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0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5
第20章 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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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從半山腰小宅上去紫山頂峰,有一條濕滑的小徑,這條山路在高峻的山脊上伸延,高低起伏,極是難走。

  竹輦是坐不了了,明月甚至都沒讓那幾名黑衣侍衛跟著,就他與趙括、舒祺三人起了一大早,在雞鳴前就往山上攀爬。其中熟悉此山路徑的趙括在前,明月在中,身手矯捷的舒祺在後。

  此刻,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絲魚肚白,在清晨南風的吹拂中,紫山正在慢慢甦醒過來,石縫間長滿了頑強的野草,還有蒲公英的小黃花、報春花,上面沾滿了露珠,杏樹桃樹枝頭的蓓蕾,也鼓滿了漿汁,有的已經裂出鮮嫩可愛的紅色花嘴。

  不過明月卻無暇觀看這清晨的山景,因為他已經累得不行了。

  紫山不高,但從半山腰攀到峰頂的兩里山路依舊讓他這大病初癒的脆弱身體氣喘吁吁,而且山路濕滑,好幾次還差點滑倒,幸好前面有趙括拉著,後面有舒祺扶著,他才沒失足滾落下去。

  明月也暗自後悔,昨天自己為甚麼日出,不過沒辦法,只能在前方趙括的呼喊下咬著牙往上爬。

  好在,於一片山鳥禽雀的宛轉鳴叫中,他們終於登頂了。

  「可算是到了……」

  明月扶著一棵松樹,也不顧樹汁粘手,就在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長安君這身體真的太瘦弱了,這才半個時辰不到,他便兩腿發抖,直不起腰來,相比不汗不喘的趙括和舒祺,明月感覺自己有些丟人,去了齊國以後,可得好好鍛煉打熬。

  舒祺倒是沒說甚麼,只是微微露出笑容,趙括卻在那捧腹笑話明月。

  「原來長安君竟如此羸弱,去齊國的路有七百里遠,行麼?」

  他還對舒祺打趣道︰「看來你我不得不仔細照料好長安君了。」

  明月也不生氣,指著自己說道︰「我,勞心之人也。」

  又指了指趙括︰「汝,勞力之人也。」

  趙括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如此說來,吾等勞力之人,是要受治於長安君這勞心之人了?」

  明月昂起了頭︰「那是自然,君有君位,將有將位,此次齊國之行,我為君,子為將,族兄自然得以我號令為準。」

  他心中卻暗暗想道,受治於我,我或能救你一命,如若不然,你死路一條……

  或許是要同去臨淄,趙括有些興奮,依然在喋喋不休,明月沒氣力再理會這廝,他的喘息慢慢舒緩下來,抬起頭,看到已經漸漸通明的天空中,蒼鷹在峻峰間盤旋,傲然俯視著空曠幽谷中的豐草奇石。

  趙括也不再打岔了,他喚著舒祺,三個少年人或站或坐,在紫山頂上安頓下來,齊齊面朝東方。

  「太陽就快升了。」趙括突然安靜了下來,如此說道。

  紫山頂面積不甚大,但多奇異多姿的石頭,多半是紫色、金黃色和褐色的紫石英,故取名為紫山。

  此時此刻,火紅色的太陽躍出東方,照耀霧氣繚繞的山峰,一時間,這片天地彷彿多出了畫龍點楮的色彩,紫光閃爍,霞彩千條,整個紫山籠罩在雲蒸霞蔚中。那無數的紫英石也好似活了過來,被染成絢麗奇美金黃色,就似在百丈高的蒼山之顛戴上了一頂金頂子,宛若人間仙境。

  「真是壯麗。」

  明月看著那已經升起大半的太陽,一時間心曠神怡,連疲累都忘了。

  「這便是邯鄲馳名的盛景,紫山日出。」

  趙括也抿著嘴,手撐在額頭上遮陽,神色驕傲,這是他馬服家的領地,是人間仙境,雖然他已經無數次見過這美景,但也不妨礙他向外人炫耀。

  「真是不虛此行。」明月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眼楮從越來越高的太陽處移開,回首南望,卻見視野開闊,山下諸峰臣伏朝擁,遠處岡丘如波如浪。

  山腳下的渚河波光粼粼,流金溢彩,朝著東南方奔流而去,在那裡,邯鄲城盡收眼底。

  那是黃河以北最為繁華的工商業城市,周長近二十里的趙國王都。

  宮苑深深的趙王宮鳳台上,趙太后是否剛剛從睡夢中醒來,如往常一般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渚河南岸的平原君府邸,是否是車水馬龍,食客滿門?

  邯鄲那令明月聞名已久的繁華市肆,也剛剛開始新一天的貿易,無數趙人又將繼續他們一如往常的普通生活罷?

  只可惜五六年後,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這個城市裡一半的青壯年死於長平,邯鄲城也將遭受一次漫長的圍攻,城邑幾乎盡毀。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明月不由嘿然,若讓他早來五十年,他可以讓趙國從一開始就嬴在起跑線上。若讓他晚來五十年,秦始皇已掃六合,建立皇朝,趙國已滅,他可以不用管它的死活,任由邯鄲的風物變為殘磚瓦礫,任人遺忘。

  可不偏不倚,他來到了這個劇變中的時代,災難的前夜,心裡裝著的,是不為他人所知的憂患,不管為自己還是為世道,他都無法無動於衷地甚麼都不做。

  但首先,還是要掌握權勢,博得聲名啊。

  明月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日光下的邯鄲城,再回過頭時,太陽已升起老高,而他身後的兩人,在做各自的事情……

  身材稍矮的舒祺在認真地拔劍起舞,一招一式揮舞得格外用心,時而下伏,時而騰躍,像極了一隻在山巖間飛舞的蒼鷹,那柄三尺劍就是他的鐵喙,他一心想要練好劍術,成為像他師傅那樣的劍道大家。

  濃眉大眼的趙括則盤腿坐在石頭上,就著清晨的太陽,展開一部竹簡,大聲誦讀起來。

  「吳子曰︰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兼剛柔者,兵之事也!」

  趙括讀的自然還是愛之如命的兵法,陽光灑在他身上,將身影照得熠熠生輝,他身上,的確有幾分趙奢的影子,但更多的,還是他自己,孤傲,嘴賤,得理不饒人,不過也並非一無是處。

  將趙軍帶入泥坑,趙括是有大過,但是面對秦國的武安君白起,面對不得不戰的國情,明月只能說……

  當時誰在長平,誰就是趙括!造成這一切的,主要是趙國的決策者們。

  要不然,就給他一個機會?對明月而言,這只是順手而為,更何況,趙國的武裝雖只聽趙王手中的虎符號令,但廉頗、趙奢兩員大將的威望影響是極大的,將未來的「馬服子」趙括與自己綁到一起,這也是明月博權得勢的一個途徑。

  看著這如同朝陽一般昂揚勃發的兩個同齡人,明月心裡那點憂患,竟不知不覺,隨風而去了。

  「和篤信鬼神和命運論的春秋不同,戰國的主流思想,是非命,是事在人為!沒有甚麼是注定的,沒有甚麼是不可改變的,我作為一個現代人,自然有法子讓歷史拐彎,改變那些必死之人的命運,進而改變秦朝驟然統一又驟然敗亡覆滅,無數戰國的文明結晶在秦末大亂中毀於一旦的慘烈結局。豈能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般,自怨自艾?」

  於是他也邁步走到百丈山崖邊,朝著天空大聲怒喝一聲!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聲傳甚遠,回音陣陣,舒祺停下了劍舞,趙括也收起了兵書,二人看明月的眼神,都是莫名其妙。

  回過頭,明月卻朝二人一拜,鄭重地說道︰「齊國之行,便拜託二位了!」

  趙括和舒祺對視一眼,一個手握劍柄,一個捏著兵書,也朝明月肅穆還禮︰「吾等願與長安君共赴國難!」

  紫山頂上,三位少年的身形定格於此,他們是這個時代勃然升起的朝陽……

  ……

  明月在紫山上又盤桓了半日,去清溪山谷裡釣魚遊玩,到了日暮時分,才回到山腳下,在馬服君家又住了一晚。

  雖然馬服君待他依然不冷不熱,那位易氏夫人甚至還時不時有幾分怨憤的敵意,但趙括卻已經和長安君、舒祺打成了一片,談笑風生了。

  到了第二日,與趙括約定三月初一在趙王宮相會後,明月與舒祺坐著來時的馬車,踏上了歸程。本來嘟囔著說懶得相送的趙括,最後還是縱馬送他們到十里之外,這才有些寂寥地折返回去,他也需要為即將到來的遠行做一些準備。

  按照計劃,一行人要原路返回,直接繞過邯鄲城,回到趙王宮去。

  然而走了一半後,想起昨天在紫山頂峰看到的赫赫雄城,明月卻改了主意。

  「李談。」他命令御者道︰「轉彎,時辰尚早,我要去邯鄲城中逛一逛!」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5
第21章 邯鄲古來佳麗地

  趙奢曾經說過,當世城池的規格,是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一般是大郭套小城。但邯鄲因為地形緣故,構造有些不同,趙王城在西南角,郭城即眼前的「大北城」,位於宮城的東北,面積比趙王城大許多,周長十六里,呈不規則的長方形。

  明月一行人是從邯鄲的北門進入郭區的,城池外有厚厚的夯土牆垣保護,牆高八丈,城門洞開,上方有一座駐紮著兵卒的高聳城樓。因為近來秦國伐趙,為了防範無處不在的秦國間諜,所以門禁把關有點嚴格,城外排著長長的隊伍。

  但他們只要亮出趙國王室旌旗,城門官們便無不點頭哈腰,躬身相迎。輕輕鬆鬆入城後,回過頭,城門官們依然在那裡盤問檢查入城的帶劍士人、皂衣商賈、粗手粗腳的農夫農婦,甚至還有拉著一車竹卷的游士。

  「特權階級真是好啊……」明月感慨良多,前世的他哪受過這待遇?

  等駟馬大車駛過邯鄲北門後,明月便步入了這如同古樸畫卷般的戰國大都會。

  以前的長安君雖然來過邯鄲,但記憶已經十分模糊。穿越後,在過去一個多月裡,明月曾經在趙王宮的台榭上不止一次朝這邊眺望,昨日站在紫山之巔,更是俯瞰過邯鄲全貌,只是如今日這般慢慢駛過,還未有過。

  「然邯鄲亦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有鄭、衛……」

  心裡默念著後人對邯鄲城的評價,明月從車上站立起來,打量眼前這座萬雉大城的內部模樣。

  ……

  趙國之所以會以邯鄲為都,除了規避戰國早期魏國強大的鋒芒外,也因為邯鄲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處於太行山東麓的南北大道「午道」上,又位於「太行八陘」之一的滏口陘以東,工商業發達,人口眾多,發展到現在,擁有不下三萬戶,十多萬人口。

  如此也造成了邯鄲城內有些嘈雜和擁擠,明月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

  放眼望去,街巷兩旁,無數簡陋的茅草民居擠在一起,其中夾雜著小康之家的瓦屋小院,至於能蓋得起兩層樓的豪富之室,都集中在渚河南岸。因為臨近午後,一些人家已經飄起了裊裊炊煙,遠遠看過去,白煙竟遮蔽了邯鄲三分之一的天空,他們燒的大多是木柴,是從邯鄲城外的紫山等地運來的,每日消耗極大……

  除了居民區外,作為黃河以北的商業手工業中心,邯鄲城內還分佈著九個市場,供來自天下各地的商賈貿易用。山西的竹、彀、旄、玉石;山東的魚、鹽、漆、桑麻;來自遙遠的江南楚地的楠梓、姜、桂、銅錫、橘、丹砂、玳瑁、珠璣、齒、革;北方代、碣石的馬、牛、羊、旃裘、筋角;更有安邑的棗,燕國的栗在這融匯交易。

  市肆之外,冶銅、冶鐵、制骨、燒陶等手工業作坊排列十分密集,金、革、木、漆、車等百工在這裡勞作,叮叮噹噹的敲打琢磨聲響徹里閭,不時有嗆人的味道傳出。

  炊煙,汗水,冶煉廢氣,拉車牛馬隨地排下的糞便,加上各個裡坊露天茅坑裡散發的惡臭混雜在一起,古代城市的味道真是不太好聞,路過工坊區時,明月已經忍不住皺起了眉,用袖子遮住鼻子。

  這跟現代人想像中的古典城市差距有點遠,不過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到了中世紀,歐洲的巴黎、倫敦等城市也是這般骯髒惡臭。

  好在趙國官府也是注意市容的,至少在穿邯鄲而過的中軸大街上,小販的攤位全部被趕走,也不允許扔垃圾。

  「因為趙國的律法規定,棄灰於主街者刑之!」舒祺當長安君久居宮中不知道,還專程向他解釋。

  據舒祺說,這還是趙武靈王喬裝打扮去秦國都城咸陽回來以後頒布的法令。的確,相比於人口成分眾多,偏重於工商業,管理起來有些混亂的邯鄲。被律法牢牢約束,以農業人口為主的咸陽城可規整乾淨多了。

  這也是邯鄲,乃至於趙國與秦國不同的一個地方,趙國工商業發達,讓都市看上去更加繁華,也能短期內獲得大量財富。但過於偏重工商,卻導致農業積極性不高,大量農業人口進入城市謀生,無法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間接造成了趙國兵員缺額和糧食缺口。唯結果論的話,比起秦國那樸實無華的「耕戰」國策,趙國還是差了許多,看似熱火烹油,實則極其脆弱。

  有一弊必有一利,這也造成了趙地的文化興盛,和秦國幾乎萬馬齊喑的思想界……除了商鞅和呂不韋這兩個外來者,以及進入秦國後專精工匠之術的墨家一系外,整個戰國時期,秦幾乎沒有為百家爭鳴貢獻過絲毫,秦人本土甚至都沒出一個學者。因為禁絕游士,焚燬詩書,只重耕戰,秦人的百姓也很少會主動思考,他們只知道服從官府,服從法律,以吏為師,如同一群沉默的孺子牛,俯首效命。在山東六國的士人爭論辯難,奇思妙想的時候,秦人選擇默默拾起地裡的鋤頭,還有手邊的劍……

  以現代人的評判標準來看,不能說誰好,也不能說誰就不好。總之,秦就好比是斯巴達,強大卻沒甚麼思想內涵,山東六國好比雅典,文化璀璨卻在戰爭裡敗下陣來。他們就像是一張紙的正反兩面,只有天下一統,兩者結合起來後,才是一個完整的戰國時代,才是中國文明的源頭。

  秦雖然統一,但很可惜沒有做到這一點,能並之,卻不能凝之,殊為可惜,真正完成這項歷史使命的,是漢朝。

  所以我們才是漢人,而非秦人。

  言歸正傳,秦國的制度還是可圈可點的,在那次效仿秦國的整頓後,邯鄲大道已經乾淨了很多,看上去筆直寬闊,街道沒有鋪石板,僅僅是被夯實的硬土,路邊溝渠用於排水,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兩側。

  明月放眼看去,見男子多數穿著窄袖深衣,也有穿胡服、劍士服的,也不乏褐衣窮人。小女子們則插笄、穿短衣、著方格紋長裙,打扮得漂漂亮亮,嘻嘻哈哈地與情郎牽手招搖過市,毫不避諱,不論男女,行走的姿態都十分優雅。

  「所以才會有燕國壽陵人特地來邯鄲學步的故事吧,這就是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這裡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這個時代的流行前沿。」

  明月在觀察行人,行人也在打量他,眾女子見到這輛駟馬大車上俊朗的長安君,還有英武不凡的舒祺,竟紛紛停下來,甩開情郎的手,朝他們拋來媚眼,甚至是將手中的帛巾揮舞著扔了過來。

  舒祺年幼,有些吃不消,被這雨點般的香巾砸得不知所措,只能靠著一身功夫左閃右避。明月倒是感覺很有趣,接過一塊瞧了瞧,上面有那女子親手繡的遊獵花紋。

  他嘿然道︰「這些邯鄲女子,她們平日也這樣麼?」

  前面的李談接話道︰「公子不知麼?邯鄲的女子名滿諸侯,她們喜歡彈著琴瑟,舞動長袖,踩著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遊走於富貴之家,向貴人獻媚討好,只希望能被諸侯或封君公子納入後宮,享受榮華。像長安君這種飾冠劍,連車騎的游閑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貴,自然大受邯鄲女歡迎。」

  明月津津有味地聽著,不過他心裡裝著大事,加上這具身體年幼,對男女之事暫時沒興趣,也扛不住邯鄲城裡這群女司機要吃人般的架勢,笑著搖頭︰「免了免了。」

  他卻反過來揶揄舒祺︰「舒祺常在邯鄲行走,想必向你獻媚的人不少吧?」

  「我……我出門都是要穿褐衣,戴斗笠的。」

  舒祺有些不好意思,他家教很嚴,老觸龍決不允許他與邯鄲城裡這些開放至極的庶民女子往來。兩年前一次上街去學習劍術,被一群女子包圍,香汗淋灕地向他獻媚勾搭的場景,真是讓舒祺終生難忘,他這個趙女眼中的如意郎君被摸遍了全身,最後可是使出渾身解數,才從她們胸脯的擠壓下逃出來的。

  說話間,那些盯上了明月一行的邯鄲女子在後面追了一會後,在黑衣護衛的阻隔下,只能放棄了追逐,悻悻地目送車上兩位君子離開。

  明月回頭看著她們那氣惱的模樣,不由想道︰「這戰國風氣,的確是與後世被禮教牢牢束縛的時代大為不同,不過也就是邯鄲,若是在秦國咸陽,想必也是老實人居多,不會這麼奔放了吧?」

  尷尬的是,再過十來年,邯鄲女趙姬就給老實人子楚戴了好多頂綠帽。

  今日在邯鄲穿行雖然是走馬觀花,但明月對戰國社會的好奇,已經得到了極大滿足,開始真切體會到這個時代的生活狀態。

  隨著馬車漸漸駛到邯鄲南城區,這趟旅途也即將告一段落。

  不過就在這時,前面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喧嘩聲,明月只見前方人頭攢動,似乎是發生了衝突,無數邯鄲小女子花容失色地奔逃開來,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男人的怒喝,以及劍刃從劍鞘裡抽出的嘩啦聲。

  舒祺立刻擋在長安君面前,李談也堪堪停下了馬車,瞧了瞧後,笑罵道︰「也是巧了,莫不是又遇上遊俠兒決鬥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1 16:06
第22章 遊俠兒

  「遊俠兒?」

  明月也朝前方看去,卻見那騷亂的中心,是十幾個正分為兩撥對峙的人。他們大多褐衣布幘,一個個都是青壯漢子,也有蓬頭的弱冠少年,無一例外全都腰間帶劍,此刻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目視對方,嘴裡罵聲不絕於耳,手則握住劍柄,隨時可能出鞘。

  見長安君面帶疑惑,李談解釋道:「邯鄲女子喜歡游媚富貴,不肯安分度日,邯鄲男子也不事農稼,這些人大多脫離了宗族,或在閭巷操持賤業,仰機利而食,依靠一技之長安身立命;或居無定所,四處交遊。因為他們喜歡任俠為奸,整日慷慨悲歌,相聚遊戲。故而,又稱之為遊俠兒。」

  他有些好笑地說道:「邯鄲街頭的遊俠兒,成百上千,這些人往往強直剛戾,懻忮好氣,互不相讓,在街頭不小心撞上,甚至是一個眼神,便能引發口角,乃至於拔劍相向,血濺長街……」

  「原來如此。」明月瞭然。

  從春秋後期開始,伴隨著井田制的破壞,宗法大氏族的解體,春秋早期「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局面徹底改變,士階層成為社會主流。

  士也分文武,儒、法、名、縱橫等諸子百家以文士身份聞名於世。相對的,春秋戰國時期,尚武的風氣比較興盛,也有一批武士應運而生,他們就是戰國時期一個特殊的群體,遊俠。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果然如此……」

  明月不知道說這句話的韓非現在幾歲了,不過此言真是一針見血,經過兩百年發展,遊俠已經成為當政者不得不正眼相看的一股重要勢力,在列國都十分活躍。

  不僅趙地,山東六國均是如此,河內與濮陽一帶「好氣任俠,衛之風也」;齊人「怯於眾鬥,勇於持刺」;中山和北方的燕、代也是「任俠並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遊俠兒的足跡遍佈天下,也就嚴禁私鬥和游士的秦國少些。

  既然眼前這些出身閭巷布衣的遊俠都憑手裡的劍吃飯,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聲名、面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爭一時之勇。

  李談說,如果邯鄲市面上有人圍作一團駐足觀望,並不時暴出叫好之聲,那多半就是是遊俠兒們因種種原因相邀決鬥。這種私鬥幾乎每天都會在邯鄲的大街小巷上發生,李談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就算是再蠻橫的遊俠,也無法與王室官府抗衡!

  一路下來,他長安君的駟馬車駕規格甚高,對面的車輛行人無不匆匆避讓,豈能因這些遊俠兒就停下了腳步?

  明月也想試試舒祺的膽量,就朝他頷首示意,舒祺當即仗劍下車,走到那群人跟前,大聲喝令道:「大膽!汝等遊俠兒,竟然在此聚眾鬧事,阻礙道路,可知國法為何物!」

  話音剛末,本來正在對峙的遊俠們紛紛回過頭,瞪著身材不高的舒祺,臉上陰晴不定,甚至還有人衝著舒祺大罵道:「黃口孺子,毛都沒長齊,也敢來管乃公的閒事!」

  這種情況下,最危險的並不是對峙雙方,而是外來勸架驅趕的人,很容易被遷怒,亂刃殺死。

  「還是回家吃汝老母的奶去吧!」

  那遊俠兒出言不遜,說著就要來推攮舒祺。

  舒祺卻很鎮定,輕輕往側邊一閃,利用那遊俠兒撲過來時的慣性,用手肘輕輕觸了他的身體,腳下又絆了他一下,便讓這個遊俠兒站立不穩,趴倒在地。

  那遊俠兒撞了一鼻子的血,痛呼不已,他的同伴頓時急了,「噹啷」一聲,十餘人將長短不一的佩劍拔出,齊齊指向了舒祺!

  圍觀的邯鄲女子都為這個不知凶險的小後生捏了把汗,然而舒祺卻淡然自若,腰間雖然有劍,但他卻沒有拔出,甚至連碰都沒碰一下。

  他迎對凶神惡煞的遊俠兒們,還有他們的利劍,身軀挺立如青竹,厲聲叱道:「放肆!長安君車駕在此,還不退散!?」

  「你!」

  有遊俠兒被這個狂妄的小後生激怒了,正欲揮劍上前,但卻被領頭的遊俠攔住了。

  「長安君?好像在哪聽說過……」

  這個時候,他們才有功夫注意到後方這輛駟馬大車,以及手持劍、弩,陰森森地看著他們的黑衣侍衛,最後目光鎖定在車上泰然自若的富貴公子身上。

  「長安君……長安君……」

  起衝突兩方的遊俠兒們面面相覷,總感覺這個名字似曾相識,隨即一拍腦袋,齊聲驚呼道:

  「莫非是那位『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賢公子長安君!?」

  ……

  「小人等見過長安君!長安君賢名,吾等久聞了,方才魯莽衝撞,真是該死!該死!」

  畫風突變,方纔還惡狠狠的遊俠兒們,在聽到長安君之名後卻紛紛收劍,排成幾排,朝著明月的馬車作揖,一個個竟變得彬彬有禮起來,一連說了兩句該死。

  「汝等從何處得知我的事跡?」

  明月也沒有刁難他們,只是心裡暗暗驚訝,穿越之前,長安君在邯鄲名聲不顯,他獲得觸龍刮目相看也才過去短短數日,為何這群遊俠兒似乎都知道了?

  「長安君主動為國赴難的事跡,邯鄲街巷市肆裡都傳開了!」方才起衝突一方的遊俠首領,一個身材高大的絡腮鬍青年如此說道。

  這人身後的遊俠兒,乃至於圍觀的邯鄲趙國百姓都點頭稱是,都說這幾日經常能聽到關於長安君為了救趙國之危,毅然去齊國為質的事。

  他們這群人雖然桀驁不馴,但卻也講究俠肝義膽,扶危救困,面對這麼一位賢公子,那是發自內心的佩服,便驕橫不起來了,連方才鼻子受傷的人也捂著口鼻,不住點頭唯唯。

  「怪哉,此乃趙國宮廷大臣圈子裡的事情,若非人有心散播,怎麼會邯鄲人人皆知。」

  明月心裡如此想,面上卻帶著微笑,對他們說道:「既然二三子都敬我,那我便多問一句,汝等今日為何在此鬥毆啊?」

  「好讓長安君知曉,事情,是這樣的……」

  一問之下,明月才知道,原來這場差點見血的決鬥,是因為人潮擁擠,一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人一腳,由此導致了兩撥人的口角和爭鬥……

  這都哪跟哪啊!

  「如此一點小事就值得搏命麼?」

  明月哭笑不得,他不由想起了舒祺說過的「三劍」來,瞋目而語難,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這如鬥雞一般的庶人之劍說的,就是眼前這群里閭布衣之俠吧?

  他不由板起了臉:「汝等都是趙人麼?」

  眾遊俠兒曰是。

  明月當即教訓他們道:「既然都是趙人,又非語言不通,有甚麼是不可以商量的?我曾經聽過說一件事,當年藺相邦從澠池之會回來,被廉大將軍刁難時,總是遠遠看見廉將軍就避讓,門客舍人問他是何緣故。藺相邦說,他並非是怕廉將軍,而是因為,秦國之所以不敢輕辱趙國,就是因為廉、藺二人在,倘若他們兩虎共鬥,勢必不能共存,所以才以國家之急為先,而以私仇為後!正是因為相邦這相忍為國的胸襟,和廉將軍知錯能改的負荊請罪,於是才有了將相和,才有了趙國的今天。」

  「我如今自願去往齊國為質,也是為了國家之急,個人安危放在後。卻不想,二三子都是趙人,卻在秦國大兵壓境的時候,因為小小肢體衝撞,竟對著自己的同胞拔劍相向,有這本領,為何不向著秦人使!?」

  眾遊俠兒都聽呆了,不想眼前這位十五歲的公子能說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話語來,周圍的邯鄲人也隨聲附和,在輿情的壓力下,遊俠兒們一時間又羞又愧,恨不能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重話說完以後,明月又放緩了語氣,他讓最初發生衝突的那倆人站出來,讓他們相互行了禮,道個歉,這件事就此過去,雙方不要再拔劍相向了。

  事情皆大歡喜,在邯鄲市肆的官吏、兵卒還沒來得及過來阻止私鬥前,就被長安君擺平了。

  明月本以為現在可以繼續登車上路了吧,誰料那群遊俠兒卻更不走了,周圍的人也越圍越多,想要看長安君一眼。

  也不知是誰起得頭,遊俠兒中有人突然振臂一呼道:「長安君說的有道理,俠者,當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吾等受教了。如今長安君要為了趙國,去齊國為質,吾等身為趙人,豈能坐視不管?依我看,不如就跟著一起去臨淄,保護長安君安全,何如?」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2 12:03
第二十三章 言必信?

  「好!」

  「善!」

  「正合我意!」

  有人帶頭,前前後後聚集起來的上百名遊俠兒,竟同時喊了起來,一副要就此跟著長安君前往臨淄的架勢。

  這結果,卻是明月未曾想到的。

  原來,這些戰國時期的里閭布衣遊俠,他們的行為雖然常常逾越國法,也不儘是正義之舉,但在整體的風氣上,都重然諾和聲名,最突出特點就是任俠,即對「義」的崇尚和實踐,也就是後世司馬遷在遊俠列傳裡所謂的「言必信,行必果。」

  他們中的佼佼者,敢於犧牲生命,去救助朋友的危難。這群人裡的代表人物,遠的可以追溯到孔子的徒弟子路、為知伯復仇刺殺趙襄子的豫讓,近的則是刺殺韓相的聶政,這些人,完全當得起李白俠客行中贊嘆戰國遊俠的那句「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再過幾十年,還會有更加聞名遐邇的荊軻刺秦,甚至那漢高祖劉邦,沒做亭長前也是鄉間一遊俠兒

  那些名聲赫赫的前輩,是遊俠們效仿的對象,所以在被長安君「苟利國家生死以」的事跡激勵,和方才一席話教訓後,遊俠兒們熱血沖頭,群起響應,想要追隨他去齊國,也是正常事。

  但是,明月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在一片歡呼中,陷入了沉思

  他在那思考,然而皇帝不急太監急,另一人卻是欣喜不已,幾乎想替明月一口答應下來了。

  眼看周圍上百號平日裡不可一世的遊俠兒都拍著胸脯要為長安君效力,駕車的李談覺得有趣極了。

  作為邯鄲傳舍人之子,李談還沒得到這份駕車的差事前,也在遊俠兒的圈子裡混過,有不少遊俠朋友,所以知道這些人的目的和追求。

  百多年前,墨家那由鉅子領導的嚴密組織,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遊俠團體,不為名利行走於各國,主持偃兵,那才是真正行俠仗義,扶弱抑強的大俠。然而時過境遷,墨家已經分裂式微,快一百年沒出過一位鉅子了,他們的團體更是早已解體。

  沒了組織後,遊俠們就在各國各自為生。他們大多數不事生產,但總得生活吧,於是除了部分人做盜墓、剪徑、收保護費等勾當外,大多數人,是靠投奔卿相公子做食客來維持生計。

  有需求才有供應,從春秋時候的趙簡子開始,卿相貴族的養士之風就一日勝過一日。所以這時代的封君,甚至是稍微有點權勢的官吏,都會有幾人到數百不等的賓客。

  而最為典型的,當屬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以及新近聲名顯赫的魏國信陵君。他們三人並稱三公子,都倚仗其富厚和特權,慷慨好義,折節下士,招攬了數食客,這其中有能出謀劃策的文士,也需要看家護院或者干黑活下狠手的遊俠兒。

  三位公子之所以厚結私劍俠豪之士,主要還是想讓他們為自己賣力、賣命。這種行徑,世人已經見怪不怪,甚至還讚譽褒揚。

  通過這種渠道,遊俠兒才能從妨礙社會治安,與官府抗衡的勢力,為列國貴族所用。

  今日這場面,讓李談感覺到,他似乎又要見證一位如齊之孟嘗、趙之平原、魏之信陵一般的名公子誕生了!

  長安君在邯鄲城內繞了一圈,便得到上百遊俠效命,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李談感覺自己這趟差事真是沒白幹,等過了今日,他就可以好好跟那些遊俠朋友吹噓。

  「我李談雖是皂衣的斗食吏,卻也是給長安君駕過車的!」

  這件事,起碼可以吹十年!不對,二十年!

  然而讓李談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群情沸騰,紛紛前來投效的時候,長安君卻給他們潑了一瓢冷水。

  這位公子朝遊俠兒們拱手道︰「二三子為國赴難,想要投奔到趙光門下的拳拳之心,趙光心領了。但我尚未開府就封,沒有餘財,只怕供應不起酬金。我就在這冒昧問一句,倘若此次前去齊國,暫時只能保證早晚兩頓餐飯,以及住宿,酬金可能會有些少,可還有人願意隨我同去?」

  「沒酬金拿?只供食宿?」

  長安君此言一出,李談目瞪口呆,上百名遊俠兒也面面相覷,剛才將「先國家之急」喊得震天響地的人裡,頓時有不少面帶失望,更有人露出不屑之色,開始朝外面退去,一眨眼功夫,就走了一大半

  李談不知道明月心思,連忙道︰「長安君,你這是」

  明月卻抬手阻止了他,繼續對遊俠兒們道︰「此去齊國,也並非是去走親戚,齊國內部,有人親趙,有人親秦,而秦國的間諜刺客也無孔不入,二三子隨我前去,可是隨時要做好擋戈矛箭矢的,危險重重,還有人願意隨我去麼?」

  「原來這是需要搏命的差事麼?」遊俠兒中又發出了一陣議論聲,然後,竟然又有一半的人悄然退卻,擠出圍觀者的人牆,走了。

  兩輪篩選後,明月面前的遊俠兒,竟只剩下二十餘人

  「這些人真是無膽鼠輩!」那個帶頭要追隨長安君的絡腮鬍青年氣得抓耳撓腮,大聲以後再也不和那些走掉的人交遊了,他的同伴們隨聲附和,但面上卻有些不以為然。

  眾人的情緒心思,明月都看在眼裡,便又是一笑,道︰「能留下來的,都是不計名利,不顧生死,一心為國的真俠士。這樣吧,今日二三子先行散去,等三日後,在王宮北門集合,我將稟明太后和大王,讓汝等正式加入去往齊國的使團護衛中,何如?」

  「敬諾!」

  經過這三趟折騰,遊俠兒們本來似火的熱情有些散去了,畢竟還要等三天。於是除了領頭那絡腮鬍青年外,大家都回應得有氣無力,當他們離去時,人群裡已經有人開始輕聲談論,表達起對長安君的「器」「苛刻」「怠慢」的不滿了。

  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被兩名勁裝的帶劍士人看在眼裡,他們對視一眼後,相互點了點頭,隨即便匆匆離開,往平原君的家宅走去

  看著面前圍觀的人牆也逐漸散去,李談卻是有些急了,一跺腳,道︰「長安君啊,上百遊俠敬仰你的賢名前來投效,這是多麼難得一見,你卻將他們趕走,這是為何呢?」

  他是有點見識的,才不相信廣受太后封賞膏腴之地的長安君會沒錢帛養活上百遊俠,更不相信這次去齊國的旅途會如此凶險。本來剩下的二十人可以盡數接納,可長安君又讓他們回去三天,三天以後,大家都考慮清楚了,誰還肯來啊!

  長安君這是擺明了要趕人走嘛!這樣下去,他還怎麼學孟嘗、平原、信陵養客三,名滿天下啊!

  一時間,氣憤的李談都忘了,這件事跟自己其實沒啥關係,他更不知道,長安君想走的道路,可不僅僅是做一介戰國公子。

  舒祺也有一些疑惑,只是記著父親告訴他凡事讓長安君拿主意就行,便撓著腦袋沒有話。

  明月卻笑了笑,讓李談趕緊去駕車,不要在路中央堵著,等馬車再度緩緩啟程後,這才道︰

  「舒祺,李談,汝二人可聽過濫竽充數的故事?」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2 12:07
第24章 濫竽充數

  看著邯鄲城大道兩側簡單卻散發著古意的建築,還有那被風高高揚起的酒肆布幌,明月侃侃而談:

  「那是發生在齊國的事,齊宣王喜愛音樂,尤其喜歡吹竽,王宮中豢養著三百名善於吹竽的樂師。其中有一名叫做南郭先生的樂官,並不怎麼會吹竽,但因為齊宣王喜歡熱鬧排場,每次都讓三百人合奏,於是南郭先生得以混在眾人中,舉著竽管裝腔作勢,別人擺頭他也擺頭,別人陶醉他也陶醉,看上去比別人吹奏得更賣力。就這樣,三年下來,都沒有被人發現他不善於吹竽,得到的賞賜卻與其他三百人一樣多。」

  「等到齊宣王去世後,他的兒子齊湣王繼承了王位……」

  說到這裡明月頓了一頓,算起來,齊湣王是長安君的外公吧?看在趙太后的面子上,他好歹沒有在言語上侮辱這位昏庸貪婪,葬送了齊國霸業的齊王。

  「齊湣王也聽竽,但與齊宣王不同的是,他喜歡聽獨奏,就讓樂師們一個一個地上來演奏。於是,不善於吹竽的南郭處士再也沒法在齊王宮裡混下去,就連夜收拾行囊跑了……」

  說完濫竽充數的故事後,倒是把舒祺逗樂了,李談則是若有所思。

  明月問李談:「你可知我說這個故事,是何意麼?」

  李談素來機靈,他醒悟過來:「公子是想說,方纔那些遊俠兒裡,也有如南郭先生一般,濫竽充數者?」

  「然也。」

  明月歎息道:「我不否認,遊俠中,的確有俠肝義膽,願意為國赴難捐軀者,然而其中大多數人,不過是佔著遊俠的名義,罔顧國法,貪財好色,行不義之舉的無賴兒,這就如同魚眼睛混入了寶珠裡,不仔細甄別是辨不出來的。」

  「公子所言極是……」

  李談仔細想想,他認識的那些遊俠裡,真正能夠鋤強扶弱,義薄雲天的是極少的,大多數人不過是仗著手裡的劍,在里閭街巷中做欺男霸女的勾當。要是做了貴人的門客,就更了不得了,他們便仗著主人的威望聲勢,為自己謀私,儼然成了地方一霸。

  明月又道:「所以在我看來,像孟嘗君等人不加甄別地收納門客,就像齊宣王愛聽三百人一起演奏一般,是讓沒才能的小人混入其中,等到要用人時,卻找不出幾個能用的,一旦自己失勢了,門客也就作鳥獸散。他們的做法,我不取也。」

  一旁的舒祺恍然大悟:「所以公子想要如齊湣王一樣,一個個地聽那些人吹竽?來考量他們的本領和為人?」

  「差不多,汝等見過篩米吧?糧食裡糅雜了很多不能吃的東西,非得將雜物和麩皮篩去以後,才能得到黃橙橙的粟,白燦燦的稻,我方才也是將那群遊俠兒篩了兩道。」

  一如明月所料,那群遊俠兒,果然是良莠不齊,有許多人是衝著他長安君的富裕俸祿來的……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若放在平日,我也會以錢帛招募他們為我效力。但我這次去齊國,是去做人質,生死操持於齊人之手,身邊的人必須都信得過才成。所以並不打算帶那些純粹為了錢帛來投奔我的人,因為一旦別人出了更高的價,這些人就可能背叛我,背叛趙國。這就是第一道篩選,砂礫石子便自行離開了……」

  之後,他又誇大了此行的凶險,篩選了第二道。

  「我也不想帶一群貪生怕死之輩前去,遇到事自己先跑了,不敢死戰,那我要他們何用?」

  李談差不多明白了,他點了點頭:「那第三道……便是讓遊俠兒們回去三天?這考量的又是甚麼?」

  明月笑著說道:「我考驗的,是他們的決心和意念。」

  「此次赴齊,我身負重任,孤懸千里之外,必然會遇上許多事情,最好的打算,自然是平安無事地歸來,但最差的結果,是像孟嘗君入秦時一樣倉皇逃回。所以我希望麾下的人,都是強決弘毅之輩。任重須強,不強則力絀;致遠須決,不決則志渝!」

  「所以除了難收買,不怕死外,我還需要考驗他們的意念。若是瞻前顧後之輩,三天後他們是不會來的。但只要來了,就是從上百人裡大浪淘沙後留下的英傑之士!這樣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也勝過濫竽充數者成百上千!」

  「公子遠慮,小人真是拍馬莫及!」

  在長安君吐露了他的目的後,李談真是佩服不已,不過他並不知道,明月之所以這麼做,還有另一層用意。那便是他一天之內就在邯鄲城裡招募上百遊俠兒的話,必然驚動趙王丹,引發他的恐慌,從而激化二人之間的矛盾,若是影響了他的大計,反倒不美。

  另一邊,在佩服之餘,李談也不無擔心地說道:「但今日之事,必然會在邯鄲街頭傳播開來,那些自行離開的遊俠兒肯定會說長安君的壞話,說你小器,吝嗇錢帛,待士苛刻怠慢,長安君可知,這會有甚麼後果?」

  明月問道:「甚麼後果?」

  「容小人細細向公子稟明。」

  也不知怎麼了,李談不再是看熱鬧的心態,而是開始設身處地地為眼前這位貴公子考慮。

  這時候,他們已經過了渚河上的橋,從邯鄲主城區走到了貴族、卿相聚集的地域,到了這裡,道路變得更加乾淨整潔,而且路面上還用石板或者磚鋪就,直通趙王宮北門。

  李談在街邊停下了車,指著前面一棟三層樓高的豪宅樓閣說道:「公子,看到那座樓了麼?」

  明月眺望過去,果然見到在一眾瓦屋磚牆,三進大院的貴族宅邸中,有一家鶴立雞群。

  那家宅院不但佔地面積頗廣,裡面的亭、榭、台交錯屹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更加獨特的是,在臨近街巷的地方,還建了一棟六丈高的三層閣樓!

  要知道,邯鄲的城牆也不過七八丈,王宮內的鳳台龍台也不過十丈啊!這幾乎要與趙王宮比高的閣樓看上去氣勢宏偉,畫棟雕樑,可見它的主人絕對是趙國首屈一指的富貴人物。

  舒祺家就是在附近住的,對這一帶十分熟悉,他當即告知明月:「公子,那是平原君的家宅。」

  明月瞭然,笑道:「王叔不愧是當今天下封君公子的翹楚,連宅邸都不一般啊。」

  在趙國諸位公子中,以平原君趙勝名望最大,主要是他效仿孟嘗君,好客養士,列國士人投奔到他的門下大約有幾千人。

  除了喜歡攬士,豢養美人外,平原君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喜歡炫富,那座宅院富麗堂皇的紅漆朱門,門前趾高氣揚的私屬門客,還有這鶴立雞群的高樓,無不宣示著平原君在趙國的地位……

  李談道:「小人要說的這件事,正是與平原君的宅院樓閣有關!」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3 00:33
第25章 富貴者安敢驕人

  「平原君家的三層閣樓,堪稱邯鄲一絕。但也有一點不好,那就是太靠近邊緣,以至於旁邊就是一批沒落貴人的住所,站在樓上往下看,宅內的情形一目瞭然。」

  指著平原君家的高樓,李談說起了那件在邯鄲街巷流傳甚廣的奇事。

  「數年前的一天,平原君最寵愛的美妾就站在樓上搖著羽毛扇子,正無聊間,美人妙目不經意間一瞥,正好看見民宅裡有個跛子士人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回來時不小心被水桶絆倒,成了落湯雞。樓上美人竟被這場景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說到女人,李談嘿嘿地笑著補充道︰「平原君家的妾室,都是中山、信都一帶的趙女,舞蹈絕倫,亦或是從鄭、衛買來的女子,聲色俱佳,容貌甚美。」

  「能夠博得這些美人一笑,換了是我,也許不會在意,偏巧那打水的跛子士人是個烈性漢子,他認為平原君家的美人是在譏笑羞辱他。」

  「於是那士人就在次日造訪平原君家宅,提出了一個要求。」

  明月問道︰「甚麼要求?」

  李談頓了頓,等到長安君發問,才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陰森森地說道︰「那士人的要求是,讓平原君砍了那美妾的頭顱送給他!」

  「嘶……」

  明月吸了口冷氣,說道︰「這士人還真是心狠,雖說士可殺,不可辱,但光是為此就要那美妾的命,也真是器量狹小,非大丈夫所為。」

  「是啊。」李談也這麼覺得,又道︰「平原君也是這麼想的,就當這是個笑話,將那士人轟出門外去了,還對門客們說,這罷癃豎子,竟因一笑而要殺我愛妾,真是太過分了。」

  明月知道,故事必然不會就此結束,問道︰「然後呢?」

  李談說道︰「這件事過去了一年,這期間,平原君詫異地發現,邯鄲內外,再沒人來投奔他,連門下食客也陸續走了一半。」

  「面對食客辭職離去,平原君十分不解,便問一個門客,為何自己府邸內的俸祿、饗食、車馬供應不絕,他本人也不曾有失禮的地方,門客卻要離他而去?」

  明月道︰「莫不是因為美妾嘲笑那跛士,而平原君愛惜美人,沒有殺她為其洩憤的緣故?」

  李談一拊掌道︰「然也!平原君的門客通過此事,認為平原君更看重美色,卻輕怠士人,於是才紛紛告辭而去。」

  最後的結果,是平原君趙勝為了挽回眾多「賢士」的心,毅然殺了那譏笑瘸子的美人,還親自捧著美人的頭顱給瘸子送去,並致以誠摯的歉意。

  做了這件事之後,不但跛子立刻投靠了他,之前那些離開的士人也就紛紛回到平原君門下,趙勝的府邸裡,再度賓朋滿座。

  聽完這個故事後,再看眼前的高樓大閣,明月彷彿看到了上面的一抹哀婉血色,搖頭道︰「那美妾真是跟褒姒一樣,一場失笑,引來了無妄之災,可憐,可悲。」

  這卻不是李談想聽的,他急切地說道︰「長安君,通過此事,你可明白了些甚麼?」

  「明白了。」

  明月淡淡地說道︰「我明白了士心不可怠慢,貧賤者可以驕人,然富貴者卻不能驕人,你是擔心我的聲名自此被敗壞,再也沒人來投靠我,對不對?」

  雖然有些無奈,但這就是戰國時代的風氣,士人具有極高的自尊心,受不得氣,而上到諸侯,下到卿相,有時候還真是不得不像供祖宗一樣伺候這群士人。

  戰國時代最缺的是甚麼?人才!

  這是士人最好的時代,為甚麼?因為天下的諸侯多著呢,你待我不敬,我說的話你不聽,提的建議你不採納,好啊!我也不伺候,反正孑然一身,就穿上鞋子拍拍屁股走人,甚至可以跑你敵人那裡去出謀劃策,噁心死你。

  過去百年間,吳起、商鞅、張儀,乃至於最近的秦國丞相範睢,都是如此,因為得不到重用而去往他國,進而影響了七雄之間的強弱變化。

  賢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

  有這些慘痛的例子做教訓,那些有國有家者,如平原君等封君公子,便不敢再驕奢高傲了。因為戰國四公子之所以能起家,就是靠著結納賓客、藏匿亡命獲得了重士的賢名,手下的士越多,君王就越是倚重他們,四公子才能借此另構個人權威。

  他們需要士人為自己賣命,一旦失去了士心,就是失去了立足之本。

  所以說戰國時期,士貴,王侯不貴,誠哉斯言。

  這本該是值得稱道的現象,但有的時候,也會有信心狹隘的士人借此進行道德綁架,逼迫貴族不得不作妥協。

  「這就是《韓非子》裡所說的『擅主之臣』啊,以家臣身份,逼迫主君做出讓步……」

  時代特徵擺在眼前,有了士人幫助,封君將相就好比順風而呼,聲音沒有變大,但聲勢卻壯了不少,倘若無人相助,則會舉步維艱。

  明月想要去齊國鍍金,獲取功名,乃至於掌握趙國權勢,進而影響到長平之戰,他可沒辦法變出一堆手下來,還是得借重於士人。

  但他雖然有意效仿孟嘗君博名的手段,卻並不想完全走四公子的老路,在他看來,那樣太過於低效了。

  他自有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同時還能增加自己的名望!

  朝李談一拱手,明月道︰「多謝提醒,平原君的教訓,我當牢記在心,不過……」

  明月一笑︰「這三天,就讓那些離去的遊俠兒說我壞話罷,他們鼓噪得越凶越好。等到三日之後,哪怕只有一個人來投效我,我都會讓整個邯鄲城的遊俠兒,乃至於整個趙國的士人,對我真正地刮目相看,並為今日的離去而深深後悔!」

  李談這下明白了︰「原本來長安君早已料到此事,三日後還有後手?不知要如何做?」

  明月神秘地笑道︰「三日後,你就知道了。」

  李談頷首︰「小人當擦亮眼楮,等著看長安君的手段!」

  通過這幾天的種種事情,他不知不覺間,已對眼前的長安君充滿了信心,覺得他雖然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卻深不可測,未來,必然不可限量。

  「我要不要也投靠長安君?」李談心中也不免生出了這樣的想法,但仍有些猶豫躊躇,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拋棄安穩的現狀,去追求難以預知的未來。

  說話間,他們的馬車已經從平原君家宅面前駛過,明月本意是讓李談直接駕車回趙王宮去,卻不料那富麗堂皇的紅漆朱門卻吱呀一聲,突然打開了。

  從門內湧出一群士人門客,個個趾高氣揚,穿著不俗,出來以後分列兩排按劍站立,昂首挺胸,十分氣派。

  被這群門客眾星捧月的,是一位戴委貌冠,穿華服錦衣的富態中年貴人,他的雙手扶在腰帶上,邁著優雅的邯鄲步伐邁出門檻,看到車上的長安君,便撫了撫唇上兩撇矢狀的鬍鬚,面含微笑道︰

  「佷兒,你這是要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麼?路過叔父宅邸,也不進來坐坐?」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3 00:36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3 13:28
第26章 平原君

  這華服中年人,自然是平原君了。

  平原君趙勝,乃是趙武靈王的庶子,趙惠文王的弟弟,當今趙王的叔叔。

  雖然在歷史上被史家詬病為「利令智昏」,然而現如今的平原君,卻是趙國四大重臣之一,也是與王室最親近的人。他靠著招攬門客得到了名望,得以在趙惠文王親政後擔任過幾年相邦,直到趙惠文王開始刻意提拔士人官僚集團,才被藺相如頂替。

  對這位權勢極重,後來深刻影響到上黨之爭和長平之戰的便宜叔叔,明月可不敢怠慢,連忙下車施禮道:「侄兒見過叔父!」

  平原君走過來扶起了他,上下打量之後,笑道:「不錯,病癒之後,吾侄又是一翩翩佳公子。」

  「有勞叔父操心了……」

  還不等明月想明白為何平原君會出門來堵自己,他就拉著明月要往裡走,還哈哈大笑道:

  「侄兒啊侄兒,你莫非是太久沒見我,竟變得如此生分?正好,今日便來我府邸內,你我叔侄好好交杯接盞一番!」

  明月是很謹慎的,他立刻婉拒道:「叔父,先王還未下葬,我尚在孝期內,不得參加宴飲……」

  平原君這才反應過來,矢口否認道:「宴飲?誰說有宴飲?為了悼念王兄,我近來也在沐浴齋戒,你瞧我都瘦下去不少……」

  但明月瞧他那微微鼓起的大腹,滿面紅光的臉龐,絲毫不像是降於喪食的人啊……

  明月的眼睛又瞥向了平安君府邸門前那拴滿馬匹的馬樁子,停滿駟車的牆角,熱熱鬧鬧的庭院,如此賓客滿門,不是廣請帖的宴飲還是甚麼?

  平原君卻一點不臉紅虛,拍著大腹說道:「是這樣,今日我府邸內正好有一場辯難,既然你路過家門,莫不如一起來聽聽。三月份我便要送你去齊國,順便也商量下去臨淄的行程安排。」

  為了不讓明月推脫,平原君又道:「今日之事,太后和大王是允許的,你的兄長廬陵君也在府中……」

  ……

  半刻之後,明月已行走在平原君的府邸中。

  平原君的熱情邀請,讓他無從拒絕,又聽說前些天曾經幫了自己大忙的廬陵君在,明月便在平原君的引領下,入得宅院來。

  剛才從外面看,他只看得出平原君家宅佔地極廣,佔了半里地,沿河邊修築的高閣樓台在這片貴族區裡也鶴立雞群。此刻進到裡面,才現其中別有洞天。

  走進大門,但見大院深宅,裡外格局大氣,峻宇雕牆,裝飾得也很華麗,院牆上飾以綺畫丹漆之屬,鮮艷奪目。

  宅分數進,每一進都有月門隔開,循廊向內,沿途層台累榭,曲水涼亭,樹木陰陰,苑囿春花奼紫嫣紅,使得整個府邸中芬芳馥郁。

  明月數了數,從前門到後庭,途中連過三道闕門,到處都是綠幘好衣的豎人和美服薄裙的婢女,個個都俯帖耳,還有許許多多的賓朋門客在他們引領下朝後庭彙集而去。

  一邊應付著平原君喋喋不休的話語,明月也暗暗想道:「這平原君天下第一富裕公子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傳說他後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奴婢皆食粱肉,恐怕是真的。富貴堂皇的程度,已經直追趙國王宮。」

  而且,這裡還只是平原君妻妾們住的主宅,在邯鄲城內,還有好幾處宅邸供他的兒女使用,邯鄲城郊,更有幾個豢養三千門客的大莊園!

  「戰國四君子,富可敵國,足以同小國諸侯分庭抗禮,如今孟嘗已死,春申未起,世間就數平原君,和他的小舅子信陵君名望最大了。」

  不過明月卻沒有過多羨慕,他瞥了瞥平原君那張油光滿面臉上的自得和傲然,就是這樣一位如日中天的公子,也會被一個跛子窮士所逼,殺了自己最心愛的妾室,只為了挽回他那「好賢」的名聲。

  畢竟那才是四公子的基礎啊,故戰國時代的富貴者們,不敢一日而忘士,如此想來,他們這脆弱的富貴,就如同沙丘上的樓閣,隨時可能倒塌,也沒甚麼可艷羨的。

  如此想著,一行人已至後庭,庭中立著一面高大的罘罳(fusī),也就是土築屏風,上面繪了一副黑白綠紅相間的彩畫,一位總儒服的公子,正在下面與人交談,正是庶公子廬陵君。

  平原君腆著肚子,老遠就衝他喊道:「通兒,你看看,是誰來了?」

  廬陵君回頭一瞧,見平原君身旁,是正在朝自己行禮的長安君,有些吃驚,也過去向他問好。

  這時候,平原君趙勝自己已經被一群剛剛抵達的賓客圍住了,他只得朝兩個侄子拱拱手,讓他們自便。

  等平原君被大批門客賓朋簇擁住後,明月再度朝廬陵君行了一禮,輕聲道:「多謝兄長提點!」

  ……

  那一卷竹簡中的「鄭伯克段於鄢」,讓對這個時代還有些懵的明月猛醒,從而走出了求變的第一步,所以對廬陵君,他是心存感激的。

  但他也有疑惑,這位庶兄給自己提示的目的究竟是甚麼?僅僅是因為兒時的友誼,還有那在王室之家淡得像水的「兄弟之情」麼?

  廬陵君卻哈哈一笑:「提點甚麼?這一切不都是長安君自己的功勞麼?」

  刻意挪開腳步,與那批平原君家的門客拉開距離後,他才問道:「我借給長安君的那卷《左傳》……」

  明月會意:「我不小心失手燒了,還望兄長勿怪。」

  「燒了,真是可惜。」廬陵君笑了笑:「長安君莫非是想問,我為何要提點你?」

  「若是廬陵君方便說的話,願聞其詳。」

  二人已走到離人群較遠的角落,廬陵君才歎息道:「詩三百里有一句,常棣之華,鄂不韡韡(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這雖然是西周的古話,卻也能印證當下。沙丘宮變後,奉陽君擅權,你我的父王可是在平原君、平陽君兩位兄弟鼎力支持下,才最終奪回權柄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可你我的王兄……他對待兄弟,可遠沒有父王那樣寬容友善啊,近來我雖然努力討好他,但收效甚微。大王更願意親近身邊的佞幸趙穆,趙穆常向大王進讒言,如今他對我已有提防,對長安君,嘿,就更不必說了,簡直是欲逐之而後快!」

  聰明人無須多說,明月心中瞭然,廬陵君與他,有著共同的憂患,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於是他也看似自肺腑地說道:「在趙光心中,廬陵君才像是我真正的同母兄長。你說的對,如今先王已經不在了,你我的處境,就像是被困在涸泉裡的兩條魚,應當像平原君與平陽君的關係一般,相濡以沫才對啊。」

  廬陵君眼前一亮,笑道:「相濡以沫,不錯。不過長安君你如今去了齊國,博得功名,就相當於是脫身了,當你游於江湖之中,見重於趙齊,顯赫於諸侯時,可不要忘了我這個還在涸泉裡苦苦掙扎的兄弟啊……」

  明月當即對天誓道:「必不敢忘!」

  因為趙王丹不悌,這對擔心沒了靠山後會被邊緣化,甚至遭到驅逐的難兄難弟,就這樣達成了一個臨時的政治同盟。

  對於廬陵君而言,長安君有趙太后做靠山,無疑是值得討好的,只是他事先也沒想到,長安君得到他點醒後,一改先前的膏腴憂柔,竟然讓觸龍刮目相看,更在邯鄲城裡聲名日盛起來。

  他也曾暗暗吃驚,但這樣的長安君,就更加值得拉攏了,說不準,他往後能夠成為平原君一般的人物,而他廬陵君,就可以如平陽君趙豹一般,得到提攜和幫助……

  兩個早熟的公子各懷心思,在知曉廬陵君的目的後,明月也鬆了口氣,這樣的話,除了趙太后外,他在趙王宮中,又多了一雙可以借用的眼睛。

  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後,他便打趣道:「兄長不但精通儒家典籍,也很瞭解莊子的道家學問嘛。」

  廬陵君大笑:「長安君亦然,這兩個月裡,學問突飛猛進。」

  隨後才說道:「雖然我更好儒家,但想要做一個博學公子,九流十家,不都學一點怎麼行?而且道家的學問,很適合我的處世脾性啊。」

  話題重新轉向學術,明月看到不遠處,平原君已經招呼好了那些客人,正邀請他們一同進入大堂內,不由問道:「兄長,叔父說他府邸內有一場辯難,不知是哪家同哪家的辯論?」

  廬陵君有些吃驚:「長安君真是大忙人,連這幾天裡轟動邯鄲的大事都不知曉?」

  明月搖了搖頭,解釋說自己這幾天不在宮中,對此一無所知。

  廬陵君這才說道:「我拜的那位儒家夫子,孔子的六世孫孔穿,前日從魯國來到邯鄲,他要向平原君的上賓,名家大學者公孫龍討教一番!」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3 13:31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4 00:11
第27章 公孫龍

  「公孫龍?」

  聽到此名,明月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四個字。

  「白馬非馬!」

  廬陵君見長安君也知道白馬非馬,便說道:「不錯,白馬非馬,這正是公孫龍這些名家辯士所持之論。」

  春秋時的孔子有一句著名的話:「名不正則言不順。」他主張「正名以正政」。然而在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權柄下移,現實中「名」與「實」嚴重脫節。比如士大夫在宴請賓客時使用和天子同樣的規格,卿大夫僭越奪權,竊取國家,黑反為白,濁反為清,這樣的社會現狀令當時的許多有識之士憂心忡忡。

  針對這種名實不符的現象,就出現專門研究「名實」問題的學派——名家。

  廬陵君對他老師孔穿的這些敵人倒是很瞭解:「鄭國的名家鄧析時,尚且還專注於刑名之辯。可到了近世的惠施、兒說等人,就偏離了正名以正政的初衷,開始注重於形名的詭辯了……」

  莊子的好朋友,宋人惠施可以說是將名家帶偏的先河人物,他不但跟莊子爭論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辯論,更提出了「天與地卑,山與澤平」等十個讓普通人看上去匪夷所思的命題。

  惠施的弟子兒說,更是進入稷下學宮,他在惠施的基礎上,提出了「白馬非馬」的議題,稷下辯者們誰也說不過他。

  然後,名家的衣缽便傳到公孫龍手裡了。

  見長安君有興趣,廬陵君便說道:「這公孫龍乃是邯鄲士人,入臨淄稷下學宮拜兒說為師,繼續鑽研白馬非馬等議題,他也和墨家有交集,主張天下列國效仿春秋時的晉楚,進行偃兵,消弭戰爭。二十年前,他去燕國遊說過燕昭王,以循實則名的方法,猜透了燕昭王雖然答應休兵,但會繼續攻齊的真實用心,使得燕昭王無言以對。」

  「於是公孫龍名聲大噪,回到趙國後被平原君招募,出資贊助他辦學和著書立說,他這才成了平原君的座上貴賓。」

  明月瞭然,除了收納智謀之士和遊俠兒外,那些九流十家的大學者也是封君傾力招募的對象。因為這些學者在列國間周遊辯論,收徒立書,有很大的影響,作為金主,封君也能借助他們宣傳自己。

  而對於家境並不富裕的學者而言,只靠著弟子們的束脩,沒辦法支撐他們在列國間行走的巨額花銷。兩百多年前,孔子那種窮游式的行走,太過於辛苦,如今的九流十家學者,誰不是帶著數十上百門徒,拉著幾車幾十車竹簡招搖過市,享受驛站接待,住最好的逆旅?

  所以,他們就與王侯封君達成了學術與權勢的結合,不但可以得到資助,更能在列國間橫著走,不怕關隘阻攔,若能像孔穿那樣收一兩個公子做弟子,那更是能宣揚自己的名聲。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豈不美哉?

  一邊朝著大堂走去,廬陵君一邊對明月說道:「先王十六年(前283年),秦國與趙國盟會締約,立下了盟誓,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兩國答應相互援助。不久,秦興兵攻魏,趙欲救魏。秦王使人責備先王不遵守盟約,先王將此事告知平原君,平原君又詢問公孫龍。」

  明月道:「公孫龍怎麼說?」

  「公孫龍的建議是,趙也可以派遣使者去責備秦王說,趙國想援救魏國,秦國卻攻打魏國,是秦國首先違背了盟約。」

  明月搖了搖頭:「又是混淆先後順序的名辯之術。」

  廬陵君笑道:「可不是,但也說得過去。於是先王和平原君大喜,就讓公孫龍作為使者去秦國走一趟,正是這一次入秦,讓公孫龍的辯士之名傳遍天下。」

  原來,當時趙國太原一帶有流行馬疾,導致許多馬匹死亡。秦人對此十分警覺,為了嚴防這種瘟疫傳入秦國,就在函谷關口貼出告示:凡趙馬不得入關。

  作為趙國的使者,公孫龍騎著一匹白馬來到函谷關前。秦國關吏說:「你人可入關,但馬不能入關。」公孫龍辯道:「白馬非馬,怎麼不可以過關?」關吏說:「白馬是馬。」公孫龍反問:「我公孫龍是龍嗎?」關吏愣了愣,但仍堅持說:「按規定不管是白馬、黑馬,只要是趙國的馬,都不能入關。」

  公孫龍於是娓娓道來,開始使出他離堅白的拿手本事,分解起「白馬」這個概念來,一陣複雜的分析後,得出了「白馬非馬」的結論。秦國那老實巴交的關吏越聽越茫然,被公孫龍這一通高談闊論攪得暈頭轉向,如墜雲裡霧中,不知該如何對答,無奈只好讓公孫龍和白馬都過關去了。

  「從此以後,公孫龍便以『白馬非馬』聞名諸侯了,墨家曾經對此說加以駁辯,但終究說不過這些巧嘴滑舌的名家辯士。」

  他歎了口氣:「此番我的夫子與公孫龍辯難,只怕也很難取勝,他雖然工於典籍,但對於巧辯之術,不甚擅長。」

  明月奇了:「那他為何還要來找公孫龍討教?」

  「夫子性格耿拗,被人所激,認為公孫龍的名辯之術,是小辨而毀大道,為了天下大道,他必須以堂堂正正的儒術,逼迫公孫龍放棄白馬非馬之邪說。」

  「這……」

  明月頓時無言,甚麼耿拗,這明明是迂腐好吧……那孔穿是故意來給公孫龍送名望的麼?

  ……

  門客在辯論裡獲勝,也是主人揚名立威的途徑,所以平原君這次才大操大辦,邀請了邯鄲城裡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府邸內,觀看公孫龍與孔穿的駁辯。

  在瞭解了公孫龍和他的「白馬非馬」之說後,在平原君的邀約下,明月便與廬陵君也進了堂屋。

  入內後,定睛看去,見這堂屋頗大,面積深廣,兩列朱紅色的圓柱撐起了屋頂,中間空出,柱間相對擺了二十來個漆案,漆案上有些漿水和蔬果,美酒和大魚大肉倒是沒有,看來平原君對於先王喪期內公然宴飲還是比較忌憚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炫富,明月發現,堂內的角角落落以及柱旁案側都擺設有青銅燈具,它們造型各異,或為銅雀行燈,或為類似「長信宮燈」的女俑跪捧燈盤,或為魚燕口叼銅燈盞,不一而足。那些燈盞、燈盤裡點燃了燭火,燭光彤彤,照亮了大堂,而美婢垂首侍奉於側,捧著香爐,散發出淡淡的香氣,想必裡面裝著的也是來自楚國的名貴香料吧。

  他們進時,堂上已經有許多人安坐,見到主人平原君攜兩位公子入內,紛紛站起朝他們施禮。

  「二三子都坐下,不必客氣。」

  平原君大大咧咧地讓他們各安其位,他自己徑直走到最頂端的主位上,長安君和廬陵君的地位僅次於他,便坐在他下首右側,座位緊鄰。

  明月一番推讓,才讓廬陵君坐到自己上首。他掀開寬大的深衣就坐後,看到對面有一位窄袖袍服的中年文士,留著三叉須,正在打量自己,神情似笑非笑。

  「此乃平原君的首席謀臣,馮忌……」

  廬陵君知道長安君外出宮廷的機會不多,加上他一直強調說大病一場後許多事忘了,便善意地提示他一下。看得出來,廬陵君也是平原君府邸的常客,與馮忌的關係不錯。

  就在這時,平原君用潔白的象牙筷箸敲了敲面前的金鈕,叮叮噹噹,堂內立刻安靜下來,眾人坐待主人發話。

  「王兄喪期未過,我心哀傷……故而今日無酒,亦無舞樂,還望二三子勿要見怪,勿要嫌趙勝吝嗇。」

  平原君的胖臉做出一副難過的模樣,唉聲歎氣,堂下眾人也不得不陪他一起擦眼淚。

  他哀歎了一會,又笑道:「然而賢人的妙言更勝佳餚,今日,孔子之葉,魯國的子高先生來邯鄲做客,想與名家翹楚,我趙勝的門客公孫先生討教一番,有請兩位先生!」

  眾人翹首以盼,卻見從堂後的屏風內一左一右,分別走出兩人,一人四旬左右,穿著齊魯式樣的誇張儒服,戴高高的章甫之冠,步態有模有樣。

  這便是孔穿,孔子的六世孫,也是教廬陵君詩書禮樂春秋的老師。

  而右邊那人,比孔穿稍老一些,年過五旬,戴黑色幘巾,頭髮有些灰白,穿著趙式窄袖深衣,下裳處還繡著奔馬圖案。他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頷下鬍鬚遮不住嘴角的輕輕笑意,還有眼中的狡黠。

  廬陵君起身朝他的孔穿夫子行了一禮,然後偏過頭,指著右邊那位對明月說道。

  「那便是公孫龍!」

  ……

  「原來這就是公孫龍,看上去就不是個能與人好好交談的傢伙啊。」

  明月點了點頭,只見這兩位學者在堂中央相遇,互相作了一揖。

  「公孫先生!」

  「孔處士!」

  不過孔穿的揖禮十分正規,每個動作都一板一眼,公孫龍則略顯隨意。平原君和在座的眾人卻不以為怪,因為這就是公孫龍的性情,或者說,趙國的普遍風格,胡服都穿過了,俗禮甚麼的,能省則省吧!

  二人打了個照面後,在堂下的蒲團上就坐,面對面,相隔不過三步,都在打量對方。

  擁有無數次辯論經驗的公孫龍很鎮定,打死了也不先說話,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孔穿。

  最後,還是較為年輕的孔穿忍不住,打算先聲奪人。

  舉起寬大的袖子,孔穿對公孫龍一拱手,說道:「穿在魯國時,就一直聽聞公孫先生的名望,艷羨先生的智慧,心悅先生的偃兵之行,早就希望能夠與先生討教。只是,我一直不能認同先生那白馬非馬的觀點,故而希望你能放棄此妄說,如此,穿願為先生弟子!」

  此言一出,便將堂下眾人驚到了。

  孔穿倒不是真的想做公孫龍弟子,這只是他自以為年輕,對待公孫龍這位前輩學者的謙虛說辭。

  但明月暗道不好,在堂內響起一陣嗡嗡議論聲時,他偏過頭去,對廬陵君輕聲說道:「兄長,你這位夫子果然不善於辯難,這剛開場的第一句話,不但示人以弱,而且極不縝密,恐怕要被公孫龍抓住破綻!」

  話音未落,那公孫龍果然哈哈大笑起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4 00:17
第28章 白馬非馬

  「哈哈哈哈。」

  孔穿剛剛禮貌地開了個頭,沉默已久的公孫龍便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甚麼笑話似的,半天都停不下來。

  孔穿皺起了眉:「先生為何發笑?」

  公孫龍止住了笑聲,說道:「我笑處士的話太過於荒唐。」

  「荒唐?」孔穿一攤手:「此言何解?」

  公孫龍道:「處士口口聲聲說要拜我為師,大概是覺得智慧和學識不如我吧?現在卻反過來叫我放棄自己的學說,這是先以教師自居,然後才想拜人為師。這種要當人學生,卻先把自己當夫子的架勢,未免太荒唐了。再說,我公孫龍之所以能在諸侯間小有名氣,靠的正是『白馬非馬』之論,現如今先生想要要我放棄此論,就等於是叫我放棄開派立說。敢問當年孔子拜老子、郯子為師時,也是這般態度麼?也要老子、郯子先燒燬了自己的學問?」

  「這……」

  孔穿這才意識到自己第一句話就有極大破綻,連忙亡羊補牢地說道:「不然,穿的烈祖孔子曾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誰料公孫龍一拊掌,說道:「處士不談孔子,我倒還忘了,這白馬非馬之論,最初就是仲尼提出的!」

  此言驚世駭俗,堂內一片喧嘩,孔穿也一時呆然:「甚麼?」

  但見公孫龍侃侃而談道:「我在齊國時聽學宮儒士說起過一件往事,當年楚昭王曾經拉著名為『繁弱』強弓,搭上名為『忘歸』的利箭,在雲夢澤之野射獵蛟龍犀牛,但是不慎把弓弄丟了。」

  「昭王的左右親隨懷疑是雲夢澤裡的漁民所竊,請求去搜索民戶,把弓找回來,楚昭王卻說:『楚人遺弓,楚人得之,何必多此一舉?』於是便沒有去追索弓箭。」

  「仲尼聽到這件事後,便評論說:『楚昭王似乎想要講仁義,但卻講得不到家!應該說:人亡弓,人得之,何必限定是楚人呢?』敢問處士,可有此事?」

  「孔穿完蛋了。」

  座上客明月如此想道,這公孫龍果然名不虛傳,不但對自己的學問十分精通,還對其他各家的典故如數家珍,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此才能與他們辯難而不落下風。

  明月前世在大學時也玩過一段時間的辯論,對這種先詰難發問,再對症釋疑的套路很是熟悉,在他看來,這場辯論,完全進入了公孫龍熟悉的節奏,而孔穿已經走遠了。

  果然,面對這件儒家典籍上確確實實記載的事,孔穿艱難地點了點頭,承認了。

  這就相當於打仗時把刀子遞到對方手裡,公孫龍怎麼會放過這機會,說道:「由此看來,處士的先祖仲尼是把『楚人』與『人』區別開來的!處士和儒士們既然奉仲尼之言為金科玉律,那想必也認同他把『楚人』與『人』區別開來的主張嘍,可現如今,卻反對我把『白馬』與『馬』區別開來的主張,這是因人而異啊!」

  「我……」孔穿詞窮,漲紅了臉,腦子裡本來很明確的概念頓時亂成了一團。

  「等等,難道處士連孔子的話也覺得不對麼?你可是孔子的六世孫,魯國儒生的領袖啊。」

  公孫龍故作誇張地抬起手,將這個荒唐的「悖論」展示給眾人,引發了一陣哄笑,然後不給孔穿思考和解釋的時間,立刻窮追猛打,指著他說道:

  「這就有趣了,處士修儒家之說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於我公孫龍,卻又逼我放棄我的宗旨。像先生這樣的悖論之人,我公孫龍教不了,即使有比我智慧百倍的聖賢,只怕也沒辦法教誨你啊!」

  這是蹬鼻子上臉,質疑孔穿的基本智商了,孔穿意欲反駁,幾度張口卻無言以對,半響之後,便陰沉著臉向主座的裁判平原君表示,公孫龍辯術無雙,自己甘拜下風……

  「二位先生的辯難,真是精彩無比,讓趙勝彷彿喝了一整壇瓊漿美酒,如癡如醉。」

  大腹便便的平原君倒很會做人,立刻起來打圓場,說道:「公孫先生高才,子高先生也不必在意,二三十年前,公孫先生在稷下學宮求學時,便是能與天口駢、談天衍,還有魯仲連三人並列的善辯者啊。」

  「天口駢」指的是田駢,「談天衍」指的是鄒衍,加上魯仲連,他們便是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極盛時的三大名嘴。這三人分別是黃老道家、陰陽家和儒家,各持一說,誰也壓不倒誰,公孫龍在辯才上能與他們三人齊名,孔穿這個從魯國來的木訥儒生,又怎麼會是他對手呢?

  有了平原君遞台階,孔穿的面色好看多了,作為他的弟子,廬陵君倒是有些不爽,卻無可奈何。

  「這儒生,真是自取其辱……」

  明月則洞若觀火,在一旁搖頭不已,看得出來,孔穿作為孔子的六世孫,掌握了大量典籍和資源,又能夠讓廬陵君拜他為師,還是有幾分學問的,至少在典籍掌握上絕對不虛。

  然而他卻以己之短,攻人所長,怎麼可能不輸?方纔的辯論,壓根就是公孫龍單方面的吊打孔穿,連本來的議題「白馬非馬」都沒展開探討,孔穿就因為自己言語上的破綻,被公孫龍一鼓作氣擊潰了。

  單純較量嘴上功夫的話,縱然理勝於辭,卻敵不過辭勝於理啊。

  這是明月前世在大學裡參加了辯論社,混跡四年後得出的結論。

  孰料,堂內並不是所有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孫龍和孔穿身上,就在明月對面,平原君的首席門客馮忌一直在悄悄觀察著這位近來舉止大異於前的長安君。

  此刻見他搖頭,馮忌便突然發聲道:「我看長安君搖頭歎息,莫非是對公孫先生的道理不以為然?」

  他聲音極大,一時間,平原君、廬陵君、公孫龍、孔穿,以及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明月身上!

  ……

  「長安君?莫非就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賢公子長安君?」

  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明月聽在耳中,心裡那個後悔啊,當初大義凜然過頭了,直接用子產的「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不就行了,非要膜一下。現如今這儼然成了他的代名詞,從先前的遊俠兒到現在的平原君家貴客,每次別人用這句話來指代他,明月都感覺自己被減了一秒。

  不過他也顧不上吃後悔藥,因為堂內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經被馮忌引到他身上來了。

  馮忌說道:「長安君,對於方纔的辯論,你是否還有些別的見解?」

  「我?」

  明月在裝糊塗,看著對面這個笑容滿臉,態度莫測的平原君謀主,心裡卻暗罵不已,馮忌這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啊,這廝是想幹嘛?是要讓自己當眾出醜?還是想試探試探自己?亦或是他作為公孫龍的競爭者,見孔穿不堪一擊,就想要再為公孫龍再找個敵人?

  但也不至於找到他長安君頭上吧。

  還有,這是平原君的意思,還是馮忌自己的意思?

  瞬息之間,明月心中已經起了無數個念頭。

  「子諱!」

  平原君卻有點不高興,訓斥馮忌道:「吾侄一向與名家辯士沒甚麼交集,怎會有甚麼見解,你身為長者,莫要欺負他年幼,好好喝你的漿水,休要揶揄他胡鬧。」

  自作主張的馮忌卻拱手笑道:「主君贖罪,臣下也是看長安君旁聽兩位先生辯論時若有所思,想來心中定有主張,便想聽一聽。長安君雖然年幼,但近來頗有早慧之名,請他試試又何妨?」

  「這……」馮忌說的有理,平原君猶豫了,看著明月道:「吾侄,你是否真的有見解,可願意與公孫先生切磋一番?」

  明月還來不及回答,倒是公孫龍突然站了出來,笑道:「主君,我倒是很願意與長安君討教討教,今日辯駁結束太早,在座的賓客們,只怕未能盡興呢。」

  這話說得,一旁已經淪為路人的孔穿差點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不過此言也獲得了賓客們一片響應之聲,這群人可不嫌事大。於是馮忌首倡,平原君反問,公孫龍挑戰,這君臣三人彷彿在唱雙簧,一時間,眾目睽睽之下,明月已經被強推上了烤架,有些騎虎難下了。

  「也罷,我想要揚名於諸侯,只靠三日後對遊俠兒的手段只怕還不夠,在諸子百家的圈子裡,也應該打響第一炮才行……」

  他想了想後,朝不斷向他使眼色,讓他知難而退的廬陵君笑了笑,表示沒事,接招道:「好罷,那我便試一試,博叔父、兄長和眾賓客一笑,還望先生不要嫌棄趙光嘴笨口拙。」

  「豈敢。」公孫龍邀請他入座:「能與賢公子駁辯,乃是龍的幸運!」

  ……

  這場辯論的上半場因為孔穿的不堪一擊而太快結束,現如今,原本不在計劃內的下半場再度開始。

  審視著坐到自己對面的長安君,公孫龍心中生出了一絲竊喜。

  他在平原君家已經做了快二十年門客了,雖然平日裡咨詢不多,但光是靠他的閱歷和名氣,公孫龍便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上賓,位列馮忌之右。

  作為一個老資歷,對既是同僚,又是競爭者的馮忌那點小心思,公孫龍心知肚明。

  馮忌素來多疑,分明是近來見長安君風頭很盛,他心生忌憚,所以今日想借公孫龍壓一壓他,若是能讓公孫龍與長安君一言不合而結怨,對馮忌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如今平原君要借重長安君,必然會黜落他公孫龍,馮忌便能順勢上位。

  但是在公孫龍心中,卻有另一番打算。

  方纔他也看到了,那長安君趙光一直與廬陵君交頭接耳,廬陵君是孔穿的弟子,這長安君,莫非也是儒術的信奉者?

  自從他的祖師爺,魏相惠施故去後,名家的話語權在慢慢減弱,在稷下學宮裡常常成為眾矢之的。為了讓名家重新取得聲勢,在這場十家九流」蜂出並作,各引一端「的百家爭鳴中不落下風,公孫龍也算絞盡腦汁,上下求索。

  他的行動,就是參加更多的辯論,擊敗更多的對手。

  可越是這樣,他的樹敵就越多,影響力卻未見增長,反而名聲先壞了。畢竟比起儒、墨等顯學,他們名家只能算小眾學說,現如今影響力更是局限於邯鄲一隅,趙國官府也沒有扶持他的興趣,最近來拜公孫龍為師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如此情形,公孫龍豈能不急?

  唉,要是能像孔穿一樣,收個公子做弟子就好了,好歹能讓名辯之說進入趙國王室的視野裡,對他們學派未來的發展大有益處。

  所以公孫龍就決定順水推舟,接下馮忌扔過來的麻煩事。

  「我今日若能說長安君心服口服,然後再請平原君做中,收他為弟子……」

  近來因為主動赴齊為質的事情,長安君聲名日盛,若是能有這樣一個弟子,他公孫龍不也能乘著這股好風,再度在列國打響自己的招牌麼?

  「更別說長安君乃趙太后愛子,若是能利用他去說服太后,讓名家成為趙國顯學……」

  那美好的未來,公孫龍簡直不敢想像。

  「先生讓小子先說?」對面的長安君看上去有些怯場和羞澀,在公孫龍看來,這應該是比孔穿還容易擊倒的對手。

  不,不是對手,他只是公孫龍單手折服的新弟子,是他們名家的躋身之階。

  在駁辯方面,他有巨大的自信,他甚至於開始考慮,要如何讓自己的言辭稍微婉轉一點,不要像剛才打擊孔穿一般不留情面,讓長安君有下台的餘地。

  公孫龍萬萬沒想到,對面的少年,也把他當成了躋身之階。

  於是他便笑道:「公子也不必緊張,你我隨便聊聊就行,請吧。」

  「那,我便說了,還請先生千萬不要生氣。」

  公孫龍擺出一副寬厚長者的姿態:「不不不,此乃學術交遊,君子和而不同,我豈會生氣?」

  明月彬彬有禮對朝公孫龍行了一禮,然後抬起頭,用手指著他,大聲說道:

  「公孫龍,非人也!」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7-4-14 00:21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14 13:45
第29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半個時辰後,日暮將至,望著長安君出門登車而去,平原君、公孫龍、馮忌三人也放下了相送作揖的手。

  眼看馬車漸行漸遠,公孫龍露出了一絲苦笑。

  「我公孫龍三十年來,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除了已逝的莊子外,再也沒有人能駁倒我,稷下墨家裡那些也在鑽研名實的人也做不到,誰料今日卻被年紀輕輕的長安君給教訓了。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誠哉斯言……公孫龍非人,嘿,也虧長安君想得出來!」

  在方纔的辯論裡,長安君一開場就拋出了「公孫龍非人」的命題,引發了滿堂大笑,然後他就當著公孫龍的面,口若懸河地「證明」起這個命題來。

  「公孫龍非人,可乎?」曰:「可。」

  曰:「何哉?」曰:「人者,所以命形也。公孫龍者,所以命名也。命名者,非命形也,故曰公孫龍非人……」

  這是指著鼻子罵人咧,但公孫龍卻只能吹鬍子瞪眼,因為這就是他用來證明「白馬非馬」的那套邏輯啊。

  作為一個大學裡玩過辯論社,多次擔任辯手,又經歷了唯物主義辯證法十多年熏陶的現代青年,明月自然清楚,「白馬非馬」並非詭辯,這一論述的關鍵,在於理解其邏輯連詞「非」上。

  這裡的「非」,可以引申為「不是」,也可以是「不等於」「不屬於」,也就有「包含於」和「等價於」的邏輯關係。

  公孫龍就是從「白馬不等於馬」的事實,詭辯為「白馬不是馬」。利用數學中的集合論可以解決個問題,但要臨時解釋清楚那些概念也是件麻煩事,更不用說,要和靠嘴皮子吃飯的公孫龍理清這邏輯上的關係,著實不易。

  明月也不想多費時間,便偷了個懶,直接用了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巧破之!

  白馬非馬?可以啊,但是你非要證明白馬不是馬的話,那順便也把公孫龍不是人證明了吧!

  面對長安君耍賴似的奇特手段,公孫龍頓時哭笑不得。

  更麻煩的是,別看長安君剛才十分謙虛,以後學晚輩自居,可一旦坐到公孫龍對面,卻咄咄逼人,每句話都條理清晰。公孫龍想要轉移話題的嘗試,都被他擋了回來,不得不正視「公孫龍非人」這個命題。

  這下子,公孫龍就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中,他已經不再是和長安君辯駁,而是在和自己的固有邏輯辯駁,他總不是真的一本正經地證明自己不是人吧。

  自相矛盾之下,這場辯論也就繼續不下去了。

  最後,還是平原君再次站出來打圓場,判了二人一個「和局」,讓公孫龍有一個台階下。

  長安君也沒有窮追不捨,禮貌地笑笑就鳴金收兵,但是公孫龍心裡清楚,今日的辯難,是自己栽跟頭了。

  離開的時候,長安君似乎是意猶未盡,便對公孫龍如此說:

  「先生才思敏捷,趙光望塵莫及,今日只是討巧胡說,冒犯先生了。在我看來,除了《白馬論》外,先生的《指物論》、《名實論》、《堅白論》、《通變論》等,都是博大精深的知識。可從先生近些年的作為來看,是不是有點在蝸牛殼裡做學問了……」

  公孫龍一驚:「公子此言何意?」

  長安君道:「先生近幾年很少整理規律,而是沉迷於辯難了罷?雞有三足、人有三隻耳朵,這些看上去艱澀荒謬的論點,先生最喜歡用它們來和人辯論。可即便在口舌上勝過了別人又有何用呢?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世上大多數人,依然認為白馬就屬於馬,正常人也不可能有三隻耳朵,事實如此,難以更改。所以才對名家不以為然,名家也沒辦法像儒、墨那樣成為顯學。」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先生離堅白的初衷是讓世人認識到名與形是可分的概念,世人可能不大理解,但是小子卻能夠理解。我相信名家的判斷是正確的,眼前的世界,萬事萬物都有普遍聯繫,並且在不斷運動變化,現象與本質、原因與結果、必然與偶然、可能與現實、相對與絕對,辨析這些關係,以達到正名實,化天下的目的,這就是名家正在做的事情。」

  「只是,辯證應該是思辯與實證合一,缺一不可,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想要光大名家,只靠一些博人眼球的悖論,而不去實證讓眾人信服,可乎?趙光言止於此,還望先生三思。」

  「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

  這是引用孔子的一句話,公孫龍若有所思,覺得長安君想說的東西,不止於此。

  平原君趙勝以為他還在意剛才的勝負,便在旁安慰道:「只是切磋而已,先生不必太過在意,當年的孔子,也曾經被兩小兒辯日給難倒了。我這侄兒,也就有點急智罷了。」

  話雖如此,但平原君一想到方才二人探討「公孫龍非人」時,長安君滿臉認真,公孫龍一臉尷尬的樣子,就忍俊不禁,掩口而笑,笑完才向公孫龍道歉。

  公孫龍清楚自己這位金主的德行,不以為忤,卻嚴肅地說道:「主君啊,這可不僅僅是一場切磋的問題,這件事只要傳播出去,我公孫龍必然淪為九流十家的笑柄。日後再與人辯難,別人都不用說其他,只用拎出『公孫龍非人』來堵我嘴便可,從此以後,白馬非馬,我名家最引以為傲的命題,就難以辯下去了……」

  公孫龍在那裡為名家的未來擔憂,平原君也說不出更多安慰他的話,沉默半響,便回頭遷怒馮忌道:「子諱,你今日告知我長安君已至門外,讓我去邀請他來家中,我一一照做,其後你又揶揄長安君與公孫先生辯難,是何用意?」

  馮忌笑道:「不瞞主君,臣確實是想試探試探長安君。」

  「試探?」平原君大奇:「他一個孺子,有何好試探的?」

  馮忌卻嚴肅地說道:「事到如今,主君還覺得長安君是能輕與之輩麼?」

  於是,馮忌就將手下門客在邯鄲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告知了平原君。長安君得上百名遊俠投效,卻沒有像尋常公子那樣盡數收納,而是對他們加以甄別篩選,還約定讓他們三日後再來。

  「得之不喜,失之不憂,雖然不知道他三日後還會玩出甚麼花樣來,但在臣看來,長安君的心思,深沉得可怕啊。今日與公孫先生辯難後,臣更發現他有幾分急智。此子讓人琢磨不透,日後必然不可限量,臣現在已經後悔去市肆宣揚長安君的事跡,為他博取名望了。」

  馮忌苦口婆心地說道:「主君,你可萬萬不能因為他年紀小而掉以輕心,否則,不出十年,長安或將取代平原,成為趙國最有名望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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