為了博名啊。”鄒奭卻是不以為怪,在他看來,諸侯封君與稷下諸子的商業互吹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祭酒若是能得到一位名動邯鄲、臨淄的封君做弟子,對祭酒而言,也有大利。”

    荀況卻似乎不太在意,淡淡地說道:“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省而外物輕矣。”

    ”祭酒啊祭酒,你又不是道家,輕王侯輕外物雲雲,大不必說。“鄒奭啞然失笑,問了他一個尖銳的問題:“莫非祭酒是不看好趙國?”

    荀子哈哈一笑:“趙乃四戰之國,國內看似平靜實則有隱隱亂相,的確不容樂觀。”

    “那祭酒看好哪一國?”

    “我若說我看好秦國呢?”荀況重重看了鄒奭一眼。

    二人對話到此戛然而止,陷入了一陣沉默,過了一會,鄒奭才像是沒發生什麼事似的笑了起來:“長安君送上門來,祭酒若是不收,想要與他結師徒的人可大有人在啊!”

    鄒奭這句話可不止是說說而已,在與荀子分開後,他便第一時間鑽到了自己的書房裡,讓弟子們磨墨,匆匆寫了一封信,寄往齊國歷下的老家。

    “小子奭再拜,問叔父安好……“

    ”長安君其人,趙之俊公子也,於邯鄲飛仁揚義,為國赴難。至臨淄,明智而尊賢重士,公孫龍與之談,以《集合論》震驚學宮,侄與之談及大九州之說,亦若有所悟。此子不俗,侄曾聽趙人言,藺相如稱其不遜信陵君,他日必將名冠諸侯,不虛耳。叔父下月赴臨淄,或可與之相見深談一番……“

    與此同時,臨淄質子府內,卻因為長安君受齊王召見入宮久久未歸,而差點炸開了鍋……

    ……

    ”公子從中午入宮,如今都快入夜了,怎麼還不歸來!“

    自從那次在營丘山的鬥酒贏了匡梁後,趙括和那一百趙卒也順利搬進了質子府,大大增強了這裡的防備,長安君也能放心在府內寬敞的地盤裡讓方術士、工匠做實驗而不怕外人溜進來窺探了。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趙括這急性子。

    今日長安君入稷下,舒祺、魯句踐等人竟沒有跟著進去,而是隨田虎去賽馬場比武,得知此事後,擔負著保護長安君重任的趙括差點炸毛。

    這位已經隱隱有些小將風采的馬服子將眾人狠狠地痛斥了一頓,還放狠話說,若他們是自己麾下的兵卒,早就按照軍律打上幾十棍了!

    更讓人擔心的是,長安君被齊王傳喚進了宮裡,身邊只有御者李談,以及兩個游俠兒,他們被攔在齊王宮外闕不許進入。本來眾人也不甚擔心,可隨著太陽漸漸落山,長安君卻還不見蹤影,兩名游俠兒頓時急了。

    齊宮衛士對他們十分冷淡,愛理不理,問不出所以然來,還是李談機靈,他自己繼續等在宮外,而派二人回來報信,商量對策。

    這個質齊小團體的主心骨就是長安君,沒了他,其余人都是武夫,一個個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還是舒祺比較穩當,又跑去稷下,請來了公孫龍,請他幫忙拿主意。

    看著一群一言不合就要提劍去闖宮救主的莽撞人,公孫龍只好安撫他們道:”長安君不會有事,或許是齊王留他宴饗,二三子切勿自亂陣腳……“

    其實他心裡也有些沒底,天下諸侯朝秦暮楚是常態,如今秦強而趙弱,雖然長安君的言辭讓齊國勉勉強強接納了他們,但從剛入齊時齊人的最初態度來看,齊王突然放棄趙國,倒向秦國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長安君這月余時間裡也在盡力與齊國的公侯大臣搞好關系,尤其重點賄賂了君王後的弟弟後勝,打擊了一下太子、滕更、匡梁等仇趙派的氣焰。近些天,又入稷下學宮,向九流十家贈送禮物,與荀子、鄒奭交游,想要在學術界也獲得名望,不可謂不努力。

    ”就算趙國那邊外交失敗,只要長安君有足夠的名望,齊王也不敢為難他,而會繼續禮遇,送長安君回國……“

    正在眾人忐忑不安之際,外面守門的人卻來傳話,說長安君回來了!

    眾人大喜,連忙往大門去,分成兩排站側門內,恭迎長安君歸來。

    這短短幾個時辰裡,眾人才意識到了長安君是如此重要,沒了長安君,他們這個小團體就什麼都不是!

    ”都在門內站著作甚?“

    明月的面色如常,只是有幾分酒後的微薰,跨過門檻後見一大群人分列兩側,殷切地望著自己,不由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笑道:”我無事,今日齊王相召,卻是為了一件好事。“

    他宣布道:”得知安平君帥軍攻陶的消息後,秦國已經罷兵,從趙國邊境撤了回去,雖然三座邊城尚未收復,但此番秦伐趙的危機,已經過了去!“

    ”秦軍撤了!“

    公孫龍笑道:“長安君不負使命啊。”

    眾人頓時大喜,紛紛恭喜道:”此乃趙國之福,亦公子之功也!“

    的確,此次若非長安君毅然入齊為質,又說服齊王不要猶豫旁觀,秦軍只怕不會輕易放棄攻城拔地,這都是長安君的功勞啊。

    明月卻沒有太高興,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這裡面的三國勾心鬥角,可比表面看上去的更為復雜。

    想著齊王在宮內宴饗上的試探,他反倒嚴肅地說道:”吾等不能大意,齊國助趙雖迫使秦國罷兵,但秦人絕不會善罷甘休,鹹陽那邊,必然迅速做出反應,吾等真正的戰鬥,現在才剛剛開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0 16:21
第96章 君王後



    是夜,臨淄宮內,路寢之台上。

    路寢之台算是齊王宮的主殿之一,但除卻外面的裝飾華貴,越往內去,就會驚訝地發現,作為齊王宮主人,君王後的寢宮陳設略舊,足見她的簡樸。而且哪怕是入夏的四月份,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成夏日的薄紗。

    究其原委,是因為齊王田法章身體不佳,近年十分怕寒怕冷,所以宮內依然保持著冬日的模樣。

    在別處招待完長安君後,齊王又拖著病體回到了這裡,剛進來就說怕冷,君王後連忙讓他服下方術士的藥丸,又在屋內加了一個銅爐。一時間,室內宮女都感覺到炎熱潮悶,君王後也在以絹帕頻頻拭汗,整個王宮彌漫在香爐緩緩吐出的香氣中,有一種古怪的味道,據說這是方術士為齊王調制的,有醒神功效,齊王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等身體稍微感覺舒適一點後,左右無人聽見時,齊王田法章才拉著老妻的手,動情地說道:”距你我在城陽初識,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這齊王能做得安穩,不須操心宮內之事,多虧了吾妻賢惠……“

    田法章在做齊國太子時也有不少女人,但在那場五國伐齊的災難裡,他們田氏幾乎失去了一切,十萬大軍喪師於外,臨淄也丟了,齊閔王累累如喪家之犬,在衛、魯、邾各國間倉皇逃竄,田法章則一路流亡到了莒城,後來齊閔王幾經輾轉,也來到了這裡,建立了齊國的流亡朝廷。

    或許是老天終於開始報復田氏兩百年前對姜齊公室的欺壓屠戮,田齊的厄運到此還未結束,秦趙魏瓜分了齊國的西境,燕國樂毅占領了齊國大部,這時候沒有參與五國伐齊的楚國卻打著救齊的名義,派大將淖齒來莒,齊閔王如今只能寄希望於楚國的救援,便以淖齒為齊相。

    誰料,那淖齒也不安好心,已然接受了樂毅”與燕共分齊之侵地鹵器“的條件,待他強迫齊閔王把淮北之地重新劃給楚國,又派楚軍進駐城陽後,這位一度號稱”東帝“不可一世的齊王也就失去了價值……

    田法章直到現在依然記得,淖齒將他父親帶到了莒都最為繁華的鼓裡街,責問責齊閔王:”千乘和博昌之間方圓數百裡,天上下起了血雨,沾濕國人衣裳,大王可知?”齊閔王一臉茫然說:“不知。”

    淖齒又問:“千乘和博昌兩地之間地裂湧泉,大王可知?”齊閔王也回答:“不知”。

    淖齒再問:“有人在宮門口哭泣,去尋找卻不見人,走開又聽見哭聲,大王可知?”齊閔王第三次說不知。

    於是淖齒開始數落他的罪狀:“天上下血雨沾濕衣裳,是上天告誡大王;地裂湧泉,是大地告誡大王;有人在宮門前哭泣,是有人在告誡大王。天、地、人都告誡了大王,可是大王為何還是執迷不悟不知道警戒?今日淖齒就要為齊國百姓除掉你這個暴虐昏庸、怙惡不悛之君!”

    最後,淖齒便派人將堂堂齊閔王抽去四肢的筋,懸吊在莒城社廟的梁柱上,懸吊了一天一夜煎熬而死。

    田法章至今尤記得,他父親臨死前的哀嚎慘叫……

    齊之國命,至此滑落到了最低谷;齊之社稷,至此不絕若線。

    淖齒認為齊國已經沒有再存在的必要,打算屠盡齊國公室後,就讓楚國吞並莒、琅琊等地,於是大索城陽,四處尋找齊國公子公孫,尤其是太子田法章!

    田法章只好剪去一頭黝黑的長發,改名換姓躲在莒城太史敫家做佣人。然而太史敫那聰明伶俐的女兒,卻覺得這個佣人狀貌奇偉,談吐不凡,絕非平常之人,便時常接濟他,甚至與他私定終身……

    田法章感動之余,也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這個在危難裡結實的女子。

    此時,莒城齊人不滿楚國的統治,終於有王孫賈站了出來,與憤怒的齊人發起暴動,殺了楚將淖齒,並把楚軍趕走,他們也開始四處尋找失蹤許久的齊國太子。

    目睹齊閔王的慘死後,田法章為人謹慎,害怕遭到誅殺,遲遲不敢站出來,還是在與他私通的太史氏勸誡下,才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太子,經齊國流亡大臣們確認後,被擁戴為新的齊王……

    田法章也沒有忘舊,做了齊王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太史氏之女立為王後,也就是如今他面前的君王後!

    君王後年紀其實不大,現在才不到四十歲,容貌端莊,愈發有一國之母的風範,聞言一笑:“大王何出此言?只是身體不適時,何必強撐著去親自召見長安君呢?讓相邦或建兒代勞不就行了?“

    ”事關重大,我不能不親自過問,豈能讓相邦專權?至於建兒,唉……他竟依然是孩童性情,與長安君屢有衝突,我就算將此事交予你,也不放心交給他!“

    田法章素來多疑,先前就懷疑過田單,現在雖然借口說將相不可同人擔任,罷了田單的相位,可新的相邦,也就是那位振臂一呼帶著莒人殺了淖齒的王孫賈,他同樣疑慮重重。

    放眼齊國,唯一能讓他信任的人,就是君王後了,在妻子面前,他甚至都不用稱孤道寡。

    隨著齊王的病勢一日重過一日,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見兒子又平庸碌碌,已然萌生了死後讓君王後攝政的念頭,所以許多朝政外交的大事,也開始同君王後商量。

    “我今日召見長安君,不但是要告訴他趙兵已退,催促趙國速速履行承諾,交割城邑,其實也是想再試探試探此子。”

    ”一個比建兒大不了幾月的孺子,有何好試探的?“君王後卻是不太在意,在母親眼裡,永遠是自己的兒子最好。

    ”不然,此子不可小覷。“

    齊王說話說不長,就要歇一會,他頓了頓後道:“王後,你可還記得,半個多月前,寡人以範睢做了秦相一事,試探平原君、長安君?長安君不但應答得當,還以範睢不一定知恩圖報來訛我,致使我最終還是令安平君出兵擊秦助趙。”

    君王後點了點頭:“大王今日重提,莫非又有變故?”

    “是有變化,當時範睢逼走了魏相魏齊,而趙國二公子得知此事後數日,平原君就借口要回去交割城池,匆匆歸國。如今我卻從邯鄲那邊得到了一個消息……”

    齊王眯起了眼睛:“有傳言說,平原君已經接納魏齊!王後,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君王後也有幾分見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平原君真是大膽,這是想告訴天下,趙國不怕秦相,並徹底與秦決裂結仇啊……”

    “然也,接納了魏齊,平原君之名必然被列國厭惡秦國的士人稱頌,彼輩也會將趙國說成是一個有擔當的大國,爭相投奔。我此次讓安平君擊陶救趙,只想不得罪趙國,同時換取趙國歸還幾座城池,而後是否還要與趙國結盟,尚在兩可之間。”

    他眼神陰冷,絲毫沒有忘記當年的仇恨:“五國伐齊,趙國出力不少,之後十余年裡,趙屢次與燕伐我,占領高唐等大城。故而我素來不信任趙國,也沒興趣與趙國結長久之盟,一旦齊國有難,我不認為趙會救我,這等盟友,要了有何用?“

    ”但這件事,倒是讓我疑竇頓生,趙國今日能納一魏齊,來日或許也能投桃報李救齊國,結盟之事,卻是有利可圖……”

    田法章眼睛雪亮:“吾妻,若是答應了趙國結盟一事,再嫁長公主與趙王鞏固盟約,你覺得如何?”

    “妾本不應多言。”君王後垂首道:“但吸取先王的教訓,齊國的處世之道,應當學習黃老,事大國謹,與諸侯信,如今秦強趙弱,在妾看來,還是不值得開罪秦國。”

    ”但齊國伐陶邑,已經得罪秦國了,現在就算齊國想中立,恐怕也不容易。“田法章有些無奈,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時候他們才來得及做出一個決定,局勢就瞬息萬變,讓先前的決定顯得莽撞。如今仔細想想,接納長安君,出兵助趙,就顯得有些魯莽和短視了。

    ”大王不如再等等。“

    君王後笑道:”應該著急的是秦,因為秦懼怕齊趙聯手,趙國也著急,因為趙害怕齊國拋棄趙國,讓趙獨自面對強秦,現如今,應當是兩國競相拉攏齊國才對,大王急什麼?“

    ”我哪能不急……“

    齊王一激動,又猛地咳嗽起來,良久後才艱難地說道:”畢竟我能否活過今年都不得而知,也想在死前,將齊國的國策定下來,豈能將一切抉擇,都交給吾妻呢。趙國雖然與齊有不少衝突,但如今是吾妹在攝政,她這人我清楚,雖不至於賣趙與齊,卻絕不會輕易與齊決裂,放眼四面,相較於楚魏燕,還是趙國靠得住……“

    “大王真是用心良苦。”

    齊王雖然多疑而寡恩,可對君王後卻是發自內心的好,君王後也不由眼圈發紅,拉著丈夫的手哽咽不已。

    就在此時,有寺人趨行入室,在帷幕外垂首道:”大王、王後,貂勃大夫求見。“

    齊王與君王後面面相覷,這麼晚了,負責外事的貂勃還要求見,有什麼事比打攪齊王休息還重要?

    等齊王掙扎著起身,披上常服,在君王後攙扶下,讓貂勃入內後,卻見貂勃面容看不出喜憂,只是手裡捧著一封帛書,小心翼翼地下拜,獻上信件。

    ”大王,王後,恕臣無禮,此乃秦王口述,秦相親筆所寫書信,必要大王親啟!“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1 16:34
第97章 投石問路



    秦王稷四十二年,四月底的八百裡秦川,亦是芳草萋萋。

    隨著齊國發兵攻陶,趙國不再孤立無援,秦軍見繼續耗費錢糧深入趙地無利可圖,也就罷兵而歸。秦卒陸續解甲歸來,剛一回國,就匆匆投入了墾荒耕地的忙碌中,耕與戰,這是秦人一生中唯二重要的兩件事。

    這時節裡能背著手優哉游哉的,也只有高爵的貴人了。秦國鹹陽東南十裡外的渭水河畔,有一個小亭,名曰渭陽亭,這是從東方進入鹹陽的必經渡口,亭中別無他人,僅有兩位大夫打扮的中年人在對坐拜別,他們的侍從分列兩側。在秦國,只有高爵的達官貴人才能帶這麼多私屬出行。

    有趣的人,亭中一人相貌醜陋,說是尖嘴猴腮鷹鉤鼻亦不為過,上好的絲衣遮不住脖頸上的道道疤痕,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眯縫著,然只要目光一閃,就能讓人心頭一悸!

    而另一人則一表人才,國字臉,高大威儀,一看就是出使外國的好人選。

    世人常以貌取人,像魏、韓等國,相貌醜陋者甚至都當不了高官,然而這小亭內的二人,那相貌堂堂反而對容貌醜陋者卑躬屈膝,簡直恨不得趴到地上,給那人吹落履尖上的灰土!

    “不曾想丞相竟會親自來送下臣,下臣真是不勝榮幸啊!”

    說來讓人吃驚,這貌醜者竟是秦國的新任丞相範雎,他早就習慣了昔日救命恩人,如今麾下屬吏的恭維,嘿然直笑:”王稽啊王稽,你若是連腰杆都直不起來的話,我又怎放心將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給你去做?“

    原來,那卑躬屈膝的大夫名為王稽,王稽乃秦國人,出身於一個五大夫之家,可惜沒能繼承爵位,但也能以父兄為師,受過完整的秦法教育,雖然稱不上有多高才具,也算地方上的遁吏。

    當年秦王稷繼承數年後滿了二十二歲,在雍地祭祖,宣告成年親政,也曾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業,在秦國各郡縣轉悠一圈後,征辟了不少年輕官吏良家子,王稽便是其中之一。

    王稽本以為被秦王看中,來到鹹陽就可以飛黃騰達了,然而現實給他狠狠潑了一頭涼水。秦王稷雖然成年,但秦國軍政大權都在羋太後和穰侯魏冉手裡,王稽這些秦王親信自然也沒機會升高官,只做了一個區區“謁者”,一干就是二三十年,才混到了一個五大夫爵位,做了行人屬長吏。

    這時候已是秦王稷三十六年,羋太後與穰侯雖還掌權,但秦王的話語也漸漸大了起來。這行人是掌管國君文札傳送的事務官員,因為王稽頗得秦王信任,經常得以出使外國,還得到了一份秘密使命,那就是替秦王尋找才略之士。

    ”寡人要的,不是一縣一郡之才,那樣的人,秦國多得是,寡人要的,必是如同先祖父孝公之商鞅,父王之張儀,武王之甘茂!宰輔之才!“

    王稽深知秦王稷雖名為大王,可被太後和穰侯掣肘三十余年,抱負不得施展,繼續一位堪當大任的絕世之才。他也有些灰心喪氣,因為秦王需要的人不是他,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王稽的才干,這輩子靠自己奮鬥是別想再往上爬了,但若是能在出使的過程裡,為秦王找到一位在野的大才,讓那人飛黃騰達,到時候又豈會忘了他的好處?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山東六國裡找到一個宰輔之才,若是盲目去找,真是比大海撈針還難,誰料也算王稽運氣好,竟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人,那便是因為魏齊、須賈加害,裝死化名為張祿的魏人範雎!

    範雎早沒了當年蒙難時的落魄,此刻意氣風發,望著不遠處的渭水渡口,此地冬春以舟為橋,夏秋舟渡,乃是入鹹陽的必經之地。如今秦國正強,東方列國使者紛紛入秦,往來名利之客,絡繹不絕。沽舟泛泛,漁艇悠悠,黑鰻赤鯉,沉浮於綠水之中,白鷺青鳥,出沒於煙波之上。樵士羊腸而往,牧童牛背而歸,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他不由感嘆道:”王稽啊,當年你將如同一條喪家死狗的我偷偷藏在馬車上運到鹹陽來,也途徑此次,當時可曾想到我有今天?“

    王稽奉承道:”丞相大才,如同蒙塵的和氏璧一般,在魏國時或暗淡無光,可一入秦國,得到大王慧眼初識後,便光耀天下啊!“

    範雎卻不接受這奉承,冷笑道:”休要說沒用的,你當年也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存著萬分之一僥幸,讓我試一試罷?“

    他說的沒錯,當初王稽見範雎相貌醜陋,又瘸著腿,已是不喜,卻坳不過他處境凄慘,有了一絲同情,加上範雎這張嘴能說會道,一路上不斷給王稽描述說,他入秦國後,只要一見到秦王,定然能像是商鞅見秦孝公一樣,君臣際會,立刻被拜為丞相,之後便能好好報答王稽。

    王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數次將範雎推薦給秦王。可最初沒那麼順利,秦王對這個相貌醜陋的並無興趣,範雎花了許多次,才摸清了秦王的性情喜好欲望,終於一舉說服秦王,被拜為客卿,慢慢參與朝政,與穰侯分庭抗禮,這已經是他入秦數年後的事了。

    至於最終搬倒穰侯,促使秦王囚禁羋太後,更是今年初春才最終辦到,秦國的天,到這時候終於變了!

    想到多年夙願終於成真,王稽也發自內心感到欣喜:“太後已被軟禁於甘泉宮,四貴裡,三貴已被逐出關中,僅剩穰侯托病躲在府邸,也時日無多,丞相的時代來了!”

    範雎卻搖頭道:”並非是從穰侯的天,變成了我範雎的天,而是變成了大王的天!有我為大王重整朝政,便可讓大王成為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為所欲為的,獨一無二的君王!“

    他轉身對王稽道:“王稽,前些時日,你已經看到我是如何報復仇人的。”

    王稽連忙頷首,這範雎也真是會玩,將那須賈玩弄於鼓掌之中,又利用他回魏國去,嚇得魏相魏齊棄印而逃,雖然才剛剛上任秦國丞相數月,但範雎已將秦相的駭人權勢把控得爐火純青,不但大仇得報,也讓天下人見識到了秦的威勢!

    範雎是故意的,他就是要以魏齊為石子,朝山東六國投去,激起陣陣波瀾,看看可否有不懼秦者?

    這一試,便試出來了。

    “東方有一國,不識好歹,與大邦為仇,竟敢接納老賊魏齊,還與鄰邦勾結,合縱與秦為敵……”

    範雎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以無情的語氣道:“那便是趙國,便是平原君!”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2 16:24
第98章 遠交近攻
     



    船離渭陽渡,王稽坐在軺車上,面色陰晴不定。

    告辭範雎後,他沒了之前的諂媚模樣,在隨從們面前顯得威儀十足,雖然面上放松,心裡卻半分不敢松懈,因為這次出關,不僅事關丞相的國策,也關乎自己的未來前程!

    當年王稽之所以那麼賣力地幫範雎入秦,甚至不惜得罪穰侯,自然有他的目的。如今範雎已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丞相,還被封為應侯,也是時候索要回報了。

    於是前不久,他便怯怯地對範雎道:“人生在世,有三事不可預知。君王突然死去,丞相突然死去,我突然死去,此三者,皆不可料。此外,亦有一事無可奈何,那便是以上三事發生時,丞相來不及將我推薦給大王……”

    他這是在明示範雎,當年說好的報答,該兌現了。

    範雎雖然性情陰狠,可在報恩和報仇上卻從不含糊,號稱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富貴後立刻散盡千金給那些在他落難時幫助過自己的人。

    王稽所求並非錢帛,而是地位,範雎立刻入宮稟明秦王,陳述說若是沒有王稽相救,就沒有今日的他,懇求秦王給王稽加官進爵。

    但秦王稷是個寡恩刻板之人,生平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權勢和秦法律令,羋太後魏冉等人把持朝政,破壞律法任人唯親的場面他記憶猶新,雖然同意給王稽升一級爵位,卻駁回了放他去外面做郡守的提議。

    “明主賞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斷於有罪,大王的意思是,封疆大吏,必須要有說得過去的功勞不可,否則不合律法,也不能服眾。”範雎回來後如此對王稽說,於是便給了他一份差事。

    “秦不能得所欲者,趙也,如今平原君公然接受老賊魏齊投奔,是擺明了要與秦作對了。”

    王稽一開始還以為是讓他去趙國逼平原君交出魏齊,範雎卻搖了搖頭:“近十余年來,趙國一直與秦隱隱為敵,閼與之戰、幾之戰,秦都在趙國手裡嘗到了敗績。接納魏齊,是趙國刻意為之,平原君不會因我秦國索要便乖乖送上魏齊人頭。我豈能因私忘公?且假裝不知此事,等局勢一變,時機到了,自然有人乖乖送來魏齊首級。”

    高手下棋,從不就不獨獨只看面前的棋子,而是看得很遠很遠,範雎沒有被當年仇恨迷暈眼睛,他繞過趙國,看到了其背後的齊國。

    “年初時秦伐趙,趙國派人質入齊,求得齊國援助,這才有了與秦為敵的底氣,故而欲使趙屈服,必先剪除其羽翼,沒有什麼比拉攏齊國更有效的方法了。”

    懷揣這個目的,王稽輕裝簡行匆匆上路,抵達函谷關時,他追上了一個龐大的車隊……

    ……

    車轔轔,馬蕭蕭,千乘車隊浩浩蕩蕩從函谷關狹隘的道路一字長蛇穿行而過,六馬拉著的華車大得像一座移動的宮殿,侍從奴僕摩肩接踵,足足有上千人之多,看上去氣派極了,雖然他們臉上,多半是惴惴不安。

    這就是穰侯魏冉的車隊,他剛剛被秦王驅逐,拖著病體出關,前往陶丘就封,因為拖帶的家當太多,速度太慢,才被王稽追上。

    函谷關守將王陵是王稽同宗兄弟,便對王稽吐露道:“守關官吏檢查穰侯的珍寶器物,發現珍怪之物比王宮還要多,這穰侯,這些年來斂了多少財物啊!大王和丞相竟也不追究,願意放他離去!”

    “畢竟是大王的親舅父,更何況太後尚在,大王也不能做的太過分。”王稽站在函谷關上,看著落魄的車隊過關,想來魏冉此刻正癱在車裡悶悶不樂吧,當年權傾秦國時有多威風,現在被迫離開就有多狼狽。

    當年秦武王舉鼎絕臏而死,諸弟爭位,史稱季君之亂。當時多虧了魏冉有些實權,擁立了秦王稷,並幫秦王清除了爭位的對手,這份擁立之功,誰都比不上他。

    之後四十年裡,魏冉憑著他與羋太後的特殊關系在秦國獨攬大權,一生四任秦相,黨羽眾多,還曾保舉白起為將,東向攻城略地,擊敗三晉和強楚,戰績卓著,威震諸侯,“苞河山,圍大梁,使諸侯斂手而事秦”,皆穰侯之功也。

    “可惜人一老,終究會糊塗。”王稽默默想著,這魏冉若是能交出權力,死後至少也是嚴君樗裡疾的禮遇,陪祀宗廟也不是不可能,他怎麼就利欲熏心到用秦國的公器大軍進攻遠方齊國,只求拓寬封地呢?

    這成了範雎搬倒魏冉的一大罪,他認為秦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國內有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這是稱霸的良地!

    而民眾被秦法約束數代後,已經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這是稱王的良民。秦國兼有地利、人和這兩種有利條件,東出函谷關以伐六國,就如同放出韓國的盧子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樣容易,可以輕松成就霸業。然而自從奪取楚國江漢之地後,整整十多年,再無什麼開疆拓土的成就,反而先敗於閼與,再敗於幾,這全是因為穰侯魏冉不忠於秦國,使用了錯誤的政策!

    範雎一口咬定,魏冉越過韓、魏去進攻齊國,純粹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封地,對秦國本身卻沒有絲毫利益,出兵少就不能損傷齊國,出兵多反會損害秦國自己。

    更嚴重的是,這是在重復當年齊閔王、孟嘗君以齊軍越過韓魏進攻楚國的事情,垂沙一戰,殺楚軍、斬楚將,開辟了千裡之遙的領土,可是最後齊國連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沒得到,反倒是韓魏各自增加了半個郡的領土,實力大漲。

    看似牢不可破的魏冉,就這樣被範雎拉下台,灰溜溜地出關就封。

    “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望著出關的穰侯車隊,函谷關守將王陵不免心有余悸,王稽作為新丞相的左膀右臂,卻覺得這是魏冉罪有應得。

    “若是盡忠於君,豈會如此?”他鄙夷地瞧了一眼車隊的末尾,下了函谷關,登車繼續他的旅程。

    與穰侯當權時的外交政策不同,範雎為相後,秦的對外國策,將煥然一新。

    三晉與秦相鄰,未來十年,秦將主攻三晉,而與齊燕楚和善,如此一來,得寸,則秦之寸;得尺,亦秦之尺也。

    這就是遠交而近攻之策!

    ……

    範雎認為,秦欲吞韓魏必先敗趙國,欲敗趙國,必先將其孤立,所以首先就從對齊國的態度改變開始。

    他在渭陽亭交待王稽說,月初剛聽說趙國有質子入齊後,便立刻請秦王稷口述了一封私信,由範雎親筆寫成,送去齊國,此刻應該已入臨淄,給齊王過目了。

    “信中滿是威脅。”範雎當時笑道:“大王聲稱若齊再助趙,秦兵指不定要從陶丘東出,再打一場濮上之戰了。”

    濮上之戰乃是五十年前,秦齊一次直接衝突,齊宣王八年,齊、宋兩國聯合攻擊魏國的煮棗,魏國向秦國求救,秦惠文王派大將樗裡疾以秦、魏、韓三國聯軍攻擊齊國,直到濮水,齊軍大敗,聲子戰死,匡章戰敗逃回。

    那次大戰給齊國很深的印像,秦王舊事重提,威脅意味十足。

    “但在此信之外,還附有我的一封簡信,卻是極盡謙卑,說起當年入齊見齊王的往事,唏噓不已,並陳述說秦國其實與齊國沒有絲毫糾葛,全是趙國從中挑撥,故秦很願意與齊和解!”

    這樣一來,一長一短兩封信,秦王示之以強硬,範雎示之以柔軟,軟硬皆施下,齊國必生畏懼,恐怕就沒那麼堅定了。

    撫著貼身存放的正式國書,王稽暗想道:“丞相真是妙計百出啊,前有以魏齊試探諸國,如今又將失勢的穰侯也利用上了。魏冉壓制了吾等大王的親信干吏數十年,現在已如一條喪家老狗,逐他去陶丘,可以告訴齊國,秦國內對齊強硬的人,已然倒台了,如今是對齊友善的範雎當政,會盡力促使秦齊和解……”

    一環扣一環,範雎的計策頗得兵法精髓,奇正結合,讓人難以提防。

    王稽不免喜滋滋地想道:“如今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我只要辦成此事,朝中有丞相提攜,就可以身居高位!”

    不過他首先要做的,是遞交正式國書,說服齊王改變心意,曉之以理,動之以利害,讓齊國將那趙國質子長安君驅逐!

    從鹹陽到臨淄,足有兩千裡之遙,哪怕王稽輕車簡行,也還是走了一個月。

    等到五月下旬他趕在穰侯前抵達秦國的東方領地陶丘時,先前圍攻這裡的齊軍已經退了,王稽從陶丘守將那裡得知,安平君田單,已經回到了臨淄……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22 16:25
第99章 飲冰
   



    “安平君回來了?”

    質子府內,明月有些愕然。

    此時已是五月下旬,他已經來齊國兩個多月,也完全適應了這邊的生活。可隨著仲夏到來,明月才發現,這時代的北方的炎熱可比後世更甚,溫度一日高過一日,質子府的池塘邊上蚊蠅滋生,知了在樹干上趴著拼命鳴叫,攪得人心煩。

    所以他此刻只穿著薄薄的蟬衣,一如往常般,在他親自命名為“實驗室”的方術士丹房裡停留,整個質子府內外,恐怕就這裡出奇的涼快。

    不過這種愜意清涼很快就被安平君田單回來的消息打破了,明月拉著通報此事的李談道:“為何我事先未能從後勝處聽到一點消息?安平君也算是凱旋而歸,難道就沒有太子郊外相迎和城門誇功麼?”

    李談比游俠兒們聰明,已經學會了臨淄話,明月就放他帶著幾個人經常出去城裡轉悠,四下打聽市井消息,在這個信息傳遞困難的年代,廣闊的消息來源是必要的。

    果不其然,李談在城外轉悠時,便看到了輕車簡行的安平君回到臨淄,從雍門入宮面見齊王那一幕。

    李談道:“我也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聽人說,安平君素來不喜歡張揚,每次外出領兵征戰,總是先將大軍拉到軍營,與五都軍尉交割完畢,才帶著虎符,孤身入宮復命,郊迎誇功之事,從未有過。”

    “這是在避嫌啊,這位安平君真是太謹慎了。”

    明月不由感慨,田單何嘗不知道他被齊王忌憚懷疑?雖然君臣在貂勃的協調下已經和解,但齊王田法章依舊緊張兮兮,田單的舉動便越發小心,避免自己備受齊人愛戴的事實再刺激到齊王。

    不止是打完仗立刻交出兵權一天都不耽擱,往年在臨淄,田單也深居簡出,避免與其他大臣交游,自己的封地夜邑,更是一次都沒去巡視過……

    田單能與齊王共事十余年,而沒有鬧出狡兔死走狗烹,或者臣弒君的慘劇,誠然是齊國已經沒有其他頂梁柱只能仰仗田單,也因為他沒有野心,小心翼翼……

    “安平君乃齊國真忠臣。”明月還有半句話沒說,那就是這種平衡,隨著齊王的病情日益嚴重,恐怕會被打破,以田法章那極重的猜忌心,能放心將孤兒寡母和整個齊國托孤給田單麼?

    一念至此,他便想著改日要去安平君府拜訪一番,一來是與田單搭上線,二來也想知道,那位女扮男裝還以為他沒看出來,經常陪他去稷下學宮的漂亮小姐姐到底是安平君的什麼人……

    拜訪豈能沒有禮物,他從邯鄲來時帶了好幾車錢帛,但明月又怕珍寶玉器之物,以田單的謹慎是不會收的,轉視丹房內忙碌的方術士師徒,卻靈機一動。

    “徐先生,盧生,汝等再加把勁,多制些冰出來!”

    ……

    方術士徐平本來蹲在名為“華池”的大槽邊上,仔細地觀察裡面悄然發生的反應,一聽此言,頓時叫苦不已。

    他抱怨道:“公子,且不說尋消石極難,以消石制冰也不容易,吾等師徒摸索了好幾日才熟練些,豈是說有就有的,吾徒,你說是不是。”

    誰料他的徒弟盧生卻叛變了陣營,滿臉崇拜地站在長安君邊上道:“夫子,我帶著府內少年在廁溷刮硝都不嫌髒苦,你只是將之提純,加入水裡坐等結冰,又叫什麼苦?”

    這兩個月裡,小徒弟盧生日益偏離了他們煉丹求不死的初衷,皈依於長安君那些奇辭怪說中,什麼沸點冰點,背得比徐平還熟練,對此信之不疑,認為是天地間的真理。

    徐平無言以對,心裡酸酸的,但他也已經習慣了在質子府內的優越生活,雖然長安君想要的盡是奇奇怪怪的東西,與他的本行“長生不老藥”相去甚遠,可卻多了不少樂趣。

    繼蒸餾燒酒,進而提純出”酒精“後,長安君又給他們安排了一份新工作,那就是將市面上采購來的“消石”提純。

    這東西徐平再熟悉不過了,消石便是後世的硝石,此物春秋之時就已被發現,煉丹術興起以後,燕齊方士很重視,不斷摸索它的性質,說它是“感海鹵之氣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為水,柔潤五金,制煉八石,雖大丹亦不舍此”。

    在煉丹裡,除了通常的“火法”外,還有一套“水法”,就是以硝石為原料。

    徐平頓時興奮不已,以為長安君終於要讓他們干點方術士的本職工作了。

    誰料,長安君依然對服食礦物毒藥沒興趣,反倒給方術士師徒演示了一件在他們看來很神奇的事……

    長安君讓他們取了一個大盤來,在盤內盛上水,又將一裝了半罐水的銅罐置於盤水內,不斷地在盤中加入硝石,硝石遇水則化,室內頓時有了一絲涼意,結果半個時辰後,罐內的水結成了硬邦邦的冰……

    “這是……冰?”

    徐平和盧生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對長安君驚為天人,要知道這可是五月仲夏啊,大夏天把水變成冰塊,簡直是神乎其技!最厲害的方術士也辦不到啊。

    長安君卻搖了搖頭,一語捅破了這反應的神秘面紗。

    “還記得我對汝等說過的冰點麼?若周圍的氣溫低於零度,水成冰。而這消石溶於水時,恰恰會吸收大量熱量,使水溫降低,外面盤上的寒冷傳到銅罐,低於零度,罐裡的水自然就凝為冰,跟冬天結冰的原理一樣,不足為奇。”

    方術士師徒面面相覷,說來慚愧,雖然以往他們也擁有過少量硝石用來煉丹,可數量太小,更不可能一個勁往水裡加,看其變化。

    外面盤裡的冰水有毒,吃了肯定上吐下瀉,銅罐裡卻是可以食用的。當時長安君帶頭放進嘴裡嚼了起來,盧生也學著他取了一小塊冰放入口中,頓時一股涼絲絲的愜意從舌尖到喉嚨再到肺腑,驅走了炎炎夏日,讓他渾身毛孔都舒服不已。

    然後,這孩子竟擦著眼淚哭了起來:“夫子,想不到,我也能過上仲夏飲冰的日子。”

    徐平滿臉慚愧,的確,在這個時代,夏日飲冰,那是大富大貴之家才能享受的啊。

    《詩經》有言,“二之日鑿冰衝衝,三之日納於凌陰”,意思是說夏歷十二月鑿取冰塊,正月將冰塊藏入冰窖,供夏季使用。冰窖類似地窖,,用石材建造在地下,但由於存量小,成本高,一般都是天子諸侯才有得起,還專門設置了一個負責此事的職位,叫“冰人”,掌斬冰,淇凌。

    等到夏季,冰人便定期從冰窖中取冰,作為恩賜分發給卿大夫,明月知道,有一篇叫《夏小正》的歷書,專門講了“頒冰”這件事,頒冰時還有獻羊羔祭祀的儀俗,可見此事之重要。

    於是貴族們喜滋滋地捧著冰回家,再用冰塊冰鎮食物酒水,與妻子兒女一起享受,坐在高台樓闕上看著炎炎熱日下庶民滿頭大汗,好不愜意……

    所以後世普通小學生五毛錢就能享受到的冰棍,放在古時,已是王孫貴胄的特權了……

    也難怪盧生嘗冰後,竟激動得哭了起來。

    質子府內也有冰窖,不過卻沒存貨,女綺心疼長安君炎熱難耐,提醒他可以向王室索要。但謁者後勝卻說,由於今年臨淄格外酷熱,進入五月份後,連王室冰窖裡的冰都陸續融化了,整個臨淄,根本找不到一塊冰,齊王和太子都熱得不行,所以他也愛莫能助。

    女綺有些無奈,誰料長安君卻笑了笑說沒事,接著便在丹房內帶著方術士,自己制起冰來,之後幾天裡,女綺驚喜地吃到了加了蜂蜜的“刨冰”。

    硝石溶入水後可以用降溫結晶法或蒸發結晶發再提出來重復使用,所以明月不單要滿足自己的需求,還打算拿出去作為夏日的厚禮送人了……

    “王宮內齊王太後太子共要送三份,後勝處要送一份,安平君府要送一份,稷下學宮那邊,荀、鄒、公孫龍三位先生也要各送一份……”

    前世身為公務員,明月深深清楚一個道理,交際不是靠自然熟,也不是靠一兩次的一見如故,而是靠不斷積累的人情往來,幾次之後,不熟也熟了。

    但如此一來,不但方術士累的夠嗆,連硝石也不太夠了。

    “此物真是太稀少了。”眼見產出的冰遠遠小於需求,明月不由感慨。

    除了少數天然的硝石礦外,這東西就只能在陰干的牆角,廁所,豬圈的泥巴裡刮取“地霜”,再過濾提純。

    他不由對一直覺得他用硝石制冰是不務正業的徐平說道:“制冰只是附帶,這硝石真正的大用途,來日我再教與汝等,先生知道這世上何處硝石最多麼?”

    徐平回了他一個令人絕望的消息。

    “我只知道,天下方術士手裡的硝石,大多是從秦國購來的,據說秦漢中郡有一個大硝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秦國,漢中郡……”明月翻了翻白眼:“秦國禁絕外來商賈,想從秦國內將此物大量運出來,比登天還難,看來十年二十年內,是沒戲了。唉,若是和解池產鹽一樣,這世上能有一個大湖,裡面源源不斷地產出硝石就好了……”

    徐平卻奇怪地看看他:“長安君不知麼?”

    明月一愣:“什麼?”

    “趙國太原郡原名大鹵,有湖泊無數,昭余祁至今煙波滔滔,但一些小湖卻已干涸,有的湖床產鹽,其中夾雜硝石,雖不如漢中之多,卻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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