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86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5 12:39
第10章 好風憑借力

  「我要入宮去稟明太后,讓我做護送長安君前往齊國的正使!」

  平原君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著走進描繪著青松圖案的木屏風後面,讓人伺候自己更衣。

  一邊換著衣服,平原君又問:「邯鄲市肆內,對長安君這句話有何反應?」

  馮忌說道:「左師公不是喜歡張揚的人,除了一些路上遇到的大臣外,沒有宣揚,邯鄲城內知道的人還不多。」

  平原君捏了捏絳色的袖子,想定了主意。

  「你下去活動活動,讓人明日在邯鄲城內的酒肆宣揚此事,吹捧長安君。」

  「主君的意思是……」

  舉起手讓女婢為自己繫腰帶,平原君道:「雖然這件事情脫離了吾等所想,但長安君無意間,已經為我造出了勢!不妨就為他推一把力,引發輿情沸騰,讓我也搭上順勢的駟車,通過護送長安君入齊,達成齊趙聯盟的功勞,重登相位!」

  馮忌卻是猶豫了,默然站立,等平原君穿戴好朝服衣冠出來後,才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主君,大王那邊……」

  「無妨,現在是太后當國,大王還有幾年要等,不信你看,趙穆被左師痛打,大王卻不能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言罷,平原君便得意洋洋地出門而去,他此刻的心情是暢快的,用「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用這句話來形容最為合適。

  在平原君眼中,長安君仍舊只是一場風,一場他可以充分利用的風,吹過之後,也就消弭不見了,不會對趙國政壇產生後續的波瀾……

  但馮忌卻站在門楣下,看著他馬車遠去,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這位主君啊,禮賢下士,在諸侯間口碑不錯,但就是有一點不太好,那就是看事物不夠長遠,目光太短淺,常為眼前的功利沖昏了頭。

  眼下幫了長安君一把,是能博得趙人讚譽和太后歡心,甚至能當上相邦。但平原君卻沒有想到,太后遲早有一天是會歸政的,等趙王丹親政之後,他今日與長安君捆綁到一起的行為,必然會是趙王心中的一根刺!

  不過馮忌想了想,還是決定聽從平原君的安排。

  戰國之世,士無定主,邦無定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一樣。廉頗與藺相如曾經很不對付,但只需要一個台階,就能成為生死之交;馬服君趙奢發跡前曾殺了平原君家九個家臣,但被平原君舉薦後,卻成了他朝堂上的同盟。

  馮忌暗暗想道:「讓國內多一位能讓大王感到威脅的嫡公子,對主君而言,或許反倒是件好事,那樣的話,日後大王便不得不倚重於主君了……」

  ……

  「我就說,吾弟何時變得如此無私了,一定是有人教他收買人心!好一個左師公,好一個三朝老臣!」

  是日入夜時分,趙王宮龍台,念著這句話,趙王丹猛地舉起案几上的香爐,狠狠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以至於滿身膏藥故作可憐狀的趙穆也被驚得渾身一震,卻復又低下頭,不敢多言。

  他中午連滾帶爬被觸龍趕出趙宮,直到晚間夜深人靜才能悄悄回來,將此事稟明急的快上火的趙王。

  趙王得知後,氣得渾身發抖:「如此說一來,你在左師公面前說千道萬,卻抵不上那孺子輕輕一句話?費盡心思去將他請進宮來,最後卻反而偏信於長安君,還打了你?」

  趙穆訥訥無言,心裡十分委屈酸楚。今天早上,直到觸龍入宮時,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不論趙太后允或不允,長安君都是輸家:

  他要麼被迫灰溜溜地去齊國做人質,遠離趙國的權力中心,無法再對趙王構成威脅;要麼太后拒絕,趙穆再指使人去邯鄲市肆散播些流言蜚語,讓長安君成為趙國的罪人。

  沒想到的是,就在老觸龍抵達鳳台後,長安君卻事先知道了這件事,攔下觸龍,主動在觸龍面前說,他希望能到齊國為質,為趙國解除危局。但又說害怕太后憐惜他不允,故而希望觸龍能一同勸服太后。

  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態度轉變,長安君就變被動為主動,讓趙王丹和趙穆自以為算無遺策的這次謀劃,到頭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長安君倒是名滿趙宮了,趙穆卻一身是傷,幸好雙手護頭,保住了用來討好趙王的俊俏臉蛋……

  事情演變成這樣,趙王丹猝不及防,本想扇始作俑者趙穆幾巴掌,但看著那如玉的容顏又捨不得,只得把怒火發洩到那可憐的銅爐上。

  「大王。」趙穆等他火氣稍微平息後,才說道:「雖然過程可能與吾等想的不大一樣,但結果卻是相同的。」

  「相同,甚麼相同?瞧你現在的模樣,那孺子現在一定很得意!」

  趙穆將恨意嚥回腹中,一口咬定道:「沒用,長安君雖然主動挺身博得左師公讚賞以及太后歡心,但很快就要離開邯鄲了。一旦離開趙國,便如虎離深山,龍離大海,再也不能對大王有半分威脅。此去齊國,短則三月,長則半年,等他回來時,大王的君位已經穩如磐石,君臣名分已定,就讓他做一閒散的安樂公子又何妨?」

  還有些話他沒說,等趙太后百年之後,那長安君還是不是任憑君權拿捏?他趙穆今日所受的折辱,到時候要加倍從觸龍和長安君身上還回來!

  他趙穆是個聰明人,但從來就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

  「只好如此了……」

  趙王丹狠狠地跺了下腳,他頭上畢竟還有太后壓著,情勢如此,也只好作罷,但他心裡,對趙穆卻仍然有一些不滿。

  板蕩思良臣,通過此事,趙王丹已經看清了趙穆可為小計卻不能辦大事。他不免思念起數年前路過邯鄲,腳蹬草鞋,肩掛雨傘的那位游士,他曾經給趙丹出過一個妙計,讓他的太子之位牢不可破,那才是自己中意的肱股之臣啊!

  等趙穆告退後,趙王不由望著南方魏國的方向歎息道:「虞信啊虞信,你說的對,陰謀詭詐終究比不上堂堂正正之術,只不過,你甚麼時候才能來趙國輔佐寡人?」

  ……

  這對君臣在為自己一手釀造的苦果而咬牙切齒,而鳳台處,卻是一片忙碌。經過那一日觸龍的勸誡,以及明月發自肺腑的吐露後,太后非但同意了讓長安君去齊國做人質,還親自操刀,張羅起此事來。

  趙太后這人雖然有些小脾氣,但她還是識大體的,這不,還一改之前單純的溺愛,在準備相關事宜時,也讓長安君參與進來,在旁觀摩學習。

  「母后這是真心實意地在為我的長遠將來考慮啊……」

  明月看得出來,和五年前送燕後出嫁時一樣,趙太后心中萬般不捨,卻板起臉來,強迫自己別過頭,狠心讓明月離開。

  當然,關於如何去齊國的事情,明月也插不上嘴,只能看著趙太后和觸龍、繆賢商量安排。

  令明月驚訝的是,他一覺睡醒後還被告知,就在昨夜,平原君趙勝連夜入宮,說從左師公處得知了此事,懇求趙太后讓他做護送長安君入齊的正使!

  「這個在歷史上口碑兩重天,被許多人評價為不識大體,利令智昏的戰國公子之一,想要幹什麼?」

  信息有限,明月推演不出甚麼,不過轉念一想,在日後的長平之戰裡,平原君可是重要的決策者,早點與他接觸接觸,瞭解這個人,倒也不壞。

  趙太后也對平原君作為使節很滿意,他作為趙氏的王叔,是信得過的親戚,而且在齊國那邊交遊廣泛,與齊國的相邦,安平君田單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一份計劃就擺在了明月面前,三月初時,平原君就會帶明月出發,此去臨淄,算上路上耽擱的時間,短則三月,長則半年,必歸!

  「明月,可還有甚麼不妥的地方?」

  雖然連路上每一日行程逆旅都安排妥當了,但趙太后依舊不放心,兒行千里母擔憂,她恨不能親自陪他上路,但那是不可能的。

  明月說道:「有母后籌劃,有宦者令安排,更有叔父(平原君)攜我同去,萬事俱全,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只是……」

  按照心裡的計劃,明月面上故作猶豫,惹得趙太后追問道:「可是甚麼?」

  明月面露慼慼狀:「那一日兒說只要對趙國有利,即使犧牲自己生命也心甘情願,被母后訓斥一頓,說這只是回母后娘家探親遊歷之行,談甚麼生死?」

  「兒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過仔細想想,平原君送兒到臨淄,與齊國商量好出兵事宜後就會歸來,只留下兒在臨淄。人生地不熟,都沒有個能說趙國話的人,加上我又沒半點武藝,心中難免忐忑。母后可否安排一個知兵事,信得過的趙氏宗族之人與我同去,統領衛士,在臨淄保兒子周全?」

  「信得過的,知兵事的趙氏宗室?」

  趙太后皺眉苦想,這樣的人不能地位太高,也不能太低,她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合適的。

  明月卻乘機說道:「母后,兒倒是有一個人選。」

  「你這鬼機靈。」太后唾他道:「你只怕是早就想好了要帶誰去罷?快說,是誰?」

  明月一笑,說道:「兒子聽說,馬服君之子趙括,年少有為,武藝超群,更精通陣列兵法,就讓趙括與兒子一起去齊國,何如?」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5 12:42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5 13:52
第11章 說劍

  二月中旬的一天,在十餘騎從的護翼下,數量輜車的跟隨下,一輛裝飾精美的單轅馬車行駛在邯鄲城以西的土路上。烈日當頭,塵埃滾滾,好在車頂上有傘一樣的華蓋遮陽,御者在前方穩穩駕馭著四匹良馬,敞開的車廂內,則有兩名少年一坐一站。

  坐著的少年總發成鬟,其餘則自然垂下,披在肩後,他穿著樸素的常服,看似普通,可若是識貨的人就能看出來,用料都是貴重的縞紵絲綢,價格不菲。他腰間那枚幾近手掌大的圓月玉飾,更說明此子非富即貴,只是他用手扶著車欄,面色不大好受。

  少年自然就是明月,在前往齊國為質的計劃敲定後,他提出想讓馬服君之子趙括與自己同去臨淄。

  儘管明月的理由有些牽強,但別說甚麼趙括,就算兒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趙太后也會想辦法去摘,自無不允。

  但不巧的是,馬服君趙奢昨日剛回了紫山老宅。

  太后想讓寺人去紫山傳詔,明月卻想自己去登門拜訪。

  他說道:「馬服君乃趙氏宗室,於國有功的大功臣,豈能被小豎子呼來喚去?太過無禮了,不如讓我親自去拜訪。」

  紫山在邯鄲西北四十里外,一來一回需要兩三天時間,趙太后擔心兒子,本想不同意,但坳不過明月百般懇求。仔細想想,連半年的離別都答應了,還在乎這三天不成?這才派了一隊黑衣侍衛護送他前往。

  次日臨行前,明月才發現,趙太后不僅給他安派了護衛,還有一位小夥伴……

  「舒祺見過長安君!」

  與明月同歲的少年面相稚嫩,打扮卻很英武,他穿著一身劍士服,垂冠突鬢,著短後之衣,佩曼胡之纓,典型的燕趙之士裝扮,看上去十分幹練。

  「左師公家的幼子舒祺?」

  明月有些驚訝,原來,趙太后雖然被觸龍勸服,答應送長安君去齊國,但這位在大事上識大體,小事上卻會斤斤計較的老太太還是有點氣惱明月和觸龍聯手誆她,兒子捨不得罵,就給觸龍使了點小絆子——左師公不是口口聲聲說去齊國對長安君好,對趙國也好麼?這樣,莫不如讓你家那剛補入黑衣侍衛的小兒子也與長安君一起去臨淄,何如?

  老觸龍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別人的兒子去得,自己的兒子就去不得?他只好答應,反正痛打趙穆一事已經夠得罪趙王了,也不差再多一回。

  於是舒祺做了黑衣侍衛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陪伴明月去馬服君家,然後三月初一起出發去臨淄。

  「往後,舒祺就是長安君身邊的貼身侍衛了,大事小事,儘管使喚便是。」

  老觸龍嘴上這麼說,但明月也不能真的把舒祺當從者啊,依舊是彬彬有禮,讓他與自己同車而坐。不過舒祺卻有自知之明,說甚麼「我乃車右之屬,豈敢與公子同坐」,硬是要按劍站著。

  明月也只好隨他,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前世在基層做了三年小公務員,他別的本事沒有,和人熟絡倒是不難。這不,馬車剛駛入邯鄲郊外,趙臣子弟出身的舒祺就不再生分,開始放鬆下來,與明月談天說地了。

  邯鄲作為趙國都城,包絡漳、滏,倚阻太行,乃是東西南北通衢之地,道路也四通八達。只不過這戰國時期的國家級塗道,跟後世的鄉村土路也差不多,凹凸不平。

  加上他們乘坐的這輛雙輪駟馬安車,不管裝飾多麼華麗,都改變不了它依然是較為原始的單轅車,四匹馬都用構造複雜的弓形器拴在單獨的轅木上,然後一起牽引車輛前進,這需要御者有較複雜的駕車技術,控制好每一匹馬。

  眼下,明月前方的御者已經很盡力了,而且車輿下已有被稱為「伏兔」的減震系統,但作用有限,走了二十里之後,哪怕坐下有厚厚的軟墊,明月的腰都要被顛斷了……

  習慣了後世柏油公路舒服汽車後座的明月不由暗暗吐槽,才幾十里就累成這樣,等三月份去臨淄時可是要走幾百里的,那自己還不得散架了?這果然是一趟苦差事。

  明月已經開始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要不要找些工匠,對這單轅的馬車進行改造,弄成後世農村常見的,更加安穩的雙轅車呢?

  然而令他驚異的是,在這上下顛簸的車上,舒祺卻仍舊站得筆直,像一柄豎立的劍,這是他已經習慣了單轅馬車呢?還是因為自身有過人的本領?

  他瞥向舒祺那雙閒談之餘也不放開劍柄的手,上面滿是老繭,令人動容。聽說在昨日補入黑衣侍衛的試訓中,他就靠著這雙手和一柄木劍,打得一名經驗老道的黑衣只有招架之力。

  無心插柳柳成蔭,或許趙太后還真給自己找了個武藝高強的好幫手呢。

  明月便笑著問他道:「敢問舒祺,幾歲開始學劍?」

  ……

  「我五歲打熬身體,八歲開始碰劍。」

  舒祺的笑容裡有一絲苦澀,從記事開始,他就被老父親耳提面令,令他習文學武。在發現兒子沒有學文的天分後,便專精於武,在趙國內外請一些名師來傳授他劍藝,雖然小小年紀就練就了一身本領,但那披星戴月的日子可不好受。

  劍,君子之器,乃戰國百兵之首也。戰國時期的人,在穿衣打扮方面自有其特殊的習俗,特別明顯的一項就是佩劍。《禮記‧玉藻》記載說士人「必佩劍」,佩劍和佩玉作為君子的象徵風靡天下。

  在趙國更是如此,這一路上過來,明月見道旁有許多行人,除了窮得買不起劍的庶民外,那些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單衣布履的士人,甚至連衣服文采的商人,都隨身佩劍。

  劍就像是男人的第三條腿,沒帶劍,你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玩劍的人一多,在帶動鑄劍行業之餘,也滋生了一批以劍術聞名諸侯,以此博名得利的劍師、劍客。

  「趙國上下,從大王到庶民,無不好劍如命,故而許多韓、齊劍客都匯聚於邯鄲……」

  按照舒祺的說法,這股風氣,其實還是明月的「父親」,趙惠文王帶動起來的。

  「當年先王喜好劍術,擊劍的人蜂擁而至門下為食客,多達三千餘人,他們在先王面前日夜比試劍術,死傷的劍客每年都有百餘人,最還是太子以千金的代價,請來楚國的陽陵君莊辛勸說先王……」

  仔細一想,這件事明月也有一些印象,那幾年間,出入趙王宮的劍客的確如過江之鯽,好在趙惠文王主要是在邯鄲北面的行宮從台玩劍,而太后則攜兒女住在鳳台,不用見這瘋狂血腥的場面。

  「而且,這應該是《莊子.說劍》裡的內容啊,但舒祺口中所說的人,卻不是莊周,而是莊辛?」

  明月暗暗腹誹,看來那一篇與莊子風格大相逕庭的篇目,果然是亂入的。想想也是,以莊子那視諸侯為路人,視名利為腐鼠的性格,寧可坐在潭水邊看著烏龜魚兒發呆,也不會來趙國管這鳥事。

  此外,他才不相信他那位色厲內荏的王兄能做出這種事,八成是當時太子身邊的幕僚親信的建議吧,不過到頭來,這也成了趙王丹的一大政治資歷,只是不知道,能說服那任性太子如此做的人,究竟是何方高明?

  因為也是好劍之人,舒祺說起那段往事,十分神往:「莊辛見到先王后,說他自己的劍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又說,這是小術,是庶人之劍,他還有兩種劍術要獻予先王,分別是諸侯劍和天子劍!」

  庶人之劍,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剖肝肺。此庶人之劍,與鬥雞無異,一旦命盡氣絕,對於國事就甚麼用處也沒有。

  諸侯之劍,以智勇之士為劍鋒,以清廉之士為劍鍔,以賢良之士為劍脊,以忠聖之士為劍譚,以豪桀之士為劍夾。此劍揮舞起來,旁若無人,上法昊天日月星,下效大地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方。此劍一旦使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內,無不賓服!

  至於天子之劍,更是不得了,當以燕國為劍鋒,齊魯為劍鍔,趙衛為劍脊,兩周為劍譚,韓魏為劍夾,再用中原之外的蠻夷戎狄來包裹此劍,渤海為繞,常山為帶,然後,用刑律和德教來駕馭此劍,動如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上貫浮雲,下絕厚土,不出則已,一出,必一匡天下,諸侯臣服!

  「好一個陽陵君,好一個天子之劍!」

  舒祺說完以後,明月也忍不住拍著膝蓋叫好,那莊辛說趙惠文王以諸侯身份,卻偏好庶人之劍,是落於下乘,於是趙惠文王痛改前非,將劍客們逐出宮室,開始重新專注於政務國事。

  話雖如此,趙王是不玩劍了,但這種尚武的風氣卻已經蔓延開來,趙國的好劍之風絲毫沒有減輕,反而愈演愈烈。

  「尚武好劍,也比輕武崇儒強啊。」明月如此說道,不過就個人而言,他對練就一身劍術沒太大興趣,還是認可莊辛所說的諸侯劍、天子劍!

  他不由想,趙惠文王的理想,也是修成諸侯劍天子劍吧?只可惜這位「嘗抑強齊三十餘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的明君命不長,他留下的,是一個看似強盛,實則危機重重的趙國……

  「既然佔有了你兒子的身體,那便讓我來替你完成未達成的夙願吧……內習諸侯之劍,以強趙國;外練天子之劍,以斬強秦!」明月心中如此暗暗下定決心。

  興許是很少跟地位比自己高的同齡人說這麼多話,尤其是自家父親回來後讚不絕口,說以後必定能在趙國出將入相的長安君。舒祺有些興奮,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提及自己的得意之術,自然會滔滔不絕,那種大孩子的炫技之意溢於言表。

  明月也投其所好,不住發問,引他說話。

  「諸侯劍天子劍,是大王封君們學的,像我這種愚鈍之人,也就練練庶人劍而已。」

  不過接下來,舒祺口中那些劈、刺、點、撩、崩、截、抹、穿、挑、提、絞、掃等劍術招式,在不懂武藝的明月聽來,就如雲裡霧裡了。

  就在這時候,馬車行駛到了一處三岔口,舒祺也停下了話頭,再度站直了身子,指著遠處道:

  「公子,看到北邊那座紫色的山了麼?馬服君的田地家宅就在那裡!」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6 14:10
第12章 馬服

  「公子,這山的名字就叫做紫山。」

  明月順著舒祺手指著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道路西北面二十里外,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座大山,或許是因為陽光的關係,遠遠望去,竟顯得紫氣鬱郁,覆蓋其上。

  四年前,趙惠文王將紫山周圍的十萬畝土地,連同一千多戶人家,一起封給了馬服君趙奢作為封地。

  紫山是太行山餘脈,也是邯鄲畿內的至高點,壯美奇麗,山勢綿延地方數十里,是邯鄲的天然屏障。能把這裡封給了趙奢,可見惠文王對於趙奢的偏愛和信任。

  一念至此,明月卻發現自己對趙奢瞭解得還不夠深入,不由問道:「舒祺,你對馬服君此人知道多少?」

  舒祺只是個十五歲少年,說起跟劍有關的事倒是如數家珍,但哪能事事都知曉?只得搖頭。

  「長安君想要知道關於馬服君的事,倒可以問小人。」

  不想,坐在前面一路上聽著兩名少年談話,卻一言不發的御者卻突然接了話。

  明月盯著那御者穿褐衣的寬闊脊背和粗大未加冠,只插著一銅笄的髮髻,他記得這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唇上留了兩小撇鬍鬚,眼裡有幾分狡黠。便問道:「你是?」

  「小人李談,乃邯鄲傳舍人之子,如今在宮中為御者,家父早年追隨過馬服君,故小人對馬服君事跡還算清楚。」

  「好啊。」

  明月一笑:「只要不影響駕車,你儘管說來聽聽。」

  「諾。」

  李談的御馬技術倒是不虛,說話間,還操縱八轡,讓駟馬拐了個彎,往西北面的紫山而去。當車輛再度回到筆直的道路上時,他才緩緩說道:「馬服君乃趙氏遠支,傳到他時,只是普通的士人了,曾經參加過滅中山之戰,立有功勞,由屯長升至都尉。在武靈王崩逝時,他與望諸君一起出奔到了燕國……」

  望諸君,是樂毅後來回到趙國後得到的封號,世人皆知樂毅是燕昭王的肱股之臣,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在武靈王時期便是趙臣,並且和趙奢有幾分交情。

  但對於這段歷史,李談很刻意地一語帶過,因為武靈王死於沙丘宮變,直到如今,對這件事趙國宮廷依然忌諱莫深。明月只能猜測,那樂毅跟趙奢,莫非是代安陽君公子章一黨?受到權臣公子成、李兌所逼才逃到燕國的?

  李談又道:「馬服君的能耐,即便到了燕國也藏不住,當時燕昭王築黃金台,招賢納士,於是便拜馬服君為上谷郡守,守備邊塞,防禦東胡,這時候,馬服君年紀不過三十上下。」

  明月不由讚道:「三十歲便能做一郡之長,馬服君真是年輕有為。」

  在戰國,哪個熱血男兒沒有建功立業的理想?李談話語裡也不由露出了艷羨之意,繼續說道:「等到奉陽君(李兌)倒台,先王親政後,馬服君聽聞趙國朝堂新政,上下一心,便將上谷郡守的大印掛於府中,攜夫人和長子括回到趙國。」

  舒祺也拄劍讚道:「居高位而不忘母邦,馬服君真乃忠士也!」

  李談嘿然:「君子別高興得太早,馬服君在燕國時是封疆大吏,可回到趙國,卻因為沒有門路,只做了一個田部吏……」

  舒祺頓時無言,田部吏,是負責徵收田賦的小吏,頂了天也就百石俸祿,跟上谷郡守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恨!」

  他在那為忠士受冷遇而憤憤不平,氣惱地舉起劍鞘來敲打車欄,顯得孩子氣十足。

  明月卻笑了笑,果然,趙奢的確和沙丘宮變時,試圖篡位的公子章脫不開關係,否則如此冷遇實在說不過去。

  李談又道:「馬服君雖然沒得到重用,卻恪守職務,不敢有絲毫怠慢。一次,在邯鄲周邊的鄉邑收租稅時,平原君的家臣不願繳納,且出言不慚,於是馬服君依法行事,殺了平原君九個家臣!平原君回來看到七具無頭屍體,大怒,揚言要殺死馬服君為家臣報仇……」

  封君,一向是偷稅漏稅的大戶,明月暗暗算了下,自己那些名義上封邑的財賦,因為趙太后的偏愛,估計也是不用交稅的。

  舒祺卻已經被李談的講述吸引住了,見他停下不說,連連追問:「後來呢?」

  李談讓開了對面一輛駛來的牛車,瞥了一眼身後兩位貴族少年,卻見舒祺孩童性情,雙眼滿是期待。但長安君卻面不改色,反而回望了他一眼,目光威嚴,惹得李談連忙轉頭,不敢再窺視公子。

  輕咳一聲,他說道:「後來啊,是馬服君把自己綁了,去到平原君面前,對他說,君在趙國是貴公子,如今要是你帶頭不遵律令,國法就會削弱,國法削弱了就會使邦國衰敗,邦國衰敗了諸侯就要出兵侵犯,諸侯出兵侵犯趙國就會滅亡,到時候平原君哪怕斂再多的財,沒了趙國做靠山,還能保全麼?」

  「反之,若君帶頭奉公守法,就會使全國上下一心,上下一心則邦國強盛,邦國強盛則趙氏可傳百世,而君身為趙國公子,天下人還敢輕視乎?言盡於此,平原君要殺便殺罷!」

  舒祺頷首:「不卑不亢,此言有理。」

  李談又道:「平原君聽了以後,也不氣惱了,還認為馬服君很有才幹,就把他推薦給先王。先王提拔馬服君掌管全國的賦稅,國稅從此公平合理,民眾富足,國庫充實……」

  「平原君賢公子也,先王終得一良臣!此乃趙國之福!」舒祺很開心,覺得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倒是明月對平原君的感官,一下子就提升了許多許多,這位在長平之戰裡背了一口大鍋的封君,雖然的確像一些後人說的那樣「利令智昏」,但終究還是識大體的。沒錯,他是貪婪好色奢侈,又目光短淺,可遇上真正的人才,卻也能盡棄前嫌,向上推薦,他或許會犯下錯誤,但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最重要的是,他從始至終都是忠於趙國的,而不像田文,膨脹過頭,反過來毀滅了自己的國家,也斷絕了自己所有後路。

  人無完人,或許就是如此吧……

  不過這麼一比較,趙惠文王的胸襟和謀略就更令明月心生敬畏了,以趙奢公子章亂黨的身份,竟然還能得到他的重用,更封以畿內紫山之地。

  或許是趙惠文王這用人不疑的大度,才讓趙奢家族兩代人都一心一意為趙國賣命吧……

  他一手提拔廉頗藺相如這對布衣將相,又讓平原君和趙奢作為趙氏宗室,與之異論相攪,這一手朝堂平衡玩的當真不錯,在不知不覺間,趙國從大亂裡恢復過來,搖身一變,成為山東六國最強者,疆域人口也增長了許多。

  明月暗暗吐了吐舌頭,慶幸自己沒遇上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雄主,不過若是趙惠文王多活五六年,也許長平之戰就不是歷史上的結局了吧,趙王丹,還真是虎父犬子。

  思索間,舒祺已經纏著李談,要他在趙齊「麥丘之戰」後,接著講趙秦「閼與之戰」的往事了。

  閼與之戰,那是趙奢的成名戰,也是百年來山東六國單獨面對秦國取得的最大一次勝利,「馬服君」的封君地位由此而來。

  還是明月叫停了對趙奢英雄事跡瘋狂崇拜的舒祺,讓李談專心駕車。

  因為說話間,他們已經駛入了紫山下的鄉邑,進入馬服君領地的範圍之內……

  ……

  趙國的行政劃分,一般是在邊地設置一些郡,如代郡、雁門郡等,而內地則是由邯鄲直轄的縣,縣的人口一般在萬戶以上,縣的中心是城。

  在縣之下,則是百戶到千戶不等的鄉邑,這紫山就是一個鄉邑。

  看得出來,馬服君一家這四年來將紫山附近治理得很不錯。

  紫山雖然風光秀麗,但土地卻丘陵密佈,所以在上面開墾耕作有些困難。不過映入明月等人眼中的,卻是在丘陵邊緣開闢的一片片農田。今年的年景不錯,開春雨水充足,地裡的冬小麥鬱鬱蔥蔥,風一吹,嫩綠色的麥苗起伏不定。那些光著的田地裡,粟、菽也已經種下,農忙告一段落,田間只有三三兩兩的農夫在鋤草,一邊鋤還一邊唱著樸實的民歌,還有氣力唱歌,說明平日是能吃飽飯的。

  至於不能種五穀的崎嶇地帶,也種著一些已經長大的榆、桑、栗等經濟樹木,鬱鬱蔥蔥。

  而他們所走的田間道路,雖然不如去邯鄲的官道寬敞,卻也不窄,能容下兩輛車並行,看得出來,是近期拓寬過的。此外田邊溝渠也錯落有致,將從紫山上流淌下來的溪水引到這裡灌溉莊稼,這些事情,農戶是不會自發去做的,非得官府或封君出面組織能辦到。

  「馬服君一家很會經營自己的領地產業嘛。」明月如此想道。

  就在這時,眼尖的舒祺對明月說道:「公子,前面有人來了!」

  明月放眼望去,卻見鄉邑處,有一隊人馬徐徐奔來,他們多是騎從,有二三十騎之多,個個都全副武裝,行在田間道路上,而目標,便直指他們一行人!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6 14:10
第13章 趙括(上)

  見那些人來勢洶洶,舒祺不由緊張起來,手緊緊握著劍柄,如臨大敵。

  駕車的李談也吁了一聲,讓駟馬停下,看了看,說道:「是馬服君家的私屬。」

  所謂私屬,便是隸屬於私人的親信家臣,雖然從春秋到戰國,人身依附已經沒過去那麼嚴重了,但作為封君公子,誰沒有成百上千的私人武裝?

  當年,商鞅在秦國失勢時,曾經派他的私屬護送其母回魏國,結果魏國恨商鞅言而無信誆騙魏人,遂不接納,於是商鞅只好帶著私屬在封地發動叛亂,事敗車裂而死。這之後,秦國封君們的私屬武裝便被削弱,但其餘列國依然盛行。

  這些人對自家主君忠心耿耿,跟明代將領的家丁性質類似,往往裝備兵器最為精良,是戰爭中的精銳部隊。

  趙國也不例外,趙奢以戰功得為封君,私人武裝自不會少,他的私屬弓馬嫻熟,久經沙場,此刻馳來,雖然速度不快,但馬首昂揚,人人神情凝重,自帶一種凜然威風。

  護送長安君的十餘黑衣打馬上前,護翼在馬車前方,亮出了趙國宮廷的符節旗幟。

  那些馬服私屬也在數十步外停下後,見到大夫以上才得乘坐的駟馬大車,更有黑衣衛士同行,他們也不敢造次,為首的虎賁下馬行禮,謹慎地問道:「不知是哪位貴人造訪馬服君封邑?」

  明月沒有答話,看了一眼舒祺,舒祺先是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便扶著劍,大聲說道:「長安君來訪,還望二三子速速通報馬服君!」

  得知來的是太后寵兒長安君,馬服君的私屬們面面相覷,過去幾天裡,他們也從去邯鄲趕集的人口中,得知了長安君主動為國赴難,要去齊國為質的消息,卻不料這位公子突然跑到紫山來了。

  眾人不敢怠慢,幾人飛奔回去稟報,其他人則放下戒備,換上笑臉,在前方為長安君開道。

  在他們的引領下,明月進入了紫山小邑中。

  雖然都叫做封君,但封君也分好幾個等級,定身封,功封,蔭封和虛封。

  所謂定身封,就是得到君主承諾,世代享有其封地,傳三代不絕,與國同休,封地也不小,最少是一個萬戶縣。這是高級的封君,天下寥寥無幾,趙國曾經有許多位代君,堪比小國諸侯,但從沙丘之變後,代地就不再封建。當今之世,也就齊國的安平君田單,和秦國的穰侯魏冉封地最大,能與諸侯抗禮,不過明月卻知道,魏冉在陶邑的好日子沒幾天了,他死後,領地將被秦王剝奪。

  其次便是功封,如眼前的馬服君,這一階封君多為公卿勳臣,封邑卻不大,不過一鄉之邑,但只要回到這裡,趙奢就是實打實的君主。

  至於蔭封,多為王室子弟,明月雖然備受太后寵愛,但按照趙國的律法,像他這種沒有尺寸之功的,全靠作為君王至親才得以列為封君。被賞賜了很多城邑,但那些名義上給他的城邑土地,都有聽命於趙王的守、相管理,每年把收上來的糧食勻給他長安君,如此而已。

  最差的虛封,更是連名義上的封土都沒有,只得到與所受封邑數量相對應的錢糧俸祿。

  按這麼算,除卻明月的公子身份,馬服君地位其實是比他長安君要高一級的,所以明月前來拜訪,也不算折身結交……

  農田落於身後,屋舍和道路上的人密集起來,他們已經正式進入鄉邑,到這時候明月才詫異地發現,這紫山小邑,竟連圍牆都沒有。

  那領頭的馬服傢俬屬自豪地說道:「公子不必奇怪,原本是有的,是馬服君讓人拆了。主君說,有吾等私屬保護,紫山附近的豺狼虎豹都將被獵殺殆盡,周圍的盜賊宵小,也不敢來送死,既然如此,要圍牆何用?於是就帶著百姓將牆推倒。」

  「不錯,紫山何須牆邑?二三子赳赳武夫,便是紫山的萬丈高牆。」

  明月也不吝誇他們一下,惹得眾武賁大喜過望。

  但趙奢這麼做的真實目的,明月心知肚明。還不是因為紫山迫近邯鄲內畿,趙奢生怕趙王會猜疑他,所以將牆推倒,以明示自己絕無擁兵自重之意。

  這麼一琢磨,這趙奢絕非一個單純的勇將,而是智將,戰得了沙場,混得了朝堂。只是以他這樣謹慎的性格,今日自己忽然來造訪,趙奢會不會為了讓趙王丹日後不猜疑他,而故意給自己吃一個閉門羹呢?

  自己的目的,能夠實現麼?

  雖然懷裡揣著太后的詔書,明月卻不由擔心起來,自己這次來,是不是有些莽撞了。

  好在馬服家沒讓他久等,等馬車在鄉邑里沿著路緩緩上坡,駛到位於紫山腳下的一座大宅院時,已經有一行人在門口相迎……

  舒祺先跳下來,努力站直身板,挺起胸膛,經過李談這一路上的講述,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聞名遐邇的馬服君了。

  但他不知道,正在整理著自己的衣袖的長安君,心中最想見到的人,卻是馬服君那尚未出名的兒子,趙括!

  等緩步下車後,明月一眼看去,卻見在一眾褐衣豎人簇簇擁下,站著一位梳著垂雲鬢,穿著樸素深衣的中年婦人,還有一個弱冠總發的少年,年紀與他和舒祺差不多大,個子偏矮,垂著手,有些拘謹地看著兩個同齡人。

  然而,掃了一圈,卻沒見到可能是趙奢的人……

  「趙奢果然想要避嫌躲開我麼?」

  心生失望之餘,那容貌慈善中年婦人已經拉著少年,趨行數步,屈身行禮道:「馬服君之妻易氏,攜子見過長安君!」

  明月放下心裡的那點疑慮,面露笑容,走上前攙她道:「馬服君乃趙氏宗室長輩,小子也要稱他一聲叔父,稱夫人一聲叔母,豈有叔母向侄子行禮的?這是要折殺小子了,快快請起!」

  同時,眼神卻瞥向了一旁的拘謹少年,心裡不由想道:「趙奢的兒子?莫非他就是……」

  ……

  「趙……趙牧見過長安君!」

  那拘謹少年有些結巴地道明身份後,明月才知道,原來他是趙奢的次子趙牧。也對,聽趙太后說,趙括是在燕國出生的,現在已經十八九歲了。

  「族弟無須多禮。」

  扶起趙牧,明月的目光看向了馬服君夫人,不想夫人也在打量他。

  對於這位被寫進了《列女傳》的趙括之母,明月也不敢大意,且不說歷史上,在趙孝成王要讓趙括為將去前線時,她出面力諫,機智地讓趙孝成王答應若趙括戰敗於外,馬服家可以免於連坐,這一舉動保全了馬服家族,否則,中國姓馬的人大概會少很多……

  不僅如此,今日見紫山被治理得十分不錯,昔日丘陵荒原變為膏腴之地,明月本以為是趙奢善於治財賦,但李談卻說這多半是馬服君夫人的功勞,這位燕國女子在馬服君忙碌於政務,外出征戰的時候,把領地治理得妥妥帖帖。

  因為剛接手紫山時,這裡畝產極低,基本繳不上多少糧食,於是馬服君夫人就讓百姓以勞役來代稅,乘機組織他們修路開渠。她還自己出錢買來樹苗種子,在不能種植五穀的地方種植桑、榆、栗等樹木,數年之後,這儼然成了紫山百姓的另一道財源。

  因為她的用心經營,才有了明月今日所見的山水田園之景,領地上的百姓,都對這位夫人十分感激。

  馬服君夫人之所以這麼做,一來是丈夫熱心於軍務,但凡王室有賞賜,全部都分給軍吏和僚屬,家裡還養著門客數十,私屬數百,開銷很大。於是易氏就必須開源節流,經營好領地,為家中財政減輕負擔。

  二來,丈夫曾經對她吐露過,雖然他身為趙國封君,有赫赫戰功,但在沙丘宮變時站錯隊的往事,一直是履歷上的一個大污點,指不定哪天,他的政敵們就會把這件事翻出來舊事重提。所以哪怕功勳再卓著,恩寵再豐厚,趙奢都極其低調,只希望她管好這小邑,不要攙和邯鄲王宮裡錯綜複雜的鬥爭。

  受丈夫影響,一切會對馬服君家族產生影響的人或事,都會讓這位夫人提高警惕。而此時此刻,與她一家從未有過交集的長安君突然造訪,又將帶來甚麼呢?

  「叔母。」明月儼然成了自然熟,親切地叫著易氏夫人,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今日前來實在是唐突了,不知叔父與族兄可在府中?」

  易氏勉強一笑,道:「也是不巧,我夫與長子一早就去了山上的小宅。」

  「山上?」

  明月抬起頭,馬服君宅邸正處於紫山腳下,而向上望去,一條蜿蜒的山路通往上面,但見數里外的山坡上,的確有一些建築,隱於松柏林木間。

  易氏解釋道:「半山腰上的小宅臨近清泉溪水,我夫每次歸來,都會帶著長子去垂釣沐浴。」

  明月目測,從山腳上去至少要半個時辰,如此看來,趙奢與趙括也不是故意躲著他嘍?這對父子倒是好雅興。

  易氏夫人雖然不喜歡有人來打攪她們一家還算平靜的生活,但長安君乃王室貴胄,太后寵兒,也不好趕他走,只好說道:「莫不如老婦現在就讓豎人上去,將我夫和長子喚下來?」

  如此一來,她也好給丈夫傳遞消息,讓他做好準備,想好要如何應付這來意不明的長安君。

  不想明月卻笑了起來:「不必了,我自從先王崩逝後,也很久沒有爬過山,釣過魚了。今日時辰尚早,叔母可否讓人領我去山上宅院一觀?」

  為了避免易氏拒絕,他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帛書:「我有太后的詔書,必須當面告知馬服君……」

  PS:公孫鞅以其私屬與母歸魏,襄疵不受——《呂氏春秋.無義》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7 12:51
第14章 趙括(下)

  PS:感謝大家的打賞,再求下推薦票和點擊,另外,為黃易大師默哀,尋秦記是歷史穿越這個類型的開創者,更是第一本先秦文。

  ……

  「是不是不好抬,不然我還是下去罷。」

  半個時辰後,在紫山那狹隘的山間土路上,明月坐在四人抬起的竹製輕輦上,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紫山陡峭,道路蜿蜒狹窄,所以車輛無法上去,明月本意是想要走上山來著,誰料那十幾名趙太后派來的黑衣侍衛,卻從同來的輜車上變戲法似的搬下一架竹木製成的輕輦,不由分說將明月「請」到上面安坐。還說這是太后囑咐過的,長安君大病初癒,千萬不能讓他累著!

  明月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該感激趙太后關心呢,還是該腹誹她溺愛過度,把他當成溫室裡的花朵了。

  但對於那些黑衣侍衛而言,趙太后命令的優先級顯然是比長安君高的,嘿嘿哈哈地就把他抬到半空。

  前面就是馬服君次子趙牧乘坐的步輦,趙牧這拘謹少年對此倒是見怪不怪。見趙牧也如此,考慮到自己走上去會耽擱時間,加上明月也不好粘著滿腳泥,大汗淋漓地見趙奢父子,便只好由著黑衣侍衛們擺佈。

  他也問清楚了,為自己抬輦的這四名黑衣,分別叫做公仲寅,董方,郵無信,肥平,均是趙國舊臣子弟,年紀在二十上下,個個精壯健實。

  暗暗記下他們的姓名後,在馬服君夫人有些憂慮的目光下,在趙牧的引領下,一行人開始上山了。

  作為邯鄲周邊的制高點,紫山稱得上是雄壯秀奇的,整個山系,唯獨一條繞山盤旋的小道可以去往主峰。看得出來,這條道路已經被開闢了很多年。也許它開闢於兩百多年前趙簡子圍攻邯鄲城的戰役中,或許它開闢於趙敬侯遷都邯鄲後的一次遊玩裡,誰也不甚清楚。

  它從平地上徒然起升,從岩石間穿梭而過,越嶺穿山,向數里外的主峰跨進。山路經過的嶺峰,似魚脊,似牛背,越上嶺越高,越上峰越險。

  在這種險道上,被人高高舉在半空顛簸,一直習慣於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明月也免不了心驚膽戰,生怕抬輦的人一個踉蹌失手,就讓他摔下山崖粉身碎骨。

  不過下方的四人卻目無雜物,肩膀和胳膊牢牢保持著輦桿,使坐在上面的長安君保持平衡,自己縱然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卻沒人喊一聲累。

  「都是世代為趙氏效命的忠厚之士啊……」

  明月心中暗暗對他們做出了評價,想著去齊國的時候,應該也將這四人帶上。

  這是一場關乎信任的遊戲,慢慢地,明月也不緊張了,到了後面,已經開始放心地東眺西望,看那滿目的紫山橫翠,雄峰巍峨,看在後面的舒祺在山路上健步如飛。

  這個往日被觸龍耳提面命不得玩樂的仗劍少年,此刻儼然已經恢復了天性,時而去追趕蝴蝶,時而瞄準了飛馳而過的脫兔,只是在長安君回頭看他時收斂一下,故作穩重地按劍邁步……

  「就當是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不錯。」

  明月微微一笑,卻發覺前面趙牧的步輦停了,不知不覺,半山腰的馬服君別院已到……

  ……

  「長安君,這便是我家小宅。」

  下了步輦後,趙牧小跑過來,依然有些拘束緊張。

  明月定睛一看,卻見這半山腰處竟別有洞天,這裡是一處山中難得的平地,茂林松柏間,有一座二進的小院子,院子外開著幾畝田地,種著已經長好老的冬葵、蔓菁、韭、蔥等蔬菜,被野花老籐纏繞的籬笆圍著,幾名豎人女婢正扶著籬笆朝外眺望這些不速之客。

  「家父和家兄,應該就在那邊。」

  順著趙牧所指,明月看到,在小屋的旁邊,澗壑幽深,溪水清澈,水邊正立著一座茅草頂的小亭子,亭外站著幾名武士。亭內的一對石案上,則有兩人相對而坐,常服無冠,二人都面色激動,似乎正在爭論著甚麼,聲音大得都能蓋過溪水潺潺之音了……

  「長安君請稍待……我這便過去通報。」趙牧說完便要過去,卻被明月拉住了。

  「還是不要打攪他們。」

  明月示意眾人噤聲,然後便拍著趙牧的肩膀,與他一起走過去。

  亭外的武士見是自家少君子來,也沒有阻攔,施禮後讓到一邊。

  厚厚的草坪吸走了他們的腳步聲,走到亭旁,明月終於看清了那二人的面容,以及他們正在爭論的東西……

  年長的人五十歲上下,鬍鬚及胸,連年沙場在他臉上左眉處留下了一道不大的疤,此刻眉毛緊鎖,卻讓那道白疤格外顯眼,他顯然是遇上了甚麼難題,陷入思索中。

  年輕的人不到二十,容貌與年長者有幾分相似,但神態卻大異,他眼睛出奇的亮,一對鷹眉得意地向上揚起,無須的嘴角帶著一絲自得的笑,雙手抱胸,手指還在不停在手臂上敲敲打打讓對方不快,看著自家父親進退維谷,是此子一大樂事。

  在他們面前的石案上,有用腰帶圍成的城池,「城池」之外,則是兩支由許許多多塊小木牒、葉片組成的「軍隊」,原來,這對父子正在模擬一次軍爭,各自用各自的兵法加以攻防呢……

  明月走到亭邊時,這場兵法推演已經接近尾聲,年長者這邊的「軍隊」已經被年輕人打的七零八落,分割成幾塊各自為戰,這種敗局,不管用甚麼絕妙的兵法也救不回來了……

  卻見他舉起了僅存的一塊木牒,又再度放下,反覆數次後,終於歎了口氣,一揮手,將石案上的各種東西撥弄得一片狼藉。

  那年輕人可不幹了,連忙身體前傾,雙手護住他那支木牒葉片組成的「軍隊」,大呼小叫起來:「父親,可不能耍賴!」

  他父親面色不豫:「你當老夫是甚麼人,豈會抵賴?今日演兵未能難倒你,便是輸了!」

  這下,年輕人可得意得快上天了,他也不理會父親的不甘,叉著腰哈哈大笑起來:「父親,我就說,但凡論戰言兵,天下人沒有人能比得過我,你還不服,非要與我推演,現在信了吧?」

  老者怒道:「狂妄!你以為在推演上贏了幾次,就算真的懂兵法麼?」

  年輕人不服,反駁自己父親:「父親此言便無理了,《吳國孫子兵法》十三篇,我已倒背如流,《司馬法》一百五十五篇,《吳起》四十八篇,也讀至爛熟,此外如《范蠡》二篇,《倪良兵法》三篇,我也有所經略,若連這樣都還不懂兵法,那要怎樣才算懂!?」

  一席話,說得年長者氣得面色發紅,怒氣填膺,拍著案幾站起身,開始訓斥起年輕人來。這對父子剛結束理論推演,就又開始旁若無人地唇槍舌劍,只差捋起袖子實打實地打一場了。

  明月身後的舒祺害怕他父親觸龍如同耗子見了貓,哪裡見識過這等奇葩的父子關係,頓時看得目瞪口呆。

  趙牧卻見怪不怪,只是臉色有些發紅,輕聲對明月說道:「家父和家兄,一貫如此,讓長安君見笑了……」

  所以每逢這對父子要推演兵事,他母親總是將他們攆到山上來,不然讓私屬領民們看到自己的封君主人這般模樣,如何了得?

  明月卻是不答,那年長者,自然就是他們一路上聞名已久的馬服君趙奢,至於那年輕人……

  看著他討論起兵法來眉飛色舞,老子第一天第二的架勢,明月彷彿看到了一位在長平大戰前推演戰法後,志在必得地單方面宣佈自己勝利的將軍……

  沒錯,他告訴自己。

  這就是趙括!

  那個被稱之為「紙上談兵」,在長平葬送了四十餘萬趙人性命的千古罪人!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7 14:24
第15章 兵法與劍舞

  「哈哈哈哈哈!」

  就在趙奢和趙括父子因為一場兵法推演而爭得大眼瞪小眼時,草亭外卻響起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使得他們的爭論不得不停下來。

  趙括回頭一看,卻見是自己的弟弟趙牧帶著一位穿著素裳的少年站在外面觀望,笑聲就是那少年人發出的。

  一向狂傲的趙括大怒,當即質問道:「放肆!汝乃誰家小輩?竟然在此發笑?」

  他性格衝動,此刻正跟父親吵到正酣,最煩的就是被人打斷,這怎能忍?當即就要捋起袖子,去拿這個無禮至極的少年洩憤,將他趕走。

  眼見趙括一步步向明月靠近,趙牧還來不及解釋,卻是身後的趙奢大聲喊住了趙括。

  「括兒,不得無禮!此乃長安君!」

  「長安君?」趙括一愣。

  趙奢與明月有過一面之緣,這個來到自傢俬宅大笑的少年,正是他在惠文王出殯時見過的長安君!

  明月也收住了笑聲,向前一步,肅穆地朝趙奢揖禮:「小子趙光,見過馬服君。」

  他又望向了捏緊拳頭,依然有些氣惱的趙括道:「還有族兄!」

  ……

  片刻後,小小草亭已經被收拾乾淨,那些被撥弄得滿地都是的木牒葉片被豎人掃走,一對石案上,由馬服家的隸妾匆匆趕製出來的一些小菜盛放在漆器中被端了上來,然後他們就捉雞的捉雞,溫酒的溫酒,張羅著招待起稀客來。

  草亭中石案兩側,分別擺放著四個柔軟厚實的蒲榻,趙奢與趙括父子坐一邊,明月和舒祺又坐另一邊。

  從坐下後,趙括就發現了,這位長安君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自己看,或搖頭,或輕歎,使得他心中再度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因為父親阻止,趙括忍住沒暴打長安君一頓,但他依舊對剛才的事憤憤不平,總覺得此子笑聲和眼神不懷好意,也不管自家老爹還沒問明長安君來意,就一拱手,越俎代庖地問道:

  「不知長安君適才為何發笑?」

  明月說道:「我這是在高興。」

  趙括一愣:「為何事高興?」

  「為趙國而高興。」

  明月抬起一隻手,拒絕了隸妾為自己倒酒,目視趙括道:「適才族兄說起兵法來滔滔不絕,如數家珍,我這才知道,外面所言不虛,馬服君之子,果然精通兵略。正所謂龍生龍,虎生虎,看來馬服君後繼有人,而我趙國在倪良之後,又要出一位兵家人物啊!如此喜事,我豈能不樂,當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驚擾了馬服君和族兄,還望勿怪。」

  「這……豈敢怪罪於公子。」

  薑還是老的辣,趙奢面沉如水,對此言自然不信,依然保持著提防。但趙括卻不一樣,被明月投其所好,變著法子一誇,他的火氣,頓時就像是硬邦邦的拳頭打到了一層柔軟的海綿上,十分力道去了九分。

  趙括是十八九歲的青年,正是喜歡炫耀自己技藝的年紀,在父親那裡總是得不到認可,長安君的誇獎正搔到了他癢處,當即嘻嘻哈哈,跟長安君吹起兵家和兵法來。

  「這兵家之學,源於周代的司馬之官,專門負責王室之武備,到了春秋之際,國之大事,戎與祀也,戎武之事更備受重視。孔子曾經說過,若不教導民眾如何作戰便徵召他們上戰場,此乃棄民殺民,於是各諸侯的司馬便以傳說是太公望所作的《軍志》教導將帥,再讓他們按照此法去訓練百姓。是故兵法,就是將帥用兵作戰的方法、策略……」

  一提起兵法,趙括就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不過他不知道,在不住頷首的明月眼中,他頭上那頂「紙上談兵」的帽子,是越來越大了。

  「最初時,各國還按照《司馬法》裡的禮儀堂堂正正而戰,不鼓不成列,等到了春秋後期,出奇設伏,變詐之兵並作,這才有了兵者詭道的《吳孫子兵法》。」

  趙括說,春秋以來兩百年間,由於七雄並起,戰爭規模的擴大和戰爭方式的改變,原來那一套貴族禮儀性質的競技戰爭已經不適用了,因此產生了專門指揮作戰的將帥和兵家。許多兵家總結了戰爭的經驗,並從事於軍事理論的研究,著成論兵法的書,而孫武所作的《吳孫子兵法》十三篇和吳起所作的《吳起》四十八篇為其代表,這兩位也並稱為「孫吳」。

  「當今之世,兵家分為四類,形勢、權謀、陰陽、技巧,各有代表。若要以國別來分的話,趙國只出了《倪良兵法》和兵技巧的《劍道》一書,其餘不足道也。論兵法之盛,還是要首推齊國。」

  趙括眼中露出一絲羨慕:「齊國真乃兵學匯聚之地,不但有《司馬穰苴兵法》,還有《齊孫子兵法》和《太公六韜》,是近百年來兵法集大成者,只可惜,田氏將這兩種兵法秘不示人,我沒機會讀到……」

  說到這裡,已經靜靜地聽了許久的趙奢忍不住打斷兒子的艷羨,訓斥道:「吾子過矣,齊國兵法興盛是不假,但五國伐齊的濟西之戰、臨淄之戰裡,齊軍卻不堪一擊,倉皇四竄。當時的齊國主將觸子、副將達子豈是不通兵法之輩?但那些死兵法,終究救不了齊國!由此可知,此物若是所用非人,與薪柴有何差異?何必一味迷信!」

  趙括當著外人的面被說教,臉頓時漲得通紅,但在父親實打實的例證面前卻無從反駁。

  倒是明月拍了拍手,打圓場道:「馬服君、族兄,今日吾等前來驚擾,實在抱歉,我沒甚麼過人的技藝,便不獻醜了,就讓舒祺舞劍,為二位賠罪祝酒何如?」

  趙奢和趙括面面相覷,不知道長安君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倒也沒拒絕。

  於是明月回頭對舒祺道:「舒祺,願舞劍否?」

  「敬諾!」

  舒祺凜然應諾,如今長安君相當於是他要保護的主君一般,再說了,能在英雄偶像馬服君面前展示自己的最拿手的技藝,豈有不願之理?

  言罷,他便朝邁步走到亭外空地上,朝亭中三人行了一禮,抽劍出鞘!

  雖然戰國時鐵器冶煉技術大大提高,許多鐵製武器已經大行於世,但劍這東西因為鑄造流程較為複雜,用料較多,所以仍然處於青銅劍與鐵劍並行階段,有時候鐵劍還不如工藝成熟的青銅劍鋒利。

  所以舒祺這邊柄劍,依然是造型古樸,呈金青色光芒的青銅劍。

  修長的同心圓劍莖(柄)握於舒祺手中,劍身長達兩尺半,劍刃表面均有著精美的菱形暗格花紋,陽光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可知它鑄造時吸取了吳越之地的鑄劍技藝。

  當這柄劍脫鞘而出那一刻,明月分明感受到了銳利劍鋒傳來的一陣寒意……

  他知道,這是冷兵器時代最美麗武器的獨特溫度!

  它來自五湖四海的銅礦錫山。

  它在酷熱銅爐的經歷了可怕的冶煉。

  但終究會恢復冰冷,觸手冰涼,直到見血,才會重新露出猙獰獠牙。

  五年後,它那千千萬萬把來自秦國的兄弟,還將痛飲長平四十萬趙軍,和他們統帥趙括腥鹹的鮮血麼?

  而秦王和范睢、白起一同協力鑄造的天子劍,也將斬斷趙國的國運,同時斬斷天下腰脊。

  偏過頭,看向趙括,看到他那雙年輕的眼中反射出的劍刃光芒,明月彷彿能看到他和趙國未來的命運……

  ……

  傳說,最早將劍普及開的,是來自渭水流域的周人,周武王在攻破殷都後,便以名為「輕呂」的佩劍斬下了紂王的頭顱,周人從建立王朝的一開始,就賦予了這種武器重大的意義,讓它慢慢成了君子之器。

  而在歌頌周武王伐商紂獲得勝利的舞樂作品《大武》裡,劍也是登場最多的武器。舞者們身穿甲衣,持劍屹立待命,而後慢慢按照軍陣,演習對抗搏殺。

  隨著禮崩樂壞,成周的《大武》之舞樂已經沉寂了幾百年,但在其他諸侯,隨著帶劍之風的日益風靡,一種全新的舞蹈卻從《大武》中脫胎而出,這便是在戰國極為流行的劍舞。

  兩百年前,子路初次見孔子時,曾冠雄雞之帽,佩野豚之劍,在孔子面前拔劍起舞恐嚇他。

  現如今,亭外草地上,穿著一身劍士服的舒祺個子雖然不大,卻雙手緊握著一柄三尺劍,垂冠突鬢,著短後之衣,佩曼胡之纓,這種打扮是邯鄲街頭常見的「劍服」,也就是劍士之服,是胡服的一個變種。

  與後世表演性質的舞劍不同,春秋戰國的劍舞是殺氣騰騰的,許多姿勢其實就是實戰的招式。

  只見,舒祺靜若處子,動如猛虎,偏如騰兔。

  起舞時,他劍勢如雷霆萬鈞,令人屏息。劍招卻不花哨,講究一招一式,樸實無華,極少有多餘動作,只是步動如飛,直行直進,劍到之處必有劈頭、斬頸、封喉、刺胸、斬腰、掃足之勢,雖無後世舞劍的飄逸,卻節奏明朗。可以想見,若是在戰場上,此劍估計已經斬殺數人頭顱了。

  舒祺收舞時也平平無奇,劍芒好像江海退潮時凝聚的青光,隨著劍準確地插入鞘中,發出了滋啦啦的摩擦聲,這場劍舞便宣告結束了。

  舒祺大氣不喘,抱劍朝亭內三人行禮,迎來了一片掌聲,不僅長安君,連趙括也在為他叫好,但舒祺最在意的,還是趙奢的看法。

  見多識廣的趙奢卻沉默片刻,這才說道:「好劍法!敢問小君子,你的這套雙手劍術,莫非是師從於司馬蒯聵(kuǎi kuì)?」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3
第16章 丈夫當學萬人敵

  「馬服君好眼力,小子的劍術,正是師從於司馬夫子!」

  被趙奢誇獎,舒祺面上一喜,拱手稱是。

  「原來是司馬劍師高徒,難怪劍招如此迅猛剛強!」趙括也看得抓耳撓腮,只恨剛才沒有仔細觀摩。

  司馬蒯聵,這名字聽著陌生,在趙奢和舒祺探討劍術招式時,明月便偏過頭去問趙括,這司馬蒯聵究竟是何方神聖。

  「長安君連司馬蒯聵都不知道?」

  趙括眼中竟帶著一絲嫌棄,說道︰「劍術傳習久遠,但要論善於使劍的人,還得從春秋吳越時的白猿公、越處女算起。至今兩百年來,天下工於劍技者不知凡幾,然而此道依然要數趙國最強,司馬蒯聵便是趙國諸劍師中的翹楚,他寫了《劍道》三十八篇,為當世兵技巧家名作。天下諸侯的士人、輕俠好劍者,無不擁到邯鄲來,圍在司馬蒯聵門前跪拜,只希望能得到一篇,回去修習便能成為劍術大家,然而司馬劍師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眾人或無果而返,或愧而自殺……」

  他有些艷羨地看了看正在和趙奢說話的舒祺,說道︰「不曾想,司馬劍師還是收徒的,大概是因為和左師公有交情吧?」

  「原來如此。」明月再看舒祺時,頓時覺得自己撿了塊寶,同時也想起來了,這司馬蒯聵,莫不是司馬遷在他《太史公自序》裡提到過的祖宗?

  這時候,趙奢和舒祺已經聊完了艱澀難懂的劍招術語,開始說明月聽得懂的東西了。

  「劍術乍看起來似乎淺顯易懂,但其中卻包含深邃精妙的道理。尤其司馬劍師的《劍道》之術,可不像齊國的劍術,是為了讓輕俠好勇鬥狠而寫的,更不是為了街頭炫技而作,是為了戰陣殺敵而書!這一點,你可明白?」

  舒祺頷首︰「家父讓我隨司馬夫子學劍,也是為了有報效趙國的一天!」

  趙奢露出了笑︰「好,你的劍術已經很不錯,頗有庖丁解牛之姿,游刃有餘矣,只不過這短短的二尺、三尺劍,依舊是春秋時的短兵,不足為憑。等你日後長高變壯,還是要使長達四尺、五尺的鐵劍,才能發揮此劍術最大的威力!」

  「唯,謹遵馬服君教誨!」舒祺凜然應諾,卻不曾發現,一旁趙括的眼中,滿是艷羨之情,別過頭時,還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

  這一切,都被洞若觀火的長安君看在眼中。

  明月心中瞭然,從剛才的對話裡,他大致能將這對父子的關係猜的八九不離十,趙括羨慕的不止是舒祺能得到趙國名劍師的真傳,還羨慕他能和自家父親心平氣和地探討,並且得到鼓勵吧?

  一念至此,明月便對趙奢說道︰「馬服君既然覺得舒祺的劍術不錯,那麼敢問,在戰場上,他能敵幾人?」

  趙奢想了想道︰「世人傳聞,習司馬劍師之劍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此乃誇張之言,不管劍術多麼精湛,至多能敵十人。」

  「十人敵?」明月一笑︰「倒不是覺得劍術作用有限,我想說的是,劍術總的來說,的確是單打獨鬥的東西,但有一物卻不同,能敵萬人。」

  「能敵萬人?何物?」此言一出,便吸引了草亭內外三人的目光。

  這就是他讓舒祺舞劍的初衷,明月侃侃而談道︰「此物,便是族兄所學的兵法。」

  明月看向趙括,對他說道︰「大丈夫,當學萬人敵!」

  ……

  「不錯,大丈夫,當學萬人敵!」趙括一下子就燃了起來。

  「善戰者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有了兵法,大將才能斗眾如斗寡,藏於九地之下,動於九天之上,兵法,真乃萬人敵也!」

  這時候趙括看明月的眼神,不再當他是闖入自家生活的討厭孺子,而是一個同齡知己了。

  明月又轉向趙奢,拱手道︰「這便是小子的不解之處了,兵法乃萬人敵,而族兄學兵法更是傳家必備之事,為何馬服君可以讚譽十人敵的劍術,卻不太認同萬人敵的兵法?」

  趙奢淡淡地說道︰「孫子有雲,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也,然而犬子卻只通過那些死的兵法來學兵事,這就好比按圖索驥,是學不到真本事的,反而會以為作戰很容易。」

  他何嘗不想把自己的戰爭經驗傳授給趙括,然而此子太過聰慧,三五歲就開始翻兵書,趙奢一個不留神,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番見解。而趙括一心想要讓父親另眼相看,誰料意見起了衝突,父子脾氣一樣固執,頓時擰到了一起,自此以後,趙奢說一,趙括就一定會說二。

  果然,趙括不服,當即反駁自己父親︰「父親此言差矣,難道你忘了,孫子也說過,勝負之道,在於五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事先對五者相比較,便能知曉戰爭的勝負。孫子又言,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兒子在推演時獲勝,總比推演失敗的一方要好吧?」

  推演失敗的一方自然指趙奢了,這是變著戲法罵他輸了不甘心哩。

  「放肆!」

  兒子在外人面前頂撞自己,頓時點燃了趙奢的怒意,這對父子每次推演兵事,都會發生類似的爭吵,最後結果是各自不理對方幾天,過上十天半月才在易氏和趙牧的勸說下和好。

  如今他們架本就沒吵完,心裡還有幾分余火,頓時復燃起來,也不管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繼續起方纔的唇槍舌劍來,兵法術語隨著唾沫星子飛來濺去,看得舒祺呆愣不已。

  只可惜光論兵法的話,趙奢還真難不倒將兵書倒背如流的趙括,最後氣急了,只能指著他的鼻子訓斥道︰

  「《軍志》有雲,將能而御之,此為糜軍;不能而任之,此為覆軍。將來趙國不用你為將則已,若果真用了,最後使趙國慘敗,覆軍殺將的人,一定是你了!」

  趙奢這句話說得太重,趙括聽完身體一震,騰地一下,整個人站立起來,手指深深扣進了掌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沉默良久後,他才抬起頭,紅著眼,有些不甘心地反問道︰「父親,原來你一直如此看兒子麼?」

  趙奢也知道自己說的太過,一時語塞,卻不知旁邊的長安君心裡卻已經為他鼓起了掌。

  知子莫若父,誠哉斯言!趙奢料敵如神,也料到了自己兒子的未來……

  但明月也沒忘記自己今日的目的,是賺趙括跟自己去齊國,便再度入場,朗聲道︰「馬服君之言,小子不取!」

  「族兄精於兵法,卻少於實戰,一些看法可能與身經百戰的馬服君不合,這一點不假。但馬服君敢說,自己第一次將兵,就甚麼都知道麼?」

  ……

  「我第一次將兵?」

  長安君的話,引發了趙奢的回憶……

  那是三十多年前,趙惠文王三年(公元前296年)的時候,已經讓位給兒子的趙武靈王自稱趙主父,他派遣公子章和牛翦為將,帥代、胡之兵與邯鄲中軍一起進攻中山國的都城靈壽,一舉滅亡了這個千乘之國。

  那時候才二十出頭的趙奢,是公子章軍中的一名小小屯長,帥五十人的兵卒,先登奪城,由此晉陞為統帥百人的「百夫「,之後又被公子章相中,帶他去代地為吏,接著官運亨通,一路做到了統帥千人的」都尉」。

  那時候的他,哪裡知道甚麼是用兵之道啊,純粹是憑藉著一股子勇銳蠻勁,盯著主帥將旗,聽著隆隆戰鼓,帶著兵卒們奮力向前而已。一場又一場和中山國、胡人的戰鬥,讓他從一個戰場初哥成長為一員悍將。在沙丘宮變後,因為是公子章之黨的緣故,又和樂毅一起投奔燕國,從樂毅處,趙奢受益匪淺,第一次接觸到了真正的兵法。

  他把自己的歷次戰鬥經驗,和從樂毅處得來的兵法殘卷結合起來,細細揣摩,五年便有小成,得到了燕昭王的賞識,任用他做了上谷郡守,以備東胡。

  回歸趙國後,趙奢又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熬了好幾年,終於由稅官重新回到了軍隊裡,經過麥丘之戰的檢驗,他的用兵之術在四年前達到頂峰。

  以平生所學,博一鳴驚人,在閼與之戰中,一舉擊敗了強秦的軍隊,殺得秦國中更胡陽潰不成軍,天下為之側目!

  可以說,趙奢是先學會了戰鬥,才知曉兵法。但他的兒子趙括卻恰恰相反,趙括生於一個相對和平的時期,根本沒有上戰場見識真正戰爭的機會,他只會盯著那幾本兵書推演,在趙奢看來,這種推演忽略了戰場的實際情況和兵卒本身的強弱,自然是漏洞百出,所以才會加以訓斥。

  如今被長安君一提,回頭想想,要是二十歲的自己在這裡,興許還不如括兒呢……

  不過這些事情,又跟你長安君有何關係?

  於是趙奢黑了臉,冷冷說道︰「此乃老夫家事,還望長安君不要過問。」

  明月拱手道︰「小子不敢越俎代庖,只是覺得馬服君之言,過於暴虐了!」

  「暴虐?」趙奢微怒,眉上那塊傷疤顯得有些猙獰。

  「還望長安君解釋解釋,此言何意!?」

  面對將軍之怒,明月卻不慌,坦然道︰「小子這幾日跟隨左師公瞭解過一點黃老之術,這其中有這麼一句話。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世間萬事萬物,從來就沒有不經積累就自然成功的道理,趙國從區區大夫卿族成長為萬乘大國是如此,馬服君從一屯長成長為如今的趙國大將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馬服君又豈能忘了自己當初走過的路,對族兄過分嚴苛,因他沒有經歷戰陣就貶低他?甚至斷言他為將必然使得趙軍覆滅?這不就應了孔子的那句話,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馬服君今日的暴虐,或許是為了族兄好,但很可能會扼殺一位國之英才啊!」

  「這……」他說的有理有據,趙奢一時無從辯駁,只得說道︰

  「長安君的意思是,倘若犬子有機會經歷實戰,便能成為將才?」

  明月看向趙括,這位年輕人已經從剛才的羞怒裡緩過來了,正在用一種感激的目光看向明月。但是趙括並不知道,明月現在的看法,和趙奢是一致的,他想要賺趙括去齊國,只是為了更多地影響未來的長平之戰。

  白起那邊,明月是管不到的,但至少長平的另一個主角趙括,他要先攢在手裡,但要如何利用他,明月尚無具體打算,還是得先聽其言而觀其行。

  或許,他更適合做一個參謀?

  但即便是參謀,也是要歷練的啊,閉門造車可造不出東西來。

  總之,先把人騙到身邊再說。

  於是明月信誓旦旦地說道︰」事在人為,我相信以族兄的天資,倘若多給他一些機會,必然虎父無犬子。」

  趙奢在亭內走了幾步,看了看趙括,又瞧了瞧長安君,面上依舊不以為然︰「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好用凶器,天必咎之。更何況,為將吏者,關乎的是戰場上成百上千人的性命,我受先王隆恩,絕不會在不知一個人善與不善的情況下,就讓他將兵。交刃死地,不是給弱冠孺子玩鬧,演習兵事的校場!」

  這一刻,他不再是一位父親,而是一名橫刀立馬的鐵血將軍!

  為將者大公無私,拒絕在戰爭裡任人唯親,本該是值得讚賞的事。但明月卻在心中嘆道,趙奢啊趙奢,你今日不讓趙括歷練,日後他初次上陣,操持的可就是四十多萬條人命,毀掉的可就是趙國的國運了……

  而趙括遇上的對手,更是連趙奢都要避之不及的武安君白起!

  明月要阻止的,就是那件事發生,他當即道︰「馬服君說的有道理,不過,眼下卻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從袖中抽出深藏已久的趙太后詔書,明月笑著說道︰「馬服君或許已經知曉了,小子不久之後就要去齊國做人質,換取齊趙締結同盟。太后不放心小子孤身一人在臨淄,故特地指定族兄作為此次臨淄之行的尉官,統御同行的武賁衛士,對他們加以訓練約束,保我周全!不知族兄可願與趙光走一趟,去趙國外的天地瞧一瞧,也好施展胸中的韜略兵法。」

  「此言當真?」

  趙括面露喜色,集兵家大成的齊國臨淄,一直是他想去的地方,如今更能得到統領兵卒的機會。雖然統御的人數不一定很多,但自此之後,他的實戰經驗,將不再是帶著私屬們圍獵兔子野鹿了,回來之後,父親也再也沒法以自己「徒知兵法,卻不知兵」為借口貶低自己了,他豈能不喜?

  眼看兒子意欲前往,捲入王室鬥爭的渾水,趙奢想要阻止,話到嘴邊,卻心裡咯 一下,猛地醒悟過來,暗道不妙。

  「不好,老夫中長安君的計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4
第17章 後生可畏

  當趙奢回到山下宅邸時,已是日暮時分,紫山邑炊煙裊裊,庶民們正要開始他們的每天的第二頓飯。

  趙奢的夫人易氏等了一天,別提多焦心了,也不等趙奢換下鞋履,就連忙迎了過來,問道︰「夫,怎麼就你一人歸來,括兒和牧兒呢?」

  趙奢也不答話,只是黑著一張臉,摘下頭上的斗笠,將佩劍交給豎人放好,讓隸妾幫自己換下沾滿汗的足衣,這才說道︰「括兒邀請長安君和舒祺,明日一早去山頂觀賞紫山日出,然後再去清潭釣魚,再加上牧兒,四個年輕人一商量,便在山上住下了。」

  「這不是挺好。」

  易氏心裡一鬆,但見丈夫面色不豫,知道今天一定發生了甚麼事,恭謹地遞上一瓢水讓趙奢痛飲後,才輕聲追問︰「長安君今日帶著太后詔書來此,所為何事?難道又要讓夫出征,去對付秦國?」

  趙奢嘆了口氣︰「非也,是長安君三月份要去齊國為質,他還說動了太后,讓我們家括兒作為都尉,護送他去臨淄,並留在那裡保護他周全。」

  「啊!?」易氏大驚︰「要去多久?」

  「短則三月,長則半年。」

  「括兒願去?」

  提起這個趙奢就來氣,怒道︰「那逆子,被長安君幾句話說得忘乎所以,恨不得明日便上路!」

  疼愛兒子的母親,又豈止是趙太后一人,得知兒子要出遠門,去往異國他鄉,易氏不由絞著袖口,輕聲說道︰「這該如何是好,自從來到趙國之後,括兒可從來沒離開過邯鄲百里範圍外啊,他的安全……」

  過去二十多年裡,每逢丈夫出征,便是易氏最難過的日子,雖然為了安定門客私屬家眷的心,表面上她要裝得雍容歡樂,笑著送他遠去,祝他武運昌隆。可實際上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下一次傳回來的,不是趙奢的勝利消息,而是他那無頭的屍體……

  正如孟子所說,這個時代的戰爭的極其殘酷的,「爭地之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而且對待戰敗的將帥,勝利一方也不再像春秋貴族戰爭時一樣溫情脈脈,準許贖身,一般是覆軍殺將,梟首示眾,不得存活。

  不但趙奢要面對這樣的危險,作為將門之子,未來的馬服君,她的長子趙括也免不了有這麼一天,然而易氏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早。

  趙奢知道結髮妻子的心事,便拉著她坐到身邊寬慰道︰

  「我倒不擔心括兒的安全,齊趙關係尚可,且不說一路上有上百護衛隨行,他習武十年,倘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能算我趙奢的兒子?」

  「當年我與樂毅受沙丘宮變牽連,被公子成和李兌追捕,只能獲罪逃往燕國,北上之路千里迢迢,我與樂毅二人單騎,換著騎乘,餓了,就射殺野麋山兔,渴了,就在雪地裡捧一口雪嚼。一路上經歷了無數險阻,這才抵達了燕國下都臨易,遇到了夫人你,括兒此去臨淄,說不定也能帶著一齊國好女歸來。」

  這話說得易氏夫人破涕為笑,她本是臨易大氏之女,卻嫁給了趙奢這個趙國來的落魄亡人,不過卻從未後悔過。面對敵人,他是勢不可擋的鐵血猛將,可對待妻兒,卻是格外上心,別看他總是訓斥趙括,可這種訓斥,也是滿懷期望的表現。

  但她卻並不知道,趙奢最擔心的是,如今的趙國形勢,與當年沙丘宮變前夕,是不是有一點相似?

  ……

  趙奢當年是在公子章麾下為都尉的,所以對那場政變的前因後果一清二楚。在滅亡中山後的一場朝會上,已經讓位給趙惠文王的趙主父見自己的大兒子公子章反而要向弟弟行禮,唯唯諾諾,自稱臣下的樣子,竟有些心疼。便自作主張,將趙國北面的代郡劃給公子章,讓他做代君,甚至想讓他日後以代地立國,做代王,與趙王分庭抗禮。

  這是把趙國一分為二的昏聵之舉,更要命的是,在做代君之前,公子章雖然不服弟弟,卻沒有實力,可去了代地設立幕府之後,他就擁有了自己的親信武裝,靠著手下這群人,打起了在沙丘大朝會時發動政變,奪取王位的主意……

  這次政變以失敗告終,最後結果是公子章和趙武靈王雙雙慘死。

  作為親歷者,回頭看看,趙奢發現,其實這場大動亂,很大程度上是趙武靈王老糊塗造成的。王室之家,不怕兩個兒子一賢一愚,也不怕兩個兒子分配不均,怕的就是為臣的一方有才幹,起了異心,還獲得了可以舉事的實力……那句俗話說得好,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

  現如今也是這樣,趙太后的地位,就好比是武靈王。而她的兩個兒子裡,趙王丹是十一年的太子,是正統的繼任者,卻僅有中人之才,看不出有過人的本事,只能指望他不做一個昏君,能夠將先王的基業守住。

  若長安君懦弱無能,倒也掀不起甚麼波瀾,然而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表現,太不像一個十五歲孺子了。

  那些來自趙宮和邯鄲的傳言就不提了,就說今日在紫山,趙奢就奇怪了,長安君在先王殯禮上還不見崢嶸,誰料只隔了一月,竟有幾分縱橫說客風範!

  從登山見禮,到投其所好贏得趙括好感,從讓舒祺舞劍,到引出兵法之論。長安君步步設局,最後才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是讓趙括隨他同去齊國。

  「這是想利用括兒,將我馬服家捲入他們兄弟鬩牆裡麼?」

  這叫趙奢心中生忌憚,若是可以,他希望趙括離此人越遠越好!他不希望兒子也捲入趙國王室的紛爭,重蹈自己覆轍。

  但因為長安君的步步為營,等趙奢看清他的意圖時,已經進退維谷,無從拒絕了。

  「長安君啊長安君,你自稱不懂兵法,但這兵家詭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伎倆,運用起來卻頗為嫻熟啊,最後奇正並用,將老夫引入了陷阱裡,真是後生可畏啊……」

  趙奢可以想見,自己若是強行回絕,必然會擔上違抗太后之命的罪名,邯鄲城的臣民百姓也會拿他和」苟利國家生死以「的長安君做對比,說他因私忘公,他馬服君的無瑕威名便將毀於一旦。

  更重要的是,連趙括也會怨恨他。

  甚麼「大丈夫當學萬人敵」,甚麼「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對於滿心想要成為大將軍的趙括而言,這些話具有巨大的殺傷力,看著他眼中愈來愈盛的熾熱目光,趙奢也不忍心再打擊他。

  所以,曾經在閼與之戰裡挫敗強秦大軍,曾經與齊相田單論兵咄咄逼人不落下風的馬服君趙奢,竟在長安君這裡陰溝翻船吃了癟。他不得不答應此事,讓趙括陪長安君走一趟。

  等安慰好妻子,讓她去歇息後,望著天上已經升起來的月亮,趙奢嘆息道︰「也罷,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如今的世道,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也不奇怪。只希望如長安君所說,這次去齊國,能讓括兒稍微歷練歷練吧,等括兒歸來後,我馬服家,絕不和他長安君再有半點瓜葛!」

  不過對於趙括能有進步,能真正領會戰爭和兵事的凶險艱難,趙奢並不抱太大希望。

  他自嘲道︰「我趙奢自己的兒子,我還不清楚麼?你長安君縱然能言善辯,妙計百出,難道還能改變他那狂妄的本質不成?」

  ……

  趙奢在山下憂心忡忡,紫山之上的別院裡,卻是燈盞通明,熱鬧非凡。

  一張大案几上,那些盛放菜餚和肉食的漆器已被撤下,騰出空間來,讓四個年輕人遊戲。

  他們玩的,是當世極為盛行的六博。

  六博棋是最古老的祺戲,在春秋時代就非常盛行,不過孔子對這種東西很是反對,還提倡過「君子不博」。不過兩百年過去了,在這個匱乏娛樂項目的年代,世間君子們非但沒有聽孔夫子的教誨,反而日益迷戀起此物來,上到王公貴族,下到黎民閭左,都喜歡玩一手六博,以作為消遣之用。

  屈原在《招魂》裡說過︰「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六簿就是六博,這種棋由兩人玩,尋常人家,用的是木頭篆刻,像馬服君家這種封君之家,財大氣粗,便用稀有的象牙做成棋子,黑白各六枚。其中各有一枚相當於王的棋子叫「梟」,另有五枚相當於卒的棋子叫「散」。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盤局上進行,用投箸的方法決定行棋的步數。

  明月前世是個玩棋牌的老手,任何祺類上手都極快,來到戰國時代後,在他養病的那一個多月時間裡,反正閑著也閑著,就以與繆賢玩六博閑聊打發時間。這東西主要靠的是投箸時的運氣,但也有技巧在內,玩了幾十次下來,明月不知不覺已經是其中高手,繆賢已經難以敵過他了。

  今夜同樣如此,面對訥訥無言,埋頭下子的趙牧,明月橫掃千軍,面對自信滿滿的舒祺,他也能贏得勝利。

  然而,當趙括坐到他對面時,明月才知道,甚麼是天生的玩祺行家。

  他被趙括毫不留情地吊打了三盤,盤盤皆輸,而且都是以大比分的慘敗而告終。

  看著趙括那邊用來計算對博雙方輸贏情況的博籌堆得老高,明月不得不讓開位置,讓舒祺去試試。

  結果舒祺輸的更徹底,等輪到趙牧時,他卻死活不願意與趙括對博了。

  「吾兄六博、對弈,皆無敵手。」

  趙括傲然自得,為了證明弟弟這句話,還讓人去把古樸的圍棋搬了出來,和明月手談一局,依舊輕鬆將他圍殺。

  「除非弈秋再世,否則這博弈之術,我世間少有對手。」

  趙括那股迷之自信又來了,不過明月卻找不到反駁他的理由,這下,他算是明白趙奢為甚麼會對這個兒子如此頭疼了。

  孤傲,狂妄,對自認為精通的東西不可一世,用後世的話說,這趙括就是個龍傲天……

  不過從中,明月也發現了趙括的長處,那就是無論是甚麼東西,只要有規則可覓,他就能迅速上手學會,並且玩得很精通。

  六博、對弈如此,兵法,亦如此。

  但是,將兵法倒背如流,和將這些前人的智慧融會貫通到實戰裡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

  乘著趙括收拾棋子的時候,明月突然發問道︰「敢問族兄,若是趙國讓你統帥大軍,與敵軍爭於上黨山川河谷之地,雙方兵力相當,均築壁壘對峙相持,你當如何應對?是應該久戰,還是速決?」

  「上黨山川河谷之地?兩軍設壘?」

  趙括皺眉,隨即舒展開來,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速決了,因為兵法有云,兵貴勝,不貴久!」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4
第18章 兵貴勝,不貴久

  ps:春秋番外已更

  ……

  屋內靜了下來,一旁正在博弈的舒祺和趙牧也停下了動作,圍了過來,聽長安君和趙括議兵。

  「兩百年前,吳孫子便曾經說過︰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如今更是如此,正如我父親與齊國安平君所說的,當今之世,天下分為戰國七,各國必負十萬、二十萬之眾才足以對敵疆場。既然打仗耗費如此之大,因此,軍隊作戰就要求速勝,如果拖得太久則軍隊必然疲憊,挫失銳氣。長期在外作戰還將導致國內財用不足,百姓疲乏,其他諸侯必定趁火打劫。如此一來,即使足智多謀之士也無良策來挽救危亡了。是故,戰爭曠日持久而有利於國家的事,括從來就沒聽說過!高明的將帥,都會力求速勝,哪怕是拙劣的速勝,也好過取巧的久持!」

  洋洋灑灑說完《吳孫子兵法》裡的這套理論後,趙括得意地說道︰「是故,兵貴勝,不貴久,倘若真如長安君所說,我帥軍在上黨山地河谷之地與敵決勝,我當盡起大軍出擊,一舉破之,絕不拖延!」

  趙括越說越興奮,彷彿那千軍萬馬真的在他的指揮下,便輕而易舉地擊敗了敵人,然而明月卻越聽心越沉,總覺得趙括在走向一條不歸路。

  於是他打斷趙括的妄想道︰「且慢,兩軍實力相當,族兄縱然驅使大軍進攻,又有何把握戰勝呢?倘若被敵所敗,困於死地,軍覆於外,豈不是比久戰更糟?」

  趙括卻毫不猶豫,昂起頭,大聲說道︰「長安君此言差矣,你方才也說了,戰場是在上黨山川河谷之地,道遠險狹,如此形勢,與閼與之戰頗為相似,當採取相近手段。」

  「閼與之戰?」明月有些明白了,這是趙奢的得意之作。

  只見趙括用食指蘸了點水,在案幾上畫起了地圖來,動作飛快,可見不知曾經描繪過多少回了。

  很快,一副趙國、韓國的簡略地圖就宣告完成,趙括戳著韓國以西的秦國河東郡說道︰「四年前,秦王以趙國不履行交換城邑的協議為由,派中更胡陽率軍,自西向東橫穿韓國上黨郡,攻我要地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遊山地,距東南方向的邯鄲三百餘里,是邯鄲西北部的一道險關。」

  「當時,先王分別召見了廉頗和樂乘,問要如何救援閼與。廉頗回答說,閼與道路遙遠,地勢險峻而狹長,急切間難救。穩妥點是要先穩守武安城,再作打算。嘿,老將軍平日裡但凡有賞賜,都爭強好勝,遇到要死戰時卻退縮了。」

  在提及廉頗時,趙括言語中帶著一絲輕蔑不屑的語氣,可見對這位與父親齊名的老將,他並不佩服,甚至視之為無膽庸碌之輩。

  「同時,樂乘雖是已死的望諸君樂毅之族人,但面臨此戰,也和廉頗一樣無膽去救,畢竟對手可是秦軍,百戰百勝的秦軍!」

  在踩了廉頗和樂乘一臉,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後,趙括又神往地說道︰「最後,先王又向我父親問計,父親答,閼與乃邯鄲西門戶,一旦失守,太行以西與邯鄲的聯繫將被切斷,太原都可能保不住,必須救。這閼與道路遙遠,地勢險峻而狹長,趙秦兩軍誰都沒有優勢,便如兩鼠斗於同一穴中,勇者勝!」

  「於是先王任命父親為大將,救援閼與。」

  在趙括接下來的敘述中,明月得以知曉了這場戰役的全貌。

  那秦將胡陽先是圍攻武安城,想要誘趙軍來,他好圍點打援。然而趙奢卻不上當,離開邯鄲後頓兵二十八日之久,一副怯懦不敢進的架勢。

  於是胡陽以為趙奢無膽,就放心地進攻閼與,誰料,卻風雲突變,趙奢在停滯許久,示敵以弱後,突然命令軍隊輕裝出發,卷甲急趨閼與!

  兩天一夜,趙軍急行軍三百里,抵達閼與,出現在秦軍側後方,這下秦將胡陽手忙腳亂,連忙回頭與趙軍對峙。

  趙奢卻沒有立刻與胡陽硬踫硬,而是先佔領了閼與的制高點北山。到了這時候,戰役的勝負手果然成了一場誰勇誰勝的較量。

  秦軍沿著山谷向上仰攻,趙軍則從山下往下俯衝。如果是在平地,秦軍可能稍佔優勢,可是在這一上一下之間,趙軍借助俯衝的力道,佔了先機。加上山路狹窄,雙方只有最靠近前線的軍士有搏殺的機會,而趙軍後隊的弓弩兵,利用地勢之利,不斷向狹路中的秦軍施射。

  此戰當中,秦軍由於不佔地利,吃了大虧,不到一日,秦軍就損失大半,潰敗而退。

  閼與之戰,取得如此龐大的戰果,東方六國對秦軍的如此大勝,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魏國大將吳起時代。趙惠文王隆重表彰立下蓋世功勛的趙奢,封趙奢為馬服君,地位與廉頗、藺相如相當。

  「兩軍交戰,譬之猶兩鼠斗於穴中,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父親的閼與之戰,便是這麼打贏的!」

  講完閼與之戰的經過後,趙括又重複了一遍這席話,然後在即將乾涸的案幾地圖上「上黨」的位置處,重重砸了一拳。

  「是故,倘若日後我與敵軍爭於上黨,我也會記住父親的這句話,親帥卒伍,佔據高點要塞,靠勇氣戰勝敵人,絕不久拖不決,耗費錢糧民生,損害國力。」

  說這話時,趙括的眼中,沒了白天在趙奢面前時的桀驁與不服,而是滿臉的憧憬與敬仰……

  還有天真。

  這一下,明月全部明白了。

  不管趙括看上去多麼叛逆,多麼固執多麼孤傲狂妄,有一點是變不了的。那就是趙括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站在他父親的陰影下,他或許是想掙脫出來,走自己的路,可到頭來,他的一舉一動,依然是在模仿趙奢……

  他想成為趙奢那樣名動天下的將軍。

  他想證明自己不愧為馬服君的兒子。

  歷史給了他一次機會,卻是一個讓他受千古罵名的機會……

  他的命運,或許從他成為趙奢兒子,被完全遮掩在父親陰影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

  覆趙軍者,括也!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5
第19章 誰的鍋?

  是夜,在並不大的客間裡,明月睡在榻上,卻有些難以入眠。

  他的腦子裡,依然是之前趙括談及用兵時的神情。

  通過一天的瞭解,他發現,趙括,並不是一個酒囊飯袋,相反,他在兵法上的確有一些才幹,這才能說起來頭頭是道。

  但理論和實踐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遠啊。

  兵貴速,不貴久,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然而若是將這套理論放到長平之戰的實際情形下,就沒辦法想得如此簡單了。

  明月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前世與同學爭論長平之戰勝負時的情形……

  四年前的秦趙交鋒裡,廉頗也曾在幾之戰中大破秦軍,他對於秦人並不算陌生。

  但五年後,這位「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的老將在長平戰場上,卻表現得差強人意。他剛到戰場時,趙軍已經被秦人斬殺了斥候副將,第一道陣地失守,四名都尉被殺。

  面對這種不利的形勢,廉頗採取的戰略,是高築壁壘,與秦軍對峙。秦軍利用趙軍側方的太行道再攻,攻破第二道陣線,兩名趙軍都尉又被俘。

  如此一來,廉頗就只剩下百里石長城和長平關作為第三條壁壘,他固守營壘,採取防禦態勢與秦軍對峙,秦軍屢次挑戰,趙兵堅守不出,只是不斷向後方請求增援和糧食,這是打算跟秦國打消耗戰了。

  這種策略是有一定成效的,趙國的防守,秦也無法突破,但秦國卻不肯善罷甘休,不斷增兵,於是長平之戰就這樣慢慢升級,變成了秦趙兩國舉國之力的戰略大決戰。

  後世對此爭議很大,認為廉頗策略正確的有之,認為廉頗策略消極的有之,不一而足。

  不過從趙括方纔所說的兵法來看,廉頗就屬於「巧久」,足夠穩重,風險倒是小了,但對於國力的損耗卻極大的。不過他估計也沒別的辦法,仗打到這份上,已經是戰略對決了,廉頗意識到趙軍野戰沒有取勝的把握,所以沒貿然出擊,他或許是把希望寄托在趙國能夠順利合縱,逼迫秦國退兵上。

  只可惜,他的大王讓他失望了。

  最初,趙王丹貪圖上黨之地卻沒做好打一場大戰的準備。當戰爭陷入僵局後,他又在外交上首鼠兩端,戰和不定,被秦國所利用,由此導致趙國被孤立。

  在形勢上,趙國是弱的一方,國中疲憊,四處借糧無果,其餘五國也坐山觀虎鬥。這時候,哪怕廉頗再想「巧久」,趙國也撐不下去,沒耐心的趙孝成王也等不下去了。

  於是趙孝成王對廉頗喪失了信心,一直以來奉行「拙速」戰略的趙括被派上了前線……

  在明月看來,自己的便宜兄長趙王丹能信任一個從沒實戰經驗的人統領全國軍隊,真不是一般的大心臟。

  對面秦國也把主將換成了白起,但區別是,秦的戰略戰術從一開始就是既定的,趙國卻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戰略突然轉變,廉頗一系將領和馬服一系將領的大規模更換,導致軍心浮動。

  「不過話說回來,趙括在長平之戰時採取全線進攻的策略,並非沒有淵源,不僅僅是趙孝成王的逼迫,也是受到兵貴速,不貴久的兵法影響,更受他父親趙奢閼與之戰大勝的燻陶。因為他沒有實戰經驗,只能將這些吸取來的東西強行帶入戰場……」

  可惜,趙括沒有再創造閼與之戰的奇跡,白起給初次在長平將兵的他好好上了一課。

  他的「拙速」算不上錯,在政治方面,甚至比廉頗的「巧久」正確得多,但卻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秦軍的戰鬥力和他們打贏這場戰爭的決心勇氣。更致命的是,因為沒有實戰經驗,趙括的戰術太過於想當然和直白,結果一頭撞進了秦軍的大包圍圈裡。

  比起白起那近乎神來之筆的穿插包圍,趙括的戰術,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在遭到包圍後,也沒有第一時間選擇突圍,估計是被打懵了。

  明月知道歷史會如何發展,長平的最後結局,是極其慘烈的。

  「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

  因為雙方兵力差距不大,在這最後的嘗試突圍裡,趙括依然給秦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導致了秦國「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

  只可惜,他這遲來的頓悟和勇氣,終究沒有改變這場戰役的結局。

  關鍵時刻,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動員15歲以上者支援長平,所以秦人撐住了,趙軍已經徹底被困死在丹水河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而邯鄲的趙王丹,在此期間卻無所作為,這一戰,不僅是將領和國力的較量,也是君主能力眼界的比拚。比起老謀深算的秦昭襄王,趙王實在是太嫩了。

  長平之戰的鍋,趙王丹至少要背一半。

  而另一半,就要廉頗和趙括三七開了,廉頗醞釀了過程,最後是趙括徹底葬送了趙軍。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趙國三伐皆敗,豈有不輸的道理?

  然後……

  「其將軍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

  憑藉著最後的勇氣,趙括帶著還能作戰的銳卒做了拚死一搏,最終力戰而死……

  最後……

  「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乃挾詐而盡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

  「四十五萬啊……」明月又翻了個身,嘆了口氣,不管放在哪個時代,這都不是個小數目,南京死了多少?唐山死了多少?汶川死了多少?

  戰國之世,人命,賤如狗彘,而趙括,只不過是這四十五萬條性命中的一員。

  明月暗暗想道︰「趙括啊,我主動請求去齊國為質,更點了你隨我同去,是為了甚麼?是因為覺得你有本事,能保我周全?」

  「不,我只是想把長平的主角之一放在身邊,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有沒有利用價值。」

  「但以現在的情形看,你的敗亡,似乎從現在就已經走上不歸路了,若是我放任歷史發展下去,你的命運,長平裡趙人的命運,幾乎是注定的。」

  「你值得我救麼?給你一個外出歷練的機會的話,你還會重蹈歷史上的覆轍麼?」

  腦子裡縈繞著這個問題,明月的眼皮開始打戰,從邯鄲跑到紫山,顛簸了一路,他身上骨頭又酸又痛,累得夠嗆,很快,就在微弱的燭光裡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他又看到那一幕了。

  ……

  長平殺場,瘦骨嶙峋的趙軍銳卒一邊咀嚼著同伴的乾涸血肉,一邊跟著他們的將軍,以困獸猶斗的姿態,邁步走向防守得嚴絲合縫的秦軍。

  年輕紅袍將領的孤傲狂妄不見了,他臉上只剩下慚愧和痛苦,還有滿臉的鬍渣。

  他默默念誦著「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話語,奮力指揮著最後一批還能戰鬥的士兵衝鋒,揮劍向前。然而黑色的秦兵箭如雨下,將趙卒釘翻在地,最後,那紅袍將領也中矢而倒地……

  他不甘,他不服,他掙扎,他的手扣著被鮮血浸透的泥土,再度站起起來。

  他血淋淋地站在高崗之上,仰天長嘯!

  「覆趙軍者,趙括也?我不甘,我不甘!「

  秦人沒有理會他的嚎叫,無情的弩機再度舉起,千萬枚弩矢發出尖嘯,劃破了天空,如同一群瘋狂撲向食物的飛蝗,刺穿了趙括的身軀……

  夢在此到達盡頭,明月滿身是汗的醒來,他發現自己榻前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子。

  「誰!」明月大驚,猛地摸出枕頭下的匕首,揮舞向前!

  那影子似乎也被明月嚇了一大跳,幾乎坐倒在地,叫道︰

  「長安君,你這麼做甚麼!?」

  是趙括,他看著手持匕首,神色緊張的長安君,有些不知所措,他身後跟著的,則是已經將劍抽出一半的舒祺。

  「有事?」明月瞥了一眼窗外,外面還黑著,估計離天亮還早,這一覺和這一場夢,弄得他有點發懵。

  「昨日不是長安君說要去看日出麼……」

  趙括嘟囔著從地上起來,拍了拍灰塵,而後笑道︰「快些罷,再慢,就趕不上朝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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