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284
mk2258 發表於 2017-6-24 18:35
第二十九章 所有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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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們架起案子,燃香、燒符、舞劍、念咒、請神……另有一批道士到處張貼紙符,每間屋子都不放過,忙忙碌碌的,像是在準備過年。

    胡桂揚躺在炕上胡思亂想,有人推門進來他也不理。

    “拖了這麼久,總算要有一個結果了。”來人感慨道。

    胡桂揚瞥了一眼,“先別高興得這麼早,十多年前,你們在斷藤峽功虧一簣,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你有幾歲?”

    “不知道,七八歲吧,再往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可我記得房間里擠著許多孩子,驚慌失措,卻沒有人反抗,甚至沒人發出聲音,比待宰的牛羊還要老實。人數不停減少,隔壁的慘叫聲從早晨響到半夜,走的人再沒有回來過。”

    雲丹嘿笑一聲。

    “然後義父來了,站在門口,說了什麼我想不起來了,只知道自己得救了。那時候我們都將義父當成從天而降的神仙,可他收我們為義子之後,教授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相信鬼神。”

    “趙瑛,他是你們的神,卻是我們的魔,就因為他,這件事推遲了十幾年,瞧瞧我,已經老成什麼樣子?”

    胡桂揚坐起來,五哥點燃的蠟燭還在亮著,照見門口的一名老太監。

    雲丹的確老了,骨瘦如柴,衣服顯得過于肥大,可他的目光並沒有因為衰老而消沉,反而顯露出毫不掩飾的垂涎與貪婪。

    胡桂揚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只是老了,卻沒有死,活得好好的,足以證明世上沒有鬼神,否則的話,像你這樣的人,早該遭受報應。”

    雲丹咧嘴微笑,牙齒在燭光的映照下更顯枯黃,“不要輕易說出‘報應’兩個字,因為你根本不懂得報應有多麼的高深復雜。我八歲淨身,那當然不是我的選擇,父母當時都死了,叔叔帶我進京,說是要討一個好生活,結果是帶著我一塊挨刀。你曾經听到過慘叫聲,再往前幾十年,發發慘叫聲的就是我。”

    胡桂揚不由自主稍稍夾緊雙腿,這個老太監語氣平淡,听上去卻令人毛骨悚然。

    “可笑的是我們叔佷當時不知道私自淨身是大罪,傷勢一好就被錦衣衛抓住,關了一陣,發配到南海子種菜。叔叔身體弱,受不了重活兒,在南海子沒多久就因為勞累和失望而去世。我年紀小,反而佔些便宜,十歲左右的時候進宮,從最低賤的位置做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你覺得鬼神優待我了嗎?不不,上天還欠我很多債沒還,你們就是其中一筆。”

    “看來你是真相信子孫湯那種東西,像你這種年紀,就算……也不能生兒育女了吧?”

    “我只是要回應得的報酬。”雲丹抬高聲音,“第一次造子孫湯,我們花了將近十年時間準備藥材,卻被趙瑛打斷,之後多等了十幾年。十幾年!我不得不銷聲匿跡,藏在宮里,盡量少出來,就是為了躲避趙瑛的注意。現在,道路終于又通了。”

    “我記得義父將你們當初收集的藥材都銷毀了。”

    “我自有辦法暗中再收集一批,如今萬事俱備,只差童男子孫根。”

    “那你來晚了,我們兄弟當中沒幾個人還是童男之身。”

    雲丹笑了兩聲,“你們現在不是藥材,而是藥引子,四十根,一根都不能少。”

    “四十根,你連大哥、五哥也不放過?”

    “兩個蠢貨,以為找到靠山就能萬事無憂,根本不明白形勢的變化——長生不老,只有長生不老才是唯一的靠山,絕子校尉擅長的那一套已經沒有用武之地。”

    “太監想長生不老?”

    “當然不是我們,我們只求過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皇帝?”

    雲丹笑了一下,“只差幾樣稀有藥材,長生不老之藥也能熬成,到時候陛下永治天下,我們永遠都有靠山,盛世即將到來,可惜你看不到。”

    “陛下的年紀沒有多大吧,這麼早就對長生感興趣了?”

    “你們都很蠢,唯一的聰明人是趙瑛,去過一趟西廠之後,他知道大勢已去,干脆自殺避罪。”

    “義父不會自殺。”胡桂揚十分肯定。

    “哈,那他死得可太巧了。”

    “是你們將遺體盜走的?”

    “你算是比較聰明的,一開始就猜到了靈濟宮,可你沒有繼續查下去。”

    胡桂揚曾有一次當著眾兄弟的面亂猜,不僅猜到了太監們要重制子孫湯,還猜到了義父的遺體是被送到了靈濟宮,可他沒有證據,三哥遇害之後,放棄了繼續追查。

    “人死燈滅,遺體能不能找到,其實我不是特別在意。”

    “你有些地方很像趙瑛。”

    “好吧,我就當這是稱贊。你要留在這里看我變妖?”

    雲丹點頭,對面的年青人越是坦然無畏,他越感興趣,眼神里甚至顯出一絲笑意,好像預料中的大喜事終于就要降臨。

    “讓我理順一下,你真相信我會變成妖狐,對吧?”

    “當然。”

    “為什麼?”胡桂揚一直沒搞懂這件事,為什麼偏偏是自己被選中?為什麼五哥等人那麼肯定他會變妖?

    “因為你被指定了。”

    “被誰指定?”

    “趙瑛。”

    “他不過隨口提了一次名字,我就被指定了?”

    “趙瑛也是被指定的,專門尋找妖狐。”

    “指定者這回是誰?”

    雲丹扭頭望了一眼屋外。

    “靈濟宮。”

    外面的道士都來自靈濟宮,已經貼好了符、擺好了香案,三人在案後施法,其他人排列兩邊。

    “老道還真是記仇啊。”胡桂揚從小就听過義父趙瑛與靈濟宮的恩怨,長大之後曾經親自參與抓捕一名藏在靈濟宮的騙子。

    “這不是私人恩怨那麼簡單,因為趙瑛,靈濟宮顏面無存,這些年連信徒都少了許多。妖狐一案,是靈濟宮東山再起的良機。”

    胡桂揚打個哈欠,“靈濟宮真有眼光,挑中我這樣一個懶人當妖狐。”

    “還要多虧你那些兄弟的幫忙,廠公說了一句需要二十條子孫根,他們就開始動手,挑選沒用的人當誘餌,你果然上鉤,都給殺了。”

    “二十?已經有三人遇害,今晚預定了七人,再加上我,不過十一人。”

    “你們這十一人不肯投靠任何一方,因此被選出來,還剩下九人,就要看胡桂神、胡桂猛互相爭斗的結果了。你還算幸運,不用親眼看到兄弟相殘。”

    胡桂揚睜下雙眼,“我們兄弟多,交情……也就那麼回事。太監想要子孫湯,皇帝想要長生不老,靈濟宮想要東山再起,大哥、五哥想要靠山,最後都盯上了妖狐。我有點想不明白,妖狐究竟是怎麼回事?當然,我是‘妖狐’,可我為什麼要變妖狐、要殺那麼多人?”

    “等你變成妖狐之後,才能真相大白,這也是我要留下來的原因︰親眼看到一切,然後向廠公稟告。”

    “汪直自己不來,是害怕嗎?”

    “妖狐法力高強,能在百里之外殺人,所以我勸廠公謹慎一點為好。”

    “你不怕?”

    “我有靈濟宮做後盾,三位真人親臨施法布陣,你變妖之後興不起風浪,或有萬一,也應該由我承擔,這是我的職責。”

    “還有一種萬一︰如果我今晚沒有變妖,你們就得負責將我變成妖狐,這種事可不能讓外人在場,要是讓那些深信妖狐存在的人看到你們狼狽不堪的樣子,損失可就大了。”

    “你肯定會變妖,就在天亮之前,子夜時分最有可能。”

    胡桂揚伸個懶腰,“那就等著吧,我能出去逛逛嗎?”

    “不能出宅院。”

    “我去後院,看看那七位倒霉的兄弟。”胡桂揚下地穿鞋,突然抬起頭來,“小菊和小芹為什麼要留下?還有,之前為什麼要殺死小柔?”

    “反正那兩個丫環沒什麼用,胡桂神、胡桂猛都同意留下,那就留下。小柔是你殺的,只是你當時並不知道,你一直覬覦小柔,夜里變妖狐之後,自然要去騷擾,騷擾不成,就將她殺死。至于小牡丹,她是被你嚇走的,但是她會武功,還有外援,的確出人意料,以後我們會查個清楚的。”

    胡桂揚一拍腦門,“差點忘了,你是真相信妖狐。”

    胡桂揚向外面走去,經過雲丹身邊時,突然跌倒,雙手撐地,身體劇烈地抖動,張嘴發出低沉的吼聲,兩只眼楮像狼一樣發光。

    雲丹大驚失色,沒想到對方說變就變,急忙向門口退去,嘴里大叫︰“來人!來人!來……”

    胡桂揚直起身,神情恢復正常,笑道︰“別怕,絆了一下,喉嚨里有痰。”

    雲丹的臉色卻遲遲沒有恢復,“這種情況下還能臨危不亂——你就是妖狐!”

    “我不畏懼,是因為我根本不信。義父說過,怪事背後必是人心,貪婪的人心,而我已經見到妖狐背後所有貪婪,所以我沒什麼可怕的。”

    雲丹冷冷地說︰“等到變妖被正法之後,你的子孫根會是一味好藥。”

    “我也覺得它不錯,想要留給更需要的人。”胡桂揚臉上帶笑,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柄匕首,順勢拔出鞘,匕首尖對準雲丹。

    雲丹又嚇一跳,再次後退,險些被門檻絆倒。

    胡桂揚哈哈一笑,將匕首和鞘都扔在地上,“放心,我不用這些東西殺你。”

    院子里跑來幾名道士,見雲丹無恙,都沒有上前。

    胡桂揚對這些道士看也不看,順著廊廡大步走向後院。

    一進後院,他就被七名兄弟攔住了。

    “三六,你最好留在前面。”

    不是兄,不是弟,胡桂揚只剩下一個數字。

    “你們還真是單純得可愛啊。”胡桂揚譏諷道,想了想,還是轉身回去了,這七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大哥、五哥聯手出賣了,還以為他們是在負看守之責,胡桂揚覺得沒必要點破。

    前院里,雲丹回到道士們中間,看到胡桂揚返身,大聲道︰“時候就快到了,瞧!”

    胡桂揚抬頭望去,只見圓月孤懸,陰雲迅速散去,好像真的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對你說了那麼多,就是讓你早有準備,變妖的時候會更容易一些!”雲丹大聲補充道。

    胡桂揚走出廊廡,站在雲丹和眾道士對面。

    伸個大大的懶腰。
mk2258 發表於 2017-7-7 21:12
第二十九章搶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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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四周掛著燈籠,照得一片通明,靈濟宮道士開始施法。

    道士們從服飾上能分出尊卑,香案後面的三位,寬袍大袖,頭戴玄冠,中間一位的道冠尤其高聳,其他道士的袍冠各有不同,級別越低越是簡樸。

    中間的玄冠道士舉起銅鈴,輕輕晃了一下,左右護法各退一步,持劍而立,香案前的眾多道士分別到位,按四象、八卦、十二律站立,各持不同的器具,外圍還有二十四節氣,則以紙符代替,早已佈置妥當。

    胡桂揚見過不少僧道法事,卻是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於是站在對面興致勃勃地觀看,也不阻止——他明白,阻止無用,自己面對的不只是二十多名道士,還有後院的七名兄弟。

    另一個外人是太監雲丹,法事一開始,他就站到了外圍,與胡桂揚相隔十幾步,神情更加興致勃勃,那是等待已久、終償所願者才有的興奮。

    玄冠道士朗聲誦道:“靈濟真君,修真得道。遊宴仙都,天尊賜號。下臨三界,上朝五老。無願不從,默符所禱。一切善惡,皆由心造。為善者福,為惡者禍。急急如天尊律令敕。”

    鼓鐃齊響數聲,眾道士齊聲道:“真君廣度。”

    玄冠道士朝天仰拜三下,繼續誦道:“太上玄元五靈老君,臣今升壇施法,願得正真生氣,下降流入臣等身中,令臣所言,速達洪恩二位真君聖前。乞降今年太歲之神、京都城隍、本宮土地之神、靈壇感應一切神靈。仰惟諸神,肅清內外,盪除兇穢,遠隔妖氛。”

    鼓鐃再次齊響,眾道士又一次齊聲道: “真君廣度。”

    胡桂揚實在忍不住了,笑了一聲,向雲丹道:“你們真的要用一場法事將我變妖?”

    雲丹噓了一聲,用手指指天。

    胡桂揚抬頭看去,除了雲開月現,並沒有看到異象。

    法事仍在繼續,玄冠道士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雙手變換劍訣,偶爾還會跺腳助威,“吾奉上帝命,守此土,治此民,其有為妖魔而害虐我民者,按之女青玄律,必在千千斬首,萬萬截形。告汝妖魔:子將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陰界主。妖魔若有心,急去急去,急急去,須臾不去從天斧……”

    胡桂揚不耐煩了,轉身正要回屋,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後是一陣叫嚷,竟有一群官兵衝進了趙宅。

    道士們驚訝地中斷法事,雲丹神情驟變,小步跑過去,怒道:“什麼人膽敢擅闖重地?不知道西廠在此辦案嗎?”

    一名軍官迎上來,“西廠?沒聽說過,我只知道東廠。”

    雲丹更怒,“西廠不久前由陛下增設,權在東廠、錦衣之上,你沒聽說過?”

    “抱歉,我難得進城,對城裡的事情了解不多,等我回去問上司吧。”

    兩人走近,對面而立,雲丹更加驚訝,“你們是什麼人?”

    “在下顯武營小兵一名,進城抓捕逃兵,請無關人等讓開。”

    城外有十二座團營,從各衛所調集精兵強將充實其中,顯武營是其中一座,除了奉召公幹,他們的確很少進城。

    雲丹不只是驚訝,還有莫名其妙,“逃兵?誰是逃兵?”

    問過這句話他就後悔了。

    胡桂揚從客房門口跑過來,舉手道:“我是逃兵,我是逃兵。”

    軍官打量幾眼,“你叫胡桂揚?”

    “是我。”

    “沒錯,就是你,自己知道為什麼吧?”

    “知道,我落籍在燕山前衛,衛里將我報送顯武營,我一直沒去營裡操練,所以是逃兵。”

    軍官連連點頭,顯然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知道就好,跟我們走吧,別耽誤西廠的……道爺們查案。”

    胡桂揚當然願意離開,雲丹不干,“慢著,胡桂揚是西廠要犯,我們先到,你們不可搶先。”

    軍官從腰間皮囊裡取出一張紙,“我們有前軍都督府籤的捕票,西廠有麼?”

    雲丹一愣,“西廠抓人,不用捕票。”

    “那就沒辦法了,胡桂揚我們帶走,西廠去顯武營要人吧——如果真有西廠的話。”

    雲丹正要怒斥,官兵們上前,抓住“犯人”就往外走,胡桂揚乖乖配合,雲丹勢單力薄,連軍官都繞不過去,更不用 說眾多官兵,只能大喊大叫。

    二十多名道士圍過來,七名趙家義子也從後院跑出來,他們對自己的“誘餌”身份一無所知,還想著幫西廠一塊留下胡桂揚。

    官兵人多,軍官拔刀出鞘,大聲道:“顯武營抓捕逃兵,有敢阻攔者,一律以軍法處置!”

    “軍法”具體是什麼,眾人都不太清楚,只是覺得比一般官法要嚴重,道士與義子沒敢上前,雲丹很快也放棄了,跟著軍官往外跑,“你們出不了城,出不了城!”

    胡桂揚被官兵扶上一匹馬,由眾人簇擁著駛出胡同,一路上未遇任何阻擋,無論是大哥胡桂神,還是五哥胡桂猛,都躲在自己家裡沒有出門。

    夜里城門緊閉,不會為任何人打開,顯武營的官兵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向北跑出一段距離,停在了史家胡同,軍官過來,對胡桂揚說:“家裡有人等你,你快點回去吧。”

    “多謝。”胡桂揚跳下馬,拱手相謝,知道對方不願洩露姓名,也不多問。

    一部分官兵調頭又向南馳去,順路驅逐了幾名跟踪者,另一些守在胡同口。

    胡桂揚匆匆向自家走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

    院門、房門的鎖都被打開,門戶虛掩,胡桂揚一一推開,直進正房臥室。

    房裡一切未變,宿酒的餘味還在,床上亂扔著兵器與銀兩,只是多了兩個人。

    一人手持蠟燭,站在一邊,另一人正對房門,看到胡桂揚進來,說:“你也太急了些。”

    前府都督僉事袁彬,帶著隨從親自來拜訪了。

    “不急不行啊。”胡桂揚笑道,對袁彬的到來一點都不意外,“再這麼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所有人都會盼我變成妖狐,只怕連袁大人這股救兵也沒了。 ”

    “你知道我會來救你?”

    “嗯……算是希望吧,樹倒猢猻散,義父一死,我們這幫兄弟都急著找靠山,我想,其中肯定有人投向了袁大人。我對大哥說'明天午時一過就去找袁大人',藉此引來汪直,我猜這句話肯定也傳到了袁大人耳中。”

    袁彬看了一眼旁邊的隨從,笑道:“這小子有點意思,怪不得趙瑛稱讚他,卻不肯讓他進入錦衣衛。”

    隨從輕輕嗯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他對胡桂揚從來沒有好印象。

    “不用等到午時了,有什麼話你可以說了。”袁彬收起笑容。

    胡桂揚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必須是午時以後。”

    “為什麼?”袁彬面露不悅。

    “只有這樣,我才能活到天亮。”

    “你錯了,太監們手眼通天,很快就能拿到抓人的駕貼,到時候我不得不將你交出去。除非你現在就告訴我一些重要的事情,能讓我反戈一擊,否則的話,我沒辦法保你。”

    “皇帝真的開始對長生之術感興趣了?”

    袁彬沉默一會,“洩漏宮禁秘聞乃是重罪,我只能告訴你一句:不要猜測帝王的心事,猜錯了,固然是死罪,猜對了,則是滿門抄斬之罪。”

    胡桂揚的“滿門”如今只剩他一個人,笑道:“那就對了,帝王不可猜,太監們卻猜得不亦樂乎,汪直、雲丹想要再造子孫湯。”

    “趙瑛提起過的那個子孫湯?”

    “沒錯,所以我那三位遇害的哥哥,胯下多挨了一刀,汪直本是採藥剩下的渣子,現在卻要當吃藥人了。還有,靈濟宮與太監配合,想要造長生不老藥,進獻給皇帝,以求恩寵。”

    “你有證據?”

    “證據 在靈濟宮,就連我義父的遺體,也在那裡,袁大人動作快的話,天亮之前能查出來。”

    “我已不在錦衣衛……”

    “錦衣衛不是唯一的法司,袁大人應該能在朝中找到幫手。”

    袁彬再度沉吟,“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事情?”

    “這只是添頭兒,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說過,要等午後再說。”

    袁彬笑了一聲,慢慢抬手,秉燭隨從立刻走過來,讓大人扶著自己的肩膀。

    “你那麼肯定我會助你脫困?”

    胡桂揚讓開門口,“人人都想討好那唯一的大靠山,至於手段,並不重要,如果能搶先,大臣也會貢獻仙丹,可惜,搶先一步的是太監和靈濟宮。今晚我若是變妖,太監將大獲全勝,我若是安然無恙,則會讓太監大大出醜。所以,皇帝如果鐵心要求長生,我沒什麼說的,死就死吧,就當是盡忠報國了。如果袁大人也已投靠太監,我同樣沒什麼可說的,只怨自己平時既懶又狂,沒攢下好人緣,以至於眾叛親離。如果皇帝搖擺不定,如果袁大人不屑於為閹宦做事,那麼午時之後我將要說出的事情,能讓太監一蹶不振。”

    “你給我的消息太少,不足用,離天亮只有兩個時辰不到,光是搜捕靈濟宮… …”

    外面有人匆匆地跑進來說:“大人,錦衣衛到了。”

    錦衣衛如今服從的是東西兩廠,袁彬不願與舊部相遇,向外走去,扔下 一句,“今晚你絕不可以變妖。”

    “我會努力,大人也得努力。”

    袁彬等人剛走不久,就有一群人衝進來,帶頭者正是雲丹,額上汗津津的,怒容滿面,“我說過,你逃不掉。其他人呢?不敢露面了嗎?”

    胡桂揚張開雙臂,笑道:“回趙宅繼續吧,老道士們念經倒是挺好聽。”
mk2258 發表於 2017-8-1 21:02
第三十章白狐

(今日一更)

趙宅門外多了一隊錦衣衛,再沒有外人能夠進去干擾。

子夜是最好的“變妖”時間,如今已經錯過,云丹與道士們商量了幾句,決定繼續進行法事。

眾道士重做準備,云丹走到胡桂揚面前,胸膛起伏,不知是氣憤還是勞累,“原來你留了一手,可惜這一手不夠硬啊。”

“你是說袁大人?我可沒那么大本事勞動他親自出馬,袁大人找我只是問幾句話。”

“你對他說了什么?”

“我能說什么,不過就是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

云丹臉上一紅,“沒用,只有陛下能赦免你,袁彬就算是最得寵的時候,想進宮面圣也沒那么容易。等我們造出神藥,連他也自身難保,一道奏折就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那倒是,看來我今晚是死定了。”

云丹冷笑一聲,轉身準備走開。

胡桂揚沖著太監的背影說:“宮里一切安好吧?”

云丹止步轉身,盯著胡桂揚看了一會,短促地笑了一聲,“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嗎?要不要聽我說幾句?”

云丹露出猶豫,道士們已經做好準備,云丹向為首的道士點點頭,表示可以開始施法,然后緩步走向胡桂揚,“你還有一點時間。”

“事情要從李子龍開始說起。”

云丹不動聲色。

“去年七月七初,妖狐第一次夜出,殺死一人,但那只是障眼之法,直到數日之后,妖狐才殺死第一個真正的目標,我不想說出那是誰,反正咱們心知肚明。”

云丹嘴角微微一動,顯然還是沒當回事。

“在那之后,妖狐頻繁殺傷人命,軌跡似乎混亂,其實正好繞城一圈。”胡桂揚停頓一下,馬上補充道:“繞皇城一圈。然后就是李子龍被捉。”

“就是被你義父抓住的。”云丹開口道,帶有一點嘲笑意味。

“李子龍是從外地來的一名神棍,騙取了幾名太監的信任,若干次混進皇城,甚至登臨萬歲山。”

云丹冷笑,李子龍一案,對宮中太監是個打擊,好在皇帝并沒有怪罪所有人,反而提拔了少數太監,其中就有平步青云的汪直。

“李子龍被抓之后,妖狐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義父死后,妖狐再次出現。”

“你究竟想說什么?這些事情人人都知道。”云丹扭頭看了一眼,法事進展順利,腳踩十二律方位的道士們已經手舞足蹈,顯出癲狂之態。

“東、南、西、北、中,妖狐已經完成了前期任務,要對最后的目標下手了。妖狐并非李子龍豢養,恰恰相反,李子龍被妖狐利用,他不只自己混入皇城,也將妖狐帶進去了。”

“李子龍如今就在關在東廠,你以為我們什么都沒問出來嗎?”

“問題就在這里,李子龍并不知道自己受到利用,當他將妖狐帶進皇宮時,根本不知情,自然也就沒辦法招供出來,嚴刑拷打之下,東廠讓他承認什么,他就承認什么。”

云丹又不吱聲了。

“妖狐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破壞。”

“破壞?”

“對,他要破壞皇城的五處禁地,被殺者其實是禁地的守護者。”

“你不是不相信這些東西嗎?”

“我信不信無關緊要,妖狐相信,所以他要殺人,破壞禁地之后,才能進入皇宮核心之地。你們相信,所以才這么緊張,到處追捕妖狐,甚至聽信靈濟宮道士,要從我這里逼出一只妖狐來。而皇帝,正在猶豫不決,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你們的目標是讓皇帝相信世上真有妖狐,同時確保皇宮仍受到保護,不會受到妖魔的入侵。”

云丹突然笑了一聲,“你沒出來妖言惑眾,是個不小的損失。”

“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會再對你透露任何事情,安心顯形吧,結束這一切,讓所有人都安心,就連你自己也能安心,起碼你能知道妖狐的真實想法,不必猜來猜去了。”

云丹走開,胡桂揚目送,看到老太監繞過影壁,他露出微笑。

云丹畢竟還是將胡桂揚的話當真了,以為這些話都已傳到袁彬耳中,所以他要找人將消息傳遞出去。

胡桂揚不是跟隨趙瑛辦案最多的義子,卻是讀書最多的人,閑極無聊,他將允許瀏覽的案卷幾乎全看過一遍,對騙子、信徒這類人的手段與思路了若指掌,根據他從火神教長老那里得到的少量信息,推論出一個大“陰謀”。

他知道,自己的推論肯定漏洞百出,但是必有一點真實的東西能夠觸動云丹。

袁彬失勢,汪直得勢,只有挑起雙方的斗爭,胡桂揚才有自救的機會。

這就是他的整個計劃,能否成功,已經不由他控制了。

云丹很快回來,遠遠地站在影壁附近,不愿再靠近胡桂揚。

道士們的法事進行得如火如荼,四象、八卦位置上的道士也顯出幾分癲狂,又是顫抖,又是抽搐,手中的器具卻不亂,時不時喊一聲“真君廣度”。

只剩下太極與兩儀位置上的三名道士還保持正常,等他們也請到神靈降身,法事就該大功告成。

胡桂揚抬頭看看天,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法事如果不生效,道士們肯定會想別的辦法造出“妖狐”,胡桂揚對此毫不懷疑,就像火神教,信徒們都很虔誠,可是不耽誤長老們操縱“真火”以取得最佳效果。

他走到連接前后院的門口,七名兄弟仍堵在那里,一是防止胡桂揚逃走,二是也想親眼看看“妖狐”的誕生。

“義父一生以身作則,你們還是相信這種事?”胡桂揚站在十步以外的廊廡之下,沒有再走近。

“義父自己不信鬼神,但是并不反對,干娘信佛,義父從來沒管過。”一名義子說。

胡桂揚笑著搖搖頭,“你們真是一群傻瓜,怪不得被留下來送死。”

一名義子想要挺身而出,邁出一步又縮了回去,“我們不是送死,是要看著你變妖。”

胡桂揚扭頭看了一眼,兩儀位置上的道士也開始胡亂舞劍,于是向七名兄弟嚴厲地說:“仔細想想吧,我的傻兄弟們,大家都已經分別投靠了大哥、五哥,只有你們……”

“五哥已經接受我了。”一名義子搶著說,還有一點得意。

胡桂揚太了解這幾個人了,“那是為了騙你們留在趙宅,有點自知之明吧,你們七位可以說是一無是處,除了義父,誰也不會收留你們。早點醒悟,去把兵器拿來,起碼能夠自保一下。”

“他在挑撥離間,這是變妖狐的前兆!”

胡桂揚大笑,“你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小菊和小芹,她們與整件事無關,只是因為無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巴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七名義子開始還很氣憤,這時卻有點害怕了。

“快關上門,他要變了!”

“留條縫,我要看清楚點。”

“看什么看?妖狐會殺人。”

“靈濟宮肯定能震住妖狐。”

“大家好歹兄弟一場……三六弟,你還有遺言嗎?”

“傻瓜!”胡桂揚吐出兩個字,轉身就跑,惹得七位兄弟更加惱火,將最后一點兄弟之情也抹去了。

胡桂揚的確認為這七位兄弟是傻瓜,但他剛才罵的其實是自己。

幾步跳到庭院中間,胡桂揚的目光越過正開始發抖的太極位道士,向影壁下的云丹大聲喊道:“斷藤峽!”

云丹上前一步,似乎沒有聽清。

“妖狐要殺盡斷藤峽的幸存者,這只是開始,不只趙家義子,還有當年的女童、宮里的太監,都是目標,連汪直也不例外!妖狐的圖謀比你們想象得更大!”

“胡思亂想,你準備好變妖了。”云丹滿意地說,他如今只關心一件事。

胡桂揚的確有點頭暈,但這是因為太晚了,他從小就這樣,一到半夜就犯困,以至于不能參加持續整夜的行動,失去許多立功的機會。

可他很清醒,一點不覺得自己會發生變化。

“轉告汪直,他的處境很危險,妖狐之后還會有妖狼、妖狗,真正的主使者……”

胡桂場的腦子里嗡的一聲,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搖晃。

他的確經常犯困,可是從來沒困到這種地步,比喝了一壇老酒還要眩暈。

云丹已經杳不可見,道士們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仿佛妖魔亂舞。

胡桂揚仍然不信“變妖”這種怪事,他知道自己肯定中了招,使勁咬了一下嘴唇,踉踉蹌蹌地跑向自己住的客房,跪在地上摸來摸去,終于找到了那柄被他扔掉的匕首。

他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大腿上刺了一下,鮮血立刻涌出來,疼痛迅速傳遍全身。

他又清醒了,掙扎著起身,走到門口,沖外面放聲大笑,“老子胡桂揚,自幼不信邪,想讓我變妖,你們還得多用幾招。”

道士們恍若不聞,繼續施法,身體扭動得更劇烈,鼓聲、鐃聲愈顯急迫。

只有云丹顯得有些慌張。

后院傳來慘叫聲,七名義子和兩名丫環顯然正在遭到屠殺。

胡桂揚心痛,卻不自責,反正他誰也救不了,更加大聲地說:“老太監,看好了,我就站在這里!”

云丹不吱聲,反而后退幾步,躲在影壁的陰影里。

后院的叫聲很快消失,胡桂揚又感到頭暈目眩,一狠心,將刺在腿上的匕首轉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再度恢復清醒。

通往后院的門開了,胡桂揚扭頭看去,只見一個全身雪白的身影緩緩走出來。

“嘿,原來我是一只白狐。靈濟宮,你們還是用上了老招數,打算殺死我之后栽贓吧?”

靈濟宮眾道士一直手舞足蹈,真像是引得神靈降身,這時卻都突然停止動作,劍也不舞了,鼓也不敲了,呆呆地看著白衣人,互相瞧看,似乎都不認得此人。

“裝得真像,你們應該去當戲子。”胡桂揚贊道。

白衣伸出右手,那真是一只爪子,四根較長的爪尖在月光下閃爍著寒光。

胡桂揚剛要嘲笑爪子做得逼真,白衣人動手了。

目標不是胡桂揚,而是靈濟宮道士。

血濺如雨。
ponggan 發表於 2017-8-4 20:49
第三十一章 白衣

    白衣人大開殺戒,動作並不快,沒有像傳說中的妖狐一樣飛來飛去,步子沉穩,像是一名老牧人清晨起床之後走進自家的羊圈,出手卻絕不留情,每走到一名道士身前,都是同一招,手起爪落,留下四道鮮血噴湧的傷口和驚駭的叫聲。

    奇怪的是那些道士,原本就在抖個不停,甚至口吐白沫,這時雙腳更是如生根一般,似乎被嚇得失去了逃跑能力。

    胡桂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道士們為了讓「降神」更真實一些,通常會在進行法事之前服食一些丹藥,身體因此抖動得更自然,手腳卻也因此綿軟,一受驚嚇,立刻動彈不得。

    也有幾名道士手腳並用,向大門口逃跑,都被白衣人輕鬆追上,一爪一個,全部殺死。

    胡桂揚沒有逃跑,也沒有躲藏,反而踉踉蹌蹌地迎上去,想要弄清那究竟是人是妖、是男是女、是熟悉還是陌生。

    可是腦袋越來越沉,已經感覺不到疼痛,還拖著一條傷腿,他怎麼也追不上白衣人。

    直到白衣人主動迎上來。

    他是人,胡桂揚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穿著白色皮袍,以白布蒙面,冷不丁一看,確有幾分像是妖狐,離近之後卻能看出來他與凡人無異,只是雙手裝著鋼制的獸爪。

    胡桂揚終於堅持不住,坐倒在地上,嘴和舌頭也有點麻木,可他仍然大笑,「靈濟宮真看得起我,為了讓我變妖狐,連自己人都不放過。雲丹,老太監,你看到了嗎?這就是真相,可你不會承認,在皇帝面前,你會替靈濟宮圓謊……」

    雲丹一直站在影壁的陰影裡,白衣人出來大開殺戒的時候,他也嚇得不敢動彈,等到白衣人走向胡桂揚,才鼓起勇氣走出來,因此他也看到了,白衣人只殺四象、八卦位上的普通道士,卻放過了太極、兩儀位上的玄冠道士。

    三名老道身子也不抖了,站在香案後面念念有辭。

    稍一思考,雲丹做出了決定,上前幾步,但是仍與白衣人、胡桂揚保持距離,「不要再隱瞞了,胡桂揚,這就是你的妖狐分身,通過他,你才能殺人於百里之外,現在,你們要合二為一。」

    「如果我有這個本事,一定先把你和那三個老道都殺了。」

    「你的本事已經失去了,瞧,妖狐已經被靈濟宮真人壓伏,沒法再殺人,除了你自己。」

    「哈哈,原來你們就這點手腕,真是令人失望。要是我,起碼留幾個趙家義子當見證者。」

    「用不著,我與三名真人就是見證者。還等什麼,動手吧?」雲丹的後一句話是說給白衣人聽的。

    白衣人沒有立刻動手,而是扭頭看向三名靈濟宮真人,畢竟他是受這三人「控制」的。

    兩儀位上的一名持劍道士走過來,腳步奇特,大概是踩著天罡地煞,手中的劍配合著舞動,走幾步就來一句「真君廣度」。

    來到近前,道士先用劍指著胡桂揚,「日月五星,北斗七元,諸天諸地,諸水諸山,天庭所部,冥靈大神,羅備四方,所呼立到,為臣等束魔送鬼,掃蕩群妖!」

    「只是一隻妖狐而已,用得著‘諸天諸地’的大神嗎?」

    道士不理他,眉頭緊皺,手中劍又指向白衣人,另一隻手連換劍訣,「大道無形,常居杳冥。神兵天降,吾呼者應。十萬天師續命,十萬真人注生,十萬金童守魂,十萬玉女衛形,十萬天丁吞鬼,十萬力士禦精,十萬將軍斬妖,十萬金剛縛邪,十萬龍王大怒,五帝五嶽,六甲六丁,魔鬼聞之腦裂,妖精無處潛形,見我者死,聞我者驚,慢我者滅,敬我者生,急急如太上玄都律令。」

    胡桂揚臉上僵硬,已經笑不出來了,但是仍要說話,「少叫點天兵天將,讓人家休息一會兒吧,捉只妖都要興師動眾,神仙累不累啊?」

    神仙或許不累,胡桂揚累了,倒在地上,向大門口的影壁望去,希望袁彬能再來相救,可是那邊沒有動靜,外面的錦衣衛接到最嚴厲的命令,無論趙宅發生什麼事,都不得進來過問,更不能允許其他人進入。

    他看到雲丹的雙腳正緊張不安地挪動,可太監不會救他,只會配合靈濟宮道士將這場戲演到底。

    又一名道士走過來,步履比較正常,小心躲過遍地的屍體,手中長劍直指白衣人,「妖狐之魂,速速返身!」

    白衣人上前兩步,單腿跪地,舉起右手,爪尖寒光如冰。

    胡桂揚真的堅持不住了,不管他被暗中下了什麼藥,藥效都很強,非常人所能抗拒,但他的心依然明亮,「靈濟宮的迷藥,義父,你又有一個兒子中招了。」

    趙瑛的親生兒子就是吃了梁鐵公給予的迷藥,回家之後昏迷不醒,以至亡故,如今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胡桂揚身上,只不過這一回他還要面對「妖狐」。

    「太白了……」胡桂揚吐出最後幾個字,已是含糊不清,只有自己能明白,眼楮看著白衣人,只覺得對方越來越白,連冰冷的獸爪都給吞沒了,而且還在迅速擴大,接連吞掉了旁邊的道士、稍遠處的雲丹、更遠處的影壁與房屋……

    院子裡一片安靜,道士停止了誦經,雲丹停止了挪腳,幾個人的目光都落在白衣人的爪子上,等著用以結束一切的最後一擊。

    白衣人沒動。

    對雲丹來說,這一刻比整個夜晚還要漫長,又上前兩步,小聲催促道︰「快動手啊,還在等什麼?」

    對「妖狐」是不能這麼說話的,道士更懂行,口中念誦不已,大意全是我已請到神靈降身,一切妖魔鬼怪都必須聽從自己的命令。

    白衣人還是不動,呆呆跪在那裡,舉著獸爪。

    連催幾次之後,兩名持劍道士也傻眼了,面面相覷。

    一直留在太極位的道士快步走來,厲聲道︰「真君廣度,妖孽聽令。聽令!立刻聽令!」

    白衣人仍然不動。

    太極道士止步,向一名持劍道士說︰「你去看看。」

    持劍道士猶豫了一下,不得已緩步走向白衣人,也不誦經了,小聲道︰「喂,怎麼回事?」

    白衣人一直盯著臥地的胡桂揚,這時轉動目光看向道士,由於蒙面,顯示不出神情,眼神中卻有幾分痛苦之色。

    「你……」

    道士剛說出一個字,白衣人突然大叫一聲,隨後一躍而起,拔腿向後院跑去。

    「你要去哪?」一名道士喊道。

    「攔住他!」為首的道士喊道。

    三名道士加一名太監慌了,全都追上去,卻沒有一個人擅長這種事,跑得磕磕絆絆。

    這就是胡桂揚看到的最後一幕,事實上,他已經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因為眼前一切都是白色,只是深淺稍有區別,他只能通過聲音做出大致判斷。

    他相信自己暈了過去,而且立刻做了一個夢,因為接下來的場景不可能是真實的。

    在夢中,他站在一塊平臺上,腳下是鬆軟的泥土,空氣中充滿了花草混合的香氣——他很納悶,為什麼在夢中還能嗅到氣味——極目眺望,遠處白雲飄飄,由此他猜測平臺其實是一座山頂。

    過了一會他才注意到,周圍還有其他人,而且非常多,佔據了整個山頂,幾乎全是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歲,小一點的剛剛能站起來。

    有男孩也有女孩,圍成多層同心圈,全都呆呆地站著,不亂動,也不說話,全然沒有孩子的淘氣。

    正中間有一座小小的土壇,只有在這裡站著幾個成年人,裝束古怪,非僧非道非俗,胡桂揚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想要走過去,卻一步也邁不動。

    土壇上的人似乎在進行某種法事,很快,他們變成了道士,手中揮舞法劍、銅鈴、鼓鐃等物。

    即使是在夢中,胡桂揚也明白自己犯了錯誤,必然是將靈濟宮道士與這幾個人弄混了。

    很快,他又覺得奇怪,如果這只是夢,自己怎麼會有「弄混」的想法?

    這不只是夢,還是一段久遠的回憶。

    想到這裡,周圍的景物似乎更清晰一些,傳入耳中的聲音也有了明確的意義。

    「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

    「誰?」胡桂揚大聲問,卻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他向周圍看去,甚至抬頭望天,還是沒找到聲音的來源。

    「堅持住啊,咱們不會分開,永遠不會。」

    胡桂揚聽出這是一個稚嫩的聲音,分不清是男是女,於是將目光轉向周圍的孩子,挨個觀察。

    平臺上孩子眾多,可他連五六步之外的孩子都看不清,只知道年紀不大,應該是七八歲。

    「堅持……」那個聲音還在督促他。

    「堅持什麼?」胡桂揚一問出口,立刻醒悟,他有許多事情需要堅持,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就這麼死在趙宅,不能變成妖狐,被太監和靈濟宮道士利用。

    「我會堅持下去,可是……我該怎麼堅持?」胡桂揚問,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身體其實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人宰割。

    那個聲音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才開口,胡桂揚這回聽清楚了,那聲音來自身後,可他沒法轉身,也就看不到說話者的面孔。

    「火神訣。」

    聽到這三個字,胡桂揚出了一身冷汗。
ponggan 發表於 2017-8-4 20:56
第三十二章 變妖?成仙?

    夢裡虛實混雜,胡桂揚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聽到「火神訣」三個字,他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坐起來。

    然後他發現自己醒了,沒有被殺死,但是手腳都有鐐銬束縛。

    這不是牢房,而是——胡桂揚瞧了一會才想起來,這裡是後院的佛堂,乾娘生前經常在這裡燒香拜佛,如今佛龕等物都被挪到了牆角,絲毫不亂。扭頭再看,另一頭擺著真武大帝等道家神像,都用嚴厲而木然的目光監視著屋子裡唯一的活人。

    胡桂揚躺在屋地中間,身下是一套被褥,很乾淨。

    他懷疑這還是夢的延續,想要在身上掐一下,可是稍一動彈就感到腿上疼痛無比,這才想起自己曾在腿上刺過一刀。

    腿上纏著棉布,隱隱滲出血跡。

    「看來我睡的時間不長啊。」胡桂揚晃晃手上的鐐銬,大聲道︰「有人嗎?有活人嗎?」

    開門聲響,一個陌生人探頭進來,看樣子像是公差,也可能是官兵,不等胡桂揚看清楚,甚至沒等他開口,陌生人又縮了回去,將門關好,似乎還上了鎖。

    「喂!」胡桂揚連喊幾聲,外面沒有回應,沒辦法,只好躺下,睡是睡不著了,手腳上的鐐銬也是個不小的累贅,很難躺得舒服。

    可是一想到自己沒死,胡桂揚還是高興得笑出聲來。

    接著他想起了那個夢,總覺得那不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似乎還藏著一段久遠的記憶。

    房門再次打開,這回進來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三九弟胡桂大。

    「嘿,你沒死。」胡桂揚坐起來,高興地揮手,鎖鏈嘩嘩地響。

    胡桂大不吱聲,放下一隻食盤,上面有飯菜和一碗水。

    胡桂揚不用筷子,雙手並用大吃大喝,「還真餓了,要是有點酒就更好了。」

    胡桂大一直不開口。

    吃得差不多了,胡桂揚舉起雙手,顯露鐐銬,「我現在算什麼?犯人還是妖怪?」

    「我……」胡桂大剛一開口,外面傳來咳嗽聲,他只好閉嘴,收拾東西要走。

    「小心點。」胡桂揚叮囑道。

    胡桂大面露驚訝,三六哥很少這麼正經地說話。

    「與斷藤峽沾邊的人都不安全。」

    再有人來時已是下午,胡桂揚又餓了,這人卻沒有帶來食物。

    老大胡桂神站在門口,看了一會,長嘆一聲,「事情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步呢?」

    胡桂揚沒起身,「義父早就給過解釋,怪相背後必是貪婪。」

    胡桂神上前兩步,先是蹲下,很快坐在地板上,「有時候我感覺乾娘還在這裡。」

    「乾娘只信佛不通道,若是看到神像入侵,會生氣的。」

    「呵呵。」胡桂神看了一眼擺在邊上的道派神像,「各有所長吧,佛家修心,道門修身,聯起手來,才能抵禦一切妖魔邪祟。」

    「我算什麼?集妖魔邪祟於一身?」

    胡桂神笑了笑,馬上變得嚴肅,「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胡桂揚起身而坐,晃了晃手上的鐐銬,「應該是我問這句話,昨晚死了不少人吧?」

    胡桂神猶豫著嗯了一聲。

    「除了我還有誰活下來了?」

    「西廠的雲太監。」

    「嘿,果然根子短的人命都比較長。」

    胡桂神擺下手,表示不愛聽這種話,「靈濟宮的三位真人,加上你,一共五個人。」

    「還有一位呢?那個白衣人?」

    「什麼白衣人?有名字嗎?」

    胡桂揚盯著大哥看了一會,笑道︰「你沒撒謊,估計他們不會告訴你全部真相,我還是閉嚴嘴,免得給你招惹麻煩。你就說我到底變沒變妖吧。」

    胡桂神沉默良久,「問題就在這裡,大家都不知道。」

    「嗯?老太監和老道們臨時改主意了?的確奇怪,我為什麼還活著?不是應該與妖狐合而為一,然後被法術殺死嗎?」

    「三六弟真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了?」

    「我就記得所有人都想讓我變妖,都想殺我。」

    胡桂神臉色微紅,咳了兩聲,回避這個話題,「昨晚,其實應該是今天淩晨,天快亮的時候,院子裡轟的一聲,平地生雷,白光衝天而起。雲太監最先跑出來,然後是靈濟宮三位真人,衣服都被燒得七零八落。門外的錦衣衛衝進去,呃,我也在其中。」

    「平地生雷?白光?」胡桂揚大笑數聲,「這種鬼話能騙得了幾個人?」

    胡桂神正色道︰「這是真事,半個東城的人都聽到了雷聲,白光持續了一小會,許多人跑出家門時還能看到。我當時就在街上,聽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地面微微搖晃,大家都嚇壞了,等了好一會才敢進院。」

    大哥不像是在撒謊,胡桂揚微微皺眉,「然後呢,你們在院子裡看到了什麼?」

    「看到……許多屍體,身上都有爪痕。」

    「嗯,那都是靈濟宮道士,我也看到了。」

    「還有一個大坑,我們猜測雷聲和白光都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周圍散落著零碎的血肉,還有一些白色的皮毛。」

    「嘿,白衣人真慘,連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但他殺了那麼多人,死有餘辜。當時我就躺在附近,還昏迷不醒,竟然沒有再受傷,真是奇跡。」

    「呃……你不在前院。」

    「嗯?我在哪?」

    「我們是在佛堂裡找到你的,就是這間屋子,你躺在香案前,腿上插著匕首,流血不止。」

    胡桂揚仔細回想了一下,確信絕不是自己走到後院的,「老太監和靈濟宮到底在玩什麼花樣?殺死這麼多人,就為了把我搬到這裡?」

    「所以我希望你能努力想一想,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胡桂揚做出想的樣子,很快笑道︰「何必費事?大家肯定已有定論,告訴我不就得了?反正我也沒辦法否認。」

    「定論是沒有的,但是有一些說法。」

    「說來聽聽。」

    「說是靈濟宮從三六弟體內引出附身的妖狐,惡戰一場,損失慘重,但是最終靠著三位真人的法力,引來天雷,一舉斃掉了妖狐。」

    「我呢?我現在算什麼?人還是妖?」

    胡桂神沒有回答。

    胡桂揚又舉起帶有鐐銬的雙手,「大哥希望我是什麼?」

    「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大哥真好,我要不是腿上有傷,手腳有鐐銬,沒準會感動得哭出來,但是現在——抱歉,就說聲‘謝謝’吧。」

    胡桂神臉皮更紅了,「其實……唉,從前的事情不提也罷,我這回來,一是想問清真相,二是給三六弟一個機會。」

    「從前我以為無所畏懼的人才敢面對真相,現在我才明白,只有無欲無求者能夠接受真相,所以義父拒絕升官,怕的就是在加官晉爵時不得不歪曲事實。大哥,你和義父比不了,真相對你來說太沉重了,你擔負不起。」

    胡桂神尷尬不已,「我當然比不了義父,你也比不了,三六弟,勸你一句,少說點怪話,對你有好處。」

    「好吧,不說就是。」胡桂揚露出笑容,「告訴我機會是什麼吧,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當然,非常重要。」胡桂神等了一會,壓低聲音,「三六弟有機會成仙。」

    胡桂揚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就說嘛,為什麼自己總是這麼懶,原來我乃仙人之體,神仙怎麼能幹活兒呢?」

    胡桂神知道三六弟不信,慢慢站起身,「我不能說得更多了,三六弟好好想一想,人活一世,機會能有幾次?錯過這一次,大概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嗯,我會珍惜這次機會的。」

    胡桂神等了一會,見三六弟雙唇緊閉,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你先休息,我明天再來。」

    「肚子空空,嘴裡無味,身上還帶著這些東西,怎麼休息啊?」

    「酒肉我會安排,鐐銬……你再忍忍。」

    胡桂神遵守諾言,很快派人送來豐盛的酒菜,胡桂揚大吃一頓,又要來淨桶放空腸胃,這才舒舒服服地躺下,腿上還是疼,但是鐐銬沒那麼重了。

    他猜想,還會有人來見自己。

    五哥胡桂猛是天黑之後來的,進來之後半天沒開口。

    屋子裡沒點燈,胡桂揚就當沒看見五哥,背對門口,一會吧唧嘴,一會哼小曲。

    「我不是來道歉的。」胡桂猛說。

    胡桂揚仍當沒聽見。

    「我也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即便是義父,當年也不曾救下所有人。」

    胡桂揚終於翻身面對五哥,「但義父從來沒故意陷害誰。」

    胡桂猛雙眉豎起,很快又降回原位,「我奉命帶來幾句話。」

    「奉誰的命?」

    「前府袁大人。」

    「五哥真是念舊,袁大人已經離開錦衣衛了,你還給他辦事,豈不是讓那些人走茶涼、忘恩負義之輩臉紅?」

    「早晚你會毀在這張嘴上。」

    「那就更要在‘毀’之前說個痛快。」胡桂揚仍然側躺,臉上顯露他那不合時宜的笑容。

    胡桂猛放棄爭辯,冷淡地說︰「袁大人希望你能再堅持一陣,僅此而已。」

    胡桂揚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想起那個在夢中讓他一直堅持的聲音。

    但究竟要堅持什麼?
ponggan 發表於 2017-8-4 21:03
第三十三章 “神仙”之爭

    夢裡的「堅持」神秘莫測,袁大人的「堅持」卻很容易理解,袁彬希望胡桂揚不要「變妖」,也不要「成仙」,老老實實地當一名凡人。

    突然之間,胡桂揚變得更加重要,處境也更加危險。

    但是也有一些好處近在眼前。

    第二天淩晨,胡桂揚還在熟睡中,有人進來去除了鐐銬,他沒醒,伸手拽了一下,好像那兩條鐵鏈子是他藏在身上的寶貝。

    食物也豐富多了,大清早就有酒有肉,胡桂揚吃喝了一會才注意到手腳已沒有束縛,繼續大吃大嚼,全不當回事。

    下午,來了一位陌生的官兒,也不介紹自己的姓名與官職,只是笑呵呵地詢問前晚的詳細情況。

    「我當時暈倒了,要問詳情,你去找西廠太監雲丹,還有靈濟宮的三位真人,他們看得真切。」

    官員微笑道︰「若是按他們四人的說法,對你可不太有利,為公平起見,我們希望你能再想想,或許當時聽到、看到了什麼,只是一時沒想起來。」

    「你這麼一提醒,我好像真想起一點事情。」

    「很好,你想起什麼了?」

    「我想起東邊真武大帝現身,一招五雷轟頂,將妖狐擊得四分五裂;西邊觀音菩薩顯形,一招三昧真火,將太監和老道燒得抱頭鼠躥,然後兩人對面作揖,互道辛苦,聊了一會又對我說話。觀音說我是如來座下第七十八位弟子,叫什麼什麼來著,真武大帝說我是太上老君的管家,因為思凡而下界。如今佛道兩家正在談判,看我今後回哪個家,還問我的想法。我也頭痛,都是天上的神仙,我敢得罪誰啊。而且腿也痛,痛來痛去,我就暈了。」

    官員知道他在胡說八道,也不戳破,笑道︰「凡人怎與神仙爭?要我,哪一個家都挺好,有家可回,總比無家可歸強,回家就沒這麼多煩心事了,不管是如來佛祖,還是太上老君,想必都能保你周全。」

    胡桂揚打量官員,「看樣子你是文官,哪個衙門的?怎麼稱呼?」

    官員指指胸前的補子,「六品官兒,何足掛齒,不提也罷。」

    「照此來,我這樣一介平民百姓,連話都顯得無禮了。」

    「不,你不是平民百姓,你是燕山前衛試百戶,從六品,咱們差不多。」

    胡桂揚這才想起來,袁彬為了派人捉拿「逃兵」,必須事先給予任命,估計幾天前前軍都督府就已發出任命,只有他自己還不知情。

    胡桂揚站起身,正式的行禮,對方還禮。

    「原來我已經是從六品的官兒了,嗯,的確有資格‘回家’了,可觀音菩薩和真武大帝只是傳話的神仙,我寧願與更上頭的神仙談,免得中間發生誤解,你對不對?」

    「呵呵,如果你真是下凡的神仙,當然應該與最大的神仙談,可萬一觀音菩薩與真武大帝認錯了呢?如果你只是凡人,一見到佛祖與老君,立刻就會漏餡,到時候你會輸得一乾二淨。」

    「輸——咱們就當這是一場豪賭,要麼一步登天,要麼永墜深淵,你若是有這樣的機會,是不是也要賭一把?」

    那官兒大笑,拱手告辭,「我明白了。」

    胡桂揚送到門口,借機向外面瞥了一眼,院子裡的看守不少,至少有十個人,穿著卻不一樣,有他熟悉的錦衣衛、地方公差,也有他比較陌生的各路官兵。

    胡桂揚真是糊塗了,要真有神仙相助,他肯定不信,要那晚的雷鳴與白光是靈濟宮的把戲,那西廠已是大獲全勝,用不著再與任何人爭奪「妖狐」,可是看現在的情況,西廠顯然失去了操控權,要與其它衙門競爭。

    「奇怪啊奇怪。」胡桂揚低聲自語,怎麼都想不明白,可是不管心裡有多少疑惑,面對外人他總要表現得胸有成竹,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瞭解全部事實。

    最頂層的「神仙」不會說來就來,胡桂揚乾脆不再操心,一整天都在吃吃睡睡。

    若是在從前,胡桂揚會覺得這是好日子,他能幾天不出屋,餓了就站在大門口喊話,讓麵館送點吃的來,可現在是軟禁,他反而忍受不了寂寞,總想出去走走。

    外面的看守很嚴厲,連話都不肯多講一句,更不用放他出門。

    就這樣過了幾天,誰都不來了,大「神仙」似乎都將他忘在腦後,胡桂揚無聊得幾乎要發狂,一個人自言自語,甚至將兩邊的神像與佛像搬過來,圍成一圈座談。

    房門打開,何五瘋子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愣了一下,然後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坐在對面,看著幾尊雕像,問道︰「你們在聊什麼?」

    胡桂揚很高興看到真正的活人,「隨便聊聊,可他們不太愛說話,問什麼都不回答,神仙都這麼沉默嗎?」

    何五瘋子撓撓頭,「我的神仙師父會說話。」

    胡桂揚笑了兩聲,「你不是被抓起來了嗎?怎麼會到這裡?」

    何五瘋子又撓撓頭,「不知道啊,我被關了幾天,今天上午有人來問我認不認識胡桂揚,我認識,那是我姐姐看中的姐夫,我還欠他四五天僕人,吃完中午飯,我就被帶到這裡了。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另一個家。」

    「這裡很大啊,比那個家好多了,姐姐來了以後……」

    「這是我小時候的家,現在不屬於我。」

    「為什麼?有人跟你爭家產嗎?」

    「呵呵,我有四十個兄弟,要爭家產,我連爭的資格都沒有。」

    「四十個?這麼多?」何五瘋子吃了一驚。

    「不對,現在只剩三十位了,也不知道這幾天還有沒有人遇害。」

    「那也不少……你娘多大歲數?不對,應該是你爹有多少個妻妾?」

    「我們不是親兄弟,都是義父收養的。」

    「哦,對了,你說過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你也不知道。」

    「你糊塗了,我姓何,叫何五鳳。」

    何五瘋子還不知道自己是收養的義子,胡桂揚也不點破,一笑而過,「你的祖籍也是廣西?」

    「對。」

    「斷藤峽?」

    「不記得了,反正是個山很多的地方,然後我們就搬到了江南,哪都去,我和姐姐就是在江邊遇見師父的……你問這個幹嘛?」

    「你是來給我當僕人的吧?」

    「對,願賭服輸,好給你當十天僕人,還剩……」

    「不算今天,還剩四天。」

    「哈哈,一半已經過去了,當僕人也沒多難嘛。」

    「把神像收起來,把地掃掃,被褥鋪好。」

    「嗯?」何五瘋子瞪起較大的那隻眼珠。

    「僕人得做僕人的事情。」

    何五瘋子抓起兩尊雕像,不情願地起身,嘀咕道︰「等著瞧……」

    「神像不能亂,這邊是佛門,這邊是道派……算了,隨你便吧,兩家很熟,不會計較的。」

    何五瘋子收拾東西倒快,雕像胡亂擺放,地上的灰塵揚起又落下,被褥抖了兩下,跟沒鋪一樣,「好了,還有什麼活兒?」

    胡桂揚皺著眉頭,對這個「僕人」不太滿意,「暫時沒有了,休息一會。」

    何五瘋子鬆了口氣,坐在地板上,「就一床被褥,怎麼睡?」

    「當然是主人睡。」胡桂揚盤腿坐在被褥旁邊,盯著何五瘋子。

    「幹嘛?」

    「說吧。」

    「什麼?」何五瘋子打一進屋就有種感覺,這位臨時主人兼未來姐夫,有點古怪。

    「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把你送來,肯定是讓你帶話。」

    「他們是誰?帶什麼話?」何五瘋子越發摸不著頭腦。

    「什麼人把你帶來的?錦衣衛?太監?官兵?公差?」

    「不知道,十幾個人,有的穿盔甲,有的不穿,有的帶刀劍,有的不帶,有的……」

    「行了。」胡桂揚打斷,從何五瘋子這裡顯然問不出什麼,於是打個哈欠,「天晚了,睡吧。你睡那邊,我睡這邊,晚上不許打呼嚕,不許磨牙,不許夢話。」

    「我睡覺最安靜,從來不打呼嚕。」

    何五瘋子沒有說謊,他的確不打呼嚕,只是喜歡磨牙,還愛夢話,大都含糊不清,一會像是在賭博,一會像是在打架,反正是他平時最在意的兩件事。

    胡桂揚睡不著,大聲提醒,何五瘋子消停一會,很快故態重萌,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胡桂揚摸到何五瘋子身邊,伸手去推,「輕點兒……」

    話才出口,手指剛踫到肩膀,何五瘋子挺身扭腰,好的那只腳雷電般踹出,別說屋子裡黑咕隆咚,就算是大白天,胡桂揚也躲避不及。

    這一腳正中小腹,胡桂揚被踹回被褥上,帶動腿上的傷口,痛得他呲牙咧嘴,忍不住罵了一句。

    何五瘋子甚至沒有醒,轉過身接著睡,哼哼幾聲,吐出比較清晰的幾個字,「火神訣第九式……」

    胡桂揚一驚,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抓起枕頭向何五瘋子的大概位置砸去。

    何五瘋子一把抓住枕頭,終於醒了過來,茫然無措,「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我在哪裡?什麼時候了?誰在屋裡?」

    「我。」胡桂揚回道。

    何五瘋子想起來了,「哦,原來是枕頭,謝謝啊。」

    「問你一件事。」

    何五瘋子抱著枕頭躺下,困倦地︰「問吧。」

    「火神訣是什麼?」

    「神仙師父教給我的……」何五瘋子又睡著了。

    胡桂揚坐在黑暗中,輕輕點下頭。
kenzotenma 發表於 2017-8-5 15:42
第34章 利誘

到了後半夜,胡桂揚實在太困了,終於迷迷糊糊地入睡,一覺到天亮,居然睡得很香,起床之後看到何五瘋子四仰八叉地還在睡,不由得佩服此子的懶功,自愧不如。
  胡桂揚披上外衣,覺得肚子很餓,外面已經很亮了,卻沒有人按時送來早飯。
  “就算我是神仙,也不能不吃飯啊。”胡桂揚趿拉著鞋走到門口,伸手推門,剛要叫人,門竟然開了。
  這幾天他一直被軟禁在佛堂裡,房門外鎖,半步不得外出,不知什麼時候鎖被打開了。
  “為什麼大家全都神神道道的?就不能把話說清楚嗎?”胡桂揚邁步出屋,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腿還沒有全好,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中間,沒有看到任何人。
  所謂見怪不怪,這些天他見過的異事太多,無論發生什麼都能接受,拖著腿走到前院。
  屍體、血跡早就被收拾走了,庭院西北角有一片新土,應該是剛剛填好不久,胡桂揚繞行過去,來到前廳。
  廳裡也沒人,但是棺材又被送回來了,胡桂揚一個人費力地將棺蓋開一尺有餘,往裡面瞧了一眼。
  還是空的。
  折騰了一會,胡桂揚有點累了,找到椅子坐下,伸直受傷的腿,望著外面發呆。
  正對面,一個人從影壁後面繞出來,遠遠地揮了下手。
  胡桂揚沒動,坐在那裡等來者走進大廳,“不好意思,腿有傷,沒法迎接廠公。”
  汪直又換上青衣小帽,長得既俊俏又機靈,與其說是皇帝身邊的權宦,更像是富人家裡的黠奴。
  “聽說你刺了自己一刀,厲害,有一個詞,叫什麼來著……”汪直冥思苦想。
  “壯士斷腕?”
  “對,你雖然沒有斷腕,但是敢刺自己一刀的人也沒有幾個。”汪直找另一張椅子坐下。
  “不多,但也不少,廠公想要的話,我可以從街面上給你找幾十個來,他們平時訛人都敢捅自己一刀,為了討好廠公,就算捅個窟窿也不在話下。”
  “呵呵,不用麻煩了,你說的這些無賴混混,西廠門口天天聚著一堆,打都打不走。”
  “想必是廠公求賢若渴,才會引來這些英雄好漢。”
  “狗屁英雄好漢,我要的是真能做事的人,他們只會栽贓陷害,還容易被收買,指望他們尋找貪官污吏,那是做夢。”
  說到興起,汪直站起身,走到胡桂揚面前,“所有人都以為西廠是另一個東廠,以為我是另一個平步青雲的太監,可我不是,我最痛恨貪官污吏,發誓要將他們一網打盡。我年紀小、見識少、本事低、根基淺,陛下為什麼信任我?就是因為這份痛恨。”
  “廠公太謙遜了。”胡桂揚冷淡地說,不明白小太監對自己說這些幹嘛,“你的本事再大一點,我的頭顱現在估計就得掛在靈濟宮大門上,兩邊配上被斬斷的獸爪,再給我臉上弄點白毛,嘴裡長幾顆獠牙什麼的。”
  “哈哈,你這個主意不錯,可西廠不會這麼做,如果你真是妖狐,我們會把這件事壓下,對外宣稱這就是一場意外。”
  胡桂揚拍手稱讚:“果然是廠公,出手不凡,所謂欲蓋彌彰,西廠越是抑而不發,外人越會相信我就是妖狐。”
  汪直臉上笑容消失,“我要的是真妖狐,不是偽造出來的假貨。”
  “這麼說,我不是妖狐了?”
  “你不是,靈濟宮犯了一個錯誤,其實你是妖狐的受害者,
妖狐藏在你身上……”
  胡桂揚擺手,“算了,還是那一套,我已經聽膩了。除了幾天沒洗澡,我身上乾乾淨淨,你能找出一隻蝨子,我都承認自己是妖狐。”
  “好吧,不說這些。”汪直又露出笑容,“你知道我為何而來吧?”
  “想讓我加入西廠?”
  “對,繼承你義父趙瑛的事業,專抓那些妖言惑眾、殘害良民的奸徒。”
  “你最痛恨的不是貪官污吏嗎?”
  “妖言惑眾者往往與貪官污吏勾結,這叫……什麼來著?”
  “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狼狽為奸,你抓狽,我抓狼。”
  “呵呵。”胡桂揚笑了兩聲,“這變化可有點大啊,妖狐案呢?就這麼完結了?”
  “雲丹和靈濟宮都說妖狐已經被雷劈死,院子裡的確也有坑、毛髮一類的東西,可我不太相信,打算讓你繼續查下去。”
  胡桂揚伸手輕輕揉腿,沒有接話。
  “整個西廠的力量隨你調遣,你現在是燕山前衛試百戶,等你查清妖狐案的真相,我保你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
  指揮僉事是正四品的官兒,想當年,袁彬護駕有功,回京之後才封了一個指揮僉事,以胡桂揚的履歷,這稱得上是一步登天。
  “世襲?”
  “當然。”汪直笑道。
  “坐堂管事?”
  “有功之人,肯定要掌實權。”
  “呵,真有那一天,大哥、五哥豈不都成了我的屬下?”
  “見你只能跪拜。”
  胡桂揚想了一會,搖搖頭,“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妖狐,你讓我查案,最後給你的只會是一個無知狂徒。”
  “這世上真有妖狐。”汪直認真地說,“不過你若是能證明在京城殺傷無數的妖狐是假的,也可以,我還是會保你當上指揮僉事。我只要真相,至於你相信什麼都不重要。你和我,咱們就是新一對趙瑛與袁彬:你給我真相,我保你沒有後顧之憂。”
  以汪直的地位,的確能做到這一點,可能比當年的袁彬還要牢固。
  “我還是得考慮一下。”
  “隨你,明天我在西廠,隨時恭候。”
  汪直拱手準備告辭,胡桂揚站起身,“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
  “靈濟宮這群混蛋,向我發誓說一定能抓到妖狐,結果卻是一堆死屍和幾塊皮毛,但是那晚的雷鳴和白光總有的,許多人親眼所見。我想,神仙如果不肯幫助道士,那就一定是在幫你。”
  胡桂揚無話可說了,一名相信鬼神的廠公,對現在的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汪直走了,胡桂揚沒有送行,獨自在廳裡站了一會,走到外面,站在那片新培泥土的邊上,努力回想當時的場景,他的確看什麼都是白色的,但那與其他人看到的白光應該沒有關係。
  何五瘋子的公鴨嗓在身後響起,“早飯吃什麼?”
  “去胡同口,有什麼買什麼。”
  “錢呢?”
  “你墊上。”
  “不對吧,我可沒聽說過僕人給主人墊錢的。”
  “你說的是心善的好主人,我不是。”
  何五瘋子想了又想,“好吧,我身上還有幾文錢,出獄的時候他們還給我了。過了今天還有三天,提前說一聲,十天僕人當完之後,我一定要狠狠揍你一頓。”
  “好啊。”胡桂揚仍然只在意那塊泥土。
  何五瘋子圍著胡桂揚轉了半圈,“我真想現在就揍你,也有僕人打主人的吧?”
  胡桂揚終於抬頭,“你學過火神訣?”
  “咦,你怎麼知道……這是秘密。”
  “有人讓你教我火神訣吧?”
  何五瘋子看著胡桂揚,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可真能說笑話,教你火神訣?哈哈,首先你得有上佳的根骨,還得年紀夠小,其次……哈哈,沒有神仙師父打通仙脈,你練個屁啊,哈哈,笑死我了。”
  何五瘋子捧著肚子走了,倒是不提揍主人的事了。
  胡桂揚無所謂,繼續盯瞧泥土,“何百萬還真沉得住氣。”
  何百萬幾天前主動提起火神訣,胡桂揚以為何五瘋子為此而來,發現不對之後,就將這件事拋在腦後,反正他不著急。
  又有人從影壁那邊繞過來,看了一眼,UU看書 www.uukanshu.net 縮身回去,沒多久,從院外走來兩人,一個是袁彬,一個是隨從。
  “你做得非常好,沒有辜負趙瑛的欣賞與信任。”袁彬笑呵呵地說,態度比之前和藹許多。
  “袁大人來晚一步。”胡桂揚道。
  袁彬臉色微變,“你答應去西廠了?”
  “還沒有,但是袁大人來得比汪直晚,說明在皇帝面前,袁大人已經輸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投向更強的一方?”
  隨從顯露怒容,正要上前,被袁彬攔下,“你說得對,我的確輸了一招,沒能及時趕來救助,但是相比西廠,我有一個優勢。”
  “哦?”
  “與你一樣,我不相信妖狐,雷鳴也好,白光也罷,雖然聳人聽聞,但是人力都能做到,只是需要巧妙的設計。西廠聲稱他只要真相吧?這種話無非是權宜之計,最後他還是要找出鬼神。我不同,我能接受真相。”
  見胡桂揚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興趣,袁彬上前兩步,“我說過,朝中還有許多大臣不希望看到陛下崇敬鬼神,他們都會向你提供説明。”
  “究竟都有誰呢?”
  袁彬這回沒有再隱瞞,“當朝首輔,謹身殿大學士商大人。”停頓片刻,他繼續道:“商大人願意見你。”
  大學士商輅,有“我朝賢佐商公第一”之美譽,曆仕三朝,乃是無可爭議的百官之首。
  胡桂揚真有些意外了,“妖狐一案,真有這麼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究竟會相信哪種說法,胡桂揚,陛下親自指定你調查妖狐案,經此一案,你將青史留名。”

kenzotenma 發表於 2017-8-5 15:43
第三十五章 不要靠山

事情還要回溯到幾天前的那個夜晚,發生在趙宅里的雷鳴與白光,震動了半個東城,也驚醒了皇宮里的許多人。

    又怕又怒的皇帝立刻派人出宮調查原因。

    同一時刻,雲丹與三名道士狼狽不堪地逃回靈濟宮,更換了衣服,準備好了一套說辭,聲稱是他們引來天雷,擊殺了妖狐與胡桂揚——他們這時還不知道胡桂揚活著,並且被搬到了後院佛堂,還以為他與白衣人同歸于盡了。

    一直等在西廠的汪直,接受了這四人的哄騙,以為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利,唯一的遺憾是沒能捉到活的妖狐。

    這時天已經微亮,汪直離開西廠,興高采烈地前往皇宮報捷。

    在皇帝面前,汪直顏面掃地。

    出宮打探消息的人是東廠太監,帶回來的說法與西廠全然不同,觀音寺胡同里的眾多錦衣衛不僅親眼看見雲丹與道士衣裳襤褸、驚慌失措地逃出趙宅,而且在後院佛堂里找到了仍然活著的胡桂揚。

    雲丹等人急著逃命,急著說服廠公汪直,因此沒來得及交待在場的錦衣衛,東廠太監一到,所有人說的都是實話。

    汪直被皇帝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跪在地上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痛哭流涕,攬下所有責任,好不容易才獲得原諒,但是他的狼狽樣子已成為宮中笑談。

    西廠說死,東廠說生,就這樣,胡桂揚的名字受到皇帝的注意,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妖人”,現在卻平添幾分神奇色彩。

    汪直很聰明,在皇帝面前大包大攬,沒有將責任推卸給他人,回到西廠之後,才將怒火傾泄到雲丹等人頭上,具體場景外人不得而知,只是有傳聞說小太監的尖細吼聲一直傳到大街上。

    東廠、西廠展開了一場較量。

    靈濟宮的道士雖然承認錯誤,但是仍然堅稱胡桂揚是妖,只不過法力出乎意料地高強,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必然能讓其顯出原形。

    東廠則提出另一種說法,胡桂揚或許只是普通凡人,但他有神靈暗中相助,才會化險為夷、死里逃生。

    袁彬也終于得到皇帝的召見,他是胡桂揚義父的老上司,很早就認得“絕子校尉”,相信所有異事都能得到解釋,用趙瑛的話說,“背後必是貪婪的人心”。

    皇帝猶豫不決,在袁彬小心翼翼的引導下,皇帝終于做出決定,指定胡桂揚調查妖狐案,具體歸屬哪個衙門,也由胡桂揚自己決定。

    汪直沒有失去皇帝的信賴,所以第一個得到許何,來趙宅拉攏胡桂揚。

    這都是袁彬一個人的說法,胡桂揚相信他沒有撒謊,但未必說出了全部實情。

    “首輔商大人願意見你一面。雖然之前沒有交往,但是商大人很欣賞你義父,尤其欣賞他不信鬼神的堅毅決絕。商大人說,敬神怕鬼,乃是人之常情,可惜在妖人的引誘之下,往往會做過頭,譬如人皆愛子,一旦溺愛,卻會害己害子。陛下身邊未必沒有妖人,咱們做臣子的,理當努力替陛下掃除妖人,此非一人之事,滿朝文武皆當盡職盡責。”

    胡桂揚忍住了說怪話的沖動,“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有什麼話,見到商大人再說不遲。”袁彬微笑道。

    “以後商大人就是我的靠山了?”

    “滿朝文武都是你的靠山,治理天下靠的是朝廷,是聖賢之道,不是閹人和出家之人。有人想引誘陛下沉湎于鬼神之道,只要是還有一點忠心的大臣,都不會同意。”

    胡桂揚想了又想,“我現在不想見商大人。”

    袁彬面露訝色,旁邊的隨從忍不住道︰“胡桂揚,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

    袁彬抬手制止隨從說下去,“想必你有不得已的原因。”

    胡桂揚笑道︰“倒也不是,只是覺得無功不受祿,我不過是僥幸逃過一難,正經的功勞一件未立,況且職位低微,實在不好意思去見當朝首輔。我希望能將這次見面機會存起來,等我查明妖狐案真相,升個一官半職,再去見商大人,聆听教誨。”

    隨從怒容滿面,袁彬哈哈大笑,“說得有理。”隨後壓低聲音,“不知西廠許諾何職?”

    “錦衣衛指揮僉事。”

    隨從更加憤怒,這是他家主人當年拼死拼活才得到的職位,胡桂揚連試百戶的位置還沒坐穩,居然就敢覬覦如此高位。

    “小事一樁。”袁彬臉上沒有半點為難之色,“錦衣衛正值新舊更替之際,的確需要新人,如果我能重掌衛事,也需要一位可靠的幫手。”

    “我的前途都在袁大人手中。”胡桂揚拱手,“不過我還是等一下才能給袁大人回答,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東廠肯定會派人找我吧?我想先听听他們怎麼說,再見袁大人的時候,也好有個商量。”

    “好,前軍都督府沒人再會攔你。”

    袁彬告辭,隨從提醒道︰“胡桂揚曾經聲稱有要事相告,還一直沒有說呢。”

    “不急,不急。”袁彬毫不勉強。

    臨走之前,隨從上下打量胡桂揚幾眼,用目光發出無聲的警告。

    胡桂揚還以微笑,拱手相送。

    宅子里又剩胡桂揚一個人,他揉揉肚子,越發覺得饑餓,正想去後廚找點吃的,何五瘋子回來了,一手拎一只木桶。

    “讓你買吃的,拎水做什麼?”

    “這就是吃的。”何五瘋子將兩只桶放下,“瞧。”

    一只桶里全是包子,另一只則裝著大餅,看樣子足夠十幾個人吃一頓。

    “你去打劫包子鋪了?”

    “呵呵,不用搶,一說你的名字,店里都願意賒賬,看不出你的人緣挺好啊。你不是能吃嗎?喏,你選一桶。”

    胡桂揚揀了兩個包子和一張餅,“剩下都是你的。”

    “啊?我可吃不了這麼多,頂多一半。”

    胡桂揚回到前廳,找不到茶水,干咽包子和面餅,何五瘋子沒跟進來,胡桂揚也不叫他,吃完之後休息了一會,起身又去推棺材蓋,直到露出一半,能清楚地看清里面。

    “揚”字被鏟去了,摸上去稍有凹陷。

    胡桂揚坐回椅子上,看著棺材發呆,思考得到的各種消息與眼下的形勢,只覺得一片迷茫,但他明白一條道理︰送到眼前的好處越多,藏在後面的危險越大。

    他剛剛邁過一道坎,經歷有些莫名其妙,立刻又面臨著更大的一道坎。

    “為什麼偏偏是我啊?”胡桂揚又一次發出這樣的疑問,他沒想過當大官兒,只想有吃有喝,平淡無奇地的度過一生啊。

    外面傳來爭吵聲。

    “不見不見,胡桂揚誰都不見。什麼?你是他哥哥?胡桂揚兄弟太多,誰知你是真是假……”

    自從胡桂揚拒絕大哥、五哥的拉攏之後,就再也沒見過諸位兄弟,心中納悶,這種時候還有誰來見自己,既然是“哥哥”,那就肯定不是三九弟胡桂大了。

    胡桂揚拖著腿走到前廳站口,望見來者,不由得大笑,“十三哥,你回來啦!”

    一名身材中等的白臉青年在影壁旁邊向胡桂揚揮手,“這位是誰啊?”

    “何五,讓十三哥過來。”

    何五瘋子這才讓開,跟著一塊走過來,不等兄弟二人寒暄,他先開口說道︰“胡桂揚,你可以叫我何五鳳,也可以叫我何五瘋子,但是別叫‘何五’,這個名字听上去就像是要給你當一輩子僕人。”

    “行,何五瘋子,你去把包子和餅吃完,其它事情不用你管了。”

    何五瘋子拍拍肚子,“你說的,我可只管吃,不管事。”

    看著何五瘋子一瘸一拐地走開,十三哥胡桂兼笑道︰“三六弟從哪找來這麼一位……奇人?”

    “隨便揀來的。十三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天。想來,但是輪不到我。”

    胡桂兼排行第十三,是趙家義子當中公認最聰明的一個,極受趙瑛欣賞與信賴,但他與大哥、五哥不同,沒有爭位的野心,一直甘當“軍師”,給義父出謀劃策,遇有人情往來,通常也是他出面。

    他去南京很長一段時間了,得到義父亡故的消息之後,將手頭的事務稍作安排,立刻往回趕。

    進入前廳,胡桂兼向空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然後起身道︰“三六弟這些天受苦了。”

    胡桂揚與十三哥的交情不錯,可是見面的喜悅很快消失,“還好,畢竟活著,腿上受了點傷,還是我自己刺的。十三哥如今回來了,先拜的大哥還是五哥?”

    胡桂兼笑了一下,“我寧可得罪大哥,也不想得罪五哥,所以我選擇五哥。”

    “反正都一樣,最後都是給汪直當爪牙。”

    “對,可我也不看好西廠,驟然而興,難免驟然而滅,所以我暗中另投一方。”該直爽的時候,胡桂兼從不遮掩,這是他討人喜歡的一個特點。

    胡桂揚並不特別意外,“我就說東廠的人怎麼一直不露面,原來就是十三哥。”

    “嗯,昨天我去見過東廠尚廠公了,老實說,他那里也只是暫棲之所,但是我目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先留在那里吧。”

    “說吧,東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胡桂揚也不扭捏,干脆問出來。

    “尚廠公說只要三六弟肯依托東廠,事後之後,錦衣衛的職位任你選擇。”

    “哈哈,大家都認準了我要進錦衣衛當官兒。十三哥覺得呢?東西二廠,再加一個袁大人,我應該投向哪一方?”

    胡桂揚只是隨意一問,甚至有一點嘲諷之意,胡桂兼卻極其認真地回道︰“投向哪一方都是死路,所謂許諾,最終能實現十分之一,就算慷慨。三強相爭,而你只選一方,但凡犯下一點小錯,就會受到另外兩方的打擊。”

    “十三哥的意思是……”胡桂揚這回是真心討教了。

    “要權,不要靠山。”胡桂兼給出一個主意。
kenzotenma 發表於 2017-8-5 15:44
第三十六章 不請自來

  要權,不要靠山。

    旅人走在荒野中,渴得嗓子冒煙,看到前方有一處小水窪,里面的水渾濁而骯髒,可他顧不了這麼多,撲上去就要喝。

    這時後面的同伴追上來,同樣疲憊,同樣饑渴,對他說︰“再往前走一段路,前面會有甜美、干淨的水源。”

    “你並沒有走過這條路,怎麼知道前方有干淨的水?”

    “空氣似乎變得潮濕,遠方隱約有一片綠意,所以我猜清水必在前方。”

    “我已經渴極了,若是堅持不到新水源呢?或者新水源也一樣髒呢?”

    “這里的水太髒,喝下去十有八九會死,不如存著希望,再往前走一段路。”

    旅人該怎麼選擇?是喝下危險而實際的髒水,還是前往甜美而虛幻的遠方水源?

    十三哥胡桂兼提出建議,先不要投靠任何一方勢力,盡可能索要權力,等到查清妖狐案之後,再做定奪,或許到時候無需選擇,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胡桂揚現編了一個故事,以作回答。

    胡桂兼臉上也時常帶著笑意,但是恰到好處,從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受到了嘲諷,听完三六弟的故事,他說︰“說來說去,我也只是諸多說客中的一員,做出決定、做出選擇的人還是三六弟。”

    想了一會,胡桂揚道︰“我還真沒有選擇,只能按十三哥說的去做。”

    “你相信我?”

    “我不知道……十三哥是不是也一度盼著我是妖狐呢?”

    趙家兄弟亂成一團的時候,胡桂兼還在南京以及返京的路上,可是以他在家中的地位,若說事前不知情,不太可能。

    胡桂兼點頭,“大哥、五哥都派人給我送信了,我沒有反對,因為妖狐一案實在鬧得太大,必須有一個結果。而且從我當時得到的消息來看,三六弟的確……有點不正常。”

    “我一直就不正常。”

    “所以一有怪事發生,大家首先猜到你。”

    “現在呢?大家不懷疑我了?”

    “難說,義父不在,四十位兄弟已是一團散沙,各有想法。”

    “三十位兄弟。”胡桂揚糾正道,已經有十位兄弟遇害。

    胡桂兼神情稍暗,“大哥、五哥這件事做錯了,如果自家兄弟還要分‘有用’和‘沒用’,那‘兄弟’兩字也就一錢不值了。但我不是來辯解,也不是求原諒的,只希望三六弟放長眼光,先度過眼前這一關,其它是非,少一樁是一樁,真有咽不下的氣,也等以後再說。”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我不是君子。”

    “不用十年,一兩個月足矣,如今線索這麼多,查清妖狐的底細,應該不是難事。”

    胡桂揚想了一會,“好,我听十三哥的,先不喝眼前的髒水,明天我就去西廠和前府,向汪直、袁彬要權,其它事情等我抓到真正的妖狐再說。”

    “還有東廠,你也得去一趟。大哥、五哥那里……”

    “我會去的,等我開始查案的時候。”胡桂揚沒有那麼大度,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也不會死纏爛打。

    胡桂兼沒什麼說的了,拱手道︰“那就這樣,有什麼需要我的,盡管開口。不過,我想咱們以後沒辦法再互稱兄弟了。”

    “義父不是說過了嘛,都是養家糊口,當不當兄弟無所謂,最好別當仇人。”

    胡桂兼笑著告辭離去。

    胡桂揚去後院,何五瘋子還在吃包子,噎得臉色發白,“不行啊,沒酒沒菜,吃不下去。”

    “吃不了就拿出去喂狗,這一帶野狗不少。”

    何五瘋子看著小半桶包子和多半桶餅,“不急,我再試試。”

    “先去給我叫輛騾子車來。”

    “干嘛?”何五瘋子可不是那種事事服從的“僕人”。

    “我要回趟北邊的家,帶點東西回來。”

    何五瘋子放下包子,向門口走去,忽然轉過身,笑呵呵地說︰“你把這座宅子搶到手了?這還差不多,有點能配上我姐姐了。”

    “既然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我就先住著再說。”

    “對,先住著,佔住不讓,誰敢來搶,我把他打出去。”何五瘋子揮了揮拳頭。

    胡同口常有騾車等著雇用,何五瘋子很快帶來一輛。

    看到兩人全都一瘸一拐,車夫暗暗點頭,覺得這真是一對主僕。

    胡桂揚讓何五瘋子留下看守,自己坐車去史家胡同。

    何五瘋子抱著兩只木桶,坐在大門口,發誓要保護這座宅子,不是為了“主人”胡桂揚,而是為了自己的姐姐。

    胡桂揚上一次是被西廠從家里抓走的,房門、院門都沒鎖,推門而入,先是看到院子里干干淨淨,顯然有人打掃過,再一進屋,更是一塵不染,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收拾走了,床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幾只包裹,衣物、兵器、銀兩等等都在。

    車夫進屋,將包裹一一搬出去,胡桂揚轉了一圈,沒什麼可帶的,于是找來備用的鑰匙和鎖,將門鎖好。

    鎖院門的時候,蔣二皮、鄭三渾哥倆兒跑來了,遠遠地就拱手作揖,口聲“胡大人”,一個勁兒的恭喜,倒將車夫嚇一跳,再不敢小瞧這位瘸腿主顧。

    胡桂揚不理這兩人,坐上車要走。

    鄭三渾急忙攔住車夫,蔣二皮快步繞到車後,抱拳笑道︰“胡大人剛剛回家,怎麼就要走了?我們哥倆兒還沒來得及跟胡大人親近呢。”

    “誰收拾的屋子?”胡桂揚問。

    “官府的人,胡大人現在可是大人物啦,與妖狐大戰三百回合,打得那是驚天動地……”

    蔣二皮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套詞,胡桂揚打斷他,“我還有事,先走了,在這里勤打听著,有什麼消息,去觀音寺胡同找我。”

    “我現在就有消息。”蔣二皮馬上回道。

    車前的鄭三渾急忙跑過來搶功,“從南方來了一伙客人,住在……”

    蔣二皮推了鄭三渾一下,讓他閉嘴,然後笑嘻嘻地說︰“有這麼幾伙客人,在春院里大手大腳,十分可疑,我和老三正在多方打听他們的來歷,一有確切消息,馬上報給胡大人。”

    “對對。”鄭三渾反應過來。

    胡桂揚對這兩人再熟悉不過,沒有表現出在意,也不給好臉色,“行啊,有消息就去找我吧。趕車的,走了。”

    車夫正要揮鞭,蔣二皮急忙道︰“等一下。這個……胡大人,我們哥倆兒辛辛苦苦打探消息,能不能……”

    “先給消息再給錢,咱們一直是這個規矩。”

    “這回我們不要錢。”蔣二皮道。

    “對,不要錢。”鄭三渾幫腔,兩只眼楮亮晶晶的,像是饑餓的孩子見到了親娘。

    “不要錢,要什麼?”

    “胡大人這就要飛黃騰達了,身邊不得有幾個親信隨從嗎?我們哥倆兒追隨胡大人挺長時間了,赴湯蹈火,忠心耿耿……”

    “行了,拿到消息再說。”胡桂揚拍下車廂,車夫立刻甩動鞭子,驅騾前行。

    蔣、鄭二人站在胡家門口目送,時不時揮手,仿佛純樸的老鄉送本村子弟進京趕考,滿懷期望,又滿懷不舍。

    胡桂揚可沒指望這兩人能打听到重要消息,更沒想讓他們當親信。

    趙宅還是空空蕩蕩,只有何五瘋子看家,坐在大門口睡著了,裝有包子和面餅的兩只桶放在身邊。

    胡桂揚跳下車,車夫笑呵呵地過來幫忙搬東西,按顧主的指示,全都放在前廳里,然後領了幾錢銀子,心滿意足地告退,覺得這趟買賣做得值。

    胡桂揚站在大門外前後看了看,平時挺熱鬧的胡同,今天沒有半個人影,連最淘氣的幾個孩子也沒出門,所有人似乎都商量好了,躲避死里逃生的三十六郎。

    他走上台階,正要叫醒何五瘋子,突然發現一只木桶在微微晃動,心中一驚,以為又有怪事發生。

    木桶晃動得越來越劇烈,很快又不動了。

    胡桂揚走上前去查看,不由得啞然失笑。

    木桶里不只有面餅,還裝著一只狗。

    那狗大概還不到一歲,渾身髒兮兮的,沾滿了碎面,隱約像是土黃色,看樣子已經吃飽了,正費力地想要逃出去。

    “何五瘋子!”

    胡桂揚連叫幾聲,何五瘋子終于醒來,一臉茫然,好像又忘了自己在哪。

    “你真大方,拿餅喂狗。”

    何五瘋子到處找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木桶里,“咦,這是什麼東西?”

    “汪。”小黃狗給出回答。

    何五瘋子伸手拎出黃狗,“哪來的家伙,敢偷吃我的餅?我要把你炖了。”

    黃狗老老實實地並攏前後腿,呆呆地看著人類。

    “可你就這幾兩肉,不夠我一口吃的,暫且饒你一條狗命,給我滾遠遠的。”

    何五瘋子將狗扔出去,沒太用力,黃狗落到台階下,翻了幾個跟頭,起身向胡同里跑去。

    何五瘋子起身,“東西都搬過來了?”

    “嗯。”胡桂揚進院,何五瘋子跟在後面,也不關門,嘮嘮叨叨,將趙宅的屋子都給安排了用處。

    宅子外面,黃狗跑出不遠,止步轉身,發現兩個人類沒有追上來,歪頭想了一會,撒腿跑回大門口,跳上台階,圍著木桶嗅了幾下,吃飽的它已經不感興趣。

    偏門敞開,黃狗不請自入,循著氣味,繞過影壁,向前廳跑去,沒多遠,它又嗅到另一種味道,猶豫片刻,改變了方向。

    院子很大,到處都是堅硬的石板,只有一塊地方例外,泥土松柔,味道就來自這里。

    黃狗用前爪刨土,覺得下面藏著比面餅更有吸引力的東西。
kenzotenma 發表於 2017-8-5 15:45
第三十七章 無用之狗

胡桂揚走出前廳,夕陽余光中,看到一只小活物正在院子里刨土,“何五瘋子,怎麼把狗放進來了?”

    何五瘋子從一間廂房里探頭出來,他正在挨間屋子觀測大小,“咦,白吃白喝就算了,竟然還跟進家門了,這是一條賴皮狗,我把它扔出去。”

    何五瘋子連蹦帶跳,幾步到了黃狗面前,彎腰拎起,卻沒有走向大門口,“快來瞧,狗子挖出寶藏了。胡桂揚,這座宅子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千萬不能讓別人搶走。”

    胡桂揚走過來,驚訝地看到黃狗竟然挖出一個幾尺深的坑,“這是什麼狗?屬耗子的,這麼能挖洞?”

    何五瘋子將黃狗扔到一邊,跳進坑里,抓住什麼東西,用力一拉,拽出一根細長的木牌來,不由得大失所望,“原來不是寶藏。”

    黃狗跑來,沖著木牌又是蹦又是跳,急迫地連聲吼叫,好像那是一塊它收藏已久的骨頭。

    何五瘋子舉著木牌逗狗,哈哈大笑。

    “給我瞧瞧。”胡桂揚伸出手。

    “我先看到的。”何五瘋子不給。

    “你是僕人,看到的、听到的、拿到的任何東西都屬于我。”

    何五瘋子用一只眼楮瞪著胡桂揚,慢慢將木牌遞過來,“姐姐不會一直保護你,等著……”

    胡桂揚一把奪過木牌,“你姐姐是老虎嗎?你這麼怕她。”

    借著最後一線余光,胡桂揚仔細察看木牌,木質紅得發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顯然有些年頭了,埋進地下的時間卻不長,泥土一擦就掉,上面刻著一圈古怪的花紋,中間是一個古樸的字跡,倒是不難辨認,應該是一個“火”字。

    “什麼玩意兒?”胡桂揚不喜歡這東西。

    在他腳邊,小黃狗一次次跳躍,想要回木牌,在他對面,何五瘋子那顆正常的眼楮瞪得如銅鈴一般,凶光閃爍,雙拳緊握,身子微微傾斜,像一頭盯住獵物正要發起進攻的野獸。

    胡桂揚嚇了一跳,真打起來,他可不是對手,于是將木牌還回去,“給你,又不是什麼好東西。”

    何五瘋子接過木牌,看都沒看,直接扔到一邊,小黃狗一躍而起,半空中咬住木牌,高興地跑開了。

    “永、遠、不、準、說、我、姐姐、的、壞、話。”何五瘋子一字一頓地發出警告。

    “好,我以後不提她,甚至永、遠、不、跟、她、說、一、句、話。”

    何五瘋子點點頭,神情稍稍緩和,“奇怪,你這人不算太差,為什麼我總想揍你呢?”

    “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胡桂揚笑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塊銀子,“該吃晚飯了,去買酒買肉吧,這回不用賒賬。”

    “這才算是‘主人’。”何五瘋子接住銀子,立刻換上笑臉,“還來一席?”

    “不要,四樣菜、一壺酒,足矣。”

    “小氣。”何五瘋子扭身就走。

    “還有一件事。”胡桂揚指著黃狗刨出的坑,“以後埋東西,最好深一點。”

    “嗯?”何五瘋子一臉的莫名其妙。

    胡桂揚也不解釋,走回前廳。

    火字木牌十有八九是火神教的物件,何百萬想辦法偷偷埋在趙宅,不知涂了什麼東西,引誘黃狗刨出來,增加一點神秘,估計狗若是不上鉤,這個任務就會落在何五瘋子身上。

    對這點小伎倆,胡桂揚不放在心上,到前廳點起油燈,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對半開的棺材說︰“義父,你是不是後悔當初救下我們呢?雖然保住了子孫根,我們可沒保住兄弟情誼,你才去世半個月,已經沒有人在意你的遺體在哪了。”

    胡桂揚笑了兩聲,“我總覺得好像有人躲在暗處開我的玩笑,不會是你吧,義父?我小時候沒少淘氣,你是要處罰我嗎?”

    胡桂揚自言自語,連他也覺得不正常,可就是停不下來,說了許多話,忽然看到門外有一雙眼楮在看著自己。

    小黃狗叼著木牌站在門邊,雙眼微微閃光,想進屋,又有點膽怯。

    胡桂揚招手,“過來。”

    小黃狗不知是看懂了手勢,還是听懂了人話,搖著尾巴跑進來,到了胡桂揚面前,松口放下木牌,抬頭吐舌,一副急于討好的樣子。

    “你是遭到了拋棄,還是自己走失了?瞧你的模樣,既不威猛,又不漂亮,大概是被拋棄的,你是一條‘無用’的狗,對不對?”

    小黃狗似乎在咧嘴笑。

    “你可以留下,但是只能吃剩飯剩菜,雖然‘無用’,來了陌生人,總能叫幾聲吧?”

    “汪。”小黃狗竟然真的叫了一聲。

    “不錯不錯,好一條聰明的‘無用’狗,給你起個名字吧……你吃了我的餅,就叫大餅,記住了嗎?大餅就是你,大餅。”

    “汪。”

    胡桂揚正在逗狗,何五瘋子帶著酒肉回來了,一大塊肘子、一整只燒鵝、一長串烤鵪鶉、一長條麻辣兔,雙手都被佔用,右胳膊上掛著一只茶館用的長嘴銅壺,“四個菜,一壺酒,應該差不多了。咦,狗子還在,來,吃我一腳……”

    “它叫大餅,以後就留下看家了。”

    “大餅?”何五瘋子看著才一尺多長的黃狗,大笑起來,“爛狗,爛名字,倒是挺配。”

    何五瘋子沒有踢狗,將酒肉放在桌上,“來幫下忙,這壺酒可挺沉。”

    “你哪買來的這些東西?”胡桂揚很意外,觀音寺胡同住房居多,店鋪沒有幾家,只賣些簡單的吃食,並無燒鵝這一類的菜品。

    “呵呵,我就知道晚上沒吃的,所以趁你不在的時候,去胡同口的茶館,讓掌櫃去別處買點東西。掌櫃人很好,听說是你家,願意賒賬。對了,你那點銀子不夠啊。”

    “你猜到我要四個菜一壺酒?”

    “那倒沒有,還有幾樣菜,我替你賞給茶館掌櫃了,他讓我感謝你呢。”

    有這樣的僕人,家財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敗光,可是已經買來,胡桂揚不會拒絕,而且一聞到香味,他的饞蟲也被鉤起來了,親自跑到後廚,翻出杯碗筷碟,回前廳盛裝食物,不分主僕,與何五瘋子開懷大吃。

    名叫“大餅”的黃狗一點不見外,將自己當成了家中的一分子,圍著桌子轉圈,時不時蹦起來,想看看桌上都擺著什麼。

    菜太多了,連著大塊肉的骨頭被隨手扔到地上,大餅吃得很快樂,肚子脹成了圓球。

    胡桂揚沒吃太多,先去將院門關好,然後回客房休息,睡得迷迷糊糊,隱約還能听到何五瘋子詭異的笑聲和大餅的狂吠。

    真實的人世美好,但是復雜,終歸不如夢中簡單,胡桂揚迫不及待地睡去,卻沒有如願做夢。

    次日一早,胡桂揚一出房門就看到黃狗在院子里亂躥,嘴里仍然叼著那塊木牌。

    “大餅。”胡桂揚只叫了一聲,黃狗立刻飛奔而至。

    胡桂揚奪過木牌,仔仔細細地又查看一遍,還是沒瞧出特別之處,于是還給大餅,“何百萬想故弄玄虛,就讓他玩下去吧。”

    今天他要見好幾位重要人物,卻一點也不著急,也不叫何五瘋子,自己帶些銀兩,去胡同口的茶館坐了一會,與劉四掌櫃閑聊,順便把賬結了,吃了一碗茶泡飯,這才不緊不慢地出門。

    東廠和錦衣衛比較近一些,胡桂揚卻雇車先去最遠的西廠。

    汪直果然在等,甚至親自走出正堂,站在台階上歡迎胡桂揚的到來。

    “我現在不能加入西廠。”胡桂揚站在台階下說話。

    “為什麼?”汪直的笑容有些僵硬,“有人許給你更高的職位了?”

    “沒有,所謂無功不受祿,我現在只想查清妖狐的真相,雖然現在不加入西廠,但是希望廠公能允許我動用西廠的校尉。”

    汪直冷臉盯著胡桂揚,好一會臉上才慢慢露出笑容,“好,我會指派一名親信協助你查案,他能調動西廠爪牙,直接領受你的命令。”

    “這樣再好不過。”

    “等我挑挑人,明天派去見你。”

    “多謝廠公,有西廠的協助,查案必將勢如破竹。”

    “真相,我只要真相。”

    “定如廠公所願。”

    胡桂揚出了西廠,乘車繞路前往東廠。

    東廠提督太監名叫尚銘,任職已久,年紀比汪直大得多,沒有親自接見胡桂揚,聲稱自己在宮中辦事,派一名千戶代為接待。

    千戶非常理解胡桂揚的選擇,不等對方提出要求,主動表示東廠願意協助查案,同樣會挑一個人給胡桂揚當幫手。

    事情順利,胡桂揚將近傍晚時才去前軍都督府,一報出名字就被帶至後堂。

    袁彬很失望,“你這樣做,實際上是在幫助東西兩廠,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證明妖狐為妖,順便將功勞據為己有,到時候,滿朝文武將面臨一次慘敗,你也得不到好處。”

    “那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想要查清妖狐案,就必須集中力量,希望袁大人也能指派一人協助我。”

    袁彬沉默良久,最後指著身邊的隨從說︰“他叫袁茂,是我最信任的人,從今天開始,他會留在你身邊協助查案,直到找出真相。既然你已做出決定,我不勉強,只盼你勿忘初心,記住︰你的義父趙瑛,至死不信鬼神。”

    胡桂揚鄭重地點頭,一邊的袁茂卻是目瞪口呆,從第一次見面他就厭惡這名年青人,現在居然要給他當下屬,即使只是暫時,他也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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