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科幻] 星城邦 作者：無雲（連載中）

第二章　「上與下」-2

　　下班的鍾允文回到宿舍房間，胖恩傳來在婚姻媒合中買到的未婚女性名單，還問要不要一起去「後續發展」，但鍾允文實在興趣缺缺。
　　個人系統自動連結市內新聞，投影牆上的全視野螢幕反而讓空間更顯侷促。
　　許多篇幅都在報導今天T國分社聲勢浩大的不定期消防演習，分社為了這個演習幾乎是傾巢而出，員工不但扮演市民也扮演自己，那個控制室的「留守人員」還是去年度最佳員工，演習結束後，幾個核工部門的同事擠在鏡頭前接受採訪。
　　「——星辰，轉動世界。」
　　鍾允文看著那熟悉的三角標誌像地球般自轉著，胖恩卻說他們資安部門已經連續兩天加班找系統漏洞，根本不知道要演習的消息。
　　同樣是號稱不定期消防演習，幾天前「底區」一間脫衣舞酒吧被打成蜂窩，新聞卻壓根沒提，管理局與大公司的交情可見一斑。不過鍾允文當晚經歷槍戰的恐懼，似乎被帶著神秘氣氛的邂逅所沖淡。那是自己懂事以來，初次有女孩子參與的生日。
　　事發第二天早上等不到藍眼女子醒來，鍾允文只能幫她訂好早餐，在投影牆留下簡單訊息便上班去了。等鍾允文下班回來，宿舍房間與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連根頭髮也沒留，就像她根本沒來過一樣。倒是房間裡飄散一股淡雅清香，鍾允文努力地嗅著，直到發現那其實是之前遊戲附贈的室內芳香劑。女子沒留下任何訊息，卻拿走了衣櫃裡的舊外套跟棒球帽，鍾允文看著再度空蕩蕩的房間有點失落，好像球迷接到全壘打球卻忘了找球員簽名。
　　這段「豔遇」說什麼胖恩都不會相信的，鍾允文決定乾脆三緘其口。
　　他用個人系統為自己點了份晚餐，接著玩起那款《瘋狂駕駛》打發等待的無聊。鍾允文在虛擬實境中轉動不存在的方向盤，腳下猛踩油門，遊戲裡的越野車輾過路障、古代生物與可笑的外星人，不斷尋找下一個加油站。幾可亂真的路況帶給鍾允文駕馭速度的快感，「開車」現在成為一項娛樂而非生活必要的技能。
　　書桌旁的宅配窗口亮起燈號，一盒熱騰騰咖哩飯由中央廚房送達，還附了罐椰奶口味的飲料，罐子外超薄螢幕上的比基尼女郎正跳著草裙舞，背景是早已消失的藍天白雲……
　　可是咖哩飯裡的重組肉還是一叉下去就散了，鍾允文只好胡亂把盤裡的東西攪成一團吞下肚。

第二章　「上與下」-3

　　「上城」某家高級餐廳的午餐時段，紅髮女子駕輕就熟一刀切下，瓷盤裡牛排鮮嫩的剖面滲出豐沛肉汁，女子向等在桌旁確認熟度的侍者點點頭。坐在對面一位頭髮稀疏的中年人發出嘖嘖聲，搖搖頭逕自啜著紅茶。
　　「來一塊？」女子笑盈盈切好一塊肉遞過來。
　　中年人忙不迭擺手打理起自己的主餐，他仔細把魚肉與骨頭分開再細細咀嚼，女子見狀也端起自己杯裡的紅酒淺嘗一口。
　　「南美洲一頭牛，搭磁浮鐵路到這價格就漲了十倍……」
　　「我看以後還是吃魚划算點。」中年人用刀叉指著盤裡的魚排嘮叨著。
　　「反正是『媽媽』付錢嘛～」女子像小孩一樣撒起嬌來，晃動著豔麗的紅髮。
　　「『媽媽』養『女兒』也是有個限度……」中年人壓低聲音：「阿根廷那邊對妳的進度不太滿意呢！」
　　女子左手叉起一塊肉，右手變魔術般憑空翻出一張照片。
　　「城堡．皇后．國王……」中年人看著照片：「這個『問號』是什麼意思？」
　　女子用餐巾擦擦嘴，一手伸出朝著對方掌心向上，中年人不情願地掏出一張金色現金卡片塞到她手裡。
　　「謝啦～我猜也許跟『地球至上』有關吧？」
　　「妳說的是那個反對月球開發的激進團體？」
　　「嗯，幾乎所有投資月球殖民基地的大企業都收到他們的恐嚇，幾天前『底區』一家酒吧被星辰的情報部門抄了個精光，他們通常不會這麼敲鑼打鼓。」她接著把紅酒一飲而盡。
　　「這照片來源可靠嗎？」中年人皺起眉頭。
　　紅髮女子嬌嗔抗議：「那可是人家光溜溜地在他房裡裝了監視器才拍到的呢！」
　　「會不會被他發現？」
　　「我用的是能遠端充電的被動式鏡頭，被發現再說吧～」
　　「妳真是……」
　　「還有，上一個身分用掉了，再給我一個！」她朝著中年人再次掌心向上。
　　「死丫頭～身分這東西比錢還難弄，妳能不能省著點用？」
　　「好啊～不然換你去犧牲色相。」
　　「我不是這個意思，最近管理局防火牆越來越難搞，出事我都沒把握能送妳離境。」
　　女子兩手托腮，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回答：「知～道～啦～老～爹！」

第二章　「上與下」-4

　　當晚戶外雨勢漸歇，一座座垂直都市的萬千燈火有如火炬般照亮雲層下的天空。
　　「下城」某個小房間裡，螢幕冷光映在同一個中年人臉上，他戴著虛擬實境眼罩，十指在圍繞他的立體投影鍵盤上打得飛快，他熟練地滑動一層層介面輸入指令，彷彿被包裹在一顆閃爍的綠色洋蔥球裡。可惜系統不斷出現拒絕存取的訊息，中年人氣餒地摘下眼罩揉揉眼睛，視野又回到那單調的小房間……
　　在大毀滅前他可是讓T國政府頭痛的頂尖駭客，當時防火牆技術還原始的很，不管要侵入哪種目標對他來說都易如反掌。直到一次大意留下了痕跡，才被法院以「反數位犯罪法」逮捕定罪……
　　中年人搔搔頭，戴起眼罩繼續奮戰，他不喜歡那些嵌入角膜與耳道的個人系統，用腦波與聲波發出指令固然便捷，但也代表這些行動裝置離你的思考儲存核心——「大腦」，越來越近。身為駭客，他深知保護資料庫的重要，不讓那些新科技直接侵入身體是他的最後底線。
　　之前苦心安裝的幾個「後門」又被對方系統隔離起來，還有一個「後門」被設下反向追蹤陷阱，像張大嘴的捕獸夾等待粗心的獵物。中年人忍不住咕噥幾句，又打開保溫瓶喝了口茶，之後小房間透出的冷光與鍵盤點擊聲就這樣一直持續到凌晨。
　　第二天上班時間前，「北-23」管理局出入境資料庫跳出一筆新資料，照片中的拉丁裔美女笑容迷人，31歲紅髮棕瞳，穠纖合度的身高體重。姓名是麗莎．艾薇塔，入境事由為商務兼觀光。備註說明她透過「紅谷陽光貿易公司」代辦入境申請，管理局電腦對她的風險判定為低度。
　　最後一欄的簽證狀況則是——「已入境，核發九十天簽證。」

第二章　「上與下」-5

　　相馬龍之介開啟腰間計時器，等待嗶聲一響就拔出腰際手槍持續射擊，隨著槍口火光，一具具電子人像靶亮起代表命中的綠燈倒下，而他後腳剛離開的地板卻亮起紅燈，代表此處已遭到敵火回擊，穿梭在模擬市街中的龍之介不斷尋找掩蔽持續開火。
　　退匣、裝填、上膛、瞄準！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他兩手緊握手槍在瞄準同時連扣板機，每個人像靶幾乎都被命中兩發以上。當備用彈匣耗盡，龍之介在地上一個翻滾，順手抄起身後的折疊式衝鋒槍，猛烈地向目標進行壓制射擊；毫不間斷的火力，打得最後一面固定靶發出湯匙敲玻璃杯似的清脆聲響。
　　藉由火藥威力殺死跟自己一樣的人類，這老方法幾百年來未曾改變。
　　當衝鋒槍停止怒吼冒出一縷意猶未盡的白煙，龍之介也剛好抵達固定靶前，他確認槍膛清空後便按停了計時器。
　　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固定靶立在仿製的「天使俱樂部」吧檯後，逼真的實景模擬是鄭成駿與龍之介對這個戰鬥教練場的共同堅持。以高硬度鋼板製成的固定靶在胸部以上佈滿彈痕，還有幾顆彈頭卡在上面，龍之介不管燙手逕自挖下一顆，捏著那變形的鉛芯左右環顧，看來標準彈的殺傷力還是不行……
　　龍之介突然回頭，遠在戰鬥教練場後端的管制門被慢慢推開。
　　「今天練得怎麼樣？」
　　走進來的是鄭成駿，他輕鬆拎著衣領把西裝上衣掛在肩頭。
　　「外勤同仁攜帶的火力太單薄，只能勉強拖住『城堡』……」龍之介低頭看看腰間的計時器：「……大概四分半鐘左右。」
　　「我們的主要目標是抓到『皇后』，其他的就交給管理局吧。」鄭成駿說。
　　龍之介卻搖搖頭：「那些公務員沒有我們積極，上次『H2』損失了五個人爭取到的時間，就那樣被白白浪費掉。」龍之介冷靜的臉上閃過些許落寞，但他隨即抬頭……
　　「之後我想搭配使用碎裂彈！」
　　「可是那款彈頭不是被國聯禁用，要求『B&B』停產了嗎？」
　　「以『城堡』的匿蹤能力，我們只能靠一槍斃命的碎裂彈，！」
　　一向認真的部屬非常堅持，鄭成駿摸著下巴躊躇。
　　「好吧～我去想辦法，目前你打算怎麼做？」
　　「我準備深入『底區』發動一次掃蕩。」
　　「在『皇后』行蹤沒有確認之前，我只准偵察，不准『H2』再輕舉妄動！」年輕的老闆口氣突然嚴厲起來，但又隨即回復了平靜。
　　「資安部門利用上次消防演習反應爐冰封，關閉了分社系統進行全面檢測，昨天新的防火牆已設立完成，現在你不用擔心『騎士』了，其他就等金秘書比對完監視器紀錄再作打算。」
　　龍之介不發一語。
　　「別板著臉，陪我吃頓晚飯吧？」鄭成駿笑著說：「難得今天這麼早下班。」

第二章　「上與下」-6

　　今天值完早班後，鍾允文正要把個人系統切換回私人模式，一則內部通知要他即刻到「上城」的分社行政區報到，同時他搭乘垂直列車的樓層權限也隨之升級，鍾允文依循指示先到「城中」轉運車站轉車。
　　他這輩子第一次通過標示著「上城候車區」的管制閘口，候車區內的人不多，裝潢色調是簡潔的藍白兩色，比起「下城」那些硬過頭的塑鋼座椅，這裡的椅墊軟硬適中。貫通整座都市的中央軸柱在此改掛五條通往「上城」的垂直列車，其他三條則是企業與私人專用，僅僅一百層的樓層數卻跟三百層的「下城」擁有一樣的列車密度，鍾允文終於了解為什麼大家都說「上城」的班次沒那麼趕。
　　但這也是每年負擔昂貴的「高度稅」所換來的，住的越高繳的越多，對此鍾允文覺得還算公平。
　　垂直列車的規格也大大不同，舒適座椅兩兩成對，用不著一排人擠成一堆，車廂中沒有廣告播個不停的環狀螢幕，取而代之的是輕柔音樂。乘客不乏通勤來「上城」工作的上班族，他們與鍾允文反方向走出車廂，看樣子是要趕著轉車回到「下城」，改不掉的搭乘習慣讓鍾允文差點又跟著他們往回走。
　　列車以平穩速度鑽入雲層，車廂照明自動增強，乘客們繼續閉目養神。
　　幾分鐘後，一道耀眼光線照了進來！
　　列車脫離雲層高度持續向上，鍾允文忍不住趴在車廂玻璃上吞著口水，他的雙眼貪婪捕捉這只在網路上見過的「夕陽」——接近雲層的橘色太陽像炙熱的反應爐心，與周圍一切事物涇渭分明，但天際卻像博物館看到的那種手工蠟染；靛藍染料浸潤了布匹，廣大無邊的深藍以無法察覺的速度緩緩下降，逐漸吞噬掉太陽最後的光線。
　　鍾允文之前只見過穿透雲層缺口的稀疏陽光，那是在每年雨季結束後難得幾天。「下城」與「城中」的太陽燈，在他搬進這座都市就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人造陽光確保他不會因為日照不足罹患骨質疏鬆症。
　　原來陽光並不是千載難逢的慶典，它是「上城」理所當然的每一天
　　此時的他繼續緊貼車窗，陶醉在夕陽帶來的感動中。
　　而這種沒見過世面的「下城人」，卻讓那些衣冠楚楚的同車乘客不屑地轉過頭。

　　「請搭乘，即將進站的接駁巴士。」個人系統引導鍾允文走出宏偉的「上城」轉運車站，無人駕駛的接駁巴士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帶著他通過高級飯店與噴泉。襯著空中炫目的立體動態廣告，彷彿是一曲優美的旋律盤旋而上。
　　當巴士減速靠站，熟悉的三角標誌再度出現，但底色不同於「城中」的紅，而是純淨的白，風格簡直像不同的公司。鍾允文剛走近大門，接待機械人就透過掃瞄確定他的身分：「鍾先生您好，請沿綠色指示線前進。」鍾允文低頭一看，有道綠光從他的腳前向大門內延伸，不長不短，恰好消失在視線終點！
　　分社行政區人來人往，似乎沒有準備下班的氣氛。但鍾允文發現這裡的女同事好多，進來沒多久就有五六個年輕女孩與他擦身而過，原來胖恩那套階級壓迫論一點也沒錯！
　　正妹都被上面的搶走？還是說她們根本是自願的？

第二章　「上與下」-7

　　個人系統發出防撞擊警告，專心注意地面指示線的鍾允文差點撞上一堵牆。綠光結束在牆腳下，天花板無聲開啟，霎時地板載著鍾允文緩緩上升，輔以閃動文字說明——「前往，第一特殊人力資源與事務部！」鍾允文暗自思忖，進分社工作這些年他從沒聽過這個部門，從字面上看來似乎還不只一個？
　　地板停止上升，地面綠光再度出現，引導鍾允文走進長廊兩側的房間之一。
　　「鍾先生您好，想喝點什麼？」房間裡一位似曾相似的酒保親切詢問。
　　一座與「天使俱樂部」相同的吧檯出現在房間中央，鍾允文迷惑地看著那個酒保。四周都是白牆，在白牆之後則站滿了「H1」的語言、表情與測謊專家。他們圍繞房間般大小的單面鏡玻璃屋，專注盯著受試者的反應。
　　帶頭的「H1」主管金智媛維持一貫優雅，她的眼妝流露出成熟風韻，卻讓人猜不出實際年齡。名義上她是分社社長秘書，實質上則是負責內部稽核的關鍵人物，擁有等同分社社長直達總社的權力。通常來說這種角色不太受歡迎，但金智媛卻執行得相當出色，不諱言有部份來自她的女性魅力，對上司鄭成駿似有若無的調情，金智媛總是不著痕跡地閃避，以免男女關係誤了大局。
　　透過門口保鑣的個人系統影像紀錄，「H1」迅速鎖定當晚幾個進出俱樂部的嫌疑犯。其中之一就是這個核工部門的工程師。金智媛看著螢幕上反覆播放鍾允文不情願地掏出身分證的畫面。
　　金智媛仔細觀察鍾允文與酒保的互動，這個對象怎麼看都不像從事情報工作，現在鍾允文在吧檯旁磨蹭了半天，最後跟酒保點了杯汽水跟當晚一模一樣，俱樂部常客消費都用無記名的現金卡片，只有他用自己的身分證簽帳。金智媛以稽核人員的敏銳度，快速瀏覽鍾允文的員工資料……

　　二十九歲男性，T國本地人，身高一百七十四公分，體重七十公斤。
　　二流大學畢業，分社工作資歷六年，職位基層三等，工作表現保守。
　　未婚單身，無犯罪紀錄，無軍事背景，無特殊政治與宗教傾向，歷年體檢報告顯示無重大疾病，DNA篩檢無異狀。

　　乏味得像白開水，這種人會去看脫衣舞應該很正常吧！
　　玻璃屋裡的酒保其實是金智媛特別安排的大眾臉，經過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淡化，人會把僅有的片段記憶套到現有環境上，鍾允文目前就在重複他當晚的消費行為。至於俱樂部內的監視器紀錄，則因光線昏暗完全派不上用場，男性同仁之前樂於反覆比對那些低俗的脫衣舞女郎，一直等金智媛換上女性才確定資料毫無價值。
　　目前鎖定對象都是「H2」回收個人系統所遺漏的。首要嫌疑犯是那個失蹤的酒保，還有幾個來向藥頭買藥的「伊甸園」成癮者。根據鍾允文的供詞，當晚他由逃生門離開就一個人回到「下城」宿舍。
　　但他在描述這段過程的時候，稍稍改變了「我」這個字的用詞習慣。
　　這引起金智媛的注意，不過要證明他的話只有侵入轉運車站監視器資料庫，但最近管理局的防火牆越來越嚴密，她得謹慎評估有無必要。
　　事情有一百分與六十分兩種做法，如果想做到完美，一開始就不能出錯！
　　女人的直覺讓金智媛決定要查清楚，她喚來部屬低聲吩咐了幾句。

第二章　「上與下」-8

　　「找到女朋友了嗎？」
　　在大禮堂等著開季會的鍾允文肩膀又被重重一拍，棕髮外籍大叔馬克在他身旁直接坐下，大禮堂裡人山人海，整個核工部門幾乎都到齊了。
　　「你們小組不是正在重啟樓上的發電機組嗎？怎麼有空回來開會？」鍾允文想起那次不定期消防演習提到機組冰封，現階段「北-23」改由其他都市支援電力。
　　馬克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他神秘兮兮地對鍾允文說：「偷偷告訴你不要跟別人講，新聞上的畫面都是假的啦！」看鍾允文瞪大了眼睛，馬克接著低語：「機組冰封的成本太高，總社哪願意花這個錢？最終處置的畫面都是事先拍好的！機組一切正常，我昨天還排休陪老婆小孩到『城中』的遊樂園去玩呢！」馬克得意洋洋，開始透過個人系統下載季會摘要。
　　連機組冰封也是假的？這年頭到底還有什麼是真的？
　　所有人的個人系統都被鎖定在上班模式，只能靠投影牆上播放的市內新聞紓解等待的無聊，有則「伊甸園」成癮者搶劫銀行的畫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個中年嫌犯被市警綁上擔架，全身還不住抽搐。
　　「這些吸毒的，全都是社會的垃圾！」馬克緊握雙拳忿忿不平，這位中年好男人有副好身材，在家應該常幫老婆做家事，而不是當胖恩嚮往的那種大老爺。說到胖恩，他現在簡直變本加厲，前幾天他竟打算貸款買個「專屬女僕」情趣機器人，還推薦鍾允文一起試用，對於這種另類的一妻二夫鍾允文敬謝不敏，胖恩卻說這算是一種療癒，療癒他在收到管理局婚姻媒合結果是零配對的打擊。
　　「生物本能就是要把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我們這輩子應該是沒希望了！」胖恩悲觀地說，又繼續點選「專屬女僕」銷售網頁上的各種胸部尺寸。鍾允文忍不住想起槍戰當晚的藍眼女子，還有她堅決不願就醫的神情。比起行政區那些正妹，她像朵開在荒地的野玫瑰，美得毫不妥協卻又充滿生命力。
　　但她卻願意接受自己的庇護，在寒酸的宿舍房間睡得如此安穩，這竟讓鍾允文在「上城」接受調查的時候，下意識地隱藏了關於她的部分。
　　雖然那是個空掉的糖果罐，但一打開還是會飄出淡淡的甜味。
　　鍾允文希望這是永遠屬於自己的秘密。

第二章　「上與下」-9

　　電流以光速往返電路之間，星辰T國分社主程式透過無數脈衝訊號指揮子程式運作，一條不起眼的陌生指令挾帶在回饋訊號中，但隨即被系統防火牆剔除，資安程式正想將它隔離，陌生指令便瞬間消失了……
　　同一時間另一座垂直都市「北-19」的防火牆卻遭到突破，兩座支援「北-23」機組的變電站陡然停止送電，目前電力將不夠應付一小時後的上班尖峰時段！「北-23」控制室值班人員頓時焦頭爛額，上面的沒事搞什麼機組冰封，弄得現在三不五時就跳電，市民投訴進來罵的都是基層，哪有人知道根本是高層捅的簍子？
　　吵醒值班主管的結果就是一頓臭罵再叫你自己想辦法，值班人員掙扎後選擇進行局部重新啟動，分社部分防火牆出現了十秒鐘的真空，螢幕上的「重新啟動進度」目前是二十三％……五十五％……八十七％……九十一％……一○○％，重新啟動完成！供電恢復正常，值班人員吁了口氣。
　　一個新的資安程式加入了重新啟動清單，隨著其他程式一起被喚醒，開始遊走於分社系統中，之後它又透過層層轉接，熟門熟路地躲進了管理局的「市內照明電力」總程式……

　　上班尖峰時段的「下城」轉運車站擁擠一往如常，不時有女性掏出自動化妝機補妝，還有遲到的上班族跳上水平輸送步道死命快跑。月台上的乘客頻頻抬頭觀望，似乎這樣就能催促下一班垂直列車提早到達。
　　今天強化玻璃外的陣雨伴隨著大霧，讓世界陷入一片白濛濛。
鍾允文踏進車廂，個人系統收到幾則朋友轉寄的月球殖民基地擴大預算案新聞，標題都是一貫的聳動與陰謀論，網路輿論各自選邊站，許多老朋友甚至因此反目。此外老媽嘮叨鍾允文這次的體檢報告一堆數值超標，要他注意飲食習慣，老爸則是提醒他有空回南部老家看看。鍾允文隨便應付了一下，便被車廂裡環狀螢幕的球季開幕戰廣告吸引住目光，他雙眼瞳孔放大，老媽的嘮叨瞬間被拋到兩千公尺高空……
　　「『星辰銳士』本周六晚間將於北-23主場迎擊『太古海神』！」
　　鍾允文最喜歡銳士隊的第四棒洋將「力士羅德」，他跟胖恩早在一個月前就買好這場開幕戰的門票。歷經人類世界興衰起落，棒球運動卻在兩百多年前發明後便屹立不搖，除了因應現代運動科技造成打擊力提升，球場尺寸略作放大外，其他的規則都差不多。
　　「亞洲最強棒『力士．羅德』對決海神平均防禦力二．零三最佳投手群！」
　　當初「北-23」就是T國第一座可以舉行棒球賽的垂直都市，中央軸柱到外牆距離足以容納一個標準球場。當全壘打球命中軸柱時，場邊啦啦隊還會跳起特殊的慶祝舞，年輕的活力熱情配合燈光動畫效果，帶動全場六萬名觀眾如癡如醉。
　　「門票已熱烈售罄，向隅者請密切注意當晚七點3D轉播！」
　　之前為了買到票，鍾允文與胖恩可是費盡千辛萬苦，為避免駭客侵入購票系統造成爭議，每張票都得親自到「城中」銷售點排隊，許多球迷千里迢迢從其他都市趕來就只為一張票，歷經三天三夜的輪班，那張半透明的塑膠票卷現在像寶一樣被鍾允文收在抽屜深處。
排隊是專屬低階白領的小小幸福，住在主場下面就有這種好處。
　　但自己的棒球帽被那個不知名的她順手牽羊，周末看球時只好再買一頂了。
　　那頂帽子可是有「力士．羅德」的親筆簽名呢！
　　鍾允文不禁有些遺憾起來。

第三章　「完美民主」-1

　　中年人戴著鴨舌帽拎個小紙包，走進「城中」的市立養老院，他在櫃檯登記完姓名後便直入大廳找熟人下棋。拜醫療科技進步之賜，院中老人雖然白髮蒼蒼卻都還耳聰目明。只是這科技進步歸進步，對萎縮的毛囊細胞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看頭上毛髮日漸稀疏，他也只能靠帽子遮一遮。
　　「野村兄！」
　　「唐先生，今天精神不錯呢！」
　　「來一盤吧？」
　　「那當然！」
　　一位白髮老者與他展開對弈，黑子白子落在棋秤上，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卻有著無窮盡的千變萬化，雙方以「手談」進行心智上的較量。
　　身為T國政府列管的數位罪犯，他原本只能過著不被允許擁有電腦的生活，這對一個駭客來說簡直比死還難受。而犯罪紀錄更是讓他四處碰壁，網路世界中曾經輝煌的駭客，最後卻淪落在養老院打零工。還好那時候他接觸了圍棋——當代最後一種電腦無法擊敗人腦的邏輯遊戲。
　　「妙手啊！」
　　「哪裡，唐先生過獎了。」
　　直到紅谷集團給了他新的身分與機會，讓他潛伏在T國負責支援其他商業間諜。也許是經歷太多滄桑與幻滅，人過了五十對什麼事都保守起來。可惜頂尖駭客所需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衝撞體制的熱情。
　　第二個則是不斷升級的新技術。
　　在圍棋這件事上，電腦最後還是突破了限制。「蒙特卡羅演算法」以一步棋後的可能發展推演，硬是用不斷升級的運算速度算完了所謂的「千變萬化」。有如數百萬棋士與你下同一步棋，各自走到終局後，投票選出當初最佳的一著。
　　每一步棋，電腦都下出無懈可擊的棋路，最後擊敗了人類最高段位的棋士。
　　當年被電腦挑戰成功的唐先生現在已經快九十歲了，他證明人類將輸給快速進化的事物，而遠遠不及唐先生的自己呢？年輕的美好已逐漸遠去，最後只剩下孑然一身，中年人的思緒陷入混亂，成片黑子遭到包圍殲滅，他嘆口氣投子認輸。
　　中年人把帶給老者的黑巧克力放在一旁，向指導他的老棋士鞠了個躬。

第三章　「完美民主」-2

　　下班時分「北-23」外仍是不變的雨景，撞擊強化玻璃的雨滴凌亂四散毫無章法，像是孩子把手上的牛奶灑了一地。
　　列車內鍾允文拉緊吊環站在環狀螢幕前，報導月球殖民基地擴大預算案的女主播換了個新人，髮型從俏麗短髮改成端莊長髮。這個簡稱「月球預算案」的議題現在正火熱，每天網路上都有激烈的正反論戰，從個人系統吵到政治論壇，雙方都利用多重身分與自動發言程式營造人多勢眾的假象，但整個預算案項目的進一步分析，似乎不是被關注的重點。
　　在大毀滅後艱困的黑暗十年，世界期盼強力政體領導，國聯一度擁有至高的政策話語權，相關議題大眾幾乎是照單全收。但在人類復興後的企業崛起時代，國聯屢遭質疑與企業利益掛勾，不只政策支持率日漸下降，甚至幾度在全球投票中出現被否決的窘境。
　　而企業介入國聯議員選舉的傳聞更是甚囂塵上，這個曾帶領人類走出衰敗的「國際聯邦發展議會」已漸漸失去光芒。這次要不是有三大企業支持，想必國聯是不敢推出這個頗具爭議的「月球預算案」，畢竟投票結果若遭到否決，當初聯署提案的議員就得下台負責。鍾允文的朋友對預算案都各有立場，還有人顯示在自己的個人系統當標籤。許多平時不熟的一面之緣都熱絡起來，只因為看到對方的標籤和自己一樣。
　　政客努力地把你貼上屬於他的標籤，然後他就擁有你了！

　　鍾允文認同發展月球殖民基地的必要性，但不該擴大排擠既有項目，百分之六的國聯年度總預算不是小數目，要犧牲掉哪些項目總得講清楚。可惜這種看法沒有現成的標籤可領，鍾允文被視為「中立族群」，手上可抵三張普通票的專業加權票讓他受到周遭政治狂熱者的持續騷擾。
　　公共議題並無絕對的「是」與「非」，衝突大多來自彼此觀點與立場的不同。
　　地球派主張地球的極端氣候遲早會趨於穩定，過度發展月球將耗盡地球資源。
　　月球派強調地球缺乏日照與可居住地，不另謀它處人類只有死路一條。
　　當然其中也不乏偏激言論，一個自稱「地球至上」的地下團體到處恐嚇企業，還製作聳動的影片廣為散布，他們宣稱四十年前的大毀滅是神懲罰人類不珍惜地球，國聯執意發展月球殖民基地將帶來「第二次毀滅」。但另一派也不遑多讓，雙方互扣「地球流氓」與「國聯走狗」帽子，大量毫無節制的攻訐、詛咒、謾罵……似乎身上標籤與自己有所不同者，就不配稱為人類！
　　鍾允文無法理解，這種仇恨氛圍到底是來自人的天性還是政客的操弄？
　　他只知道，在眼下你死我活的壁壘分明中，寶貴的真理將日漸模糊。

　　同一時間的「底區」對月球預算案保持一貫的冷漠，因為這裡的居民大部分是窮人，其次是來自外地的黑戶，十年前管理局曾做過概略調查，結論是單單「北-23」的「底區」，竟然有高達三萬左右的人口！
　　他們大多沒有身份證，沒有銀行戶頭，沒有醫療保險，沒有納稅，更遑論國聯的投票權。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擔任管理局在「底區」的各種維修保養工作，每天擠身在悶熱危險的管道間、資源回收廠與抗震阻尼器縫隙中，賺取微薄的藍色現金卡片。致人於死的工安意外經常發生，但也如隨手拋棄的自動分解餐具般無人聞問。
　　而另一個經濟來源，則是犯罪。
　　黑幫把持毒品、色情與槍械交易，動輒火併傷及無辜。只要幾張金色現金卡片，就能找到亡命之徒為你殺人放火，買條人命跟買「伊甸園」同樣容易。
　　「底區」像是垂直都市醜陋卻又必要的消化系統，國聯法律在此鞭長莫及，他們有著自己的秩序。在一次史無前例的全國串連罷工中，各垂直都市管理局最後妥協，留下了地表舊公路系統的通勤巴士，作為往返各都市「底區」的交通。他們的樓層權限僅能到「下城」的工作區，此外還有嚴格的時段限制，以免有人非法滯留。
　　為了對抗地震，「北-23」的「底區」是深埋在地底的龐然大物，整體面積比起地表樓層足足大了好幾十倍，其中遍佈層層疊疊的樓梯卻缺乏輸送系統，使單純的移動成為複雜的問題。
　　一個穿著滑走兩用輪鞋的背影敏捷滑行，穿梭在滿是反管理局塗鴉的牆面之間。背影繞過垃圾，游刃有餘閃避垂落的管線，到了轉彎處則利用牆面扶手，彷彿旋轉雨傘上的水滴般把自己甩過去……
　　輪鞋高速前進，直到管道盡頭出現一道樓梯。
　　在急停的瞬間滑輪後折收起，整雙鞋變成俐落的白色短靴，當背影輕快跳上樓梯，有如流暢的琶音爬上琴鍵，動作之快讓人看不清長相，不過從頭上的棒球帽看來，應該是星辰銳士隊的球迷。
　　白色短靴停在某個扇敲了敲，門一開便迅速鑽進去。
　　沿途偶爾有不懷好意的眼神窺探這靈動的軌跡，卻都被後頭一條巨大的黑色陰影嚇得關上窺視孔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