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5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9
第60章 鹿乳奉親?



    打一進門,明月就知道,這間店鋪的主人混得不怎樣。

    蒙灰的木門,低矮的門檻,裡面面積很小,各種東西擠在一起,幾乎沒能下腳的地方。後面的櫥壁上擺著雜七雜八的瓶罐,空氣裡夾雜著一絲硫磺的氣味。

    一個十多歲的小童手持木杵,站在門內,面帶笑容,作出迎客的姿勢,卻發現自己手裡拿著的東西不妙,連忙扔到一邊,然後就垂下頭不敢說話。

    那小童身後,一位衣著邋遢的方術士慌慌張張地來迎接,臉上還有瞌睡時被案幾角壓出來的紅印。

    “這位君子……”在張口說了一句臨淄方言,對方搖了搖頭後,方術士連忙改換成不太流利的雅言。

    “小人徐平,君子光臨,實乃吾等榮幸……”

    ……

    一邊奉承攬客,徐平的眼珠子也在打轉。在臨淄討生活這麼多年後,他也練出了一套齊人商賈看人的本領。

    眼前這位少年白面無須,眼睛透亮,一看就是豪富之家才能保養出來的細皮嫩肉,他穿著的衣裳雖然看似普通,但那些細葛布一針一線都十分精致,更別說邊角的繡文,尤其是他帛帶上那枚幾乎有半個巴掌大的圓月玉飾,色澤圓潤,線條舒暢,更是價值百金……

    他身後的幾名護衛也不一般,五個凶神惡煞的大漢自覺地在丹鋪門口一站,跟進來的那個也是身家不俗的年輕劍士,當他盯著自己時,徐平感覺自己隨時會被此子刺出一身篩子。

    左右上下觀察一番後,徐平便知道,這次是來了大魚!此人,非富即貴!

    十五六歲的少年人進方術士的丹房藥鋪,所求何事?他們又不似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需要壯陽藥,一般來說,應該是為長輩求藥……

    於是徐平便故作高深地沉吟起來,笑眯眯地說道:“小君子莫非是……趙國人?”

    哪怕是說雅言,卻難免帶上一點鄉音,少年君子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承認道:“我正是邯鄲趙人。”

    一個遠離故土的年輕貴君子……徐平迅速補全了面前這貴人的來頭,繼續問道:“小君子家中父母可還安好?”

    “家父已逝,家母尚在。”

    他提及父親時無甚表情,說母親卻有些憂傷,徐平看在眼裡,便立刻說道:“小君子真是一片孝心啊。”

    這話倒是說得少年君子一愣,笑道:“先生無緣無故,為何誇我?”

    徐平一笑:“小人聽說過一件事,孔子的弟子曾參,世稱曾子,以孝著稱。少年時家貧,常入山打柴,一天,家裡來了客人,曾母不知所措,就用牙咬自己的手指。曾參忽然覺得心疼,知道母親在呼喚自己,便背著柴迅速返回家中……小君子遠在臨淄,距離邯鄲千裡迢迢,想必很想念母親,擔心她身體,這就是囓指痛心,只有純孝之人才有啊……”

    見那少年面色微沉,似乎是在思念母親,擔心她的身體,徐平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便再接再厲地誘導道:

    “還有一件事,在楚國郯城,有一位名叫郯子的處士,其母年老,患眼疾,需飲鹿乳療治。他便披鹿皮進入深山,鑽進鹿群中,擠取鹿乳,供奉雙親。一次取乳時,卻有獵人拉弓瞄准了郯子,以為他是頭麂鹿,郯子急忙掀起鹿皮現身走出,將擠取鹿乳為雙親醫病的實情告知獵人,獵人敬他孝順,以鹿乳相贈,並護送他出山……”

    說到這裡,徐平不失時機地一比身後的瓶瓶罐罐:”小君子有曾參、郯子之孝,小人也不吝效仿那獵戶,以鹿乳相……售。”

    “鹿乳?我母親雙目清明,要那東西作甚。”少年君子樂得不行。

    “不然。”徐平吹噓道:“我身後的這些丹藥,都可以同治眼疾的鹿乳相比。不瞞小君子,小人的方術,傳自海上神仙道名師,他可是曾經去過三神山,與羽人交游過的奇人,小人所煉制的丹藥,也繼承了神仙道的妙處,有調和陰陽,理膳通氣之效,長者若是服用,益處多多……小君子為母求藥,真是來對地方了!”

    徐平這一番話,從套近乎到打探虛實再到乘機拋售他的丹藥,一氣呵成,看得旁邊的小盧生目瞪口呆,之前對夫子的鄙夷也不見了,只覺得自己若是也能學會這口才,還愁在臨淄混不下去?

    孰料,那少年君子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先生啊先生,你真是能說會道,只不過,我這次來造訪,並非是為母親求藥。而是聽家叔說,岳市之北,女閭之南,有一家丹房不錯,故來瞧瞧。”

    “不是為母求藥?”

    徐平心裡一驚,剛才自己似乎表演過頭了,但他依然臉不紅心不跳,淡然說道:“原來是前日那位貴人是君子的叔父,哈哈,我其實從君子剛進門時,便猜到了……”

    前天誤打誤撞進來的那位趙國貴人也不同小可,出手闊綽不說,舉手投足間甚至有一種公子公孫的氣質,進來後也極為嫻熟地在丹房裡繞了一圈,然後隱晦地問他可有壯體之藥。

    徐平自然獻上了最好的藥,本著放長線釣大魚的想法,他連錢都沒要,只為巴結上那貴人。誰料那貴人一去不復返,徒兒盧生就為這事怨他呢,說前日要是狠狠宰那胖子一筆,師徒二人都能吃上肉了……

    如今那天放出去的線,終於有收獲了,徐平差點淚流滿襟,瞧了瞧自己的弟子,朝他擠擠眼,意思是為師沒錯吧?盧生也少不了暗暗朝他翹起大拇指,佩服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種驕奢淫逸的叔侄,所求的東西大概是相同的。徐平也顧不上感慨這位公子年紀輕輕就不知節制,竟然要過到靠壯陽藥強行維持的程度,能掙到錢帛就行。

    他便咳嗽了一聲,湊近那公子,低聲說道:“君子要的東西,小人這確實有。”說完便從懷中掏出一個陶瓶,倒出了兩粒紫藍色的小藥丸,芳香撲鼻……

    那少年君子瞧了瞧他掌心的藥丸,又瞧了瞧他臉上“我懂得”的神情,竟忍俊不禁,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徐先生,你真是誤會了……我也不是為此而來。”

    “啊!?”徐平飽含深意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不是為了為父母求藥,也不是為了徹夜歡愉,難道,難道……

    他有些驚訝地指著他道:“難道君子想要的,是求長生!?”

    年紀小小就開始為幾十年後的衰老死去而發愁,徐平真的對這少年琢磨不透了,這簡直就是齊人常說的“杞人憂天”啊。不過若是天下人人都能像他一樣,那他們方術士這不被九流十家認同接納的“神仙家”流派,便能成為顯學,受人追捧了……

    明月哭笑不得,他知道這些江湖術士最喜歡玩這種似是而非的把戲,也沒工夫跟他胡扯了,索性直接挑明來意。

    “我想要看看先生的丹房,再請先生為我演示一下蒸丹砂的過程!”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19
第61章 萬物皆可互變



    半刻後,徐平的丹房內。

    看著眼前這個略顯陳舊的煉丹器皿,明月告訴自己,考古學家在海昏侯墓裡發現的那一件的確並非原版,戰國方術士們早在公元前三世紀,便把廚房裡司空見慣的甗(yǎn)器,改造成了升煉水銀的蒸餾器。

    這器皿通體由青銅鑄造,由一甑一釜組成,甑與釜以子母口對接,外面有方便提攜的半環。

    但見徐平將他徒兒盧生研磨成粉末的丹砂小心翼翼地放入釜中,蓋好頂蓋,然後便將器皿放在灶上,點火加熱,徐平專心致志地注意著火候,盧生則舉著蒲扇在旁邊不停地扇著,不時還被煙氣嗆得咳嗽不止。

    雖然這並非玻璃瓶子,看不到裡面丹砂發生的變化,但明月好歹是上過初高中化學課的人,他依然能想像這個過程:

    隨著灶火加熱,丹砂這種汞的硫化物開始分解為二氧化硫和汞,汞隨著溫度升高,開始變為汞蒸氣,這些蒸氣慢慢上揚,通過甑與釜之間那個網格形的箅(bi),進入甑裡,又遇甑蓋,冷凝成液體後流向槽道聚集起來,通過甑上的流孔管道,流出甑外,滴入收集用的小陶罐裡……

    滴滴點點,最後,就得到了小半罐銀白色的液態水銀……

    “這是何物?”站在明月旁邊的舒祺驚奇地問道。

    一切順利,徐平松了口氣,又開始誇誇其他,指著陶罐裡的水銀,贊道:“君子,此物似銀而非銀,實乃太陽流珠,卒得金華,化為 ** 凝而至堅,猶如河上姹女,靈而最神,得火則飛,不見埃塵……”

    戰國之世,方術士們煉丹用量最大的東西就是水銀,因為他們相信,水銀再同純潔的硫磺合在一起,煉制得出的鮮艷桔紅色物體,便是能讓人延年益壽的“還丹”。

    明月卻沒有聽徐平胡謅,而是露出了一絲笑。

    “丹砂燒之成水銀……”

    沒記錯的話,某次化學會考時,好像就有這麼一道題,然而後世初中生都能理解的化學還原和氧化反應,在這個時代,卻是少數方術士才能掌握的奇異方術。

    他們經常演示過程,用來驚異世人,卻從不揭示原理。

    明月卻是明白的,他請徐平揭開甑蓋,卻見蓋為圓頂,周邊有槽,槽上有一流,可以釋放冷卻水。

    從下到上,這已經是一個較為成熟的蒸餾器了,在感慨古人多智之余,明月也覺得自己撿到了寶。

    徐平極力推銷的“還丹”之類,他可是一點興趣沒有,燕昭王天天吃這種硫化汞,不暴斃才怪!他還打算回去以後勸勸平原君,再好色無厭,也不要沾染這些方術士練出來的“妙藥”。

    他在意的,是將這抽汞器用於他處,比如蒸酒……

    眼前這器皿高不過二尺,一次只能蒸騰一點水銀出來,若是要烤酒,需要的可是高達半丈的大器具,材料也得換換,但以此為原型打制的話,會節省很多時間。

    如此想著,明月的目光從抽汞器上移開,轉視這丹房裡其他器具。

    雖然地方狹小,但也算五髒俱全,丹爐、丹鼎、水海、華池、石榴罐、坩堝子、研磨器、絹篩等,分別擺設在各處。

    明月看了一圈,又發現那些器皿大多數是陶制的,從而可見這方術士徐平囊中羞澀,沒法打制更好的青銅器。

    而且看得出來,這丹房裡的原材料已經寥寥無幾,方才為了演示蒸餾丹砂,徐平師徒可是將裝丹砂粉末的陶罐掏了又掏,才折騰出來一點的。

    畢竟這東西後世平平無奇,這時代卻是貴重物品,再過些年,秦國巴郡有個寡婦清,因為她的先祖擁有幾處朱砂礦,竟獨攬其利達好幾代人,家產也多得不計其數。到秦始皇時,作為秦始皇陵裡大量水銀的主要提供者,竟被祖龍以上賓之禮待之,為她修築了女懷清台……

    ……

    明月猜測的沒錯,徐平從燕國帶來的錢帛,大多數都砸在購料上了,除了丹砂之外,還需要鉛、曾青、雄黃等,都要在外采購,所以若是手頭沒有十金百金,可玩不轉煉丹這行業。

    之所以投入這麼大,他也是期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得到某位公子將相的賞識,出資贊助他,攀附權貴,那才是方術士最好的歸宿,而不是像現在一般,在陋巷靠賣壯陽藥為生……

    可這就是現實,為了謀生,除了練嘴皮子外,他還得抓住機會表現自己,讓買家覺得,自己是個有本事的方術士!

    眼見面前的君子對“還丹”興致寥寥,卻對丹房裡各種器具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徐平又有了一個主意。

    “君子,小人還有一種法門,要向君子展示一番。”

    明月來者不拒:“先生盡管讓我開開眼界。”

    徐平讓弟子盧生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盧生了然,便立刻去准備器具材料,徐平則向明月抱歉,自行去更衣沐浴……

    半刻後,盧生已經將器具准備完畢,這是一個內部鍍銀的陶制小槽,盧生介紹說這東西叫做“華池”,是水法煉丹的器具。盧生小心翼翼地在丹房裡找到了一個陶罐,從中倒出了一些天藍色的晶體,往鍍銀陶槽裡加水溶解,便成了藍色的液體……

    這時候,徐平也出來了,但見他已經穿上了一身干淨的深衣長袍,頭發剛剛洗過未干,扎成了干練的椎髻,這一打扮,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了。

    卻見他朝明月一鞠,問道:“不知君子可有鐵劍,能否借小人一用?”

    明月朝舒祺點了點頭,舒祺便把隨身的鐵制短劍遞給了徐平。

    徐平接過短劍後,先將其高高舉起,雙目有神,念念有詞,似乎在施什麼咒語,在室內繞了幾圈,求得三仙山神靈保佑後,便走到華池邊,將鐵劍的劍刃插入天藍色的池中……

    華池下的灶火緩慢加熱,反應就這樣發生了,卻見池中的天藍色液體,慢慢染上一層綠色。而當許久之後,徐平將鐵劍從池中抽出時,上面本來銀黑色的劍身,卻已經鍍上了一層赤金色……

    “嘶,我的劍怎麼了?”

    舒祺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事情,連忙將自己的劍拿過來,嘖嘖稱奇。

    徐平卻不點破緣由,只是淡淡地笑著:“萬物產生及其變,均是由於陰陽之交合,使精氣舒發之結果,在吾等方術士手中,鐵可變為銅,銅亦可變為鐵,丹砂可化黃金,黃金可為不朽。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嫌金銀不可以異物乎?”

    裝完逼後,在小徒盧生滿臉崇拜下,徐平看向了明月,期待也能從他臉上看到震驚和不可思議,從而證明自己的確是有大能耐的。

    然而……

    那少年君子臉色,卻是習以為常的淡然,反而用一種“一切都在我預料中”的眼神盯著徐平看,弄得他頭皮發麻。

    他不知道,明月心裡已經暗暗罵開了。

    “你這廝,以為我是小學生,不認識銅鐵置換反應麼?”

    ……

    方才明月已經嗅了嗅華池裡的液體,有難聞的刺激性氣味,他心中了然,這東西,應該是用膽礬礦石制備的液體,也就是後世的硫酸銅溶液。

    一眼看穿徐平的裝神弄鬼後,明月也沒有當場戳破他,而是想道:”李約瑟說過,整個化學最重要的根源之一(即使不是最重要的唯一根源)就是地地道道從中國傳出的,果然是這樣……”

    這丹房簡直就是個古代的化學實驗室……

    這些煉丹設備,蒸餾器、華池等,它們的功能與現代化學儀器已相差不遠了,只是式樣、質地不同而已,也有很多修飾性的花紋、底座,添加了不少神秘色彩。

    而徐平等方術士做的事情,跟後世的化學實驗也頗為類似,丹砂化水銀是氧化還原,曾青遇鐵化為銅是置換反應,只可惜目的不同,以上種種,都是為了造出”長生不老“之藥,終究是緣木求魚。

    在二千年的煉丹過程中,煉丹方士們歷盡各種失敗和危險,進行了反反復復不計其數的探索和試驗,亦可謂千辛萬苦。雖未曾找到“長生不死之藥”,卻也為後人積累了大量的化學知識,甚至弄出了火藥這種副產品。

    只可惜,戰國時,基於“陰陽五行說”,還比較唯物的煉丹術,在漢魏時代道教興起後,徹底與神神鬼鬼結合,混雜了大量的民間巫術,這就是它無法進化為近代化學的原因了。

    不過現在,明月來了,來到了方術士們方興未艾的時代。

    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給他們灌輸數不盡的知識,從而改變這個歷史進程!

    他笑了笑,說道:“先生果然有大能耐,這樣,這丹房裡的抽汞器、華池,一切器具,我都買下了。”

    徐平大驚失色,他賣丹丸,可卻不賣這些吃飯的家伙啊,連忙說道:“君子,君子,小人這丹房裡的器具,均不售賣。”

    可明月卻容不得他拒絕,朝舒祺點了點頭,舒祺便將懷中一袋沉甸甸的金子,直接扔在案幾上,打開一看,裡面都是餅狀的金爰,重達一斤!

    徐平和盧生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子,不由長大了嘴巴,差點被閃瞎了眼。

    卻聽那位君子說道:“我不僅要買下這丹房裡的一切器具,我還想讓先生做我的門客,由我資助先生煉丹。”

    “君子……”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恩惠啊!咽了下口水,徐平的仙風道骨又沒了,滿臉諂媚,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君子是趙國哪家貴人?”

    上卿子弟?大夫晚輩?亦或是某位公孫?

    明月回過頭,笑道:“我乃趙國公子,長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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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臣盡死力與君市



    “夫子,別笑了,從昨日清晨開始,你便沒停下來過。”

    質子府內的新家裡,頭上結著兩個發鬟的小童盧生瞧著對鏡痴笑了一夜的師傅,犯愁不已。

    “孺子,你懂什麼!”

    徐平摸了摸笑得發酸的嘴角,訓斥小徒道:“你可知道,做了長安君的門客,意味著什麼?”

    盧生撓了撓頭,說道:“意味著吾等下一頓能吃上魚?下雨天不用四處堵漏了?”

    “淺薄!”

    徐平對他嗤之以鼻,嘿嘿地笑道:“這意味著,只要長安君有一日的富貴,吾等便能受他恩澤,過錦衣玉食的日子……”

    這整一天裡,徐平整個人都是眩暈的,那種感覺,仿佛一個用直鉤釣了一輩子魚,本已絕望的老漁翁,突然間卻有一條金鱗大鯉上鉤……

    他徐平,受先師連累,名聲敗壞,在臨淄默默無名地沉浮多年後,終於有一位公子願意接納他做門客了!

    更別說,這位公子可不是那種除了公子之名孑然一身的窮酸公子。長安君,是趙國攝政太後最疼愛的幼子,非但早早就得了封君之位,賞賜寶物重器甚多,還有許多食邑,可以提供源源不絕的財源。

    從齊國大張旗鼓地派上卿去迎接長安君開始,他的名聲便在臨淄城裡傳播。關於他以言語黜難貂勃大夫的傳聞;關於他入城時前呼後擁的上百乘輜車寶器;也關於他在太子府宴饗上,與匡梁將軍打的那個豪賭……

    不管是哪一個傳聞,都足以證明這長安君是一位年輕殷富的貴公子,家累千金,且為趙國立下了這功勞,地位穩如磐石。

    抱上這樣一條粗腿,做了他的門客,徐平師徒下半輩子就不必發愁了。

    “出有車,食有肉,穿絲衣文繡,位列上賓,卿大夫見了也要側目,這就是公子舍人的待遇啊!”

    讓盧生伺候自己盥洗穿衣後,徐平穿了一身潔淨的深衣長袍,昂首挺胸地出了門,既然做了長安君的門客,他也滿懷期待,想要干一番大事業,早點布置好丹房,好好煉制出一些靈丹妙藥,讓長安君對自己日益尊崇!

    “先師毒死燕昭王的污名,就得靠我來洗刷了……”

    懷著滿腔壯志,徐平在侍者的指引下,在碩大的質子府裡穿行,身後一直有兩個健壯凶悍的劍士保護,他相信,這是長安君對自己看重的體現。

    可到了長安君接見他的地方,被告知邀他入府的緣由後,徐平差點將冠取下來,扔到地上!

    ”要用我那蒸取水銀,求不死之藥的丹器來制作蒸酒的器皿?還要我從中協助?不行,這絕對不行!

    徐平痛心疾首地說道:“公子聽過一句話麼?割雞焉用牛刀!公子此舉,謬矣!”

    長安君等他發完火後,才淡淡地問道:“你不願?”

    徐平頭一縮,但隨即又鄙夷地瞧了瞧粗手粗腳的那三個酒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向長安君拱手道:“豈敢,臣只是覺得此事不妥,我乃學自三神山仙人的神仙道傳人,豈能與這等粗鄙的百工之徒一起共事?”

    這可把狄陽和他的兩個兒子氣壞了,卻礙於長安君在場,敢怒不敢言,只能對著這個誇誇其談的齊國方術士怒目而視……

    明月也不生氣,背著手道:“先生,這就不對了,你昨日已經拜入我的門下,做了我長安君的舍人了罷?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這就是主君與門客的關系,各取所需而已。我用厚祿買先生為我出力,難道做事之前,還需要問先生樂不樂意嗎?若是先生無法滿足我的要求,那我養先生何用?”

    長安君的話已經很重了,但徐平依然不妥協,梗著脖子道:“縱然如此,士有所為,亦有所不為。”

    明月搖了搖頭:“這句話是不錯,但先生卻沒辦法做到。”

    徐平一驚:“公子此言何意?”

    明月笑道:“先生以為我還不清楚你的底細麼?先生的夫子乃燕國方術士正伯僑,他獻上的丹藥毒死了燕昭王,先生只身逃到齊國來避難,但名聲已壞。除了我,恐怕再沒有哪位公子將相願意接納先生,給你厚祿資助了,難不成先生還想出去繼續在陋巷中寄居,售賣壯體之藥,受人白眼嘲笑?難道那種日子,比在質子府內幫我做事更高雅?”

    長安君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將他底細打探清楚了,徐平訥訥無言,只感覺自己好像是一下子被扒了衣服的江湖騙子,一時間兩難抉擇。他還是有一些士人的自尊心的,很想學魏文侯時田子方“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的豪氣,一扭頭離開這質子府。

    但是,他並非是孑然一人啊。

    想到小徒兒盧生長身體想吃肉時可憐巴巴的眼神,徐平心裡一軟,腰杆也不挺了,垂首道:“是臣糊塗了,長安君之所欲,臣身為舍人,當竭力去做才是……”

    “這就對了。”明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從即日起,我當以上賓之禮待先生和令徒,等幫我做完了這件事,我自會專門給先生布置一個場地,用於煉丹。而且我保證,只要按照我說的做,必讓先生一雪師門之恥,曠爍古今,流芳百世!”

    ……

    在明月的軟硬皆施下,徐平乖乖地選擇合作,他獻上的蒸餾器作為雛形,由攻金之匠、揉木之匠一起研究,仿制適合蒸餾酒水的大號蒸餾器。照葫蘆畫瓢永遠比憑空創造容易,不出三日,一個與前世農村烤酒大灶極其相似的蒸餾甑鍋便做成了,徐平等人試著運行了一下,效果不錯。

    與此同時,酒工漿人們也開始釀酒工作,與酒曲混合的高粱、稻米、粟米裝了三大釜,已經開始在大桶內發酵。春季是釀酒發酵的佳時,要是拖到入夏,氣溫太高,出酒率反而有所下降。

    這個過程需要需要十天左右,接下來,酒工們要密切注視著酒桶

    兩邊的進度都在慢慢完成,只等四月初酒母發酵完畢,就可以開始正式開始蒸餾!

    現在,明月只需要耐心等待。

    一晃幾天時間過去了,三月份日益接近尾聲,明月的質子府為釀酒賭鬥一事忙忙碌碌,這次的趙國正使平原君也在執行他的任務,他不斷與長安君一起出入齊王宮,與齊王、君王後、齊相王孫賈、貂勃等人協商齊國出兵一事。

    從長安君進入齊國境內開始,齊趙聯盟已經成了既成事實,安平君田單在三月中旬時已經率兵三萬去”進攻“陶丘”,那裡是秦國的穰侯魏冉的封地,也是秦國在東方的飛地。

    田單名為攻陶,實際上只是圍而不攻,他要表明的,只是齊國幫助趙國的決心,告訴秦國人,趙國並非眾叛親離,他們的背後,有齊國在鼎力支持。

    這個信號迅速從陶丘傳回秦國本土,這次秦人進攻趙國,本來就是乘喪而伐,有利而進,無利而退。趙國也從最初被秦國乘喪而伐的驚懼裡緩過神來了,有趙奢、廉頗坐鎮,秦人依然只占領了三座邊邑,沒有進一步的推進,想來退兵只是時間問題。

    至此,平原君的使命完成了一半,這一日他再度與明月一同進入齊王宮,希望敦促齊王,能與趙國建立一個正式的盟誓關系。

    雖說戰國之世撕毀盟書的事情司空見慣,但一個書面盟約總比口頭同盟要強啊,至少能讓平原君回去交差,也能讓長安君在臨淄的質子生活有更多保障。

    齊王宮內一切如故,在君王後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從不會因為外面的事情起任何波瀾。那一日吃了宋毋忌的丹藥後,齊王田法章似乎又續了一口命,雖然看上去還是虛弱無比,臉色蠟黃,但至少能在寺人的攙扶下出來說話了。

    面對平原君的提議,已經是一位老練政客的齊王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輕咳著說道:“不急,不急,等安平君歸來後,吾等再一齊蒞盟,齊國與趙國的關系,如同金鐵磐石,平原君何必焦急?今日在此,寡人倒是有一件趣聞,要與二位公子分享……”

    平原君和明月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齊王這只病怏怏的老狐狸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卻只能耐心傾聽。

    齊王瞧了瞧平原君,又瞧了瞧長安君,笑道:“不知二位可聽說過秦國的丞相張祿?”

    齊王此言一出,平原君還沒反應過來,明月心裡卻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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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範雎


    ……

    王宮偏殿內,氣氛徒然有些緊張。

    “既然齊王問起,外臣對張祿,倒是有所耳聞。”

    因為摸不清齊王突然提及秦國丞相是何用意,平原君只能見招拆招,順著話頭說下去。

    “穰侯魏冉、華陽君羋戎,乃是秦王之母羋太後的弟弟,而涇陽君、高陵君則是秦王同母弟。由於羋太後的緣故,穰侯當國相後,三人升任將軍,有封賜的領地,故而並稱為四貴。那時候秦王稷即位已經四十一年,朝政依然被太後和穰侯把持,太後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國外從不報告,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罰隨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從不請示,四貴的私家財富甚至超過了秦王。”

    “但是在一年前,也就是秦王稷四十一年,秦王終於按捺不住,廢羋太後,遷之於甘泉宮,又逐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於關外,穰侯雖然還留在鹹陽,但其相位已經被廢,改由魏人張祿任丞相。這張祿的名聲不顯,只知道他幾年前就在秦王身邊做客卿,想來也沒太大本領,只是依著秦王的心意做事,故而秦國之前對齊的敵對,只怕不會因張祿上台而有任何改變啊……”

    秦王稷,這個年過六旬的君主,已經當了四十二年秦王,與田法章的父親齊閔王可是老對手了,五國伐齊,很大程度上是秦、燕主導的。平原君不斷強調這一點,希望齊王不要因為與齊國敵對的穰侯廢相,而生出別的心思……

    齊王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是自然,寡人現在不正與趙國一同,與秦國交兵麼?不過關於那張祿,有一件事,平原君或許還不知曉,他其實不叫張祿……”

    他眼裡閃過一道陰鷙的光,笑道:“而是叫範雎!”

    ……

    “範雎?”

    平原君想了想,攤手啞然失笑:“恕外臣孤陋寡聞,這範雎是哪國人物,我從未聽說過。”

    不想旁邊的長安君突然插話道:“叔父,我倒是從公孫龍先生處,聽說過範雎之名。”

    齊王和平原君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平原君是驚疑,他怎麼從沒聽公孫龍提及啊?齊王則是詫異,他就像一個准備好謎語,正打算講述一個曲折故事的主人,卻突然有客人站出來說他知道謎底,這就讓齊王有些意興闌珊了。

    他只好頷首道:“既然知道,那且說來聽聽……”

    明月便侃侃而談:“範雎乃魏國人,人稱範叔。他學縱橫長短之術,游說諸侯,欲事於魏王,但家境貧寒,沒有門路,便只能先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做舍人。”

    “當時正值齊王復國後數年,須賈為魏昭王出使齊國,範雎隨從前往,在齊國逗留了幾個月,公孫龍先生就是那時候認識範雎的,他還說,大王對那範雎,頗為賞識?”

    說到這裡,他略一停頓,畢竟這只是前世史書上的記載,明月不保證全部准確,說一半留一半是最好了,反正他只需要讓己方在齊王眼裡不要顯得一無所知。

    齊王頷首道:“然,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寡人見範雎能言善辯,應對得當,覺得他是個人才,便派人賞賜範雎黃金十斤及牛酒。範雎推辭不敢接受,最後收下了牛肉美酒,退還黃金。”

    他嘆息道:“寡人本是好意,誰料卻害了範叔,中大夫須賈知道這件事後懷恨在心,認為範雎把魏國的機密出賣給我齊國,所以才得到寡人此等饋贈。回到魏國後,須賈心恨範雎,便把此事報告給魏國國相。魏國國相,乃是魏襄王的公子,名叫魏齊。魏齊聽後大怒,覺得範雎吃裡扒外,便命令親信笞打他,範雎的肋骨被打折牙齒被打掉,鮮血淋漓,眼見不活了,才棄之於荒野。寡人得知此事後,以為他是死了,後悔不已……”

    平原君道:“既然範雎已被打死,卻為何又成了秦國的丞相張祿?”

    明月笑道:“想必是裝死脫身,然後逃到秦國,隱姓埋名潛藏下來了罷?我聽說當時穰侯魏冉專秦權,厭惡其他諸侯入秦游說的士人,那範雎能混進去,也不容易,此人,真人傑也,舅父當時並未看錯他……”

    齊王想說的又被長安君說了,一時間竟有些不好繼續往下引,此子太過聰明,讓他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應對。過了一會他才道:“不錯,原來範雎未死,被魏齊的門客鄭安平所救,隱匿數年,之後又得到了秦國出使魏國的謁者王稽的協助,才得以入秦的。”

    “範雎入秦後,化名張祿,不過數年,便得到了秦王稷的信任,拜為客卿,與之商議朝政,如今又搬倒了為相三十年的穰侯,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秦國丞相。”

    明月道:“既然舅父提及此事,便說明那範雎已經不再化名張祿,而是公開身份了?想來是近兩個月發生的事罷?”

    齊王似是後知後覺地一拍額頭,笑道:“寡人糊塗了,說了這麼久,今日要與汝等分享的那件趣事,卻只字未提呢。”

    接著,齊王便說起了範雎報仇的事。

    “範雎做了秦國相國之後,秦國人仍稱他為張祿,而魏國人同寡人一樣,對此毫無知曉,認為範雎早已死了。今年年初,魏王聽聞秦國向東發兵攻打趙國,拔三城,大驚,害怕殃及自己,便派須賈出使秦國,想要與秦友好……”

    平原君接話道:“於是須賈便遇到範雎了?”

    齊王興致勃勃地說道:“見到了,只是範雎隱蔽了自己秦相的身份,穿著敝衣,步行到鹹陽客舍,見到了須賈,假裝自己是秦國‘張丞相’的馬夫,來迎接須賈去相府。”

    明月暗道,果然是這件事,那範雎真是會玩。

    接下來的事自不必多說,演技極佳範雎一把鼻涕一把淚,騙得須賈的信賴,以為他真是丞相府的馬夫呢,搞得須賈都有些憐憫他,便留下範雎一起坐下吃飯,又不無同情地說:“範叔竟貧寒至此。”還取了自己一件粗絲袍送給他。

    做了這些事後,那須賈以為自己跟範雎恩怨已消,便乘機問起秦國“張丞相”的喜好,範雎自然繼續誆騙他,說自己可以引須賈直接進相府,不必等上許多天。

    須賈大喜,便讓範睢拉自己的丞相府,相府裡的人看到範雎駕著車子回來,認識他的人紛紛回避。須賈見此情景十分很奇怪,也沒多想,到了相府內,範雎讓須賈在此等待,他去向“丞相張君”稟報。

    須賈就在門口拽著馬韁繩傻等著,很長時間不見人來,便問門卒說:“範叔久入不出,何故?”門卒說:“無範叔。”須賈說:“與我同車而入者便是範叔。”門卒則大笑說:“非範叔,乃秦國丞相張君也!”

    須賈一聽大驚失色,明白自己是上當了,誆騙進來,就趕緊肉袒負荊,入內磕頭請罪。

    之後,範雎當眾數落了須賈的罪名,羞辱了他一番,但最後卻沒有要須賈的命,還聲稱自己“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須賈雖然曾經害他,但因為今天他還算念舊情,贈一件粗絲袍給自己的份上,所以給他一條生路。於是便將須賈逐出相府,進宮把事情的原委報告了秦王,決定不接受魏國來使,責令須賈歸國。

    須賈離開前,範雎又羞辱了他一番,還責令他道:“魏齊乃我仇人,汝歸去後,告知魏王,速速斬魏齊頭顱獻來,不然,我且請大王伐魏國,屠大梁!”

    說完這個“趣事”後,齊王笑道:“這是月初發生的事,當時汝等才剛從邯鄲出發,故而不知,傳到齊國來,卻有些晚了。得知此事後,寡人很是欣慰啊,也覺得範雎忍辱負重,一朝登頂,其行頗似伍子胥,真是令人唏噓。”

    他隨即目視平原君、長安君,笑道:“範雎說他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平原君,你覺得,當年寡人也曾重金牛酒贈他,他會如何報答我呢?外甥,你如此聰明,不妨也說說看。”

    說這句話時,齊王依然笑容滿面,可在平原君聽來,卻是令他遍體生寒……

    齊王這到底是何意!?暗示?要挾?還是已經跟秦國範雎達成了什麼協議?

    正當他不知應該如何對答時,旁邊的長安君卻笑了起來。

    “舅父,當年的贈金牛酒之舉,可是直接導致範雎被栽贓陷害,吾等看來自然是德,可在範雎心裡,說不定卻是怨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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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閑棋冷子


    “舅父當年的贈金牛酒之舉,直接致使範雎被陷害,在他心裡,說不定是怨恨……”

    說這句話時,明月一直在小心觀察齊王的表情,卻見他並未露出輕蔑之色,而是臉色一滯,不信地說道:“範雎連害他的須賈都能因一件舊絲袍而釋之,何況當年之事,寡人一片好心,是看重他的才能,他豈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

    明月心中了然,齊王雖然對那範雎有一絲幻想,但範睢去年冬天才上任丞相,一直忙著清算穰侯一黨,沒來得及接洽齊國,否則齊王就不是這表情了。今日之事,恐怕是試探為主,想看看趙國人的反應。

    他知道,必須讓齊王剎住和秦國靠攏的念頭,自己在臨淄才能安全。便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若果真如此,小子倒是奇怪,當年範睢被魏齊、須賈所害時,為何不直接來齊國投靠賞識他的齊王,做一個齊國大夫。而要舍近求遠,跑到秦國藏匿,只為求得秦王賞識呢?”

    這句話問得刁鑽,齊王沉吟不語,明月則直接道出了緣由:

    “因為範雎覺得,齊王很可能是故意捧殺他,他並不信任舅父,也覺得舅父無法替他復仇,齊王不如秦王,所以寧可投秦,也不來齊國。貧賤時都不記念舊恩,何況現在他富貴了。”

    “再者,秦王稷乃虎狼之君,連自己的母親、舅父、胞弟也能痛下狠手,虎狼之君必有虎狼之臣。舅父想以當年贈黃金牛酒之恩換取範雎的友善,換取秦國的友善,用意雖好,但這不是指望虎狼有報恩之心麼?在我看來,只是緣木求魚……”

    此言一出,齊王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過了半響後,他轉而笑道:“不愧是吾妹的佳兒,你說得也對,寡人也沒其他意思,只是乍聞範雎之事,有些感慨而已,平原君,你也切勿多慮。”

    平原君松了口氣,又道:“齊王能認清秦國虎狼之邦的面目,這再好不過,那與趙國的盟約……”

    “不是說了麼,等安平君歸來再議不遲,齊趙之盟,豈能少了他?”

    齊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很累的樣子,讓謁者後勝送客,他則咳嗽著讓侍者扶自己下去了。

    雖然他的生命已經如同即燃燒殆盡的蠟炬,但齊王田法章依然不想貿然做出決定。

    “切不可操之過急啊……”在坐輦上,寬大袍服遮掩下,形銷骨立的齊王慢悠悠地念叨道,仿佛在撫慰自己。

    “我的父王,當年就是太急功近利,信了蘇秦之言,貿然伐宋,才導致國破身亡的。寡人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死之前,必須給齊國找到一條能安然立世的萬全之策……”

    是與趙國建立盟友關系,互幫互助。

    還是選擇連橫,依附天下最強的秦國,讓齊國維持安全狀態?

    這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一步走錯,影響深重。

    他還得再等等,等到秦國那邊有明確的消息,看秦王和範雎的對齊策略,是否與穰侯不同?

    ……

    在回去的馬車上,平原君憂心忡忡地對明月說道:“侄兒,你覺得齊王今日提及範雎,用意何在?難道他還想毀約,投靠秦國不成?”

    明月搖頭道:“如今安平君已經發兵陶丘,與秦國宣戰。齊王就算立刻發令讓他撤軍也來不及了,秦國必不信齊,畢竟面對安平、馬服、廉頗三將,就算武安君親來也要掂量一番,秦國退兵是肯定的,此番趙國之困已解。齊王之所以提及範雎,無非是借他與範雎舊誼來旁敲側擊,想抬高齊國的身價,讓趙國害怕失去齊國,多割地罷了。”

    平原君罵道:“齊王真是好算計。”

    不過他也松了口氣,齊王還不敢與趙國斷絕關系,就是好消息,只是感慨道:“說起魏齊,我與他當年也有一些交情,卻不想他糊塗至此,為魏國惹了大禍。”

    明月卻在一旁思索剛才的事,齊王雖然沒有明確倒向秦國,卻一直舉棋不定,不願意與趙國締結一個長期的盟誓。等戰爭陰霾過去後,齊國依然有可能改換門庭,去投靠秦國。

    戰國七雄士無定主,邦無定交,除了齊燕外,幾乎都沒有隔夜仇,經常今日還捉對廝殺,明日就像親兄弟一樣把酒言歡。

    而剛剛向天下公布真實身份的秦相範雎,他的政治生涯裡,以兩個計策出名,其一就是直接導致長平屠俘的“攻人之策”,另一個,則是更加出名的“遠交近攻”。

    穰侯魏冉之所以倒台,一個罪名就是他為了擴大自己的封地陶丘,越過韓魏,進攻齊國的剛、壽,導致秦國數年裡幾乎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擴張,反倒將齊國逼到了反秦陣營裡。

    而範雎則不同,明月清楚,此人真正為秦國規劃了一套能夠行之有效將六國各個擊破,從而一統天下的戰略,把鬥爭重點放在離秦國較近的韓趙魏三家,而暫時對較遠的齊楚燕置之不顧,如此一來,秦國從三國處奪得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化為秦的郡縣。

    此策一出,靠西的趙魏韓三國無力阻止秦國,靠東的齊楚燕三國則沒了緊迫感,溫水煮青蛙下,六國合縱幾乎土崩瓦解,上黨之爭時的韓國,長平之戰時的趙國,只是這套策略的第一第二個犧牲品。

    “雖然如今範雎剛剛上台,未來得及派遣使者來齊國游說齊王,但這月不來,不意味著下月不來。在得知齊國助趙後,那範雎必有對策,秦國的使節,很可能已經離開鹹陽,在趕來臨淄的路上了……”

    本來溫暖的馬車車廂裡,明月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自己那套說辭,能騙得了齊王一時,卻遲早會露餡。齊國接下來對秦、趙的態度,對未來幾年內的天下局勢,對長平之戰的格局,影響深重!

    “總之,我必須在臨淄對範雎的策略加以阻截,讓齊國盡可能長地留在與趙國的同盟裡。”

    想到這裡,明月只感覺,自己是在跟一個相隔千裡,運籌帷幄的陰冷政客捉對廝殺,心中有刺激,也有忐忑與不安。

    因為他雖然知道對方會出什麼樣的棋,卻並不知道他會何時下子,在哪裡下子。這種關乎國家命運的對決,看似閑棋冷子,或許就會在下一刻成為扼死對手的殺招……

    就在這時,他們已經回到了質子府,剛一下車進入府邸,就看到一位神色焦慮的中年人正在寧監陪同下,在門口來回踱步。

    眼見平原君和長安君回來了,那人連忙撲過來,下拜稽首:“主君,小人奉中庶子之命,從邯鄲帶來一封急信!”

    中庶子是平原君家臣馮忌在府裡的職位,相當於管理門客的家宰,平原君有些莫名,接過那封帛書,打開一看,不由面色大變!

    明月知道事情不對,連忙問道:“叔父,信裡說了什麼?”

    “真是禍從天降啊。”

    平原君搖了搖頭,將信遞給他,徑自走到前方,昂首閉目,似乎在猶豫思索。

    明月一看帛書上,是馮忌的親筆字跡。

    “臣馮忌再拜言:魏相魏齊為秦相範雎所逼,不敢留於魏國,棄印投趙,今人已在邯鄲,魏齊求主君念在舊誼,容其避難。事關重大,臣不敢做主,納與不納,但憑主君一言決之!”

    “來了!”明月心裡幾乎大喊了出來。

    雖然只是一剎那,但他仿佛看到了,那位千裡之外的狠辣政客運籌帷幄時,留下的雪泥鴻爪!

    魏齊,就是範雎的第一手閑子,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面前!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21
第65章 畏秦如虎



    作為魏襄王的兒子,當今魏王的叔父,方圓兩千裡內大權在握的魏國相邦,魏齊過慣了講究生活。他非猩唇豹胎,不食;非瓊漿玉露,不飲;行必駟馬大車,安必廣廈棟梁。二十年下來,雖然他智慧不見增多,也沒有為魏國謀劃什麼像樣的國策,卻養出了一身腦滿腸肥。

    然而現如今,魏齊卻在邯鄲某間破敗小宅裡瑟瑟發抖,挺挺的大肚也癟下去幾分。

    這間陋室非常小,有著低矮的屋頂、氣味難聞的床榻,還有被爐火熏得黑乎乎的夯土牆,他還被告誡不要外出。雖然不出去他也知道,外面是濕軟如同嬰孩糞便顏色的泥巴路,居民寒酸,還有飄散在潮濕炎熱的空氣裡,濃烈、特別、無處不在,混雜著魚腥、陰溝和牛馬的糞臭,這是陋巷特有的味道,魏齊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用涉足的地方。

    一身粗布衣裳遮體的他蜷縮在陋室一角,面色愁苦,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閉上眼睛想要逃離眼前這一切。

    仗著公子和相邦的雙重身份,魏齊這半輩子做過許多仗勢欺人的事,但它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羞辱範雎更加愚不可及了,若還有,那就是當時沒有徹底將他打死!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被打折了肋骨,打掉了牙齒的範雎如同死狗一般,一動不動,魏齊以為他死了,便讓舍人用席子卷住扔到廁所裡,還讓賓客喝醉後,輪番往範雎的”屍體“上撒尿。

    魏齊帶頭尿了第一泡,滾燙發黃的尿澆在那賤士的頭上,他當時樂得哈哈大笑,全然不知範雎實在咬牙切齒地忍耐。之所以如此侮辱,是想要以此懲一警百,讓魏國的門客再也不敢吃裡扒外。

    直到後來魏齊才知道,那範雎只是在裝死,此人真有幾分隱忍,任憑羞辱都不動彈,到了半夜,魏齊家的看門人鄭安平奉命來拖他去拋屍時,才悄悄求饒。範雎樣子凄慘,博得鄭安平同情,才得以被救出,隱匿在大梁城內,改名張祿。之後過了幾年,又勾搭上了秦國的謁者王稽,隨之入秦,從此開始了一條如同伍子胥的復仇之路……

    魏齊卻全然被蒙在鼓裡,若不是前些天中大夫須賈灰頭土臉地從鹹陽回來向他稟報此事時,他都已經把範雎給忘了!

    他派須賈入秦示好,本就是因為懼怕秦軍拔趙國三城後,會南下移兵攻魏,打算先通秦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魏國幾年安全。

    誰料,那所謂的“張祿”,其實就是差點被他羞辱致死的範雎啊!

    “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且請大王,遣武安君引兵來屠大梁!”

    光是範雎的這句威脅,便將魏國舉國上下嚇得魂飛魄散!

    魏國早已不是百多年前,魏文侯、魏武侯統治下那個幾乎稱霸了一甲子的強大國家了。

    魏惠王時,馬陵桂陵兩場大敗,武卒幾乎全軍覆沒,魏國不得已向齊稱臣。秦國也依靠商鞅變法強大起來,攻取了河西,連續擊敗魏國,魏失去了大國地位,開始淪為秦齊中間的二流國家。

    到了魏齊記事的年紀,情況更是每況愈下,魏昭王元年、二年,魏國連續敗於秦軍,三年時(公元前293年)更是在伊闕被白起打了一個大捷,二十四萬韓魏聯軍全軍覆沒。此戰之後,魏國丟失了河東,半壁江山已失,再無力量單獨抵御秦國。

    魏齊就是在對秦國,對白起的恐懼中長大成人的,本來在五國伐齊後,魏國得到了許多領土,在宋地建立了大宋、方與兩郡,國力慢慢恢復。然而一場華陽之戰,又是白起,將魏國打回了原形。華陽之戰,13萬魏國精銳盡數消滅,三員魏將被擒,相邦芒卯落荒而逃,被震怒的魏王免除了職務。

    魏齊便是在那時候登上相位,負責與秦國和談的,從那時候起,從魏王到魏相,都被秦國打折了脊梁骨,再不敢與秦為敵。哪怕遭到進攻,也會立刻求和,陪著笑臉,卑躬屈膝,秦之所欲所求,都拼盡全力去滿足。

    秦人索要邊邑,魏王圉大手一揮,舉之予秦,視之不甚惜。那這次秦相範雎有秦王撐腰,索要他魏齊的人頭呢?

    魏齊很了解這個喜好男風的王侄,他同樣會立刻興兵捉拿自己,砍了自己的腦袋,放在熏香的匣子裡,飛馬送去鹹陽,只求不要得罪秦王秦相,消彌兵災……

    畢竟前幾年,秦國才剛剛攻取了溫、懷、刑丘,魏國的河內郡已失陷小半,只要秦王和範睢願意,秦軍以武安君為將,隨時可以越過韓國,從河內直趨大梁,不出三日,便能飲馬鴻溝!

    到那時候,魏國誰能阻擋秦軍鋒芒!?

    然而魏齊也足夠機智,在魏王發兵來捉拿他,作為送給範雎的獻禮前,他就將相印掛在府邸內,帶著親信翻牆出城,跑了!

    但當他策馬奔出大梁城後,看著夜空下寂寥的野外,魏齊卻又陷入了迷茫。

    “魏王懼秦,欲殺我求和,但山東諸侯,哪國不畏秦如虎?天下之大,哪裡能容得下我呢?”

    這時候,見魏齊失勢,昔日趨炎附勢的門客紛紛作鳥獸散,走頭無路之下,他當時差點就絕望得拔劍自刎了,還是一位舍人規勸他道:“山東諸侯,如今敢與秦國興兵者,僅有趙國,趙國平原君號稱天下賢公子,廣納他國隱匿流亡者,君與他是故交,何不去投奔?”

    於是魏齊就來到了趙國,卻不巧平原君護送長安君入齊為質,他投奔不成,又不敢暴露行蹤,只好在那舍人的建議下,在這個陋巷裡暫居。

    “哪怕是在趙國,秦國的間諜也無處不在,外面想要割了君人頭去向秦相邀功者大有人在,但範雎就算懷疑君來了趙國,也不會料到,君會自降身份,住在這種陋巷裡。”

    那舍人的話雖有理,但連續十來天不得外出,也把魏齊困慘了。

    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魏齊一點醉意都沒有,他再度舉起酒罐,卻發現已經被自己喝干了……

    真是事事不順!魏齊大怒,舉起酒罐,狠狠地砸到門上,摔了個粉碎。

    就在這時候,那緊緊從裡扣著的門扉,卻響起了有節奏的敲門聲。

    ……

    魏齊立刻從榻上翻起身,緊張兮兮地注視著門扉。

    咚咚咚,三聲之後,是兩聲、一聲,三次之後,敲擊停了下來,是他們約定好的信號。

    但魏齊還是貼在門扉邊上,小心翼翼地問道:“誰?”

    “是我。”聲音低沉,“虞信。”

    魏齊大喜,打開門扉,一位身材高大,身上披著蓑衣鬥笠的中年人低頭鑽入門內,他手裡還提著魚簍,似乎只是一個尋常的漁父。

    “讓魏君受苦了。”

    去掉掩人耳目的偽裝後,中年人露出了一張相貌堂堂的國字臉,唇上留了一對八字胡,穿戴上深衣袍服後,也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士人。

    “不敢不敢,虞君助我入趙,又幫我暫居於此,真是魏齊的救命恩人!”

    他彎腰一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君如今已貴為趙國大夫,趙王親信,魏齊的項上人頭,還得仰仗於你啊!”

    魏齊這時候再不敢拿架子了,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在他府中做客的游士,名叫虞信,乃魏國中牟人,看上去平平無奇。可等來了趙國後,魏齊才驚訝地發現,這虞信,竟與趙王丹是老相識。

    幾年前初次見面時,虞信便為當時還是太子的趙丹獻上一條妙計,請楚國陽陵君莊辛來勸說趙惠文王停止豢養劍士,從而讓太子聲名大振,獲得了趙人的愛戴。趙丹感激虞信,贈他黃金百鎰,白璧一對。

    如今第二次入趙見面,已經做了大王的趙丹更是直接封虞信為大夫,還承諾說,等他親政後,將直接讓虞信成為上卿!

    等到那時候,魏齊只怕要尊稱他一聲“虞卿”了……

    虞信倒是沒有得志猖狂,依然淡然地一笑,將手裡的食盒遞給魏齊,又對他說道:“魏君勿要焦急,平原君府的中庶子已將消息送往齊國,現如今,應當已傳到平原君處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21
第66章 相隔千裡的交鋒



    “虞子,既然趙王已任你為大夫,那為何替我引薦,讓我向趙國請求庇護?”

    捧著那只燒雞,一邊用手撕下上面的肉塞進嘴裡,吸吮著滾燙的肥油,魏齊一邊詢問虞信。

    虞信卻苦笑道:“我若是趙國的卿相還好,但我只是一區區大夫,人微言輕。趙王雖然待我不薄,但我剛剛進入趙國朝堂便貿然求趙王接納魏君,只怕他不會應允。再說,如今趙國太後攝政,即便趙王想要有所振作,也要一些時日……”

    其實虞信才與趙王丹會晤兩次,卻已經發覺,這個年輕人雖然看上去有一番雄心大志,可也容易遇事猶豫,決定不足。魏齊來投,只怕會被趙王和趙國群臣視為引禍之舉。

    三十年前,楚懷王也逃出秦國來趙國叩關請求接納,那一次,趙國終究還是沒膽量接納楚懷王,任憑他被秦國人抓了回去。魏齊直接來投靠趙國,不單魏國面子上會很難看,楚懷王被拒的往事只怕會再度上演,還是隱匿行蹤,向平原君個人求助比較好。

    “其一,君與平原君有舊誼;其二,平原君號稱重義、重賢、重德、重禮的賢公子,外國的隱匿逃亡,他都來者不拒,為了維護這名聲,一定會接納君。”

    “但憑君言!”

    如果說羞辱範雎是他此生做的最錯誤的一件事,那厚遇虞信,則是最正確的一件事,魏齊現在已經將生死托付給此人了。

    虞信嘴上信誓旦旦,其實己也有些不確信,暗嘆道:“若是平原君也不能有擔當,那趙國上下,乃至於山東六國,就再沒有一個能擔當的人能站出來,止一止強秦的氣焰了!”

    ……

    與此同時,臨淄質子府內,平原君與長安君叔侄二人的商議也接近尾聲……

    “此時此刻,若是叔父也不能站出來擔下此事,那舉趙國上下,乃至於山東六國,就再沒有一個能擔當的人了!我認為,趙國應該……不,是必須接納魏齊!”

    長安君的想法,竟與虞信不謀而合。

    平原君卻有些猶豫:“魏齊乃我舊交不假,但若是因此惡了那秦相範雎和秦國,為趙國惹來災禍……”

    明月身體前傾,反問道:“叔父此言甚是可笑,難道現在趙國沒有與秦交兵麼?”

    “難道秦軍沒有因喪而伐,占領我三座邊城麼?”

    “難道之前的藺、離石、祁三城之爭,閼與之戰、幾之戰,都是假的麼!?”

    三個問題擲地有聲,平原君不由愣住了,是啊,自從閼與之戰後,秦與趙之間,幾乎一直是隱隱的敵對狀態,現在邊境的烽火還沒平息呢。

    他躊躇地說道:“你說的有道理,我倒不是怕了秦國。若是像信陵君那樣的賢公子被秦所逼,來投奔也就算了,我定當以車乘相迎。但魏齊此人,昏聵無能,此事乃他折辱範雎在先,自取其禍,並不占理啊……”

    明月笑道:“叔父,我清楚魏齊是何人。”

    他輕蔑地道:“魏齊者,名為魏公子,卻不過庸碌之輩,他做魏相期間,魏國屢戰屢敗,喪師失地。想當年,他巍坐高堂,苦刑拷打範雎時,何等懍然?一旦失勢,卻不敢一死以免除魏國的危難,而是棄職潛逃,真是無膽鼠輩。以我個人看來,此人死有余辜,但站在趙國的立場上,魏齊雖然不堪,卻有利用的價值,縱然不能為趙所用,也不能讓他為秦所用!”

    平原君不解:“魏齊為秦所用,此言何意?”

    明月耐心地說道:“叔父,我先來說一說,不接納魏齊會有何壞處吧。原本這出鬧劇是範雎和魏齊的私仇,跟趙國沒有關系,但現在魏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過了關隘,人已在邯鄲,不管趙國納與不納,都已經卷進去了。”

    “如果拒絕接納,看似避免了麻煩,卻喪失了大國應該有的風度和魄力,叔父的仗義公子之名,也會大受影響,說不定又有許多門客要離你而去。”

    聽說不納魏齊會影響自己的名望,平原君果然變了顏色,這是他最重視的東西。那次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殺了心愛美人的事,給他的印像太深了。

    “此外,那範雎故意當著諸侯使節的面羞辱須賈,公然讓魏王獻上魏齊之頭,逼得魏齊逃跑。範雎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魏齊的性命,更是要讓魏齊成為秦國投石問路的棋子。他要讓天下人看看強秦丞相是怎麼把魏相逼得走投無路的,秦相一言,諸侯懼怕,秦相安居,天下安息。如此,則六國人人自危,會爭先恐後地討好秦國,連齊國也不例外!”

    “今日魏齊有難,求助於趙,而趙國因懼秦而不納。明兒齊國有難,趙國就能履行承諾幫助他們麼?齊王必疑趙國,認為趙國同樣畏秦,不值得依靠,聯盟一事,也就無從談起了,用魏齊來離間諸侯,這恐怕就是範雎最深層的險惡用心啊!”

    依靠前世對這段歷史的了解,明月在得知魏齊赴趙投奔的時候,便猜測這其實是範雎的一個連環計,猝不及防間,他就迎來了範雎的第一手棋,看似冷子,卻暗藏殺招。

    這是相隔千裡的交鋒,潛藏於夜幕下,不見刀光血影,一旦中招,趙國必將讓諸侯失望,眾叛親離。

    這個對手出招太狠辣了,明月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全力破解!而破解的關鍵,還是在平原君身上。

    自打來齊國後,平原君早就不把長安君當16歲小孩子看待了,聽了他的分析後,頷首不已,又道:“那接納魏齊的好處呢?”

    明月已經站了起來,說道:“叔父容我慢慢說來。”

    ……

    燭光閃爍,外面已入夜,明月親自在案幾上鋪開了一幅這時代天下七國的簡略地圖後,說道:

    “秦國伐趙,然而趙寧可割城給齊國,換取齊國的幫助,也不願意向秦國低頭。因為趙國上下都很清楚,秦乃虎狼之邦,貪得無厭,他們的目的不是侵占我一兩座城邑,而是想要像三十年前奪取魏國河東一樣,全取趙國的太原郡。而後,再舉兵越太行山東進,像十五年前摧垮楚國一樣,壓倒趙國,從而斬斷山東之脊,到那時候,大勢去矣,列國就算五縱六合,亦不能救!”

    “秦軍之所以遲遲沒有進攻,是因為閼與之戰提醒了秦王,越韓過魏,而攻趙之國都,趙以馬服、廉頗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則秦軍危矣。故而閼與之戰已經過去四年了,秦國不再發大兵攻趙,而是決定先收韓魏。一旦韓、魏折而入於秦,秦人便可以通其兵於趙,我想,這就是那範雎給秦王提出的建議。”

    “我竊以為,秦趙目前雖然只有小的衝突,但遲早會有一場大戰,趙國必須早早做好准備。所以魏齊來避難這件事,看上去跟趙國沒有關聯,可實際上,卻有莫大的干系!”

    平原君問道:“哦?有何干系?”

    “叔父,你應當聽說過千金買馬骨的故事吧?”

    平原君頷首:“這是郭隗當年給燕昭王獻的計策,買一無用馬骨,卻使得全天下的千裡馬紛沓而至。燕昭王卑身厚幣以待郭隗,築黃金台求士,一時間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趙奢、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燕國遂大治……”

    “然也,他魏齊當然不是什麼千裡馬的馬骨,連一泡馬屎都算不上!”

    “一泡馬屎,善,吾侄此言用來比喻那魏齊,真是恰如其分!”

    一席話逗得平原君哈哈大笑,明月繼續道:“但當魏國畏秦如虎時,趙國的平原君卻能坦然納之,這便可以向天下展示,趙國並不懼秦。”

    “秦王稷已經繼位四十二年了,此人頗為長壽,熬死了多少六國君王啊。可他對韓國、魏國、楚國沒有幾世的恩德,卻積累了幾代的仇怨。”

    “從秦獻公的石門大捷,斬魏卒首級八萬開始;從秦惠王使張儀以虛假的六百裡漢中地詐騙楚懷王,又在丹陽、藍田斬楚甲士八萬,虜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醜等七十余人開始。韓、魏、楚國之君的父子兄弟接連死在秦國屠刀下將近六代了。”

    “近三十年來,隨著武安君為將,更是如此。伊闕之戰、鄢郢之戰、華陽之戰,楚魏韓先後數十萬人殞命於武安君之手,上至將領下至士卒,剖腹斷腸,砍頭毀面,身首分離,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澤之中,到處可見。三國百姓沒有誰是與秦人沒有仇的,更因為國土殘缺,宗廟焚毀,百姓民不聊生,又不樂為秦民,於是親族逃離,骨肉分散,一群接一群地逃亡外國,流亡淪落為僕妾者,充斥海內……”

    “這些人,數以萬計,對秦的仇恨刻骨銘心,但是他們的君主,卻都懦弱無能,不敢向秦國復仇……”

    說到這裡,明月不由心有戚戚,在邯鄲和臨淄街頭,他也沒少看到過類似的楚、魏、韓亡奴,尤其是楚魏。魏失河東,楚失江漢,都丟了半壁江山。秦人也不想統治安邑城內的“奸民”,便將安邑內的魏人全部趕走,從關中遷罪人進來,因為秦民被鞅法治理了幾代人後,已經變成了一群唯吏之命是從的順民。

    於是那些魏人、楚人,就只好背井離鄉了。

    正是因為這種延續了五六代人的仇恨,導致了後來秦朝能征服六國,卻不能真正地使黔首歸心。六國遺民心中有怨啊,“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口號,就是這樣喊出來的,項梁、張良等六國反秦力量才能藏身於仇怨中,在民間蟄伏等待,等到秦朝自己折騰作死,把得天下的基礎消耗殆盡後,一夫作難而七廟隳的那一刻……

    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秦朝大廈崩塌,不過是五六十年後,距秦始皇不可一世兼並六國,更不過十余年,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明月覺得,自己若是無病無災,完全能活到那時候,秦末混戰,可比七雄兼並殘酷無序多了。天下戶口十去其四,屠城殺俘成了家常便飯。漢朝花了三代人才恢復過來,那種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的亂世情形,是他不願見到的。

    明月輕嘆一聲,暗道:“我要阻止的,並非是必將到來的統一,而是那種幾乎讓文明倒退乃至於殘滅的驟興驟亡!”

    但以他現在的地位名望,還沒有資格站出來扛鍋。

    這個光榮艱巨的任務,得忽悠平原君接過去。

    明月便對平原君長拜及地道:“如此,有魏齊做榜樣,天下恨秦之人,必歸趙如流水,為趙國出謀劃策。邯鄲將成為反秦力量彙聚的中心,叔父的聲望,也將從此如日中天!到時候,趙國相邦之位,舍叔父而其誰!?”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3 16:22
第67章 齊人隆技擊



    孟夏四月初一,臨淄南門外,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織,一座小亭處,一隊馬車即將啟程西行,正是平原君,而長安君也騎馬出來相送。

    那一夜,聽長安君分析完趙國必須接納魏齊的原因後,平原君欣然同意,但又擔心魏齊行蹤泄露,國內恐怕會有膽小怕事之輩要攆他族,於是平原君干脆決定,自己回去一趟。

    反正他來齊國的使命已經完成,而齊王借口田單未歸,一時半會是不打算締結長期盟約,與其在臨淄干等,還不如回邯鄲了解此事。

    飲完一盞踐行酒後,平原君摸著胡子,遺憾地說道:“只可惜,你的新酒還未釀好,我是喝不上了。”

    明月笑道:“若是好喝,我自會送幾壇去邯鄲,讓叔父痛飲!”

    平原君笑道:“一言為定,過些時日,你可要好好將那匡梁灌倒,讓他見識見識趙酒的厲害,不要丟了我趙國的臉面。”

    明月拍著胸脯承諾道:“叔父大可放心回邯鄲去,臨淄還有我在,必會全力為趙國爭利!”

    “若是有難處,可以去稷下尋公孫龍商量,此外稷下學宮的祭酒荀況也是趙國人,你若是有機會,可以去拜訪他。”

    交待完這些事後,平原君苦笑道:“本來太後遣我為正使,是為了保你周全,如今卻是你為我分憂了,也罷也罷,回去太後若是責怪,我只能默然受之。”

    說完,他也不久留,坐上馬車,絕塵而去。

    明月站在小坡上的歇馬涼亭,目送平原君離開,等車隊的影子漸漸消失後,他卻露出了一絲笑。

    之所以建議平原君回邯鄲接納魏齊,除了公義外,明月也有自己的私心。

    反正這位志大才疏的叔叔在這裡起到的作用也不是很大,干脆把他哄回去,等齊趙正式結盟,這一功勞便全歸自己,不是很好麼?

    但這也是一招險棋,現在他是徹底孤懸域外了。若他在與範雎、與秦國的遠程交鋒裡敗下陣來,灰頭土臉地逃回邯鄲,他那位王兄,只怕要將罪責全部歸咎到他頭上。

    想著張儀、蘇秦、公孫衍等先輩楷模,明月為自己打氣道:“戰國之世,便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庸庸碌碌,瞻前顧後者,必將被淘汰。”

    等平原君一行徹底消失不見他,他便讓手下人調轉馬頭,往東南方淄水方向走去。

    代齊王來送別平原君的謁者後勝連忙制止道:“長安君,你這是去哪,不回質子府麼?”

    “謁者,我帶來的那一百兵卒還困在城南兵營呢,我怕他們呆久了生出亂子來,今日要去露個面,讓他們安心。”

    後勝面露難色,但還是同意了。

    這半個月裡,明月已經用金錢攻勢攻陷了後勝,這家伙果然是個小官巨貪,沒有他不敢收的賄賂。好在他還年輕,地位不算特別高,胃口不算很大,幾斤金子,一些珠寶,明月便能從後勝處打聽到不少情報,甚至是宮中秘聞……

    可以確定的是,秦國還沒有正式使者赴齊,這讓明月松了口氣,他應該還能過一段輕松日子。

    ……

    通過這些天的見聞,明月得知,齊國因為城市密布,城內人口多過郊野人口,所以是戰國諸雄中,唯一保持都邑制而不實行郡縣制的國家。

    其國內共分為五個都:臨淄都、阿都、平陸都、城陽都(莒),即墨都,下面直轄成百上千的城邑。其軍事體制為“五都之兵”,即在全國的五個主要城市設立軍事中心,戰時動員“五都”及其鄰近地區的兵員。

    故齊軍多由臨時征召的市民組成,但也有常備軍,那就是“技擊之士”,臨淄的技擊之士大概有萬人之多,分別安置在東南西北五個兵營,南邊靠近淄水的,就叫做淄水營。

    去過淄水營的舒祺對長安君說道:“這些所謂的技擊之士,其實就是邯鄲的游俠兒,或者市中佣作之人。齊國覺得這些人與其在市井妨害治安,還不如組織起來當兵,反正他們平常無事時也好持刺鬥狠。”

    明月頷首,齊國的技擊之士是中國最早的雇佣兵,其軍賞以貨幣為主,而非土地。

    齊制,萬人為一軍,兩千人為一旅,淄水營駐扎著一個旅的編制。所以遠遠望去,淄水西岸屋舍密布,旗幟飄揚,而最為顯眼的,就是高大的轅門了。

    大將設營而陳,立表轅門,轅門是軍營重地的標志,一般而言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轅門外的道路為一堵四尺矮牆所阻擋,高處站有十來個持弓弩的兵卒負責把守。不過有後勝引導,明月他們得以順利通過。

    技擊之士們的兵營是緊緊相鄰的,趙卒們臨時駐扎的營地則在數百步外,由籬笆牆和一條大道隔開,看來這個兵營的旅帥也擔心趙人與齊人發生衝突。

    明月頭偏向右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齊人的營地,技擊之士的兵營有些松散雜亂,雖然屋舍規整,但裡面的技擊之士卻懶懶散散,賭鬥、博戲者甚眾,也不見有軍吏來禁止,有人唱起著齊語小曲,他甚至看見一個女人咯咯笑著從一個屋子裡跑出來,身上只蓋了件外裳,遮不住肉色身體,一個醉酒的技擊追在她後面,惹得一陣歡笑,那顯然是齊國很流行的軍妓。

    明月皺起眉來,問舒祺:“這些技擊軍紀怎如此渙散?”

    舒祺道:“我在這的那幾日,發現技擊一直如此,想來是作戰時為了賞金拼命廝殺,下來之後便渙散了。聽人說,齊國除了安平君統轄的幾處營地外,其余均是如此。”

    “真是亡國之兵啊。”明月嘆了口氣。

    這些人比起普通市民而言,的確有更好的戰技素養,“技”的意思也就在此,但明月可不相信這樣的兵卒能有多少戰鬥力,打打順風仗還行,一旦受挫,便丟盔棄甲而逃,以這些人為主力,也不奇怪齊國在濟西之戰會被五國聯軍打得大敗。

    一時間,他不由擔心起一道籬笆牆相隔的那一百趙卒了,不知道趙括和他們在這裡耳渲目染,是否會染上齊人技擊的惡習……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余了,車隊一拐,進入趙卒們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壘後,明月便發現趙括不愧是馬服君之子,基本功十分扎實。

    這營地扎得極其穩固,整個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幾個棱角突出部位設立高聳的望樓,帳篷與圍欄也相隔約數十步,留出集結的空間,其內才是林立的帳篷。

    舒祺介紹說,那些排列整齊的葛麻皮毛帳篷一個可住五人,也就是一個伍為一帳,兩帳相鄰為什,相互照應。然後百人二十帳為一個自成體系的小營地,全部繞成一個橢圓形的陣型護衛著中間的趙括大帳。

    步入營內,明月見腳下的泥土路面被夯實平整,連稍大一點的石子都沒有,軍營中的道路結實與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突然遇見下雨的天氣,泥濘的道路會使集結兵力的時間被拖長,交戰期間軍隊集結的速度往往就能決定成敗……

    趙括能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依然居安思危,倒是讓明月安心了不少。加上他一眼看見,門口兩名趙兵持矛站得筆直,還有一些人在趙括的組織下,持劍、盾練習格擋和突刺的技巧,士兵們赤裸的胸膛上大汗淋漓,趙括則按著劍在其間巡視。

    這肅殺而寂靜的氛圍,與隔壁技擊的喧嘩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才是兵營該有的樣子啊。

    這時候,營內也接到了通報,說長安君來了,趙括連忙迎了出來。

    “見過長安君!”半個月軍營生活下來,趙括曬黑精瘦了不少,一身戎裝,站立拱手,不卑不亢,已隱隱有一位將吏該有的模樣。

    “括子辛苦了。”

    明月笑著道明了來意:“來到臨淄已經半個月了,還讓士卒們在外面風餐露宿,是我的罪過,今日便帶著幾扇肉,兩頭羊,還有一些黃酒來犒勞他們。”

    換了以往,兵卒們會以歡呼來迎接他的到來,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趙括低頭不作聲,他身後的三名黑衣面面相覷,連普通士兵們也雖面露喜色,卻也不敢大聲歡呼。

    明月察覺氣氛不對,當即下車,拉著趙括質問道:“出了何事?”

    趙括有些羞愧,說道:“長安君,是我馭下無方,今早清點時,發現少了兩人,必是乘夜逃走了,我已派人騎馬去追索,想來很快就能抓獲!”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5-7 12:46
第六十八章 慈不掌兵

  逃跑者有兩人,一個是三四十多的老卒,滿臉風霜,面色愁苦。另一個年輕得不可思議,是個稚嫩少年,眼中帶著驚懼,明月覺得,他不會比自己大多少。

  他們在夜深人靜時翻出營帳,打算易服向西逃亡,卻被在南門外巡視的齊人捉住,獲悉二人身份後,齊人便將他們押到淄水營的趙卒兵營來。

  明月依稀記得他們的臉,在來臨淄的路上,二人也曾在自己犒勞時對自己歡呼,怎麼會說逃就逃了?

  但此刻卻顧不上理會他們,因為將二人抓回來的,正是那天在齊國太子的宴饗上與自己賭鬥的匡梁。

  匡梁穿上甲冑後顯得威風凜凜,他站在明月面前,得意洋洋地說道:「長安君,這就是我不讓彼輩進入臨淄的緣故,這些趙人軍紀如此不整,一入臨淄,好似群魚入湖,沒幾天就跑得精光,根本找不回來。」

  事已至此,明月只能硬著頭皮道:「今日之事,還得多謝匡將軍。」

  匡梁更加得意,他在這座臨時營地裡掃了一圈,發現竟規劃整齊,井井有條,比技擊的營地要強,不由點頭,可最後,卻又輕蔑地說道:「兵營是死的,人是活的,營地扎得再整實,若不能做到禁止而令行,這兵營,也像是破屋,任人來去自如!」

  言下之意,是為將吏者馭下無方了。

  「不錯不錯。」

  一時間,匡梁此言引起了一片響應。淄水營的技擊們平日裡鬆散懈怠,突然間旁邊多了一群每日操練的趙卒,便很不習慣。本就看他們不爽,今日出了這種事,便趴在籬笆外幸災樂禍,嘲笑趙人整日操練,不一樣有人當了逃兵?

  趙括氣不過,當即站了出來,昂首道:「匡將軍這是在說我無能麼?」

  匡梁比趙括高了一個頭,俯視著他,問道:「此何人也?」

  趙括不虛,瞪眼道:「吾乃趙國馬服君之子,趙括。」

  「馬服君!」

  匡梁身後的齊人將吏都一驚,趙奢可是在麥丘之戰裡將齊國人打得大敗的名將,至今在齊國餘威尚在。

  匡梁卻不以為然,他是匡章的孫子,一向看外國所謂的「名將」們不爽。

  「我祖父於桑丘擊退強秦,旬日破燕克薊都,垂沙大敗楚將唐昧,帥五國聯軍攻入函谷關迫使秦王求和時,甚麼樂毅、趙奢、廉頗、白起,都還在行伍市肆裡吃灰呢!」

  於是他哈哈大笑道:「原來是馬服君之子,你若不說,我是決計猜不到的,因為馬服君那等老將,怎麼會有一個連百餘兵卒都管不好的兒子,真是子不如父也,惜哉惜哉。長安君,你讓我以《齊孫子兵法》來賭鬥,難不成是為了讓此子學兵法?嘿,只怕長安君一番苦心,卻落得個朽木不可雕,糞土不可上牆也!」

  「大膽!」

  趙括在國內時哪受過這種氣啊,頓時勃然大怒,差點拔出了劍,還是明月攔住了他。

  明月看得出來,從始至終,這匡梁就是太子建一黨裡敵視趙國的代表人物,今日是想故意尋釁,讓趙人和齊人打起來,可不能上了他的當。

  他冷冷笑道:「今日之事,是我治下無方,給匡將軍添了麻煩,我改日再向將軍道謝。只是如何管教麾下兵卒,此乃我趙人的私事,就不必將軍來指指點點了。」

  匡梁這才收起了架勢,說道:「這是自然,我豈敢干涉長安君的私事,只是還望這位『馬服君之子』,能夠管好手下兵卒,若是混進臨淄殺了人劫了財,我就不得不管了!」

  言罷,他得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離開前,似是想起了甚麼,帶著幾分挑釁的意味大喊道:」長安君,如今十日已過,你那趙國烈酒可釀好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嘗一嘗滋味。」

  明月不卑不亢:「酒就快釀好了,月內一定讓匡將軍嘗個夠,到時候若是將軍不勝酒力醉倒了,可要記得履行諾言,我可是很期待將軍為我持轡。」

  「哈哈哈,我可不會輸,長安君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財帛罷。」

  匡梁揮了揮手,讓來營邊圍觀的齊國技擊之士統統散了,很快,營內就只剩下氣氛有些壓抑的趙國人。

  趙括依然氣呼呼的,說道:「長安君,若不是你攔著,我必要與那豎子分個高下!」

  明月板著臉:「怎麼分?你以為換了誰,都會像馬服君一樣,與你探討兵法,推演戰事,慢慢分個勝負麼?」

  「我……」趙括無言以對,是啊,離開了趙國後,他面對的可不再是看似嚴厲,卻一直在傾聽他的父親了,而是更多莫名的敵意。

  瞪了一眼趙括後,明月歎了口氣:「今日之事,終究是吾等自己出了紕漏。你想要雪恥,先做到真正令行禁止,才不會給人羞辱你的機會!」

  「不錯,都是因為那兩逃卒,才讓那匡梁看了吾等笑話。」

  趙括怒意沸騰,下令道:「將那兩人押上來!」

  ……

  兩名逃卒五花大綁,被反擰雙臂按在地上跪著,年長的那個臉色灰敗,雙唇緊抿,年輕的那個面色慘白,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們都穿著一身粗陋的平民衣物,腳上的草鞋在逃跑時甩掉了,年長者的腿上還有一道荊棘劃出的血痕。

  明月坐在與趙括並排的主座上,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冷眼而視,他想看看,面對這種情況,趙括會如何處理。

  二人戰戰兢兢,他們面前的趙括則像一頭遭到手下背叛的狼王,紅著眼盯著他們,他的怒意若是化作火焰,只怕已將二人烤焦了。

  「我記得你叫垣,而你叫蕪,乃是一對父子,是信都人……」

  「唯……」年長者見趙括竟然記得他們的名,一時間羞愧不已。

  「說!」

  趙括一拍面前案幾,震得陶杯都顫三顫:「長安君待汝等不可謂不厚,我也與汝等同衣食,共甘苦,汝等為何要逃走!」

  「馬服子,吾等也是沒辦法……」那中年人哭喪著臉,馬服子,這是兵卒們對趙括的尊稱。

  「吾等本是邯鄲國尉麾下的兵卒,被馬服子選中來臨淄保衛長安君,本是榮幸。可剛到臨淄,便接到家中來信,簡牘上說吾妻病重,吾長子之新婦也即將生產,家中缺糧少鹽,急需衣食錢帛,吾等又進不了城,只能在此地空守,夏收前能否趕回去都不得而知。小人也是一時糊塗,便於昨夜攜子匿逃,想趕回去見老妻最後一面,也能幫家裡收麥……」

  趙括更生氣了:「家中有急事,你若能稟報我一聲,我自然會讓人去幫襯,或者開釋汝父子歸趙,何必要出此下策,違我軍令,做了逃卒!還讓齊人看了笑話,可恥!可恨!」

  那逃卒和他不敢說話的兒子,朝長安君、趙括稽首如搗蒜:「小人知錯了,還望長安君和馬服子寬恕,小人與子再也不敢了!」

  趙括的怒意本已到達頂點,此刻卻又猶豫了,扭頭轉視明月:「長安君,這……」

  「不要問我。」

  明月心裡也有一時心軟,但還是硬下心腸,告誡自己這是戰國。

  「軍中但聞將軍之令,不聞諸侯之詔。軍營之內,以將為主,括子,你雖然只是一個百夫,卻也是他們的主將。我將他們交給你,操持著這百人的生殺之權,今日之事,要如何懲處,一切由你做主!」

  ……

  「一切由我做主?」

  趙括沉吟了,這一個月的相處,他與士卒們也有了幾分情誼,「視卒如赤子」,這也是長安君提醒他的,可現在,卻到了痛下狠心的時候了。

  接下來的話,趙括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早在從邯鄲啟程時,我便以軍令明示二三子,托傷作病,以避征伐,有事不報,因而逃匿,犯者,斬之!如今汝二人明知故犯,死罪也,逃一百步是死,逃五十步,亦是死!」

  此言一出,那年輕的少年幾乎嚇傻了,而年長的逃卒瞋目,大喊道:「馬服子,要殺便殺小人一人,請饒了吾子,他才十七歲,才剛剛傅籍!」

  他比我年紀還小……趙括心裡想道,他記得,這個名叫「蕪」的少年,在操練時總是十分積極,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或許在他眼裡,將兵法倒背如流,騎著高頭大馬的馬服子,是神人般的存在吧。

  「他日馬服子做了大將軍,小人能為你當馬前卒麼?」有一天,他還昂著臉如此問道,當時陽光灑在他黑黑的臉龐上,滿是天真。

  如今,那個曾經說要給自己做馬前卒的少年卻做了逃卒,他面臨死罪,淚流滿面,他只是想見母親最後一面,真的必須殺死他麼?趙括自己,在夜深人靜時,也會想念溫和的母親,想念怯懦的弟弟,甚至還有嚴厲的父親……

  他身後的長安君似乎覺察到他的猶豫,站了起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加了這麼一句話。

  「汝等的家眷,每個隨我來臨淄的兵卒家眷,都會有一些撫恤的糧食錢帛,等歸國時,還另有一份酬勞,切勿再憂心家中。」

  此言引發了一陣士卒們的感激,那兩名逃卒也大喜過望。

  但他隨後垂著眼,如歎息一般輕聲說道:」但是他們本人,違令就是違令,逃卒就是逃卒,括子,慈不掌兵啊……「

  趙括臉上,有動搖,有遲疑,卻依然咬著牙,說道:

  「吳子曰,夫鼙鼓金鐸,所以威耳;旌旗麾幟,所以威目;禁令刑罰,所以威心。」

  「耳威於聲,不可不清;目威於色,不可不明;心威於刑,不可不嚴!」

  在兩名逃卒淒厲的求饒聲中,趙括從案几上的籤筒裡拿出一枚符令,它們由桑木製成,放在手心輕飄飄的。

  過去趙括沒覺得,此時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它們竟是如此之重,因為既繫著人的生死。

  他兩指一彈,將其輕輕拋向了地面。

  「聽我軍令,將此二人斬首,懸其頭於轅門之上,以儆傚尤!」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5-7 12:47
第69章 令如斧鉞

  ps : 上一章不合理處已改,謝謝指出。另外七月有時候會回頭稍微改動前文,不在起點和qq閱讀的看書的讀者,是看不到最新改動的,恕我不能保證你們看到的前後劇情連貫。

  ……

  傍晚時分,殘陽似血,兩顆血淋淋的頭顱已被麻繩拉起,懸於趙卒小營的轅門之上,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與那對父子同伍的人因為沒有及時舉報,將要連坐,那天守夜瞌睡大意的士兵也要接受懲罰。這七八個人被按倒在剛砍完腦袋的空地上,扒下衣裳,每人笞二十到三十下不等,光滑的細木棍抽打眾人肩背,痛呼陣陣。

  除此之外,營內一片寂靜,沒有人反對,沒有人發聲,上百兵卒都習以為常地看著這些人受罰,認為他們罪有應得。

  等懲罰完畢後,就是賞賜了,包括方纔的受懲罰者在內,所有人吃到了長安君犒勞的肉酒。

  他們在火堆和大釜前圍成一團箕坐著,一邊大塊朵頤,一邊心有餘悸地抬頭瞧了瞧轅門上那倆顆瞪大眼睛的頭顱,告誡自己千萬不要犯糊塗,學這對倒霉的父子,做逃兵。

  在營地背面,一個挖溝壑堆積起來的小石土堆上,明月找到了趙括,他正在一個人悶悶不樂地發呆,手裡絞著一根野草,身上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明月也不說話,將一皮壺的黃酒遞給了趙括,當趙括伸手接酒時,明月發現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全然不似之前。

  方纔,趙括可是狠得不行,他讓人將那對父子按在漆黑的硬木上,舉起沉重的斧鉞一揮,利落地砍下二人的首級。鮮血濺灑在泥地上,殷紅混上了黃泥,將地面染成了暗紅。

  此刻,趙括卻像是一個渴極的人,舉起皮壺猛灌一通,才吐出了一口濁氣:「不瞞長安君,我這是第一次殺人。」

  明月喝著更淡的醴酒,也抿了一口:「不瞞括子,我也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人被殺。」

  趙括不由笑了起來:「長安君害怕麼?」

  明月沒有隱藏:「有一點怕,還有點噁心。」

  雖然如此,但明月沒有扭過頭,而是看完了全程,看著趙括高高舉起斧鉞斬下,看著屍體橫臥在地、脖腔裡血水汩汩湧出,看著泥地飢渴地啜飲鮮血!

  身為一個現代人,他前世看過最殘忍的畫面就是殺豬殺雞,等事情完畢,驀地打個寒戰後,回首一看,兵卒們的反應,也好似是在看兩隻雞被砍頭。

  想來在邯鄲兵營時,眾人已經對殺人司空見慣,舒祺也見多了劍士之間的刀刃相向,斷頸剖腹,面色淡然。反倒是明月和趙括,像兩隻初次經歷這種事的雛兒,在這悶悶不樂。

  趙括緩緩開口:「那個叫蕪的年輕兵卒,他平日的操練挺不錯,還說等我做了大將軍,他要給我當馬前卒,想來是被他父親所逼才跟著走的。至於垣,這個愚昧的老卒,死之前狠狠瞪著我,一定是在恨我殺了他兒子。」

  「你本來不必親自動手。」明月淡淡地說道。

  「我聽說許多將吏下了斬令後,便坐在營帳內,等外面事情完了,才出去看一眼。」

  趙括卻有另一番見解:「不然,父親曾告訴我,如果為將者要取人性命,至少應該注視罪卒的眼睛,聆聽他的臨終之言。如此,才能體會人命之重,為將者,絕不能逃避賞罰責任,亦不可以殺戮為樂……」

  他給明月講起了一件往事。

  「那天在紫山上,我說起父親生平最得意的閼與之戰,但卻有一件事故意漏過沒說,現在也不用避諱了。」

  「當時,父親為了迷惑秦將,帥趙軍離開邯鄲三十里,便下令安營紮寨,不再前進,並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當時秦軍駐紮在武安城以西,擊鼓吶喊進攻城邑,武安的屋瓦全給吶喊聲震動。父親麾下有一個軍侯焦慮不已,建議父親急救武安,父親不由分說,立斬之!隨後堅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從而讓秦軍放鬆警惕,這才有了後來急行三百里奔襲閼與的奇兵……」

  「那個軍侯用意是好的,甚至是一心為趙國著想的,換了往常,父親會耐心傾聽他的意見。可那時,卻不顧他分辯,立刻斬了他!」

  「那時候,我還不能理解,覺得這是父親此役的一個污點,可直到如此,才真切體會父親為何要這麼做。」

  「不錯。」

  明月頷首:「馬服君為了迷惑秦將,為了贏得勝利,殺了本意雖好,卻觸犯臨時軍令的軍侯,軍情如火,容不得他有絲毫憐憫。今日吾等孤懸域外,齊人態度莫測,為了安定軍心,那對父子雖然有自己的隱衷,卻依然得死。」

  「殺一人而使三軍震,則殺之!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統御軍隊,不然這百餘人還不得跑光了,括子,你今天做的很對。」

  「的確,兵法上也說了,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愛卒與殺卒,並不矛盾。」

  趙括沒有否認,可雖然二人都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並不斷強調這一點,但一時半會,依然沒法坦然處之。

  趙括晃了晃酒壺,歎道:」古人云,乎大兵者,乃大凶也,誠非虛言,我之前果然是將其看簡單了……」

  直到此刻,他才理會父親這句告誡的深意,軍營裡,唯獨不能存在的,就是仁慈 ! 一個好的將領,光靠背熟兵法可不行,光能得到士卒效命也不行,他還必須做到對人命冷漠,不論是手下人被敵人殺,還是被自己殺,都要無動於衷。

  明月也深有所觸,後世的尉繚在總結兵法時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這裡面,殺的不是敵軍,而是自己人!雖然有誇張,但戰國之世,軍法對於普通兵卒生命的漠視,可見一斑。

  雖然有些牴觸,但在古代,甚至到了近代,只有嚴苛的軍紀才能做到令如斧鉞,制如干將,打造出一支強軍。

  軍隊這個大熔爐裡,是講究集體主義的,個體則被軍紀軍規壓迫微弱到近乎無存,身不由己,成為以殺人為目的的猙獰機器的小部件!

  商鞅變法後,秦軍之所以強,就在於軍紀嚴明,士卒什伍連坐,加以標記,予以區分,用軍法約束他們的行為,即使他們逃走也沒地方去,打了敗仗就沒辦法活命,於是不得不聽從將吏的命令,足不旋踵,奮勇殺敵。

  趙軍之所以僅次於秦軍,名將輩出,也是由為從武靈王改革開始,奠定的嚴格軍紀。

  明月暫時想不出別的替代法子,只能任由這種趨勢繼續下去。

  趙括的夢想是成為大將軍,那他的手裡日後必然會沾上更多鮮血,有敵人的,也有麾下的。

  而明月的夢想是由他自己來結束這個亂世,開啟一個比秦朝短短十多年一統更長久的治世,也注定他腳下的路,必然不會乾淨,他必須做好這種覺悟。

  不過趙括的應對,卻給了他驚喜。

  不知不覺,趙括已經喝乾了他的酒,站起身來,又吐了一口氣:「人雖然死了,但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難處,使得那對父子寧可做逃卒,也不願向我道明實情,這是我的失職,兵卒們還是不夠信任我這個主將,所以才不報而逃。」

  「從明天起,我會找每個伍的人交談,瞭解他們家中的情形,使他們不要再做逃亡的下策。只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這不就是後世的軍隊政委談心麼?明月眼前一亮,卻道:「括子此法雖好,但他日你若是做了校尉、國尉乃至於大將軍,統帥成千上萬人時,這一點可就做不到的。」

  「然。」趙括點了點頭,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萬幸,我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百夫!」

  ……

  在回質子府的路上,坐於車中,想著趙括找兵卒談心的靈機一動,明月倒是覺得此舉很可行。

  孫子兵法上在強調軍紀懲罰時,也有這樣一句話:「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卒已親附而罰不行,則不可用。故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

  意思是,進行懲罰時有兩種失誤,其一,士卒還沒有親附將領,將領就貿然懲罰,那麼他們會不服,不服就難以驅使。其二,士卒已經親附將領,將領卻不執行軍紀軍法,士卒就會成為驕兵,同樣難以驅用。所以,平常要一邊施以懷柔寬仁,一邊用軍紀軍法使他們行動一致,這樣才能取得部下的敬畏和擁戴。

  換言之,就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吃!所以平常將帥與士卒關係融洽,是需要的。

  「能在短時間內悟出這一點,括子,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趙括自從離開邯鄲後的飛速成長,讓明月驚喜連連,但他心裡,也不免有些慚愧。

  望著天空中歸巢的倦鳥,他突然問旁邊的舒祺道:「舒祺,今日之事,壞人括子做,好人我來當,我是不是有些虛偽卑鄙?」

  舒祺大驚,連忙說道:「長安君何出此言?你已是我見過的公子封君裡,對將吏士卒最好的。」

  明月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淄水營,那兩顆已經開始發黑的頭顱,依然晾曬在轅門上最顯眼的位置,他們會一直掛下去,直到腐爛,被蛆蟲蛀空。齊國的技擊之士依然有想來看熱鬧的,但看見頭顱和怒目而視的守門衛兵,便悻悻地退了回去。

  而兵營之內,趙括已經領著兵卒們蹴鞠遊戲,其樂融融。這個點子是明月給他提的,除了思鄉擔心家人外,還有一些兵卒也可能會因為精力過剩而尋釁滋事,潛逃入臨淄的花花世界裡去。蹴鞠遊戲,可以讓他們有事可做,也能訓練集體意識。

  但兵卒們看趙括的眼神,除了敬愛外,已經多了一層畏懼。

  眼看趙括已經順利將這次逃兵事件變壞為好,明月放心了不少,但那一日,匡梁得意洋洋的模樣,依然讓他有些不忿,只想快些讓這個狂妄之輩吃癟。

  也是湊巧,等明月再度回到質子府時,酒工狄陽便匆匆來找他,滿臉喜色。

  「長安君,好消息,酒糧已熟透,今日便可以蒸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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