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84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4-20 12:40
第40章 同甘共苦

  在後世《趙都賦》裡稱之為「正殿儼其造天,朱欞赫以舒光。盤虯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飛梁」的趙王宮裡呆了一兩個月後,明月已經習慣了器用良馬取之不盡,珍玩服物予取予求的生活,還以為自己已經見識過這世上最頂尖的奢靡生活了。

  可在離開邯鄲後,他才知道,平原君這廝的土豪程度,絲毫不比趙國王室遜色。

  是日傍晚,他們抵達漳水之畔的一處渡口旁紮營歇息,明月剛要安排下去讓庖廚們起灶做飯,平原君卻說不必了。

  接下來,便如同變魔術一般,從遠處陸續駛來一些平原君家的車輛,車上豎人提著大份食盒下來,擺在案几上,一揭開後,熱騰騰的白氣冒出,裡面滿滿當當放著的是剛做好的美食佳餚……

  明月掃了一眼,除了香噴噴的梁飯外,儘是美食芻豢,蒸炙魚鱉,都是要花很長時間精細烹飪的食物。

  他很是奇怪,這附近似乎沒有鄉邑啊,這些東西看上去還熱乎,顯然是剛剛做好的,平原君是怎麼做到的呢?

  明月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平原君拍著圓滾滾的大腹笑道:「十餘里外,有我的一處莊園,因為今日要在漳水渡口過夜,便來不及過去。但我已事先讓人飛馬去安排饗食,做好後立刻用車送來。」

  據平原君說,接下來幾天要經過的列人縣、貝丘縣、清河縣、東武城,一路上都有他平原君名下的莊園,要麼就去一起去住宿,要麼讓留守莊園的豎人庖廚做好食物送過來,他們可以變著花樣,一路衣食無憂地離開趙國。

  平原君還有他的一個歪理:「如此一來,便能讓沿途所需都能方便獲取,不必麻煩縣鄉亭驛提供……」

  「平原君這是每個縣都有一處田宅產業,並且常年有人留守啊。」

  聽完之後,明月嘴角抽了抽,跟這個喜歡享受的天下第一富裕公子出行,果然是不錯的選擇,至少自己是不會吃苦的。

  「侄兒、舒祺,還有公孫先生,快來吃,不然便涼了!」

  平原君彷彿是主人一般,招呼眾人在臨時搭起來的席案間入座,對此公孫龍已經見怪不怪了,明月也既來之則安之,詢問完大部隊的紮營和食宿安排妥當後,也在平原君下首坐了下來……

  竹蓆鋪地,小案上是還熱乎的食物,旁邊有繒彩五色的布屏風、羽葆雜飾的旗幟,看著清澈的漳水緩緩向東北方流去,岸邊有茂林修竹,渡口那邊炊煙裊裊,漁船幾艘,也別有一番野趣。

  這趟遠行,倒有點狩獵郊遊的意思了。

  可再抬頭時,明月卻皺起了眉,因為他看到,統領兵卒的趙括也摘了頭盔,撩起甲衣,堂而皇之地盤腿坐到了他對面,便要對著案上美食大快朵頤……

  「括子。」他嚴厲地說道。

  明月放下了箸匕,叫停了正要對一大塊鵝肉下嘴的趙括。

  「你怎麼在這?」

  趙括嘴裡叼著一塊肉,連忙嚥下去,無辜地說道:「是平原君喚我過來……」

  明月面色不豫,他對於趙括這麼做有些失望。

  指著對面的案幾蓆子,明月以訓斥的語氣說道:「這不是括子現在該在的位置。」

  趙括約束士卒,在馬上跑了大半天,吆喝了大半天,又渴又餓,他本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此刻也有幾分火氣,長安君這是真的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百夫了?

  他可是趙奢的兒子,未來的馬服君!

  趙括當即拍案反問道:「那長安君覺得,我該在甚麼位置?」

  他語氣不善,與長安君對峙起來,這場「野炊」的氣氛便被破壞了。

  席上眾人神情各異,平原君摸著鬍子默然不語,公孫龍曉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舒祺則有些著急,一路上三人還其樂融融,現在怎麼看著要吵起來了?

  明月卻不急,緩緩說道:「括子現在應該在還未搭建起來的兵營,和士卒們在一起!」

  趙括一愣,明月接著說道:「括子不是號稱將《吳子兵法》倒背如流麼?難道忘了吳起是如何對待士兵的?」

  他站起身,朗聲道:「我聽說吳起剛做魏國將領時,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食物,晚上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背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甚至還為士兵吸吮毒瘡裡的濃液……」

  這番話說得平原君也有點噁心,趙括則低下頭,鬆開了手裡的筷箸。

  「括子應當知道,吳子如此帶兵,起到了何等效果吧?」

  「我知道。」

  趙括輕聲說道:「吳起之兵感念其恩待,每逢作戰便足不旋踵,誓死殺敵,所以吳起做魏國西河守時,秦人不敢窺視西河郡半寸土地。時人有言,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

  「然也!」

  明月讚道:「吳起之兵,天下莫當,這主要是他能夠得士卒之心,我倒不是想讓括子也全部學吳子,但士卒們吃著糙米藿羹時,為主將者,卻在這裡美酒佳餚,可乎?」

  「不可!」

  趙括騰地一下站起來,說道:「《吳孫子兵法》裡也說過,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赤子,故可與之俱死!」

  他誠摯地朝明月彎腰作揖道:「長安君教訓得是,趙括錯了,枉我將這一段兵法讀了無數遍,事到臨頭卻違逆了前人的良法,多虧了長安君,我才沒有鑄成大錯,今日之事,趙括定當銘記。」

  「那括子現在該怎麼做?」

  趙括看向明月的眼神,沒了方纔的桀驁,而是充滿信服:「我這就回兵營,與兵卒們一起拉著繩索,撐起營帳,再與他們吃一樣的食物,睡一樣的草蓆!」

  說完,便再也不看一眼案上的美食佳餚,戴上頭盔,大步離去!

  不但如此,走了幾步後,他似乎想起了甚麼,還伸頭到草叢裡,兩根指頭在喉嚨裡扣了扣,把剛才嚥下去的那幾塊肉一股腦吐了出來!

  等到腹中空空如也後,趙括才鬆了口氣,揚長而去。

  「好括子!」明月哈哈哈大笑起來,舒祺鬆開了手中的劍柄,撓了撓頭忍俊不禁,不過他們也清楚,趙括就是這樣的性格。

  公孫龍面露「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他的主君,卻見平原君捏著鬍鬚的手又停了,顯然是對剛才那一幕愕然不已。

  又是毒瘡濃汁又是吐脯,他也吃不下去了,便對明月說道:「侄兒啊,馬服君家的這個長子自小熟讀兵法,極為驕人,連馬服君都說不住他,誰料,他竟對你言聽計從!」

  明月坐回位置上,淡淡地說道:「我敬之如兄,他自然也待我如弟,能聽進我的良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長安君太謙虛了。」

  公孫龍卻打斷了明月的自謙之詞,盯著他笑道:「在我看來,長安君雖然年幼,卻像是一位老道的兄長,馬服君之子雖然年長,卻如同聽公子指使的弟弟一般……」

  「我為兄,括為弟?」

  明月大笑起來:「公孫先生,你這就是說笑了,我小小年紀,豈敢如此。」

  「並非說笑。」

  公孫龍摸著鬍鬚,含笑不言,其實他更想用的比喻,是長安君好似一位馴馬人,而趙括彷彿剛剛從馬廄蹦出來的馬駒,桀驁難馴,只想順著自己的心意亂跑一通。卻在長安君一捧豆子引誘,一手鞭子的抽打糾正下,俯首帖耳,開始按照主人希望的軌跡前進了。

  孰不知,明月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看著趙括毅然離去的身影,明月不為人知地歎了口氣。

  自己手邊能打的牌,暫時就這一張,可連他往後能成為劣馬,還是千里馬,都尤未可知啊!

  想到這裡,明月招手讓自己這邊的庖廚過來,吩咐他們道:「將輜車上帶著的醃肉取些來,就著乾菜,熬上幾大釜肉湯,一會給括子和士卒們送去,讓每人都能吃上點肉。就說是長安君所賜,待到了臨淄,我再請他們吃肉吃個飽!」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2
第41章 馴馬



    從這一日起,接下來的兩天的行程裡,每逢停下駐扎時,雖然平原君在各縣的莊園裡送來的美食照舊,但趙括再也沒出現在案席上。

    第三天,他們已經離開了貝丘縣,抵達了邯鄲東面兩百裡外的清河。

    戰國時的黃河在下游一分為二,分別入海,清河便是西面的支流,與東面的濁河並列。清河比較寬,河上沒有橋梁,渡船渡人需要時間,平原君想到連續三天趕路,眾人都有些勞累,便下令休憩一下午,明早渡河。

    明月在中午的餐飯時,特地讓庖廚和豎人推著一車從貝丘縣城買來的餌餅,隨他去那一百名兵卒駐扎的地方饗士。

    因為這些天明月幾乎每頓都會想方設法給這一百兵卒加餐,要麼是一大釜肉湯、魚湯,或者是與他們所吃的干糧“餱”不大一樣的主食,所以他和庖廚們甫一出現,便引發了一陣歡呼。

    春秋晚期,石磨已經被魯班發明出來,這使得中國人的食譜被大大拓寬。這所謂的餌餅,便是將難以咀嚼的麥、豆磨成粉狀物,再揉捏到一起蒸熟後方便攜帶的食物。因為較為精細,所以中人之家很喜歡食用,但對於底層的兵卒而言,這並不是每頓都能見到的食物,見狀頓時歡呼著擁過來,伸直了手爭搶。

    “放肆!”趙括這會也有點百夫的樣子了,按劍一聲怒喝,兵卒們便縮了回去,排好隊伍,按照順序領取,趙括還讓他們領完餌餅後,都大聲感謝一下長安君。

    “謝長安君!”

    聲音連綿不絕,穿著一身灰布衣服,臉有些髒的趙國士兵一手捏著餌餅往嘴裡塞,另一只手拿著竹子砍成的“杯子”,用來盛放肉湯菜羹。他們就是趙括所謂的“精銳”,不過這些“封建軍隊”和明月心目中的真正精銳差距甚遠,等到了齊國安頓下來後,有的是時間改造他們。

    在趙括的引領下,明月和他在今天臨時搭建的簡陋營地裡繞了一圈,趙國北臨胡代,在趙武靈王的號召下,趙人已經拋棄了狹窄的意識,胡人那方便行軍的氈帳被他們引入內地,普及開來。

    帳篷內部的構造並不復雜,席地的草席,灰色的被子,還有長短兵器,這些都是行軍預備的物資。每個帳篷能住一個什,帳外都有一輛牛車,可以將扎營的物品收納運送,如今老牛懶洋洋地嚼著干草,隨行照看牛馬的圉人牧人見到長安君,低頭哈腰。

    在趙括晚上歇息的地方看了一眼,發現跟別處沒什麼兩樣後,明月笑道:“括子和兵卒們同甘共苦,完全打成了一片了。”

    “那是自然!”

    趙括有些自矜自得,但想到自己那天想都沒想就拋下兵卒跑去和平原君大吃大喝,又有點慚愧,再度向明月感謝道:

    “多虧了長安君的提醒,直到如今,我才領會了當年父親帶兵時,為何要先將王室賞賜全部分予兵卒,與他們均衣食,還對一些麾下的將吏親自捧著飲食侍候……唯有如此,才能得士卒效死啊。”

    明月見趙括有如此覺悟,別提多欣慰了。

    吳起的事跡,趙奢的做法,乃至於後世數不清的案例證明,在冷兵器時代,將帥對士兵投人的感情愈深,士兵回報將帥的感情愈烈,尤其以千人以下的小規模部隊最為顯著。

    而將帥若待兵卒如路人,兵卒也犯不上為他們效死。

    至於為了國家為了大王?這只能騙騙一心出名的年輕游俠兒,底層士兵可沒這覺悟,就連秦人也是純粹是為了首級田宅而戰的。刀山血海就在前面,他們知道戰場上的恐怖,空喊什麼赳赳老秦的虛假口號,忽悠不了任何人,這也是商鞅變法前秦人被魏軍打得抱頭鼠竄,商鞅變法後有軍功爵激勵,立刻吊打山東六國的原因。

    而在原本的歷史上,趙括初次為將便是長平之戰,那時候的趙括一下子做了將軍,可驕傲得不行,東向接受軍吏朝見,麾下沒有一個敢抬頭看他的。趙王賞賜的金帛,他都帶回家收藏起來,還天天訪查便宜合適的田地房產,可買的就買下來……

    這種與趙奢領兵背道而馳的作為,明月也不知道他這是在自污讓趙王放心呢,還是根本沒有意識到。總之,都使得趙括難以得到士卒擁護,為長平之敗埋下了伏筆,此舉也廣受後世詬病。

    如今趙括總算是幡然醒悟,邁出了與歷史上不同的一步,雖然只是一小步,但足以讓明月多了幾分訓練好這匹馬的信心。

    他拍了拍趙括的肩膀,勉勵他道:“括子,楚國有句話說的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接下來,在兵卒們吃完飯食後,趙括吆喝著他們操練了一番,因為都是老卒,列隊已經有模有樣,趙括也沒有對他們這群人過於溺愛,而是有遲緩者必懲,這讓明月放心了不少。

    孫子兵法上也說了,雖然要愛士卒如嬰兒、赤子,但切勿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若如此,則兵卒譬若驕子,不可用也。

    趙括能意識到這一點,說明果然是有一點統御之才的,再加上他出身極佳,乃是威名赫赫的馬服君之子,光這個身份能讓兵卒中的老油子也不敢造次,只要再用點心,指揮這百人,還不跟玩似的?

    當然,這匹不知未來是良是劣的小馬,還是需要人不斷鞭策才行。

    還是先前在紫山頂上的那句話,這次質齊之行,趙括為將,而他長安君是才是君,他的屢次施小惠饗士,只是為了樹立這樣一個概念:我才是汝等的主君。

    指揮這群人兵戈朝向的虎符,也握在明月手中!

    只不過,他希望一切都平平安安,別到動刀兵的程度。

    等兵卒們散場後,明月看今日天氣晴朗,不雨不熱,便喊了趙括,又拉上舒祺,在魯句踐等十人的護翼下,出去騎馬。

    ……

    這次出行,為了營造趙國公子出行的氣派場面,明月大多數時間還是呆在李談駕駛的駟馬單轅車上,偶爾去那贅婿張輪照看的雙轅車上坐坐。不過這些天裡,在開闊的野外,他卻迷戀上了另一種移動方式:騎馬。

    趙國地處北方,迫近代、狄,盛產良駒,可以說是七雄中騎馬文化最為濃郁的一個國家。而這騎馬的傳統,並不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才開始的,早在兩百多年前,趙國的祖宗趙簡子就很喜歡在園圃裡騎馬。

    這之後,騎兵也開始作為輔助兵種出現在戰場上,只不過將騎兵大規模運用到戰爭中,還是要歸功於趙武靈王的大膽突破。如今天下騎兵,以趙國代、雁門、雲中三郡邊騎最強,秦國上郡、北地騎兵次之,而燕國遼東騎兵、齊國文騎又次之,諸如楚、魏、韓三國,騎兵就有點少了。

    明月可沒有些小說裡主角弓馬嫻熟、百發百中的天賦,他前世從來沒騎過馬,好在長安君作為趙國公子,掌握了一定的騎馬技能。有了身體記憶幫忙,明月在馬背上緩走小跑不掉下來是能做到的,只是動作不太好看:他戴著棕色厚手套的雙手緊緊捏著馬轡,兩腿緊緊夾著馬腹,肌肉都繃緊了,做不了多余的動作。

    長安君平日裡顯得聰明無比,騎馬時這笨拙的姿態,惹得前面騎行飛速的趙括笑聲不絕,還說了一句什麼,但風吹散了他的話音,明月沒有聽清楚,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話。

    他不以為忤,只是心裡暗暗腹誹:“若是有馬鞍馬鐙,我也不至於此……”

    馬鞍馬鐙出現前,騎行的效率是大打折扣的,但明月打算好鋼用在刀刃上,不到合適的時候,絕不輕易泄露這兩種大殺器。當然他們也不是坐在光溜溜的馬背上,戰國時代其實已經有了馬鞍的雛形——韉,也就是軟墊。

    即便有了韉,騎馬仍然算不上舒服,每次起伏都是對下體的一種傷害,就像在起伏不平的石子路上騎自行車一樣。但明月忍了下來,此去齊國,貴族圈子裡肯定少不了游獵出行,到時候他一個趙國公子不善騎馬,還不得被齊人笑掉大牙?

    他學東西很快,慢慢地,在熟悉坐下的馬兒後,明月的騎行也更為熟練起來,能跟上趙括的速度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主路,奔進鄉村裡閭密布的遼闊平原,舒祺和游俠兒們緊隨其後,警惕著任何可能靠近的人或動物。唯獨還不會騎馬的魯句踐提著劍,大步流星地跑在後面,他執意要跟著來,而且竟沒被騎馬眾人甩開距離。

    趙括一馬當先,在一道低緩的山脊上停下,明月到時,只見他駐馬於最高處,滿臉通紅,神采飛揚。

    “真是痛快!”趙括狂嘯了一聲,他很喜歡這種遠離了喧囂的大部隊,幾個人仗劍騎行於廣袤原野上的感覺,別提多肆意暢快了

    “那慢吞吞的馬車牛步要將我逼瘋了!”

    趙括衝明月抱怨道:“一路上嘰嘰嘎嘎,還不時斷掉車軸,壞了車輪,一等就是許久,過條河也要半日。要我說,吾等應當帶著兵卒,輕裝去齊國,快馬加鞭,一日三舍,九日便可到臨淄城下。”

    明月一聽,便知道自己馴馬的機會又來了。

    他立刻嚴肅起來,用馬鞭比著趙括道:“括子,你這是拋棄輜重,百裡而爭利的危軍之舉啊!”

    ……

    PS:春秋的番外在晚上

    《周禮.天官.籩人》:“羞籩之食,糗餌粉糍。”鄭玄注曰:“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為也。”

    晉範氏母者,範獻子之妻也,其三子游於趙氏,趙簡子乘馬園中,園中多株,問三子曰:“柰何?”——《列女傳.仁智》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2
第42章 運用之妙


    歷史上的長平之戰,急性子的趙括也是帶著作戰部隊一路窮追猛打鑽進秦軍的包圍圈,而輜重糧草被拉在後方,結果被秦軍攔腰切斷,首尾不能呼應,戰兵也就無糧可吃,困死在丹水河谷裡。

    他若想成為一個好將領的話,這個毛病可得從現在就改起。

    所以明月當頭棒喝,稱他這是“百裡而爭利的危軍之舉”。

    通過前幾日的事,趙括在明月面前也沒了傲氣,沉吟片刻後,說道:“不錯,《吳孫子兵法》裡確實說過,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裡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是故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

    他這時候陷入了一個悖論裡,皺眉道:“但是兵法裡也說了,莫難於軍爭,沒有比率先爭得制勝條件更重要的事,帶著全部輜重去爭利,就會影響行軍速度,不能先敵到達戰地,從而喪失先機……”

    明月道:“這當然就要根據實際情形來判斷了,權衡利弊,相機行事。”

    這麼一分析,趙括若有所悟:“然也,兵法上也說了,需要快速時,就放下輜重,其疾如風,需要謹慎時,就保護好輜重,其徐如林……看來面對不同的情形,須得運用不同的兵法啊。”

    明月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就是最考驗為將者的東西了,兵法其實是死物,能將上面的篇目背誦下來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去用在實處。若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那便是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趙括大受震動,品味著這句借由長安君之口,而提前面世的岳武穆名言,指揮作戰要靈活地運用戰略戰術,而其中的巧妙,就是善於思考和判斷。

    良久之後,他才搖了搖頭,說道:“從前我覺得用兵之道簡單,父親說我狂妄,我還不以為然,出來這幾日裡,與士卒相處幾日後,才驚覺自己雖能背誦兵法,可卻沒法加以運用,遇事時總是率性而為。這作戰之道,實在是復雜,過去是我自大,將其看輕了,果然是兵者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能夠對用兵產生敬畏之心,謙遜冷靜地去學習,就還有救。

    明月笑道:“括子年紀尚輕,只要勤加思考,多些帶兵的歷練,日後必定是將才。”

    趙括卻道:“在我看來,長安君對兵法的理解也很深,並不是人人都能說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種精辟之言的。”

    明月大笑道:“我既不懂兵法,也不知如何將兵,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實際指揮起來,定然左支右絀。”

    現在是戰國,戰爭已經極為專業化的時代,專業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專門的將帥做,明月可不想效仿畫個陣圖讓千裡之外的將領照著打的宋朝皇帝……

    “紙是何物?”趙括一問,他才知道自己剛才說順嘴了。

    “無他,往後括子便知道了。”

    明月打了個哈哈,繼續向前騎行,指著前方那片田地道:“括子,你我比一比,看誰先到!”

    ……

    這場臨時起意的比試,自然是明月完敗,趙括也就能在弓馬上勝他許多,頓時得意洋洋,想要嘲笑他幾句。

    然而後到的長安君卻面色凝重,看著左右的農田裡閭,說道:“這附近的田地,為何耕作竟如此之晚?”

    趙括這才注意到,田間地頭上,除了已經小腿高的冬小麥外,更多的田地還光著,有許多農夫穿著犢鼻褲,或著短打,或光著膀子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用臿、鋤等農具翻土。

    明月暗暗數了數,擁有耕牛的人家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在用人力勞作。

    在那些農夫身後,同樣穿著粗陋衣裳的農婦就跟在農夫後面播撒粟種,每播一粒,都要跪在土地,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其埋進去,長此以往,年紀大一點的農婦就沒有不駝背的。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粟在後世叫小米,被認為是“五谷之長”,是戰國時期的主要作物,因為耐干寒,生長期短,高原瘠地也可種植。

    “沒錯,比我家紫山的耕作要晚了十多天。”

    趙括是個只曉兵法弓馬,不知農稼的,自然說不上來原因。倒是明月身後那個來自東武城的游俠兒武蕩回答道:“臣家與清河縣相鄰,知道一點,必是縣中官府組織百姓去修堤防勞役,故而耽誤了春耕。”

    明月皺眉:“真是豈有此理,這一耽擱,便是半月,錯過了春雨,收成便要大打折扣了。”

    那武蕩也冷笑道:“長安君說的不錯,且等到秋後,田部吏來收稅和口賦時,根本不會減免,依然是按照往年的份額征收。到時候只怕又要有許多貧賤之家湊不足數,得向鄉間豪長借糧,幾年下來,前債未減,新債又增,恐怕就得賣地賣身為奴了。”

    明月沉吟不言,再朝田間看去,卻見除了粟以外,一些碎小的田間隙地還種著菽豆,許多衣衫襤褸,甚至光著身子的孩童在菽地上走動,髒兮兮的手裡抓著菽粒咀嚼,這就是他們日常的零食。

    遠遠望見十余鮮衣怒馬的騎手駐足田邊,這些孩子紛紛看過去,呆呆地望著馬上穿著華美服飾的君子,而君子也回望他們……

    雖然只隔著十幾步,但卻仿佛隔著整個世界!

    那些因為營養不足身體干瘦,顯得頭有些碩大的孩童,還有他們睜得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帶給明月極大的震撼!

    前世他也曾經跟著領導下鄉,在村子裡住過,但哪怕是村裡最困難的低保戶,也比眼前的農戶們要好過得多。

    想著這幾日與平原君的大魚大肉,再目睹眼前的情形,明月心裡堵得慌。

    不敢再看那些孩童羨慕的目光,低下頭,明月卻看到自己繡著精美花紋的袖口,只這麼一件錦袍,換成錢帛粟米,就足夠十戶人家過一年好日子了,肉食者與藿食者,差距竟這麼大。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

    他甚至都有衝動,將所攜帶的珍玩寶物一股腦全送給這些百姓,如此一來,至少他們明日都能吃飽飯。

    但理智告訴他,這麼做對於趙國,乃至於整個時代的人們而言,杯水車薪,就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五年後的長平之戰,當聲勢浩大的戰爭席卷而來時,邯鄲周圍的縣鄉都會遭到巨大的打擊,他們家裡的子弟會在長平殺場上被屠殺,家裡人也受戰爭波及,流離失所,填於溝壑。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也是最壞的時代,萬惡的舊社會,哪兒都一樣。明月不由心生感慨,腦子裡又蹦出了一個想法。

    “孔子說過一句話,庶之,富之,然後教之。”

    “但我現在要做的,卻是這一切的前提……”

    “活之!”

    他首先要改變的,是長平之戰的結局,甚至是直接避免這場戰役。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齊國鍍金,而不是對趙王治下農民生存狀況指手畫腳……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熟視無睹,什麼都不做。

    明月想著,自己要寫一封信,將清河縣百姓的窮困告訴趙太後,懇求她能關注一下這裡,不要讓縣吏傷民。同時,也對那些策馬揚鞭的游俠衛士們嚴令:“小心腳下,不許踐踏農田,踩壞一棵秧苗!”

    接著,他便快馬加鞭,踏上了歸程。目睹了趙國百姓的窮困潦倒後,明月心中那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的衝動越發強烈,讓他難以再安然享受一切。

    他必須快些到齊國去,快些開始自己改變時代的步伐。

    不過在晚霞初上,一行人回到清河邊的營地時,明月卻發現,公孫龍正火急火燎地滿世界找自己。

    遠遠看見明月終於騎行歸來,公孫龍連忙小跑著過來,牽住了他的馬籠頭,仰頭說道:“長安君,你跑到哪裡去了?快快,再與我說說昨日那些‘符號’的運用之法!”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3
第43章 仰望星空


    饗食之後,長安君的營帳內,宮婢女綺在旁侍候,不太亮的燈燭下,長安君和公孫龍相對而坐,他們中間是一塊平滑的木牘。

    對此,女綺已經見怪不怪了,每逢車隊停下歇息時,公孫龍都要跑來尋長安君“請教”,雖然一個年過五旬的長者向十五歲弱冠少年請教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

    長安君換下了滿是汗水的衣裳,喝夠了水後,才緩緩說道:“公孫先生,在你看來,是將一件簡單之事說復雜,讓人迷惑更容易;還是將一件復雜之事說簡單,讓人一看就明白更容易?”

    公孫龍想了想道:“就我而言,前者易而後者難。”

    他公孫龍是天下著名的辯士,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就像那天在平原君府,幾句話就把孔穿繞糊塗一般,將簡單的事情攪復雜,讓人難辨真假,是他的特長。

    但是,像白馬非馬,通變論,堅白論,這些他們名家看來並不難的邏輯問題,要與旁人解釋清楚卻很費勁。

    公孫龍的回答在明月預料中,他笑道:“所以先生就以為,只要辯贏了,他人便能接受這說法了?可惜啊,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為何?因為先生在辯論過程裡,用的就是別人無法信服的法子啊,越是能言善辯,反倒讓人越發無法相信先生,這就是一個悖論了,白馬非馬等議題,不辯則不明,但對於其他諸子而言,越是與名家辯難,就越是覺得名家在狡辯,遂將名家說的一切都斥之為謬論。”

    “的確是這樣。”公孫龍也很苦惱,這也是近十年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直到那一日與長安君小辯一場,聽了他說的那些肺腑之言後,才猛醒過來。

    他之所以要加入這次齊國之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希望能和長安君再交流交流,公孫龍十分渴求從長安君處獲取些靈感。

    長安君沒有讓他失望,說道:“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吾等日常使用的語詞太過模糊。”

    他捏著毛筆,蘸了墨,在木牘上寫了一個“非”字。

    “白馬非馬,這個非可以是‘不是’,也可以是‘不等於’。”

    “相同的語詞,由於使用的人和場台不同,也有不同的含義。所以公孫先生用這次似是而非的詞語,將人說暈很容易,但要靠它們准確表達名家的意圖,卻有些難了,九流十家對名家本就有偏見,不發生誤解,反倒是奇怪的事。”

    公孫龍苦著臉道:“長安君所言有理,只是這難題要如何解決?”

    明月笑道:“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嚴密規定的符號,代替物與物之間的關系!”

    說干就干,明月立刻給公孫龍科普了初中生水平的“集合”問題。

    “白馬是子集,馬是合集,白馬屬於馬,但是白馬不等於馬。”

    等號、不等號,屬於,包含於,被包含於,分別在木牘上被明月以後世數學符號的方式書寫出來。

    於是白馬非馬的命題,就變成了白馬≠馬且白馬∈馬。

    公孫龍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安君寥寥數筆,就把他們名家費盡數百言努力說清楚卻越發解釋不清楚的白馬非馬關系給表明了。

    “就算把白馬換成黑馬、黃馬,都一樣。就算是一個趙國人和一個齊國人,語言表述習慣不同,依靠這意義統一的符號,也能很好地理解二者關系。”

    接著,明月一股腦地將大於號、小於號等數學上最簡單的一些邏輯符號一股腦教給公孫龍。

    看著木牘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公孫龍激動無比,這些陌生的符號,簡直就是名家的希望!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許許多多名家提出的議題,竟都可以用符號簡單地表述,如此一來,他的此次稷下學宮之行,便能提出一些新鮮的東西了。

    而在明月看來,他這樣做,相當於是把公孫龍從形而上學的詭辯這個死巷子裡拉了回來,利用這些邏輯符號,引誘他繼續走樸素辯證法的正道。

    名家的邏輯是很原始的,像什麼雞三足、人三耳,依然在用特殊例子來狡辯,頂多有一些歸納推理。從特殊事例推導出普遍性假說,只具有低層次的確實性,所以很難讓人相信。

    唯有過度到演繹推理,將白馬非馬等假說運用於新的事例,並打開實踐驗證的道路,才能與後世的“科學”接近一些。

    這其中,一些邏輯代數符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最後,明月在木牘上畫下了符號“∞”。

    看著這個詭異的東西,公孫龍奇怪地說道:“長安君,這是……”

    “公孫先生,我記得惠子曾經說過一個假設,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對麼?”

    “然。”公孫龍佩服地說道:“這是惠子歷物十事的第一條。”

    “我還記得,公孫龍先生也提出過一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議題?”

    “然。”公孫龍有些自得,這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這個符號,可以將以上兩個辯來吵去分不出結果的議題,解釋明白。”

    用手指敲打著“∞”,明月笑道:“它叫做‘無窮’!”

    ……

    送走了公孫龍,夜色已深,明月捶了捶肩膀,騎了一個時辰的馬,又跟公孫龍坐而論道許久,已是酸痛無比。

    一旁縫補著衣裳的女綺很有眼色,立刻過來給他捏一捏,有這麼一個手腳麻利的女婢,也不枉明月點了她同來。

    女綺手指修長,力道合適,明月感覺很是舒服,閉著眼,嘴裡卻突然問道:“女綺,方才我與公孫先生說的話,你聽得懂麼?”

    女綺搖了搖頭:“賤妾知道白馬,也知道馬,但合到一起,卻一點都聽不懂,也不知那位先生去探究這些東西的關系作甚。”

    她話中有話,想來,只有食宿無憂的文士,和錦衣玉食的公子,才會想這些復雜的事罷?吾等賤婢妾,每日要操心的事已然很多,豈會去關心這些無用之事?

    “沒錯。”明月張開眼,看著嚴絲合縫的氈帳頂,他知道,外面一定是滿天星鬥。

    “我給你說一個故事罷,在秦國以西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有一位先生,最喜夜觀星相,一天入夜後他走在曠野之間,抬頭看著蒼穹,滿天星鬥,卻也有些晦暗的地方。於是這位先生便預言第次日有雨,正在此時,他卻不慎掉入腳下的泥坑中,差點摔死。等到旁人把他救上來,他便對人說’明日有雨。’救他上來的人卻嘲笑先生,說他只知道天上的事,卻不知道腳下有坑。”

    女綺並不愛笑,這會卻噗呲笑出了聲:“這位先生真是愚笨……”

    “可笑麼?然而第二天,果然有雨。”

    女綺一愣:“居然被他說准了?”

    明月點了點頭:“這就是這些先生的本領了。的確,大多數人,是低頭看著地,而諸如公孫龍先生,還有稷下學宮的荀況先生、鄒衍先生等人,還有已逝的莊子、惠子,可能就是仰著頭看天上星空的那些人罷。”

    這些人在戰國普遍存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諸子百家!他們仰望星空的思考心得,變成了百家之言,是中國文明屹立於世的基石,那些看似脫離現實的理論,卻可以一一化為治國之道、處世之道,也許還有科學進步之道。

    “那公子是怎樣?是仰頭看天,還是低頭看地?”女綺反問了一句。

    明月一笑,並未回答。

    他已經知道未來的星空是怎樣的,現在,要仔細盯著腳下殘酷的世界,腳踏實地,讓自己別摔倒,這樣才能有更多帶著諸子百家們仰望星空的機會……

    ……

    第二天,一行人渡過了清河,一路向東,過東武城後,便到達濁河上的平原津。

    至此,從邯鄲到臨淄的八百裡行程過半,平原君派人來告訴因為熬夜看竹簡,此時有些瞌睡的明月。

    “長安君,打起精神來,雖然河對岸的平原、高唐如今被趙國所占,但已經算齊地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3
第44章 以鄰為壑



    三月八日,平原津,從木船上跳下,回望身後寬廣得幾乎看不到邊的渾濁大河,明月不由贊嘆道:“這河水不愧是天下萬河之首,竟有十裡之寬,若不親眼看見,真是無法想像。”

    與他同船的公孫龍多次往返齊趙,這平原津已經來過無數次,便笑道:“這才季春,河水還算不上寬廣,等到了六七月份,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那才叫浩浩湯湯!”

    明月頷首,現在的黃河,被稱之為“河水”,在趙國境內一分為二,西邊的較為細小清澈,所以叫清河,東面的更為寬廣渾濁,所以叫濁河。雖然泥沙還沒有後世那麼嚴重,但折磨了中國人幾千年的黃河之患已現端倪。

    這裡因為河水常年衝擊,一馬平川,但是河東岸十余裡外,卻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細線,那是一道土築的牆壘。

    明月指著那黃土牆壘問道:“公孫先生,那便是齊國建造的堤壩麼?”

    公孫龍眯著眼瞧了瞧,說道:“然也,與我趙國的堤防相似,都是為了防止水患的。”

    原來,在之前百余年的歷史上,齊國與趙國、魏國,是黃河下游流經的主要國家,以黃河作為境界。趙國、魏國地勢較高,而齊國地勢低下,一旦黃河發大水,倒霉的總是齊國。所以齊威王便在黃河東岸二十五裡外築了一條堤壩,黃河水一旦泛濫,向東抵達到齊國堤岸時,就會受阻,回頭向西淹沒趙地和魏地。

    “雖說齊國此舉,不過是效仿當年魏國白圭治水時的‘以鄰為壑’。但可把趙國和魏國害慘了,為了防止這種情況,趙魏也各自在自己的國境內建堤築堤。”

    如此一來,黃河的河道就變得極為寬廣,夏秋時節汛期漲水,兩岸五十裡內都能淹沒進去,不過在兩岸堤防的限制下,沒有再決口泛濫出去。水流左右游波,寬緩而不迫,這也導致大河兩岸這五十裡土地被填上淤泥後相當肥沃,百姓只需要等水退了去撒上種子,幾個月後就能得到收成,於是兩岸人口鄉邑越來越多。

    不過這些堤防有時候,也被用來作為殺敵的武器,從公孫龍處得知,趙國在趙肅侯時期,面對齊魏聯合來伐,為了保住邯鄲,便“決河水浸之”,齊、魏不得已而退兵。

    十多年前,趙惠文王時期,趙國進攻魏的附庸衛國,“決河水,伐魏氏”,也取得了一些成效。

    不過這種類似常公花園口決堤的作戰方式,趙國倒是在戰爭裡得利,可把下游的百姓害苦了。

    明月頗有些痛心疾首地嘆息道:“各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不是長久之道啊,這條大河自從大禹治水後本來長期不再為患,但各國以水為兵,以鄰為壑,這樣下去,遲早就讓河患越來越烈,終會變成單獨一國無法控制的局勢。”

    正是因為趙魏齊這種玩水自溺的舉動,才導致到了漢代時,黃河水患已經難以控制。

    公孫龍詫異地看了一眼長安君,覺得他這句話頗有見識,但又笑道:

    “公子大可放心,如今趙國已占領河水以東許多城邑,這大河兩岸的膏腴之地,都劃入趙國疆域。加上近年來趙、魏,趙齊和睦,自然也不必再以水為兵,荼毒生民了,先王的最後幾年,可是屢屢組織民戶,重修兩岸堤防啊。”

    國與國之間所謂的關系,只能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啊,唯獨有政治和經濟上的統一,才能消彌這種人為制造的水患……明月如此想道。

    趙魏齊三國現在雖然友善,但相互間的提防,就好比這大河上的堤防一樣,從未消失,指不定哪天,就會再次泛濫成災,以鄰為壑。

    他的擔心並非多余,次日,他們一行人抵達高唐城時,便遇上了一位來者不善的齊國大夫……

    ……

    “這高唐城不論口音還是風俗,果然跟趙地大異呀。”

    騎著馬進入高唐城土黃色的城垣內,打量著周圍的風物,聽著街邊人的說話聲,趙括不由如此感嘆,他從小沒離開過邯鄲百裡之外,看什麼都覺得好奇。

    明月已經穿戴上了雍容的禮服,在車上正襟危坐,聞言笑道:“所以平原君才告誡吾等,這裡已經算是齊地了,括子,舒祺,都打起精神來!”

    從公孫龍口中,明月得知,這高唐城早在春秋時,便是齊國的西部的大邑,南臨衛國,西臨晉國東陽之地,是齊國在黃河以南,濟水以北的中心。

    三百年前,齊景公因為田氏(陳氏)驅逐權臣慶封,又驅逐了欒、高二卿立功,便把莒地旁邊的城邑賜給田桓子。老謀深算的田桓子先是假意辭謝,又買通齊景公之母,為他請求更好的高唐,之後田氏將家族主邑遷徙到這裡,開始“昌大”,也開始了他們“田氏代齊”的道路。

    等到百多年前,田和終於靠著魏武侯的引薦,得到了周天子承認,取代了姜姓齊國,成為這兩千裡山河的統治者。之後,齊國的新君主又把齊地劃分為五個都:臨淄都、莒都、即墨都、平陸都、高唐都。高唐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而轉輸所經,常為南北孔道。

    二十年前,因懲罰齊國滅宋而發動的五國伐齊之役裡,濟西一戰,齊國主力盡失,樂毅自帥燕軍長驅直入,去進攻臨淄。趙軍則回過頭攻城略地,占領了齊國在黃河以西的全部領土。

    又過了十年,在趙將燕周的率領下,趙國攻占了齊國昌城,以及擁有萬戶百姓的大城高唐。

    “這時,燕國已經失去了對齊地的控制,所以占領了宋地的魏國和占領了高唐等地的趙國,就成了那場戰爭的最大贏家,人口增加了十多萬,國力大增……”

    如此說著,他們已經在高唐地方官的引領下,進入了這座城的官府,從高唐令口中,還得知,齊國派來迎接長安君的使節已經在館舍等候了。

    平原君對此事很關心:“齊使是誰,什麼身份?”

    高唐令答道:“名為貂勃,乃是齊王的主客,爵為中大夫。”

    平原君面色不豫:“趙國可是讓我平原君親赴臨淄,那邊只是派了區區一個中大夫?齊國也太過怠慢了罷!”

    長期在臨淄生活過的公孫龍卻道:“主君忘了麼?貂勃乃是安平君之友,卻也能得到齊王的信用,曾出使楚國,更曾勸誡齊王敬重安平君,讓齊王與安平君重歸於好,由此可見,此人乃是國士一般的人物,不可小覷啊……”

    平原君面色稍緩,點了點頭,當即讓高唐令去館舍,將齊使請來。

    高唐令辦公的官府並不大,由帷幕分隔為內外兩處,平原君和明月等人才在這裡安坐沒多會,那齊國使節便來了。

    “平原君!”遠遠地,明月就聽到齊使在門外喊了一聲,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疾行入內,朝著主座上的平原君施禮:“外臣貂勃,代寡君問平原君安好、太後安好、趙王安好。”

    “太後與大王皆安好。”平原君擠出了笑容,起身與貂勃見禮,並介紹了明月與他認識。

    “這就是齊王點名要的長安君。”

    “見過大夫。”主客,是齊國專門負責招待外國賓客的職位,作為一個國家的臉面,理應要鄒忌那樣“身高八尺有余”的才對。可明月卻發現,眼前的貂勃長的並不好看,甚至可以說醜陋,一只鷹勾鼻子,連眼睛也像是貓頭鷹一般銳利,穿著一套齊式的寬袖深衣,跟裝扮奢侈的平原君相比,可以說簡陋至極。

    他隨便打量了明月幾眼,點了點頭:“大王和君王後早就盼著能見到長安君了。”

    話雖如此,但隨即,他便不再理會明月,長安君在邯鄲的名聲還沒傳到齊國來,貂勃根本對他這個黃口孺子不甚在意,而是與平原君寒暄起來。

    這貂勃能言會道,天南海北都能扯到去,平原君趕了這麼多天的路,早就疲憊得不行,聊了一會,就撐不住了,打算切入正題,商議入齊之事,早點定下來,他也好早些去休息。

    貂勃卻笑了笑,說道:“平原君此次來齊國,不但是為了送長安君入齊,也是為了交還趙國占領齊國的侵地吧?”

    平原君沒有否認,點了點頭,這的確是他的使命之一,貂勃便道:“寡君在我臨行前說了,既然如此,不如請趙國先交還麥丘、昌城,只要城池交到齊國手裡,齊國便會立刻出兵助趙!”

    聽完此言,平原君面色一沉,明月也立刻警覺起來,腦中冒出了一個念頭:

    “不好,齊國助趙之心,恐怕不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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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戰之國



    “長安君入齊為質,已經是給齊國莫大的面子,為何還要割讓城邑!”

    平原君與齊國的主客大夫商議“國事”,其余眾人便只能在外面的居室等候。誰料,趙括乍聞齊國要趙割城之事,頓時憤懣得不行。

    “麥丘,是我父親十多年前攻下的,而昌城,也是燕周老將軍打下來的,那可是他生平最後一戰!”

    他不止一次從父親口中聽說過當年的五國伐齊之戰,以及後來陸陸續續的趙齊衝突,因為趙國甲兵為山東六國最強,而齊國復國後沒恢復多少年,所以被打得節節敗退。但即便如此,趙國也付出了不少兵卒傷亡的代價,如此一來,每座城池都凝聚著趙人的血汗,更不能說割就割。

    趙括的眼中仿佛要噴火,在他心裡,任何割城讓地的妥協,都是賣國之舉,言語之間,趙括已動了真性情,只差提劍闖入屋內,將那齊國大夫趕走了。

    “括子!”長安君卻呵止住了他。

    “還記得兵法裡說的‘全爭於天下’麼?勿要被一城一池拘泥住了眼光,要看到全局。”

    “全局?”趙括一愣。

    “沒錯。”

    明月站起來,說道:“當年武靈王時,便自念趙國東邊於燕、齊,北邊於胡,西邊於秦,僅有一河之隔,而南方為韓魏。此乃居四戰之地,一旦四面受敵,便會日益削弱。”

    “經過先王三十年的含辛茹苦的經營,趙國局勢有所改善,匈奴東胡被御於長城之外,燕齊自相削弱,韓魏也在秦國的日益攻擊下國勢不振,趙國真正的大敵,就只剩下了一個,秦國!”

    “對秦王而言,楚國自鄢郢之戰後身軀已殘,齊國自五國伐齊侯國勢已衰,韓魏畏秦如虎,不足為懼也。山東六國裡,能阻止秦國大出的,就只剩下了我趙國!近六七年來,秦的攻擊目標已經對准了趙國。彼輩占領了魏國的河東以及河內數城,與趙國有七百裡邊界接壤,三軍強弩據守羊腸道,此地距離邯鄲只有兩百裡!五年前藺、離石的攻防,四年前的閼與之戰,加上此次乘先王喪期來攻,拔邊境三城,無不表明,秦國妄圖擊垮趙國,兼並我土地,威脅我都城,由此方能斷山東之脊,以君臨天下!”

    趙國一垮,山東六國,再無人能抵擋秦軍的步伐,而秦,也將進入他驟興驟滅的歷史命運。

    想到秦國那龐大的黑色身軀,朝自己傾倒壓來,明月也不由感到窒息。

    趙括深有所感,他不再憤慨,而是默默地聽著。一直在旁邊木牘上畫著各種符號,心不在焉的公孫龍也抬起了頭,被明月的話語吸引了注意力,卻已經見怪不怪,這些天來,長安君已經給了他足夠多的驚訝。

    明月繼續侃侃而談道:“如今,秦強而趙弱,以趙國一家抵擋強秦,是不明智的。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攻城,所以趙國需要盟友。”

    “可放眼天下,誰能與趙為友呢?”

    他掰著手指頭算道:“韓國自從伊闕之戰後已經膽破,韓王西向朝秦,只要自己不被侵犯,是不敢與秦為敵的。而魏國是秦國重點拉攏的對像,去年又剛被打下了河內懷縣,亦不敢與秦為敵。楚國更不必說,鄢郢之戰後楚王懼秦,非但不敢為楚懷王報仇,連太子都送去鹹陽了,何況楚趙千裡迢迢,遠水解不了近渴。至於燕國,雖然過去一直與我趙國友善,燕王還娶了我阿姊為燕後,但此時也在秦人游說下,竟有與秦連橫伐趙之意,不斷在南境增兵……”

    明月說著說著,也不由為趙國捏了一把汗,惠文王統治下的趙國,表面上風光無限,對外霸道天下,於內國泰民安,可骨子裡卻是危急重重,外交形勢真是太險惡了,簡直像是在鋼絲上跳舞一般。五年後的長平之戰,局勢又比現在更加惡劣幾分,也難怪趙國求援卻無人響應。

    總之,現在趙國已經沒有真正的盟友了,所以唯一有可能與趙國聯合的齊國,便要竭盡全力拉攏。否則,二十年前秦、齊相互尊稱為東西帝時,連橫伐趙,試圖將趙國土地一分為三的情況很可能會再次出現,秦趙的決戰也會提前爆發,這是明月要極力避免的事。

    但齊國和趙國之間,也是以鄰為壑的關系,歷史上充滿了衝突,其中最大的耿介,就是趙國過去攻取的齊國土地了。

    “故而麥丘、昌城,這兩座深入齊國腹地的城邑,於趙而言,就像是沒有肉的雞肋,遠離國都,難以治理,用來引誘齊國與趙結盟,倒是能物盡其用。”

    尤其是麥丘,剛好攔在齊、燕之間,趙國何苦要阻著這對冤家?

    長安君這一番分析後,趙括倒是服氣了,他父親馬服君曾經多次對比國齊、秦的戰鬥力,同樣認為秦軍才是趙國最可怕的敵人,這一比較,相對於秦國對趙造成的威脅,那兩座城池,的確無足輕重。

    公孫龍卻道:“如此說來,長安君是贊同先割地與齊國了?”

    明月搖了搖頭:“這不叫割地,是還地,是為了換取一個盟友必須付出的代價。不過什麼時候將兩座城池還給齊國,卻也有不同之處。”

    他請教公孫龍道:“有件事想要向先生咨詢一番,我奇怪的是,齊王在接到趙國求援後,先張口要求太後送我到臨淄為質,等我來到齊國邊境,卻又讓使者來要求先割地。凡此種種,我只覺得齊國善變,行事裡透著詭異……”

    公孫龍捋著胡須,笑道:“長安君沒有懷疑錯,唯一的可能,便是齊王並不想真正幫助趙國,卻又不敢得罪趙國,於是提了一個他認為太後絕不可能答應的要求,好搪塞趙國之請。其後,卻發現長安君竟然真的來齊國了,情急之下,便又改口提出了另一個要求,想阻長安君於國門之外。”

    “齊國這樣做的意圖是……”

    明月神色一凝:“莫非是秦國也有使者在臨淄,游說齊王不要助趙?”

    “然也,我猜測,齊王正在秦趙之間左右搖擺,想要保持中立。但他又舍不得就要到手的兩座城邑,就讓使者先來索地,到時候土地到手,齊國很可能會撕毀承諾,依然不肯助趙!”

    在毀諾比吃飯還頻繁的戰國,這種情況是很可能出現的,那樣一來,非但趙國獨自抵抗秦國及其盟友的局面不會改善,明月的入齊攬功鍍金之旅,也要半途而廢了。

    明月立刻對公孫龍說道:“公孫先生想來也明白此事,方才那齊使花言巧語時,為何不力勸平原君?”

    “我的話,平原君也不是每一句都能聽進去。”

    公孫龍嘆了口氣,有時候,主君心裡已經決定的事,就算他把嘴皮子磨破也沒用。再說了,做平原君的門客,這本來就是公孫龍的副業,他的精力,更多放在如何光大名家上,若是一勸不聽,他也會緘默其口,不再說話。

    平原君是為了趙國相邦之位才攬過這趟出使的,他鐵了心要辦成齊趙聯盟,這個沒用遠見的庸碌公子,在那齊使貂勃的威逼利誘下,已經有些動心,此刻只怕是迫不及待想要在讓城的協議上蓋章,快點完成此事了罷。

    說來也讓人心驚,一開始平原君還有點看不起貂勃,但那貂勃實在是口才了得,幾句話就把平原君給說服了,此人果然不能小覷。

    “決不能讓齊國占了便宜卻不助趙國!”

    明月一拳敲在案幾上,說道:“所以城邑是要還的,但只能在齊國出兵後給,決不能提前交出去!”

    趙括和舒祺也站了出來,二人按劍道:“只要長安君一聲吩咐,吾等立刻便去將那齊使拿下!”

    明月哭笑不得:“今日之事,動武是沒用的,汝等休要妄動。”

    他轉過身,走到一副事不關己的公孫龍面前,拱手道:“此事還需要公孫先生助力。”

    公孫龍扔了筆墨,抬頭道:“長安君打算親自登場了?但平原君心意已定,此舉已是越俎代庖,只怕會讓平原君不快。”

    明月卻凜然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這個公子?與趙國的存亡相比,開罪叔父算什麼?想必叔父事後也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公孫龍念叨著這句話,不由老臉一紅,說道:“真是慚愧,公孫龍也是趙人,何況一路上沒少受長安君指點,今日若能助長安君,也算還上一份人情了。”

    有了公孫龍的承諾,明月感覺自己又多了幾份勝算,他看著外面即將暗淡下去的天色,說道:“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我要公孫先生詳細告訴我,這貂勃,他究竟有何背景?”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4
第46章 跖犬吠堯



    長安君與公孫龍等人在外面合謀,而室內的貂勃,卻已經快把平原君說服了。

    他巧舌如簧:“不瞞平原君,寡君已經派安平君將三萬兵,駐扎在平陸,只要平原君持趙王之符節,讓麥丘、昌城的趙軍撤離,城郭交到齊國手裡,安平君便能立刻發兵,越過大野澤進攻秦國陶丘。此舉將告訴天下人,齊與趙是站在一起的,如此一來,秦兵必退,平原君便可達成使命,獲不世之功,何樂而不為?”

    平原君有些意動,但仍在猶豫,貂勃也不急,留出時間給平原君思考,他自己則回到座位,慢慢喝著溫潤的酒水,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

    二十年前,在燕、趙主導的五國伐齊之役裡,齊國幾乎滅亡,齊閔王被楚人殺死,國內七十余城全部被燕將樂毅所占。多虧了田單以七千殘兵守住即墨城,堅持了數年,又以火牛陣大敗燕將騎劫,得以乘勝反攻,完全恢復了兩千裡齊國故土。

    田單復國後,親統大軍迎接在莒城的田法章還都臨淄,齊王田法章封田單為“安平君”,拜為宰相。

    當時的田單,風頭無二,受到齊國上下的一致尊重,唯獨貂勃逢人便說:“安平君,小人也!”

    田單不開心了,找來貂勃,問他為何要這麼說?

    貂勃直言,盜跖的狗向堯狂叫,並不是因為盜跖賢能而堯不聖明,而是各為其主,狗,本來就是衝自己主人的敵人狂吠的。

    田單聽了以後,感覺貂勃這句話很有深意,不管自己多麼低調忠心,齊國之內,必然有很多為了主人而向自己狂吠的狗。於是他不但不追究貂勃對自己的冒犯,反倒將他推薦給了齊王,因為貂勃能言善辯,便常常作為使者出使外國。

    貂勃對田單的暗示不是沒有緣由的,齊王田法章,因為過了幾年隱姓埋名的擔驚受怕日子,性格大變,他變得心思陰沉。復國後,齊王對功勛蓋世的田單日漸猜忌,田單不過給了凍僵老漢一件皮袍,齊王就疑心他對內給人民以小恩小惠,對外交結諸侯公子豪傑,定是企圖奪取王座。

    畢竟他們田氏就是這麼篡奪了姜姓齊國社稷的。

    十年前,在對功高震主的田單猜疑達到頂點後,田法章便開始聽信身邊九位佞幸大夫的建議,著手剪除田單的勢力。

    田單沒了兵權,自然也沒了反抗君主的能耐,被當做一個賤小人般呼來喚去,齊王甚至都敢在朝堂上直呼他“田單”,而不是像剛復國時一樣,尊稱為“相邦”了。

    當時,貂勃正好從楚國回來,因為他出使時不辱使命,為齊國保住了大國尊嚴,齊王便設宴招待他,宴席上,齊王又喊侍從道:“去把田單也叫來!”

    貂勃乍聞齊王公然對田單稱名道姓,當下臉色大變,離開坐席,行大禮參拜,然後嚴肅地說,齊王這是亡國之言!

    齊王莫名其妙,貂勃便解釋說,周文王得到了呂尚,尊他為太公;齊桓公得到了管夷吾,尊他為仲父。大王得到了安平君,卻稱呼他的名字“田單”,仿佛他只是一個小豎子。從有齊國以來,做臣子的功勞,誰能勝過安平君呢?

    齊國危在旦夕的時候,是田單以惴惴之即墨,三裡之城,五裡之郭,敝卒七千,敗燕國大軍,而復興了齊國。那個時候,若田單有異心,大可以把齊王包圍在莒城,自稱齊王,天下誰能阻止他?然而田單卻對窮困潦倒的齊王彬彬有禮,迎他回臨淄稱王。若田單有異心,根本沒有必要先把一個傀儡扶上寶座,然後費盡心機的收買民心,最後再將其趕下台去……

    如今齊國已復國,大王你竟然要學越王勾踐,搞什麼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難道忘了,春秋時的夫差正是因為殺了伍子胥,才導致國家敗亡;幾年前,燕王也是因為猜忌樂毅,導致樂毅出走,才讓齊國有復興機會的?

    如今齊國是要重蹈吳國、燕國的覆轍,這不是亡國之言,還是什麼?難道要讓齊人都知道,大王也和越王勾踐一樣,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麼?

    這一席話,說得齊王田法章猛然醒悟,當即下令殺掉了那九個寵臣,把他們的全家驅逐出境,重新尊崇田單的地位,並將夜邑萬戶之地封給了他……

    就這樣,貂勃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幫助田單重獲齊王信任。對於他本人而言,這是報答受田單的提攜之恩,但他這番勸諫更多出於為國家計,避免齊國再度出現齊閔王與孟嘗君君臣相惡,危害社稷的情況。

    但不管怎樣,齊國再度君臣相諧,國力慢慢恢復,貂勃也因為這次的事件,和他那“我雖然討厭安平君但為了國家社稷,依然會為安平君說話”的立場,贏得了齊王和田單的共同信任。故而他雖然只是一個下大夫,但在影響齊國決策上,卻舉足輕重!

    這一次商量是否要幫助趙國抵御秦國也不例外……

    ……

    自從復國後,齊王田法章的國策便是保持中立,慢慢恢復國力,懶得參與任何外戰。不過齊王也不想得罪趙國,便給趙國提了一個要求,必以長安君為質!

    這是故意提出的過分要求,當時齊王還得意地說:“長安君乃吾妹愛子,吾妹絕不會答應讓他為質,如此一來,便是趙國不同意齊國的要求,出兵助趙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誰能想到,趙國那邊還真讓長安君來了,眼看就要渡過大河,進入齊國邊境。

    齊王這下有些尷尬了,連忙召集親信商議,貂勃便站出來建議道:

    “大王,秦之於趙,乃虎狼之國,趙之於齊,又何嘗不是虎狼之邦?濟西之戰、麥丘之戰、高唐昌城之戰、平邑之戰,過去二十年間,趙國奪了多少座齊國城邑?故而讓秦、趙相攻,一同疲憊削弱是最好的。”

    “大王不如讓臣去阻止趙國長安君入齊,以免秦國以為齊趙真的結盟。先讓趙國將麥丘、昌城割讓與齊國,若趙國不願,結盟一事自然告吹;若趙國答應,齊國得了土地之後,再效仿先君威王在魏韓南梁之難時的對策,與趙結盟,卻遲遲不出兵,繼續看秦趙相攻。這樣,齊國就可以在秦趙之間舉足輕重,收其賄賂,利可以得,名亦可尊。等到秦趙相互間打得差不多了,大王再出面勸和,到時候,趙王必將南面而朝齊,將從齊國處奪走的失地全部交還!”

    這就是齊國君臣打的如意算盤,也是貂勃運氣好,趙國派來全權負責此事的,恰巧是名氣很大,實則庸碌的平原君,幾句話的功夫,一心立功的平原君便被貂勃說動。

    他遲疑良久後,問道:“若先割地的話,長安君……”

    貂勃信誓旦旦:“若如此,平原君便可帶著長安君回邯鄲去,不必為質子了!”

    “如此甚好!”

    平原君想著若能如此,太後必然欣喜,那樣的話,他邀功升為相邦的事,又多了幾分勝算,便頷首道:“齊王也是太後兄長,安平君更是我的老友,他們的話,我趙勝自然是信得過的……”

    說著,平原君便要寫信回去告知邯鄲事情緣由,他相信,藺相如等人肯定會加以勸阻,但以趙太後對長安君的思念,定然是乾綱獨斷,允諾此事。

    然而就在這時,房門卻被重重推開了!

    “叔父,且慢!”

    ……

    “是誰如此大膽,敢在門外窺聽!”

    平原君和貂勃的密談被打斷,不由勃然大怒,回頭望去,卻見守門的衛士惴惴不安,不敢阻攔,因為推門而入的,是長安君!

    月光如水,映照在這位如玉的年輕公子身上,卻見他雙拳緊握,目光堅定。

    貂勃上下打量這位他壓根沒在意過的幼弱公子,面色有些詫異,平原君則陰著臉道:“吾侄,你這是要作甚?”

    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平原君在帛書上已經寫好的信,和他從懷裡掏出正要往上面蓋的印,明月暗道自己來的正是時候。

    明月朝他們施禮:“侄兒並非有意打攪叔父和貂大夫商議國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事來,便覺得頗為不妥,不吐不快。”

    平原君面色稍緩,問道:“何事?”

    明月抬頭後,眨著狡黠的眼睛道:“我突然想起來,之前齊王對趙國的要求是‘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意思是我到齊國做人質,齊國便立刻出兵。如今我已到齊國邊境,齊國卻舍我而問邊邑,如此前後不一,敢問大夫,齊國與趙結盟之心,誠否?”

    這是在學公孫龍,抓住國書上這句話的邏輯關系,質問齊國是否有誠意了,平原君頓時面色大變。

    被一黃口孺子這麼質問,貂勃一時驚訝無比,但隨即便冷笑道:“看來長安君是在懷疑齊國啊,也罷,若是趙國不願交割城池,那齊趙結盟,齊國助趙抵御秦國一事,便就此作罷!”

    說完,貂勃便一甩袖子,做出要出門而去的架勢。

    平原君這下可急了,若是這事黃了,非但趙國要繼續遭到秦國進攻,他一心要獲取的功勞不也飛了麼?當下跑去攔著貂勃,還氣急敗壞地指著明月呵斥道:

    “孺子,這國家大事,何時輪得到你來插話!大夫,你我繼續商議,休要聽他胡言亂語……”

    明月這時候卻顧不上平原君了,他剛剛從公孫龍處得知了這貂勃的事跡,知道他在齊王和田單處很受信任,也明白此人是這次入齊結盟成功與否的關鍵!

    這是個目光如炬,能看清田單隱患,通過獨特方式,勸他未雨綢繆的智者。

    這也是個妙計百出,幫齊國完成了一出“君臣和“,為齊國復興而四處奔走的大夫。

    對付這種人,要瞄准他心裡最關切的事情,一擊必中!

    明月立在原地,衝著氣呼呼要邁出門檻的貂勃大聲喊道:“貂大夫,還望你認清一件事,趙有求於齊,齊也有求於趙。今日,齊若不與趙國結盟,年內必有亡國之禍!”

    此言一出,貂勃那已經邁出門檻的腿,竟硬生生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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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齊有亡國之禍



    “今日,齊若不與趙國結盟,年內必有亡國之禍!”

    長安君在後如此呼喊,貂勃不由停下了腳步,轉回頭,眼中閃著鄙夷和不屑。

    在貂勃看來,這長安君不過是區區孺子,從那公孫龍處學了一點詭辯的皮毛,便危言聳聽,自己只要反問他幾句,此子必然破綻百出。

    我在諸侯間游走,用嘴皮子為齊國牟利的時候,你長安君,恐怕還在吃奶呢!

    瞧著長安君那張稚嫩臉龐上認真的表情,貂勃不怒反笑,說道:“趙國自身難保,長安君卻還在這詛咒齊國,我倒是要聽聽,長安君說的亡國之禍,究竟是什麼?”

    貂勃中計了,明月心裡一笑,當即說道:“敢問大夫,今日齊國若是不與趙結盟,趙將如何?”

    貂勃冷冷地說道:“趙軍與秦軍鬥於上黨、羊腸,在我看來,趙多半不是秦的對手。”

    “然也。”明月一點也不羞於承認這個事實,畢竟這是實打實的國力差距。

    “雖然我趙國舉國而戰,以馬服、廉頗為將,可以御秦於國門之外。但此次秦國攻趙,只是邊境小警,犯不上如此拼命,一旦外無援兵,我趙國又何必獨立抵抗強秦?很可能會割讓邊邑,與秦國和談。”

    貂勃背著手道:“既然趙國要與秦議和,那齊國就更不必救趙了,你趙國之疆域損益,與我齊國何干?”

    “不然,大夫卻想錯了,風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趙國的西境城池損失,將與齊國有莫大的干系!”

    貂勃皺眉:“有何干系?”

    “太後和大王迫於強秦之威,西向而朝秦,失了城池,損了顏面,最恨的是誰?恐怕就是毀諾的齊國了,到時候,必然報復齊國!”

    貂勃面色仍然鎮定:“長安君在威脅齊國?齊雖中衰,但仍有地方二千裡,持戟之士數十萬,粟支五年,更有安平君坐鎮,趙國想從齊國身上討便宜,只怕不容易!若趙國不服,那就盡管發兵來攻罷!”

    這話說得極為硬氣,明月卻大笑起來:“到時候要與齊國為難的人,恐怕不止趙國一家。”

    ……

    貂勃一時心驚:“此言何意?”

    明月道:“屆時,趙將與燕、魏、楚三國約為昆弟,刑白馬盟於大河之上,再度結盟伐齊,齊能敵否?”

    貂勃大笑起來:“長安君在做夢麼?趙國要報復齊國,我倒是能理解,但魏、楚又何必站在趙國一邊?”

    明月侃侃而言:“大夫也太沒有警覺了罷,魏國自占領宋地後,建立方與郡、大宋郡後,一向對緊鄰的齊國虎視眈眈,到時候魏軍越過亢父關,平陸危矣!”

    “楚國自從遷都陳縣以來,西面不敢與秦為敵,便開始重點經營淮北,無時無刻不覬覦著泗上諸侯和齊國的城陽、琅琊,屆時楚國也攙和進來,長城巨防之南,恐非齊所有!大夫別忘了,齊國的先王,是死在何人手裡的?”

    貂勃默然,十多年前殺死齊閔王的人,叫淖齒,是楚王派來的將領,若非王孫賈振臂一呼號召齊人殺死了淖齒,驅逐了楚人,現在的莒、琅琊,大概已經是楚國的郡縣了。

    長安君的話沒有停止:“另一面,趙國恨齊不助趙,又想從齊國身上把失去的城邑補回來,必然派馬服、廉頗東出大河,攻阿都,席卷濟西,過去二十年裡,齊國與他二人交戰,可有過勝績?”

    “與此同時,齊國的仇人燕國,也會與趙聯合,從無棣南下,再攻齊國北地,饒安、浮陽必將失陷,千乘城只怕也要被戰火殃及。”

    “齊國雖然有數十萬兵卒,可面對四面圍攻,又沒有名山大川險阻,兵力足夠抵御麼?齊國雖然有安平君,但這種局面,恐怕非得安平君一分為四,才能照應過來!這不是亡國之禍,還是什麼?”

    一席話說得貂勃冷汗直冒,沒錯,雖然趙國是一個四戰之國,但被趙、楚、魏、燕三面包圍的齊國,又何嘗不是四戰之地呢?

    大河、濟水之險,齊國已經和趙國共有了,亢父之塞,也被魏國占據了,楚國自從東遷後,在齊國家門口也活動得越來越頻繁,他曾經出使陳郢,楚人對泗上、城陽的渴望,他能察覺到。

    更別說和齊國有三世之仇的燕國!一切會損害齊國的事,燕國都會不遺余力地參加,對齊國而言亦然。

    若那種情況出現,簡直就是齊國的末日!

    雖然這長安君言語裡有誇大之詞,但在戰國之世,諸侯迫於敵國之強,割城求和,然後再回過頭進攻其他國家以奪取土地彌補損失的事,時有發生……

    當年的魏、韓,不就是被齊國擊敗後,恨楚國不幫助自己,於是加入了齊國的同盟,在垂沙之戰裡大敗楚軍,奪取了宛地麼?

    見貂勃面色陰晴不定,明月再接再厲地說道:“今日大夫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在此阻擾小子入齊為質,下個月,小子可能就要坐上去鹹陽的馬車,入秦為質了。叔父,你說是與不是?”

    一旁平原君呆立許久,看著長安君和貂勃唇槍舌劍,這時候再遲鈍也反應過來了,侄兒這是在約自己一起強硬呢,便輕咳一聲,說道:“不錯,到時候,只怕還是我作為正使,送長安君入秦為質……”

    明月立刻接口道:“若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方才我說的一切,均有可能發生!齊國拒絕趙國求援,自以為是少了一樁麻煩事,實則,卻是將趙對秦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來了!這是取禍之道啊。”

    ”為齊國計,莫如速速迎小子去臨淄,坐成齊趙聯盟的事實。”

    貂勃沉思良久,才說道:“得罪秦國,可比得罪趙國要可怕得多……”

    明月一句話消除了他的擔憂:“秦國有可能越過趙國來攻齊麼?絕不可能!趙國將是齊國西面的堅壁,譬如唇齒。齊國只需要派出少許兵卒去陶丘城下走一圈,告訴秦國齊趙已經結盟,秦見趙有強援,無利可圖,必然退卻,做這件事,齊國根本不需要付出死傷,耗費錢糧。”

    “何況,趙國雖然不如秦國,但卻比燕、魏、楚要強些,與趙結盟則燕、楚、魏必不敢動。無三國之患,則齊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除此之外,還能得到兩座城池的謝禮,更能獲得不忘親戚,逼退強秦的名聲。放著如此萬全之利不要,卻要自取亡國之禍,小子私下裡為齊國感到迷惑啊……”

    貂勃抬起眼睛,重新打量這位他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的趙國公子,年紀小小,嘴裡說出的話,卻已然是老練的縱橫之言,但卻不空談,將齊國面臨的局勢分析得十分到位,他說的也沒錯,齊國看似不沾染麻煩的策略,卻可能給自己招致更大的災禍……

    看來與趙國結盟,是勢在必行啊。

    於是貂勃朝長安君揖禮道:“長安君言重了,寡君與趙國結盟之心,天地可鑒,是我自作主張,怠慢了二位公子……但話說回來,那兩座城池,趙國便能保證,會信守承諾交給齊國麼?要知道,五年前趙國還對秦毀諾,沒有與秦國換城……”

    貂勃說的事,是秦趙兩國的藺、離石、祁三城之爭。五年前,秦攻克了這三城,趙國便把公子郚送到秦國作人質,並請求獻出焦、黎、牛狐等城邑給秦國,用來換回三城。結果秦國把城邑還了,趙國卻撕毀了盟誓,秦王大怒,派兵攻趙,打算一口氣截斷趙國東西,全取太原郡,結果卻在閼與之戰折戟沉沙,落了下風。

    說起這件事,平原君有些尷尬,趙國的誠信力,其實跟秦國也彼此彼此。

    明月暗道自己父輩的鍋,卻要小輩來背,卻大義凜然地說道:“倘若齊國出兵後,趙國不給齊國城池,便請齊王唯趙光是問!”

    這是一招險棋,明月不免祈求趙太後身體健康,只要老太太一天安好,他便能順利結束自己的人質生涯。

    貂勃面色稍緩,笑道:“那明日便請平原君、長安君隨我入齊。”

    誰料長安君這時候卻不同意了,拒絕道:“不可,出於對齊國要求的重視,出於對齊王的信任,母後縱然舍不得我,卻毅然讓我入齊為質。我離開時,太後和大王都齋戒了五天,讓我在祖廟行過叩拜禮,親自送我出邯鄲,沿途還由叔父這樣一位名動天下的公子護送。這是為什麼?為的是尊重齊國的威望而表示敬意。”

    “現在我來到齊國邊境上,齊國卻只派了大夫來接應,更沒有儀仗禮樂,我站在這裡,已經顯示了趙國的誠意,還望齊國也顯示自己的決心!”

    貂勃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前有藺相如完璧歸趙,今有長安君為國爭利,好,好一位長安君……平原君,趙國真是人才輩出,讓我艷羨啊。既然如此,我便修書一封,派人飛馬回報大王,以迎接諸侯公子上卿的隆重禮樂,迎長安君入齊!”

    ……

    等貂勃告退後,夜色已深,在公孫龍的解釋下,平原君也明白自己方才差點中套。

    他這個人的好處就在於,雖然經常辦糊塗事,比如拒絕納稅等,但事後卻能聽人勸,並且知錯能改,並未因此嫉恨自己而小侄子。

    平原君擦著額頭冷汗,一邊慶幸,一邊誇獎公孫龍和明月道:“多虧了公孫先生目光如炬,才能讓齊使騙城的陰謀未能得逞啊,也多虧了侄兒能言善辯,才能讓貂勃回心轉意,有他去和齊王陳述,齊趙結盟定能成功。”

    “不然。”明月卻搖了搖頭,說道:“之所以能說動貂勃,並不是因為我善辯,而是因為趙國為山東六國翹楚的國力擺在那裡,齊國不敢得罪趙國,與其與趙為敵,不如與趙為友,這筆賬,齊國君臣自然會算。”

    而且,這一切的前提是,秦國的丞相範睢才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對齊國施展他那“遠交近攻”之策,否則的話,今日之事,恐怕不會這麼順利。所以這一次,齊國能幫趙國一手,五年後的長平之戰,齊國卻對趙國的求援不理不睬了……

    他不由嘆息道:“由此可知,當今天下,弱國,無外交啊!”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5
第48章 誰人為我礪青鋒?(第一卷完)


    回到高唐令安排的居室中後,時間已近夜半,明月感覺自己都要虛脫了。

    方才與齊使貂勃的勾心鬥角,不但要猜測對方的心思,也要調整自己的言辭,這個過程幾乎耗盡了他的腦細胞。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那些從廬陵君處要來的趙國典史沒有白看,在研究邏輯符號之余,從公孫龍處獲悉的齊國往事也幫上了大忙。這些臨時抱佛腳填充起來的細節,讓他裝腔作勢時看上去煞有其事……

    但正如明月最後總結的,歸根結底,還是托了趙國是山東六國最強的福,才能讓貂勃回心轉意,否則就算他嘴皮子磨破,貂勃都無動於衷。

    一邊回想著方才的情形,他也沒閑著,稍微歇息了一會後,便睜開了不斷打戰的眼皮,咬著牙起身,命令宮婢女綺去打一盆冷水來,往臉上一激,讓自己清醒過來,接著便要在榻上盤腿坐下,繼續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課。

    “公子這是何苦呢?”

    女綺比明月大幾歲,年已十八,一路上都比較沉默拘謹,此時看著長安君拖著疲憊的身體,依然要她掌燈,夜讀竹簡,不由動容,擔心地說道:

    “過去幾日裡,公子一停下車,要麼外出騎馬,亦或是同公孫先生談論事情,稍有閑暇,必要展開簡冊觀看,直到深夜才歇息,沒有一天例外。今日難得能在屋檐下安歇,何不先睡一會,明日天亮再看?”

    說完之後看長安君詫異地看著自己,女綺俏臉一紅,連忙比劃著解釋道:“若是長安君累壞了,太後會擔心,也會怪罪賤妾照顧不周的。”

    明月卻將她的羞容看在眼裡,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多謝好意,但有些事,即便我不想做,也得咬著牙堅持。”

    “過去幾天裡,我騎馬的模樣,你也看到了罷,只是個初學者,比起趙括、舒祺等從小習武的人,大為不如。加上我的胳膊瘦弱,怎麼練都不見起色,這一世,恐怕都做不到靈活地在馬上開弓放箭,更別說提劍上陣殺敵了。”

    “天意弄人,我生在王室,卻有一個無用之軀。可是,我空擔著長安君之名,享受著趙人為我提供的衣食嘉柔,古人言,肉食者謀國,總得為趙國盡點心力吧?既然沒法以武藝為國效力,便只能靠頭腦來努力了。”

    女綺欲言又止,暗想,若是你這十五歲便名滿邯鄲的年輕公子都還是“無用”,那其他趙國公子、公孫,豈不是連狗彘狗不如了,但她這句話還是沒說出來。

    卻見長安君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笑道:“它就是我的武器,趙括有他的弓馬和兵法,舒祺有他的三尺劍和劍技,我則有我的頭腦和三寸不爛之舌,此行順不順利,能否全身而退,可全靠它們了……不過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青鋒寶劍需要經常磨礪一樣。”

    明月再度拿起竹簡,發出了嘩啦聲:“這就是為什麼我讀個不停的原因,若是沒有這些天的積累,方才與齊國使者對上,我恐怕沒說幾句話就左支右絀了。為了能隨時拔劍出鞘斬將殺敵,我可不敢有一天的懈怠啊!”

    女綺靜靜地聽完這番話,不再勸誡,只是默默地為燈盤上添滿燈油,撥了撥,讓它不要晃動個不停。

    隨後,便坐到了長安君的後方,繼續縫補著那似乎永遠縫補不完的女紅,時不時抬起眼看一下認真的長安君背影,露出了少見的笑,笑裡透著溫柔,還有一絲憂慮。

    她想起呀,小時候剛記事時,她那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讓諸侯側目的祖父,也曾對她的叔伯兄弟們,說過類似的話……

    ……

    一行人在高唐城沒等太久,貂勃親自趕回臨淄通報齊王,幾天後又飛車奔馳回來,將齊王的答復告知了平原君、長安君。

    “如二位公子之願,寡君將派一位上卿,攜禮樂彝器,在邊境迎接。”

    明月松了口氣,看來自己那一夜的威逼利誘,算是讓齊國君臣認清了現實,終於下定決定和趙國互助了。

    平原君則大喜過望,如此大張旗鼓地迎他們入齊,齊國和趙國的同盟便坐實了,他的使命,相當於完成了一半。

    然而貂勃還沒說完。

    “等二位公子到了臨淄,寡君還會讓太子代他在城門處相迎,不知如此重儀,能表明齊國的誠意麼?”

    明月和平原君對視一眼,對這個規格的接待都很滿意,雖然是來做質子,但總算能不辱國威。

    但明月很清楚,齊國現在之所以還願意與趙結盟,主要是因為齊國的外部環境和趙國一樣差。戰國七雄,一向是柿子挑軟的捏,魏國、楚國對齊國西、南境的威脅的實打實的,與燕國更有刻骨銘心仇恨。

    齊燕之間,那可是長達一甲子,整整三世的血海深仇啊。先是齊宣王派匡章差點滅燕,接著是燕昭王花了三十年時間,效仿勾踐臥薪嘗膽,利用五國伐齊幾乎滅了齊國,遷齊國寶器,掘齊國先人之墓……

    至今,燕國依然占據了齊國北部的無棣等城,田單直到幾年前才奪回了聊城、狄邑,他們可沒忘記燕國賦予齊國的恥辱,若要說戰國七雄裡,誰跟誰最不可能聯手的話,那就是齊燕了。

    所以,齊國才願意和趙國互為表裡,各取所需。

    明月很慶幸,在齊趙關系改善的時候,秦國前幾年卻越過韓、魏,發兵進攻齊國剛、壽,想要為穰侯魏冉的陶丘領地增加土地。如今隨著魏冉失勢,範睢上台,秦國的國策也將迎來大變局,遠交近攻很快就會提上日程,到那時,趙國可就攔不住齊國投入秦國懷抱了……

    在離開高唐城,繼續向齊國邊境進發時,他想道:“所以我這次入齊,承擔的使命可不小啊,為了讓趙國在未來的長平之戰裡有一個比較安全的後方,我必須使盡渾身解數,把齊國留在趙國的同盟裡。這期間,可少不了要跟齊國內部的親秦派,以及秦國源源不斷到臨淄的使者鬥爭……”

    明月就郁悶了,別的質子,只管混吃等死,優哉游哉,國家大事,交給國內大王、相邦去操心就行,他這長安君還沒進齊國就碰上這一檔子事,平原君庸碌之輩不足依仗,還得他親自出馬,自己怎麼就這麼倒霉,不得安樂呢?

    帶著一絲無奈的抱怨,明月再度上路,一天後,他們已經抵達了齊國和趙國的邊境,一條說不上名字的小溪,溪上有橋,對岸是旌旗鮮明,敲鑼打鼓,禮樂隆重的齊國上卿衛隊……

    高唐令派來護送他們的趙軍,就只能送到這裡了。

    平原君上前與齊國上卿交涉寒暄,明月則扶著車欄,眺望前方的齊國國土,心有所感,忽然對同車的舒祺,還有騎馬來到他身邊的趙括說道:

    “括子、舒祺,只要過了這座橋,吾等就離開趙國了。”

    “入齊為質,吾等就好比脫離了父輩羽翼的雛鳥,又像是一葉孤舟,飄蕩在異域,海面看似平靜,底下卻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凶獸浪濤。往後不管發生何事,都得靠自己解決,趙國遠在千裡之外,無法及時幫忙。其中的爾虞我詐,凶險阻礙,我也沒法完全預料到。汝等現在後悔回頭,還來得及。”

    趙括仿佛受到了侮辱:“過便過,怕什麼!我趙國的軍隊,可是曾經深入到濟水以東很遠的。”

    此子大言不慚,雖然他這輩子也沒出過國,但父親趙奢對齊國的輝煌戰果,足以讓趙括在心理上傲視一切齊人,哪怕是齊國的安平君田單在面前,他也不怕!

    舒祺也按劍道:“我聽說在齊國有許多劍客劍師聚集,齊國的技擊之術也神乎其神,我在邯鄲同齡人裡沒有敵手,很想去臨淄闖一闖,看看齊劍與趙劍,孰強孰弱!”

    明月欣慰地看到,兩位伙伴臉上,沒有畏懼,只有意氣飛揚。

    他也壯其膽氣,大笑起來。

    “好!那吾等三人,便一同去見識見識,臨淄這天下第一大城的風情!”

    他一只腳蹬著車輿,手擎車上的趙國旗幟,目視前方,暗道:“齊國,我來了!”

    後面的公孫龍也在遙望橋邊的長安君車駕,看著蹬車而立的長安君,看著騎馬仗劍護翼其左右的趙括、舒祺,突感心中悸動。

    也許是他的錯覺,三位弱冠少年站在一起,明明不值一提,卻竟有一種俾睨齊國,傲然天下的感覺!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5
第49章 亡建者勝也



    三月十七日這天,齊國都城臨淄下了一場小雨,雨點悉悉索索,讓雍門外剛整修過的路面再度變得泥濘不堪。

    但就在那些淺淺的黃泥水裡,一支算不上龐大,卻華麗異樣的隊伍列於門外,望著雨霧蒙蒙的西方翹首以盼。

    隊伍裡的衛士和豎寺被淋得渾身濕透,卻得一聲不吭地撐著高大的華蓋大傘,為他們的主人遮擋這場淫雨。

    坐在輿上,一滴雨都沒沾到他綢緞華服上的小胖子則抱怨不堪:“不過是一個趙國來的質子,如此天氣,父王和母後竟還要我來親迎,太過了罷?”

    他轉過頭,問與他同車那位干瘦如竹竿,滿臉堆笑的青年貴族:“舅父,趙人一向如此麼?”

    “然。”比他年紀稍大一些的後勝毫不吝嗇用言語來抨擊即將到來的客人。

    “趙人素來傲慢,自以為比齊國強大,此番秦國伐趙,本是趙有求於齊,那趙國質子應當飛馬來臨淄,向大王稽首求助才對,卻還要如此托大,竟要我齊國尊貴的太子郊迎,真是不識好歹!”

    他感慨道:“想當年,我齊國極盛的時候,南舉楚、淮,北並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強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那時候的趙王,也得請服膜拜,臨淄萬國來朝,何等的威風!只可惜後來被五國伐齊所害,諸侯遂輕齊國……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在大王治理下,齊國已然大治,國泰民安。”

    十五歲的齊國太子建點了點頭,意氣風發地朝空氣揮動他的拳頭:“看來,趙人依然把齊國當成十多年前軟弱可欺的亡國之余啊,殊不知今日之齊國早已復興,待會,我便要讓趙人好看!”

    後勝連忙說道:“太子,此事不急,今日郊迎,乃大王和王後的旨意,不可輕辱趙國質子,讓太子背上破壞兩國關系的罪名,等他在臨淄安頓下來後,有的是機會刁難他!”

    齊太子建對自己的娘舅後勝一向言聽計從,頷首同意,卻皺眉又指著車下舉華蓋的衛士斥道:“舉高些,休要淋到我的愛馬,它們的鬃毛都濕了!”

    那幾名齊宮衛士哆嗦了一下,在黃泥水裡將手努力舉高,今日太子建來迎接趙國質子,可用心打扮了一番,清一色的白馬,拉著寬大華麗的戎車,還給它們披上了北方少見的犀牛皮,染成了顯眼的火紅色……

    可惜,老天不長眼,竟然下起雨來,真是晦氣。

    就在這時,西方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馬嘶,還有踩踏泥水的腳步聲。

    在齊國上卿的引領下,趙國的使團,終於到達了臨淄雍門外……

    後勝不笑了,眯著眼睛觀察來者,他比較在意的,是那位號稱“天下第一富貴公子”的平原君。太子建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尋找隊伍裡那個與他同齡的趙國質子……

    很快,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

    平原君和太子建一樣,衣著華麗,縮在華蓋大傘下面,對這鬼天氣滿懷抱怨。

    在平原君後方,明月抬頭仰望雨中的臨淄城。高達八丈的城牆宛如一座大山,阻擋著他的視線,城樓的飛檐瓦當上,蹲著陶制的祥瑞神獸,因為齊趙文化的差異,明月已無法一一叫出它們的名稱,只知道有的似龜,有的似虎。

    從公孫龍處,他得知,這座天下人口最多的大城格局與邯鄲相似,王宮在西南,城郭在東北。

    指點著前方的雍門,公孫龍卻嘆了口氣。

    “先生為何嘆息?”明月問道。

    “無他,想起了當年在齊國時的一件往事。”

    在明月的追問下,公孫龍才說道:“二十多年前,雍門外還是有幾處裡閭的,當時有一位叫子周的處士住在這裡,他擅長琴藝,故而吾等稷下士常來拜訪。有一次,連孟嘗君也來了,子周便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曲罷,孟嘗君聽得墜淚流涕,說他從子周的琴音裡,聽到了破國亡邑之人的悲傷。”

    公孫龍再嘆道:“當時在場的人雖然稱贊子周的琴技高超,但誰也沒有把這當回事,可如今回頭想想,子周或許是在提醒孟嘗君啊。果然,沒過幾年,齊閔王與孟嘗君君臣反目,又導致了五國伐齊,在燕軍圍攻下,臨淄雍門外的裡閭成了一片火海,子周與他的琴不知所蹤,齊人,也過了好幾年破國亡邑之人的日子……老夫也是睹物思人,也不知子周還在不在臨淄?我還能聽到那琴聲麼?”

    明月倒是很樂觀地笑道:“等使命了結,我便陪先生去臨淄三百閭裡尋一尋,也到稷下學宮裡走一走。”

    按照齊國人安排好的流程,明月要和平原君從王宮西面的雍門進去,謁見齊王。

    至於公孫龍這些隨行人員,還有趙括率領的那一百趙卒、帶劍的十名游俠兒,自然不能一起進入齊王宮禁地,而要轉向臨淄南門,在齊國傳舍人的引領下,前往臨時的營地。

    “括子,你性格衝動,待會一定要謹慎忍耐,休得生事!”

    明月嚴肅地告誡趙括,趙括也頷首領命,這些天裡,他已經習慣了長安君對自己發號施令,明月也漸漸放心讓他獨當一面,至少這百來人,趙括一路上還是帶的有模有樣。

    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趙括便要縱馬離去,明月卻又叫住在隊伍末尾的魯句踐,下車脫下身上的蓑衣鬥笠,交到他手裡:“句踐,穿戴起來,不要著涼生病。”

    魯句踐一直以來,都自稱“越王勾踐之後”,是百年前越國被楚威王滅國後,遷徙到邯鄲的越國公子後人。所以他也像吳越之地的越族遺民一樣,經常赤腳奔馳,不避風雨,本要拒絕,長安君卻道:“你若先病倒了,還談什麼護衛我左右?”

    魯句踐無奈,接過蓑衣鬥笠戴上,心裡很是感動,立在泥水裡朝明月道謝,這才帶著游俠兒們隨趙括和臨淄傳舍人而去……

    安排好這一切後,明月才讓李談繼續駕車向前駛去,跟在平原君背後,向在城門外等候他們的齊國太子行禮問好。

    殊不知,他方才那脫衣賜士的舉動,全都看在齊國太子建和後勝眼裡,後勝是驚訝,太子建卻心生鄙夷。

    他雖然出生在動蕩時代,可自打記事起,便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也不知下士為何物,見明月竟然不避泥濘,與那滿身泥點的游俠兒說話,一點貴公子的架子都沒有,竟看輕了他幾分。

    上下打量明月一番,尤其將目光放在他被泥水沾濕的鞋履和下裳上,太子建問道:“你便是入齊為質的趙國公子長安君?”

    語氣裡掩不住他的輕蔑,明月卻絲毫不以為恥,不卑不亢地說道:“然,趙光見過齊太子……”

    他的目光轉向與齊國太子同車的另一人,那人滿臉堆笑,跟平原君第一次見面,卻像是老相識般寒暄如常,眼睛則不時瞥向明月。但明月卻總覺得,他笑容底下,藏著一把鋒利的刀子。

    “在下後勝,乃齊宮謁者,奉大王之命,與太子來此迎接平原君,長安君……”

    “後勝?”

    明月一愣,不由想起了前世讀史書時看到的一句齊地歌謠。

    “悲耶,哀耶,亡建者勝也!”

    他嘴角不由露出了笑,暗道:“田建、後勝,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對讓齊國不戰而亡於秦的亡國君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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