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299
died 發表於 2018-5-15 00:25
第八十八章 大有幫助

西廠煥然一新,比第一次「開張」時更顯用心,連大門口的石階都給換了。

樊大堅沒太在意西廠,而是望向斜對面的靈濟宮,那裡人來人往,香火依舊旺盛,他的離開顯然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忘恩負義……我給他們做過多少事啊。」樊大堅憤憤不平。

沒人理他,胡桂揚帶頭,四人由守門者引領,進入西廠。

汪直人不在,但是留過話,四人被安置在一間小廳裡,裡面供奉著關公像,牆壁畫著怪獸捕食惡鬼的場景,顯然剛剛完工沒有多久,顏色極其艷麗。

衙門口的人最敬重關公,袁茂和賴望喜一見到神像,立刻上前拜了三拜,胡桂揚跟著點頭,樊大堅自恃身份不同,昂首立在一邊。

賴望喜拜完之後向老道招手,「過來拜關公。」

「我乃二徐真君座下弟子……」

「你就算是玉皇大帝的徒弟,現在也是錦衣衛南司癸房的番子手,只要吃公門飯,就得請關二爺保佑,這一攤不歸二徐真人管轄。」

樊大堅沒辦法,走過來拜了兩拜,「在下靈濟宮真人樊大堅,初入貴寶地,請多多關照,關二爺生前義薄雲天,升天之後想必也是人緣極佳的,請你有空對二徐真君說說,靈濟宮如今被一**詐之輩佔據……」

樊大堅嘮嘮叨叨地訴起了冤,其他人都找地方坐下。

一名中年小吏進來,將胡桂揚請到外面,「廠公有過吩咐,說是有個人胡校尉肯定要見一見,不必等廠公回來,隨時可見。」

胡桂揚立刻猜到了是誰,沒料到汪直竟然提前安排好了,笑道:「廠公真是善解人意,請帶路。」

這是一名犯人。

西廠最先改建好的地方就是監獄,在小廳的後面,三間廂房,牆壁、房頂全都加厚加固,裡面再分成若干小間。

由於此前被裁撤過一段時間,所以關押的犯人不多,眼下只有一位。

雲丹比來就老,如今更是形銷骨立,聽到聲音猛一回頭,驚慌失措,像是一具會動的人形木偶。

中年小吏退出去,只剩胡桂揚與犯人隔柵見面。

「是你!」雲丹惡狠狠地說,這些天他受過不少苦,心中充滿怨毒。

「可不是我,你說過要將李子龍帶出來見我,怎麼把自己『帶』來了?」胡桂揚明知故問,對這個老太監沒有同情。

雲丹披枷帶鎖,坐在地上起不來,只能抬頭看著胡桂揚,「已經審過我好幾遍了,你還有什麼可問的?」

胡桂揚搖頭,「沒有。」停頓一下,補充道:「在整個騙局當中,你不過是個小角色,說不出什麼。」

「這不是騙局!」雲丹晃動身上的鎖鏈,嘩啦啦地響,「早晚有一天,真相將會大白於天下,所有人都會看到,你就是那個人!」

胡桂揚不關心自己是什麼人,「既然不是騙局,那你們就是真想弒君刺駕了?」

雲丹將鎖鏈晃得更劇烈,「陛下乃是真神,理應居於天上……」

「我明白了,陛下升天,而你們留在下方,輔佐太子主宰人間,對不對?」

雲丹不吱聲了,只是目光更顯惡毒。

胡桂揚往牢裡看了看,「新鋪的地板,你的待遇不錯嘛。」

雲丹冷冷地說:「你就是那個人,你會暴露的,你就是那個人……」

胡桂揚笑道:「這麼說來我是『人』,不是『妖』,也不是『神』,你讓我踏實不少。」

「你究竟為何來見我?」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個問題肯定被提過多次了,我還得再問一次,何百萬跑哪去了?」

「嘿,你有無數次機會抓到他,可你沒有動手,因為你相信他的話,以為他只是一名被奇跡蒙憋雙眼的笨蛋。這不怨你,你相信他,我也相信他,見過他的人都相信他,可大家相信的並不是同一個人,截然不同。」雲丹露出嘲笑的神情。

「我懂了,謝謝。估計你活不了多久,咱們以後大概沒有見面的機會,所以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會抓到他,不管他叫何百萬,還是梁鐵公。」

胡桂揚轉身就走,雲丹一愣,隨後瘋狂地大叫:「沒有我幫忙,你找不到他!必須有我!必須有我!」

胡桂揚沒有回頭,更沒有轉身,出了房門,向守在外面的小吏笑道:「監獄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我差點以為自己出不來。」

小吏也笑道:「是啊,一門之隔,我站在外面,卻看不出這是一座監獄。」

兩人大笑,胡桂揚回小廳,小吏安排人看守牢門。

廳裡,樊大堅還在向關公訴冤,講述自己歷年來為靈濟宮做過的事、立過的功,賴望喜和袁茂坐在一邊閑聊,根本不聽,一見到胡桂揚,兩人都站起來。

胡桂揚示意兩人坐下,向樊大堅喝道:「老道!」

「嗯?什麼事?」樊大堅嚇了一跳,轉身問道。

「欽犯雲丹想要見你。」

樊大堅臉色驟變,「為、為什麼?我們……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

「不對吧,靈濟宮與雲丹交往多年,極為熟悉,怎麼會無話可說呢?」

「不不不,那不叫交往,就是……就是交易,我們獻藥,雲丹幫我們……幫靈濟宮在宮裡說些好話,僅此而已。不對,雲丹與大真人比較熟,你去靈濟宮找大真人。」

胡桂揚皺眉,「不對吧,雲丹說與你從小相識,情同手足……」

「不可能。」樊大堅急得臉都紅了,「他多大歲數?我多大歲數?哪來的『從小相識』?一聽就是胡說八道。」

「雲丹五六十歲,你多大歲數?」

「我才三十……」樊大堅突然閉嘴,他一直對外宣稱自己七十一歲,鬚髮皆白,別人都不懷疑,反而讚他駐顏有術,這時卻不小心說漏嘴了。

賴望喜恍然大悟,「我就說嘛,聽你講述往事,好像也沒有多少年頭,怎麼就有七十多歲呢?原來才過三十,哈哈,比我還年輕吧?以後你就是樊老弟了。」

樊大堅臉更紅了,「雲丹真要見我?」

「他若是知道你來了,肯定願意見你。」胡桂揚笑道。

樊大堅恨得牙直癢癢,「胡桂揚,像你這樣可留不住人。」

「抱歉抱歉,你乃有道之士,心中清風霽月,別跟我這種凡夫俗子見識。」

樊大堅也不拜關公了,哼哼唧唧了半天,「仙人計算年紀的方式,跟你們凡人不一樣,我小從修行,兩年壓縮成一年,說是三十五歲半,其實正好是七十一……」

沒人反駁,也沒人相信。

臨近傍晚,汪直來了,前呼後擁,排場比之前還大,站在庭院裡指手劃腳一通,然後才進入正堂,召見南司來的胡校尉。

「在宮裡,人家都說我年輕氣盛好折騰,你年紀不小了,怎麼比我還能折騰?」一見面,汪直就怒氣沖沖地發問。

「宮裡宮外死氣沉沉,不折騰不做事,你說是不是?」胡桂揚在汪直面前雖然不守禮節,但他知道什麼話能討好這名少年太監。

汪直繃了一會臉,果然笑了,「你這個傢伙……折騰出什麼了?拿出來我看看。」

「拿出來」,而不是「說出來」,胡桂揚立刻明白自己之前猜測得沒錯,汪直在南司有眼線,比鎮撫梁秀還要更瞭解司內大事小情。

胡桂揚於是不裝糊塗,從懷裡取出那只他從己房裡找到的小木匣,放到公案上。

汪直看了一會,「這跟趙家義子身上的匣子一樣吧?」

「更小、更輕便,而且更複雜,瞧壞掉的這一角,能看到裡面。」

「那又怎樣?」

「天機術的匣子有兩種,一種比較普通,用來發射暗器,趙家義子拿到的都是此類,論威力,遠遠比不上弓弩,更比不上鳥銃,勝在隱蔽,隨時可用。另一種比較複雜,能夠御劍、搬物,如同仙術、妖法,極能迷惑外人。這一類匣子極少,不僅需要精巧的設計,還要一種特殊的玉珮。」

「你說過的那種?」

「對。」

「你覺得這就是第二種匣子?」

「在火神廟捉拿聞秀才的時候,我見過一隻破損的普通機匣,裡面的結構遠遠不如這一隻複雜精巧,所以我猜這肯定是南司早年間得到的特殊機匣。」

「有多早?」

「機匣存放在己房,文書則藏於戊房,我還沒來得及查找,鎮撫大人就到了。」

汪直想了一會,「南司好像不太重視這東西。」

「嗯,它被隨便放在角落裡,顯然不受關注。」

汪直又想一會,「你說的玉珮真有那麼重要?」

胡桂揚藏著一個,但他不說,「整個妖狐案,方方面面幾乎都有了解釋,只剩玉珮是個謎,想找妖仙,必從難解、不解之處著手。」

汪直罵了一句,站起身,「我在陛下面前給你打了包票,你可別讓我丟臉。」

「南司鎮撫給我一年時間。」

「一年?他向宮裡交了一份計劃,或妖或仙,必在三年之內找出一個來,居然只給你一年?好吧,那就一年,記住,你的上司是我,不是梁秀那個癆病鬼。」

「當然,機匣和玉珮一事,我只對你說過。」

汪直受用這種話,臉上露出笑容,「在南司折騰吧,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能給你兜著,別人怕東廠,我不怕。」

「東廠?梁秀不是內侍梁芳的人嗎?」

「跟梁芳有什麼關係?就因為都姓梁?你……胡桂揚,你這個亂猜的毛病可得改改,梁秀是東廠太監尚銘的小舅子。」

「太監的小舅子?」

「宮裡的亂事,你別管了,反正梁秀是東廠的人,你記住就行了,有我在,他不敢再動你。」

胡桂揚要的就是這句話,「西廠的尋仙隊伍,除了我這一支,還有別人吧?」

汪直臉上的笑容沒了,「有,你的義弟石桂大就是其中一隊的頭目,我還告訴你,你們各司其職,是競爭對手,若是私下裡互通信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胡桂揚抓起案上的機匣,笑道:「兄弟相爭?我們趙家義子最擅長了。」

「那就好。你見過雲丹了?」

「嗯。」

「有幫助嗎?」

「大有幫助。」

汪直一愣,宮中各派人輪番審問過雲丹,誰也沒搾出有價值的線索,胡桂揚只是閑談幾句,竟然就說「大有幫助」。

他可有點不信。
died 發表於 2018-5-15 01:11
第八十九章看書不如看人

胡桂揚終於能夠公開進入戊己兩房,隨意查看那些隱秘的文書與器物,當年他義父爭取多年才得到的權力,他只用十多天就拿到手。

但是大家都以為已經晚了。

「梁鎮撫上任將近半月,早將最為重要、最為隱秘的東西都拿走了。」袁茂小心地點起蠟燭,戊房的窗戶極少打開,屋裡總是很陰暗,想要看清文字,必須點燈,但是要極其小心,由專人看護,以免引燃那些存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紙張。

「嗯。」胡桂揚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是另有看法,「梁秀拿走他認為最重要、最隱秘的東西,我所關注的東西,與他不同。」

「關注什麼?這裡全是歷年積攢的文書,哦,還有一些來歷不明的妖書,哪怕只是粗看一遍,也需要至少十年時間。」樊大堅也跟來了,不知從何入手。

只有賴望喜沒來,他從西廠領來三桿鳥銃,但是不能帶出來,如果要用,必須得到汪直的同意,所以他乾脆留在西廠看守這些利器。

「首先找有關何百萬的材料,他從前用梁鐵公這個名字。」

「怎麼找啊?」樊大堅嘀嘀咕咕,還是遵從命令,開始翻閱故紙堆,他得小心翻動,有些紙張實在太舊、太脆,經不得粗手粗腳。

「還有關於一隻木匣的記載,我不知道南司如何稱呼,機匣、天機、暗器盒子都有可能。」胡桂揚補充道。

「大海撈針。」樊大堅更沒多少信心了。

胡桂揚、樊大堅對面而坐,袁茂坐在中間看守蠟燭,扭過頭,以免吹到蠟芯,說:「當年南司鎮撫朱恆,就是用這一招困住你義父多時。」

胡桂揚抬起頭,不由得心生感慨,「沒錯,義父也曾在這間屋子裡埋首苦讀,終於找到梁鐵公的線索,一路追到廣西斷籐峽,救下我們這些人,我聽過這個故事。」

「這不是故事,是真事。」袁茂嚴肅地說,「當然,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但肯定不會有錯。」

樊大堅冷笑一聲,也抬起頭,「結果怎麼樣?當初的四十名義子只剩下兩個,而你,胡桂揚,又要重讀這些枯燥的文書,趙瑛從前的努力全白費了。」

胡桂揚自己嘴毒,所以從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譏諷,認真地想了想,笑道:「你說得還真有道理,外面春暖花開,綠意滋生,咱們卻在這個鬼地方浪費時間。」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引申出來的意思。」胡桂揚捧起桌上的一摞文書,送回原處,轉身道:「與其看書,不如看人。」

「看人?看誰?」樊大堅也不喜歡讀這些東西,立刻站起身。

「第一位是戊房主管。」

戊房有兩位主管,一位是百戶,掌管鑰匙,另一位是書吏,專職保存文書,他才是胡桂揚想見的人。

「我的職責是保證這些紙張不會毀壞,但是從來不看上面的內容,一個字也不看。」書吏的地位比普通校尉要高,所以他回答得很不耐煩。

胡桂揚「看」的第一個人毫無所獲,本來想去見其它各房的主管,這時也放棄了,「算了,南司是個可怕的地方,人人都知道一點事情,可是人人都只談論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袁茂冷笑,「這有何稀奇,你去錦衣衛各處看看,大家都是這樣,你一個小小的校尉,想讓別人對你開誠佈公,甚至透露秘密,怎麼可能?」

胡桂揚撓撓額頭,「看來我之前想得太好了,以為有了汪直的支持,做事情會容易一些。」

袁茂一個勁兒地搖頭,「你對官場瞭解太少,還不如你義父。」

「這不怨我,滿打滿算……算什麼啊,我才只是校尉,根本就不是官兒,連官場還沒有進去呢。」胡桂揚仍不在意,已經開始想別的主意了。

袁茂卻覺得這是一個大問題,他將自己的未來暫時寄托在胡桂揚身上,可不希望此人永遠都是一名校尉,「縣官不如現管,你想從南司打聽秘密,必須先爭到一點實權,掌管癸房是第一步,接下來你得補充人手,爭取盡快立功,然後再補充人手……」

「我有一個主意。」胡桂揚露出得意的微笑。

袁茂和樊大堅都沒笑,他們太瞭解胡氏的主意有多危險了。

出乎兩人的意料,胡桂揚這回沒想「大鬧」。

出了錦衣衛衙門,胡桂揚在街上說:「在職的人都不愛說話,咱們去找那些御任者吧。袁茂,你在錦衣衛時間長,知道朱恆家住哪嗎?」

袁茂一愣,「御任的官兒同樣不敢亂說話。」

樊大堅卻贊同胡桂揚,「正常御任的官兒不敢,被迫交印的官兒呢?朱恆是被攆走的,肯定鬱鬱不得志,沒準真能說出點什麼,他執掌南司多年,總該瞭解一些秘密。」

「好吧。」袁茂勉強同意,「我知道他住在哪,但你們別抱太大希望,朱恆這個人極其頑固,曾與你義父抗衡多年,不會輕易向你透露秘密的。」

南司前任鎮撫住在東城裱背胡同,離於少保祠不遠,出門就能看見。

「看來這位朱鎮撫從前與於少保是鄰居,沒準互相認識。」胡桂揚猜道,這裡離趙宅所在的觀音寺胡同極近,他一點不想過去。

「於少保當年是朝廷重臣,朱恆巴結不上,就算是鄰居,他在街上也得讓著走,連打招呼的資格都沒有。」袁茂指著一間小院,「應該就是這裡,我沒來過,只是聽說他住在這裡。」

胡桂揚沒有立刻前去敲門,而是走到於少保祠前看了一會,此地原是忠臣于謙的故宅,英宗復辟,于謙慘遭冤殺,當今皇帝登基之後,傳旨建祠,頗受臣民歡迎。

今天並非節令,沒人前來祭拜,胡桂揚也只是站在大門外觀看,「義父極少提起於少保。」

樊大堅哼了一聲,「朱恆好歹還是鎮撫,你義父不過是名錦衣百戶,和于謙天差地別,他有什麼好提起的?」

胡桂揚輕嘆一聲,難得地表露出幾分嚴肅,「義父倒是說過,當初無力救人,如今也就不必囉嗦,心裡記著於少保的大恩大德就是,整個京城都虧欠於他。」

袁茂也望向於少保祠,神情同樣嚴肅。

樊大堅皺眉,「我覺得你現在就挺囉嗦,咱們來這兒是幹嘛的?」

胡桂揚大笑著走向朱家,路上行人側目以視。

梆梆敲了兩下,良久之後,宅內才有一名彎腰駝背的老僕出來開門,「誰啊?什麼事?」

「南司校尉,前來拜見前任鎮撫朱大人。」胡桂揚身上沒有名貼一類的東西,正想著該如何自我介紹,老僕搖頭,「搬走啦。」

「搬去哪了?」

「杭州老家。」

「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上午,全家都搬走了,就剩下我看宅,也不知道等我死了,宅子怎麼辦……」老僕關上門,自己尋思去了。

樊大堅道:「得,路又斷一條,南司御任的百戶、校尉應該還有吧?咱們再去找找。」

「誰也不如朱鎮撫知道得多。」胡桂揚想了想,「上午出發,家在杭州,他這時候應該在通州張家灣等船,很可能還沒有離開。」

「你想追去?」樊大堅吃驚地說。

「當然,也不遠,咱們雇輛騾車,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去各家客店打聽一下,就能找到人。」

「我的意思是——值得嗎?你剛剛想到這個人或許有用,就非要找到他不可?」

「回戊房秉燭夜讀,去張家灣月下追人,你選哪一個?」

樊大堅瞪著眼睛尋思了一會,「僱車你出錢,我的俸祿少得可憐。」

胡桂揚沒提樊大堅在城外的莊園,帶頭出發,袁茂並不多說,只是跟著,在街口僱車並上車之後,他說:「胡校尉,你……有計劃吧?」

「有啊,先去張家灣找到朱恆……」

「不不,我是說長遠計劃。」

騾車搖搖晃晃,車伕吆喝聲不斷,胡桂揚一手扶著車廂,「先抓何百萬,再破解玉珮之謎,順便滅掉聞氏,功勞一件接一件。」

袁茂與樊大堅互視一眼,都覺得這位胡校尉不可捉摸,他們兩個第一個聽到「玉珮」,誰也沒有開口詢問,都知道那可能是個大麻煩,而他們只在意能否盡快立功,爭取一個立足之地。

胡桂揚估計得沒錯,天黑之前,他們趕到了張家灣。

碼頭外,一條街上都是官私店舖,朱恆好歹是御任的官員,不會隨意選住一家,胡桂揚曾經來過這裡,直接前往最靠近碼頭的幾家店中詢問,在第五家果然打聽到了消息。

客店後院,朱家的行李車很顯眼,上面插著一面旗,寫著「錦衣鎮撫朱」幾個字。

「果然還沒上船。」胡桂揚笑著又去敲門。

樊大堅跟在後面,向袁茂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太相信胡桂揚此行會有收穫。

敲門幾乎立刻得到回應,開門者不是奴僕,而是朱恆本人。

胡桂揚沒見過朱恆,但是看穿著能認出來。

朱恆一愣,隨後看到胡桂揚身後的袁茂,「你?」

「我已經離開袁府。」袁茂解釋道,指著胡桂揚,「這是新到南司的胡校尉,如今掌管癸房,特意前來拜訪朱鎮撫。」

「癸房有人管了?還是名校尉?」朱恆輕輕搖頭,「抱歉,本官已然御任,該交接的都已交接,不見舊部。」

「我不是舊部,是新人。」

「那就更不能見了,慢走不送。」朱恆準備關門。

「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

朱恆聞言臉色微變,胡桂揚趁機笑著進屋,轉身道:「我只問一件事,朱大人認識這個嗎?」

朱恆轉身看到校尉手中托著的小木匣,臉色驟變,完全來不及掩飾,半晌才道:「放回去,馬上放回去,否則你會惹上大麻煩。」
died 發表於 2018-5-15 01:22
第九十章 雙劍

胡桂揚等人帶著疑問而來,前任鎮撫朱恆的疑問卻比他們更多,關上房門,指著那隻小木匣,「你為什麼要將它拿出來你知道什麼誰告訴你的你究竟有何目的」

「別急,挨個回答,你先告訴我,這盒子南司是怎麼得來的」胡桂揚笑著問。

袁茂與樊大堅終於相信這隻小木匣非常重要,站在胡桂揚身後,神情嚴肅,默默地為他助威。

朱恆的年紀比三人大得多,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走到門口,推開一道縫隙,向外望了一眼,「我沒什麼可說的,你們走吧,真想瞭解真相,就帶聖旨來。我是朝廷致仕官員,無私交、不妄談。」

「好一個『無私交、不妄談』。」胡桂揚讚道,人卻沒有動,「朱大人今晚等的客人不是私交嗎」

朱恆剛才開門迅速,屋裡又不留僕從,顯然是在等什麼人,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仍然做出送客的架勢,「我是卸任之官,你是新任校尉,手中既無聖旨,也沒有抓人的傳票,沒資格問我這些。」

胡桂揚還是沒動,想了一會,從懷裡小心地取出一張折子,「有這個行嗎」

身後的袁茂眼尖,立刻上前接過折子,雙手捧到朱恆面前。

朱恆大吃一驚,認得這是錦衣衛駕貼,同樣雙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困惑地說:「你這份駕貼……」

「任何事、任何人都能查,事後備案即可。」胡桂揚得意地說,這是他早先從汪直那裡要來的駕貼,曾經托何三姐兒暫時保存,進宮前又要回來,今天終於派上用場。

朱恆臉色變來變去,將駕貼還給袁茂,「你只問機匣的來歷」

「嗯。」胡桂揚將駕貼小心收好。

「它是太祖留下來的。」

「這麼早怪不得我查不到相關文書。」樊大堅恍然大悟,其實他只翻過幾張紙而已。

「文書早就不在了,但是有一部《妖書集匯》,裡面提到過它。」

「《妖書集匯》」胡桂揚沒聽說過這部書。

朱恆解釋道:「民間常有妖書流傳,以妖信惑眾,官府收上來之後,照例燒燬,但是南司有時會收錄一部分,越積越多,於是編定成冊,命名為《妖書集匯》。」

「我在戊房沒見過。」胡桂揚道。

「既是妖書,怎可輕易外傳但我不能透露它藏在哪,你得問現任鎮撫,這是規矩。」

「妖書裡怎麼說這只機匣的」

「嗯……大意是說,太祖最落魄的時候,曾有一位神仙現身,向他展示奇妙的仙術,所用的器具就是這只機匣。書中記載,此匣名為『靈緲』,機靈的靈,縹緲之緲,能祭出兩柄仙劍,於千百里之外取人首級,曾暗中為太祖屢立戰功。太祖登基之後,靈緲雙劍於某日夜間突然飛出匣外,化為兩道白光,飛向西南,從此再未回來,下落不明,機匣則因此破損一角。太祖曾多次派人尋找,全無所獲,心中常常不安,以為此兩劍若轉投他人,會是一個極大的威脅。大概就是這些吧。」

胡桂揚笑了一聲,「不愧是妖書記載,真夠妖的。樊大堅,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

樊大堅急忙搖頭,「沒有,我從來不看妖書。」

「既然此匣如此重要,為什麼被隨意置於己房角落裡」胡桂揚問。

朱恆臉色微變,將微開的房門關上,然後才道:「此匣曾經被借出過,結果所攜之人一律不得好死,而且往往惹出大禍。最近一次是在天順年間,太監曹吉祥曾借出此匣,結果謀反不成,反被滿門抄斬。歷任鎮撫相戒,此匣不祥,但又是太祖遺物,不可毀壞,於是故意隨意放置在己房,以為不會受到關注。」

胡桂揚仍然托著機匣,袁茂和樊大堅卻都變了臉色,悄悄地讓開兩步。

胡桂揚收起機匣,「明白了,多謝朱大人解惑。」

「行了,你們快走吧,我現在不方便接待客人。」

「你剛才說歷任鎮撫相戒,但你沒有警告現任鎮撫吧」

梁秀顯然不知道此匣的重要,甚至沒發現它的失蹤。

「嘿,我想說,也得現任大人想聽才行。」朱恆更不耐煩了,「就是這樣,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

「等等,還有何百萬,也就是從前的梁鐵公。」

「那就是個騙子,南司抓人之後很快就將他交給了東廠,具體事情你去問他們。」

「梁鐵公被抓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個同夥嗎」

「人是趙瑛抓的,當時並沒有交給南司,不必問我。」朱恆推開門,就差將來客推出去了。

胡桂揚拱手道:「多謝朱大人,什麼時候有空,大家一塊喝頓酒吧。」

「嗯,好,等胡校尉去江南公幹,或者我回京城的吧。」朱恆敷衍道,看著三人走出房間,終於鬆了口氣。

各家店舖門前的燈籠還亮著,但是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

「朱鎮撫說的會是實話嗎」袁茂疑惑地問。

「妖書就是妖書,所言荒誕不經,也就南司當真。」樊大堅說。

「先找地方住下吧,明天一早回京。」胡桂揚左右看了看,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客店。

「不如就住這家,不用走了。」樊大堅提建議。

胡桂揚卻不接受,大步走向另一家。

客房很小,夥計送客進來就走了,對錦衣衛打扮的人,他們既不得罪,也不巴結,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咱們三個人住一間」樊大堅驚訝地打量了幾眼,「我知道你窮,可是南司和西廠不是都提供經費嗎」

「不是三個人,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另外兩人去監視朱恆。」胡桂揚說。

「哦,也對,朱恆明顯是在等人,他一個卸任的鎮撫,又跑到張家灣來,所等之人必有蹊蹺……誰去監視」樊大堅看著正走向床鋪的胡桂揚。

胡桂揚打個哈欠,「你倆前半夜,我後半夜,三更時回來一個人叫醒我。」

「我這一身道袍……」

袁茂拽著樊大堅往外走,「早讓你換掉,你偏不同意,走吧。」

到了外面,樊大堅抱怨道:「朱恆等的人很快就到,根本用不著監視下半夜。」

袁茂冷冷地說:「那又怎樣咱們三人當中由誰管事」

樊大堅小聲道:「我又沒說不去。唉,想當初,我在靈濟宮何等威風,說是前呼後擁也不為過,手握生殺予奪之權,一句話,就能讓幾十名道士送死……」

客房裡,胡桂揚吹滅油燈,脫下靴子,上床合衣而臥,還沒仔細想想朱恆說過的話,已經睡著了。

他一直希望能做個完整的夢,回憶起全部往事,可是做不到,要麼不做夢,或者做無關的夢,要麼還是相同的一段場景:他站在祭神峰上,聽到身後人不停地說「堅持住」……

胡桂揚一下子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看著袁茂,「這麼快」

「已經三更了。」袁茂小聲說。

「哦。」胡桂揚覺得自己剛剛入睡,「朱恆見過客人了」

「沒有,他要自殺。」

胡桂揚一下子清醒,光腳站起,「什麼」

「朱恆剛剛離開客店,什麼也沒帶,獨自前往河邊,看樣子是要跳河。」

胡桂揚幾下穿上靴子,邊走邊問:「你怎麼知道他有死意」

「我進屋偷看了一眼他留下的信,那是封遺書,將家產都分配了。」

兩人悄悄出店,沿街小步快跑,剛出街道,就聽前面有人喊道:「等會再跳……」

樊大堅站在路邊的草叢中揮舞雙臂,大叫大嚷。

兩人加快腳步,胡桂揚先到一步,向下看去,只見朱恆已經走進河中,轉身怒道:「又是你們,誰讓你們多管閑事」

樊大堅勸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也有家有業、有妻有子,不過是丟官而已,幹嘛要死呢要死也別死在這裡啊,起碼先回老家,要不然你的家人還得求人打撈屍體,千辛萬苦帶回江南,船家還未必願意,就只能多花銀子。你有多少積蓄夠不夠運屍啊」

朱恆一愣,他安排好了後事,卻沒有想到運屍回鄉這一節,「我、我若活著,家人更受連累……」

「怎麼會瞧,胡校尉來了,他可不簡單,人在南司,卻不受南司管束,直接聽西廠汪直的命令,暗中給皇帝辦事,你說厲不厲害你有冤屈,對他說就行,他能替你做主。」

胡桂揚聽得有點臉紅。

河中的朱恆道:「冤屈我沒有冤屈,我……」

朱恆轉身又向河水深處走去。

樊大堅沒辦法了,看向胡桂揚。

「黃賜不派人來,是有原因的。」胡桂揚大聲道。

朱恆又轉回身,「你、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全都知道。」胡桂揚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想到什麼說什麼,據傳聞,朱恆是司禮太監黃賜的心腹,他等的人十有八九與此有關,「那邊出手了,正要捲土重來,新的妖狐、新的殺戮即將開始,你就算投河也躲不開,罪名還是會落在你的家人頭上,不如上岸,還有機會將功贖罪……」

樊大堅和袁茂聽得目瞪口呆,河裡的朱恆更是驚訝得無以復加,終於,他向河岸走來,腳踩實地之後,說:「我將神仙引薦給黃太監,但我真不知道神仙居然……」

胡桂揚點頭,「我明白,這不是你的錯,如今之計,必須先找到『神仙』,阻止他再行陰謀。」

朱恆突然變得狂躁,「不可能,凡人怎可與神仙爭鬥大明江山是神仙給的,如今神仙又要收回去,誰也阻止不了……」

朱恆轉身一躍,還是跳進了河裡。
died 發表於 2018-5-15 21:58
第九十一 人在哪?

跳河只是一瞬間,撈人卻費時頗多,直到天亮,才有一艘船在下游找到屍體,送到客店,領到一筆賞銀。

朱家人哭哭啼啼,胡桂揚等人站在店外,聽圍觀者議論,大多數人都以為這個官兒不是欠債就是有案在身。

袁茂的臉色一直沒恢復正常,示意兩人走到一邊,小聲道:「不是咱們把他逼死的吧?」

樊大堅搖頭,「當然不是,咱們還要救他呢,可是都不擅長水性,只能找人幫忙。」

袁茂看向胡桂揚。

胡桂揚聳聳肩,「等的人沒來,他才要跳河的,跟咱們沒關係。」

「我在想,是不是那人看到了咱們,所以才不肯見朱鎮撫?」袁茂曾經眼睜睜看著朱恆跳河,沒辦法無動於衷。

「這就難說了。」胡桂揚安慰不了袁茂。

「死個小官兒而已,你不像這麼膽小啊?之前在皇城裡,滿地都是屍體,沒見你嚇成這樣。」樊大堅疑惑地說。

「不一樣,不一樣……」袁茂喃喃道,「究竟是什麼人,能將一名鎮撫逼到不得不自殺?」

「咱們正要找的人。走吧,先回京城,這裡看來沒有線索了。」胡桂揚看向遠處,準備雇輛回城的騾車。

「我去看看他的家人。」袁茂還是有點想不開。

「等等。」胡桂揚取出一塊銀子,遞給袁茂。

袁茂愣了一下,接到手中。

樊大堅沒辦法,只好也掏出一小塊銀子,看著袁茂走開,無奈地說:「真好,白跑一趟不說,還送出幾兩銀子,下回再有這種事,千萬別叫我。」

「這一趟可不白跑。」胡桂揚笑了一聲,帶著樊大堅去僱車,然後坐等袁茂。

袁茂很快跑回來,臉色有點紅,上車之後一言不發。

走出一段路之後,胡桂揚問:「有什麼不一樣?」

袁茂困惑地抬起頭,「啊?」

「朱恆跳河自殺,與趙家義子在皇城裡自相殘殺,有什麼不一樣?」

「呃……我沒有別的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是活下來的那個。」

「咱們都算是爪牙,自然免不了有生有死,朱大人……他是朝廷命官,雖說不是什麼大官兒,可也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胡桂揚還沒開口,樊大堅道:「天地廣大,人如螻蟻,還分什麼爪牙和命官?都是一樣的凡人,袁茂,你想太多了。好比牛羊,凡人食其肉、喝其乳、敲其骨,頭頂的神靈,對待凡人亦是如此。」

胡桂揚微笑道:「甚至拿凡人入藥。」

「對頭。」樊大堅攤開手,「這不是我定的規矩,你們看我幹嘛?」

進城已是午後,胡桂揚不想去南司,於是與袁茂、樊大堅分開,回史家胡同的家中,打算好好補一覺。

結果還是沒睡好,剛剛進入夢鄉,就被外面的敲門聲驚醒。

袁茂、樊大堅、賴望喜三人都來了,一見到胡桂揚就齊聲問道:「你聽說了嗎?」

「嗯?」胡桂揚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進屋之後,袁茂開口道:「剛剛的消息,司禮太監黃賜等人被貶往南京和鳳陽,這才是朱恆昨晚沒等到人的原因吧?」

「看來是這樣。」

袁茂長出一口氣,終於確信自己與朱恆之死完全沒有關係,只是湊巧碰見而已。

「怎麼才處置這些太監?」胡桂揚半個月前在皇城裡「揭發」了大陰謀,早已得到賞賜,卻直到現在才聽說宮裡有所舉動。

賴望喜顯得有些興奮過頭,「宮裡就是這樣,不管多大的事,都得慢慢來,一步一步進行,務求連根拔起,不留後患。這回被貶的太監有十幾名,地位都不低。還有,西廠正式重開了,廠公請胡老爺今天抽空去一趟,天黑前他都在。」

「那就去吧。」胡桂揚走到門口,「只是貶出京城?」

三人一塊低頭。

胡桂揚覺得這樣的處罰似乎太輕了些,正要鎖門,卻看到大餅正在鉆院牆一角的狗洞,腦袋已經進來了,看到主人,吠了一聲,鉆得更起勁兒了。

「我還以為你跑了……什麼時候有了這個狗洞?」

大餅身子小,很快鉆進來,跑到胡桂揚身邊搖尾巴。

「不誰再出去,出去就不要你了。」胡桂揚訓道,然後指著廊下的大盆,「食物在那裡,你往外跑幹嘛?」

大餅尾巴搖得更歡了。

胡桂揚走出大門,邊鎖門邊說:「若非不信鬼神,我會以為這是條狗奸。」

樊大堅馬上道:「我有辦法查出它是不是有妖氣。」

「呵呵,算了吧。」

四人一塊前往西廠,袁茂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胡校尉,咱們得加緊了,黃賜一倒,東西兩廠以及南司都會加緊查案,誰先抓到何百萬,誰就能先立一功。」

趕到西廠時,天已經黑了,汪直還在,立刻招見四人。

汪直站在公案前,抬起左腳,「瞧,這是陛下賜給我的新靴子,我說收藏起來,陛下說靴子就是用來穿的,放起來豈不可惜,我一想也對,於是就穿上了。跟你們說,這靴子的確不一樣,輕飄飄的,一點重量沒有,有個詞怎麼說來著?」

「身輕如燕?」賴望喜提示道。

「對,我現在就是身輕如燕,我蹦兩下給你們看看。」

汪直真蹦了兩下,四人少不了要贊嘆幾聲,尤其是賴望喜,彷彿見到了即將誕生的武功高手,搜腸刮肚地尋找溢美之詞。

汪直心情非常好,多聽了一會,然後一揮手,表示自己要說正事了。

「想必你們已經聽說了,宮裡大變化,黃賜那一夥徹底完了,懷恩當上了司禮太監,他……還算好吧。然後就是西廠重張,我得到的費用更多,像你們這樣的人,能招一千個!」

滿足地聽了一會奉承話,汪直繼續道:「但我不想招那麼多人?為什麼?要將銀子省下來,誰立功就多給誰一些,誰不做事,自然就要扣掉一些,賞罰分明,是這個意思吧?」

胡桂揚一直在笑,很少開口,這時道:「既然有賞有罰,銀子已能騰出來,那就用不著少招人了,還是按一千來吧。」

汪直指著胡桂揚,「我就說這一天好像少了點什麼,原來缺你這張破嘴。說吧,你去做什麼了?找到線索沒有?」

「去了一趟張家灣,看到前鎮撫朱恆投河自盡,回家睡覺,被他們三個叫醒,來西廠,完了。」

汪直皺眉,「就這些?」

「就這些。」

「線索呢?」汪直冷下臉。

「暫時沒有。」

樊大堅忍不住插口道:「朱恆不是透露過一些秘密嗎?」

胡桂揚笑道:「那算什麼秘密?廠公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又把《妖書集匯》說了一遍?」汪直猜道。

樊大堅臉一紅,縮到袁茂身後。

汪直臉色愈冷,「胡桂揚,當初我可挺看好你的,要什麼給什麼,你呢?這麼多天了,總該給我一點什麼吧。」

「一年期限呢,這才半個月。」胡桂揚臉上的笑容比平時更顯不合時宜。

「別人按天向我報告進展,你倒好,不叫不來,來了不說,說了跟沒說一樣。」

「呵呵,我在布網,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你怎麼布的網,我想聽聽。」汪直今天非要問出一點進展不可,「雲丹已經被斬首了,他到底給你什麼線索,可以說了吧?」

胡桂揚曾經聲稱雲丹的話「大有幫助」,當時不肯解釋,汪直可沒有忘。

「好吧,我說,說完之後請廠公幫我一個忙。」

「你跟我講條件?」

「不是條件,只是兩件事恰好碰到一塊了。」

「你先說。」

胡桂揚想了一會,「雲丹說,接觸過何百萬的人都願意相信他,而且每個人眼中的何百萬並不相同。」

「嗯,雲丹對誰都這麼說,你聽出什麼了?」

「二十年前,當時的梁鐵公害死了我義父的兒子,可他沒有逃跑,仍在通州一帶招搖撞騙,這是為什麼?」

「二十年前的事情,誰在乎?好吧,你說為什麼。」

「因為不在意。」

「不在意?」

「梁鐵公信奉『天地為爐萬物為銅』那一套,根本沒將害死小孩當成大事,心中毫無愧疚,也沒有恐懼,所以他不逃,也根本想不到要逃。」

袁茂身後的樊大堅咳了兩聲,想為「天地為爐萬物為銅」辯解兩句,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不怕胡桂揚,而是怕汪直。

「你的意思是何百萬這一次也不會逃?還藏在京城?」汪直沒有完全接受這番推論。

「何百萬這個人,對自己信奉的道理特別當真,刺駕失敗,他不會承認法術為假,反而會施展更多的法術,懲罰相關者。」

「你把我說糊塗了,就說何百萬可能躲在哪吧。」

「他不在京城,因為城裡已經沒有他的多少人,但也不會離京城太遠,必在百里之內。最重要的是,他現在十有八九不叫何百萬,也不叫梁鐵公,正如雲丹所言,他有許多身份,這時該用上新身份了。」

汪直似有所悟,點點頭,「他的新身份是什麼?」

「讓我猜的話,不是武功高手,就是擅長法術的道士。」

「怎麼找?」

「廠公不會將我的辦法轉告給其他人吧?」胡桂揚笑著問道。

「當然不會,你的就是你的,即便有人用了你的辦法,功勞也有你一份。」

「黃賜等人是條線索,朱恆被嚇得投河自盡,黃賜也有可能遭受刺殺。」

「我已經派人一路暗中監視了,黃賜死不死沒關係,只要能捉到刺客,就能找出何百萬。」汪直不會將這份功勞算在胡桂揚頭上。

「百里之內的匪幫、地方豪傑都要打聽一下,有沒有突然出現的奇人異士?」

「好,我馬上安排……如果找到線索,算你一份功勞。」

「還有就是何家姐弟,何三姐兒與何五瘋子……」

汪直笑問:「你不知道嗎?」

「什麼?」

「何氏姐弟在城外殺死一個人,很可能是聞氏子弟中的一個,叫什麼聞不見。」

胡桂揚一驚,在他的記憶中,何三姐兒遠非聞不見的對手。

「何氏姐弟逃到了野外,西廠校尉已經找到蹤跡,三日之內,必能拿下。」

「如果真是何氏姐弟殺死了聞不見,那麼廠公派出去的校尉,只怕是兇多吉少。」胡桂揚說。
died 發表於 2018-5-15 22:00
第九十二章 蠢貨湊堆兒

張五蟲每次自我介紹時都要解釋一句,「蟲子的蟲,我就是一條不起眼的小蟲。大爺上車,慢著點兒。去哪兒?通州,好咧。」

今天來的客人比較特別,不等他開口,對方先來一句:「張五臣?」

這個名字讓張五蟲心裡咯登一聲,臉色立刻變了,鐵塔似的一個漢子,頓時矮下去半頭,「客官……從哪聽說這個名字的?」

「拉我們去神木廠胡同。」

「那是南城外……客官可是公差?」張五蟲一定要問個明白。

「我姓胡,叫胡桂揚。放心,今天不是來抓你的,就是要坐趟你的車。」

尋找張五臣就是胡桂揚向汪直尋求的幫助,汪直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派人稍一詢問就打聽到了此人的下落,效率之高,是胡桂揚苦尋十日也比不了的。

「只是坐車?」張五蟲不太相信。

「有時間的話,還想跟你聊聊,你要是願意,可以現在就聊。」

周圍都是等活兒的同行,張五蟲絕不想在這裡與幾名陌生人談起往事,「上車吧。」

胡桂揚和袁茂跳上車,張五蟲呆呆地站了一會,到前面駕車,一路上心事重重,過城門時險些衝撞了官兵,挨了一頓訓斥。

到了神木廠大街,張五蟲扭身向車廂裡問道:「到了,停在哪?」

「火神廟。」

車停下之後,袁茂下車,逕去找人,胡桂揚邀請車伕上來交談。

張五蟲一腿支地,一腿上車,半個屁股坐下,不等對方開口,先搶著解釋:「你是錦衣衛吧?跟你說,自從十年前出獄之後,我一直靠趕車為生,偶爾喝頓小酒兒,跟從前的朋友一點往來都沒有。」

「從前的朋友?」胡桂揚沒穿官服,瓦楞帽、青布衣衫,與普通百姓無異。

「就是那個……梁鐵公。」這個名字對張五蟲就像是一句咒語,他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

「跟我聊聊這個梁鐵公吧。」

「你真是錦衣衛?」

胡桂揚點點頭。

「可我已經跟你們說過許多次了,自從被抓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已經二十年了吧,真的,我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張五蟲言辭懇切,希望能取得對方的信任。

「我就是想瞭解從前的梁鐵公,你跟他合作過一段時間,說說你的印象,梁鐵公是個什麼樣的人?性格、為人、想法這一類的。」

張五蟲非常驚訝,他在錦衣衛獄裡待了近十年,受過多次拷問,卻從來沒有人提過這樣的問題。

「二十年,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正好,我就要你對他最深的印象。」

張五蟲沒法再拒絕,想了一會,說:「他是個了不起的騙子,當初說過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自己被他說得五迷三道,只要是他讓做的事情,我從不拒絕,就連殺人這種事情都變得平淡無奇……」

張五蟲打了一個哆嗦,他現在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車伕,對從前的自己感到陌生而恐懼。

「這是梁鐵公的本事,還有呢?」

「他……交往極廣,什麼人都認識,只要是件東西,哪怕是個剛出生的孩子,他都能在一兩天內找到買主,但他從來不給我介紹,我只知道他帶走東西,然後帶回銀子。」

「嗯,你知道他會武功嗎?」

「武功?不可能,梁鐵公身子弱,一點不像高人,所以才要找我當傀儡。」張五蟲挺直腰板,即使老了,也剩幾分氣勢。

「法術呢?」

「那他會的不少,都是騙人的,我學過一些,套路都一樣:先打聽哪家有糾紛,然後找到其中一方,以利誘之,再後就是派我出馬,有人暗中相助,我的法術看上去就會特別真,成功除妖之後,領取一大筆銀子。可是銀子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總說要用於結交朋友、打聽消息,只肯分給我一點兒……」

何百萬的本事越來越大,甚至插手皇宮裡的「糾紛」,胡桂揚不由得心生敬佩,就連他也被何百萬迷惑過,以為那只是一名迷信鬼神的普通算命先生。

「差不多就是這些。」張五蟲長嘆一聲,他實在不願意回憶往事,對梁鐵公,他是既憎恨,又羨慕,忍不住問道:「你在找他的下落?」

「嗯。」胡桂揚掏出一塊銀子,遠遠多於車錢,放在車廂上,用手一撐,跳了出去。

張五蟲立刻將銀子抓在手中,換上純熟的笑臉,「謝大爺的賞。」

張五蟲走出兩步,又轉回來,「或許是我多嘴,但我覺得,想找梁鐵公,就去有糾紛的地方,打得越厲害、越熱鬧,越可能有他摻和。」

「謝謝,你的提醒很有幫助。」胡桂揚笑道。

這個人一點不像錦衣衛,張五蟲膽子大了一些,「如果你能抓到梁鐵公……算了,我是什麼人?早該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我可以替你帶句話。」

張五蟲一愣,呆呆地站了一會,說:「那就麻煩胡大爺告訴他……告訴他……張五娃記得他梁石蛋兒。」

張五蟲趕車走了,渾身前所未有地輕鬆。

「梁石彈兒。」胡桂揚念叨這個名,忍不住笑了。

袁茂從火神廟裡走出來,「他們又換地方了,跟我來。」

在神木廠大街另一條小巷裡,袁茂帶著胡桂揚進了一戶人家。

年輕的長老鄧海升住在這裡,見到來客並沒有驚訝,請進屋子裡,倒上茶水,「我真是個蠢貨,整個五行教裡,就沒有一個聰明人,竟然被一個算命先生耍得團團轉,唉。」

五行教屬於秘密教派,但是從來不與朝廷對抗,因此多年來不受打擊。五位教主,或者叫「把頭兒」,去年被妖狐暗殺,使得五行教陷入混亂,猜疑不斷,再加上何百萬巧妙的煽風點火,他們無意中成為「妖狐」的幫兇,正是他們不斷傳遞的信息,使得宮裡越發確信所謂的「祖神之子」確有其事。

胡桂揚來這裡不是為了安慰鄧海升,「你們的確挺蠢。」

鄧海升看著胡桂揚。

「我也挺蠢,明知他是義父的仇人,竟然連抓他的想法都沒有。」胡桂揚笑著嘆了口氣,「還能怎麼辦呢?蠢貨只好湊一堆,看看能否鬥過聰明人。」

鄧海升大笑,「有理,來,以茶代酒,蠢貨敬蠢貨一杯。」

三人都喝了口茶水,鄧海升正色道:「五行教誨恨莫及,只要能抓住何百萬,我們願意全力配合。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胡校尉此前也看到了,我們五行教人數雖多,大都是工匠出身,沒什麼高手。」

「你就是高手啊。」胡桂揚笑道。

「我?」鄧海升苦笑著搖頭,「別開玩笑了,要說拳腳棍棒,我的確會幾下,可是碰到聞氏那樣的高手,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你是造火藥的高手,當初在趙宅的那一下,引起多大轟動。」

鄧海升臉紅了,那次爆炸正是他對何百萬最大的幫助,令胡桂揚越發受到關注,也讓「祖神之子」愈顯真實可信。

「那有什麼用?我總不能埋好火藥,等著聞氏高手上門。」

「你對鳥銃瞭解多嗎?」胡桂揚問。

「火藥造出來主要就是給銃炮用的,我對鳥銃有一些瞭解,怎麼了?」

「我想請你幫忙改進鳥銃,讓它射得更遠、威力更大。」

鄧海升呆呆地不知如何回答。

坐在一邊的袁茂興奮地插口道:「聞氏高手所依仗的不過是器械,鳥銃也是器械,使用得當,未必就弱於他們的天機術。」

鄧海升心中冒出無數個念頭,一個比一個不可思議,突然站起來,在桌子上一拍,「你不是蠢貨,你是聰明人。」

胡桂揚笑納,袁茂解釋道:「其實這是我們幾個人一塊商量出來的主意。」

鄧海升來回走了幾趟,止步道:「只憑我一個人不行,還得找太白教、神木教的人幫忙。他們現在也對何百萬恨之入骨,而且害怕聞氏高手再來殺人,我去找人,肯定沒問題。」

「最好不過,西廠願意提供一塊地方,供你們使用。」

鄧海升不停點頭。

「還有一件事,五行教對京畿一帶瞭解多嗎?」

「什麼意思?」鄧海升還在想著鳥銃的事情,沒聽懂胡桂揚的話。

「京畿有些地方官府管不到,或者管得不嚴,其間必有豪傑或是匪徒聚集。」

「你覺得何百萬藏身其中?」

「有可能。」

鄧海升搖頭,「抱歉,五行教信徒依城而生,與外面的江湖好漢接觸極少。」

「非常道的沈乾元呢?」

「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是別抱太大希望。」

「嗯,總之有消息就告訴我。對了——」胡桂揚也站起身,告辭之前打算再問一句話,「你們還當我是火神傳人嗎?」

鄧海升顯得有些尷尬,卻沒有馬上否認,「再看看,再看看,這件事情比較蹊蹺,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胡桂揚告辭,多半天下來,他問清一件事、促成一件事,感覺非常不錯。

傍晚時分,胡桂揚回到家裡,只見蔣二皮、鄭三渾正在院子裡逗狗玩,「你倆怎麼進來的?我記得鎖門了。」

蔣二皮笑道:「是老三,他學過一點兒開鎖的手藝。」

鄭三渾馬上道:「二哥讓我開的,鎖還是好的,一點沒壞。」

「你兩來幹嘛?」胡桂揚心情好,沒太在意,反正家裡也沒什麼需要保密的東西。

「我們哥倆兒不是一直在各家春院打聽消息嘛,還真聽說一件怪事。」

「說吧。」

蔣二皮、鄭三渾只是笑。

胡桂揚道:「我現在同時給錦衣衛和西廠做事,你們是想一事一結呢,還是今後就跟著我,按月領俸。」

鄭三渾想要一事一結,蔣二皮卻已提前道:「按月領俸最好。」

「我可沒說同意,先要看看你們是不是真有本事。」

「呵呵,桂揚老兄,你可真會給錦衣衛和西廠省錢,好吧,我先說一條:就是前天,本司胡同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有多奇怪?」

「是個女扮男裝的客人,而且身手不凡,兩三個爺們兒近不了身,你說奇怪不奇怪?」

胡桂揚確實覺得奇怪,一下子想到了何三姐兒,能殺死聞不見的她,乃是超出他預料的高手。
died 發表於 2018-5-19 14:45
第九十三章 女匪

任榴兒最近心情不佳,等了一冬天的江南熟客遲遲未到,連個信兒都沒送來,十有八九又是個薄倖之人,俊俏的楊三哥哥曇花一現,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更令她牽腸掛肚,茶飯不思。

但她還得接客,強顏歡笑,努力從那些極其相似的客人當中尋找不同,好讓生活稍微有趣一些。

就是她,第一個認出了女扮男裝的外省客人高翰英。

單看裝扮,高翰英完全沒有破綻,個子很高,稍瘦一些,力氣卻極大,帶來的箱子要由兩名男子抬送,不小心掉在地上,她一隻手就拎了起來,一臉的英武之氣,瞪眼的時候殺氣騰騰,令人不敢直視。

任榴兒鐘情文弱俊美的小生,對高翰英這種類型不太喜歡,可這位客人比較特別,讓她多了幾分興趣。

高翰英不是一個人,帶著七八個同伴,像是隨從,又像是朋友,同桌吃喝,不分尊卑,而且極愛熱鬧,住在任家,又讓老鴇從附近的各家春院裡叫來好幾位姑娘,大擺筵席,縱酒狂歡。

沒人能看出這是一名女子,高翰英的酒量在眾人當中最好,嗓音洪亮,喝到興起,也與其他客人一樣,左擁右抱。

任榴兒被抱過,因為坐不穩,所以伸手推了一下,恰好碰到了客人的胸,結果發現了大秘密,原來高大官人是個女的。

在這場筵席中隨波逐流的任榴兒,一下子來了興致,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觀察,越看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當天晚上,高翰英留下一名姑娘陪宿,第二天,任榴兒假裝不感興趣,姑娘說兩人都醉了,進屋就睡覺,什麼也沒做。

任榴兒再無半點懷疑,心裡覺得可笑,倒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老鴇的精心安排怕是得不到多少好處,她失了競爭的心,打算勸老鴇快些將客人送走。

蔣二皮和鄭三渾正好上門來打探消息,兩人見不到任榴兒,與任家的龜奴閑聊,一通自吹自擺,聲稱自己正給錦衣衛最有前途的胡校尉做事,早晚一統附近幾條胡同裡的混混。

龜奴們都知道胡桂揚,其中幾人還被何五瘋子打過,印象頗為深刻,於是將話傳到了內宅。

老鴇聽說之後沒當回事,「我是正常報官,他還能找我報仇不成?」

任榴兒卻上心了,叫來蔣、鄭二人,透露了高翰英的古怪之處,「叫你們的主人來,更多的事情我直接對他說。」

胡桂揚聽這兩人大致描述過高翰英的樣貌之後,卻不感興趣,那明顯不是何三姐兒,於是道:「我要休息了,你們再去打聽,弄清此人的底細之後再說。如果是位好奇的客人,管他是男是女,人家出銀子就行,咱們不必多管閑事,就算沒銀子,也不關我事。」

兩人沒趣地走了。

胡桂揚很快將這個消息拋在腦後,吃飯、逗狗、洗漱,然後在燈下反覆察看那只被叫作靈緲的小木匣。

朱恆把它說得很誇張,可東西兩廠顯然沒將它當回事,汪直甚至沒有要求胡桂揚物歸原主。

讓胡桂揚好奇的是,他在匣子上找不到機關,也沒發現能放置玉珮的地方,不知道當初的擁有者如何使用。

何三姐兒很可能知道,但她逃走了,不知去向,殺死了一名聞氏高手,很可能還要殺死西廠校尉。

「她真是一個偷學的能手,偷學了何五瘋子的火神訣,還偷學了何百萬的惑人之術,我一點都沒看穿。胡桂揚啊胡桂揚,你若是還想活下去,還想每天睡懶覺,頓頓喝酒吃肉,就把眼睛睜大點兒,別再隨便相信任何人。」

胡桂揚自言自語,一想到夢中聽到的聲音,又覺得自己小時候肯定認識何氏姐弟,尤其是何三姐兒,應該非常熟悉才對,不明白記得往事的她,為何不肯以誠相待。

他本想研究一會靈緲匣之後再上床睡覺,結果沒過多久,趴在桌上睡著了,燈滅了也不知道,忽然覺得有東西在咬自己的腿,這才醒來,低頭看去,只見黑暗中兩隻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

「大餅。」

「汪。」

「你是叫我上床睡覺嗎?」

「汪。」

「乖,還是你比較可靠。」

「汪。」

「你說說,她為什麼要將一枚玉珮留給我?」

「汪汪。」

「說人話。」

「嗚嗚。」

「哈哈。」胡桂揚起身伸個懶腰,外面已是深夜,他摸黑走向床邊,先取出懷裡的駕貼、木牌、匕首、碎銀等物,剛要脫下外衣,突然聽到瘋狂的敲門聲。

「不想讓我睡覺啦。」胡桂揚十分惱怒,走出房間,大聲問:「誰?」

「是我,快開門,重要事。」

是鄭三渾的聲音。

胡桂揚來到院門口,沒有開門,「就在外面說吧,我懶得動閂。」

「呃,好吧。有人被殺啦?」

「誰?」

「一個姓杜的客人……」

胡桂揚真想罵人,「春院裡的客人?」

「對。」

「那你找我幹嘛?報官去吧。」

「你不就是官?」

「呸,我不管這一攤兒,去找裡正和兵馬司,別來煩我。」胡桂揚轉身要回屋。

外面的鄭三渾啪啪敲門,「不對,我說的有問題,姓杜的沒什麼,殺他的人是那個高翰英。」

胡桂揚打個哈欠,「對她我也沒興趣。」

「可她說她是山大王,你不是讓我們打聽京畿江湖好漢的情況嗎?這個女人全知道!」

胡桂揚終於產生一點好奇,想了一會,挪開門閂,打開院門,仍不讓鄭三渾進來,「她是哪的山大王?」

「永清縣那邊的。」

「永清縣哪來的山?」

「的確是那邊的,手下有嘍囉七八千人,橫行京南一帶,連官兵都不敢惹她。」

「越說越沒邊兒,七八千嘍囉——她要造反嗎?」

「反正她是個女匪首,手下人不少,任榴兒打聽明白了,高翰英進城一是要見識一下京城絕色,二是要報仇,那個姓杜的就是她的仇人。」

「高翰英什麼都對任榴兒說了?」胡桂揚難以相信。

「她沒說,是她手下的一個傢伙,酒後向任榴兒抖露出來的。」

胡桂揚這才有點相信,「一個女人,當了匪首,進城逛春院,還殺人報仇……你相信嗎?」

「奇怪吧,可事情真就是這樣,已經死了一個人……」鄭三渾扭頭看了一眼,「二哥也來了,還帶著人。」

胡桂揚出門看去,果然是蔣二皮跑來,慌裡慌張,身邊還跟著一人,個子高高,手中好像握著刀。

蔣二皮氣喘吁吁地說:「快進屋,別讓人看見。」

胡桂揚還沒開口,蔣二皮已經搶進院內,跟來的那人瞪了胡桂揚一眼,也走進院。

雖是黑天,那一眼仍讓胡桂揚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地扭頭避讓,抬手向懷裡摸去,突然想起匕首留在床上了。

鄭三渾指指那人,小聲道:「就是她。」

胡桂揚讓鄭三渾也進院,關上大門,上好門閂,再看那三人,已經不客氣地進屋了,他急忙跟進去,先到床邊,將幾樣東西收入懷中。

蔣二皮找到了油燈,正要點燃,高翰英道:「別點,太扎眼。」

只聽聲音,還真分不清是男是女。

蔣二皮推鄭三渾,「你去大門口盯著,有人來了吱一聲。」

「幹嘛是我?」鄭三渾不情不願地走出去。

高翰英已經坐下,蔣二皮介紹道:「桂揚老兄,給你介紹一位好漢……不不,介紹一位英雄,也不對……」

「我姓高,雙名含英,含英咀華的含英,聽說你是錦衣校尉,但是最愛結交天下英雄?」

胡桂揚沒吱聲。

蔣二皮道:「高女俠在江湖上有號,人稱『神槍無敵』,縱橫河北,乃是京南一帶總寨主。」

蔣二皮捧完這邊又捧那邊,「桂揚老兄是我的知己朋友,別看只是校尉,卻是錦衣衛的青年才俊,自成一司,不受長官束縛,能夠直達天命,隨口一句話,就算是順天府尹也得聽從。」

胡桂揚拿這番話對照自己,再看高含英,就不覺得她有多厲害了。

「你能送我出城?」高含英問。

「不能。」胡桂揚也不客氣,摸黑坐到了對面。

「可他說……」

「你認識他多久了?隨便說的話也信?」

高含英哼了一聲,抬起手,握刀置於桌上。

蔣二皮急忙道:「別誤會,胡桂老兄……」

「你也出去看門。」

蔣二皮轉身就走,不敢有二話,小心地將房門關上。

屋裡更黑了,高含英輕輕動了動刀,發出吱吱的響聲。

這種時候指望不上大餅,它個頭小,膽子也小,早已察覺到陌生人不好惹,不知躲在哪裡,一聲不吭。

胡桂揚握著匕首,過了一會鬆開手,笑道:「不知閣下為何進城殺人?」

「他是我丈夫,曾經是我丈夫,未經我的允許就逃進京城,所以我來殺他。本想等天亮時動手,然後騎馬出城,可我一時沒忍住,提前動手,惹來官兵。外面的那個人說你能幫我,我還以為……嘿,你想將我送交官府?」

「緝捕盜賊不是我的職責,我這人從不多管閑事,你可以在我這裡待到天亮,然後自己想辦法出城去吧。」

「嗯。」高含英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反而將刀握得更緊了。

「你在京南認識一個叫何百萬的人嗎?」胡桂揚抱著一線希望。

「不認識。」

「你想殺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左鄰右舍都是我在錦衣衛的同僚,我喊一聲,整條街的人都會出來圍堵你。」胡桂揚隨口胡謅。

「嘿。」高含英握刀的手放鬆一些。

胡桂揚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動作,但是能聽到刀身輕輕移動的聲音。

安靜了一會,胡桂揚又問:「你那邊最近有什麼怪事發生嗎?」

「幹嘛?打聽消息嗎?」

「我有一位熟人,最愛煽風點火,哪有怪事和糾紛,哪就有他的身影,所以我問問。」

對面沉默了一會,「比武大會算是怪事嗎?」

「比武大會?」

「對,江湖上有人廣撒英雄貼,遍邀天下好漢,齊聚河北以武會友,同時還要選出江南、江北兩大盟主。」

胡桂揚覺得這是一件怪事。 本帖最後由 died 於 2018-5-19 14:57 編輯

died 發表於 2018-5-19 15:11
第九十四章 言出必踐

「天下數得著的英雄好漢都會參加這場比武大會,你想見識一下?」高含英鬆開握刀的手,「陌生人肯定進不去,必須有人介紹。」

「你能帶我參會?」

「當然,但是你要將我的七名部下救出來。」

「嗯?」

「我這次進城帶了七個人,殺死姓杜的王八蛋之後,他們替我阻擋官兵,寡不敵眾,十有八九是被抓起來了,你是錦衣衛,把他們保出來。」

胡桂揚想了想,說:「也可能都被殺死了。」

高含英握拳敲了一下桌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之我要將他們帶回去。你想辦法,作為報答,我可以助你進入比武大會。」

胡桂揚笑了,「你誤解了,我只對何百萬感興趣,他是否參加比武大會、能否露面都是未知之數,我不想參加什麼比武大會,對我來說那裡太危險了。待到天亮你就走吧,想救人,自己去闖官府,想出城,也隨你的便。我不告官,也不幫忙。」

「嘿,我還以為你真是藏身於官府之內的好漢,原來是個膽小之輩。」

「只是因為一時忍不住,你就提前動手殺人,以至於兄弟失陷,自己困於城中,卻指望著別人充英雄出手相救。抱歉,我不是那種人,我要睡覺了。出門左轉,那是我放雜物的房間,你可以待一晚。」

胡桂揚打個哈欠,摸黑走到床邊,也不脫靴,合衣倒在床上。

高含英沒吱聲,片刻之後,拎刀出去了。

沒一會,蔣二皮摸進來,站在門口小聲道:「桂揚老兄,這個……我很沒面子啊。」

「我讓你打探消息,沒讓你帶人回來。想有面子是吧?帶著她出門,一路砍殺,先救七兄弟,再闖城門,明天一早,保證你們全城聞名,面子飛上天,我親自給你們揚名。」

「嘿嘿,我們哥倆兒哪有這等本事?走不出一條街,就得被官兵殺死。」

「那也算為義氣兩肋插刀,我照樣替你們揚名。」

蔣二皮直撓頭,「胡校尉,胡大人,我們真是為你做事才把人帶到這兒來,否則的話……」

胡桂揚翻身坐起,「她給你多少銀子?」

「啊?」

「再敢猶豫,我這就將你們都攆出去。」

蔣二皮立刻換了一副腔調,「呵呵,桂揚老兄,真是……咱們多少年的交情……沒多少,五百兩,而且還沒到手,說是要等到出城之後。我沒有隱瞞的意思啊,本想等天亮之後再對你說,銀子一人一半……」

「那我呢?」鄭三渾在門外偷聽多時,再也忍不住,推門進來,「好啊,五百兩銀子,竟然把我蒙在鼓裡……」

蔣二皮急忙解釋,「有你的份兒。」

胡桂揚起身,從兩人身邊走過去,來到外門,將房門關上,順手掛上鎖,然後坐在廊下,叫了一聲「大餅」,黃狗從牆角處躥過來,又是搖尾,又是舔手。

夜色正深,蔣、鄭二人在屋裡爭吵不休,胡桂揚一邊逗狗,一邊抬頭看天,心情不錯。

「你想要多少銀子?」高含英從旁邊屋裡走出來,冷冷地問道。

「我只要能花的銀子。」

「我的銀子跟別的銀子有什麼不同嗎?」

「你是盜匪,許下再多的銀子我未必能拿到手,拿到手也未必敢花。」胡桂揚輕輕摩挲狗頭,大餅舒服得紋絲不動。

高含英冷笑一聲,正要開口,忽聽街上傳來馬蹄聲,隨後有人大聲道:「好像往這邊逃了,再叫些人,那個傢伙下手狠,千萬不可大意。」

蹄聲遠去,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沒在門前停留。

屋裡的兩人不敢再吵,屋外兩人也都保持靜默,只有大餅還在用頭頂蹭胡桂揚的手掌。

「你究竟想要什麼?」高含英低聲道,顯出幾分急躁,「要錢,我帶著一串珍珠,價值連城,現在就能給你。要人——我就在這兒,陪你一晚也不是不行。」

屋裡的蔣二皮小聲道:「要珍珠,我能轉賣出去……」

胡桂揚扭頭看向女匪,「你這麼相信我能帶你出城?」

「你很鎮定,說明你不怕官兵。說吧,要珍珠還是要人。」高含英上前兩步,讓月光照在自己臉上,摘下帽子,解開髮髻,長髮垂腰,雖然容貌硬朗,卻有獨特的韻味。

被鎖在屋裡的蔣二皮和鄭三渾分別咳了一聲,提醒胡桂揚千萬不要被女色所迷惑,錢更重要。

胡桂揚站起身,打量了一會,笑道:「都說江湖人講義氣,言出必踐,是真的嗎?」

高含英脫口罵了一句臟話,「你又想玩什麼花樣?不是錢,就是色,你們男人心裡想的不就是這兩件事?但是只能選一樣,我從來不養小白臉,睡覺就是睡覺,給錢就是給錢。」

「我是真心相問。」

高含英沉默片刻,「當然,說出的話若不算數,不算英雄,連人都算不上。我高含英雖是女流,可也從來沒做過言而無信的事情。」

「好,明天我送你出城。」

高含英眉頭微皺,「你還沒說想要什麼。」

「我現在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行了。」

「我不喜歡欠人情,你最好現在就說。」

「可我現在真沒什麼有求於你的,所以要將這份人情留著,以後再說。」

高含英差點又罵出臟話,「有句話說在前頭,義氣是義氣,但我絕不投靠官府,你想讓我當走狗,不如殺了我。」

「人情是我的,幹嘛要讓給官府?」胡桂揚詫異地說。

「那就好,還有我的七名部下……」

「明天你先出城,你的人過幾天再說,不管死活,我把他們帶出城就是。」

高含英點頭,突然補充道:「現在被殺死也就算了,你可不能故意殺人。」

「不會,我沒那麼壞。」

高含英挽起頭髮,重新戴上帽子,「現在是晚上,我又穿著男裝,若是白天,你肯定會選我。」

「呵呵,我想我以後還有機會吧?」

高含英冷笑一聲,轉身回雜物間。

胡桂揚又坐下摩挲狗頭,屋裡的蔣二皮急道:「你怎麼不要珍珠啊?她是山大王,隨身帶著的東西肯定價值連城。」

「對啊對啊。」鄭三渾幫腔。

「閉嘴。」胡桂揚斥道,「你倆今天就留在這兒,一步不準外出。」

沒過多久天就亮了,胡桂揚出門前往南司。

袁茂等人每日都來癸房議事,胡桂揚很快弄清楚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的確有一名杜姓男子一個月前進城,一直住在本司胡同某戶人家裡,聲稱自己是生意人,出手闊綽,相貌英俊,極受主人家喜歡。

昨天晚上,高含英帶人闖進這戶人家,做出爭風吃醋的樣子,一見到杜姓男子,二話不說,拔出暗藏的刀,照頭就是一下。

杜姓男子早嚇傻了,跪在地上不敢動彈,被一刀砍死在地。

本司胡同亂成一團,附近的鋪兵最先趕到,隨後是夜巡士兵,經過一番苦戰之後,殺死匪徒十二人,活捉三十餘人,大獲全勝。

總共只有八個人,到了官兵這裡,立刻變成四十多名,不知有多少龜奴、閑漢因此倒霉。

「帶頭者如今藏在我家裡,得想辦法將她送出城去。」胡桂揚見三人疑惑,補充道:「何百萬肯定躲在京城附近,這名匪首或許能幫上忙。」

「你那麼肯定何百萬沒有遠逃它方?」袁茂覺得不能只靠猜。

「何百萬相信還有『另一個天下』,就在官府管不到的荒郊野外,他那些話絕不是隨便說說的。」胡桂揚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前往城外沈家時,何百萬說了許多相關的話,當時聽上去像是胡說八道,事後想起卻是別有深意。

「好吧。」袁茂只能相信胡桂揚,「官兵大獲全勝,忙著請功,搜得不嚴,我認識朝陽門的守門吏,可以帶人出城。你最好不要出頭,以免引來麻煩。」

「拿著鑰匙,待會就去我家,開門前先說一聲是我派去的,否則的話可能會挨刀。屋裡還有兩個傢伙,別讓他們出來。」

袁茂走了,賴望喜說:「王恭廠附近有套空宅,廠公說可以撥給咱們,那裡僻靜些,可以試銃,但是廠公也說了,三桿鳥銃一桿也不準丟,不管事情多緊急,動用鳥銃必須提前請示。」

「好,等人齊了,你們盡快造出好藥,能不能鬥過聞氏天機術,就看你們的了。」

賴望喜也告辭離開去,還剩下樊大堅,「你真要幫一個『草頭王』?事情傳揚出去,廠公未必願意幫你。」

胡桂揚笑道:「眼下的問題是咱們離何百萬太遠,中間隔著的不只是荒山野嶺,還有三教九流,多備條路是條路吧。」

「這種事讓我做就行啊,三教九流的人我認識不少。昨天我還真打聽到一件事情,有點意思。」

「嗯。」

「佛道說是兩門,各自又有許多派別,比如道門的全真教、龍虎山,還有我們靈濟宮,其實信仰各不相同,佛門裡也有一派喇嘛,法術各異,互有長短。」

「這些我都知道。」

「一直以來,各派相安無事,暗地裡卻也互相較勁,可我聽說,如今大家要聚在一起,評個高低。」

「鬥法大會?」

「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胡桂揚一下子想到高含英所說的「比武大會」,心中更覺得奇怪了。
died 發表於 2018-5-19 16:05
第九十五章 分道揚鑣

觀音寺胡同幾乎沒什麼變化,街道還是那條街道,行人稀少,兩邊的房屋跟平時一樣關閉著,胡同口的茶館一如既往的冷清。

仔細觀察的話,微小的變化也有一些,茶館裡的劉四掌櫃不像從前那麼熱情,看到熟人的身影,立刻躲起來,胡桂揚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

斜對面的孫宅大門上鎖,據說一家人都搬走了,趙家義子的互相殘殺,對老頭子打擊頗大,再不想與僅剩的兩個人來往。

前方走來一名帶孝的女子,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小男孩,胡桂揚隱約記得這是某位義兄的妻子,於是站到一邊讓行。

女子垂頭走過去,突然轉身,問道:「你來做什麼?」

她顯然認得胡桂揚。

「我……來找人。」胡桂揚隨手指了一下。

「他是誰?」小男孩子奶聲奶氣地問。

「你永遠也不要認識的人。」女子拽著孩子走了。

趙家義子大都亡故,他們的妻兒並沒有搬走,胡桂揚不由得佩服石桂大,竟然還能坦然住在這裡。

石桂大原本住在趙宅,如今搬到了附近的另一所宅子裡,它原先也屬於某位趙家義子,人死房空,又沒留下妻兒,石桂大於是住了進來。

「只花了很少的錢,裡正說我是這家的兄弟,可以繼承。」石桂大出門迎接,請到廳裡落座,親自斟茶,「我不用僕人,在外面吃飯,家裡燒點水就夠了,我現在什麼人都信不著。」

胡桂揚也一樣,比從前更願意獨自居住,「宅子不錯,比我的要好。」

「你若想搬回來,這邊的空宅子還有幾所。」

胡桂揚搖頭,他不想重回觀音寺胡同,若非石桂大派人相請,他連這一趟也不會來。

胡桂揚穿著普通衣裳,只有腳上穿著靴子,石桂大卻是一身的錦衣衛校尉官服,臉上的稚氣消失殆盡,相隔十幾日,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

「咱們需要談談。」

「嗯,談什麼?」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捕何家人嗎?」

胡桂揚搖搖頭,「我只知道應該不少。」

「據我所知,南司派出一撥人,新任鎮撫梁秀親自帶隊,所選皆是精兵強將,而且深受他信任。」

「新鎮撫竟然親自上陣,難得,看來他與舊鎮撫不是一類人。」胡桂揚笑了笑,他是南司校尉,對本司事務卻瞭解極少。

「南司如今投靠東廠,可東廠另建了一支隊伍追查何家人,帶隊者名叫左預,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胡桂揚搖頭。

「據說是個厲害角色,錦衣百戶,一直派駐外地,東廠特意調回來的。」

「那他應該很有本事。」

「然後就是西廠,你帶一隊。」

胡桂揚是南司校尉,但是由汪直撐腰,因此被算成西廠的人,他嗯了一聲,表示認可。

「我帶另一隊。」

「汪直很信任你啊。」胡桂揚笑道。

「因為我什麼都不要,不要銀子、不要人,一切都由我自己籌備。」

胡桂揚吃了一驚,「沒錢沒人,你就靠自己一個人去找何百萬?」

石桂大笑著搖搖頭,「我從各位兄弟家裡籌得一筆錢,義父的宅子我也給賣了,新主人過段時間就會搬過來。」

胡桂揚更加吃驚,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家義子都死於何百萬之手,抓捕他就是給兄弟們報仇,所以每家都願意出點錢,至於義父的宅子,我以義子的身份繼承了,希望你不會在意。」

「我不在意。」胡桂揚從來沒想過要爭這所宅子,只是詫異從前的三九弟變化如此之大。

「然後我聯絡諸位兄弟從前的番子手,尤其是大哥、五哥和十三哥,他們拉攏的人最多,如今大都願意為我做事,當然,我得出錢,而且比從前要高一些。所有的銀子大概夠用半年,我想這就差不多了。」

「你想半年之內就抓到何百萬?」

「抓捕何百萬隻是一個開始,大家都明白,通過他能挖出一個很大的陰謀,甚至能夠完成大明天子上百年來的夢想。」

天子的夢想就是長生不老,胡桂揚既驚詫,又覺得好笑,「你真相信這個?」

「我的任務是提供西廠所需的一切人與物,至於結果,由廠公負責。」石桂大不再執著於信與不信,「半年之內,我至少會有一點明確的進展,足夠向西廠邀功。」

「我的期限是一年。」

「嗯,各隊的期限都不相同,最長的據說是三年。這還沒完,除了你我之外,西廠還建了一支隊伍,由廠公親自指揮,而且已經開始展開行動了。」

「是,聽說找到了何氏姐弟的下落,並且派人包圍,最遲明天就該有信兒了。」

「你相信這些人能抓到何氏姐弟嗎?」

胡桂揚沒有回答,微笑道:「你在西廠不要人、不要錢,從哪知道這些事情的?」

「打聽、觀察。」石桂大不願說得太細,「廠公太輕敵了,這次行動必敗無疑。」

「何氏姐弟既然能殺死聞不見,就不會被幾名校尉圍困。」

「對,如此一來,廠公會非常難堪,很可能會逼著咱們盡快動手。」

以汪直的為人,還真有這種可能,胡桂揚更感興趣的人是石桂大,笑道:「士別三日,還真得刮目相看啊。」

石桂大笑了笑,露出一絲稚氣,轉眼就消失,「咱們當不成兄弟,但也不是仇人。」

「不是。」

「而且都在做同一件事,承受同樣的壓力,為什麼不聯起手呢?這是一場大功,足夠咱們分而享之。」石桂大顯出一些興奮,兩眼放光。

胡桂揚心裡已有了答案,但他還是想了一會,然後說:「咱們還是分開查案比較好。」

石桂大的失望溢於言表,「為什麼?你擔心……你對我已經一點信任也沒有了嗎?」

「這與信任無關。」胡桂揚平淡地說,「咱們的追求不同。」

「都想抓到何百萬,有什麼不同?」

「你抓何百萬,是要立功受賞,我抓何百萬,只是想查清真相,同時讓自己的這條小命得到保障。一個往上去,一個往下走,至少是止步不前,追求當然不同。」

「那也不影響咱們現在合作吧?」

「既然知道以後會分道揚鑣,現在又何必走在一起呢?有一天你會是石百戶、石大人,而我還是胡桂揚。」胡桂揚站起身,準備告辭。

「三六哥,多個朋友多條路,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石桂大還在努力爭取。

一聲「三六哥」不會讓胡桂揚改變主意,他笑道:「朋友讓我多條路,我也得讓朋友多條路,要不然,人家為什麼要結交我呢?而問題就在這裡,我這裡沒什麼路可以借給別人,既然自己沒路,我就不麻煩朋友了。」

石桂大無話可說。

「對了,一大群江湖人要在城外弄什麼比武大會、鬥法大會,想必你已經聽說了。」

石桂大點點頭,他幾天前就知道了。

「瞧,這就是我唯一能提供的消息。再見,咱們不必聯手,但也不會互相暗算,對吧?」

「當然,自相殘殺的事情,我永遠不會再做。」

「告辭了,今後還是你去找我吧,這裡對我來說……過於陌生了。」胡桂揚向門外走去。

「胡桂揚。」石桂大叫了一聲,「不聯手,也不暗算,但咱們會有競爭。」

「我不在乎誰先抓到何百萬,但也不會將他拱手讓人,所以——對,咱們是在競爭。」

「提前說一聲,我只活捉何百萬,對何氏姐弟,一旦相遇,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胡桂揚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石桂大的身手一般,但是利用錦衣校尉的身份,再加一點金錢,肯定能找到高手為己所用,胡桂揚對此並無懷疑,但也不擔心何氏姐弟的安全。

街上的行人多了一些,見到胡桂揚都躲著走,好像他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將從前的街坊抓走。

胡桂揚走進茶館,掌櫃還是沒露面,他向跑堂要了一壺茶,然後問道:「我欠你們多少錢?」

跑堂愣了一下,「這個……我去問問。」

跑堂去後面找掌櫃,很快回來,「掌櫃說……不不,我自己看過賬薄,你欠的錢不多,又是老主顧,不用還了。」

「必須要還,欠債讓我心裡不舒服。」胡桂揚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足有六七兩,放在桌上,「夠嗎?」

「夠了,只多不少,我去給你稱一下。」

「不必了。」胡桂揚喝下茶水,起身走了。

在門外,他向胡同裡望了一眼,喃喃道:「以後這條胡同就要姓石了。」

石桂大從兄弟們家中籌錢抓人,可劉四掌櫃、之前遇到的婦人,以及一些街坊,見到胡桂大時的態度都有些古怪。

他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三九弟」石桂大沒給自己說什麼好話,「既然要分道揚鑣……」他笑了笑,向錦衣衛方向走去。

袁茂、樊大堅、賴望喜都在。

「人已經送出城了,他說會記得你的人情,是個爽快的好漢,以後或許真有一用。」袁茂沒看出高含英是名女子。

「我又打聽了一下,鬥法大會七月十五舉辦,你說過的比武大會,也是同一天,離現在還有三個多月,地點未定,我會盯著的。」

「袁公子介紹的人已經到了,共是三位,從明天起,我們就開始試制新藥。」賴望喜顯得最為興奮,對這件事他是真心想做下去。

「對了,還有一件事。」賴望喜拍了一下額頭,「西廠剛剛得到消息,派出城的幾名校尉,只有一個人回來,廠公很生氣,不知道要撒在誰身上,胡老爺小心些。」

「他找不到我。」胡桂揚覺得沒必要再等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城,老賴留下,袁茂、老道跟我走,帶上鳥銃。」

三人都是一驚,賴望喜尤其震驚,「未經廠公允許,鳥銃……」

「那就別讓他知道。」胡桂揚根本不打算請示。
died 發表於 2018-5-19 16:06
第九十六章 出師不利

沈家大門緊閉,袁茂敲了半天,裡面才有一個不滿的聲音問:「找誰?」

「請問沈乾元在家嗎?我們是他的朋友,從城裡來的。」

「死了,沈家沒有這個人。」裡面的聲音更加不滿,連大門都不給開。

袁茂從未見過如此無理之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了,站在後面的胡桂揚上前,大聲道:「我們就是來找死人的,快開門,要不然……」

大門立刻開了,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神情驚恐,全沒有剛才說狠話時的兇戾,掃了一眼,看向胡桂揚,「我見過你……」

胡桂揚笑道:「我給沈老爹拜過壽。」

中年男子是沈乾元的兄長,本想嚇走客人,結果自己被嚇出來了,臉上擠出微笑,聲音也緩和許多,「老三走了,早就走了,應該是回南京了吧。我們一家人跟他沒有瓜葛,一點沒有,我爹已經告官,把他出籍了,他現在不是我們沈家的人,他做的事情跟我家無關。」

中年男子剛要退回院內,胡桂揚伸手攔住,笑道:「既然無關,那就算了。我們想在貴府借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房錢少不了……」

中年男子伸手指道:「村頭有酒店,你們去那裡借宿,我家不收客人。」說完立刻退回家中,將大門關好。

不遠處,牽騾的樊大堅冷笑一聲,「所謂的江湖好漢,不過如此。」

胡桂揚笑道:「趨利避害,人皆如此,咱們就去村頭酒店住一晚吧。」

樊大堅抬頭望了一眼,「剛剛午後,還能趕路,難道你以為沈乾元會主動來找你不成?」

「有這個可能,沈家會將我登門的消息轉告給沈乾元。」

「哈,你肯定是聽了太多的江湖傳聞,胡桂揚,別將茶館說書先生講的故事太當真,沈乾元分明是跑了。」

話是這麼說,樊大堅還是跟著兩人前往村頭酒店。

酒店沒有專門的客房,不過只要客人願意出錢,店主還是能騰出一間屋子的,村釀時鮮擺了一桌,倒也別有風味。

「出來得早了。」胡桂揚推開窗戶,「再過幾天,花草樹木都綠了,城外的景致更好些。」

「咱們不是出城踏青的。」樊大堅心情不太好,先扯下一條肥雞腿,自從不守戒律以來,他幾乎頓頓吃肉。

袁茂也沒心情賞景,喝了兩杯酒,問道:「胡校尉,別怪我多嘴,你心裡有數吧?」

「有數,光有兩桿鳥銃不夠,咱們首先得找一兩位貼身保鏢。」

「沈乾元?」袁茂搖搖頭,「據說他打不過聞氏高手。」

「只要能爭取到一點時間,讓你們兩人架起鳥銃就行。」胡桂揚回到酒桌上,「天機術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應對得當,咱們的勝算還是很大的。」

樊大堅扔掉手中的骨頭,「我學放鳥銃才幾天工夫,萬一臨時慌亂,打得不準,你可別怨我。」

「我不怨你,你只需自己小心些,別被敵人趁虛而入就好。」

樊大堅鐵青著臉,不客氣地將另一隻雞腿也扯下來,幾口吃完,說:「你是錦衣衛啊,你有西廠做靠山啊,為什麼……就咱們三個出城抓人,我怎麼覺得這是自投羅網呢?」

袁茂也有同感,看了一眼豎在牆邊用布包裹好的鳥銃,「不僅如此,還得罪了廠公,咱們就這樣將鳥銃帶出來,他肯定大發雷霆,沒準已經派人追來了。」

樊大堅期盼地向窗外看去,巴不得有人將他們「抓」回城裡。

胡桂揚仍是一臉的無所謂,吃喝幾口之後才說:「汪直肯定不會派人來追咱們。」

「你怎麼知道?」樊大堅沒看到騎馬的人,很是失望,還有點不甘心。

「汪直給我三桿鳥銃,就是要用的,但這不符合定規,萬一傳揚出去,他不好解釋,所以他要下達嚴令,不準我帶鳥銃出城。可我先斬後奏,免除了他的責任,他會發怒,但不會派人來追。」

袁茂跟隨主人袁彬多年,覺得胡桂揚的話有些道理。

樊大堅卻聽不進去,「那咱們更倒霉,立功了,是廠公用人得當,失敗了,先落一個擅自行事的罪名。唉。」

老道又喝一碗酒。

「你也可以反過來想,立功了,全是咱們三個的,不用與別人分功,失敗了,誰也不會在意,因為咱們既沒有大張旗鼓,也沒向上司許諾過什麼。」

樊大堅愣了一會,「胡桂揚,明天咱們去我的莊園待一陣子吧。」

「去那幹嘛?」

「我怕我以後沒機會再去了。」

胡桂揚大笑,袁茂微笑,樊大堅認真地說:「別笑,我有預感,你會把大家都給害死。」

「你有別的辦法嗎?」桂揚問。

「等到七月十五,向廠公請兵,將所有人一鍋端,裡面就算沒有何百萬,也能找到線索,然後順籐摸瓜,我就不信一個算命先生還能上天入地不成。」

胡桂揚伸出右手,豎起五指。

「什麼意思?」樊大堅不解。

「至少有五支隊伍同時在找何百萬,咱們算是其中之一,人數最少,消息最缺,靠山?反正咱們不是汪直寄予厚望的隊伍。所以,你覺得能輪到咱們在七月十五請兵嗎?」

樊大堅不吱聲了,悶頭喝酒,他在靈濟宮當慣了真人,實在不適應現在這種低人一等、事事全靠自己的狀況。

袁茂的心態比他平和多了,端起碗說:「常言說得好,富貴險中求,咱們都是被棄之人,曾經死得逃生,不怕再入死地,只要——」袁茂看著胡桂揚,「你心裡有數就好。」

胡桂揚也端起碗,等了一會,樊大堅只好配合,「我的野心不大,只求能在京城裡掌管一座宮觀,到時候,我可不跟著你們去什麼『死地』了,還是踏踏實實活著比較好。」

「呵呵,我的野心更小,只求別再有人當我是妖或者是神,每天都能吃上臊子面。」

袁茂沒說自己的野心。

三人碰碗,全都高興起來,好像明天就能抓住何百萬,實現所有夢想似的。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店主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幾位客官,快去看看吧,你的騾子被人偷走啦。」

三人吃了一驚,急忙起身,胡桂揚沒忘了鳥銃,「帶上東西。」說罷自己先跑出去。

酒店臨著土路,三匹騾子原本栓在路對面的樹下吃草,這時正向村外跑去,偷騾者只有一人,騎在中間的騾背上,兩手拽著三根韁繩。

沒有騾子代腳,三人在城外走不出多遠,胡桂揚大怒,喊了一聲「站住」,邁步就追。

另兩人抱著鳥銃、背著包袱出店,袁茂追趕胡桂揚,樊大堅卻向店主怒道:「哪來的小偷?肯定是你一夥的,你這裡是黑店!」

店主連連擺手,「京城邊上、天子腳下,誰敢開黑店?那人絕不是本村的,不知從哪冒出來的。」

樊大堅一跺腳,也追上去。

店主呆呆地望著遠去的客人與騾子,突然想到飯錢還沒收呢,卻不敢追上去討要,只能自認倒霉。

騾子跑得不算太快,胡桂揚拚命追出四五里地,相距仍是不遠不近,他卻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上氣,連罵人的勁兒都沒了。

胡桂揚實在跑不動了,只好停下,雙手扶膝休息一下。

袁茂追上來,也累得滿臉通紅,「大膽小賊,我再去追……」

胡桂揚擺擺手,「算了,他故意戲耍咱們,追不上的。」

前方的盜騾者回頭大笑,打了一個挑釁的忽哨,等了一會,見追趕者不動,這才走了。

許久之後,樊大堅小步跑來,「咦?怎麼不追了?騾子呢?」

「出師不利。」胡桂揚向前方望去,騾子早沒影兒了,「咱們還是大意了。」

樊大堅卻露出喜色,「這是沈乾元有意引咱們出來吧?胡桂揚,沒準真讓你猜對了。」

「希望如此。」胡桂揚苦笑,「用不著這麼故弄玄虛吧?袁茂,你覺得呢?」

「說不好,我認得五行教的人,對非常道的沈乾元只是耳聞,沒見過其人。」

樊大堅道:「不用追了,咱們乾脆回店裡,讓沈乾元來找咱們。」

胡桂揚回頭望去,村子被一片樹林擋住,又順路望了一眼,前方不知還有沒有村莊,「咱們繼續往前走吧,如果真是沈乾元搞鬼,他應該等在前面,你倆把鳥銃準備好。」

鄉村小路不太好走,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走出幾里路,眼看天色將晚,卻沒看到人煙,更不用說沈乾元。

胡桂揚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又有什麼鬼主意了?」樊大堅問。

「現在還沒有,我只是想,剛才還有酒有肉,如今卻連水都喝不上,剛才還在談論立功、野心,如今卻連一個小賊都追不到。哈哈。」

「你覺得挺有意思?」樊大堅只覺得倒霉,剛剛鼓起的信心與勁頭兒消失大半。

「有意思。」胡桂揚轉身倒著行走,面對樊大堅與袁茂,「這裡就是何百萬所謂的『另一個天下』,沒有青石路面,沒有隨時能夠雇到的騾驢,沒有一隊隊官兵,沒有親朋好友,再走下去,可能連路都沒有了。可是你們知道這裡距離京城有多遠?不過十幾里而已,普天之下真的莫非王土嗎?」

樊大堅道:「南邊荒涼,若是出朝陽門往東走,比這邊熱鬧多了。」

袁茂提醒道:「就算是荒郊野外,說話也小心些吧。」

胡桂揚卻是興致高漲,向著夕陽大聲道:「誰來抓我?」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支箭從半空中射來,正落在胡桂揚身前幾步的地方,十餘騎從路邊的樹林裡衝出來,裡面沒有沈乾元。

那是一隊官兵。
died 發表於 2018-5-19 16:11
第九十七章 夜火

一隊官兵橫在路前,全都騎馬,持長槍大刀。

樊大堅笑道:「你還說廠公不會派人追你。」

袁茂也道:「『普天之下』不知道什麼樣,城外十幾里,仍是『王土』。」

胡桂揚很驚訝,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一名像是軍官的人身上,抱拳朗聲道:「閣下是哪個衛所的將軍?我們遇到盜賊,看到他往這邊跑了,帶著三匹騾子。」

軍官拍馬上前,相距十幾步時停下,長刀橫於身前,冷冷地打量三人。

軍官穿著甲衣,但是沒戴頭盔,頭上繫著一領深色方巾,長著一捧濃密的鬍鬚,跟馬鬃連在一起,臉很紅,夕陽照耀下,如同一塊燃燒的木炭,紅得有點不太真實。

「你們三個哪來的?要去哪?帶著什麼?」軍官粗聲粗氣地問。

胡桂揚向袁、樊二人使個眼色,兩人握緊了鳥銃,用手擋住早已點燃的火繩,在外人看來,這只是用布包裹的兩根木棍。

「我們三個由京城而來。」胡桂揚頓了一下,「我是錦衣衛,來此查案。」

紅臉軍官罵了一句,「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查什麼案?」

「對啊,鳥不拉屎的地方,你們又跑來幹嘛?我不記得附近有衛所。」

紅臉軍官往地上吐了口痰,扭頭向身後的同伴說:「這小子說話這麼橫,沒準真是錦衣衛,你們說怎麼辦?」

「錦衣衛身上肯定有銀子,我說殺他娘的,也算為民除害。」一人大聲回道,其他人一塊起哄。

這些人穿著像是官兵,行徑卻與匪徒無異。

胡桂揚抬起右,正要開口,身邊轟的一聲,一團火光擦身而過,震得他耳朵發麻,急忙歪身躲避,其實已是多餘之舉。

鳥銃不是隨處可見的兵器,響聲一起,對面的人嚇了一跳,他們的坐騎更是嘶鳴不已,被主人控制著,原地打轉兒。

紅臉軍官離得近,坐騎受驚更嚴重一些,調頭就跑,沒出幾步,軍官跌落,一隻腳被馬鐙卡住,又跑出一段才脫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剛剛還叫囂著要殺人的官兵,叫聲「不好」,紛紛撥馬逃跑。

胡桂揚轉身,「你幹嘛放銃?」

「我以為……你抬了嘛。」樊大堅不好意思地說,兩眼卻在興奮地閃爍,似乎覺得放銃比做法事有意思多了。

「你……以後我說『放銃』,你才能扣扳,明白嗎?」

「行,你應該早說,我又不是銃,哪懂這些規矩?可我打得挺準,一銃就中,就算是老賴,也就是這個水準吧?」樊大堅頗為得意,其實雙方相隔極近,想打不中很難。

「把你的鳥銃準備好。」胡桂揚命令道,對方有弓箭,一時驚慌逃躥,萬一再殺回來,遠遠地放箭,他們未必能抵擋得住,「真是麻煩,你們等在這裡,小心戒備,我去看看。」

樊大堅重新放藥塞彈,因為太激動,火藥倒得有點多,經袁茂提醒,又倒出一些,嘴裡卻不閑著,「別擔心,這些人肯定是偽裝成官兵的強盜,殺就殺了,不會惹麻煩。」

胡桂揚已經走遠,袁茂道:「可咱們的鳥銃暴露了。」

「哪能怎麼辦?總不能等著對方衝過來吧?」

胡桂揚來到屍體前。

軍官的鬍子掉了,原來是假的,真須只有幾寸長,胡桂揚伸在軍官臉上抹了一下,發現紅臉也是塗的。

「唉,既然當強盜,為什麼要裝關公呢?」胡桂揚在軍官身上搜索,找出一小包銀子,還有幾張紙,通通塞入自己懷中,「這是你自找的,盔甲和鬍子給你留下了。」

天色漸黑,前方有強盜,三人別無選擇,只能往回去,打算再去沈家村酒店歇腳,一路上議論這伙強盜是從哪來的,誰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袁茂和樊大堅一直握著鳥銃,不敢讓火繩熄滅,胡桂揚背著兩個大包袱,讓他們騰出。

來時半跑半走,回程全靠走,而且是在夜裡,方向難辨,顯得漫長多了。

大概走了一個多時辰,胡桂揚停下腳步,「我想咱們迷路了。」

「怎麼會?咱們一直順著路走啊,來回就一條路……是一條路吧?」樊大堅拿不太準。

「追趕的時候前面有騾子,沒注意有沒有岔路,樊老道,你在後面走得慢,看得更仔細些吧?」袁茂也覺得他們迷路了。

「我跟著你們的腳印來的。」樊大堅更糊塗,四處望了望,「連點燈光都看不見,此地距離京城真的只有十幾里?」

袁茂道:「京城西南向來地廣人稀。」

「不是地廣人稀,是樹太多,將村屯都給擋住了,我到高處看看。」樊大堅將鳥銃小心地交給袁茂,找了一棵樹,攀援而上,腳頗為利落,又往遠處遙望,忽然驚喜地說:「嘿,前邊不遠好像有燈光。」

樊大堅下樹,要回鳥銃,走在前頭帶路,穿過一片草地和樹林,真的看見亮光,但那不是村民家的燈光,而是一團篝火。

深更半夜,野外點火,怎麼看都有些詭異,袁茂和樊大堅急忙將火繩重新點燃,然後才跟著胡桂揚前行。

火光裡人影綽綽,似乎有不少人,胡桂揚示意兩名同伴止步,自己慢慢走過去,相距數十步時停下,大聲道:「迷路旅人,能借個光嗎?」

「胡桂揚?」對面竟然準確叫出了名字。

胡桂揚大驚,馬上明白過來,「沈乾元?」

「呵呵,正是在下,等你多時了,快過來吧。」

胡桂揚鬆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出城,來的又是荒郊,準備得不夠充分,迫切地需要有人相助。

「袁茂、樊老道,人找到了。」胡桂揚大聲叫道。

袁、樊兩人跟上來,銃上的火繩仍然保持點燃。

火堆附近圍著七八人,這時都站起來,沈乾元當先走來,抱拳道:「不知胡公子到來,有失遠迎。」

胡桂揚一打眼,看到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你偷了我們的騾子。」

那人嘿嘿地笑,退到了後面,沈乾元道:「沒辦法,我在村裡不好公開亮相,只得出此下策,引胡公子出來,等你們調頭時再相見,你們怎麼才到?」

「我們遇到了強盜,不是你的人嗎?」

「強盜?這裡怎麼會有強盜?尤五六,怎麼回事?」

尤五六就是盜騾者,從後面走出來,是個精瘦的漢子,雙目炯炯有神,「什麼樣的強盜?」

「看穿著像是官兵,帶頭者裝扮得跟畫裡的關公一樣。」

「哦,那是大刀關達子,他們真是官兵,各個衛所的人都有,結拜為兄弟,經常搶劫商旅,平時不怎麼來這邊,你們是趕上了。我若是走得慢點,或者回來時沒繞路,估計也撞上了。關達子心恨辣,今天怎麼開恩留活口了?」

樊大堅冷笑一聲,「不是他留活口,是他成死口了。」

「關達子死了?」尤五六倒吸一口涼氣,眼神立刻變得不一樣,「敢問是哪位英雄的義舉?」

「區區在下,真人樊大堅。」

「真是想不到。」尤五六抱拳拜了幾下,「樊真人給京南除了一害,請你原諒,我盜騾乃是奉命行事,一匹不少,都在那邊栓著呢。」

「嗯,不算什麼,是他命不好。」樊大堅淡淡地說,找回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胡桂揚打斷兩人,「等等,既是官兵,怎麼會當強盜?」

「對啊,這裡離京城只有十幾里。」袁茂也覺得不可思議。

「先坐下烤烤火吧,三位想必餓了,這裡有酒有肉,咱們邊吃邊談。」

三人的確是又累又餓,欣然接受這項建議,袁茂和樊大堅掐滅火繩,清光銃管裡的鉛彈與火藥,胡桂揚放下包袱,與眾人一塊圍火而坐。

沈乾元先將自己的同伴介紹一遍,都是附近村屯裡的「豪傑」,名字中一堆數字,只能憑借姓氏稍加辨別,綽號無非是「草上飛」、「夜遊神」一類。

這是一群雞鳴狗盜之徒,非常道的沈韓元竟然與他們結交,胡桂揚心中不解,嘴上卻沒問,互道「久仰」之後,問道:「關達子不是漢人?」

「他是女真人,祖上歸附朝廷,改姓關,為人挺豪爽,到處拜兄弟,湊成一夥為非作歹。」

袁茂仍然感到吃驚,「他既是達官,領朝廷俸祿,就沒有上司管他嗎?」

「呵呵,上司都在城裡吃花酒,偶爾回衛所,只管索要銀子,哪管這些閑事?關達子他們也不是一天成為強盜的,都是上司一點點縱容出來的。不過他們慣常沿河搶劫,這一帶商旅稀少,他們很少來,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

另一人道:「不用問,肯定是去西馬屯大鐵錘家喝酒去了,他們是一夥的。」

眾人都在恭維樊老道,胡桂揚向坐在身邊的沈乾元說:「我這次前來拜訪,是有事相商。」

沈乾元一擺,「不必多說,我知道你的來意,捉拿妖賊,非常道義不容辭,我們也要報仇,自當互施援,我的這些兄弟,也都聽你驅遣。」

「不用這麼多,有沈兄相助,再有一兩位就夠了。前些天西廠校尉曾經追捕過……」

胡桂揚剛想說何家姐弟,就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後是一個暴怒的聲音:「城裡來的錦衣衛在這兒嗎?站出來給我兄弟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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