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明月 作者:七月新番(已太監)

 
kelvin12354 2017-3-31 12:31: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7 80392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9 15:20
第70章 難喝




    經過半個月的經營後,質子府中已經不再是一片空曠,隸臣妾們新翻開的土地裡,蚯蚓出土,苦菜發芽開花,籬笆下野生的王瓜也結出了果。

    四月三日一清早,螻蟈在池塘旁的草地裡鳴叫,酒坊中卻一片熱火朝天的景像。光著膀子的酒工和皂隸提著裝酒糧的木桶,將其倒入甑鍋的大蒸屜中,甑鍋放在大灶上,一些漢子在灶旁添柴鼓橐,忙活個不停,隨著火慢慢旺起,熱氣蒸汽撲面而來。

    來觀看蒸酒的長安君等人也只穿著一身單衣,汗水不斷從他額頭流下,徐平、盧生等人更是,渾身上下都被汗浸濕。

    按照長安君的吩咐,工匠們照著那抽汞器,將甑鍋做成了幾個部分,最下面是銅釜,稱之為地鍋,中間的是甑桶,上面又是一個淺淺的銅釜,稱之為天鍋。熟透的酒糧裝進地鍋,然後燃火加熱,酒氣上升,那天鍋裡則放冷水,酒氣遇冷凝成酒水,落在甑桶上的露台,然後順著銅管流出來……

    然而昨日的嘗試裡,因為酒工們不知火候,第一次加火太猛,也沒用厚布密封,反倒無酒蒸出,全都往天上跑了,還差點把酒糧燒糊,地鍋燒出個洞。換了個大釜後,今日是第二次嘗試,眾人都有些忐忑,懷疑長安君的這個想法到底可不可行。

    畢竟這種做酒的法子,連老酒工狄陽都聞所未聞,但長安君是君,就算要他們做更荒唐的事情,也得照辦,也許長安君就是為了找方術士來隨便玩一玩,消遣一下呢?

    另一邊,徐平也是滿腹牢騷,他被迫答應獻出煉丹用的抽汞器,讓銅匠木匠照葫蘆畫瓢,做出了眼前這個笨重龐大的甑桶,雖然原理和蒸餾水銀花露一脈相承,可徐平就是怎麼也看它不順眼,也不相信這粗陋的大家伙能做出什麼好東西來,昨日的失敗已經是明證。

    他只等著今天再次失敗,長安君絕望之余,或許能聽他一言,將這些人力物力投入到煉丹上……

    眾人各懷心思,簇擁在長安君左右,都在暗想著此次要是以失敗告終,當如何收場才能讓主君不失顏面,反倒是長安君本人一臉鎮靜。

    其實明月也是個半吊子,雖然前世沒少幫自家父親打下手弄自烤酒,但這門手藝從始至終都是父親在給他下指令,他只是照著做而已,有一個粗略的概念罷了。火候之類的,他可沒把握,只能憑感覺來,所以今天喊來了幾個擅長蒸菜的庖廚幫忙看火。

    但話又說回來,豈有哪種發明創造,是不經歷失敗,一蹴而就的?

    很快,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甑桶的動靜吸引住了。

    早就預備好的濕布仔細圍在蒸桶和地鍋的結合部,但隨著下面的火越來越旺,蒸桶上半部分開始有蒸汽冒出。

    “快加水。”明月急聲說道。

    光著膀子的皂隸們連忙挑著扁擔,踩著木梯子上去,將從外面的水井裡打來的水,一桶接一桶倒入頂部的大釜中,然後還得有人在上面不斷用木棍攪拌。

    狄陽和幾個廚房的雍人蹲在地上,死死盯著火候,庖廚們讓人添柴鼓橐不要太著急,按照昨天的經驗,他們已經發現火力太猛是不行的,得像廚房裡蒸肉羹一般,慢火細細地蒸,如烹小鮮。

    這次他們做對了步驟,於是,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蒸桶上的那根銅管,終於開始潺潺流出一些清澈的液體,滴落在下面的敞口陶罐裡……

    “出水了!”盧生眼尖,立刻喊了一聲,他旁邊的人都踮起腳尖看過去,皆有些驚奇。

    但好景不長,很快,隨著酒坊裡越來越熱,銅管裡滴出的液體也越來越少,站在木架梯子上的狄季大聲報告道:“父親,上面的水太燙,天鍋冒熱氣了。”

    明月這時候回憶著自烤酒的步驟,喊道:“停火,換水,要快。”

    同時他記著前世父親跟叔伯們在農村自己烤酒時經常說的“掐頭去尾取中流”,指著那陶罐道:“陶罐也換一個。”

    眾人又開始手忙腳亂地將天鍋裡的熱水舀出,徐平則連忙跑過去,將盛液體的陶罐抱了過來,一聞,卻發現裡面有一股濃烈的酒味被吸入鼻子,雖然這味道很衝,絲毫談不上醇香,但是……

    “不是水,是酒,真的是酒!”

    而且,那氣味之濃烈刺激,遠超他見識過的任何酒漿。

    徐平大吃一驚,隨即激動地想道,蒸餾丹砂,得到了“太陽金液”的水銀,蒸餾花露,得到了芳香撲鼻的精華。在方術士們眼中,這個蒸餾的過程,就是去蕪存菁的過程,不管得到的是何物,都是能延年益壽的菁華!

    “酒露,這就是傳說中仙界的酒露啊!飲之,或能延年益壽!”

    作為什麼都敢煉,什麼都敢吃的方術士,徐平一激動,竟隨手拿起一個陶杯,在罐中勺了半杯,就往嘴裡送去。

    眾人還來不及阻止他,那徐平便已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好燙,好辣!”他才喝了半口,就把嘴裡的酒統統噴了出來,雙手捂著嘴巴,滿地打滾,最後指著盧生,嘟嘟囔囔地說道:“水,給我水!”

    一時間,眾人被這方術士逗得哈哈大笑,盧生連忙提了半桶井水過來,徐平抱著水桶,幾乎將整個腦袋都塞進去了,痛飲幾口後,他才喘著粗氣評價道:“這是何物?我活了四十多年,從未喝過如此難喝的酒!”

    這時候,狄陽也默默地蹲在那酒罐旁,用斟勺了一點品嘗,同樣皺起了眉頭。

    “公子……”

    狄陽支支吾吾地說道:“小人有罪,只怕是哪裡又沒做對,這酒雖然極烈,遠超燕趙之厚酒,可味道實在是太辛辣焦苦,難以入喉,根本沒法喝啊……”

    徐平甚至都沒咽下去,就被燒得嘴唇紅腫,狄陽才抿了一小口,就感覺仿佛喉嚨裡進了火,辣乎乎的難受不已。

    眾人暗暗腹誹,這樣的酒,那匡梁的確喝不了一鬥半,因為這哪是酒啊,這分明是燒燙的刀子往人嘴裡塞呢!總之兩字,難喝!

    明月也聞了聞那陶罐裡的酒,的確如二人所言,濃烈至極,難以入口,用這種酒去灌匡梁,只怕他會直接拒絕喝……

    眾人均十分失望,但明月心裡反倒有了底,笑道:“別急,這才第一鍋,且看第二鍋如何?”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9 15:21
第71章 豈有長生不滅者?




    一刻後,按照方才的步驟,第二鍋涼水已經再度熱得冒氣,蒸桶裡也有更多的酒液從銅管中淅瀝瀝地流出,裝滿了好幾個陶罐。

    嘗過剛才難喝辛辣到極致的酒,狄陽本來對這種制酒之法已不抱希望,同一個甑桶裡弄出來的東西,再怎麼折騰,味道還能變不成?

    狄陽本欲嘆息,感覺這些天全都白忙活了,這時候,他那守在梯子上的兒子卻突然說道:“什麼味,好香!”

    不知不覺,酒坊裡已經全是酒味,聞過前面那頭一鍋烈酒衝鼻的味道,對比起來,現在的味道格外醇香,酒坊裡每個人都在抽動鼻翼,狄陽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來,猛地變了顏色。

    “這是怎麼回事?”

    又問了一遍後,在長安君的示意下,他才連忙小跑過去,勺了一斟新出的酒,送到嘴邊舔了舔後,竟直接呆愣在那裡,滿臉的不可思議!

    “味道變了!”

    這一回,酒沒之前那麼焦苦辛辣了。

    狄陽大奇,還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又品嘗了一遍,還讓兩個兒子也過來試試,嘗過之後,每個人都滿臉驚奇。

    這回,那些熱氣騰騰的酒在唇舌間呈現出的味道,是真真正正的酒,雖然在喝慣了黃酒的人嘗來,酒味依舊熾烈,但味道確實好了許多,入口時還帶著幾分清冽……

    徐平咧了咧嘴,說道:“這才是真真的酒中菁華,煉化出來的仙山玉釀啊!”

    言罷便又捏著鼻子猛喝了兩口,頓時感覺自己頭暈暈的,飄飄欲仙,正要起舞飛升,誰料卻踉踉蹌蹌起來,一屁股坐倒在地,臉紅得不行。

    這情形嚇了盧生一大跳,連忙去查看,誰料他卻只是醉了,只好將師傅拖到一邊。

    “這齊人真是不勝酒力。”

    酒工們對著這個方術士鄙夷了一番,不過他們也不敢托大,以這酒的烈度,是普通黃酒的好幾倍,平日能喝幾鬥的人,也許幾升就醉倒了。

    狄陽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應當就是公子想要的酒吧?”

    “不錯,就是我要的酒。”

    明月也試了試,的確有點前世農村自烤酒的滋味了,那東西又被叫做“土炮”,哪怕是八尺大漢,要是喝的猛,半斤就暈了,一斤准保醉倒!不過前世釀酒多用包谷,包谷酒太辣,燒口,這時代印第安人只怕還沒把包谷馴化完全呢,更別說傳到中國來了。所以他只能以本土作物來嘗試,分別用稻、梁、粟作為酒糧,今天蒸餾的,是熟得更快的稻酒,梁和粟還得過上兩天。

    不提徐平醉倒的小插曲,蒸餾在繼續,接下來,到了第三、第四鍋水時,蒸餾出來的酒,卻開始變淡,味道也沒剛才的來勁了,還有一股雜味。

    狄陽他們都奇怪為何前後出的酒味道大異,只有明月知道原因。

    酒糧裡發酵出來的,可不僅僅是乙醇,還有其他許多醇類和有機雜質,蒸餾時,它們就一起氣化了。所以每個鍋次冷凝出的酒液,在香氣和口味上有明顯的區別,天鍋裡第一次放入涼水冷凝出的酒稱為“酒頭”,刺激性較大,度數可能超過70度;第三次放入涼水冷凝出的酒稱為“酒尾”,有雜味,度數比黃酒高不了多少。

    只有第二次換入涼水冷卻流出的酒口味最柔和醇正,這種蒸酒法子,是歷代酒工經過數百年反復比較和嘗試後才總結出來的,可在後世,卻是農村裡好酒之人裡,幾乎人人皆知的常識,他前世見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

    雖然明月藏了一手沒有說破,然而光是這件事,就足以讓酒工們視長安君為天人。

    最後,明月也讓狄陽等人取第二鍋冷卻流出的酒作為最後的成品,命名為“燒酒”。

    等酒工們已經能熟練操作整個流程後,明月對他們說道:”將稻酒蒸完,密封在壇罐裡,放入酒窖封存幾日,之後如何調味,就要仰仗二三子了。“

    他自信,憑借這種土法釀造的“燒酒”,足以讓那與他賭鬥的匡梁輸的心服口服!

    而且明月之所以花這麼大的代價讓人制酒,並不只是想贏一場意氣之爭,他還是更深層的目的。這個目的,還得靠眼前這對不太靠譜的方術士師徒幫自己實現……

    ……

    作為這燒酒的第一個受害者,醉醺醺的徐平一覺睡到了傍晚,等他醒來時,已經躺在客舍裡,小徒盧生在推攮自己,說長安君來看他了。

    徐平連忙滾下榻,他知道自己醉後肯定是一副狼狽樣,頓時羞愧不已。

    長安君也不急,等徐平擦了把臉,喝下醒酒熱湯,清醒一些後,才對他說道:“徐先生,你為我辦成了此事,當記你一份功勞,我也說到做到,等過些時日,我便在這池邊騰出一間屋舍,作為你專用的丹房,一切器具原料,我都能為你供應。”

    “多謝公子,臣一定不負公子重望,早日煉制出長生不死之藥!“徐平大喜,他這些天裡捏著鼻子與漿人百工共事,圖的就是這個啊。

    但明月卻擺了擺手道:“我早已說過了,我不相信長生不死之術。”

    徐平連忙辯解道:“不然,公子豈不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上古之人,法於陰陽,和於術數,如此方能長壽乃至於長生。君不見,大羿曾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

    明月依然搖頭:“這些都是傳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世上豈有長生不滅者 ? 豈有能夠白日飛升的神仙?若是沒有站到我面前,那我便不信。”

    徐平急了:“公子,確實有人在海邊見過,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之上,有神人居焉。其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最早的方術士彭祖正是向他們學得了不死之術,才能能歷夏經殷而至周,年八百歲而未死!天下人皆對此深信不疑。”

    在經歷過穿越這種不科學的事情後,明月現在的也不敢妄言世上絕無鬼神了,反倒更接近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

    而且他覺得,即便冥冥中有某個宏大的存在,也不是民間傳說塑造出來的仙人形像,每個民族供奉的神靈,都是他們自己形像的美化,千神千面。

    至於那群號稱掌握了方術仙術的方術士,更是一群功利的妄想狂、江湖騙子,想要靠這群不靠譜的人求仙求長生,真是緣木求魚。

    於是他反問徐平:“先生口口聲聲說方術士可以教人長生,那我敢問先生,你自己能長生不死麼?”

    “我……不能。”

    一句話,便將徐平噎住了,心虛地低下了頭,他的仙風道骨都是裝出來的,膽子不夠大,可不敢向他的夫子正伯僑那樣胡吹。

    明月緩緩說道:”我還聽說過一事,據說二十年前,有位方術士自稱海外仙人,能教燕昭王學不死之法,燕王派使者去學,誰料使者才到,還來不及學,那方術士便死了。燕昭王大怒,遂殺使者,認為使者去的太慢,使自己錯過了長生不死的機會,敢問先生,可有此事?”

    發生那件事時,徐平正在燕國,他的夫子正伯僑正是因此而上位的,只好訕訕地道:“確有此事……”

    明月道:“人最重視的莫過於自己,那方術士不能使自己免於死亡,哪裡能夠使燕昭王長生?所以我對方術士教人長生不死的說辭,是不信的。”

    徐平疑惑不解:“那公子既然不是求不死,也不需要壯體之藥,為何收我做了門客,還給我上賓待遇?”

    明月將手一攤:“我今日便直說了罷,我是為了先生擅長的黃白之術!”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9 15:21
第72章 黃白之術




    “先生曾經與我說過,方術士大致分為三種流派。海外求仙、食氣谷道、黃白之術三種。”

    所謂的海外求仙,自不必說,便是之前的羨門子高等人坐船去尋訪三仙山,後世的徐福也是這一派的,在秦代頗受器重,以燕、齊方士為主。

    至於食氣谷道,則以楚地方士為主,食氣指的是吸食氣體,谷道則是辟谷,楚國山川俊秀,有頗多飄逸浪漫的傳說,正如屈原在《遠游》所說的,“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繼承了楚國老、莊的一些道家哲學,楚國方士們認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是能令人長生不老的最高境界,一個個餓得形銷骨立,倒也符合楚人好小腰的審美。

    其三,便是徐平擅長的黃白之術了,講究以藥草礦物煉成丹藥,三種方術士裡,就以這一派是最需要基本功和手藝。從煉丹實踐中,他們認識到物質變化是自然界的普遍規律,於是想把鉛鐵煉化成黃金,死汞煉化成白銀,從而一夜暴富,亦或是把各種東西合成“還丹”,吃下去後達到延年益壽的效果。

    當然,明月知道,這種違反自然規律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可這不妨礙他對這種“黃白之術”有濃厚的興趣。這是方術士裡與後世化學最接近的流派,丹房好似一個實驗室,許多煉丹器皿已經有化學儀式的用途雛形了。

    為了煉制不同的礦物,方術士們還總結出了煆、炙、煉、熔、抽、飛、伏等手法,其中將固體蒸餾成氣態再冷凝為液體,就是“抽”。

    “我不指望先生以黃白之術為我煉什麼不死仙丹,而是希望先生用黃白之術來創造一些實用之物。”

    “實用之物?”

    徐平撓了撓頭,問道:“公子的意思是,黃金、白銀?臣技藝低微,這鉛鐵為金,死汞為銀的妙術,還無法次次成功……”

    不同單質金屬之間怎麼轉換!是一次都無法成功吧?明月懶得戳穿他,耐下性子說道:“我說的是燒酒等物,汝等之前喝過麼?”

    這時候盧生搶著答道:“休說喝,小臣簡直聞所未聞。”

    “在此之前,汝等能想到可以用這種法子造酒麼?”

    盧生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拍馬屁道:“小臣決計想不到,還是公子聰慧,明者遠見於未萌!”

    明月笑了笑:“不然,這燒酒,其實是用黃白之術裡的抽汞之法制作的,但其中的原理何在,今日在此,我便要與先生探討探討。”

    一邊說著,在明月示意下,旁邊就有人抬了一罐早上得到的燒酒,還有另一罐尋常的黃酒,都擺放在案上,揭開蓋子,頓時有一股酒味彌漫出來。

    明月指著兩罐酒道:”糧食遇曲發酵可得到酒糧,過上十天半個月,壓榨一番,便能得到黃酒。可若是像早上一樣,將酒糧放入蒸桶,以灶火加熱,便得到了燒酒。”

    “但黃酒淡薄,而燒酒厚烈,敢問先生,這決定它們厚薄的,是何物?”

    “就跟摻水的黃酒不如尋常黃酒烈一樣,應當是因黃酒裡的水比燒酒多……”徐平遲疑著回答。

    “不錯,吾等暫且將純酒稱之為酒精,黃酒與燒酒,其實都不是純粹的酒精。都是不同比例的酒精與水混在一起,或三七之分、或六四之分,那問題來了,要如何將酒精與水這兩種不同的物質分開?”

    想到早上蒸餾酒的過程,徐平眼前一亮:“用抽汞法,以慢火蒸之,不多時,酒精便化而為氣,飛升而去也!”

    “然也,但先生別忘了一件事,只要燒的時間足夠長,水也是可以化為氣的。”

    在不斷提示下,徐平已經能跟上明月的思路了:“這應當是酒精化氣,與水化氣所需的火候不同。”

    觀察火候,是工匠和煉丹師們必須掌握的一項技藝,徐平自然不陌生。

    “這火候就叫做沸點,也就是液化為氣的時刻。假定水化氣的沸點為一百,那酒精就是七十,故而溫火燒到七八十,這酒糧裡的酒精開始化為氣,而水卻未升騰,故而控制好火候,便能將酒精與水分離!”

    “同理,若是冷到一定程度,氣也會化為液,酒氣遇到裝冷水的天鍋,瞬息之間便重新變為酒液,自然能流出來,就成了燒酒。故而燒酒裡,酒精多而水少,自然就比黃酒更烈了。”

    說完之後,徐平眼睛雪亮,盧生嘴巴微張。

    長安君一席話,仿佛在他們面前打開了一道窗戶,讓二人看到了之前從未想像的光明。

    平日裡他們師徒每天都燒水喝,也曾經不小心將酒煮沸過,當時看到釜裡白氣騰騰,也視之為尋常,卻從未深入思考過其中緣由。沒想到,這平常可見的事物,竟然蘊含著這種熟悉又陌生的道理,被長安君一一剖析開來,竟讓他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暢快感。

    聰明的小徒弟盧生也立刻舉一反三地總結道:“如此說來,水銀也有自己的沸點,且應當比水更高!”

    “聰明,正是如此。”

    接下來,明月又給他們師徒科普了“熔點”,以及零度的概念。

    “古人言,見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氣態、液態、固態,這就是天地間事物三種常見形態了,雖然狀態不同,但酒精、水本身無甚變化。”

    “如此說來,水銀是丹砂的液態?”

    明月連忙糾正道:“不,黃白之術裡,萬物的相互轉變則又不同,丹砂遇熱產出水銀,水銀遇硫,則又化為赤紅的還丹。華池裡,鐵劍遇曾青,則表面化為銅……”

    徐平和盧生本來已經豎起耳朵,等待長安君解析那些變化的原理,不料他卻賣了個關子,笑道:“這些繁復的變化裡,其中肯定也有某種規律可尋,今日暫且不論。”

    看徐平和盧生有些失望的表情,明月暗暗發笑。

    化學課到此結束,對這對沒什麼理論基礎的師徒,說說物理反應就夠了,化學反應更復雜一些,等以後有機會再慢慢灌輸不遲。現在,只需要讓徐平在為他做事時,將”煉制長生不死藥“這個不務實的想法忘掉。

    追求長生、煉金和追求物質變化的原理,這就是煉丹術和化學的本質區別!

    明月道:“長生為虛,飄渺難求;而化物為實,切實可行。我納先生為門客,就是想讓你用方術士擅長的黃白煉化之術,一面助我尋找萬物互相轉變的規律,順便也能做出許多像燒酒這樣的好東西。”

    “是故,我可以為先生提供丹房、錢帛、原料、人手,但做什麼,怎麼做,先生都要聽我的。”

    現在徐平已經心服口服,垂首道:“臣願唯公子馬首是瞻。”

    “首先,先生要幫我想方設法,將這燒酒再蒸餾幾次……”

    徐平大驚:“還要蒸?我只是喝了幾口就已醉倒,再蒸,就沒法喝了。”

    “讓先生蒸餾提純,去除裡面的水分,並非是為了飲用,而是為了讓酒精更濃,你先試著制出來,我自有大用。”

    明月想要的可不止是能喝的酒,他還想試試,能否靠這時代的簡陋器具,制出可用來消毒的75°醫用酒精?在這個戰爭中半數士兵因傷口感染而死的時代,此物無疑是一道救命良藥!

    ……

    接下來七八天時間裡,質子府內,除了用稻米釀的酒糧陸續密封入窖外,梁、粟作為原料的酒糧也紛紛爛熟,在幾個大灶上同時開火蒸騰,黑煙在酒坊上空冉冉升起,一些醇香的酒氣也隨風而去,飄過丈余高牆垣,飄進了一牆之隔的安平君府內。

    一間采光極好的屋舍內,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正趴在竹簡上打著瞌睡,此刻卻鼻翼一收,猛地睜開眼睛,雙目雪亮,鼻子則像是聞到肉味的野獸,四下嗅了起來,還衝對面的人說道。

    “阿姊,你聞到了麼,是酒香!”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9 15:21
第73章 蒹葭蒼蒼


    安平君田單之子田虎年僅十四,卻已經如二十青年一般高大,因為時不時跟隨父親出入兵營,與軍中武賁往來,他已經在他們慫恿下,品嘗過酒的滋味了,且一喝就上了癮,只是在家裡不敢造次。這幾天肚裡酒蟲正咬,聞到隔壁飄來的醇香,頓時垂涎三尺,還對他對面捧著竹簡的女子說道:

    ”阿姊,我聞到酒香了!“

    女子年紀不大,十六上下,穿著簡潔得體,一襲青色深衣上無一件掛飾,頭並不像其他臨淄女子那般喜好雲髻高聳,只是簡單扎了個垂雲鬢,臉上也未塗脂抹粉,五官秀氣,一雙眼睛靈氣逼人,雙眉斜插入鬢,憑添幾分勃勃英氣。

    她是安平君之女,生於即墨孤城被困之即,她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田單以尾巴上系著干蘆葦的火牛陣大破齊軍,殺敵歸來後見到了在襁褓裡的長女,覺得這是上天送給他的慶賀禮物,便給她命名為“葭”。

    葭,便是蘆葦的意思。

    此刻田虎四下嗅著酒味,早就把面前案幾上,姐姐正在教自己的詩書給忘了,田葭不由眉頭微皺,說道:”聞到了,但只覺酒臭,不覺酒香……“

    父親經常外出征戰,田虎對這位姐姐倒是言聽計從,連他的詩書禮樂,也由田葭來教。

    說起緣由,是因為田虎幾年前到齊國官辦的泮宮入學時,得了一種”怪病“,簡牘上的字,他不管被夫子教多少遍,就是認不出來,甚至連安平君請來稷下的先生,也無濟於事。那位儒家的先生還讓安平君節哀順變,說有一些少年人的確是認不了字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違也。

    田單也只好作罷,打算放棄讓兒子識字,專門騎馬弄劍,做一武夫即可,但他的女兒田葭卻不同意。

    當時不過十四歲的她口齒伶俐,對田單說道:“古人雲,八歲入小學,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禮,二曰樂,三曰射,四曰御,五曰書,六曰數。“

    ”女兒覺得君子六藝裡最重要的,莫過於書:識字、會意、行文,此乃君子立世之本,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寶。倘若弟一字不識,日後就算繼承夜邑做了封君,也必定會被人蒙蔽,連自己食邑府邸的稅賦、上計都弄不清楚,哪能管得好萬戶大城?”

    “就算是在軍中為將軍,遇上國君送來的符節書信,還得靠別人幫自己念出來,事關機密,難免會旁生枝節。敢問父親,你當年若是不識一字,能在臨淄市掾立足否?能守住即墨,以書信妙計騙的燕王和騎劫上當否?“

    田單被說動了,但依然認為自家兒子生的病是”天意“,恐怕無法醫治。

    田葭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母親還在世時,常與我說起當年的事,父親困於即墨時,也常有人對父親說,齊王無道,致使臨淄淪陷,樂毅攻齊,呼吸間下齊七十餘城,故而齊國滅亡是天意。然而父親卻不聽,依仗孤城一座,敝卒七千,偏偏逆天而為。如今弟的所謂病症,難道比當年即墨的情形更難救麼?父親沒有試到最後,豈可輕言放棄?“

    田單終於同意了,田葭便請父親將弟弟的教育交給自己,每天都讓他學四個時辰,必須認五個字,不學會就不許去舞弄他喜愛的劍和弓矢。於是慢慢地,田虎竟真的開始能識字了,兩年年過去了,已能認出千余字,跟正常的貴族少年無甚區別。

    這件事被臨淄人傳為奇談,至於安平君之女為何如此博學有見識,恐怕跟早早過世的安平君夫人有關系……

    所以田虎對已經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姐姐十分信服,大傻個立刻乖乖坐回榻上。

    “吾等方才學到《豳風·七月》了。這詩說的是周初的農事,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酒!“

    然而田虎卻只聽到一個酒字,眼睛又直了,神游天外,想著那隔壁質子府傳來的酒味。

    田葭見弟弟這般摸樣,嘆了口氣,將竹簡一推,也不說了,只是對他說道:“弟,你已十四,也該懂一些事了,我今日便說一個跟酒有關的故事與你聽,此事,我還是從學宮內的小說家處聽來的……”

    ”好!“一聽姐姐要說故事,田虎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也不瞌睡了。

    田葭好聽的聲音侃侃道來:“當年,魏國國力強盛,幾乎稱霸天下,諸侯無不畏懼臣服。有一年,魏惠王在範台宴請諸侯,當大家喝得高興時,魏王請魯國的魯共公舉杯祝酒。魯共公站起來,離開座位,沒有飲酒,卻說了一番話。”

    “魯共公說,從前,帝舜的女兒叫儀狄,她發明了釀酒,奉送給禹,禹喝了覺得很甘美,卻因此疏遠了儀狄……”

    田虎愣愣地說道:”原來酒是這麼來的?“又撓了撓臉:“誰若是奉送酒給我,我一定會親近他。”

    田葭搖了搖頭:“這是人之常情,所以夏禹才是明君,他從此戒了酒。還說:‘後世必定有因為飲酒而亡國者!’”

    “說完夏禹的故事後,魯共公又舉了齊桓公貪圖易牙美味,晉文公沉迷美女南威,楚莊王眷戀高台,最後卻都疏遠了三者。魯共公用這三件事請,來告誡魏惠王,他酒杯裡是儀狄的酒,品嘗的美食嘉柔,好似易牙所烹調;陪伴左右的,是南威般的美女;宮室裡前有夾林,後有蘭台,是和楚莊王時一樣的高台。這四件事裡只要沉迷一樣,就足以亡國,所以明君都疏遠了它們,魏王兼有這四物,應當警惕了……”

    “魏惠王終究沒有聽魯共公之言,終於導致國家衰亡……”

    田葭嘆了口氣:“如今的齊國上下,好似魏惠王,明明才復國沒多少年,上到太子下到將吏,卻都沉迷享樂起來,整日置酒高會,一醉通宵達旦。”

    田虎雖然沒怎麼聽懂這個故事的深意,但依然有些怯怯地說道:”阿姊教訓得是,弟以後再也不貪杯了。“

    田葭聲音柔和了下來:”阿姊並非在惱你,而是在惱齊國的將吏、封君、公子們。”

    她的怒意,來源於父親這十多年來如同老牛般,為齊國任勞任怨,眼看鬢角白發漸生,騎馬也要人幫忙才能上去了,卻無人能體會他的苦心,還利用他辛勞奔波得來的和平環境裡,肆意享樂……

    田葭站起身來,在室內慢慢踱步,憤憤不平地說道:“可憐齊國上下,唯有父親勤勉簡樸,不事酒樂,十多年前在即墨救了齊國一次,現在的齊人卻像是忘了亡國之恨一般,上下如此不思進取,再有敵國大軍壓境,恐怕又要丟盔棄甲,難道還指望父親救他們第二次?“

    她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為父親分憂,只能在府內發一些無用的議論,而那些大好男兒呢?飛鷹走犬,六博蹴鞠,置酒高會,整日不知道在干什麼。

    說到最後,田葭也不忘諷刺一下隔壁的新鄰居:“還有那來齊國釀酒淫樂的趙國公子。十月獲稻,為此春酒,豐收之後釀造一些酒水,小飲無妨。但那長安君在春末夏初青黃不接的時節大肆釀酒,就有違農時了。更別說他用的還是齊國的糧食,若家家戶戶皆如此,這個夏天,只怕臨淄內外,又要有不少人挨餓。”

    想起那一日從稷下學宮回家時,路過質子府,聽見的平原君與長安君叔侄約著去女閭過夜,田葭對長安君的第一印像,竟變得奇差無比,只以為他跟齊國其他公子公孫一樣,是膏腴荒淫之徒。

    田虎也知道阿姊因為他們過世母親的關系,時常出入學宮,有些見識是他不能領會的,所以等她氣消了些,才訥訥地說道:“那三日後的狩獵,吾等還去麼?“

    “去,當然要去。“

    田葳恨恨地合上了竹簡,嘆了口氣:”父親乃是安平君,大將軍,他不在臨淄,你我就得參與交游,不然准保讓人中傷,說安平君的兒女眼中無人,吾等豈能再給小人以口實?“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一切犀利的言辭,只限於府內,只限於家人,一旦到了外面,她立刻會披上一層偽裝,與同齡少女們說說笑笑,聽她們講那些無聊的宮廷雜談,裡閭趣事,抬頭看著的,卻是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雄鷹……

    ……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質子府內,長安君也接到了一份邀請……

    ”太子請吾等去狩獵?“

    齊宮謁者後勝笑容滿面:”這是每年例行的夏苗,屆時臨淄公子公孫、封君子女都會到場,長安君一定要去。對了,還要帶上淄水營那一百勇士,圍獵時,可少不了要他們出力。“

    ”正好。“

    明月也來者不拒,笑道:”謁者還記得那日在宮內,我與匡梁將軍打的賭麼?如今酒已釀好,到時便帶上,狩獵完後,便就著炙肉野味,請諸位痛飲!不知獵場在哪?“

    ”營丘。“後勝笑道:”在姜齊的故都,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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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少女懷春


    ……

    此次營丘狩獵,名義上是為遠道而來的長安君接風洗塵,除了受太子邀請的齊國親貴外,還有許多官宦之家的青年女子隨自己的父、兄同行,這是一年的時光裡,她們為數不多的外出機會。

    作為安平君長女,哪怕父親不在國都,田葭也不能例外,四月十二日這一天,她天未亮就起身穿好服制,讓弟弟田虎帶著私屬武賁們在前開道,在臨淄北門與宮內的大隊人馬彙合。

    雖然只是司空見慣的北郊狩獵,但畢竟是齊國太子出面組織的,故而依然極有排場。掀開車廂的帷幕,田葭但見車馬轔轔,宮人成排,怕是有數千人之多。

    “阿姊,快看,那就是長安君的獵隊!”

    田虎眼尖,不多時便大呼小叫起來。

    田葭眯著眼看過去,因為人頭攢動,她根本沒機會看到那長安君的隊伍,只是隱隱瞧見一面趙國的白色旗幟迎風獵獵飄揚,夾雜在齊國各家裡,恍如秋天滿山黃色裡落下的一枚雪花,但稍縱即逝,被淹沒其中。

    “趙氏以白帝少昊為祖,又邯鄲為殷之故地,故而效仿殷人,色尚白……”默默念叨著這句話,田葭拉上了帷幕,一行人出臨淄北門,直趨營丘。

    營丘位於臨淄東北郊二十裡外,這裡雖然是姜姓齊國最早的一個都城,但早已廢棄,如今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邑。營丘小邑與臨淄之間隔著營丘山,山東臨淄河,地勢高亢突兀,此山方圓百裡被田氏圈地,當做王室狩獵的圍場,故而人煙稀少,動物繁衍密集。

    獵場早在三日前就由後勝安排妥當了,正是依營丘山而成,山上翠柏蒼松繁盛,沿山下淄水一帶的草坪上,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齊國太子建的大帳居於正中,用紅黑相間的葛布織成,又用幾乎全紫的絲綢帷幔包圍,恰如一個奢華的小宮殿。其余各家的營帳按照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紫帳如百鳥朝鳳一般,田葭瞥見,那長安君的素白旗幟,便是開進了靠近紫帳的某處。

    貴族女子們的營地在東南瀕水一角,最為僻靜安全,田葭剛到沒多久,就被齊國的長公主等邀約過去了。

    “安平君不在,妹妹也當多入宮來才是,王後可一直在念叨你。”

    齊王與君王後長女名為田葳,她長得與君王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慈眉善目像足七八分,甚至連君王後的心思深沉也學到了一二分。

    田葳雖說是長公主,其實只比田葭大兩歲,兩年前剛剛行過及笄禮,十八歲正是最女子最嬌艷的時刻,哪怕她容貌平平,但一番精心打扮後也足以讓一般男人挪不開眼睛。

    因為知道長公主對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卑,天生麗質的田葭便特地不著一點妝容,不敢搶公主的風頭。幾年前父親被齊王猜忌,處處遇挫,聰慧的她看在眼裡,早就學會了韜光養晦。

    至於齊國宮殿,雖然君王後號稱“視她為己出”,還要封她為公主,但田葭卻對那個地方甚是惶恐,她本性恣意而為,可一旦入了宮,坐在君王後和公主們的面前,卻好似被捆了十余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會連累父親。

    除了君王後嫡出的長公主外,還有幾位庶出的公主,都是十多歲上下,其中三公主田蕤性格天真爛漫,與田葭關系最好,一上來就挽著她的胳膊,與她說話,亦或是宮苑裡的小鹿產仔了,又或是她從女官處得到的兩只蠶寶寶結繭了……

    她嘰嘰喳喳地說道:“女官說了,只要將蠶兒結的繭交到暴室去,織工們便能用它們,為我織出一身漂亮的深衣出來。”

    田葭笑著應諾,心裡卻暗嘆,這位公主是真不知道,她身上這件絲綢深衣,需要用到的蠶繭,怕有上百之多麼?那區區兩只小蠶根本不頂事,而是在她們來游獵玩耍時,無數同齡采桑女含辛茹苦養蠶抽絲剝繭得來的……

    她當然不會笨到將事實說出來掃興,與她聊了幾句,便緘默地呆在一旁,聽公主和陸續過來的貴女們談天說地,同時努力抑制著自己不要打哈欠。

    不多時,自矜身份的長公主便下去歇息了,但其他因齊王生病,已經許久沒出臨淄來游玩的公主貴女們都有些興奮,二八年華的少女們沒了長公主鎮著,頓時放松了心情。

    哪個少女不懷春?很快她們就把話題扯到各自的婚娶上去了。

    長公主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據說近來齊王與君王後正在張羅她的婚事,但卻不知道她會嫁給哪位大王、公子。她們僻居深宮,沒什麼見識,更不太清楚當下列國君王公子的情形,便在三公主田蕤的慫恿下,請田葭來說說看。

    被公主貴女們推來攮去之下,田葭不得已,只好分析道:“燕國是絕不可能的,故而長公主所嫁,無非是楚韓趙魏秦五國。小女又聽說,秦王稷年過六旬,他的太子兩年前剛剛死在魏國,如今國內未立太子,就算立,太子也三四十了,長公主總不能嫁給公孫吧?故而秦不可能。”

    “韓國素來弱小,又才死了國君沒幾年,如今韓國太後不過三十多,韓王僅有十歲,以一女子承一弱主,非齊佳偶,故而韓國也不可能。”

    “楚王橫年邁,身體又不好,雖然楚國太子二十余歲,正是婚配的年紀,但他人在秦國鹹陽做人質,故而楚亦不可能。”

    “除此之外,便是魏、趙了,魏國太子午年紀合適。趙王丹也還沒迎娶夫人,考慮到我齊國接納了長安君作為人質,長公主要嫁的,興許是趙王……”

    “阿姊說的有道理。”田蕤滿臉佩服。

    接下來,她們又聊起了這次狩獵的事。

    要知道,在齊國,男女之防並不嚴格,狩獵除了演武嬉鬧外,很大的一項功用就是給青年貴族男女們一個相親的機會,封君將相家的男兒用手裡的弓矢,在躲在帷幕內觀看的少女面前表現自己,贏得她們的芳心。少女們也會暗暗挑中自己中意的男子,采集香草,放在囊內送給他們,以達到“折芳馨兮遺所思”的含義。

    這一來一回,若是兩家門戶相當,一樁姻緣便差不多成了,若是不成,也會有剛烈的少男少女做出淫奔野合的事情來,畢竟連當今齊王和君王後,也是通過“淫奔”才結合的。

    齊國民風開放,不忌歡愛,民間女子尚未成家卻已經生了好幾個沒爹孩子的事司空見慣,這種事情在齊人眼裡算不了什麼。

    對於貴族少女們亦然,對異性的愛慕,是不用避諱的。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戰國是崇尚陽剛的時代,但凡有射御騎術出眾表現者,都是少女人矚目的對像。

    所以,明天誰能在狩獵裡拔得頭籌,便是她們們爭論的重點,或說是匡梁將軍,或說是安平君家的田虎……

    “聽說那趙國的長安君也來了?”這時候有人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頓時將話題帶偏了。

    少女們開始激動地談論起與長安君有關的事情來,近一個月裡,臨淄城裡,可全是跟他有關的傳聞,比如數言黜貂勃,比如宴飲上與將軍匡梁的賭鬥,他真的能釀造出能灌倒匡梁的烈酒麼?

    那個趙國公子的到來,給看膩了臨淄風物的貴族少女們帶來了許多新鮮感,她們都很期盼明天的狩獵場上,能一睹長安君風采。

    田葭卻對那個整日只知道釀酒的新鄰居,沒什麼興趣,她只希望這場無聊的狩獵早點結束,到時候,她又能混入稷下學宮,看英傑們爭論駁辯了,那可比在這裡干巴巴地坐著,亦或是看男人們屠殺獵物有趣多了。

    看著身旁眾人,她不由暗嘆:“臨淄真是涇渭分明,天下最聰慧的集中在稷門外,天下最驕奢愚昧的人,卻都簇擁於此,不知道去吸納一點聰明氣,我偏偏落入其中……”

    ……

    不論是期盼還是冷淡,次日破曉匆匆到來,一大早,在這群綠衣黃裳的貴女裹挾下,田葭擠在她們中間,來到了太子建紫帳兩側的高台上。

    隨著主持這場狩獵的太子頷首示意,滕更便點燃了燎火,清了清嗓子,讓參加圍獵的眾人上前來拜見太子,進行祭祀後正式開始圍獵。

    眾人依次入場,台上少女們恰好能一目了然,她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對著那些人指指點點。

    首先入場的是安平君家的田虎,少年面色稚嫩,卻身材高大,所帥的私屬卻很少,僅有三四十人,比起其他動輒上百的獵隊,少了許多,但眾人都司空見慣了,安平君不喜歡在這種場合出風頭,想來他的兒子也是如此,田葭卻是有些憂心,她很清楚,和低調的父親不同,弟弟看似老實,可極愛爭強好勝。

    接下來是匡梁,此人二十余歲,身材高大,駕一輛駟馬大車,而他身後則是由其祖父匡章所建立,著名的齊國“文騎”。這批騎兵持矛,身上穿著染成赤紅的皮甲,坐騎則披掛黑白花紋的馬甲,遠遠看去好似斑馬,華麗異樣。文騎們甫一出場,頓時引發了陣陣歡呼,匡梁本人也高舉長劍,向著貴族少女們觀看的高台揮舞,似乎他的意中人就在其中。

    眾女皆回頭看來,而三公主田蕤口直心快,拉著田葭道:“我聽聞,匡梁將軍有意與安平君府結姻?”

    田葭心中生出一絲嫌惡,這是她最討厭的話題,但面色如常,搖了搖頭:“公主怕是聽茬了。”

    而後稍稍推了一下田蕤,笑道:“公主快看罷,接下來,就輪到汝期盼已久的長安君了……”

    田蕤放目望去,卻見營壘處煙塵滾滾,一行人緩緩奔來,素白色的旗幟獵獵飄揚。等他們走得近了,才看清帶頭的是一位玉面英俊的白甲君子,他身旁還有一位稚嫩的背劍少年,一位滿臉傲氣的黑馬百夫,五十趙騎、十位游俠兒紛沓而至,隊列整齊地步入屬於他們的場地。

    這些趙人的氣勢,不比任何齊國獵隊差,但高台上的少女們卻沒有為他歡呼,而是面面相覷起來。

    原來,這些趙人從長安君到底下的普通騎卒,均穿著袖口緊緊地密封在手腕上的窄袖短衣,肩上披著一件毛皮制作的半甲,下面則是長褲,用一條皮帶緊緊地系住,弓袋系在腰帶上,垂在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帶上橫在胸前,箭尾朝右邊,腳登皮靴,頭發結成歪髻,長安君本人還戴有貂尾蟬蚊裝飾的武冠,束金鉤……

    在趙國已是司空見慣的裝扮,但對於深受儒家熏陶的齊人而言,這樣的穿著,就有些特立獨行,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意味了。

    不多會,卻是旁邊的匡梁處首先爆發了一陣無禮的大笑。

    笑罷,他指著趙人們,肆意地說道:“敢問長安君,汝等為何要著禽獸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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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胡服騎射




    “敢問長安君,汝等趙人,為何要著禽獸之服?”

    匡梁此言極其無禮,引發了周圍齊人的一陣哄笑,這句話也道出了他們的心聲,雖然胡服騎射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但在齊國,依然視之為異端,臨淄的宮廷內院,豪長之家,可沒少對此加以嘲笑。

    長安君手下眾人將此視為侮辱,頓時大怒,趙括握緊了弓,手摸到了箭羽上,魯勾踐更是瞋目,幾欲拔劍出鞘……

    還是明月攔住了他們,讓眾人稍安勿躁,這匡梁是個堅定的反趙派,在公眾場合三番五次挑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若是貿然起了衝突,反而讓他得逞。

    明月便冷笑著反問道:“匡將軍此言何意?若不解釋清楚,恐怕是在刻意挑撥齊趙關系。”

    匡梁指了指自己身上傳統的寬大袍服,又指著趙人身上的胡服,輕蔑地說道:“我聽說過一句話,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如今長安君等棄諸夏之服而衣戎狄之裳,這不是著禽獸服,效禽獸行,是什麼?”

    他又朝他身後的眾人看了看,玩味地說道:“不過我也聽說,趙地有諸多胡人,還有連續幾代趙國君主娶胡女為妻妾,想來沾染戎狄之俗,也不足為怪。”

    言下之意,倒是在嘲笑趙國王室血緣雜亂了,民俗也如戎狄,此言再度引發了一陣大笑,高台上眾貴女掩口而笑,太子建也樂不可支,趙人的臉色越來越鐵青,這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視啊。

    還是幫助太子建主持狩獵的齊國相邦王孫賈見情況不對,出言訓斥道:“匡將軍,慎言!”

    明月重重看了匡梁一眼,一言不發,下馬上前,向主持這次狩獵的齊國太子建、王孫賈施禮:“太子,齊相,今日之事,有辱國之嫌,我請就此事,與匡將軍辯上一辯!”

    王孫賈不希望事情鬧大,想要化解,太子建卻是個不嫌事大的,當即拍手道:“善,久聞長安君口才了得,今日便暢所欲言,匡將軍,你也過來。”

    明月立在台下,掃了一眼這紫帳周圍的人,看著他們竊竊私語的神情,知道今日若是不能挫一挫匡梁等人,恐怕會有辱國之恥,他往後在臨淄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

    於是他便道:“深奧的大道理,想來匡將軍也聽不懂,我還是說一些先生能懂的吧。”

    匡梁也坐到了長安君的對面,看了一眼站在太子背後的老儒滕更,滕更朝他點了點頭,他才安心地說道:“那便要請長安君教教我,為何高貴的華夏貴胄,要穿禽獸戎狄之衣,難道還有何苦衷不成?”

    “很簡單。”

    明月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說道:“尚書中有一句話,‘惟人萬物之靈’。但人生來便比其他動物羸弱,無虎豹之雄,爪牙之利;亦無犀兕之甲,皮革之厚;更無鹿馬之速,迅如飄風。如此弱小之輩,本當為虎豹所吞食,如今卻遍布天下,樹立城邑,興旺繁衍,反倒能輕松獵殺虎豹,何也?”

    等周圍嘰嘰喳喳議論一番後,他才說出了答案:“因為,人善於學習。上古先民,學習禽獸之長,鑄刀兵劍戟為人之爪牙,剝動物甲胄為人之皮毛,馴牛馬牲畜為人之坐騎。故而人雖一身孑然,卻能皆有虎豹、犀兕、鹿馬之長,如此,方能以蘆葦之軀,披荊斬棘,開天辟地,卓然雄踞於萬物之尊!”

    ……

    “原來人是靠著向禽獸學習,才成了萬物之尊的……”

    這一番話簡單易懂,連文盲都能理解,高台上的女眷,太子建左右的侍從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匡將軍今日又說,戎狄乃豺狼禽獸,此言不錯,但就算他們真是禽獸,卻有其長處。”

    “趙國的情勢與齊國不同,太原之北,代、雲中、雁門等地,皆為胡族。在趙國有一句俗話,叫胡兒十歲能騎馬,胡人之代馬,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胡人之騎,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胡人之士,飢餐肉渴飲酪,不懼風雨疲勞,能在馬上奔襲千裡,中國之士弗與也。以上三者,便是胡人的長處,若是我趙國依靠笨重的戰車、輜重後勤長達數裡的步卒,與胡人相鬥,絕無勝算。”

    “故而我祖趙武靈王開天下之先,勇於變革,師胡長技以制胡,十年之內,以輕騎破中山,定三胡。於是武靈王之後,平常穿華服夏章,戰時著胡服騎射,就成了趙國的傳統。”

    “是故,匡將軍說吾等著禽獸之衣,殊不知,他自己身上的兵器、甲胄,甚至還有車前的馬,都是在向禽獸學習呢!這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麼?不過這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麼恥辱的事,而是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必做之事。”

    長安君的口才比預想中更犀利,語言淺顯,卻極有邏輯,以極簡單的東西來打比方,使得人人都能聽懂,方才嗤笑趙人穿著的人仔細想想,才驚覺自己身上穿的,腳下踩的,竟都是人向禽獸學習的結果?臉色發紅之余,也覺得自己的確沒道理鄙夷趙人的胡服騎射了。

    “這……”匡梁本是粗人,有意挑釁,卻被長安君妙語所黜,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便再次看向了滕更,向他求助。

    老儒滕更暗罵一聲豎子不可與之謀後,笑著站了出來,說道:“長安君果然唇齒犀利,能將兩件不相干說到一起。人學於禽獸之說,看似有理,其實不然。”

    明月看向滕更,清楚這也是一個反趙派,那一日在太子宮中,這老儒就與匡梁一文一武,一唱一和刁難自己,匡梁幾句話被駁倒後,滕更便只能站出來了。

    他問道:“那滕老先生有何不同見解?”

    滕更搖頭晃腦地說道:“上古之時,人茹毛飲血,朝不保夕,故而只能效仿一些東西,來防身自衛,無可厚非。而當今之世,人已無禽獸侵擾之虞,為家為國者,本應當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讓百姓穿著華章夏服,以此為榮,豈可舍此而襲遠方之服,棄儒者之教,遠中國風俗?”

    他搬出了先師孟子這尊大神,來壓迫對手:“詩言,‘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對於遠方蠻夷,應該用中國的禮儀衣冠去教化他們,豈能反過來向他們學習?吾師孟子曾言,但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但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當年南蠻與北狄交侵,若非管仲,天下人都要披發左衽了,如今戎狄之患僅在邊疆,趙國卻主動穿上蠻夷的衣冠,這是讓管仲阻止的事情發生啊,真是不知所謂!”

    這老儒說得義憤填膺,只差給趙國人安上一個“華夏叛徒,斯文敗類”的大帽子了。

    聽完之後,周圍再度議論紛紛,長安君卻大笑起來。

    滕更問道:“長安君為何發笑?”

    明月止住了笑,肅然道:“我祖趙武靈王主持胡服騎射時就說過,此舉必然是愚者所笑,賢者察焉。本以為三四十年過去,天下人應當能理解了,孰料還是有先生這般食古不化的大愚若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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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食古不化




    滕更乃是孟子之徒,雖然當年太不受孟軻待見,說他求學之心不誠,故意不回答他的提問。但如今師兄弟萬章、公孫醜等幾乎都病死亡故,滕更便成了孟氏之儒的代表。

    又因為在齊王田法章復國後,滕更第一個抱著禮器來投靠,於是便被封為博士,這位老博士有張慈藹的臉,白發束得規規矩矩,若是初次見到,還會以為他是一位寬厚的長者。

    其實此人一貫擅長鑽營,不但希望能在朝中有威望,還妄想入主稷下,成為儒門代表。可惜現任的稷下祭酒荀況學問比他精通博大,發“性惡論”,與孟氏之儒的“性善論”觀點相悖。故而滕更對荀況十分敵視,屢次發動儒家其他學派圍攻荀學。

    恨屋及烏,他連帶著對趙國人也沒什麼好感,今日在此幫腔匡梁,不僅是投太子建所好,也是想指桑罵槐,詆毀趙人一通。

    在滕更的想像中,像長安君這種弱質晚輩,被他批評一番後,是不能夠還嘴的,而是該退下說自己受教了,十多年來,滕更倚老倚貴倚賢衝人發難,不知道教訓了多少後輩。

    誰料長安君卻不是好相與的,不但不退,竟拐著彎罵他“愚者”。

    “孺子狂妄!”

    滕更生平最討厭人質疑他的學問,頓時恨得牙癢,面上卻故作寬厚地說道:“長安君久在趙國,常染胡俗,殊不知,這胡服騎射之舉,才是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

    他侃侃而言:“孔子有言,君子信而好古,循而不作,意思是君子循循莫不有規矩,桀紂幽王不尊三代之禮,故而身死國亡。武靈王謚號為靈,可見其胡服騎射之舉,也不為君子君子認可,幸而趙國有祖先保佑,否則,桀紂幽王之事,將發生於邯鄲,為天下笑,長安君不鑒武靈王沙丘之禍,卻來齊國大肆宣揚胡服,妄圖以夷變夏,不知是何用心?”

    這是在詛咒趙國遲早會因為胡服騎射而亡,順便將這件事上綱上線,明月好笑不已:“先生認為法古無過,循禮無邪?”

    “這是自然。”滕更頷首,法古而不變,這是思孟之儒一脈相承的想法。

    明月露出了笑:“那我怎麼聽說,燧人氏發明了火,神農氏發明了農稼,後羿發明了弓,季伃發明了甲,奚仲發明了車,巧垂發明了船,這些被儒家奉為先賢之人,不是君子嘍?”

    這個問題問得犀利,滕更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明月跟詭辯大師公孫龍混跡了半個月,你來我往的交談間,早就把這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練得嫻熟無比了。

    見滕更止住不說,明月便又道:“故而,儒家推崇的所謂古言、古服,都曾經是新言,新服,周禮不同於殷禮,殷禮又不同於夏禮,皆有損益,豈有一味遵循?倘若要如先生所說,對古代的東西只能陳陳相因,就不再會有創新和發展,吾等也不必站在這裡,而是要回到燧人氏之前。”

    他比了比自身,大聲說道:“一味循規古,吾等的模樣,必然是身上披著一圈樹葉,甚至是赤身裸體,因為這就是最古老的服章;吃食物也會不忌生熟,茹毛飲血,因為這個才是最古樸的禮;高興時就捶著自己的胸膛,像猴子一樣發出嘶鳴號角,因為這就是最古樸的樂曲。”

    此言說的詼諧,頓時引發了周圍眾人一片哄堂大笑,高台上的眾齊女也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長安君好有趣。

    滕更竟當場反悔,對長安君道:“老朽已經說了,周代之前的事,不足為據,如今的華章夏服,乃是周公所制……”

    明月嘖嘖稱奇:“怪哉怪哉,現在先生又不同意法古,而提倡如同周公一般創造新制了?”

    滕更臉皮厚,說道:“本來就不可同日而論。”

    明月搖頭道:“那好罷,就從周初說起,我聽謁者說,這營丘原名蒲姑,是東夷人的國都,被周公所征伐後才劃為周室的領地,是這樣麼?”

    太子建狠狠地剮了一眼旁邊的後勝,後勝只得擠出笑容道:“臣只是盡自己的職責,為長安君介紹獵場。”

    但這已經夠了,明月繼續說道:“泰山南北,八百年前都是東夷的邦國。這東夷禮俗,與周人大異,當時周公大封諸侯以鎮海岱,其子伯禽受封曲阜,為魯國;而太公望受封於營丘,便是齊國。”

    “當時,太公到了齊國後,五個月便回報政事,周公問其為何如此之速,太公答,自己在齊地的行政,是順從當地風俗而加以損益,故而迅速。而魯國那邊,過了三年才報政於周公。周公問伯禽為何如此之遲,伯禽說他在魯地,是變其陋俗,革其夷禮,總之一切以宗周為准,故遲。”

    “太公沒有一味照搬周禮,而是尊重了東夷人的禮俗。而魯伯禽則照搬周禮,大肆革除當地風俗,妄圖將魯變成另一個周。他本來想得到周公的誇獎,孰料,周公聽完之後,卻嘆息說,嗚呼!魯國後世必將北面事齊矣!為政之道,貴在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這是記錄在典籍上,言之鑿鑿的真事,齊國人往常沒少拿出來說道,以此獲得對魯國的優越感,此時此刻,卻被長安君反過來利用,將了一軍。

    “由此可見,齊的衣冠,難道就與宗周的章服一模一樣麼?還不是沾染了許多東夷萊夷風俗,才演化成了現在的樣子。然而齊國也沒有因此而衰敗,而是成了海岱大國,果然凌駕於魯國之上。相對的,秦國位於宗周故地,秦人的衣冠,難道就正統麼?不然,還不是沾染了西戎羌氐之俗,秦國因此而衰弱了麼?沒有,反而成了天下最強!”

    “我趙國也是一樣,當時面臨三胡進逼,東胡、樓煩、林胡每歲入寇,邊境百姓苦不堪言,但笨重的戰車和徒卒又在草原上沒太大效果,急需效仿胡人的騎射加以反擊,而騎射又需要胡服才能便捷。今日先生非議趙武靈王,若你與他換一個位置,是因襲中原的舊俗,讓百姓繼續死難,國家繼續衰弱,最後讓胡人入主太原、邯鄲,趙人被迫披發左衽呢?還是大膽推陳出新,破除無用的舊禮,胡服騎射,救百姓於危難?”

    滕更同意前者不妥,同意後者也不行,只得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朽並不是趙國為政者,何必思慮此事……”

    明月大笑:“這就有趣了,方才先生還為趙國的存亡憂心忡忡,這會怎麼又說事不關己了?真是前後不一啊,吾祖趙武靈王曾經說過,聖明的人能適應任何習俗,有才能的人能緊隨時勢的變化,不熟悉的事情不輕易懷疑,對和自己不同的意見不妄作非議,這才是學者求善的態度。而孤陋寡聞的人最喜歡發表議論空談,這說的,恐怕就是先生這種人罷……”

    “你,你……”滕更氣得不行,顫顫巍巍地捂著胸口,幾欲跌倒,幾名弟子連忙來扶住他,對明月怒目而視。

    明月卻不搭理他,又轉頭對太子、齊相說道:“對了,說起循規蹈矩,食古不化,魯的衣冠,周的衣冠,還有滕國的衣冠,倒是足夠復古,但如今周與魯衰弱不已,而滕國,更是早已滅亡!太子、齊相,要警惕啊,齊國若是信了這亡國之余的循古之言,只怕要步周魯之後塵……”

    此言一出,滕更更是差點吐血!他正是滕國的庶公子,長安君這是直言他的言論,不可用於治國了。

    復古,是滕更開宗立派的基礎思想,如今長安君卻毀他根基,猶如殺其父母,亡其邦國了。這老儒也不顧斯文,掙扎著要撲向長安君,卻在半道上便眼睛一翻,兩腿一軟癱倒在地,暈死過去!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9 15:23
第77章 擊掌而贊




    “夫子暈過去了!”老儒氣倒在地,滕更的弟子們大呼小叫,掐人中的掐人中,找水的找水,齊相王孫賈過去看了看,見他還有呼吸,無性命之虞,連忙讓人將這老朽扶下去。

    靠一張嘴就把對方氣暈了過去,這次對於胡服騎射的辯論,勝負已分。

    但周圍的齊人一陣緘默,從齊威王時尊黃帝為祖開始,曾幾何時,齊人因為國力興盛,文化繁榮,一直以中原正宗自居。他們笑話胡服騎射的趙人,與戎狄同俗的秦人,南蠻鳩舌的楚人,甚至連宋人、鄭人,也經常被他們拎出來嘲弄,稷下的小說家們更是編排出了守株待兔、拔苗助長、削足適履等一系列故事來……

    若論天下地域歧視哪裡最重,非齊國莫屬,今日這個氣泡卻被長安君給輕輕戳破了,一語道出了真相:齊人的衣冠服飾,其實也是周禮和夷人混雜,比秦、趙高貴不到哪去。

    太子建見滕更如此丟人,氣鼓鼓地生悶氣。齊相王孫賈搖了搖頭,暗道他們是自取其辱,他卻不好出來做什麼評價。後勝則眼珠直轉,覺得這長安君真是不俗,但也不敢為他叫好。

    獵場上的上千齊國將吏兵卒,也憋著一口悶氣,垂首不說話。方才是他們嘲笑趙人,現在,卻輪到趙人衝自己輕蔑了。

    一時間,碩大的獵場氣氛有些尷尬,雖然齊人知道這次爭辯,是長安君有道理,但內心深處,卻依舊不太想承認……

    明月站在原地,嘆了口氣,身在異國,敵視、冷遇,他早已習慣了,也不期待什麼贊許,轉身便要下去。

    但就在這寂寥的時刻,還是那些齊國公主貴女所在的高台上,一個擊掌之聲率先打破寧靜,孤零零地響起了起來……

    啪嗒啪嗒,少女的小小手掌拍在一起,清脆無比,如同一滴春雨,劃破了干涸寂寥的空氣。

    撫掌擊節而贊,本是稷下辯論後對勝者一方的贊許,而今,這則是對長安君的喝彩。

    明月詫異地回過頭,卻被鶯鶯燕燕的齊女所擋,看不清撫掌之人的模樣,只能瞥見人群後的一角青衣……

    在場眾人也驚訝地朝高台看去,想知道是誰如此膽大,如此大不韙。

    可台上眾女想的沒男人這麼多,她們本就對長安君好奇無比,今日一見其人的確模樣俊朗,更為他的詼諧善辯所吸引,在那撫掌聲的帶領下,也一並為他喝彩起來。群聲沸騰,如同一群喳喳叫的黃鶯,究竟是誰帶的頭,便無人知曉了。

    齊女們這一喝彩,在場的齊國男人就更加尷尬了,風頭被這趙人搶光了,他們都氣得直咬牙。

    匡梁也恨恨地看著高台,終於沒忍住,再度站出來,大聲衝明月喝道:

    “長安君說千道萬,終究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但今日不是在臨淄朝堂裡坐而論道,而是在獵場上比較弓矢之精!長安君,你我且去獵場上見真章,我倒要看看,是你趙國的胡服騎射強,還是我齊國的文騎強!”

    見匡梁仿佛受了大辱一般,對自己怒目而視,明月卻只是聳了聳肩,雖不懼匡梁,卻也沒回應什麼,而是回頭朝高台上的齊國公主、貴女們優雅地作揖道謝,再度引發了一陣嬉笑,若不是礙於女官嚴肅的眼神,只怕都有人衝他扔香囊了……

    明月倒是挺想知道,剛才那個令所有齊國人尷尬的時刻,是誰如此不懼,率先為自己鼓起了掌?

    ……

    “姐姐真是大膽。”

    高台之上,齊國公主田蕤佩服地看著安平君之女田葭,方才那長安君將滕更氣倒,使得嘲笑趙人胡服騎射的齊國人啞口無言,雖然精彩,但為了避免齊國的男人們尷尬,她們都不好意思喝彩,反倒是田葭率先撫掌而贊,她連忙在旁響應。

    這會,田蕤便挽著田葭的手,揶揄地問道:“莫不是對長安君有意?”

    田葭搖了搖頭:“非也,只是不曾想,在這獵場之上,能聽到子墨子之言。”

    “子墨子之言?”田蕤有些吃驚。

    “子墨子曰,行不在服。”

    田葭解釋道:“我聽母親說,當年也有儒生頭戴著巍峨儒冠,穿寬大儒,腰帶上還插著笏板,去拜見墨子,並質問墨子為何穿著如此隨意,如同陋巷的函人、匠人。”

    “墨子便說,齊桓公高冠博帶,金劍木盾,以治其國,其國治。晉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韋以帶劍,以治其國,其國治。楚莊王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以治其國,其國治。越王勾踐剪發文身,以治其國,其國治。這四位明君的服制不同,卻都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由此可見,齊國一些儒者,非要穿上古代的服飾,說古話,好像這樣才能國泰民安,是不對的。人有作為沒有作為,不在於他穿什麼樣的服裝,關鍵在於其如何行事……”

    田蕤雖然聽不太懂,但也點了點頭,她曾聽說,安平君那已經過世的夫人與墨家有些關系,在即墨時隨墨家眾人一同協助田單守城,之後才與田單結合,想來田葭欣賞墨家之言也實屬正常。

    她打趣地說道:“莫非長安君也是墨門弟子?”

    田葭搖了搖頭:“不見得,或許只是言論相近罷了。”

    她嘆道:“彼一時此一時,這世上,已經鮮有墨者了……”

    ……

    話雖如此,但那長安君的犀利言辭,倒是讓田葭眼前一亮,之前因為種種事情對長安君的惡劣印像,頓時減輕了不少,看上去,他雖然嗜酒好色,但也並非純粹的膏腴無能之輩?

    那場不在安排內的辯論耽擱了不少時間,此刻天色已經大亮,狩獵便要正式開始了,太子建雖然被掃了興致,但還是硬著頭皮與齊相一同,率眾人立於木台華表之下,舉行獵前的祭祀儀式。

    一時間,鼓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鉞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三牲頭顱落地,鮮血四濺,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人的嗜殺之氣,他們在車上馬上相互目視,挑釁意味十足。

    不過第一箭還得太子先來,當下有後勝讓虞人放出預備好的一群鹿來,太子建湊得老近,開弓一箭射殺,引發了一陣歡呼。然後便是行獵開始,在場的各獵隊或著皮弁,或穿胡服,皆率部向獵場奔去,而虞人們也早已將林子裡的獵物驅趕出來,方便貴族射殺。

    女眷們當然不會錯過這熱鬧,她們三三兩兩坐在敞開的馬車上,在外圍游走,觀看男人們展現武藝。

    田葭還是與田蕤同車,但不同於旁人的興致勃勃,她依然暗暗打著哈欠。

    她早就說過,這種號稱繼承了古代“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的古老習俗,雖然打著的名義是為了剿殺繁衍過多的野獸,不要讓它們踐踏糧食,然而實際上,大隊人馬出動踩壞的莊稼,可比野獸破壞的多數十百倍,不過是讓人炫耀財富,讓貴人追逐野獸為樂罷了。

    但轉目間,田葭卻發現有不少車輛都在朝長安君的獵隊靠過去,車上女子頻頻矚目,對正在馬上抽箭拉弓的長安君指指點點,都有些期待起他的表現。長安君的機智善辯,她們已經見識到了,若他武藝也能不俗,那真是一位佳偶了……

    田蕤也興奮地對田葭說道:“方才長安君與匡梁將軍約定獵場上見,姐姐覺得,誰能勝出?”

    田葭則笑道:“公主別忘了,吾弟也在獵場上,他雖話不多,但這等場合,卻也不甘示弱,至於長安君,你瞧,他開弓了……咦?”

    隨著咦的一聲驚呼,田蕤舉目望去,不由目瞪口呆,田葭則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聲來。

    方才,那長安君在馬上倒還算能騎得穩穩當當,可他開弓射箭的架勢,卻一看就是新手,田葭出身將門,父親和弟弟射御的情形也見多了,從未見過如此生疏的……

    果然,面對一頭從前方十余步外掠過的獐子,長安君手一松,箭矢歪歪扭扭的飛過去,竟差了好幾個身位,還差點射中了他隊裡的一位騎手……

    田葭甚至敢說,長安君的射術還不及她一女流。

    長安君接下來的幾箭,無不刁鑽地避開了獵物,朝著芳草萋萋的地面放矢,最後索性將弓一收,搖了搖頭不射了。

    這下可就尷尬了,想要一睹長安君“武略”的齊女們看他那懊惱無奈的模樣,紛紛笑作一團,這長安君恐怕只在嘴上了得,射獵方面卻沒什麼能耐。

    田蕤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一貫喜歡英武少年,對長安君有些失望,但又無不擔心地說道:“長安君射藝如此不精,那要怎麼嬴匡梁將軍?”

    田葭倒是無所謂地說道:“長安君自己射藝不精,只能指望麾下武賁用命,但這營丘狩獵,齊人一年來上三兩次,早就對地形熟悉無比,趙人卻是頭一次來,再怎麼努力,也比不上本地人。長安君若是真聰明,就不會對這場狩獵太在意。”

    想到從不在獵場上爭搶鬥勇的父親,田葭淡淡地說道:“要知道,真正的本領,不是在獵場出風頭,而是在戰場上見真偽……”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0 13:29
第78章 鷹犬之用




    “站在靶場裡瞄准靶心,和騎射果然差別太大了……”

    明月這邊,眼看射出去的箭矢無一中的,不免有些自嘲,小說裡剛穿越到古代就能百步穿楊,騎射無雙的人,是怎麼做到的?

    為了今日狩獵,他在質子府那空闊的校場裡也沒少讓游俠兒裡獵手出身的東武城人武蕩教自己開弓射箭,基本能做到十步之內箭無虛發,二十步內箭在靶上,可增加到三四十步,就要脫靶小半,至於理論上一百步的最大射程,對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及。

    春秋戰國是名射手輩出的時代,養由基、甘蠅、飛衛、紀昌等層出不窮,但事實上射箭之難,實在是從未接觸過弓箭的現代人難以想像的。硬邦邦的弓身,需要使出吃奶氣力才能拉開的弓弦,更別說瞄准更需要天賦,外加幾分運氣。

    奔馳的駿馬,沒有鞍鐙顛簸不已的馬背,飛速移動的獵物,甚至還有不斷變換方向的風,都會影響箭道……他必須停下馬來才能雙手開弓,可稍縱即逝間,獵物早已跑到幾十步外去了。

    只有親身體會後,明月才明白,為何一個好的弓兵在古代是如此珍貴,而能夠在馬上雙手開弓射五十步外目標的弓騎兵,更被秦、趙等國視為軍中瑰寶……

    在明白自己再怎麼嘗試都不可能射死哪怕一只野兔後,明月選擇了放棄,他不動聲色地收起弓矢,雖然才射了五六箭,但因為每箭都要彎弓如滿月才能保持准確度,臂膀已經有些微微酸痛了。

    他回過頭,對身後緊隨他後的親信苦笑道:“我射技不精,今日就要仰仗二三子了。”

    眾人齊齊應諾,魯句踐站在馬側,提起劍道:“公子,交給吾等罷,獵物自有吾等鷹犬撲上去擒拿,豈有主人親自上陣的道理?”

    他自比鷹犬,舒祺、趙括等也沒什麼異議。

    這時代鷹犬還不是貶義詞,更別說,來齊國一個月裡,長安君的表現堪稱完美,多次避免了對趙國不利的事情,保住了國威尊嚴,讓眾人見到了一位有擔當的公子,待他們也十分慷慨大方。所以長安君非但是他們名義上的君,也是這個小團體真正意義上的領導者,眾人都甘願做他的鷹犬爪牙。

    趙括今日穿了一身輕便的胡服短甲,頭上皮冠包住發髻,上方還有兩根雉尾,顯得鬥志昂揚,他一拍手裡的彎弓,自誇道:”今日吾等一定要狩到比那匡梁更多的獵物!“

    明月搖了搖頭:“倒不一定要比他多,不要太少難堪即可。”

    趙括大惑:“那豎子方才不是在挑釁長安君,說要讓他的文騎和吾等在獵場上見分曉麼?吾等應戰便是,還怕了他不成?”

    “不然。”

    明月看著百余步外匡梁和他的文騎在拼命追殺受驚的野獸,那些文騎都是精兵,騎術並不亞於趙國來的兵卒。雖然自己這邊在衣著方便上占了便宜,卻吃了不熟地形的虧,所以同等數量的射獵比試,趙人這邊根本占不到什麼便宜,一味爭強,恐怕要自取其辱。

    於是明月冷笑道:“騎兵的強弱,要戰場上才能決出勝負,獵場上哪能分得出高低?過去十余年裡,濟西之戰、麥丘之戰,還有燕周將軍帥趙騎伐齊的昌城、高唐之戰,胡服騎射的趙國騎兵打得齊國文騎抱頭鼠竄,勝負,早有定論!方才礙於齊趙之盟,我才不好提及這些事。”

    一番話讓眾人漲了士氣後,他又對趙括等人道:“故而,今日二三子要玩得盡興,不必太在意獵獲。”

    話雖如此,但眾人都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在心裡憋了一股勁,就是不想輸給齊國人!

    趙括大聲請命道:“公子,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不僅僅是為了獵獲野獸,也作為國家的軍事大典,有練兵和演習的功效。從事先的准備到開始圍獵,將獵物從山林間驅趕到預定的狩獵場,再到包圍射殺,都要有專門的人負責,情勢瞬息萬變,要考慮天時地利人和,宛若一場謀劃周密,卻又難以預料結果的大戰。”

    “故而田獵之事,比較的可不僅是個人的勇武,還講究獵隊的集體配合,以及領頭者的指揮才干。”

    他指著前方的林木草場說道:“今日,就當是練兵,讓公子看看吾等這半月來在淄水營的操練效果,何如?”

    趙括說得頭頭是道,明月大奇,殊不知趙括的確是有幾分把握的。他在趙國時沒有外出作戰的機會,就把所有怨憤都發泄到狩獵上了,馬服君的家奴私屬也成了他的兵卒,被他安排在各個位置。司空見慣的圍獵,卻被他當成了試驗各種兵法理論的疆場,畢竟是沒有腦子的畜生,經常一頭撞進他的包圍圈,每一次都獵獲頗豐,紫山的野豬黑熊可都知道他的厲害,這營丘山也不虛!

    於是明月壯趙括之志,當即頷首道:“那我便拭目以待,看括子一顯才略。”

    趙括登時道:“公子放心罷,士卒們日日操練可沒有白費!”

    言罷,趙括再度眯著眼睛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以及競爭者們的去向,隨即高舉獵弓,大聲說道:“二三子,隨我來!”

    ……

    “哈哈哈,長安君果然是孺子,他的射術,還不如我文騎中一普通新卒!”

    眼看後方長安君不善射獵,匡梁大聲嘲笑之余,也帶著身後的文騎,跨過一條溪水,朝獵物最多的區域前進。類似的狩獵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對著營丘山的地形更是了如指掌。

    隨著鹿笛吹響,營丘山下繁衍生息中的生靈開始在稀疏的草叢間跳躍奔逃,野兔、彩雛、花鹿、麋子、雁鵝,層出不窮。

    在匡梁的指揮下,文騎各自衝了上去,這些文騎是齊國特有的兵種,又稱之為“武騎士”,挑選和魏國的武卒一般嚴格,選取年齡在四十歲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這群人身強力壯,行動敏捷迅速超過常人;能騎馬疾馳並在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後、左右各個方向周旋自如;能策馬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大水,追逐強敵,打亂眾多敵人……

    “當年我祖父以六百文騎為前鋒伐燕,五十天就幾乎滅亡了燕國,這區區獵物,又豈在話下?”

    憋足了勁後,文騎所獲頗豐,幾乎每個人都能射殺一兩只獵物,只是他們雖然注重個人技巧,卻忽略了相互之間的配合,你追我趕間,隊形竟有些雜亂無章,所以也有不少獵物從文騎們的空隙裡逃走,那些漏網之魚,很快就被旁邊另一支獵隊盯上了。

    那邊正是安平君府的田虎一行,這位年紀很小,卻十分高大勇武的少年騎術倒是一般,但他揚長避短,站在一輛大車上,站直了腰板,手持一張兩石大弓,瞄准一頭從匡梁那邊撞開文騎,跑過來的一頭大野豬就是一箭。

    箭離弦而去,下一瞬,數十步之外的野豬應聲而倒!

    他的隨從當即大喊道:“虎子獵得大豕一頭!”

    周圍歡呼陣陣,田虎更加來勁了,他不慌不忙的彎弓施射,幾乎每一箭都會收走一只獵物的性命。人如其名,作為將門虎子,他的射術十分精湛,百步之內幾乎無有不中者,而且因為氣力大,能放數十矢而不止,一時間,這一片獵場仿佛成了他的獨角戲,至於身後的獵隊,只是找著君子漏過的獵物施射,如此一來,狩獵的範圍就小了,總的獵物也不算多。

    正當遠遠圍觀的齊國太子和眾齊女都以為,今日獵場上,要由匡梁和田虎平分秋色時,在田虎旁邊,卻有一隊五十多人組成的馬隊疾馳著呼嘯而過……

    素白色的旗幟鷹揚,正是長安君的獵隊,但如今長安君只是在隊伍後面緊緊跟隨,一言不發,這群人真正的指揮者,變成了領頭那位騎黑馬,挽長弓的百夫趙括……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5-10 13:30
第79章 宿怨




    “公仲寅,董方,汝二人帶五十徒卒,分為兩隊,繞入林中,展開鷹揚雁型陣,一東一西前行,鼓噪兵器,驅趕野獸往溪水邊闊地而去。”

    “郵無信,肥平,汝二人帶五十騎從,同樣分為兩隊,埋伏於林子外兩側。”

    “魯句踐、武蕩,汝二人帶游俠兒淌水到溪水對岸,持網兜等待。”

    “舒祺,保護公子,勿要讓驚獸衝撞。”

    如同沙場點將,趙括嫻熟地一一點出姓名,眾人也笑著領命而去。

    百余人的獵隊分作幾個部分,猶如一個人的四肢,各自活動起來,在趙括的指揮下,隨著呼哨一聲,五十名步卒分作兩隊,湧入一個稀疏的林子,方才從匡梁、田虎獵隊處逃出來的野獸,大多鑽進了這裡。

    徒卒按照往日在淄水營的陣列訓練,按照趙括的指示左右包抄,大聲鼓噪敲打兵器,錚錚作響,不一會兒林中的飛禽走獸驚慌逃竄,數十只野兔、山羊、梅花鹿、野豬等獵物們鑽出了已經不再安全的林子,往溪水邊開闊的草場跑去。

    可一眾騎手早已在這裡等待它們,他們也分作兩隊,對野獸們左格右擋,前有溪水,後有追兵,左右更有策馬馳射的騎從,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獵物群,不大的草場中間野獸驚慌四處奔逃,無論逃往哪個方向都會被箭雨堵回來。

    慌不擇路間,有野獸越過溪水想向對岸逃竄,可十名游俠兒已經持網兜侯在那裡,正好來個守株待兔,將濕漉漉的禽獸捉住殺死,血水染紅了小溪。

    明月在舒祺護衛下位於後方,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有幾分新奇,也有幾分驚喜。

    這支獵隊裡的人員,雖然半數會騎馬,但並不是代北三郡專業的騎兵,好多人必須駐馬在原地才能開弓,就個人技藝而言,遠遠比不上齊國的文騎。他們的領隊趙括也並非以個人武藝見長,比起能開弓百矢而不瑕止的田虎大為不如,此刻也沒有上去施射,而是左右奔馳,指揮眾人將包圍圈縮小,不要讓野獸逃走。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人,有了良好的配合,又充分利用了地形後,狩獵的效率卻是在場眾獵隊中最高的。不一會,隊伍後的輜車上,已經堆滿了野獸,眾人都眉飛色舞,喜氣洋洋,看向趙括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信服。

    趙括在紫山時的圍獵經驗派上了用場,但若沒有沿途與士卒同甘共苦的經歷,士兵便不會敬愛他,若沒有淄水營裡殺逃卒立威一事,士卒們也不會畏懼他,唯有愛之懼之,士卒才能驅使,毫不懷疑地執行將領的命令,讓趙括指揮起來猶如臂使。

    “至少指揮上百人對付野獸是沒問題了……”明月如此暗暗想道,這算趙括的進步吧,不過能打好人機,跟與白起打一場王者局還是差距很大的……

    此時,長安君獵隊的動靜也引起了眾人的注意,本來對長安君不通武藝有些失望的齊女們又看過來了,吃驚地瞧著這群貌不驚人的趙人如同一架精密運行的機械般,收割野獸生命。

    在懂行的人眼裡,懂得利用集體配合的長安君獵隊,和其他兩支只靠個人勇武狩獵,顯得雜亂無章的獵隊,高下已判。

    這時候,安平君府的獵隊已經殺光了那附近的野獸,卻沒有急著尋找下一批獵物,領頭的少年君子朝這邊觀看許久,隨後驅車而來。

    “長安君!”

    遠遠的,田虎就在車上與素未謀面的鄰居打招呼,明月也不敢怠慢,拱手還禮:“虎子,搬入安平君府隔壁後忙於俗事,一直未能前去拜訪,失禮了。”

    “是我失禮了,常聞到長安君府中飄來酒香,真該上門叨擾拜訪一番,哈哈哈。”

    “巧了,我今日卻是帶了酒來的,等狩獵結束,便要請太子及眾君子就著炙肉共飲,虎子到時可以嘗嘗。”

    “當真!”田虎大喜,舔了舔嘴唇,隨即想到自家姐姐在,是決計不會讓自己多喝的,又不免氣餒。

    田虎比長安君小一兩歲,個頭卻比他高許多,虎頭虎腦,看上去沒什麼心機,寒暄兩句後,便羨慕地指著在獵場內奔馳指揮的趙括,道明了來意:“這位是長安君麾下將吏麼?我見他指揮得當,將獵物圍起來獵殺,沉穩而不亂,手法頗似我父。”

    “他豈能與安平君相比。”明月替趙括謙虛了一下,也招呼趙括過來,見過安平君之子。

    誰料趙括卻不買賬,過來草草地拱拱手,便只顧向長安君彙報獵獲情況,將田虎晾在原地,好不尷尬。

    田虎憨厚質樸倒還沒什麼反應,他的隨從卻不干了,當即用鞭子指著趙括斥道:“小小百夫,竟如此無禮,你可知我家君子是何人!”

    “不就是安平君之子麼。”

    趙括心高氣傲,翻了翻白眼,昂頭道:“我雖為百夫,亦是趙國馬服君之子,嫡子!難道還比他低賤不成?”

    報出自家身份後,田虎也面色一變,瞪了趙括一眼,愛才之心頓時沒了,也沒有與他交談的興致,冷哼一聲,向明月抱了聲歉,調頭離開。

    舒祺看出這兩人不太對付,小聲地問道:“長安君,括子與安平君之子之前見過面,有過節?”

    “不是他們有過節,是二人的父輩有宿怨啊。”明月無奈地笑笑,對舒祺說起了一件他從李談處聽來的往事。

    ……

    “那是先王三十年的事情,當時正值趙國在閼與大敗秦軍,諸侯震動,紛紛派使節赴趙結好。齊國來的,正是當時的齊相安平君,他在趙國期間,與馬服君有過一番爭論,論的正是用兵之道。”

    看著遠去的田虎,明月說道:“當時安平君對馬服君說,我不是不喜歡將軍的用兵,只是不怎麼敬佩將軍作戰用兵太多。使用的兵員多,百姓就不得耕作,千裡饋糧,難以保證軍用充足。倘若這種戰爭曠日持久,都不必等敵軍與我決戰,國已自破,如此戰法,田單不取也。我又聽聞,古之帝王,用兵不超過三萬便能使天下歸服。將軍卻不然,必負十萬、二十萬之眾乃用之,此單之所不服也。”

    舒祺想了想,道:“安平君說的也不無道理啊,若是征兵太多,的確會傷民,聽我母親說,閼與之戰先王征兵甚眾,導致邯鄲缺糧。”

    明月道:“話雖不錯,但馬服君卻有另一番見解。”

    “馬服君認為,古時候天下分為萬國,城雖大,不過三百丈,人雖眾,不過三千家,故而殷周攻伐,春秋國戰,都是用三萬、五萬之眾,幾個月內便能建功,城濮、鄢陵等決戰更是一天便能分出勝負。如今卻不同,萬國兼並,分為七大戰國,都號稱萬乘,有土地千裡,方圓千丈的大城、戶口上萬的大邑比鄰相望,三萬人恐怕連城的一角都圍不住,至於進行野戰就更加不夠了……”

    一席話後,舒祺撓了撓頭道:“似乎還說馬服君說的有道理。”

    明月笑道:“立場不同而已,安平君當年以七千弊卒而敗萬乘之燕,復兩千裡之齊,這之後聊城之戰、狄之戰,所用兵卒也不過三五萬。齊雖復國,但國力疲敝,難以支撐起曠日持久的大戰,故而安平君只能走精兵策略,依靠駐扎在五都的五都之兵,以及文騎速戰速決,不要消耗太多國力。安平君這是站在國相的角度考慮,寄希望於一次戰役解決問題,無可厚非。”

    “馬服君則不同,他是將,最優先考慮的不是怎麼打仗能省錢,而是如何才能贏得勝利!正如他所言,春秋之世,國人當兵而野人不當兵,故而諸侯之兵都只有三五萬,可如今卻不同,一旦交惡,那就是動輒征召數十萬人,打曠日持久的大戰。比如當年齊以二十萬之眾攻楚,五年乃罷。趙以二十萬之眾攻中山,五年乃歸如。”

    “這二三十萬裡,真正作戰的兵卒,不過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負責運糧、挖溝、建壘的民夫,馬服君把軍中的精銳比喻為劍刃,而這些民夫比喻為劍背、劍環、劍珥,若是劍背不足夠厚,哪怕劍刃再鋒利,擊在大柱、石頭上,一樣會粉身碎骨。”

    田單的策略,還是當年吳起創建武卒的思路,就是以技擊、文騎這些或招募或世代相傳的職業兵為主力,夾雜征召的五都之兵。趙奢的策略,乃至於秦的策略,則是全民皆兵,以臨時征召的義務兵為主。

    “兩者意見相左,但從這些年的戰果看來,這樣的齊軍,打打小仗還可以,一旦打大仗,就有些捉襟見肘了。你看那邊匡梁的文騎,論個人武藝,並不亞於趙國的代北三騎,然而數量太少。我聽說,齊國在齊宣王時代僅有六百文騎,現在加起來也不過千余,可趙國的騎兵,卻是以萬計的,這還沒算代北三郡幾乎每個青壯年都能騎馬馳騁,一旦大規模征召,那將是天下最龐大的一支騎兵……故而在戰場上,齊國文騎面對的,往往是自己數倍的趙騎,豈有不敗之理?”

    “所以馬服才認為,安平君不僅不通曉用兵之道,而且也不明了如今的天下形勢……當時安平君雖然嘴上被說服了,但心裡只怕是不服的,二人的怨,就這麼結下了,括子與那安平君之子打了照面,若是能一笑泯恩仇,倒是奇怪了。”

    舒祺恍然大悟,但明月又看向在左右馳騁指揮的趙括時,卻不由有些憂心。

    趙國的這種全民皆兵策略,是建立在近二十年國力昌盛的基礎上的,依靠彪悍勇銳的民風和恰當的戰術,打打燕、齊、魏倒是沒什麼壓力,基本上不用超過一年,便能奪下城池結束戰爭,可若是面對國力、兵力、戰術都比自己要強的秦國呢?

    這種全民皆兵,舉國四十余萬而戰的策略,就會出現致命的漏洞——趙國軍於山地間野戰不如秦軍,拼國力,更拼不過秦國!最好的結果,便是久拖不決,最後國家吃不消,只能匆匆決戰,賭一賭國運。

    這個導致長平悲劇的死結,或許從趙奢、廉頗等人定下“舉國之兵而戰”的國策時,就已經注定了?

    “秦就好比巨石、大柱,普通的利劍斬上去,只會自己先斷了,魏國的武卒多次慘敗於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單純學魏國齊國玩精兵政策是沒出路的,五年時間也不夠,我要如何解開這個結呢?”明月陷入了苦惱中……

    這時候,日暮將近,狩獵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各個獵隊紛紛收隊,准備在天黑前清點獵物,各隊將獵獲獻給齊國太子,而後由齊相評為誰為今日最佳……

    其間,也不乏一些被野獸撞傷咬傷的倒霉蛋被放在輜車上運走。

    明月這邊倒是沒什麼傷亡,然而在收隊時,舒祺過去清點了一下人數後,面色一變,回來告知明月:“公子,少了魯句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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