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283


【小說作者】:冰臨神下,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天上有神,世上何以妖孽橫行?
  天上無神,心中何以疑惑重重?
  明朝成化年間,號稱「狐生鬼養」的一群錦衣校尉,奉命在無神的世界裡尋找真神,在有限的生命裡尋找長生之道。

【其他作品】:《孺子帝》《落榜神仙》《拔魔》《死人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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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7-6-10 20:07
大明妖孽 前傳一

         


    (今天只發兩篇前傳,明天開始發布正文。)

    一

    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鳥撲稜著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飛沖天。他的身體虛弱,心里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將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听。

    但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將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著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一個確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一擊,再無一飛沖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確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

    沈老七半張著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著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一絲恐慌。

    “不可能。”趙瑛一字一頓地重復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一模一樣。”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趙瑛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于是掙扎著從蒲團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著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周玄亨背負雙手,右掌里的拂塵像是偏在一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一絲遺憾與責備,責備對象當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麼?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們當中誰想見地面兒上的老爺,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後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後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運氣和誠意,有人運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了,已經將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听眾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移,周玄亨轉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麼,轉回身,向眾人搖搖頭,輕嘆一聲,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後有什麼不潔淨的東西在驅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隨後又聚成一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趙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抬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沒影兒了,一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面,懷里抱著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听不進去,一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一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們給我的畫兒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疼得一呲牙,趙瑛立刻松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一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看過三十的趙瑛就這麼一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挽救回來,于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于從靈濟宮里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一張紙,上面畫著兩名神仙與眾多侍從,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暈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面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債。你還年輕,今後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里還有一子……”

    趙瑛感到一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你說得算。”

    “誰說得算?你?”趙瑛大聲質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眾人的關注。

    年輕道士略顯尷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楮一眨不眨,眸子里泛著狼一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過身,向著大門口的人群說︰“當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身,當然是你心不誠,明擺著嘛。”

    “不對,神靈現身了,我親眼所見。”趙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一聲,將手中的銅磬交給另一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麼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你的兒子,又沒人埋怨你什麼……”

    趙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你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眾人拉開。

    院子里眾人拉拉扯扯,亂成一團,道士們抱著器物匆匆離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只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以至于落得個“心不誠”,可是眾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邁不出去,只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趙瑛心里一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一個個松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一個字也沒听進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兒子還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眾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里靜坐。

    許氏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說了結果,讓僕人將兒子帶過來,抱在懷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听見外面的爭吵聲,才終于回過神來。

    趙瑛進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許氏強打精神,夫妻二人當中總得有一個保持冷靜,現在看來只能是她了。

    趙瑛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麼?”許氏一驚,擔憂地看著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麼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麼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麼說。”許氏越發慌亂,“人家更會說你心不誠。”

    “嘿。”趙瑛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的小臉,轉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里還抱著孩子,半點動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一個個都準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走出院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覷。

    趙瑛什麼都不想听,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該去找誰,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二

    趙瑛盯著對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過一番惡斗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嘗爭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爭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一斗,其實它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勝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後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訥訥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瑛嚴厲地說,像是在訓斥軍營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嚴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歷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聲,勉強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之。我們儒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看法。”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著秀才,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動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果只看到一張張興災樂禍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說,希望快些結束尷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里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你們不相信讖緯、星變、災異嗎?”

    從一名百戶嘴中听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著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然要較真。”趙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嚇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一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麼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麼?你說這是為什麼?”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眾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著櫃台的一名長衫男子剛進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你眼拙沒認出來而已。”

    趙瑛的目光終于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當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誓再不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繼續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後來請了一位真人,一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

    趙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一會問道︰“你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靈濟宮……”長衫男子發現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自己打听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一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伙計叫道。

    掌櫃沖伙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隨後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伙計道︰“你不認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一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伙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丟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一聲,“听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

    掌櫃咳了一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

    伙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區一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櫃台,又要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將趙百戶忘在了腦後。

    三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一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著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家里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一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懷里捧著一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過趙瑛時,微施一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麼人?”

    沈老七這才發現老爺,拄著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于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後,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一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趙瑛不願多管閑事,只想著路上產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著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里蒙著一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你。”趙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著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後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面前不是特別拘謹。

    趙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麼,沈老七也不著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麼得的病?”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麼就丟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著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你帶文哥兒出過門。”

    “就去市上買了一塊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里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趙瑛才不管上司怎麼想。

    沈老七嘆口氣,轉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一會,起身走到牆邊,摘下掛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將刀鞘重新掛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著旁邊的桌子,又一次發呆。

    沈老七端水進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嚇了一跳,“老爺,你……你可別做傻事。”

    趙瑛轉身看著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顯,盆里的水微微蕩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著我長大,我把你當親叔。”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沒當自己是“親叔”。

    “那你告訴我,文哥兒到底為什麼會丟魂兒?”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實在堅持不住了,將水盆放在一邊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麼都好好的,文哥兒又蹦又跳……”

    趙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過去,心里一顫,身子也跟著一顫,他太了解自家老爺了,了解到會生出懼意,“老爺……听說什麼了?”

    “我在問你。”趙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輕晃,發出嗡嗡的鳴聲。

    沒能將桌子一刀劈開,趙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惡狠狠地盯著老奴,多日的酗酒與缺少睡眠,讓他的眼楮布滿血絲,更像是走投無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餓狼。

    沈老七撲通跪下,“老爺,你別生氣,那天確實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關家點心鋪買了一塊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爺不信可以去問點心鋪。”

    趙瑛握刀的手臂還在用力,桌子咯咯直響,“你一直陪在文哥兒身邊?”

    沈老七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趙瑛低喝一聲,舉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著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無人色,只是一個勁兒的磕頭叫“老爺”。

    趙瑛卻冷靜下來,將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對趙家忠心,不會害人,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

    沈老七瑟瑟發抖,“我、我就跟熟人打聲招呼,小主人自己跑開……”

    “然後呢?”趙瑛追問。

    “我一發現文哥兒不在身邊,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給了一塊東西……”

    “那人什麼模樣?給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爺,我真沒看清楚,我一邊跑一邊叫‘文哥兒’,那人轉身走了,我沒太在意,也沒多問,帶著小主人回家。小主人當時沒有異常,回家之後還玩了半天,晚上才……應該跟那人沒有關系。”

    趙瑛又操起刀,越發堅定心中的念頭,平靜地說︰“去請孫總旗。”

    四

    總旗孫龍是巡捕廳的一名軍官,與趙瑛是結義兄弟,年輕時曾一起胡作非為,交情一直深厚,有請必至。

    趙瑛喪子之後,孫龍只來過一次,倒不是無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從悲痛中掙脫出來。

    孫龍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托著一包醬肉,進門之後沖趙瑛揚下頭,“來點兒?”

    趙瑛也不客氣,點頭應允,伸手將桌上倒扣的兩只茶杯翻過來。

    兩人隔桌對飲,半晌無語。

    最後孫龍開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輕,還能再生,實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義……”

    “找你來不為這個。”趙瑛放下杯子。

    “嗯。”孫龍不再多說。

    “你在巡捕廳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還有孩子丟魂兒?”

    孫龍一怔,“這個……巡捕廳緝訪盜賊,人家若是不報官,我們也不清楚。大哥干嘛問這個?文哥兒有何不對嗎?”

    “听說吳老兒胡同有一戶人家的孩子也丟過魂兒,被靈濟宮道士救活過來,我想,這中間沒準有事。”

    孫龍又是一怔,低頭尋思一會,抬頭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帶兵輪值,後天傍晚給你回話。”

    趙瑛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囑咐。

    孫龍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別強求。”

    孫龍走了,趙瑛獨自坐了許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來,他走出房間,望著正房里的一點微弱燈光,想象出妻子念經祈禱的模樣。

    趙瑛不到二十歲成親,直到三十歲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歲,確實不算太老,可他不覺得自己命中還會再有兒子,也不想為之努力,他只是懷念文哥兒,一直懷念到骨頭里,壓得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我還年輕。”趙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兒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無名之火,“究竟怎樣才算心誠?”

    孫龍再度登門的時候,趙瑛備下一桌酒菜,兩人關上房門,吃喝許久、談論許久,期間只有沈老七進去過幾趟,只見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口齒漸漸有些不伶俐,別無異樣。

    夜深以後孫龍告辭,在院門口含含糊糊地說︰“大哥還年輕,買個人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兒,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趙瑛笑著將孫龍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著沈老七關門上閂,隨後回廂房休息,身形搖晃,腳步卻顯輕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氣,覺得主人應該是想開了。

    五

    趙瑛收拾妥當,去見妻子許氏。

    少年夫妻,中年喪子,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又都無話可說。

    許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聲地誦經,自從靈濟宮道士沒能找回兒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薩,每日里除了吃飯、睡覺,一多半時間用來念經拜佛,房間里充斥著濃郁的燃香氣味。

    看到丈夫進來,許氏停止念經,抬眼望來,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責備。

    趙瑛站立片刻,說︰“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幾天,我要出門。”

    許氏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夫君,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還是瞞不過妻子,趙瑛心里生出一剎那的悔意,馬上變得堅定,“文哥兒聰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輩子做過錯事,就算做過,也不該用這輩子的性命來還。我也不相信咱們夫妻當初求神時心有不誠,所以只能有一個解釋。”

    “終是命中注定。”

    趙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對,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趙瑛不願多說,“回娘家吧。”

    趙瑛離去,許氏獨自哭了一會,叫來丫環,一塊翻箱倒櫃,將家中的金銀細軟都找出來,堆在桌上,然後讓丫環去請沈老七。

    沈老七剛剛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門,進屋又看到滿桌子的金銀首飾,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個單子,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施舍出去。”

    “這可是……這可是……”

    “對,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圍的寺廟、幾戶窮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兒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許氏頓了一下,“這是給你們家老爺祈福,希望菩薩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六

    與許多世襲軍戶一樣,百戶趙瑛並不帶兵,平時也不入營訓練,更沒上過戰場,每年向上司交納例銀,換得一身輕松,從此按時來衛所點卯,白領國家俸祿,年輕時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殺敵報國,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想法也就淡了。

    點卯之後,趙瑛去找衛所里相熟的軍官,追討幾筆欠債,還了一些銀子,順便打幾句哈哈。

    離開衛所,趙瑛走街串巷,兜了一個大圈子,拜訪不少人家,同樣是討債、還錢,有些順利,有些不順,他並不催促,只是一一記錄在冊,各自按下指印,以備日後有據可查。

    他最後拜訪的人是結義兄弟孫龍。

    孫龍昨晚巡夜,此時正在家中睡覺,听說趙瑛到訪,立刻爬起來,胡亂洗把臉,親自將客人迎入房內,興奮地低聲道︰“有眉目了,城外纓子胡同的人家報官,說有陌生人在街上給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發現之後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後昏了多半日。”

    趙瑛嗯了一聲,“有勞二弟記掛此事,日後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當然。”見義兄不是特別興奮,孫龍稍感困惑,“大哥此來是有事吧?我給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歲……”

    趙瑛笑著搖搖頭,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包,送到孫龍面前,“這點東西你替我收著。”

    孫龍打開布包,看到里面是幾塊金子,越發意外,“這是……”

    “總之先替我收著,以後若是看到趙家落魄,再還不遲。”

    “這是什麼話?大哥年富力強,何來‘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難道我會不管不顧?”

    “收下,權當讓我安心。”

    孫龍猶豫半晌,勉強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轉意,想要買個屋里人,用這些錢正好。”

    趙瑛告辭,孫龍送到大門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義兄好好談一談。

    七

    離開孫宅已近午時,趙瑛在街口雇一輛騾車,走崇文門里街,然後沿城牆西行,拐到宣武門里街,一路向北,進宣成伯後牆街,騾夫停車,“老爺,靈濟宮到了。”

    靈濟宮是座大觀,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頗多,趙瑛給了車錢,不走正門,直奔西邊小門。

    他來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將近結束,一眾信徒在殿外林立觀賞,時不時下跪磕頭。

    趙瑛混在人群後面,跟著跪拜,目光卻在掃來掃去。

    參與做法的道士頗多,將近天黑時,法事完畢,道士們前呼後擁,護送真人離開,信徒們分列兩邊,爭先恐後地往道士們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銀銅錢。

    趙瑛擠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錢,目光仍在掃視,終于,他看到了目標。

    老道周玄亨是靈濟宮弟子,屬于“後擁”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錢,踫到熟悉的信徒,或是點頭,或是微笑。

    隔著十幾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戶趙瑛,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趙瑛要舍出手中最後十幾枚銅錢,周玄享卻合上袋口,大聲道︰“你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趙瑛低聲下氣。

    “究竟是誰的錯?”

    “我的錯。”

    周玄亨滿意了,重新張開袋口,看到趙瑛手中的十幾枚銅錢,又皺起眉頭,“這麼少?好吧,心誠就行。”

    “手中不得余錢。”趙瑛將銅錢放入口袋,又往懷里摸索。

    道士們按序前進,周玄享上前一步,讓開身後的道士,靠近趙瑛,專門等他一會,“這就對了嘛,不在乎錢多錢少,而是這份誠心,孝敬神靈,絕不可藏私……”

    周圍的信徒紛紛點頭稱是,趙瑛也點頭,右手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左手順勢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時全沒在意,目光轉向另一位熟人,正要開口打招呼,忽然覺得不對,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趙瑛手里握著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誠。”趙瑛說。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沒感到恐懼,只覺得憤怒,還有不可理喻。

    趙瑛卻將周玄亨抓得更緊,“如果真有神仙,理應保護你,我這一刺,你不會死。如果沒有神仙——”趙瑛抬高了聲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騙子,就是害死我兒子的罪魁禍首!”

    “你瘋啦!”周玄亨終于感受到驚恐,努力撤手,卻忘了松開手中的袋子,金銀銅在里面嘩啦直響。

    先是周圍的信徒,隨後是正在行進中的道士,接二連三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大都以為是一場小糾紛,幾名道士出言呵斥,幾名信徒好言相勸,只有周玄亨本人雙腿開始發軟,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戶真的瘋了。

    趙瑛覺得自己很冷靜,想當年,他也是街面上的無賴少年,大架小架打過無數,深知一個道理,以少敵多靠的就是氣勢,如果一開始鎮不住場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毆。

    “不怕死的上來!”趙瑛扭動周玄亨的胳膊,強迫對方轉身彎腰,高舉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慘叫一聲,趙瑛又舉起匕首,昂首睥睨,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他很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責的、勸架的、看熱鬧的,無不閉嘴後撤,反倒是稍遠些的人群還在吵吵嚷嚷。

    虛張聲勢堅持不了多久,趙瑛大聲道︰“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衛世襲百戶,姓趙名瑛,家住觀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全無關系。”

    趙瑛低頭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彎著腰,一只手在趙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勁兒去按肩上的傷口。

    “自去年冬天以來,南城內外至少有七個孩子吃了陌生人的東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點請周玄亨做法,事後五個孩子活了,兩個死了,我兒子是死的那一個,顯然是周玄亨與歹人勾結,一個下毒,一個解毒。”趙瑛要將話說個明白。

    “不對!不對!”周玄亨終于回過神來,高聲否認。

    “這麼說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請神,能不能請來,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誠。”周玄亨還是嘴硬。

    “嘿。”趙瑛望見幾名道士手持長棍從遠處跑來。

    “讓神仙來救你吧。”趙瑛吐出此行的最後一句話,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衛世襲百戶趙瑛于靈濟宮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後轟動全城,當時卻是極簡單的一件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沒有值得一說的異象,風有些冷,血有些駭人,僅此而已。

    趙瑛丟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沒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願再站在這里。

    沒人上前阻擋,手持棍棒的幾名道士也沒有追上來。

    八

    趙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圍,他沒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後,發現自己是被送往錦衣衛,直到這時他才想,自己惹出的這場禍事大概不小。

    審訊斷斷續續進行了將近一個月,趙瑛將所有刑具都受過一遍,並無隱瞞,將前因後果述說多遍,可錦衣衛並不關心這位百戶為何殺人,只是不停逼問他受何人指使,還有哪些同伙。

    趙瑛抱著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他也實在沒人可以出賣。

    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死在錦衣衛獄中的時候,卻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錦衣衛的人從不多說話,刑部的獄吏倒還直白,第一天就對犯人說︰“錦衣衛下手雖狠,但是在那里你還有三分辯白求生的機會,到了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著砍頭了。算你幸運,錯過了今年秋斬,要在這里多吃一年牢飯。可這飯怎麼吃法,是硬是軟、是冷是熱,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嗎?”

    趙瑛明白,卻不搭理獄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趙瑛以為自己又要受苦,結果卻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單住一間牢房,沒有床,地上鋪的干草倒還厚實,飯食粗劣,竟能吃飽,只是天冷,他沒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團苦捱。

    十余日後,趙瑛迎來一位探望者。

    自從義兄闖禍,孫龍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職低,在錦衣衛說不上話,直到趙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機會上下打點,減不了罪名,起碼讓義兄在獄中少受些苦。

    趙瑛已經脫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孫龍看一眼就哭出來,趙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別挑禮,我現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闖下大禍了,靈濟宮那天正為當今聖上祈福,被你沖撞,以至神靈震怒。道士們連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為何要這樣啊?或是多等幾天,或是找我幫忙,實在不行,咱們一塊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經報仇,最近可還有孩子丟魂兒?”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這時候也躲起來了,唉,大哥太急,死無對證了。”

    趙瑛又是一笑,“沒人受連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記掛,大家正想辦法,看怎樣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費了,靈濟宮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殺了人,就沒想過還能活著。”

    “只要能證明周玄亨確實曾勾結妖人給兒童下毒。”孫龍不肯輕言放棄。

    趙瑛又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孫龍沒再出現,某一天,獄卒態度驟變,踢翻了食盤,找借口懲戒犯人,一頓棍棒下來,傷勢剛有好轉的趙瑛又一次遍體鱗傷。

    大牢外面兩股勢力正在較勁,體現在牢里,就是趙瑛一會好吃好喝,一會棍棒加身,他不辯解,該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饒,心里雖然記掛妻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瑛挨打的時候越來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聲隱約傳來,躺在草堆上的趙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與其讓孫龍等人破費,不如早死早超生。

    趙瑛掙扎著起身,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抬頭望向高處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過去,將衣服的一頭拋上去,連試幾次,終于繞過一根鐵條。

    衣服兩頭系成死結,趙瑛用力拽了拽,覺得還算結實,于是又去搬來干草,以做墊腳之物。

    一切準備妥當,趙瑛將脖子套進去,只待雙腳踢開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隨一聲清晰的爆竹響,一團雪花從窗外沖進來,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煙霧。

    “世上既沒有神靈,哪來的投胎超生?”趙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開,趙瑛只將干草移回避風處,躺在上面,什麼也不想,豎耳細听外面的爆竹聲。

    九

    幾名獄卒進入牢房,二話不說,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趙瑛不解,待要詢問,又覺得不會有人回答,轉念想,大概是時候到了,靈濟宮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讓他提前被處決。

    趙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無謂的掙扎。

    獄卒們將犯人拖到後門,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隨即關門,再沒有人出來。

    時近黃昏,街巷上沒有行人,趙瑛歪著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沒人應聲。

    趙瑛又等了一會,這才裹緊衣服,拖著殘軀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剛過,新春氣氛已經消失得干干淨淨,直到宣武門里街,才有行人來往,個個腳步匆匆,熟人見面,只是點頭,連作揖都免了。

    趙瑛越發困惑,以為這是在夢中,可身上的傷疼一點也沒減少,他這時已經確認自己真是被釋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向東城的觀音寺胡同走去。

    觀音寺胡同比較長,趙家靠里,趙瑛走到胡同口時,天已經黑了,遠遠地就看到七八人走來,一人越眾而出,幾步跑到面前,雙手抱住趙瑛,哈哈大笑。

    趙瑛吃痛,叫了一聲哎呦,對方急忙松手,“我們剛得到消息,沒想到大哥已經出來了。”

    “二弟,這是怎麼回事?”趙瑛認得這是孫龍和幾位平時交情不錯的朋友,不及敘舊,先問原因,這一路上可把他憋壞了,京城肯定有大事發生,只有他一無所知。

    “邊走邊說。”孫龍道,與眾人簇擁著趙瑛,進入胡同之後,繼續道︰“太上皇復闢,大哥一點不知道嗎?”

    “復闢?”趙瑛沒反應過來,大概半個月前,牢里的獄卒確實變得有些古怪,經常避著犯人切切私語,他沒有在意,沒想到外面竟然發生這麼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王。”有人糾正道。

    孫龍急忙改口,“王病重,大臣擁立太上皇,也就是當今聖上,剛剛大赦天下,我想這是大哥的機會,和眾兄弟正要去刑部詢問,沒想到大哥已經回來了,哈哈,天大喜事。”

    趙瑛嗯嗯以對,仍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一個小小的百戶,竟然因為一場復闢而死里逃生,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歸,趙家上下哭成一團,孫龍等人勸解,很快告辭,要等明天給趙瑛接風洗塵。

    幾月不見,妻子許氏瘦了許多,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沈老七倒是興奮不已,一個勁兒地說︰“全虧了奶奶,好心有好報,全虧了奶奶……”

    等沈老七終于告退,許氏才來得及解釋︰“誰能想到呢,鄰居介紹來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邊的宮女,那時他們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來問過夫君的事情,也沒多說什麼,今天你就回來了,這不是上天保佑嗎?”

    趙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鮮血證明神仙不存在,結果兜個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處。

    十

    趙瑛奉命來到錦衣衛治所,上一次來的時候他是罪犯,飽受拷掠,如今重返,雙腿還有些發軟,身上的傷疤也在隱隱作痛。

    昨天一名軍官送來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趙瑛倒還鎮定,“既然不是來人抓我,那就是沒事。”

    趙瑛被請到後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員接待他。

    “在下指揮僉事袁彬,趙兄受苦了。”官員笑著拱手道。

    趙瑛更加吃驚,他听說過袁彬這個人,當初太上皇親征,不幸落入北虜之手,袁彬一直伴駕左右,回朝之後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復闢,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親自接見一位得罪的百戶,卻是意料之外。

    趙瑛急忙行禮,“戴罪之人見過袁大人。”

    趙瑛還沒有恢復百戶的身份,不敢自稱官職。

    袁彬上前,仔細打量趙瑛,嘆息道︰“錦衣刑具,趙兄都受過了?”

    “是。”

    “你我皆是過來人,錦衣大獄里哪怕只待過一天,此生難忘,到現在我一進大門,還有點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擺擺手,“從前的事情了。”

    袁彬請趙瑛落座,閑談一會,正色道︰“趙兄知道自己為何脫罪嗎?”

    “正待指教。”趙瑛出獄以來听說過種種傳言,都覺得不太準確。

    袁彬向門口望了一眼,確定沒有外人,稍稍壓低聲音,“趙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話從何說起?”趙瑛想起妻子的話,難道給宮女幫的一點小忙真有這麼大的功勞?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靈濟宮為王祈福,經趙兄一鬧,祈福失敗,王當時就已染疾,轉過年來,病情加重,才有復闢一事,這豈不是大功一件。”

    趙瑛沒敢接話,整件事情越來越匪夷所思,甚至動搖了他早已堅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數聲,“趙兄仍不相信神靈?”

    趙瑛猶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著利用我這樣一個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著趙瑛看了一會,說︰“好,錦衣衛正需要趙兄這樣的人物。”

    趙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趙兄先回家養傷,過些日子再談。”

    十一

    再見到袁彬時,趙瑛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親朋好友紛紛祝賀,都以為許氏討好了皇後娘娘,艷羨不已。

    “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還是有天意的。”幾句寒暄之後,袁彬這樣說。

    “是。”趙瑛不想爭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難測、仙人難遇,自從太祖定鼎以來,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訪,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趙兄對此事想必也有耳聞。”

    “街談巷議而已。”趙瑛總覺得自己走錯了門、見錯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見首不見尾,假冒者倒是層出不窮,宮中有意整頓,只缺一位人才。”

    趙瑛驚訝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趙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緝訪妖人最合適不過。”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趙兄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誰也動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殺之何妨?”

    趙瑛的原話不是這麼說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將……受寵若驚,不敢領職,請袁大人另選高明吧。”趙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閑散的百戶,沒帶過兵,沒打過仗,更沒有抓捕妖人的經驗。

    袁彬笑道︰“趙兄過謙了,實話實說,錦衣衛里人才濟濟,若說訪奸探秘、緝私拿犯、審情問實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種人不好找,就是趙兄這樣絕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尋訪真仙。”

    “真仙另有人尋,趙兄不必考慮,只需專心緝捕假冒者即可。”

    趙瑛開始心動了,“我可不分真假。”

    “當然,只有一個要求,趙兄再給人定罪時,得有證據。”

    趙瑛臉上微紅,他當時十分確信周玄亨有詐,卻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證據,“我听誰的命令?”

    “過幾天我會調趙兄來錦衣衛北鎮撫司,大事小情,直接報給我。”

    趙瑛想了一會,“丟魂一案還沒完,我要從靈濟宮查起。”

    “只要有證據,就算是皇宮,你也查得。”

    趙瑛深揖,“赴湯蹈火,末將定不讓袁大人失望。”

    袁彬輕嘆一聲,“我倒盼著能有‘失望’的時候。”

    十二

    天順元年的夏天,趙瑛調任錦衣衛北鎮撫司,此後做出無數令人稱嘆的事跡。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終由指揮僉事升為都督僉事,趙瑛則一直都是百戶,但是常受賞賜,家里越來越富。

    妻子許氏再未產子,趙瑛也不納妾,若干年後,他一次收養了四十個出身古怪的干兒子,組建了一支干練的小隊,四處捉僧拿道、斬妖除魔,足跡遍布天下,因趙瑛無子,時人以為這是報應,稱之為“絕子校尉”。
mk2258 發表於 2017-6-10 20:08
大明妖孽 前傳二

         


    一

    梁鐵公有一個夢想,不大,但很實在。

    鄉間良田數頃,大屋七八間,廳堂能容十余人飲酒作樂,臥房能擋寒風苦雨,倉中之糧足夠三年之費,箱藏之銀用時不缺。賢妻一位,美妾兩三人,僮僕三五十名,足矣。當然,還要兒女雙全,男兒讀書博取功名,鄉試中舉即可,女兒嫁鄉紳之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子安穩,親家來往不絕。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梁鐵公制定了一個計劃。

    首先是改名,梁鐵公原名“石彈兒”,听著就是窮命,一定要改,“鐵公”不錯,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可以這樣開頭︰“在下梁鐵公,跟‘鐵公雞’沒有半點關系,不過閣下若想向我借錢,務必找個好點的理由。”然後大笑三聲,沒有意外的話,就可以握著對方的手稱兄道弟了。

    其次是賺錢,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環,就算你是秦皇漢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將天下讓于他人。

    財富也是,你看那金銀珠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門,說來說去,也是一個“循環”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誰手里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梁鐵公是騙子,他自己絕不承認。

    我搶錢了?沒有。偷錢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錢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畝三分地里,難道還要築壩攔著不成?

    這不叫騙,這叫循環,天道循環,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是循環,所以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無悔意。

    二

    張五娃被梁鐵公說得心服口服,當即改名張五公,梁鐵公說︰“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麼‘蜈蚣’?就叫……張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問哪五臣,我怎麼回答?”

    梁鐵公斜眼道︰“天機不可泄漏。”

    梁鐵公五短身材,怎麼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所以他選了一位傀儡。

    張五臣身軀偉岸,初次見面總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開口必笑,氣勢丟得一干二淨,怎麼也改不過來,所以他干脆不開口,將說話的事情全交給梁鐵公。

    “進屋之後你就折騰吧,聲音越大越好,但是不準砸壞窗戶,記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兒之後,梁鐵公都要叮囑一番。

    張五臣點頭,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錢之後就能大吃一頓。

    三

    賀升也被梁鐵公說服了。

    當時剛下過雨,道路積水,賀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窪,對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來,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時,賀升終于听清對方在說什麼。

    “賀家要倒霉,賀家要倒霉……”

    賀升一把抓住道士,喝問道︰“哪個賀家?”

    “張家灣的賀家。”

    賀家的確流年不利,先是家中發生火災,損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賀員外受到驚嚇,一個月後竟然病故了,膝下無兒無女,唯有一妾懷上了孩子,偏偏又愛得病,時常吃藥,令全族人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賀升是賀員外的族親,出來買藥,撞上這麼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這人嘴巴太損,不怕挨打嗎?”

    道士後退兩步,打量賀升兩眼,突然調頭就跑。

    到了這種時候,賀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問個明白,“我就是賀家的人,你把話說明白了。”

    道士又退兩步,“是你讓我說的。”

    “我讓你說的。”

    “好,那我就說實話了。你身上有妖氣。”

    賀升舉拳要打,道士轉身又跑,扔下幾句白詩,“實話不愛听,賀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熱鬧,賀升再次追上去,問清道士的姓名與落腳處,也不買藥,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稟明。

    次日下午,梁鐵公和張五臣一塊登門,張五臣人高馬大,長須茂盛,直垂腰際,身上的道袍扯下來能鋪床,背後的寶劍趕得上齊眉棍,一亮相就把賀宅上下驚住了。

    張五臣不說話,繞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邁步疾行,腳下也沒個套路,四處亂走。賀家人都不敢阻攔,紛紛避讓。

    梁鐵公神情越發嚴肅,大聲說話,將眾人引到自己面前,“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險中卻一無所知,個個臉上都有妖氣,你、你、你,還有你,都有妖氣,再這麼下去,早晚成為妖怪肚中之食……”

    賀家算是富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都被這番話嚇著了,抬手摸自己的臉,同時望向身邊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懷疑。

    “後院還有人?”梁鐵公嚴厲地問。

    眾人順著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見胖大道士已經止步,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前,雙臂稍稍分開,像是振翅待飛的肥鳥。

    “如夫人住在後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來迎接道爺。”賀升回道。

    “那就對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會吧。”賀員外的正妻郭氏開口了,在丈夫的遺腹子生下來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對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別人看得更重。

    梁鐵公指著張五臣的寬厚背影,“張三豐听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爺金口玉牙親封的神仙,就這樣,張神仙也不領情,四處游山玩水,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這位張五臣,就是張三豐的第十一位徒孫,也是最後一位,只因為凡心未泯,被祖師打入凡間,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師門。也是你們家老爺積過陰德,死得又冤,才有張五臣親來捉妖。我們不要錢,也不收禮。”

    “一文錢也不要?”賀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張五臣要捉夠九十九只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報酬。”

    賀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眾人,尤其是幾位特意請來的族中長老,得到默許之後,說︰“空口無憑,捉妖得有證據。”

    “那是當然。”梁鐵公得到許可,向張五臣大聲道︰“可以恭請祖師爺了!”

    張五臣抬起右腳,重重落地,順手解下背後的長劍,全身抖動不停,口中念念有辭。

    不擺香案、不動樂器,這樣的法師可有點特別,眾人又是一驚。

    梁鐵公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然後直身看向周圍的觀眾,“神仙降凡,連皇帝都要跪迎,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縱有懷疑,這時也不敢說出來。

    張五臣抖了一會,猛地向前疾奔,沖入後院,很快就听得呼喝聲起伏不斷,間雜著摔壺折凳的聲響,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斗。

    眾人心驚膽戰,道士不起身,他們也不敢動。

    梁鐵公嘴上不閑著,一會快速誦經,一會介紹張五臣的種種異事,總之不讓院子里的眾人有提問和查看的機會。

    哇——後院響起嬰兒的啼哭,眾人再無心听道士胡說八道,紛紛起身,梁鐵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動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們賀家死無遺類!”

    眾人似信非信,實在听不出那啼哭聲有何異樣。

    張五臣從後院出來了,手中拎著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動,將眾人嚇得步步後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張五臣臉色變幻不定。

    “何種妖物?”梁鐵公問。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梁鐵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梁鐵公快要崩潰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問你,後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張五臣猶豫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是妖,實實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張五臣一直沒弄懂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從來不問,這本是兩人之間的默契,這一次他卻要問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媽……真他媽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種地?你連地都沒有。”

    “我跟著你一年多了,至少給十戶人家做過法事,總該攢下點錢吧。”

    梁鐵公冷冷地看著張五臣,身材雖然矮了一大截,氣勢卻高出一頭。

    張五臣心生懼意,卻沒有退縮,“給我錢,我要回家。”

    梁鐵公嘆息一聲,“才一年而已,那點錢勉強夠路費。天道循環,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環’的法子你可一點也沒教給我。”

    “別急。”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教。”

    “你若是願意留下來,我今天就可以傳授給你。”

    “能學到東西,我當然願意留下。”張五臣心中不那麼愧疚了。

    五

    賀升趕到城隍廟,看附近無人,快步繞過正殿,到後面來找梁鐵公,見張五臣也在場,不由得一愣,“不是說好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錢帶來了?”

    賀升面帶狐疑,但還是從懷里取出一只包裹,緩緩遞給張鐵公,“做得不錯,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產。”

    “你若是早點找我幫忙,就不會有這樣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賀升搖搖頭,松開包裹,“嬰兒呢?你們會解決吧?”

    張鐵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說︰“解決嬰兒要另收錢。”

    賀升的臉騰地紅了,“二百兩還不夠?”

    “一碼是一碼,你事先也沒說會有一個活著的嬰兒。”

    “多少?”賀升陰郁地問。

    張鐵公豎起兩根手指。

    賀升豎起一根食指,“就這些,賀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梁鐵公點頭。

    “明天一早我送錢來,務必穩妥,我們賀家絕不能讓人家指指點點。”

    六

    “二百兩!這麼多!”張五臣興奮得直搓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包裹。

    “咱們的生意就是這樣,賺錢少的時候吃不飽,多的時候富可敵國,這筆只算是小意思,以後還會有更大的生意,夠你吃喝幾輩子。”

    張五臣由衷地贊嘆一聲,“真沒想到是賀升來給錢,除掉如夫人對他有什麼好處?”

    梁鐵公笑了一聲,“簡單地說吧,賀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佔員外的家產,必須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嬰兒,直接動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門去,提供一點幫助。”

    張五臣一下子明白許多,“你怎麼知道這兩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門去?”

    “別貪心,這其中的門道你得慢慢學。”

    “我不貪心。”張五臣笑逐顏開,突然听到隔壁的哭聲,“小家伙怎麼辦?喂他米湯了,還是哭個沒完。”

    “交給我就是。”

    “你是要……”張五臣做出一個掐的動作。

    梁鐵公冷笑一聲,“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賀升既然只肯出一百兩銀子,我就要用這個嬰兒再換一百兩來。”

    張五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七

    梁鐵公帶走嬰兒,入夜還沒回來,張五臣開始擔心了,因為梁鐵公連賀家的二百兩銀子一塊帶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會騙我吧?”張五臣心生疑慮,在屋子里自言自語,“他若敢騙我,我……我自己單干!”

    可他只學會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強能行,卻接不到生意,甚至連生意藏誰家都看不出來。

    “不會,老家伙需要我。”張五臣發現自己真離不開梁鐵公。

    外面傳來敲門聲,張五臣一躍而起,急慌慌地去開門,“你可回來……”

    門外進來的不是梁鐵公,而是一根木棍,劈頭擊來,正中張五臣額頭。

    張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麼回事,捂著腦袋就往外闖。

    亂棍齊下,張五臣被迫後退,最後實在受不得,伏地抱頭求饒。

    很快有人沖進來,將張五臣捆成一堆。

    “你們……你們……”張五臣吃驚地看著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進來一人,穿著與普通公差不同,張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帶行走,能認得出來,“你是錦衣衛?”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

    “我沒犯法,抓我干嘛?”張五臣心虛,目光亂掃,希望看到梁鐵公來救自己。

    屋子不大,趙瑛看了兩眼,“另一個呢?”

    “就我一個。”張五臣嘴硬。

    趙瑛從旁邊公差手里接過棍子,照頭就打,張五臣躲不開,硬接這一棍,額上立刻又鼓起一個大包,見對方再次舉棍,急忙道︰“別打、別打……你叫趙瑛,前年在靈濟宮殺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張五臣氣勢頓消,“梁鐵公帶著嬰兒出門了,說是天黑回來,現在也不見人影。”

    趙瑛放下棍子,迅速下達命令,公差們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綁的張五臣。

    趙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則的話我只能先斬後奏了。”

    “哦。”張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怎麼連錦衣衛都招來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問︰“江湖傳言你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嗎?”

    “你信?”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可你還是要做傷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環,神明借我的手懲罰惡人,消除他們上輩子的業債,這不叫傷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張五臣絲毫不以為恥。

    趙瑛冷笑一聲,心想這個梁鐵公還真有幾分花言巧語的本事。

    外面響起打斗聲,趙瑛將刀架在張五臣脖子上。

    張五臣小聲道︰“不是我多嘴,梁鐵公一身本事,就憑那幾名公差……”

    房門被推開,一名公差興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一擊。”

    張五臣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梁鐵公被押進來,他挨打比較少,頭的包只有兩三處,看到錦衣衛也是一愣,“憑什麼抓我?”

    “你就是梁鐵公?”趙瑛收起腰刀,上前問道。

    “是我,閣下是哪位?”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還記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嗎?其中一個是我兒子,他死了。”

    梁鐵公臉色驟變。

    八

    趙瑛難得地睡了一個踏實好覺,結果一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一名公差驚慌地說︰“那兩人被搶走了!”

    趙瑛大驚,“誰敢如此大膽?梁、張二人乃是錦衣衛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為此事困惑不已,“搶人者也是……也是錦衣衛,說是南鎮撫司的校尉,有駕貼,我們不敢不交人。”

    九

    官場的規矩誰也突破不了,趙瑛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得到指揮僉事袁彬的接見。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由我全權負責丟魂一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兩名要犯,為什麼會被南司搶走?而且——南司什麼時候開始管這種事了?”

    袁彬一臉苦笑,“我也是剛剛得知,陛下指派親信太監坐鎮南司,專管尋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發現了線索。”

    “張五臣乃一無知蠢貨,梁鐵公專事坑蒙拐騙,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據我所知,梁鐵公帶走一名狐生之子。”

    趙瑛惱怒地搖頭,“什麼狐生之子,全是騙人的鬼話,賀家主母郭氏與族人賀升有染,共謀財產,賀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蹺,所謂狐妖產子,全是梁鐵公編造的謊言,我已問出口供,證據確鑿。”

    “那個嬰兒呢?”

    趙瑛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道︰“被梁鐵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會說實話。”

    “唉,就交給南司吧,如果真與妖仙無關,他們會將梁鐵公還回來的。”

    身為主管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曾經與當今皇帝共患難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麼得寵,趙瑛沒再糾纏下去,心里卻對南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十

    趙瑛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順八年,二度稱帝的皇帝駕崩,廟號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為都指揮同知,終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將趙瑛從北司調至南司。

    趙瑛到任之後立刻追問梁鐵公的下落,結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曉內情,只是送來一堆簿冊,請百戶自行查找線索。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趙瑛看完了文書,什麼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眾人松了口氣。

    三天之後,趙瑛帶來一紙命令,袁彬親筆書寫,蓋著錦衣衛印,還有皇帝的幾句批語,憑著它,趙瑛直接進入南司內書房,隨意查看最為機密的文件。

    南司的確查過許多案子,很多時候冠以北司的名義,其中一些就是趙瑛過去幾年里領辦的,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從這些裝神弄鬼的案子當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結果正如趙瑛所料,全都一無所獲,不過書寫人很聰明,每次都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尾巴,或是一縷清煙,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聲異響,總之無法解釋。在一份文書中,書寫者甚至大膽寫下自己的猜測︰神之不欲見人乎?人之心志不誠乎?天意難測矣。

    趙瑛冷笑一聲,真想在後面再加上幾行字︰神仙見首不見尾也就算了,為什麼連妖怪也不見一只?

    兩天之後,趙瑛終于在故紙堆中找到梁鐵公的內容。

    記載很是簡略,無非是用刑與口供實錄,沒有出人意料的內容,隨後梁鐵公被收監,看樣子並不受南司的重視。

    趙瑛繼續看下去,在梁鐵公入獄一年以後,他的名字又出現在文書中,更加簡略,通常是被帶出去配合查案,事後歸監。

    漸漸地,梁鐵公被帶走得越來越頻繁,天順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監,從此再無下落,既沒回來,也沒有死訊,就此消失無蹤。

    南司沒人願意說實話,趙瑛直接去見頂頭上司袁彬。

    “這個叫雲丹的是什麼人?這些年來,每次都是他帶走梁鐵公,最後一次沒有歸還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現在其它文書當中。”趙瑛調至錦衣衛七年多了,從未听說過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後道︰“你明天再來見我。”

    袁彬在錦衣衛為官多年,歷經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親信,也曾在內斗中敗給同僚遠貶它方,最終,他是勝利者,掌控了整個錦衣衛,包括南北鎮撫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認識雲丹,正因為如此,他要向某人請示之後,才敢向一名百戶透露實情。

    次日再會,袁彬與趙瑛閑聊多時,將近半個時辰之後,才說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趙瑛垂頭,沒有接話,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請示的“某人”必是當今皇帝。

    “南司尋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兩天了。”袁彬繼續道,嘆了一口氣,“太祖曾經派人尋找神仙張三豐,幾度封號,甚至專為張三豐建立宮觀,永樂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訪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時將尋仙的任務交給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找到一位真神仙。”

    趙瑛仍不接話,因為他覺得原因非常簡單,簡單到誰都不願意承認。

    “先帝英宗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初落難北虜,只有我陪在身邊,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氣餒,堅信自己是真龍天子,必有神靈護佑。結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僅安全返回京城,還真的復闢了。若說沒有神靈相助,怎麼可能?”

    趙瑛繼續沉默,心里其實想問,既有神靈相助,為什麼只幫英宗復闢,卻要害死保衛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謙?

    “當初調你到錦衣衛北司,一是你家曾對南宮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聲,“這些年來,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沒留下。”

    這是功勞,也是罪過,趙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戶,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為什麼非要尋找神仙,給奸人可趁之機?”趙瑛問道。

    “長生。”袁彬只回答兩個字,解釋得清清楚楚,“不過事情有變化了,先帝那麼虔誠地相信神靈,未到不惑之年卻已駕崩,當今聖上以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會與凡人來往,苦尋無益,不如不尋。”

    只差一步,皇帝就會承認世上根本沒有神仙,趙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廣西,那里正在剿滅叛匪,軍情以外,你盡可以做主。”

    十一

    雲丹是名太監,四十多歲,看罷皇帝的親筆手諭,他笑了,然後雙手捧信送還原主,說︰“百戶大人今後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雲丹相貌儒雅,頷下無須,顯得更年輕一些,雖然拱手帶笑,卻沒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鐵公。”趙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趕到廣西,目標並非一名太監。

    “真是遺憾,大人來晚一步,梁鐵公——已經仙去了。”

    “什麼時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峽叛賊巢穴,梁鐵公隨軍深入,不幸遇害。”

    趙瑛一個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將梁鐵公帶出錦衣衛南司,一直沒有歸還。”

    “嗯,這兩年來我們東奔西走,一心做事,沒機會回京,但是事事上報,百戶大人沒看到嗎?”

    “南司沒有記錄。”

    “那就是在宮里了。”雲丹回視趙瑛,面上依然帶笑,全無懼意,更不在乎對方相信與否。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趙瑛明白,自己踫上對手了。

    十二

    這與其說是尸體,不如說是一根燒焦的木頭,從頭到腳烏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這是梁鐵公?”趙瑛問。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蹺,燒死梁鐵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數十名官兵親眼所見,梁鐵公乃是自燃,周圍百丈之內絕無明火。”

    趙瑛瞥了雲丹一眼,“你要小心,當今聖上不相信這一套。”

    “我只管實話實說,不管信與不信。”

    趙瑛嘿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趙大人。”雲丹叫了一聲,“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時,也不相信神明,兩年之後不得不信。”

    再給趙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峽是兩廣叛賊的老巢,被官兵改名為“斷藤峽”,溝壑眾多,戰後官兵四處搜索,仍能捕獲大量俘虜。

    趙瑛跟隨將士們走遍了整個峽谷,親眼見到了梁鐵公自燃之處,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頂,燒過的痕跡還在,沒人敢于靠近,趙瑛一個人觀察多時,沒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不死心,繼續調查下去,上至帶兵的將軍,下至挑擔的役夫,只要遇見就聊幾句,他相信,事實就在眾說紛紜之中。

    趙瑛再回到軍營里,已是二十天以後,大軍遣散,只留少數人駐守,朝廷旨意已到,眾將士皆得厚賞,營中一片喜悅。

    趙瑛不顧風塵僕僕,進營之後立刻求見大帥韓雍。

    韓雍以文臣提督軍務,一舉平定兩廣,深得朝廷賞識,風頭正勁,但他還是抽出時間接見這名心急的百戶。

    見禮畢,趙瑛道︰“听聞軍中欲閹割數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這些兒童都是叛賊之子,按律該斬,如今網開一面,也是他們的造化。”

    “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韓雍眉頭微皺,開始覺得這名小小的百戶有些無禮了,“朝廷命我提督兩廣軍務,軍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趙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傳言,聲稱軍中太監以獻俘為名,其實是要造‘子孫湯’。”

    “子孫湯?”韓雍眉頭皺得更緊,他實在不願參與到太監的事情當中去。

    “就是能讓太監重新長出子孫根的一種湯藥。”

    “哈。”韓雍忍不住笑出聲來,“滑稽。”

    趙瑛沒笑,“確實滑稽,但是太監們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幾千名男童的……東西就是重要藥材之一。”

    韓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監們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這些兒童不都是叛賊之子,許多是從外地拐買來的,太監雲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廣西卻與其他太監同流合污。”

    韓雍沉默多時,“你來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經受過刑。”

    “能救幾個是幾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太監們得逞。”

    “子孫湯……不會真有用吧?”

    “當然沒有,可是太監試過一次之後,就會用更凶殘的手段嘗試下一次。”

    韓雍這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緩緩道︰“我奉命來兩廣提督軍務,剿匪以外的事情不歸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親筆諭旨。”

    十四

    趙瑛坐在屋中,靜待來客。

    未經通報,雲丹直接闖進來,面皮漲紅,再無半點儒雅之氣,不客氣地指著趙瑛,“你好大膽!”

    趙瑛盯著太監,“你知道得太晚了。”

    雲丹臉上忽青忽紅,“別以為一時得勢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戶,與陛下隔著好幾層哩。回京之後我隨時能見陛下,你能嗎?”

    趙瑛得承認,雖然受到重用,但他從未得到過皇帝的召見,無論大事小情,都要通過上司袁彬傳達,而袁彬並不是時時受寵。

    “我能拿出無可置疑的證據,你能嗎?”趙瑛曾在證據問題上深受其害,調到錦衣衛之後,特別小心在意。

    雲丹臉色更紅,“你在挑戰我們所有人,記住我的話,等當今聖上對長生不老感興趣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雲丹轉身就走。

    趙瑛又坐了一會,起身出屋,叫來一群軍士,這些人都是韓雍撥來的,受他調遣。

    “去太監的庫里,將所有‘藥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證據,一分一毫不準丟失,更不準被任何人拿走。”

    眾軍士領命而去,只要責任有人承擔,他們願意接受這樣的命令。

    趙瑛帶領少數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軍帳。

    幾十個孩子擠在里面,小的五六歲,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滿了恐懼。

    趙瑛只來得救下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靜養,準備送往京城。

    “你們是一群獨特的人。”趙瑛看著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與憤怒,但是聲音依然平緩柔和,就是這個聲音,將讓這些孩子牢記終生。

    “傳言說你們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處撫養,姑且承認傳言都是真的吧。從今天開始,你們要忘記自己本來的出身與來歷,你們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間一個桂字,桂花的桂,還有一個字,容我慢慢想。”

    趙瑛下定決心要救這些孩子,他覺得雲丹的確說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會對長生不老感興趣,到時又會熱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養”四個字或許就是這些孩子的護身符。

    至于燒焦的梁鐵公,趙瑛相信,只要盯住雲丹等人,自己還會再見到他。

    (前傳到此結束,6月10日新書上傳。)
mk2258 發表於 2017-6-10 20:09
大明妖孽 第一章 成化十三年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發生了兩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殺一人,傷二人,越城牆而遁,從此之後,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現,或殺或傷,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極深的利爪傷痕。

    二是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進皇宮,而且不是一次兩次,和普通人串門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雖然沒有靠近寢宮重地,但也足以駭人听聞。

    妖人名叫李子龍,被抓之後承認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沒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現身,傷人事件終告結束,民心始安,踏踏實實地準備過年。

    有人因此受罰,有人因此升官,對這兩件事,卻仍有極少數人心存疑慮,百戶趙瑛就是其中一位。

    趙瑛的身份頗為特殊,是一名錦衣衛,在南鎮撫司任職,專門負責緝拿妖賊,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惡之徒。

    多年以來,趙瑛戰功卓著,捉拿妖賊三百余人,救下的無辜者幾倍于此數,他因此獲賞頗豐,也因此難以升官。沒辦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勞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樁樁騙局。

    就是趙瑛帶人活捉了李子龍,證明此人不過是又一個騙子,沒有半點法力,可是經過錦衣衛的拷訊之後,兩件事情居然聯系在一起。

    再往前幾年,趙瑛一定會力證所謂妖狐全是騙局,現在的他則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趙瑛早已年過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變,常對手下的校尉說︰“表面上南司管理本衛軍匠,實際上這里是除妖司、尋仙司,暗地里搜尋長生不老之術,骨子里——”每說到這里,趙瑛都會露出調皮的微笑,好像他還是十幾歲的無賴少年,“咱們不過是在抓犯人、領俸祿,養家糊口而已。當然,這份差事不錯,瞧我家的宅子,已經翻修過兩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慣更大的宅院,你們還年輕,努力進取,沒準有機會攢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們這時都會發出笑聲,紛紛謙虛地表示,自己沒有義父的本事。

    趙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稱他“義父”,趙瑛也將這些年輕人當成親兒子看待,可以罵,可以打,可以呼來喝去,但是不允許別人欺負他們。

    最近幾年,趙瑛的生活越來越簡單,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環服侍著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後去前廳坐下,一邊用早餐,一邊听取義子們輪流回話。日出三竿,趙瑛出宅,通常由四名義子護送,出觀音寺胡同,走東長安街,過左右門,進西公生門,到錦衣衛治所,路程不遠,步行即可。

    通常衙門里這時早已開始公辦,趙瑛來得比別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職,卻極少參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後堂拜見頂頭上司袁彬。

    袁彬不僅是趙瑛的上司,也是這名執拗百戶的保護者,成化八年,袁彬曾發過牢騷︰“趙瑛,你做得太絕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經你手,全是假冒,個個都是騙子,就沒有一樁案子內藏隱情?瞧瞧其他人是怎麼做的,多少留點余地,萬一事後真有異人現世,你也不至于狼狽不堪。”

    趙瑛太了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樁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報應循環,暗示背後有鬼神安排。

    他從不這樣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現難以解釋的異象,躲在背後的絕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顆貪婪的心。

    成化八年,趙瑛正好五十歲,心中明鏡透徹,卻也因此意興闌珊,沒有與上司爭辯,只是從此之後變得怠惰,極少四處走動,將案子全交給義子們辦理,自己則擴充宅院、采買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殘冬未盡,路上半雪半水,趙瑛像往常一樣,帶著四名義子前往錦衣衛衙署,一路上閑聊,談的是中午和晚上該輪到誰請客喝酒。

    袁彬比趙瑛的年紀大得多,如今已是雞皮鶴發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時常打盹,一般下屬都不敢叫醒他。

    趙瑛也不敢,自行搬來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著,袁彬睡得並不踏實,很快就會醒來,呼嚕聲一停,趙瑛立刻大聲道︰“就是這些,大人還有何吩咐?”

    袁彬驚醒,唔唔幾聲,含糊道︰“沒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趙瑛起身便走,與其在這里與上司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他更願意回家里待著。

    “等等。”袁彬叫住趙瑛,皺眉想了一會,“我說過西廠的事情嗎?”

    “西廠?”這是趙瑛第一次听說這個詞。

    “對,西廠,昨天才設立的,和東廠差不多,但是……在西邊。”

    趙瑛點頭表示知道了,以為這又是宮中太監爭權的結果,原本有一個東廠,現在又有了西廠,以後還不得有北廠、南廠?

    “大人要我做什麼?”趙瑛沒太在意,他一直是錦衣衛里的閑雲野鶴,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舉手輕輕敲了幾下額角,像是感到頭疼,過了一會才說︰“你被借調到西廠了。”

    “什麼?”趙瑛這才大吃一驚,按慣例,東廠由太監坐鎮,下面的校尉都從錦衣衛借調,趙瑛從來沒參與過,沒想到西廠一設,居然輪到自己要去給太監辦事,“大人……”

    袁彬無力地揮下手,“不必推辭,只是幾天而已,把李子龍和妖狐的事情說清楚,很快我就會把你要回來。今天就去,西廠在靈濟宮附近……什麼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閉上雙眼,似乎又睡著了,他七十多歲了,能夠“隨心所欲”,“知天命”的趙瑛比不了。

    趙瑛沒辦法,走出後堂,叫上四名義子,去往西廠報到。

    一路上,趙瑛少言寡語,四名義子倒是對西廠很好奇,猜測是宮里的哪位太監獲此恩寵,竟能在東廠之外再設新廠。

    靈濟宮位于西城,離錦衣衛衙門不算太遠,趙瑛與此地頗有淵源,當初還年輕的時候,他在靈濟宮殺過人,僥幸脫禍,調到錦衣衛之後,又抓過好幾名招搖撞騙的靈濟宮道士,雙方結仇頗深,二十余年沒有往來。

    趙瑛派一名義子前去打听情況,盡量避免與靈濟宮道士見面。

    義子很快帶回消息,新設立的西廠位于靈濟宮對面,不必通過道士引見。

    西廠原是一座廢棄的舊廠,庭院不整,房屋破舊,匾額還沒有掛上,數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處打掃。

    趙瑛站在門外,又派一名義子進去通報,很快有一名老太監出來,笑著將趙瑛請進署內,“請百戶大人稍候,廠公還在宮里沒出來哩。”

    老太監名叫雲丹,是趙瑛得罪過的諸多權貴之一。

    所謂債多了不愁,趙瑛早已心無掛礙,老太監笑,他也笑,拱手問道︰“敢問廠公是哪一位?”

    “汪太監。”雲丹隨口道。

    趙瑛想不起宮里有哪位權閹姓汪,也不多問,進正廳落座,一眼看去,陳設寒酸,心想這位汪太監不知是真清廉,還是沒來得及鋪設。

    雲丹命人上茶,寒暄幾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趙大人也顯老。”

    “嗯。”趙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頭,微閉雙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憊模樣。

    雲丹自顧說下去,“當年咱們之間有過一點誤會,現在想起,真是可笑,同為陛下辦事,有什麼可爭的呢?”

    “可笑。”趙瑛含糊應道。

    “現在好了,咱們又有機會共事了。”

    趙瑛抬起頭,“我不行啦,筋骨疲軟,比不得雲中官,我此來向西廠交接一下,還得回家養病。”

    “嘿,趙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龍,談何‘筋骨疲軟’?”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雲中官不信的話就去問我房里的丫環。”

    雲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只好勉力為之。趙大人,只是抓住李子龍不行,還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著落在你身上。”

    趙瑛搖頭,“傷人的並非妖狐,與李子龍也沒有半分關系。”

    “李子龍的供狀可不是這麼說的,趙大人,你只管捉妖,別的事情不歸你管。”

    “有妖才能捉,沒妖我捉什麼?”

    雲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趙瑛,我早就對你說過,等當今聖上在意長生不老之術,就是你失勢之時,現在時候到了。”

    趙瑛從喉嚨里嗯了一聲,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風向已變,因此一點都不意外。

    “我本來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戶,從未有過權勢,哪來的‘失勢’?我要告辭了,請轉告廠公,明天我再來拜訪。”

    不等雲丹許可,趙瑛起身走了。

    老太監只是冷笑,並不阻止,等趙瑛到了廳門口,他說︰“有件事趙大人應該知道,新任廠公姓汪諱直,是從廣西斷藤峽送來的。嘿,世事無常,當初趙大人阻止我們動刑,廠公卻感激當年那一刀哩。”

    趙瑛站住,再次邁步,叫上義子一塊離開西廠。

    他的四十名義子也是從斷藤峽招來的,與汪直算是同鄉,命運卻在十幾年前背道而馳,少數人被趙瑛救下,免去宮刑,成為錦衣校尉,多數人入宮成為閹侍。

    如今,兩撥人都長大了。

    回家路上,趙瑛沉默不語,義子們也不敢開口,路過西公生門時,趙瑛往里面望了一眼,卻沒有進去,他不想去錦衣衛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趙瑛叫來身邊的所有義子,希望找出幾位得力助手,能與新設立的西廠抗衡。

    “打點精神,盡快找出那只所謂的‘妖狐’,我的一條老命,還有你們的前程,皆系于此。”趙瑛本想指定一名頭目,可是走了一天,實在太累,想了一會,說︰“等胡桂揚他們回來再定計劃。”

    還有幾名最為得力的義子在外未歸,趙瑛想等一等,不願倉促行事。

    老百戶沒吃晚飯,早早上床,他曾經進過錦衣衛大獄,身上的幾處傷痕迄今仍隱隱作痛,需要丫環輕輕摩挲身體,才能安然睡去。

    當晚三更,妖狐再現,目標正是錦衣百戶趙瑛。
mk2258 發表於 2017-6-10 20:10
大明妖孽 第二章 懶人胡桂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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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樂年間,皇帝親定功賞斟合,用于戰時當場獎給奮勇作戰的將士,戰後可憑此領賞,斟合牌子上分別刻有不同的四十個字︰神威精勇猛,強壯毅英雄,克勝兼超捷,奇功奮銳鋒,智謀宣妙略,剛烈效忠誠,果敢能安定,揚名顯大勛。

    趙瑛收下四十名義子之後,第一件難事就是取名,當時有傳言說這些孩子皆是各地狐妖所生,于是全都姓胡,又有傳言說孩子們在斷藤峽曾由鬼母撫養,所以中間皆有一個“桂”字,末一字就是這四十字。

    許多孩子自幼就被拐賣,記不得生辰八字,趙瑛于是按個頭排序,依次用字,如今孩子們都長大了,身高參差不齊,名字卻沒有變。

    胡桂揚按個頭當初排在倒數第五,如今已經超過大多數同伴,說不清確切年紀,應該是二十出頭,若說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字——懶,文不成武不就,別的義子獨立門戶之後,都在觀音寺胡同附近賃屋買房,只有他搬到了更北邊的史家胡同二郎廟旁邊,為的就是離義父遠一點,少受管束。

    趙瑛從西廠回來,特意提到他的名字,令當時在場的眾義子十分意外,私底為都以為這是義父一時嘴誤。

    胡桂揚本人也很意外。

    昨天他沒去趙宅點卯,並非有事在身,而是在家白日睡覺,傍晚時分出去閑逛,找家館子吃面,听人說起剛剛設立的西廠,他插了一句,“嗯,我要有活兒干了,趕快回家多睡一會兒。”

    起床不到一個時辰,胡桂揚又躺下睡著了,而且是呼呼大睡,好像勞累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胡桂揚被梆梆的敲門聲吵醒,一骨碌坐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胡亂穿衣,趿著舊鞋去開房門。

    他的家不大,向東的三間屋子,天井僅容轉身,院門極少上閂,熟人可以推門入院,直接敲打臥室的門。

    胡桂大當年是倒數第二高的孩子,十多年過去,終于榮升倒數第一,愧對這個“大”字,他自稱有二十多歲,怎麼看卻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少數還沒有自立門戶的義子,經常負責跑腿,人緣極佳。

    胡桂大臉上有汗,神情也比平時嚴肅,盯著胡桂揚看了一會,說︰“義父沒了。”

    “走丟了?”

    “不是。”胡桂大搖頭,“義父……過世了。”

    胡桂揚慢慢穿好外衣,重新提上鞋子,然後道︰“義父年紀不小了,這幾年沉迷于酒色,也是時候了。”

    “什麼啊,三六哥,義父身體好好的,走得可有點不明不白,昨天還說等大家聚齊之後,一塊抓捕狐妖。”

    “咱們這下子群龍無首了。”胡桂揚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可不是。三六哥,你怎麼……一點都不在乎啊,那是咱們的義父,他老人家……”胡桂大顯出哭腔。

    “現在哭也沒用啊。”胡桂揚拍拍三九弟的肩膀,“你也別急,等出殯的時候再哭不遲。嗯……你找我有事?”

    胡桂大吃驚得忘記了悲哭,“義父過世,咱們總得……”

    胡桂揚連連點頭,“對,應該過去看看。”隨手帶上門,拽著胡桂大往外走,到了院門突然問道︰“義父留下遺囑了?”

    胡桂大氣憤至極,“三六哥,你、你怎麼這樣?”

    胡桂揚笑著摟住三九弟的肩膀,一塊出院,也不鎖門,向巷子口走去,“我就是想知道小柔歸誰了。”

    胡桂大氣得臉通紅,小柔是趙瑛身邊的四名丫環之一,最受寵愛,年紀雖小,義子們卻都當她是半個干娘,從來沒有不敬之意。

    走不多遠就是二郎廟,胡桂揚看著廟門,長嘆一聲,滿是憂傷。

    胡桂大總算原諒幾分,“三六哥,不必太傷心,義父早就說過,對大家都有安排。”

    胡桂揚搖搖頭,“我嘆的不是這件事,春院胡同來了一位新姑娘,今天要到二郎廟里上香,我想我是沒機會見著了。”

    胡桂大揮拳向三六哥肚子打去,卻被胡桂揚摟住了脖子,用不上力,只得大聲道︰“大家都說你不孝,結果你還真是這樣,白瞎義父疼你一場,昨天還提起你的名字。”

    “提我的名字?”胡桂揚對這樣的殊榮頗感意外。

    “對啊,義父說等胡桂揚他們回來再定抓捕妖狐的計劃。”

    胡桂揚松開三九弟,“‘胡桂揚他們’——只說我的名字,沒提別人的?”

    胡桂大搖頭。

    “昨天還有誰不在家?”義子們習慣將趙瑛的住處稱為“家”。

    “大哥和二三哥在通州,十三哥、十五哥、三一哥在南京,十六哥、二四哥、二八哥在太原,其他人都在。”

    胡桂揚嗯了一聲,大哥胡桂神一直是義子團的首領,十三哥胡桂兼聰明機敏,被義父視為軍師,十六哥胡桂奇武功超群,常常執行最艱難的任務,其他義子當中還有三五位頗受重視,不管怎麼論,胡桂揚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義父是不是說錯名字了?”胡桂揚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胡桂大也不客氣,兩手一攤,“大家都這麼說。”

    崇文門里街向來熱鬧,這時已是車水馬龍,兩人靠邊行走,路上胡桂大講述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他是四名隨從之一,去過西廠,親眼見到義父出來之後面色陰沉。

    “听說新任廠公名叫汪直,也是斷藤峽人氏,我還說今後有靠山了,可是看義父的樣子不太高興,可是義父昨天沒見著汪直啊,可是那個老太監好像已經斷定義父與汪直合不來……”胡桂大一口一個“可是”,滿腹疑惑。

    胡桂揚一點都不關心,抬頭看看天,“真是好天氣,再過不久,就能出城踏青了。”

    “三六哥,你就不能有點人情味兒嗎?”胡桂大對這種反應很不滿。

    胡桂揚笑道︰“人情人情,人活著才有情,死了什麼都不剩,義父不信鬼神,干娘過世的時候,義父也沒哭天喊地。”

    胡桂大扭過臉去,再不跟三六哥說話。

    在觀音寺胡同巷口,老五胡桂猛迎面走來,“三九弟,快去錦衣衛通報袁大人。”

    “這麼多兄弟,就讓我一個人跑腿啊,我還沒見義父最後一面呢。”

    “快去。”胡桂猛喝道,老大胡桂神不在,他就是留守諸義子的頭目,胡桂大不敢不听,嘀嘀咕咕走了。

    胡桂猛年紀比較大,當年被收養的時候就已經十四五歲,如今年近三十,個子沒怎麼長,只是越來越敦實,膚色較黑,胡子幾寸長,看上去更老成一些。

    “三六弟,到我家去說話。”胡桂猛就住在胡同口左手第一家。

    胡桂揚笑道︰“五哥,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吧。”

    胡桂猛向來不苟言笑,這時更是神情冷峻,“好吧,我就有話直說了。咱們四十個人當中,七人已經當上錦衣衛,剩下的人義父一直在努力推薦,可惜他老人家突然過世,推薦的事得有人立刻接手,否則的話,你們都可能半途而廢。”

    胡桂猛已經是錦衣衛校尉,胡桂揚還不是,“五哥想著我們。”

    “自家弟兄不必客套,我想著你們,你們也得想著我。”

    胡桂揚眉毛一抬,表示不解。

    “弟兄當中,數你聰明,只是不愛顯露,義父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想必也是因為這個。三六弟,記住,你得著我的承諾了,別人我不敢保證,但是肯定會將你保入錦衣衛。”

    “那敢情好。”胡桂揚笑了笑,“起碼月月有俸祿,手頭會比現在寬綽。”

    三六弟胸無大志,胡桂猛早有了解,嘴角微露笑容,帶頭向胡同里走去。

    半途中,胡桂揚說︰“三九弟說義父死得不明不白。”

    胡桂猛腳步穩健,頭也不回地說︰“別听那小子瞎說,義父年紀大了,身上的傷一直沒好,事發有些突然,但也算早有預兆。就是今天早晨,丫環小柔起床之後見義父不醒,嚇得胡言亂語,到處喊‘妖狐殺人’,現在已經冷靜,說妖狐是她的噩夢。”

    “小柔自己就是義父過世的預兆之一。”胡桂揚笑道。

    “人死為尊,管好你的嘴,今後進了錦衣衛,更要謹言慎行。”胡桂猛不喜歡三六弟的輕浮調侃。

    胡桂揚偷著吐下舌頭。

    趙宅的院牆門楣並不高大華麗,佔地卻不小,十幾名尚未獨立的義子都住在這里,加上奴僕,將近百余人。

    死訊剛剛傳出,趙瑛的親朋好友紛紛趕來,街上、院里都是人,彼此嘆息不已。

    胡桂揚排行三十六,又沒成親,本不該獨立門戶,兩年前他自己非要出去單過,誰也阻止不了。

    胡桂猛覺得已經說服了三六弟,于是急行幾步,去與義父的好友打招呼。

    胡桂揚在人群中慢慢前行,踫到熟人就點點頭,繞過影壁,院子里的熟人更多一些,一看到胡桂揚,七八名義子同時擁上來,將他團團包圍,也不管外人在場,幾乎同時小聲問道︰“大哥和五哥,你支持誰?”

    “啊?”

    有人想將胡桂揚拽走,其他人則抓住另一條胳膊,爭來搶去。

    “義父走了,咱們需要一位當家作主的人,大哥當之無愧,咱們都應該听他的,他馬上就會從通州趕回來。”

    “大哥天性懦弱,保不住這個家,五哥秉持公正,和錦衣衛上司的關系也最好,由他當家才妥當。”

    胡桂揚甩不開眾弟兄,只好拖著他們往角落里避讓,然後苦笑道︰“什麼時候我的意見這麼重要了?再說義父不是立過遺囑嗎?一切听義父的安排就是。”

    一名義子撥開眾人,盯著胡桂揚,“義父曾經說過有遺囑,可是誰也沒找著,它在你這里,對不對?”

    胡桂揚驚訝道︰“怎麼會在我這里?”

    “義父生前唯獨提起你的名字,其中必有原因,不是遺囑,還能是什麼?三六弟,這就公開吧,義父指定誰當家,大哥還是五哥?”

    胡桂揚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昨天自己還逍遙自在呢,今天怎麼就攤上這麼大的事情?早知如此,中間就不該出去吃飯,一覺睡到現在多好。

    不等他給出回答,後院突然跑出來一名披頭散發的女子,指著庭院里的眾多義子,聲嘶力竭地大叫︰“妖狐!妖狐!你們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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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妖孽 第三章 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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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叫喊聲還在持續,胡桂揚趁亂跑到一間無人的屋子里,坐在一張椅子上,吐出一口氣,打算休息一會。

    房門響動,又有人進來。

    胡桂揚抬眼瞧了瞧,沒吱聲,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青衣小帽,面帶微笑,在此時的趙宅里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卻不令人討厭。

    “女人總是這麼麻煩。”少年四處打量,“這是什麼地方,擺這麼多刀劍?”

    屋子兩邊排列兵器架,刀槍劍戟俱全,角落里散放著幾具弓弩和出鞘的刀。

    “演武堂。”胡桂揚沒起身,也沒問對方的來歷。

    “原來如此,兵器可不少。”

    “是啊,錦衣衛同僚來拜訪的時候,都不敢進這個屋子。”

    “怎麼,錦衣衛怕兵器?”

    “他們怕不得不將這家的主人抓起來。”

    少年大笑,慢慢走到胡桂揚面前,“你是趙百戶的義子,為何不出去幫忙?”

    “坐在這里別添亂就是最大的幫忙。”

    外面的叫嚷聲時高時低,胡桂揚全當沒听見。

    “也對,趙百戶義子雖多,總有尊卑之別,老大胡桂神不在,通常由老五胡桂猛當家,何況還有趙百戶的幾位老哥們兒,還制不住小小的一名丫環?照此說來,外面那些人還真是添亂了。”

    胡桂揚沒接話,對他來說,休息就是休息,連交談都覺得累。

    少年又繞一圈,“你坐的椅子是趙百戶的吧?”

    “這是趙宅,一切都歸義父所有。”

    “呵呵,我是說這張椅子從前是趙百戶的座位吧?”

    “嗯。”

    “他對你們不太嚴厲?”

    胡桂揚瞥了少年一眼,“抓著就是一頓打,抓不著就沒事,現在他再也抓不著了。”

    少年笑著搖頭,走開幾步,從地上揀起一柄刀,揮了兩下,又扔回地上,“趙百戶的在天之靈或許在看著你呢。”

    “那又怎樣?”

    “你不怕惹惱陰魂?”

    胡桂揚動動屁股,坐直一些,“世上若是真有陰魂,人人都應該期盼親人之魂回來,以慰相思之苦,世上若是沒有陰魂,怕它做甚?”

    “不愧是趙百戶的義子。或許是因為陰魂害人,所以大家不敢召它回來。”

    “漢武帝召過李夫人的魂,唐太宗召過楊太真的魂,沒見美人的魂害人。”

    “帝王之家當然與平民百姓不同。”

    “所以鬼魂也是欺軟怕硬,敢害百姓,不敢動帝王,那官員呢?比如大將軍,比如大學士,鬼魂害不害得?究竟幾品才得安全?罷官之後還有沒有護持?英宗皇帝被困在北邊的時候又怎麼算?”

    胡桂揚說一句,少年搖一次頭,最後道︰“看來你深得趙百戶真傳,不信鬼神。”

    “信亦可,不信亦可,現在看來,不信沒什麼壞處,還能省一筆香火錢,所以還是不信的好,如果哪天鬼神真出現在我面前,再信不遲,鬼不好說,神總不至于那麼計較吧?”

    少年仍然不停搖頭,臉上還是帶笑,“趙百戶的經歷還不是警醒嗎?無兒無女,一身傷病,最後暴斃而亡,死後不到一天,家里就亂成一團。”

    “無兒無女?義父有四十個願意為他賣命的干兒子。一身傷病?御醫給他開藥方,美女給他推拿,世上沒多少病人有這樣的享受。暴斃而亡?義父早已看淡了生死,比修行半輩子的僧道還要透徹,才不在乎今天死還是明天死。亂成一團?丫環想為他報仇,干兒子爭著繼續維持這個家,多少人家想亂成這樣卻不能。”

    少年改搖頭為點頭,“怪不得趙百戶這麼看重你,臨終前唯獨提起你的名字。”

    換成胡桂揚搖頭,“那你可弄錯了,義父看重一些人、喜愛一些人、相信一些人,其中都沒有我。我是趙家的大懶蟲,義父如果真提起我的名字,那也是一個誤會。”

    外面的叫嚷聲消失了,好像人都走光了。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嗎?”少年突然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多久以前?”

    “十多年前,你也是在斷藤峽跟隨趙百戶來京的吧,看你的年紀,當時應該記事了,還記得比那更早的經歷嗎?比如你是怎麼到的斷藤峽?”

    胡桂揚想了一會,“據說有人當時給我們都喂過藥,所以大家將斷藤峽之前的事情都給忘了。”

    “若非鬼神,誰有此藥?”

    “若是用藥,談何鬼神?”

    少年大笑數聲,轉身向門口走去,數步之後立住,“我叫汪直,你是什麼時候認出來的?”

    “你一推門進來,我就知道廠公到了。”

    “哦,我哪里漏出破綻?”

    “沒有破綻,所以我才認得,廠公的年紀、裝扮與街談巷議中一樣,又是陌生人,卻對義父極感興趣,只能是你了。”

    汪直愣了一下,“街談巷議?我的名字已經進入街談巷議了?這可不是好事。”他推開門,忍不住又說一句,“世上確有鬼神,否則的話,為什麼同樣來自斷藤峽,你們成為錦衣衛爪牙,我卻入宮,如今執掌西廠,位居你們之上?趙瑛當年早到一天,事情也不會如此。天意,冥冥之中必有天意,我會讓你信服。”

    “廠公大福大貴,值得慶賀,可我不是錦衣衛,頂多算是義父的爪牙,義父不在了,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廠公地位比我高,那是當然的,若說位居之上……我連官位都沒有,哪來的之上呢?”

    “能言善辯,膽子還大,像你這樣的人,當百姓也是危險的。”汪直推門出去。

    胡桂揚仍然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甚至笑出聲來,好像覺得整件事情很有趣,自己一點也沒得罪人。

    幾名義子進來,看到胡桂揚都是一愣,老五胡桂猛皺眉道︰“外面亂成一鍋粥,你怎麼躲在這里?”

    “五哥處置得不是挺好?一鍋粥已經變成一盆水了。”

    “到別處玩去,我們要收拾屋子。”

    “遺書不在這里。”胡桂揚道。

    “你找過了?還是說你知道遺書在哪里?”胡桂猛並不否認。

    “我猜的。”

    “去去。”胡桂猛斥道。

    胡桂揚起身,笑著往外走,胡桂猛叮囑道︰“別嬉皮笑臉的,外人看到不好。”

    胡桂揚立刻收起笑容,“我一定不讓外人看到。”

    胡桂猛直搖頭,等胡桂揚出門,向幾名兄弟道︰“三六弟早晚毀在這張嘴上。”

    胡桂揚站在廊下,臉上沒再笑,目光亂轉,看到汪直正從對面的廂房里走出來,顯然剛剛結束一場交談。

    趙瑛過世,聞訊而來的人不少,院里院外有些混亂,汪直的裝扮就像是某人帶來的小廝,並不惹人注意。

    院外傳來一陣馬蹄聲,胡桂揚向身後屋里大聲道︰“五哥,大哥回來了。”

    胡桂猛等人立刻出屋,“在哪呢?這麼快?”

    “我猜的。”胡桂揚又來一句。

    胡桂猛臉色一沉,不等他開口責備,院外跑進來幾人,當先者正是大哥胡桂神。

    胡桂神身材高大,是最早進入錦衣衛的義子,一進院就帶著哭腔問︰“義父在哪?”

    胡桂猛上前幾步,迎接大哥,“已經入棺,停在前廳里,就等大哥回來主事。”

    兄弟二人攜手奔向前廳,胡桂揚扭頭向幾位兄弟小聲道︰“賭一下誰輸誰贏?”

    胡桂神與胡桂猛雖在爭權,畢竟沒有公開,義子們都惱怒地看著胡桂揚。

    “袁大人遲遲不到,只怕對五哥不是好兆頭。”胡桂揚還在亂猜。

    胡桂猛比大哥晚一些進入錦衣衛,但是一直陪在義父身邊,與衛中將官交往頗多,尤其受袁彬賞識,所以胡桂猛才敢許諾讓眾兄弟全都進衛。

    胡桂揚不知不覺又露出微笑。

    笑容通常用來表達善意與喜悅,胡桂揚的笑卻總給自己忍來麻煩,他的嘴角非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場合揚起,顯得玩世不恭。

    幾名兄弟甩手走開。

    胡桂揚想回演武堂,看到汪直走進前廳,急忙快步向大門走去,果不其然,剛剛繞過影壁,就听五哥胡桂猛大聲召集眾兄弟。

    胡桂揚躲過去了,大門外站著的多是左鄰右居,他低著頭,誰都不見,沿著牆根向胡同外走去。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該笑的時候亂笑,不該說的時候忍不住開口,所以干脆躲遠一點。

    一名老者站在街上大聲道︰“這是報應,這是報應啊。趙百戶是個好人,可他不信神,還做出許多褻瀆的事情,這回遭報應了吧。”

    許多人嗯嗯稱是。

    換一位義子,很可能當場站出來辯解,甚至大打出手,胡桂揚沒有,只是撇下嘴,繼續前行,打算到巷口的茶館里坐會,那里沒人逼他站隊,也沒人爭論是否真有鬼神。

    三九弟胡桂大被派去錦衣衛,這時跑回來,滿頭汗水,看到胡桂揚急忙止步,“咦,三六哥,你怎麼要走?”

    胡桂揚指著幾步以外的茶館,“我去喝杯茶。袁大人沒來?”

    “袁大人病了,今天沒去錦衣衛,我托別人轉達,想快點回來再看義父一眼。”

    “人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看的?”

    “三六哥,你怎麼……如此狠心?那是義父啊,對咱們恩重如山。”

    “我就是這麼一說,快回去吧,沒準還能看一眼。對了,進前廳之後看到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伙,別管年紀大小,沖他哭,讓他做主,對你有好處。”

    “啊?”

    胡桂揚推著三九弟走出幾步,自己轉身進茶館了。

    茶館里竟然有一名錦衣衛。

    掌櫃指向剛進來的胡桂揚,“問他,他是趙百戶的一名義子。”

    胡桂揚暗暗苦笑,有些事情怎麼都躲不掉。

    錦衣衛走來,問道︰“趙百戶為妖狐所害,你們為何不報官?”

    “我不認得你。”胡桂揚認識不少錦衣衛,其中沒有這一位。

    “我是東廠校尉。”

    胡桂揚臉上又露出不合時宜的笑容,西廠、東廠都到了,正經上司袁彬卻稱病不來,他覺得這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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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妖孽 第四章 酒不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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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問趙家的事,去找大哥和五哥,我什麼都不知道。”胡桂揚幾句打發走東廠校尉。

    冬天還沒完全過去,茶館里客人不多,胡桂揚要一碗茶,又讓跑堂去外面買一份面來,趁著熱氣騰騰,囫圇吃個半飽,然後向掌櫃道︰“劉四爺,過來聊會兒。”

    茶館名“實味”,常客都叫它“觀音寺茶館”,胡桂揚是常客,自從搬到史家胡同之後,離得遠了,每隔三四天還要來坐一會兒。

    劉四掌櫃與趙家的義子都很熟,接到邀請也不客氣,出櫃台坐到胡桂揚對面,略一拱手,“剛才你正好走進來,對錦衣衛我不能不說實話,何況那是東廠的人。”

    “沒啥,我也不過是指下路而已。”胡桂揚無意責問。

    “你搬出去三年多了吧?”

    “兩年零三個月。”

    “那這事還真問不到你身上。”

    此前那名東廠校尉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問了幾句,很快就去趙宅了。

    跑堂斟茶,兩人邊喝邊聊,都是些沒邊兒的閑言碎語,一碗茶將盡,劉四掌櫃笑道︰“你還跟從前一樣,家里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別人都在忙亂,就你還有閑心出來飲茶。”

    “大哥、五哥都在,有他們主事,我就別添亂了。”

    “呵,話是這麼說,其他義子可都留在宅內,你這樣做……”劉四掌櫃笑著搖頭,雖然相熟,有些話他也不好說。

    胡桂揚只是笑笑,不多做辯解,“反正我知道,義父是不會在意的。”

    “趙百戶是位奇人。”劉四掌櫃有感而發,“我剛到這里的時候,店主就告訴我,惹誰都行,千萬別惹胡同里面的趙百戶,那人殺過靈濟宮的道士,進皇宮抓過妖魔,不敬天地,不怕鬼神,家里幾十個干兒子全是狐生鬼養。”

    類似的話胡桂揚听過無數次,每次都覺得很有趣,笑出聲來,“義父官不大,名聲可不小。”

    “那是當然,不過實話實說,可不都是好名聲。”

    “說來也怪,別人越說義父不好,我越高興,所謂奇人必有奇事奇名,都是好名聲,只能說這個人庸碌無為。”

    劉四掌櫃搖頭,“你的怪脾氣跟趙百戶一樣。”

    胡桂揚笑得合不攏嘴,突然皺眉咂舌,像是吃到了腐壞的食物。

    “怎麼?”劉四掌櫃問。

    “茶是好茶,就是越喝越淡。”

    劉四掌櫃說到興頭上,一拍桌子,“狗蛋兒,去我珍藏的燒刀子拿來,我跟桂揚老弟喝一頓。”

    跑堂過來,苦臉道︰“四叔,不是說好了嗎,在外人面前別叫我狗蛋兒,叫我小二、跑堂都行。”

    劉四掌櫃一瞪眼,跑堂急忙道︰“我去拿酒。”轉身小聲嘀咕,“一壇燒刀子,還‘珍藏’……”

    幾樣咸菜,一壇老酒,劉四掌櫃與胡桂揚開懷暢飲,旁邊幾名喝茶的老頭子看得直吞口水,跑堂更是不停搖頭,好在這個時節客人稀少,店主也不常來,可以任掌櫃胡鬧。

    “也就是你。”一碗酒下肚,劉四掌櫃的舌頭就有點大,“換一個趙家人,我絕不會說這些。”

    “誰讓我愛听呢。”胡桂揚喝酒慢,別人一碗下肚,他碗里的酒還剩一半,可他酒量很好,別人倒了,他還能喝。

    “趙百戶有幾句話讓我印象最深,他說‘為什麼非得被鬼神恐嚇才能發善心、做好事呢?我不需要,我相信許多人跟我一樣不需要,我們做好事只有一個原因——’”

    “將心比心。”兩人同時說出這四個字,相視一笑,繼續喝酒。

    酒喝得越多,劉四掌櫃話越多,跑堂幾次過來相勸,都被他攆走。

    “桂揚老弟,對我說句實話,趙百戶是不是被妖狐害死的?”

    “我還沒看到義父的遺體,但我跟義父一樣,不相信妖狐一類的東西。”

    “可去年妖狐的確出現了,就在城里,殺傷不少人。”

    “有人被殺傷,這是真的,至于妖狐,只是有人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我坐在這里就能想出至少十種可能,全是活人作怪,與妖狐無關。”

    劉四掌櫃敬一碗酒,“本來呢,對趙百戶的話我是似信非信的,可是——”劉四掌櫃搖搖頭,將跑堂的佷兒推開,“趙百戶死得這麼突然,膝下無兒無女,只有你們這些異姓干兒子,把親戚也都得罪了,家業倒是不小,連個能繼承的人都沒有。你說,是不是真有鬼神在懲罰趙百戶?”

    胡桂揚喝了一口酒,“這正是我敬佩義父的原因,即使全天下都不認可,即使倒霉事一件接一件,他仍然毫不動搖。他抓捕騙子,是因為騙子害人,而不是想獲得好處,鬼神也好,上司也罷,義父都不在乎。”

    劉四掌櫃愣了一會,隨即笑道︰“趙百戶實乃非常之人,我這樣的小老百姓比不了,該拜神還是得拜神,該驅鬼還是得驅鬼。”

    “義父從不勉強別人,我們兄弟當中也有信神信鬼的。”

    劉四掌櫃端起碗,正要再敬,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看到兩人在茶館里喝酒,先是一愣,隨後怒道︰“三六哥,你、你……”

    來者是三九弟胡桂大。

    胡桂揚招手,“來,喝一碗,天寒酒熱,喝著正好,沒什麼好菜,有義父的故事就夠了。”

    “義父剛剛入棺……你真是……唉,大哥、五哥叫你回去。”

    “回去干嘛?”胡桂揚斜眼問道,酒不醉人,他自己想醉就醉。

    “商量事情啊,大家都在家里,就你在外面喝酒。”

    “不對,還有六位兄弟在外面公干沒回來。”

    “他們不知情啊。三六哥,快回家吧,求你了。”胡桂大擅長跑腿,可不擅長勸說。

    胡桂揚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伸個懶腰,抱起壇子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我什麼都不計較,發喪、家產分割、誰來主事……商量好了告訴我一聲就行,家里那麼多人,不缺我一個,回去告訴大哥、五哥,就說我已經醉得人事不知,就說我傷心欲絕,唯有一醉解千愁。”

    胡桂大哭笑不得,只得狠狠瞪一眼劉四掌櫃,轉身走了。

    胡桂揚坐下繼續吃喝,劉四掌櫃卻醒了幾分,勸道︰“桂揚老弟,還是回家看看吧,意思一下也好,再說……我這里也不好留你了。”

    “義父在的時候,還得幾分自由,如今人不在,反倒束手束腳。好吧,我也不為難你,茶酒記賬,過幾天來結。”

    “茶記賬,酒我請。”劉四掌櫃笑道。

    胡桂揚拿起一塊腌蘿卜,放到嘴里大嚼,走出幾步又回來了,雙手抱著酒壇,“前面的酒你請,剩下的酒記賬。”

    “好好。”劉四掌櫃已經後悔了,只想盡快送走“桂揚老弟”,什麼都肯答應。

    壇里的酒已經不多,胡桂揚右臂夾著壇子,左手入壇撈著喝,淋淋灕灕,胸前濕了一大片,更像是失態的酒鬼。

    胡桂揚真有幾分醉了,走在街上,只覺得天地既廣大又逼仄,眼前似有無數條道路,可是繞來繞去,最終都通往同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偏偏令人生厭。

    巷子里不少人還在往趙家瞧望,看見胡桂揚東倒西歪地走來,紛紛避讓。

    迎面一位老者走來,老者須發半白,腰背微駝,脖子向上梗著,嘴里缺牙,雙唇陷沒,兩條腿卻極為有力,邁得一絲不苟。

    “臭小子,你好……”

    老者話剛說半句,胡桂揚撈出一手酒,送到老者嘴邊,笑道︰“二叔,咱們爺倆喝一口。”

    老者抬手撥開手掌,怒道︰“小王八蛋,還嫌不夠丟人嗎?跟我走。”

    老者名叫孫龍,是趙瑛最好的朋友,年輕時結為兄弟,年老之後交情不減,經常幫忙管教眾義子。

    手里的酒灑了一地,胡桂揚突然哭了,這一整天他都在笑,無論是剛听說義父過世,還是看到兄弟們爭權奪勢,他都報以微笑,似乎對什麼都不在乎,現在卻毫無預兆地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全然沒有成年人的穩重。

    “二叔,今後誰拿鞭子抽我們啊?”

    孫龍鼻子一酸,差點也跟著哭出來,胡子亂顫,罵道︰“他娘的小王八羔子,大街上亂哭什麼?用不著老趙,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胡桂揚又哭一會,終于停下,臉上髒兮兮的,跟五六歲的孩子一樣,又露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微笑,“其實我也沒那麼想念挨鞭子,就是……就是……酒喝多了吧。”

    孫龍奪過酒壇,想扔在街上,晃了晃,發現里面還有點剩余,于是雙手抱著,“走,跟我回家。”

    “我不回,沒有義父,趙宅不是家。”

    “去我家,行了吧?”孫龍恨恨地說,帶頭走在前面,他家就在巷子口,離此不遠。

    胡桂揚跟在後面,消停了一會,突然笑道︰“二叔,你真像是烏龜成精。”

    要不是懷里抱著酒壇,孫龍真會動手揍這個小子,雙手不得閑,只好抬腿踢一腳,“我要是烏龜成精,你們就都是小烏龜……”

    孫宅比趙宅小不少,奴僕更少,一名比孫龍更老的僕人顫顫微微地端來茶水,胡桂揚喝了一大碗,覺得清醒不少,他本來就不是真醉,只是情之所至,露出張狂本性,發泄夠了,自然也就冷靜下來,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

    孫龍覺得差不多了,說︰“你義父死得確有幾分蹊蹺,思來想去,只有你能查清真相。”

    胡桂揚驚訝地抬起頭,“大哥、五哥他們都在,為什麼非得是我?”

    孫龍也不隱瞞,“老趙養了白眼狼,你那些兄弟不盡可信,只有你,總是不成器,人又懶,前幾天一直沒到過趙宅,反而比較可信。唉,老趙臨終前一天,偏偏提到你的名字,或許……或許他早有預感。”

    “我剛在大街上哭過。”胡桂揚還想脫身事外,一想到將要接手的事情有多麻煩,他就頭疼不已。

    “你就是在大街上吐過、拉過,這件事也得交到你手里。”孫龍脖子梗得更高,“這不只是我的主意,你的那些兄弟,還有西廠、東廠都是這麼想的。”

    胡桂揚想罵娘,卻不知該罵誰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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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妖孽 第五章 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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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因為名字被義父臨終前一天隨口提及,胡桂揚再沒辦法置身事外,即使在大街醉得出乖露丑,還是躲不過去。

    “二叔,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害我?”

    “什麼鬼話?”孫龍抬手在胡桂揚頭上打了一下,“洗把臉,清醒之後再說話,髒得跟泥猴兒一樣,真以為沒人能管得了你啦?”

    老僕人端來水,孫龍親自監督,胡桂揚就在廳里把臉洗淨,擦干之後發了一會呆,說︰“還是不行。”

    “小子,沒人求你,甭管願意不願意,這件事就得你來辦。”孫龍吹胡子瞪眼,半步也不退讓。

    “二叔,你听我說啊,我白死沒關系,可不能讓義父的案子在我手里不明不白地無疾而終啊。”

    “嗯,你是害怕自己人微言輕,查不了這起案子?”

    胡桂揚點頭,“困難重重。”

    “都有什麼困難,說來听听,我給你解決。”

    胡桂揚苦笑搖頭,“二叔,別怪我多嘴,你不過是從巡捕廳退下來的一名百戶,出了胡同,誰還听你的?”

    “你還真是多嘴,從小就有這毛病,現在也沒改。讓你說就說,別磨蹭。”

    胡桂揚想了想,“小柔為什麼那麼肯定是妖狐害死了義父?她看到什麼了?妖狐傷人必有痕跡,義父身上有嗎?”

    “待會你就能見到小柔,讓她解釋給你听,這件事我能說得算。”

    “全靠二叔能做主。”

    “你說大困難吧。”

    “西廠來了一位廠公,東廠來了一名校尉,家里有大哥、五哥,外面還有十三哥、十六哥……”

    “你說繞口令哪?”

    “求二叔告訴我這些人都是怎麼回事?各自有什麼想法和目的?如果二叔不肯說實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接這樁案子,不是我不想查清真相,是我沒這個本事。”

    孫龍沒生氣,“老趙對我說過,這些義子當中,你算是聰明的,可惜太懶,沒上有上進心,非得逼到絕路上才肯用力。”

    “干嘛逼我到絕路啊,讓我這麼一直懶下去吧,肯定不干擾任何人。”

    孫龍搖頭,“就因為你懶,所以才懶得可信,老趙又特意提過你的名字,這事必須落在你身上,你跑不了。”

    “請二叔繼續說。”胡桂揚想不出別的借口了。

    “家里的情況你比我清楚,老大、老五各成一派,明爭暗斗多少年了,老趙一死,斗得只會更激烈。先說老大胡桂神,他年紀最長,一直是你們這群義子的首領,可他心軟,耳朵更軟,愛貪小便宜,難以服眾,對吧?”

    “這都是二叔說的。”

    “嘿,在我面前還玩心眼兒,就是我說的,怎麼著?”孫龍仗著與趙瑛交情深厚,口無遮攔,“再說老五胡桂猛,有心機,敢出頭,對家中兄弟向來大方,自立門戶也有幾年了,可以說是家無余財,沒錯吧?”

    “大方是肯定的,我還欠五哥幾兩銀子呢。”

    “其他人沒啥說的,或者支持老大,或者偏向老五。我就納悶了,老趙不過宅子大點兒,要說金銀,真沒攢下多少,值得你們爭成這樣,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嗎?”

    “還有小柔她們幾個美貌丫環呢,二叔不是故意遺忘吧?”

    “呸,沒大沒小。其實我明白,老大、老五爭的不是家產,而是老趙這些年闖下的名聲,其實那又不是什麼太好的名聲……算了,我不多說。嗯,如果沒有外界干擾,老大、老五爭不出花樣來,東廠、西廠一介入,可就難說了。據我觀察,老五胡桂猛與錦衣衛、東廠關系都不錯,老大胡桂神臨時報佛腳,跟西廠眉來眼去。也不知道那個汪直究竟有多大本事,既然是天子親封的廠公,想必有來頭,能與東廠一爭,胡桂神、胡桂猛都有靠山了。”

    “家里兄弟相爭,宮里太監奪權。二叔,我還是……”

    “少廢話。”孫龍眯眼想了一會,“其實對你來說,這些事情都不重要,你只需專心查案,弄明白老趙的死因,是暴病就算了,是謀殺,你得找出凶手和主使人來。”

    “二叔說得輕松,你就明白告訴我吧,東西二廠,誰想要暴病?誰想要謀殺?”

    “你小子還真是聰明,一下子就能問到節骨眼兒上。”孫龍笑了,隨後一攤手,“可我回答不了,西廠廠公親自來了,就是一個小孩子,估計背後還有大人扶持,東廠來的是一名尋常校尉,兩人打哈哈,不說真心話,倒是都同意由你調查此案。”

    “不清楚上頭的意思,我可查不了案。”

    “想弄清上頭的意思,別問我這個老頭子,去問錦衣衛的袁大人。”

    “沒有義父,我還進得去錦衣衛大門嗎?”

    “真巧,袁大人剛剛派人來,請你明天上午去一趟。”

    “啊?袁大人竟然認得我?”

    “誰讓老趙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呢?小子,咱們爺倆可以沒大沒小,明天見到袁大人,還有以後見到東廠、西廠的人,你可千萬小心,管住自己這張破嘴,別給自己惹麻煩,老趙走了,再沒人能護著你們了。”

    胡桂揚離開孫家,走在街上,覺得有些冷,轉身望去,發現已是夕陽西下,“義父走了。”他小聲嘀咕著,覺得更冷了。

    趙瑛的親戚不多,干兒子卻有一堆,所以不缺辦喪事的人手,棺材、壽衣幾年前就準備好了,更是不缺,眼看天晚,吊喪的客人陸續告辭,趙家的庭院又變得空蕩,偶爾有義子匆匆走過。

    除了前廳,其它屋子都沒有點燈,胡桂揚站在影壁後,半天沒動。

    最先發現他的是三九弟胡桂大。

    “喝夠了?”胡桂大冷淡地問,心中還有幾分不滿。

    “嗯。”胡桂揚指著院子東南角的一株大柳樹,“記得嗎,義父從前常用柳樹條抽打咱們,大家都把這棵樹恨死了。”

    胡桂大露出笑意,“記得,咱們幾個還偷偷挖過樹根兒,希望把它殺死。”

    “樹沒死,義父卻沒了。”

    胡桂大差點哭出來,忍了又忍,說︰“三六哥,進來吧,大家都在等你。”

    胡桂揚笑道︰“你都到娶媳婦的年紀了,還掉眼淚,我可要笑話你了。”

    胡桂大擦擦眼楮,“我听說了,你在巷子里當眾哭過。”

    “對啊,可我不怕被人笑話,也不著急娶媳婦,你就不同了,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找過張媒婆了?”

    胡桂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漲紅了臉,“東廠、西廠怎麼會同意你查案呢?真是讓我想不通。”

    “閹人的想法就是這麼古怪,你若是能想通,不也成閹人了?”

    胡桂大嘴上斗不過三六哥,哼了一聲,前頭帶路,進入亮燈的前廳。

    棺材擺在正中間,除了還在京外辦事的幾位兄弟,其他義子都在,主位空虛,廳小人多,所以大家干脆都不坐,隨意站立,也免去了排位。

    胡桂揚一進來,所有人都停止交談,盯著他不放,卻沒有人開口。

    胡桂揚誰都不看,直接走到棺材前,低頭看了一會,嘆口氣,“義父,看我不順眼就讓人揍我一頓好了,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怎麼說話呢?”老五胡桂猛喝道,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大胡桂神,又閉上嘴。

    胡桂揚仍面對棺材說話,“義父,你不信鬼神,如今卻死得不明不白。好吧,不管怎樣,義父對我有養育栽培之恩,我就舍得一身刮,拼死查清真相。義父,你若泉下有知——哦,你不相信這種事——如果你真是提到過我的名字,而不是口誤,那就不要怪我。”

    這番話雖說不夠得體,卻多少表現出幾分父子情誼,義子們于是垂頭默哀,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他們大吃一驚。

    胡桂揚重嘆一聲,挽起袖子,竟然要掀開棺蓋。

    七八名義子急忙沖過來,扯住胡桂揚,制止他的行為。

    老大胡桂神再不能沉默了,上前道︰“三六弟,你想干嘛?”

    “查案的第一步就是檢查尸體,有什麼不對嗎?”胡桂揚一臉茫然。

    “這是義父,不是外面的普通人。”胡桂神身寬體厚,擠開了三名兄弟,擋在胡桂揚和棺材中間,“義父遺體剛剛入棺,怎麼能再打開?”

    胡桂揚後退兩步,“為什麼不能打開?如果義父活著,絕沒有這些顧忌。”

    胡桂神還是搖頭,“不行,義父的遺體動不得,你想查案,家里的人隨你詢問,就是不可開棺。”

    老五胡桂猛雖要爭奪首領之位,這時卻也站在大哥一邊,搖頭表示拒絕開棺。

    胡桂揚也不勉強,“好吧,那就先詢問。大哥,義父是不是你殺的?”

    胡桂神臉上變色,“胡說什麼,我這幾天根本不在城里。”

    “通州離京城沒多遠,殺人再出城,也是可能的。”

    胡桂神怒道︰“三十六,你受人指使想要栽贓給我嗎?”

    “我可不敢,大哥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就是了,不必顧左右而言他。”

    胡桂神臉成豬肝色,冷冷地道︰“不是,再說義父怎麼過世的還不確定。”

    胡桂揚點點頭,似乎接受了大哥的說法,目光轉動,很快落在五哥胡桂猛身上,提出同樣的問題︰“五哥,義父是你殺的嗎?”

    胡桂猛神情僵硬,“不是。”

    “大哥的理由是他不在京城,五哥的理由呢?”

    “忠心、孝心就是我的理由。”胡桂猛越顯冷淡。

    胡桂揚笑了,“我換個問題,五哥以為義父是病故還是被害?”

    “看樣子是病故,但我不確定。”胡桂猛很謹慎,不想落下口實。

    胡桂揚轉向其他兄弟,“有人知道嗎?就別讓我一個一個問了。”

    沒人吱聲。

    胡桂揚道︰“瞧,這就是為什麼必須開棺驗尸,如果確定是病故,明天我就報給錦衣衛結案,如果不是,我才能繼續查下去。”

    眾義子互相看了看,尤其是胡桂神、胡桂猛兩人,對視良久,胡桂猛扭頭,胡桂神讓開位置。

    胡桂揚又走棺材前,“誰來搭把手?”

    等了一會,胡桂大走過來,一副做了錯事的緊張模樣,低著頭,與三六哥一塊抬開棺蓋。

    “啊!”胡桂大手里還抬著棺蓋,嘴里發出一聲驚叫。

    胡桂揚不動聲色,只是臉上再沒有笑容。

    附近的幾名義子先探頭查看,無不大驚。

    家里一整天都有人,棺內的尸體竟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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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妖孽 第六章 丫環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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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十五名義子親眼見過義父的遺體,其中七八人還親手觸踫過,老五胡桂猛就是抬尸者之一,所以比其他人更顯驚訝與意外,探身盯著空蕩蕩的棺材,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胡桂揚放下棺蓋,噗嗤笑了一聲,“哪位兄弟這麼會開玩笑,竟然把義父藏起來了。”

    眾人都擠過來查看,隨後對胡桂揚怒目而視,好像這都是他的錯。

    “要不是我堅持查看遺體,怕是只有到出殯那天你們才會發覺到棺材太輕——未必,義父選的這口棺材又厚又沉,少一具遺體輕不了多少。”

    老大胡桂神不得不開口了,先是對胡桂揚道︰“三六弟,少說幾句。”隨後向老五胡桂猛道︰“老五,你看呢?”

    胡桂猛上午親手將義父遺體送入棺材,這時最尷尬,臉上卻一點也沒顯露出來,冷冷地抬高聲音道︰“其他人退下,我與大哥商量一下。”

    與胡桂猛關系較好的義子們先退下,其他人等老大胡桂神給出暗示之後,陸續離開。

    胡桂揚混在人群中也往外走,三九弟胡桂大在他身邊小聲道︰“三六哥,你該留下吧?”

    胡桂揚噓了一聲,出門才道︰“早說過,我管不了這件事,最後還是得大哥、五哥出面。”

    義子們在庭院里分成幾伙,幾個人留在胡桂揚身邊,胡桂大問︰“義父的遺體怎麼會沒呢?大家明明都在家,就算偷走尸體,也帶不出去啊。”

    大家議論紛紛,胡桂揚一開始不說話,突然冒出一句︰“沒準是義父自己走出去的。”

    夜色籠罩,冷月高懸,寒風瑟瑟,院子里雖然站著三十來個大活人,幾名義子听到胡桂揚這句話還是感到一陣恐懼。

    胡桂揚笑了幾聲,“在義父身邊待了這麼多年,你們竟然還信這種鬼話?哈哈。”

    在眾人不滿的目光中,胡桂揚轉身離去,別人都巴不得他走開,只有胡桂大猶豫一會,還是追上來,“三六哥,你要去哪?”

    “你這話是替誰問的?大哥還是五哥?”

    “三六哥,你、你別亂說……”

    “不想回答就算了,我要去後院。”

    “後院?”

    “嗯,見一見義父最心愛的丫環,兄弟們念念不忘的小柔。”

    “又亂說,是你念念不忘,我可……我可沒有。”

    “嘿嘿,小三九,懂得不好意思和撒謊了,你真是長大了。”

    胡桂大承認自己在嘴上爭不過三六哥,只好哼哼幾聲,緊走幾步,攔在前面,“等等,這個時候去見義父的丫環,不合適吧。”

    胡桂揚沒有回答,而是抬手指天,胡桂大抬頭看去,只見孤冷的半輪彎月,別無它物。

    胡桂揚趁機繞過胡桂大,“義父已經丟了,再不抓緊時間,只怕連丫環也要失蹤。”

    後院的正房里平時不住人,趙瑛通常在東廂的小跨院里過夜,丫環們也是如此。

    跨院的大門緊緊關閉,胡桂揚輕輕敲了兩下,胡桂大還是跟過來,但是沒有再阻止。

    胡桂揚抬起手,剛要再敲,里面突然轉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哪個小王八蛋?”

    “二嬸,是我。”胡桂揚一听就知道這是二叔孫龍的妻子,脾氣比丈夫還要暴躁。

    “趙家這麼多干兒子、濕兒子,我知道你是誰?”

    “我是胡桂揚,還有胡桂大,他排行三十九,個子不高,經常給義父跑腿……”

    胡桂大扯三六哥的袖子,讓他少說幾句。

    院內的聲音稍稍緩和,“哦,是你小子,老頭子的確說過你要過來,可現在這麼晚了……明天再來吧。”

    “明天我要去錦衣衛,怕是沒有時間。簡單幾句話,問過就走,請二嬸通融。”胡桂揚客客氣氣。

    門里沉默了一會,孫二嬸道︰“好吧,你就站在外面,我把小柔帶出來,你隔著門說話。好歹是一戶人家,得守點規矩,趙大哥沒了,你們更得小心在意。”

    “是是,二嬸說得對。”胡桂揚越發客氣,站在旁邊的胡桂大忍不住撇嘴。

    等了好一會,門里傳來聲音,隨後是孫二嬸男人般的粗硬嗓門,“你們說話吧。小柔,別害怕,我就站在這兒,沒人敢欺負你。”

    “是,奴家謝過二嬸。”另一個柔弱的聲音低低道,全沒有白天指責眾義子是妖狐時的瘋意。

    胡桂揚咳了一聲,“小柔姑娘這一天不好過吧?”

    胡桂大抬腳輕輕踢了三六哥一下。

    “有勞少爺過問,奴家白天一時驚慌失措,亂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請少爺代奴家向諸位少爺請罪。”

    “大家都不在意,小柔姑娘……”

    胡桂大低聲提醒︰“問正事。”

    胡桂揚又咳一聲,“我想問問義父的事情,小柔姑娘為何說義父為妖狐所害?”

    “我……我被嚇糊涂了,把老爺身上的舊傷當成了新傷,以為……我只是隨口亂說,當不得真……”

    “請小柔姑娘再仔細回想一下,昨晚可曾發現異常,不用避諱,上司委托我查案,我自會替你做主。”

    “多謝少爺,奴家……剛剛說的都是實話……”

    孫二嬸的聲音加入進來,“行了,大半夜的,說幾句得了,早點歇著吧,明天事情還多著呢。”

    門內腳步聲遠去,胡桂大小聲道︰“三六哥,跟我們你可從來沒這麼客氣。”

    “你若有花容月貌,我對你也客氣。”胡桂揚笑道。

    “切,你這就叫……叫……”

    “重色輕友,別不好意思說出來。”

    “對,就是重色輕友。”

    胡桂揚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這都是義父教給咱們的啊。”

    “嗯?義父才沒有……”

    “干娘一過世,義父就買來幾名丫環,從此縱情聲色,他這是以身作則,告訴咱們一個道理︰多年辛苦都是一場空,美酒、美人最實在。”

    “呸呸呸,你又胡說八道,義父絕沒有這個意思。”

    “哈哈。”胡桂揚轉身走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大哥、五哥估計已經商量好了,把小柔的話轉告一下,應該就沒我什麼事了。”

    “義父的遺體呢?”胡桂大追上來提醒道。

    “只要沒有妖狐,東廠、西廠都不會感興趣,自然也就不會再委托任何人查案。至于義父的遺體,這只能算是家務事,用不著我來查。”

    胡桂大一愣,腳步放緩,馬上加快腳步,與三六哥並肩走到前院,沒見到人,其他兄弟都回前廳了。

    “三六哥,你是說咱們兄弟當中有人盜走遺體?”

    “這是唯一的解釋,除非世上真有鬼神。”

    快到前廳門口時,胡桂大嘆息道︰“我寧願這是鬼神所為。”

    廳里,中間仍然擺著棺材,義子們按排行分列兩邊,胡桂揚與胡桂大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胡桂神畢竟是名義上的大哥,只有他站在棺材邊上,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正好看見胡桂揚,招招手,“三六弟,過來。”

    胡桂揚沒辦法,只得走到大哥面前,往棺材里又看一眼,里面還是空的。

    “我和五弟商量過了,義父遺體丟失一事,還是得由你繼續查下去。”

    “大哥、五哥太看重我了,我剛剛問過小柔姑娘,她承認自己並沒有看到所謂的妖狐,明天我去錦衣衛,當面向袁大人稟明此事,也就該結束了。既然無關妖狐,東廠、西廠大概也不會感興趣,找回遺體這件事,還是大哥、五哥主持吧,我做不來。”

    胡桂神沉吟未決,老五胡桂猛上前道︰“只能是你,別人都不行。”

    胡飄揚搖頭,“我不干,你們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難道你不想找回義父的遺體嗎?”

    “想,但我沒本事帶頭查案,還是給大哥、五哥打下手吧。”

    胡桂猛眉頭緊皺,老大胡桂神插口道︰“義父生前畢竟單獨提起過你的名字,大家都听到了,三六弟,事情還是得交給你,有什麼要求,你就說吧,當著眾兄弟的面,我和老五肯定滿足。”

    胡桂猛也道︰“對,查案期間,你就是我們的頭目,大家都听你的。”

    胡桂揚尋思一下,轉動目光,看向其他兄弟,直到所有人都點頭或是開口表態之後,他才長嘆一聲,說︰“好吧,既然諸位兄弟堅持,我就勉為其難,至于要求,我還真有幾個。”

    “你說吧。”胡桂猛有點不太耐煩。

    “第一,明天上午我去錦衣衛見袁大人,得到他的許可與任命,我就接手此案,如果袁大人不同意,或者含糊其辭,那還是算了。”

    袁彬是趙瑛與義子們的最大靠山,凡事必須得到他的支持才算名正言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胡桂神、胡桂猛等人都表示同意。

    “第二,既然是查案,就沒有兄弟情分可言,到時候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提前請諸位兄弟諒解。大哥、五哥再有什麼事,不要避著我,否則的話,我只能懷疑你們別有用心。”

    前幾句還算合理,後兩句卻有點過分,即使胡桂揚笑著說出來,胡桂神、胡桂猛還是很尷尬,一個連咳幾聲,一個怒目圓睜。

    “怎麼樣?大哥、五哥同意嗎?”胡桂揚笑著追問。

    胡桂神勉強點頭,“以後有事叫上你就是。”

    胡桂猛也只能點頭,“只要能找回遺體,都听你的。”

    “那就好,其它條件等我想起來再說,現在——請你們都出去吧,我要和義父單獨待一會。”

    棺材里空空如也,胡桂揚卻說要與義父單獨相處,雖說趙瑛的義子大多不信神,听到此話卻也汗毛直豎。

    胡桂揚做出驅趕的動作,眾人只好退出,老五胡桂猛走在最後面,低聲道︰“一定得找回遺體,還得查出是誰……”胡桂猛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眾兄弟,沒再說下去。

    胡桂揚只是點頭,等到眾人都走出去,他回到棺材邊,低頭自語︰“義父,你出的真是一道難題。”

    又站一會,胡桂揚抬腿邁進棺材,竟然躺了下去,調整身姿,讓自己舒服一些,“我還是先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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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妖孽 第七章 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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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里躺久了,沒有一開始那麼舒服,胡桂揚睡著得比平時晚一點。

    次日一早,胡桂大主動給胡桂揚當跟班,“總得有人給你跑腿兒吧?”他說。

    于是兩人一塊前往錦衣衛。

    他們到得比較早,衙署剛剛開門,從前在南司任職的趙瑛可以隨便進入,兩名義子還沒有成為正式的錦衣衛,自然沒有這個資格,只能等在街上。

    胡桂大認得門前的胥吏,前去通報,很快回來,“袁大人還沒到呢,等會兒吧。”

    大街寬暢整潔,到處都有官兵守衛,沒多少閑人來往,兩人站在牆邊等候,胡桂大嘆道︰“從前義父來的時候,很少等候,總是能立刻見到袁大人,偶爾要等,也是坐在班房里,這才不到兩天……人走茶涼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涼得也太快了些。”

    “你非要喝那杯茶,才會覺得茶涼,干脆別爭,也就無所謂涼熱了。”

    “什麼意思?”胡桂大有點糊涂了。

    “查完這起案子,我就走。”

    “走?去哪?”胡桂大更加糊涂。

    “離開這里,去南京,江南是繁華之地,買幾畝好田,遠離是非,悠閑度日。”胡桂揚微抬起頭,悠然神往。

    胡桂大發了一會呆,“說得輕松,你有錢嗎?”

    “錢的確是個問題,我倒是攢下一點銀子,大概夠路費。”

    “這不就結了。”

    “可以販私鹽,那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只需三五年工夫就能賺個幾千兩,然後就能實現夢想了。”

    胡桂大扭頭看了一眼錦衣衛大門,覺得三六哥的膽子太大了些,小聲道︰“販賣私鹽是重罪,咱們明明是官兵,再怎麼著也不至于淪落當賊吧,義父若是還在……”

    “所以我一直沒離開嘛,就是等著這一天,等義父過世,我就自在了,咱們都自在了,可以重新選擇一種活法。”

    胡桂大直搖頭,“我有活法,就是努力查案立功,爭取盡快成為正式的錦衣衛,從此衣食無憂,比種田好多了。”

    “呵呵,既然如此,你就別怪‘人走茶涼’,想拿朝廷俸祿,就得忍受官家的冷淡,別說是茶涼,就算是一桶尿……”

    “三六哥,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說下去我有點惡心。”

    “哈哈。”

    陸續有官吏進入錦衣衛衙署,卻都不是袁彬,天氣有點冷,胡桂大輕輕跺腳,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袁大人請咱們來的嗎?唉,若是義父還在……說這個沒用。”

    胡桂揚伸個懶腰,“走吧,別等了,估計袁大人有事,今天不會來了。”

    “萬一來了,見咱們不在,袁大人豈不是會生氣?”

    “讓他沖我發火吧,反正我沒想進錦衣衛。”

    胡桂揚抬腿要走,胡桂大死死拽住一條胳膊,“這可不行,你不想當錦衣衛,我們還想呢,袁大人若是怪罪,肯定不會只怪罪你一個人,會把我們都連累的。”

    “好吧。”胡桂揚停下,笑道︰“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胡桂大衡量片刻,“只要能做到,我都答應。”

    “你肯定能做到。如果我沒看錯,你以後肯定能成為錦衣衛。”

    “那敢情好,托你吉言。”

    “我呢,十有八九就是呼嘯江湖的私鹽販子了,沒準哪天咱們狹路相逢,到時候你放我一馬吧。”

    “三六哥,你……你真要走啊?那可不成,我不同意,大哥、五哥誰掌家,也不會同意的。”

    胡桂揚大笑,笑得錦衣衛門前的官兵側目而視,胡桂大紅著臉說︰“三六哥,你又開我玩笑。”

    胡桂揚只是笑,半晌道︰“人生在世,說不定就是一場大笑話呢,該笑就笑,不該笑也要笑。”

    胡桂大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三六哥,你是個怪人,從小就怪,長大了更怪。”

    胡桂揚輕輕哼起一首小調,不再搭理三九弟,誰也看不出這是家里有喪事的人。

    將近中午,胡桂大也有點急了,明知袁大人沒來,還是去打听了兩次,結果都是失望而歸,最後一次還受到訓斥,他紅著臉回來,再不敢去問了。

    斜對面的衙署里走出一人,四處張望,胡桂大驚訝地說︰“那不是袁大人身邊的隨從嗎?怎麼跑到前軍都督府里去了?”

    胡桂大急忙迎上去,遠遠地抱拳施禮。

    胡桂揚站在原地不動,小聲道︰“你肯定能成為錦衣衛。”

    交談幾句,胡桂大跑回來,臉上神情更顯驚訝,“三六哥,走吧,袁大人在前軍都督府等你呢,他……他不管錦衣衛了!”

    過去的二十來年里,錦衣衛斷斷續續都由袁彬掌管,有時候與他人共掌衛事,有時候還會被驅逐出去,但他最終總能屹立不倒,成化皇帝登基以來,他的位置越發穩固,這時候突然被調至前軍都督府,實在是出人意料。

    前軍都督府名義上比錦衣衛更高一級,實權卻差得多了,這是所謂的明升實貶。

    “現在錦衣衛誰管事啊?看門的家伙也不告訴我一聲,平時還當他們是朋友呢。”胡桂大小聲嘀咕,在前頭帶路,去往對面的前軍都督府。

    雖說就隔著一條街,都督府可比錦衣衛衙署冷清多了,胡桂大留在門房里等待,胡桂揚被帶到後堂面見都督僉事袁彬。

    胡桂揚見過一次袁彬,那次他跟在義父身後,沒資格說話,更沒受到介紹,估計袁大人記不得自己,于是上前抱拳道︰“草民胡桂揚拜見大人,魯莽無禮,望大人莫怪。”

    “草民”居然不肯跪拜,袁彬的隨從立刻對胡桂揚沒有好印象。

    袁彬倒不在意,坐在桌案後面,疲倦地揮下手,“不怪不怪,忘了通知你一聲,沒等太久吧?”

    “還好,只是一個上午,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

    袁彬示意隨從看茶,等隨從退出,他說︰“世事難料,昨天請你來的時候,我還是錦衣衛緹帥,今天就落到前軍都督府了。”

    “位尊而職輕,正可頤養天年,有多少人羨慕大人呢。”

    “呵呵,你倒會說話。也是,在錦衣衛太容易得罪人,終究不是長久之地,能調到前軍都督府,也算善始善終。”

    “大人‘宰相肚里能撐船’,今後必有福報。”胡桂揚站在那里雙手捧茶,說起奉承的話同樣利索。

    袁彬盯著他看了一會,“趙瑛的義子太多,我見過你嗎?”

    “見過一次,義父帶我們去山西抓捕妖人,回來之後一塊得到大人的召見。”

    “成化……八年的四月,那時你還小吧?”

    “嗯,十七八歲。”

    “趙瑛把你們教得不錯。”袁彬笑眯眯地說,更顯蒼老,還有幾分慈祥,“胡桂揚,你的名字我倒是听過,趙瑛曾經談論他欣賞的義子,其中有你一個。”

    “義父高看我了,在諸位兄弟當中,數我性子懶惰,最為平庸。”

    “趙瑛的確說過你這個人不求上進,但是超然物外,看事情反而最透,還說你最不相信鬼神,能夠繼續他的衣缽。”

    “真沒想到義父這麼看我。”胡桂揚滿臉苦笑。

    “據稱你很敢說話,我倒沒看出來。”

    “草民見官,總得守規矩。”

    “這里沒有外人,也不是官府大堂,趙瑛在我面前很隨意,你也可以。”

    有了袁彬的鼓勵,胡桂揚笑了,先喝一口茶,“好吧,首先,我不想繼承義父的‘衣缽’,繼承那所大宅子還差不多,可我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

    “未必,還是要看你想爭不想爭。”

    胡桂揚搖頭,“我不想爭,可我覺得大人似乎還想爭,還想再回錦衣衛。”

    “我不是宰相,肚子里撐不下船,不想在這里養老。”袁彬緩緩起身,抬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幫忙,慢慢繞過桌子,走向胡桂揚,“這不是我第一次被攆出錦衣衛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上回有你義父幫忙,這回我需要你。”

    “一介草民……”

    袁彬揮手,表示自己還沒說完,“妖狐一案,比外界以為的還要嚴重,詳情你不必知道,但是查明趙瑛的死因,對此非常重要。”大概是覺得自己過于無情,袁彬補充道︰“趙瑛追隨我多年,我不希望他枉死。”

    胡桂揚才不在乎人情冷暖,“義父的遺體昨天失蹤了,大人听說了吧?”

    袁彬臉色沉下來,“東廠、西廠會很高興。”

    “因為這樣一來更表明有妖狐一類的東西?”

    “趙瑛,你的義父,多半生都在戳穿神鬼的騙局,由他的死證明神鬼的存在,最合適不過。”袁彬轉過身,他太老了,腰板沒辦法挺直,聲音卻毫不軟弱。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管心中的真實信仰如何,經過多年的配合,趙瑛的事情業就是袁彬的事業,兩者密不可分。

    “你不只是查清趙瑛死亡的真相,還要挽回他的聲譽,擊敗兩廠即將對他展開的污蔑。”袁彬補充道。

    “我恐怕沒這個本事。”胡桂揚越發覺得頭痛。

    “找回趙瑛的尸體,證明他的死與妖狐無關,這就夠了,至于以後的事情,交給我處理。”

    胡桂揚沉默不語,他有自知之明,太監們想通過妖狐一案證明鬼神存在、報應不爽,憑此勸說皇帝踏上長生之路,袁彬則要堅持一直以來的立場,勸皇帝遠離奸宦,借機重返錦衣衛。

    面對各方勢力,趙瑛的義子們各有傾向,唯有胡桂揚一直置身事外,又被義父點過名字,因此成為調查真相的最佳人選。

    可他誰都得罪不起,不要說袁彬與兩廠太監,就是家中的兄弟,他現在也鎮不住。

    袁彬顯然了解胡桂揚的心事,又轉回身,輕輕地將右掌放在年輕人的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說︰“你也不小了,該拼的時候總得拼一次,雖然我暫時離開了錦衣衛,可還不至于一無是處。趙瑛曾是燕山前衛的軍籍,我現在就能把你調進去,先從試百戶開始吧,功成之後實授,等我重返——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是,以後再說。”胡桂揚有點心動,無論怎樣,百戶比私鹽販子強多了,“我要保護義父的聲譽。”

    袁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對,就是這樣。放心,我不是你唯一的靠山,不信鬼神者在朝中大有人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都會提供幫助。”

    胡桂揚覺得自己比眼前的老人更為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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