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99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7 14:35
第211章 投懷送抱

  雨太急,收的便快。當唐焰焰從山下把那幾匹馬牽上半山的時候,雨勢已經弱了許多。方纔捨了戰馬上山是情急逃命,現在既已結果了那幾名追兵,這馬就一定要牽上山來了,不止是因爲擔心會有李光儼的遊騎巡弋至此發現有異,而且在這草原荒嶺中,若無馬代步,就算楊浩沒有扭傷了腳,兩人也不知走到幾時才能尋着一處村寨。

  唐焰焰牽着馬到了那處緩坡,搭眼一瞧,頓時尖叫一聲,轉過身去頓足嗔道:「你……你做甚麼把他們都剝光了,噁心死人。」

  楊浩把最後一具光潔溜溜的屍體拋進野草叢裡,喘着氣直起腰來,說道:「看這情形,雨至少得下到晌午以後,李光儼的遊騎若不死心,雨歇之後勢必還要搜尋一番,爲安全起見,咱們要離開最好明天才說。秋雨之後的山上冷的很,若沒些衣服怎麼禦寒?」

  「我們要在……這兒待到明天?」唐焰焰四下看看,古木參天,雜草蔓生,到處都溼漉漉的,哪裡有個歇腳的地方。

  「當然不是這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萬一真個有人尋到這兒來發現了咱們的蹤跡,那咱們死的何等冤枉?再說萬一馬兒嘶叫起來也不安全。咱們趁着雨還沒停,能沖刷掉足跡,翻過前面的山嶺,再尋個地方歇息。」

  楊浩一面說,一面抱起了那堆衣服,衣服裡有腰牌、銀兩,火摺子,馬匹上還有乾糧袋、酒囊,靠着這些東西,這一晚也未必難熬。

  兩人牽着馬翻過山嶺,在崎嶇的山谷裡尋到一個不算太大的山洞。唐焰焰坐在洞口,看着迷濛的雨幕,嘆息道:「如今李光儼橫插一腳,我看這次結盟諸羌的事難了。橫山諸羌雖不聽銀州調度,像野離氏那樣的大部落動不動還要造他們的反,但那都是逼不得已,實力弱一些的羌寨更不會公開與銀州爲難,在他們心中,蘆嶺州和銀州,還是銀州的份量重些。」

  楊浩坐在旁邊另一塊石頭上,輕聲說道:「我現在隻擔心木恩能否完成我的託付,我們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去,這一天一夜不見我的蹤跡,也不知木恩能不能沉住氣守好營盤,聽那赫連將軍所言,李光儼此來,一是要殺我,除掉銀州之患。二是以此恐嚇諸羌,破壞這次大會。如果找不到我的蹤跡,他很可能再對那些商賈下手。」

  唐焰焰輕聲道:「木恩據河而守的話,李光儼勢單,很難討得了好去。不過,他只要阻止你準時趕赴諸羌大會,再對各部頭人恐嚇一番,各部族頭人必然如鳥獸般散去了,你是挾剿滅羌寨的餘威才把他們召集來的,這一次散了,再想召集起來就難得很了。你呀,當初真該帶上一支精於騎射的隊伍的。」

  楊浩笑笑,說道:「是我大意了,怎會想到此行還有危險?其實出發之前,我也派了遊騎細作,以飛鴿獵鷹與我時刻保持聯繫,只是……橫山諸羌各部頭人現在都在趕往野離氏營地,李光儼只帶區區兩百人,又做了一番僞裝,混在其中着實不易識破,我們不是也上了大當嗎?

  如今只要我能及時趕回去,再準時出現在野離氏部落,倒不怕他李光儼的恐嚇,橫山諸羌最難訓服,那些頭人們一直夾在幾大勢力中間,早就學得油滑無比,就算他們表面上答應不與我蘆嶺州往來,私下裡也未必不肯爲利所誘,李光儼若有本事盯得住橫山諸羌的一舉一動的話,那他早就把整個橫山地區控制在手中了。

  和李氏,我是不想結仇也不成了,這原在我預料之中,只是卻未想到這麼快。李家解決了吐番的危脅之後,銀州李光儼十有八九會成爲征伐我蘆嶺州的急先鋒。他是不會容許在他的臥榻之旁,有一支交好諸羌,動搖他的統治和權威的勢力存在的,勢必會趁我尚未強大起來,便將我扼殺掉,我該如何應付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敵人?着實有些棘手。」

  一陣風來,唐焰焰不由打個哆嗦,她這才醒覺自己還是一身薄衫,溼衣裹體,淺綠繡花的胸圍子隱隱綽綽的也露出了形狀,不禁害羞地抱住了胸口,楊浩注意到她的動作,連忙把眼睛移開,站起身道:「你冷了吧,我去砍些柴來。」

  唐焰焰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急忙搶上來自他手中奪過彎刀,說道:「你歇歇吧,我去!」說罷便衝進了雨幕當中。

  當她拖着一大捆樹枝回來時,已是全身泥痕,也不知是摔了跤還是爬過樹,就連頰上都蹭了幾道泥痕。唐大小姐是含着金飯匙出生的,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位身嬌肉貴的大小姐大概還是平生頭一次幹這種活兒,她拖着柴禾費力地走到洞口,就見楊浩坐在地上,手裡拿了一枝樹枝,正聚精匯神地在地上比劃着。

  黃泥地上被他勾畫出了許多圖形,方的、圓的,用一根根線連起來,他嘴裡唸唸有詞,說着什麼「一天、兩天、三天……」,念叼一陣,他便蹙額沉思一陣,再不然便抹去一些圖形,重新勾勒一番,竟連她走到了面前也沒有注意。

  唐焰焰不知他在做什麼,卻知道一定是在思索什麼大事,便放輕了腳步走進洞去,撿些比較細小的樹枝引火。可那柴禾半溼不幹的,哪裡點得着,忙活了半天,就聽楊浩哈哈一聲怪笑,唐焰焰只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禁擡頭嗔道:「這些事本該你大男人去做,你還看我笑話……」

  她說到一半忽地住口,就見楊浩仰首望天,根本不曾轉過頭來。楊浩仰臉望天,喃喃自語道:「李光儼可以行險出奇兵,我爲什麼不可以?嗯,此計雖然大膽,未必便不可行,只是這時間,這時間上不知來得及還是來不及……,嗯,你說什麼?」

  他一回頭,就見唐焰焰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手裡拿着火摺子,正瞪着他看,不禁展顏一笑,說道:「我來吧。」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先在洞中搜羅了落葉和零散的但是乾燥的細小枯枝墊在下面,上面放上唐焰焰撿回來的潮溼的樹枝,用火摺子引着了下面的樹葉枯枝,趴在地上吹了一陣,火勢便漸漸燃起來。

  「我再去砍些粗大些的樹幹來。」楊浩起身急了些,痛的又是唉喲一聲。

  「你的足踝腫得厲害,歇着別動,一會兒我再去拾些柴來便是。」唐焰焰去馬背上取了一皮囊酒來,坐到楊浩的身旁,輕聲道:「這酒雖非藥酒,也能活絡筋脈,來,我給你擦些酒,把淤血揉開。」

  楊浩不安地道:「這不妥吧,男女終是有別,還是我自己……」

  唐焰焰挑眉一瞪,大聲道:「你是不是男人,婆婆媽媽的,男女有別?你知道男女有別當初還偷看……」

  一句話沒說完,她自己臉先紅了,紅紅的臉蛋,眼波卻更亮。楊浩訕訕地辯解道:「那時候,那時候……我不是還不不認識你麼……」

  「喔,那時候不認識,成熟人了才知道不好意思?虛僞!」唐焰焰撇撇嘴,命令道:「腳伸過來。」

  楊浩不敢再說話,只把腳挪到她的身邊,唐焰焰托起他的腳,脫去鞋子,將他的腳輕輕搭在自己的大腿上。楊浩心裡頓時一跳,只覺小腿枕處,柔腴中透着結實和彈性,那可是一個妙齡少女的大腿,他的心情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

  「疼嗎?」唐焰焰見他表情有異,便關切地問道,楊浩趕緊搖搖頭,唐焰焰抿嘴一笑,便低下頭去,拔開酒囊上的木塞,往掌心倒了些酒,輕輕貼在楊浩的足踝上,輕柔的按摩起來,那動作、那神情,就像一個溫婉柔順的小媳婦兒在伺候她的官人。

  楊浩覺得傷處先是一陣清涼,然後便是一股暖流,隨着血液的循環,把一陣陣舒坦送進他的心裡。他悄悄地注視着唐焰焰,她的頭髮還是溼漉漉的,水珠從頭髮上一滴滴的落下,流過了臉頰,又一滴滴的從下顎落下。水珠慢慢滑過的感覺,就像她那纖纖柔綿的細指輕輕撫摩在自己足踝上的感覺。

  她那細膩白皙的臉蛋上沾着些泥痕亂草,卻絲毫沒有減損她的美麗,只是平時的她嫵媚豔麗如同一株野性的薔薇,而此時的她文靜溫柔卻如一朵幽雅的百合,是不是每一個少女都是一個雙面女郎?

  這樣一個美麗的少女,將他的腳放在自己彈力驚人的柔腴大腿上,怎不令人心猿意馬?

  柔嫩的手掌捧着酒塗在他的足踝上,一涼之後便是一陣火熱,這搓的哪是酒啊,根本就是無上的誘惑啊……

  楊浩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麼醜態,直到那腫脹麻木的足踝從淤青開始變得紅潤,血脈行通起來,他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馬背上有乾糧、水囊、酒囊,還有一些肉乾,唐焰焰藉着洞口的雨水淨了手,把食物取回來,二人隨便吃了些肉乾和饃裹腹。那溼衣服穿在身上始終難受的很,可是二人一男一女,總不成把衣服脫光了烘乾?

  楊浩忽地想起一個主意,大喜道:「溼衣穿在身上,恐怕到了晚上也幹了,只有脫下來烘乾才成……」

  唐焰焰紅了臉,吃吃地道:「我……我們……在……在這兒……脫?」

  楊浩嚇了一跳,趕緊撇清道:「不是,我是說,我有辦法,咱們把衣服烘乾,還不致冒犯了姑娘。」

  他起身走到洞口,在地上那堆樹枝中尋摸了半天,找了一根最長的,用刀將枝杈劈掉,拿回來比量了一下,正好能橫亙在兩端岩壁上。唐焰焰好奇地看着他的舉動,就見楊浩把那樹幹卡在兩端石壁上,又將從四名銀州士兵身上剝下的衣物一件件搭上去,那胡人的長袍搭在橫杆上堪可垂地,一件件衣服搭好,便將那洞隔成了外洞和內洞。

  楊浩此時坐在地上,便與裡面的唐焰焰完全隔斷開來,火堆也隔在了裡面。楊浩隔着胡袍搭成的門簾說道:「唐姑娘,你我都不是那般愚腐的人物,事急從權,咱們做事光明磊落,不欺己心,也就沒有甚麼忸怩虧心的。山中本就寒冷,溼衣服一直裹在身上不成的,咱們就隔着這衣袍做成的簾子,把衣裳脫了晾在杆上吧。」

  唐焰焰雖是潑辣大方,這時臉龐也不覺羞熱,遲疑了一下,才道:「好吧,我們……我們就用這衣袍簾子烘晾衣服。」

  楊浩先解下外袍搭在竿上,然後將下面完全平攤開的衣服往旁邊緊了緊,緊接着再脫第二件,待到衣服全脫光,雖說身上光潔溜溜,可是火堆的熱力還能傳出來一些,而且身上肌膚一干之後,比那溼衣服穿在身上時還要暖和一些。

  他見裡面還沒有動靜,不禁喚道:「唐姑娘?」

  「喔喔……」裡邊慌亂地答應一聲,開始傳出悉悉索索的寬衣聲。過了一會兒,一件月白色的箭袖長袍搭到了杆上,然後又將下邊搭着的衣服挪開。又過了一會兒,那件箭袖長袍悄悄拱起,隱約看見唐焰焰的小手在衣下摸索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裡邊不再有什麼動作,沉默了許久許久,楊浩有些不在適應地咳了一聲,說道:「按赫連將軍所言,李光儼殺了我之後,還要去野離氏部落炫耀一番,震懾諸羌部落。如今我逃了出來,你說他明天會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裡邊一個囁嚅的聲音道:「爲……爲什麼要問我?」

  楊浩幾乎笑出聲來,這個潑辣的丫頭,脫光光之後居然這般不自然,連說話都沒了底氣,他忍着笑道:「這樣閒着實在無聊,咱們參詳參詳。我有幾個選擇:一,事機既已敗露,放棄此番草原之行的目的,返回銀州;二、即然抓不到我,便退而求其次,集中人馬襲擊我的商隊;三、直接去野離氏部落,警告橫山諸羌不得與我往來。四、繼續四處搜尋我的下落。」

  唐焰焰沉思片刻,說道:「以我看來,當然選四。」

  「理由呢?」

  「雖說你逃出來了,但是並非沒有再抓獲你的可能,他會就此放棄,無功而返麼?至於襲擊商隊,沒有天時,不佔地利,以攻伐守,他的人馬就嫌少了些。橫山諸羌都是吃硬不吃軟的主兒,若不能擒了你或毀了咱們的商隊,他直接去野離氏部落的可能也甚小。」

  「唔……」

  楊浩沉思着點點頭,耳邊傳來「嚓」地一聲,他只道是燒裂了柴禾,信口說道:「再添些柴。」

  裡面沒有動靜,楊浩下意識地扭頭往裡一看,就見唐焰焰張大一雙杏眼,正驚恐地看着自己。那根搭在中間的樹枝,細的一頭被堆到邊上去的溼漉漉的長袍壓彎了,此時剛剛折裂,欲斷不斷,衣簾斜斜,露出一角的畫面是一個少女美麗的香肩,映着火光,那肩頭未着寸縷的肌膚透着淡淡的霞光,像磁鐵一般吸引着他……

  唐焰焰一手掩在胸前,雙眼驚恐地張着,溼漉漉的頭髮垂在她的臉側和精緻性感的鎖骨上,不妖不濯,精靈般迷人。

  她整個人都驚的呆滯了,火光一閃一閃,把她映得半明半暗,就如一副優美的少女油畫,而且無比的生動,彷彿馬上就自畫中躍出,只是驚鴻一瞥的感覺,便讓人覺得滿心可人。

  「喀喀……」很細微的感覺再度響起,聽在兩人耳中,卻不亞於晴空一個霹靂,兩人的身子一動不動,就連頸子都不曾稍動,似乎怕稍一移動,便會把那樹幹驚斷,但是他們驚愕對望的目光卻一寸一寸地向眼角移動,去睨那樹幹。

  因爲二人的衣服搭在中間,從四個銀州兵身上剝下的袍子都被推到了邊上去,那些銀州兵的袍子本來就粗厚,再加上全溼透了,那份量着實不輕,粗的一頭還沒關係,細的這頭可就撐不住了,那壓裂處木刺張開來,整個「晾衣竿」眼看就要全部落地。

  「喀嚓……」

  「不要!」唐焰焰一聲驚呼,再也顧不得遮掩自己的身體,縱身向前一撲,擡手便去託那樹幹,楊浩也同時向前搶去,那「晾衣杆」不堪重負,終於「喀嚓」一聲斷裂,所有的衣服連着那樹幹都跌落到地上,唐焰焰立足不住,「噯噯」地叫着,便向楊浩懷裡撲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7 14:40
第212章 一觸即發

  天黑了,楊浩將幾匹馬身上用來墊鞍的一塊塊羊皮、狗皮、牛皮都拿進來鋪在地上,又把烘乾的銀州四侍衛的衣服鋪在上面,抓起幾根粗大的木頭架到火上,再拿出酒囊和乾糧、飲水擺好,一切準備停當,便向洞窟深處喚道:「焰焰,出來吃飯吧……」

  洞窟裡無聲無息,楊浩苦笑一聲,又道:「焰焰,你都躲了一下午了,總不能在那待到明天早上吧?就算待到明天早上,你還是要出來啊……」

  洞窟裡還是沒有動靜,楊浩眼珠一轉,又道:「焰焰,這洞裡說不定會有蛇的,晚上一黑,裡邊什麼也看不見,很危險啊。」

  楊浩說的口乾舌燥,裡邊卻半點聲息都沒有,洞窟不是太深,隱約能看見唐焰焰的身影。楊浩抽抽鼻子,昨天那一幕再度涌上心頭,禁不住一陣心猿意馬,他相信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一刻的感覺了。

  「晾衣杆」落下的剎那,唐焰焰就像古洞中一隻剛剛成了精的狐狸向自己懷裡撲來,把他撞得仰面跌倒在地。

  唐焰焰頰紅似火,駝鳥一般緊閉着雙眼,央求地小聲叫:「不要看啊,不要看啊,求你不要看。」

  楊浩連聲應着:「我不看,我不看。」

  事實上他臉上垂着唐焰焰的長髮,兩人離的這麼近,他也確實什麼都看不見。他已驚得全身都僵了,連小手指都不敢稍稍動作,可是看不到,觸覺卻更敏銳……

  唐焰焰驚覺有異,就像一隻中了箭的雪兔,「噌」地一下就竄了起來,抓起兩件衣服便閃向洞窟的最深處……

  楊浩眼中留下的最後畫面就是一個苗條的背影。伊人避入洞窟深處,直到現在……

  楊浩嘆了口氣,起身就要往裡走,唐焰焰急叫道:「你別過來。」

  楊浩尷尬地止步,無奈地道:「你要怎樣才肯出來?」

  唐焰焰忽然暴發似的叫:「你把刀丟過來,讓我死了算了。」

  她低聲啜泣道:「你道人家便是個不知羞的女子麼?如今這樣,我……我還怎麼活下去?」

  「焰焰,你……」

  「你還要告訴我,不會張揚出去,不會損及我的清白是麼?可我瞞得了旁人,瞞不過我自己的良心,你……你要我再嫁給誰?他日若論及婚嫁,不管……不管官人是誰,我對他豈能心中無愧?我……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快活了……」

  聽着那低低的啜泣聲,楊浩沉默下來,他輕輕地靠在岩壁上,沉思半晌,輕輕地道:「焰焰,我在霸州丁家做家丁的時候,曾經有過一位髮妻,她叫……羅冬兒……」

  洞窟裡寂然無聲,過了半晌,唐焰焰才詫異地問道:「你……你已成親?那你怎麼又和摺子渝……」

  「冬兒已經……過世了。」

  「喔……」

  「我和子渝相識很早,其實在我和冬兒相愛、成親已前,我就和子渝相識了,就是那次我去廣原運糧,在程老太君的壽宴上與她相識的,就是那時……便已情愫暗生……」

  唐焰焰心中登時蘊起幾分怒氣,恨聲道:「那我不是比她與你相識的更早?我哪裡比不上她了?」

  楊浩苦笑,沉默片刻,又道:「你對我的情意,我又何嘗不知?起初,我自知身份卑微,就連對子渝的愛意,都藏在心裡不說,又哪裡敢招惹你。在廣原時更不必說了,你整日對我喊打喊殺的,我躲你還來不及呢。

  冬兒死了,我卻在蘆嶺州與子渝再度相逢,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份吧。而你呢,你容顏如花,楊浩一介凡夫俗子,卻也不是不曾動心,可是……你家世高貴,那時候楊浩前程未卜,再說又只是一個八品的散秩小官,卻又怎能被你唐家看在眼裡?所以,根本不敢生起妄念。」

  唐焰焰躲在暗處,聽得憤憤不平,心中暗道:「你高攀不上我唐家,難道就高攀得起折家了?真是一派胡言,胡說八道!」

  楊浩又道:「而子渝不同,她只是一個民女,雖與府州折家攀親帶故,卻借不上什麼勢……」

  唐焰焰驚噫一聲,楊浩並未注意,他仔細籌措着說辭,小心地道:「她……她是一個好姑娘,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唐焰焰聽的怒氣暗生,正欲出言反駁,楊浩又道:「當初在普濟寺,偷窺了姑娘,嘴裡不說,我心中實也慚愧的很,再後來,你對我一往情深,我又何嘗不知?在所有的人畏險逃離的時候,你搬來蘆嶺州;在我無所依靠的時候,你毫不猶豫地幫助我;李光儼來襲,情形何等兇險,你冒名出戰,卻把你自己置諸死地,這一樁樁一件件,我都看在眼裡,楊浩不是鐵石心腸啊……。如今……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我若再推諉搪塞,擺脫責任,那真是豬狗不如了,焰焰,我……想娶你爲妻,你肯麼!」

  唐焰焰一下子呆住了,幸福來的這麼快,她的腦筋忽然有點短路。

  楊浩卻又急急補充道:「唐家財大勢大,唐家的閨女自無與人作妾的道理,但是,我與子渝實已暗訂終身,我也絕不能辜負了她,如果娶你過門,你們就是平妻,唐家勢力雖大,你也不可排擠打壓她,我只要你答應這一條,你可答應麼?」

  自古道「一發妻二平妻四偏妾」,這就是「三妻四妾」了,這三妻四妾,是專指官吏來說的。官吏有多少妾是不受限制的,但是平妻卻仍受限,位極人臣者,最多也只能有一個髮妻、兩個平妻。

  髮妻是正妻、嫡妻,社會地位和丈夫相同,無論在家裡還是外邊。服制,車制等禮儀方面享受同等待遇,平妻則稍遜,但不必向正妻行妾禮。家庭地位基本相同。而平民哪怕你富可敵國,有錢納上一萬個侍妾、婢妾,也只能有一個正妻,這就叫「匹夫匹婦」。

  「和摺子渝平起平坐?」

  唐焰焰終於反應過來,小腦袋瓜緊急地思考着:「摺子渝竟對他隱瞞了身份?他根本不知道摺子渝的真實身份,還以爲她是一介民女,還怕我會欺負了她?與永安軍節帥的胞妹做平妻,我唐家上下怕沒一個反對的了,可是……折家肯嗎?」

  想到這裡,唐焰焰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來……

  楊浩說完不見洞中回答,不禁澀然一笑:「是了,楊浩何德何能,像你這樣家世高貴、又生得千嬌百媚的姑娘,想嫁什麼樣的人家,那人家不得歡天喜地?我楊浩居然還要和你談條件,迫你答應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與你做平妻,實在狂妄了些。不過……」

  他長長吸了口氣,仰起頭道:「不過……你若想逼我拋棄了她,或委屈她爲妾,我是萬萬不肯的。如果你覺得我辱了你的名節,那……你就來殺了我好了。這一刀,早在普濟寺時我就該受了,現在,還給你!」

  洞中靜了片刻,響起細細的腳步聲,唐焰焰慢慢出現在他的面前,臉上掛着淚痕,那盈盈的眼波投注在楊浩臉上,眸中似有一抹奇異的光芒,過了片刻,她硬着嗓子問道:「你說,你要娶我?」

  楊浩沉聲道:「是,不過……」

  「不過我和摺子渝做平妻,誰也不能壓誰一頭?」

  「不錯!」

  唐焰焰眼中的光芒越發詭譎:「你不會反悔?」

  楊浩重重地一點頭,正色道:「絕不反悔。」

  唐焰焰定定地看他半晌,突然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非常嫵媚。她點點頭,用柔柔的嗓音道:「好,我嫁給你,我願意與折姑娘做平妻,你對我的承喏,希望你也不要忘記,更不要反悔,我的夫君大人……」

  唐焰焰的柔媚還很青澀,但是青澀自有青澀的風情,那一聲「夫君」從這樣一個嬌俏動人的小美人嘴裡叫出來,絕對是銷魂蝕骨,蕩氣迴腸,可是不知怎地,楊浩忽然覺得身上一涼,有種落入了陷阱的感覺,毛骨悚然……

  她……能有什麼陷阱?

  應該是洞窟深處比較寒冷吧……

  嗯……一定是!

  「你……你睡哪兒?」

  看看鋪好的牀鋪,唐焰焰臉紅紅地問,瞧那模樣,還真像一個嬌羞的新娘子。

  看着她可愛的模樣,楊浩的心情也愉快起來,暫且把對商隊的牽掛和如何對摺子渝解說的心事收了起來,微笑着道:「你不會是希望咱們今晚就在這兒洞房吧?」

  「不是不是,你……你別瞎說。」唐焰焰連忙擺着手,羞窘地退了一步。名份確定下來,她反而知道害羞了,渾然不見當初的驕橫潑辣勁兒。

  「呵呵,這地方夠寬,你睡裡邊些,我在邊上搭一角就成,晚上還要起來照料一下篝火,有這個,纔不怕蛇蟲野獸闖進來。」

  唐焰焰看看地上鋪着的布袍,皺了皺鼻子,嬌聲道:「我纔不要睡在這些臭漢子的衣服上。」

  「不睡?那你睡地上好了。」楊浩一面說,一面解下了自己的長袍,鋪在那些袍服上面。

  「這還差不多。」唐焰焰嫣然一笑,轉嗔做喜。

  楊浩眉頭一挑,問道:「怎麼,我的衣服就不臭了?」

  「誰說的,你的衣服最臭了。」唐焰焰「噗哧」一笑,突然滿臉紅暈,轉眸睨向楊浩時,眼中已滿是柔柔濃濃的情意。她用了大多數女人所不具備的勇氣與執着,終於得到了她所愛的男人,她當然有資格開心……

  天亮了,楊浩的眼皮動了動,還沒睜開眼睛就發覺有些異樣,他的神志一下子清醒過來,慢慢張開眼睛,他驚訝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唐焰焰已經滾到了他的懷裡,本來兩人之間隔着能有兩尺多遠,誰曉得她睡的這麼不老實,居然擠進了他的懷裡,而他,本來是睡在邊上,現在卻有半邊身子蹭到了地上。

  說她睡相不老實吧,現在卻睡得很是香甜,她擠在楊浩懷裡,背對着他,身子蜷得像隻小貓兒似的,隨着呼吸,脊背輕輕地起伏着。

  楊浩的呼吸不禁急促起來,鼻息輕輕拂動着唐焰焰頸後的秀髮,她的脖頸纖細白皙,臉蛋上的肌膚如脂凝冰膩般潤澤,肌膚下還透出些許紅暈。秀髮散亂,卻給她的俏臉增添了幾分慵懶的風情,看得楊浩心神俱醉。

  「她……她已答允了做我的娘子,想必不會嗔怪我的冒犯吧?」楊浩暗暗地想着,大手忍不住開始不老實了。不想他這一動,竟把唐焰焰擾醒了,唐焰焰回頭一瞧,不由「啊」地一聲驚叫,掙扎着便想逃開。時楊浩眸順手一撈,便將她一把拉回自己懷裡。

  唐焰焰不禁心慌意亂,以她的性兒,既已歡喜了楊浩,又將終身相許,便把這身子給了他也無悔意,可是倉促中自夢中醒來,卻驚覺這意料之外的事,她本能地便想逃避。

  「焰焰,不要動!」

  唐焰焰芳心一蕩,不由便放鬆了身體,她的身子這一放鬆,更是柔若無骨,輕盈欲飛。

  篝火已滅,晨曦初來,洞中還覺有些昏暗,朦朧光線下她柔美的臉龐、羞澀的風情,予取予求的模樣帶着些緊張,楊浩喘着粗氣,正要伸手去扯開她的衣帶,剛是手指剛剛觸到她的腹部,掌背處昨日擦傷的地方微微一痛,神志頓時一清,粗重的呼吸漸漸均勻了,熾熱的眼神也清亮起來……

  他的商隊還在無定河畔,不知多少將士擔憂着他的生死,這個時候,他怎能敞開胸懷,盡情享受男女歡愛?再者,雖說焰焰已經屬意於他,他也不在乎什麼形式,可是唐家到底是個什麼打算,現在還未可知,萬一讓她有了身孕,兩人卻因唐家的阻撓不能及時成親,那該如何是好?再者說,雖說這事是陰差陽錯,可是總該說與子渝知道。想她一向通情達理,也不會太過責怪自己,可若是先與唐焰焰成就了夫妻,甚至讓她大着肚子,那該如何向子渝解說?難道那也是情非得已?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用了絕大的毅力,才剋制了心魔的誘惑,輕輕滑到唐焰焰身側,柔聲道:「對不起,我剛纔……太莽撞了,我們應該成親之後,才做這樣的事,在這樣的地方,草草成就好事,那就委曲了你……」

  唐焰焰慢慢張開眼睛,靜靜地凝視着他,臉上羞暈漸去,慢慢露出歡喜的神色,她忽然翻身而起,張開雙臂,撲到他的懷抱……

  晨曦更亮了,洞口的樹枝上,兩隻喜鵲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一縷陽光斜斜照入洞內。洞裡也有一個小喜鵲,正在吱吱喳喳……

  「噯,你說實話,在普濟寺的時候,你……你看清了我的模樣沒有?」

  「唔……看清了,但是只有背面。」

  「哼,那昨晚呢?」

  「昨晚沒看清,太快了,不過……感覺……很好……」

  唐焰焰嘴角噙着滿意的笑意和一抹羞意,她咬咬嘴脣,忍不住又問:「那你老實說,我美不美。」

  「美……」

  「有多美?」

  「美得我……想欺負你……」

  「啐!壞蛋!那天呀,在普濟寺裡,木板塌下來的時候,我看見有人偷窺我,還真是氣壞了,可是一見你趴在木板上,鼓着一雙眼睛,就像一隻青蛙似的,我又忍不住好笑,後來慌慌張張地逃出去時,那副樣子又笨又蠢,當時還真就不怎麼生氣了,偏你怕的要死,好像我會宰了你似的,哼!我有那麼兇殘麼,噯,你……偷看我時,都想些甚麼?」

  楊浩想:「天色已將全亮,稍停就得上路,恐怕李光儼不死心,他沒有能力攻擊的商隊,卻勢必要在左近等着我自投羅網,我該怎麼辦纔好呢?」

  一邊想,一邊信口答道:「我想呀,我想把你變成我身下的一隻母青蛙。你趴在荷葉上,我趴在你背上,水輕輕地蕩着荷葉,荷葉輕輕地蕩着你,你輕輕地蕩着我……」

  「去你的,沒一句正經。」唐焰焰嬌嗔地在他胸口捶了他一記,偏是滿臉羞喜,興致勃勃地趴在他胸口繼續問:「那你……現在在想什麼呢?」

  「要反其道而行之,往李光儼認爲我現在不不可能去的地方去!」楊浩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順口應付道:「你在想什麼,我就在想什麼……」

  「去死啦,不想好事兒……」唐焰焰害羞地捂住了臉。

  楊浩張了張嘴,又無聲地合上了,碰上這麼個極品,自己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寂寞了。如果……這世間的女子都像焰焰這般年輕、美麗,但是話卻只有她的百分之一那麼多,那這世界該是多麼和諧啊……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7 15:50
第213章 反其道而行

  夕陽如血,把天空中的白雲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草原比較貧脊,泛黃的野草就象一個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的佈滿大地,而這不多的野草現在也被牧人們收割的差不多了,地上零星的還有一處處草堆,等着運進寨子裡去。

  羊羣也象一朵白雲,在這貧瘠的草場上飄浮着,到處啃着殘留不多的草梗。小野可兒與諶沫兒並轡從山嶺中馳來,策馬登上一處高坡眺目遠望。

  朵朵白雲在藍水晶般澄澈的天空中緩緩移動,那棉絮般的雲彩,低得似乎仰頭一箭就能直穿進雲裡去。在他們眼前,是幾百隻羊,如果一個從未見過牧場的人到了這裡,或許會驚詫於這樣龐大的羊羣,可是一個部落,至少也得保證一人擁有十隻左右的羊,這樣才能保證生活所需和羊羣的繁衍生息,以野離氏族羣的人數來說,這些羊實在不多。

  但是現在夏州李氏同吐番人鏖戰正酣,爲了籠絡諸部,對他們的盤剝便少了,再加上同蘆嶺州祕密做的生意換來了一筆錢財,他們相信明年春上就能漸漸地恢復元氣,羊羣和馬羣也會滾雪團一般地壯大起來,草場是個問題,不過還有山嶺做爲補充,通過與蘆嶺州的生意換些糧食回來,環境是會改善一些的。

  緩坡上是一羣羣的羊,坡下兩箭地外,就是野離氏的族帳。沒有圍欄,應該是大門的地方有一道矮矮的籬笆,中間開一個能並排過兩輛車的口子,籬笆向左右各延伸出去幾十米遠,此外的地方仍是一片草原。

  這樣的柵欄和大門純粹是象徵性的,在大門外,樹着一根高杆,高高的旗杆上,沒有大旗,卻繫着幾綹馬尾,馬尾在風中飄揚,那就是野離氏部落的標誌。

  此刻,正有二十多輛大車沿着那條純屬擺鳳的大門魚貫而入,護衛的人員在三百人上下。諶沫兒勒住坐騎,眺望着那支遠來的隊伍,她胯下的馬兒安閒地低頭吃草,在馬臀上搭着幾隻雉雞和一條狐狸。眼尖的人可能會注意到,那隻雪白的狐狸皮毛完好無損,眼睛的地方卻是一個血洞,一箭射進眼睛,才能保證皮毛的完好,從而賣個好價錢,而一個女孩子有這樣的好箭法,卻也着實了得。

  「小野可兒,這個楊浩,還真的挺了不起呢,橫山各部落的頭人個個都比狐狸還要狡猾,不管是麟州、府州還是咱們,和他們打交道都頭痛的很,他們如今居然肯乖乖地趕來赴會,還帶了這麼多準備出售的東西,莫非真把楊浩當了財神?」

  她踢踢馬腹,向前走出幾步,欣然笑道:「他們能不能從楊浩那兒賺到錢我不知道,楊浩可是先賺了他們一大筆錢。還有兩天才是大會之期,許多部落早就到了,楊浩運來的那些酒已經賣掉了大半。咱們也跟着沾了光,那些借住咱們部落帳蓬的客人,食用咱們提供的牛羊,這幾天賺下來的錢也着實不少。」

  小野可兒聽她一口一個楊浩,言辭之中雖無甚恭敬之意,卻不無敬佩,不免有些呷醋,他哼了一聲,昂起頭道:「那又如何,草原上,實力稱王,講得是騎射武藝。一個富有的人就像一頭肥羊,哪頭狼不惦記着他?草原上的男兒,就得有真本事,才能頂天立地。」

  諶沫兒是個聰明的姑娘,聽出情郎話中濃濃的酸味兒,卻故意逗他:「是呀,可是楊浩的武藝也不差啊,不止不差,簡直是只有萬能的白石大神附身才有他那樣的本事,那麼巨大的石頭,輕輕一掌便被他拍進土裡,神跤手日達木基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敵,這也就罷了,聽說他還剿滅了好幾座大寨,東陽氏近千帳的大寨子,居然舉族屠滅,好威風啊。」

  小野可兒聽了,一張臉拉得長長的,跟他胯下駿馬的那張馬臉也差不了多少。他酸溜溜地道:「是呀,楊浩是財神,還是武神,是咱們党項七氏的共主,就連五了舒大人想一門心思地想把爾瑪伊娜嫁給他呢,你要是喜歡,那就去找他好了,反正上次在蘆河嶺的時候,他就對你色眯眯的很有意思。」

  諶沫兒大笑,她捂着肚子直起腰來,格格地笑着,用馬鞭在小野可兒肩上輕輕地抽了一下,說道:「不管楊浩是不是白石大神的寵兒,亦或是我們草原上未來的主人,諶沫兒心中可只有一個人,他就是野離氏部落的勇士小野可兒。那個楊浩啊,就算他做了草原的王,我也不屑看他一眼的……」

  小野可兒聽了諶沫兒的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柔聲說道:「我的心中,也只有野離氏部落的百靈鳥,我最愛的諶沫兒,就算是草原上最皎潔的月亮爾瑪伊娜在我心中也不及諶沫兒的萬一。」

  小野可兒的綿綿情話還沒說完,就見諶沫兒直勾勾地看着遠方,一臉的驚訝,小野可兒詫異地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見遠遠奔來兩個人,身後居然還跟着四匹馬。

  草原上的戰士長途奔徒作戰時,富有的部族就會攜帶多匹戰馬,隨時換乘,以保證戰馬始終有充足的馬力,保證奔襲和戰鬥時的腳力。如果有極重要的軍情,信使也會帶着幾匹馬一路換乘,連續前進。現在只有兩個人,顯然不是長途奔襲的戰士,那就是信差?哪裡的信差會這麼急,用換馬之法急急趕來野離氏部落。

  小野可兒緊張起來,忙道:「一定有極重要的事,我們快過去。」

  小野可兒一言方了,諶沫兒已叫了起來:「是他,是他,竟然是他!」

  小野可兒愕然道:「是誰?」

  諶沫兒的目力比他還要遠,此時已隱約看清了那疾奔而來的兩名騎士的模樣,其中一人赫然就是她剛剛說過的不屑去看一眼的楊浩。

  楊浩和唐焰焰穿着剝自銀州兵身上的袍子,戴着氈帽,以六馬換乘,兜了一個圈子,既不去無定河邊與木恩等人匯合,也沒有掉頭趕回蘆嶺州,而是直奔野離氏部落而來。

  茫茫草原,李光儼區區兩百人哪有可能堵住所有的道路,在他想來,楊浩脫險,要嘛徑直逃回蘆嶺州,要嘛趕去無定河與他的部下匯合,絕無第三條路走。捨了商隊去野離氏部落那是不可能的,他召集橫山諸羌靠的是又打又拉恩威並用的手段,如今商隊被截留在半路,無法與諸部做生意,他赤手空拳趕去野離氏部落做什麼?

  再者說,他身邊已沒有幾人護衛,野離氏部落中此刻魚龍混雜,其中有些人同被他滅寨屠族的羌人部落沾親帶故,如果見他帶不來漢人的商賈隊伍購買草原上的貨物,又見他孤身一人,難保不會有人起了殺機,楊浩趕去送死不成?

  以他推測,楊浩趕去無定河畔與商隊和侍衛匯合,然後再繼續趕往野離氏部落的可能是最大的,因此他帶着自己的人埋伏在木恩營盤附近,希望截殺楊浩。可他實未料到,楊浩這個宋人知府,竟是多年來逃亡在吐番人草原上的李光岑義子,如今更在祕密會盟之後成爲党項七氏的共主。知己而不知彼,李光儼這一遭可是料錯了。

  楊浩那日雨中坐在洞口思量許久,想到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主意,他本沒想這麼早與夏州李氏的人正面衝突,但是這次李光儼行刺不成,勢必不會就此罷休了,只要吐番人給他們造成的麻煩一解決,李光儼必會出兵對付蘆嶺州。

  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何況他從赫連將軍口中問出了一些極有用的消息,正可爲其所用。正如李光儼行險一擊險些要了他的性命,他若行險一擊,其鉅額的回報,同樣值得他去冒險。

  於是楊浩打定主意,離開那山嶺後,立即便向野離氏部落趕來,中間繞了一個小圈子,又向路遇的牧人確認了一下道路和方向。唐焰焰雖不想穿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卻也知道楊浩所謀非同小可。自家夫君要做一件大事,這種時候她可不敢拖後腿,楊浩的前程,今後可就是她的前程,於是也乖乖換穿了羌人的服裝已掩人耳目。

  兩個人一路換馬疾行,一天一夜下來,跑的精疲力竭,終於到了野離氏的部落。遠遠看到前面飄着馬尾的旗杆,和那象徵性的轅門,楊浩大喜,他奮力揮鞭,用那麻木的雙腿使勁夾緊馬腹,正欲一鼓作氣衝進門去,斜刺裡忽地奔出兩匹駿馬攔在他們前面。

  楊浩一驚,趕緊一勒馬繮,奔馬急停,「希聿聿」一聲嘶鳴,他擡頭一看,只見攔在馬前的少女十分眼熟,心急之下一時竟未想起她的身份來,只是急聲問道:「蘆嶺州來此販酒的人何在?」

  諶沫兒本要質問他爲何只帶一人倉惶而至,不想楊浩倒先兇巴巴地問起她來,怔了一怔,她本能地答道:「那人正在寨中賣酒,你尋他做甚麼?」

  楊浩這時才記起她的名字,大喜道:「諶沫兒姑娘,快帶我去,十分緊要,萬分緊要,片刻延誤不得。」

  「喔!你隨我來。」一見楊浩聲音沙啞,一身風塵,神情十分急迫,湛沫兒也不覺惴惴起來,她與情郎私下打趣時怎麼貶低楊浩都沒關係,可是楊浩這七氏共主的身份卻不是假的,他神情如此急迫,難保不是有什麼關係到野離氏的大事。

  諶沫兒一撥馬頭,引着他急急馳向營寨,楊浩心急火燎隨之便走,小野可兒一見諶沫兒方纔還說的好好的,這會兒在楊浩面前卻是這般溫馴,便不忿地嘟囔道:「方纔還說不屑看他一眼,現在卻是這般聽話。」

  他不悅地說着,忽地察覺有異,扭頭一看,就見旁邊馬上一個羌袍美少年,正瞪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狠狠地看他,登時不悅道:「你看甚麼?」

  不想唐焰焰竟是同時與他開口,語氣很衝,說的也是這句話。兩個人一言出口各自怔了一怔,隨即各自冷哼一聲,一抖馬繮,便追着楊浩和諶沫兒的身影去了。

  葉之璇坐在一張大躺椅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上,肩膀上落了一頭顧盼有神的雄鷹,他那雙大皮靴子擱在前面的桌子上,從兩隻腳丫子中間露出的縫隙裡看着前面站着的那個男人,懶洋洋地道:「米其林納,我說你都賒了幾回酒了呀,我這酒可不愁賣啊,你老是這麼賒着,瞧瞧,瞧瞧,就你這德性,拿什麼還債吶?」

  秋風已經涼了,眼前那人卻未着內衣,只是赤膊穿了件羊皮坎肩,下邊是一條類似於犢鼻褲的破爛褲子,腰裡繫了一條麻繩。看他年紀,大約五十上下,酒糟鼻子,鬆馳的眼袋,站在那兒木訥地陪着笑臉,手指輕微地哆嗦着,明顯是得了酒精依賴症。

  葉之璇剛來野離氏部落時,心中着實的有些恐懼,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暗戀摺子渝姑娘的事情被壁宿打了小報告,楊浩這時有意把他送入虎口。在他的印象中,草原上的人都是極兇惡的,他們隨時揣着刀子,一言不合就出手殺人。野離氏更是野蠻中的野蠻,據說野離氏還經常吃人的,自己細皮嫩肉的……

  這一路趕來,他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戰戰兢兢地進了野離氏部落,經過幾天的接觸,他才發現傳言不實,草原上的部落一如漢人的社會,同樣有尊卑、同樣有秩序、同樣有他們的禮法約束,那些人高馬大、身材魁梧的漢子在自己的部落中也同漢人鄉里間的百姓沒甚麼兩樣。

  所以他的膽子就慢慢大起來,他還發現草原上的人特別的嗜酒,許多人嗜酒如命,家中僅有的一點口糧和財物,甚至所餘不多的牛羊,都捨得拿來換酒的,爲了能多換一點酒,所有的人對他這個販酒的大客商都恭敬的很,見了他甚至露出十分討好的模樣。

  一來二去,怯心全無,葉之璇倒比在中原時還要囂張,儼然成了一個坐地經營的惡霸行商,這些日子換來的牛羊草藥和皮毛等物,價值比他運來的劣酒已超出數倍。

  面前那羌人米其林納陪笑道:「葉掌櫃的,總是這麼喝你的酒,我也覺得過意不去,可是家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抵擋了。但是你放心,我草原上的人是不會賴帳的,你瞧,我這次來就帶了換酒的東西。」

  米其林納扭過頭去,兇惡地叫道:「格尼瑪澤,過來。」

  一個穿着破舊爛袍的羌族少女畏畏縮縮地站在不遠處,米其林納走過去,一把扯住那少女,拉到葉之璇面前,搓着手討好地道:「葉掌櫃的,你瞧,這是我的女兒,我把她送給葉掌櫃的當個使喚人,用來抵債,還求葉掌櫃的再換我兩罈好酒。」

  「你女兒?」葉之璇瞪大了眼睛,只見眼前這少女大約十一二歲年紀,衣着破亂,頭髮蓬鬆,眉眼倒還清秀,要是好生打扮打扮,倒也拿得出手,不禁詫異地道:「爲了換兩壇酒,你……你把自己女兒也抵當了?」

  米其林納涎着臉笑道:「嗨,一個女孩兒家,生來就是賠錢貨,葉掌櫃的您是富人,家裡又富有,她跟着你,還能吃口飽飯,享幾天福不是?葉掌櫃的,你要是看着還順眼,能不能……嘿嘿……能不能多送我一罈酒啊?」

  就算買個使喚丫頭,怎麼也得八百吊錢,那得買多少酒啊?葉之璇眉毛跳了跳,心想:「草原上的人真是怪異,百年的老參、虎骨麝香,還有這水靈靈的女孩兒,在他們眼中竟不及一罈劣酒金貴,嘿!我要是改行專同他們做生意,似乎也不少賺吶。」

  那少女見葉之璇一雙賊眼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禁畏怯地直往父親身後躲,米其林納卻高興起來,只道葉之璇看上了她,急忙把她推到自己身前,嘿嘿笑道:「葉掌櫃的,你看……用我的格尼瑪澤抵你的酒帳,還能……還能送我幾壇吶?」

  他舔舔嘴脣,貪婪地看向葉之璇身後碼得整整齊齊的那一罈罈酒,葉之璇把腳收了回來,恥高氣揚地道:「我在這兒,手底下就是幾個夥計,還真缺掉貼身的婢子照顧,嗯……你女人,會侍候人吧?洗衣做飯、端茶遞水,性情乖巧嗎?」

  他剛說到這兒,遠遠兩騎快馬一前一後急急奔來,到了他的帳蓬前猛地止住,前邊馬上少女住他一指,說道:「那個酒販子就在這兒。」

  「誰誰誰……誰酒販子啊?本少爺可是做大生意的,我說諶沫兒姑娘,你就不能叫我一聲葉掌櫃的?」葉之璇不耐煩地揚起臉來,一眼看清諶沫兒身後那人,不由哎喲一聲,怪叫道:「我的爺,你可來了。」

  楊浩翻身下馬,雙腿血脈不暢,向前踉蹌兩步,葉之璇會做人,趕緊殷勤地上前扶住,楊浩看看他肩頭的雄鷹,臉上露出喜色,說道:「快,快進去,我要寫封信,要馬上送出去。」

  「好好好,你慢着些。」葉之璇不敢多說,趕緊攙着他走進帳蓬,米其林納狡黠的眼珠一轉,立即大聲說道:「葉掌櫃的,你不反對,那就是同意啦啊。我這女兒送給你了,我可不欠你的酒帳了。」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帳蓬邊上,徑自抓起兩口酒罈子攬到懷裡,騰出手來又提起一罈,旁邊夥計上前阻攔,米其林納大聲道:「葉掌櫃的可是同意了的。」一邊說,一邊把女兒往前一推,抱起酒罈子就跑,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也不知佔了多大的便宜。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8 09:53
第214章 運籌帷幄

  楊浩這封信寫的很快,想要說的話他一路上早已再三思量反覆揣摩過,計劃通盤在胸,下筆自然極快。他把自己的遭遇、處境、以及對目前形勢的分析詳盡地寫下來,然後便是他的計劃,這個計劃寫的十分詳細,所謂運籌帷幄之中,這就是了,準確地說,他說運籌山洞之中。

  他所策劃的事,至少也要發生在數百里之外的地方,而且是他從不曾去過的地方。至於這計劃能否成功,那就看事態發展和機遇,與這計劃的執行者能否完美的配合了。

  草民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這就是能力大小不同產生的不同效果,楊浩寫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時,就深深地體會到了權力的魔力。軟軟的一枝毛筆,勾畫之間,就將有千軍萬馬去馳騁沙場,去浴血廝殺,就會有無數的家庭、許多的村寨,許多數百年來就存在着的東西因之而毀滅、因之而再生。

  可是,這枝筆又何嘗不是如椽之重。重大的責任,無數人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肩上,他的一舉一動,帶來的是一些人的死亡,同時也帶給另外一些人生存的機會。你死我活的險惡處境中,判斷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的結果,這樣的權力,又有幾人敢去承擔?楊浩寫完了密信,又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沉思半晌,才把它一寸寸地捲起來。

  宋朝的時候已經有了軍事暗語,一般的軍事暗語通常用唐詩來表示,事先確定一些特殊的詩句,分別用來表達軍餉、軍糧、人馬、行軍、敵我衆寡,這樣的暗語所含納的意思太過簡單,是無法滿足楊浩這封信的要求的,他需要把他的見解和分析完整地寫出來。

  楊浩不是那種粗暴簡單的領導者,只要求士卒去戰鬥,卻不告訴他們爲何而戰。要讓士卒全力以赴,那就需要讓他們知道這麼做的意義所在,所以他只能把整個計劃完整而詳盡地寫下來。

  密信卷好,葉之璇便遞來一個小竹管兒,楊浩將密信旋進竹管兒,在塞子上塗滿粘力極強的膠,將管口擰緊。楊浩現在已祕密設立了一個情報機構----飛羽。「飛羽」現在掌握的力量、擁有的能量當然還非常小,遠不能與府州折家的情報司相比。它目前的主要職能僅僅是傳遞消息,採集情報的作用還非常小。

  不過楊浩的「飛羽」傳遞消息大量採用信鴿和飛鷹,這一點卻比大多數情報機構的效率要高的多,情報的價值就在於快速、及時,擁有最高的速度,這就成了「飛羽」的獨到之處。但是採用鴿子和鷹來傳遞消息,天氣的影響、其他飛禽的影響,還有獵人的捕獵,泄祕的機會便要遠遠高於通過人力傳遞。

  於是楊浩和葉之璇等人還研究了多種針對不同內容、不同目的的密信的保密措施。像今天這樣的緊急軍事行動計劃,採用的就是這種特殊的膠水和竹管。用這種粘性極強的膠封住竹管之後,想要看到裡面的內容,就只有打碎竹管。

  而竹管上有烙印的特殊花紋和暗記,如果信落到別人手中,他掌握了情報內容之後如果想將計就計,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如法炮製,再造出一只一模一樣的竹管來魚目混珠,這樣一來一旦信不能準時送達收信人手中,那麼這項計劃就可以果斷放棄,而不會爲敵所趁。

  把信封好,楊浩對葉之璇道:「選一隻最好的鷹,把這封信立即送回蘆嶺州,一刻也不得延誤。」

  葉之璇撫着站在臂上的雄鷹,傲然道:「大人儘管放心,我訓的鷹,每一隻都是最好的。」

  他接過竹管,牢牢系在鷹的足上,然後與楊浩一齊到了帳蓬後面。這裡圍了一個柵欄,擺放着許多以貨易貨換來的東西,還有一些準備出售的。草原上的人儘管性情粗暴,而且劫掠成性,但那是對外作戰時,在部族內部,卻少有偷竊、搶劫的事情發生。他們沒有公堂和成典的律法,但是族規和鄉俗對他們的約束力卻比法典更大。

  他們的住處沒有圍牆,帳蓬也遠不及中原的房屋堅固,牛羊等家庭財產到處散養放牧,更加不易看管,但是再窮的人家,哪怕餓着肚子,也不肯鑽進別人家裡去偷竊,或者偷了別人的牛羊去宰殺,這也許是特殊的生活方式薰陶出來的一種品格,使他們從小就能去遵乎,已把它視爲一種本能。所以葉之璇換來的貨物大多就堆在這後院裡,外面擋着一層搖搖晃晃的半人高的柵欄,卻不必擔心會有人順手牽羊。

  葉之璇撫撫鷹羽,振臂一揚,那頭雄鷹便發出一聲響亮的鷹唳,振翅而起直插雲宵。

  帳蓬前面,小野可兒和諶沫兒下意識地仰頭一看,就見一支蒼鷹箭一般地向遠處飛去,二人對視一眼,目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

  一旁,唐焰焰拉着格尼瑪澤問清了父親用她換酒的經過,氣憤地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父親,真是可恨,格尼碼澤,你不要傷心了,那樣的父親,你留在他身邊也沒有好日子過。我身邊已經有一個羌人姑娘,她叫姆依可,很乖巧的女孩子。和你同歲,可是瞧你瘦的,看起來像是比她小了兩三歲似的,以後,你就跟着我吧,我來照顧你。」

  那時節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已經懂得了男女之情,看看這個俊俏的讓女人都嫉妒的漢人小哥兒,格尼瑪澤臉蛋有些羞紅,「他」不但說話和氣,更是漂亮的一塌糊塗,如果跟着他、侍候他,格尼瑪澤心中還真是情願的很。可是……

  她有些擔心地小聲道:「格尼瑪澤願意侍候小公子,可是……阿爹已把我抵給葉掌櫃的了。」

  「嗨,不就是葉之璇麼,你放心吧,我跟他說一聲,你就是我的人了。」格尼瑪澤臉更紅了,卻很開心地用力點頭。

  這時,帳簾兒一掀,楊浩快步走出來,對小野可兒急急說道:「快帶我去見你的父親。」

  小野可兒見他只帶一個人急急趕來,就知必有事情,要不然他對楊浩始終有些芥蒂,怎會站在這裡等他。可他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還沒有養成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一聽楊浩有些命令的口氣,在自己心上人面前覺得面子上掛不住,登時不悅起來,質問道:「你這是在命令我麼?」

  楊浩心中有事,所以語氣上有些不太注意,但小野可兒如此不知輕重,楊浩也不禁心頭火起。御下之道,寬嚴相濟,一味的隨和,是無法樹立該有的權威的,楊浩強捺怒氣道:「公是公,私是私,小野可兒,我有極緊要的事,這事可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你若對我個人有什麼不滿,希望你現在能暫且放在一邊。」

  小野可兒冷笑一聲道:「你有極緊要的事,我卻沒有。公是公,私是私?我是野離氏的少族長,在我的部落裡,公事就是私事,私事就是公事。野離氏部落八千族帳,數萬百姓,誰見了我小野可兒不是恭敬有加,你憑什麼可以號令我做事?」

  党項七氏歃血爲盟,奉楊浩爲七氏共主,這就是約束力。雖說七氏各自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可是這個共主卻擁有至上的權威,但旁邊站着唐焰焰和幾個葉之璇的夥計,楊浩卻不能明確點明自己的少主身份,他眸中燃起怒火,喝道:「就憑我比你大!」

  小野可兒不屑地道:「你哪兒比我大?」

  唐焰焰早就看他不順眼,登時搶過來爲自己男人撐腰,氣衝衝地道:「他哪兒都比你大,不服氣嗎?」

  小野可兒可不習慣同女人爭吵,聞言不由一窒,一旁格尼瑪澤怯怯地拉拉唐焰焰的衣袖,小聲問道:「他是誰啊?」

  「他是楊大人。」

  各部頭人都要敬稱爲大人,格尼瑪澤不知道他是哪一部的大人,卻知道地位定然不低,再看向他時,便懷了幾分敬畏。

  楊浩沉聲說道:「小野可兒,此事十分的重要,如果貽誤了軍機,你擔當不起的。」

  小野可兒是屬順毛驢的,你越強硬,他越反抗,他還待再說,一旁諶沫兒急急拐了一下他的肩膀,低低說了兩句什麼,好像在解勸他,小野可兒聽罷才勉強點點頭,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楊浩拉過唐焰焰,小聲囑咐道:「就你話多,還楊大人呢,我現在的身份可張揚不得,我現在去見蘇喀大人,你且在這裡歇息,我們的身份務須保密。」

  唐焰焰吐吐舌頭,連忙答應一聲,楊浩便隨着小野可兒和諶沫兒急急走開了。

  蘇喀作爲一族之長,不止擁有着對整個部族的絕對權力,更擁有部落中最大的牛羣、羊羣,他的帳蓬也是最大的,在整個部落的帳蓬羣的中間位置。他的帳蓬周圍用半尺高的竹籤扎出一個圓形的院落,院落裡面一頂大帳,三頂小帳。

  小野可兒引着楊浩到了他的家門,來到那處大帳門口,正要伸手掀簾,就聽裡邊傳來一個老婦人咆哮的聲音,緊接着便有一箇中年婦人的聲音毫不示弱地與她爭辯起來,兩人的語速極快,漢語和羌語夾雜着使用,到底說些什麼楊浩也聽不明白,但是二人針鋒相對互不示弱的語氣卻是感覺得出來。

  兩人爭吵的又快又急,中間不時挾雜着一個男人喝止的聲音,可是那兩個婦人卻根本不加理會,爭吵的反而更兇了,小野可兒臉上不禁露出尷尬的神色,他扭頭看看楊浩,才硬着頭皮叫了一聲:「爹,有一個要緊的人物前來拜訪,需要你來見見。」

  帳蓬裡傳出「嗵嗵嗵」的腳步聲,彷彿那人把滿腔怒火都發泄在了腳下,帳簾兒呼地一下掀開,蘇喀鐵青着臉色走了出來,一見楊浩,他臉上怒容稍褪,愕然道:「少……楊大人,你竟已到了?」

  楊浩頷首道:「到了,卻只是我一人到了。有個大變故,需要與你商量一下,這裡……」

  蘇喀會意,忙道:「你跟我來。」帳中沒有他壓制,兩個女人吵鬧的聲音更大了,蘇喀扭頭想要說話,最後卻只恨恨地一跺腳,便鑽進了另一頂白色的小帳蓬。

  帳蓬不大,地上鋪着氈席,牆角放着一張矮幾,蘇喀進了帳蓬,這才撫胸見禮:「少主,你怎麼一個人趕來了,出了什麼大事?」

  「蘇喀大人不必多禮,來,咱們坐下說。」

  楊浩拉着他坐下,這才發現他頸上有幾道新鮮的血痕,也不知道是帳中哪個女人留下的,這時自然沒空拿他的家事打趣,楊浩拉他坐下,便毫不隱瞞地把整樁事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蘇喀聽了臉色頓時凝重起來:「銀州李光儼……對少主動手了?」

  楊浩頷首道:「不錯,蘆嶺州立足未穩,現在還需韜光隱晦,你們各部落也需要休養生息,此時若與李氏正面爲敵殊爲不智,可是誰想到他們卻已迫不及待地動手了。李光儼今日截擊失敗,明日便能發大軍來攻,這件事棘手的很。」

  蘇喀臉上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甚麼。過了半晌,他才一擡眼皮,問道:「少主你想……現在就和李氏動手?」

  楊浩反問道:「李氏的實力,你比我更清楚。你覺得……如果現在動手,咱們勝算幾何?」

  蘇喀沉默半晌,答道:「吐蕃人早已失去了他們的王,各大部落自行其是,互不統屬,就像一盤散沙,雖說爲了爭奪草場,目前吐蕃幾大部落聯手與夏州爲難,不過……他們根本不曾觸及夏州的根本,始終是夏州兵在壓着他們打。我們七氏現在也不具備和夏州一搏的力量,尤其是馬上就要進入冬天了,如果不能積蓄足夠的草料,今冬怕要十分難熬。」

  楊浩微笑道:「都說野離氏既善戰又好戰,依我看,野離氏善戰不假,卻也不是好戰之輩。蘇喀大人分析的很有道理。」

  蘇喀微微有些尷尬,苦笑道:「少主,其實……有誰喜歡動輒發動戰爭呢?戰的目的,是爲了得到更多的好處,可不是越打越難過呵……」

  他沉吟了一下,挺起胸膛道:「不過,我野離氏並不畏戰,夏州是我們的共同敵人。李光岑大人是我們請回來的,蘇喀向白石大神發過誓,願做供您驅策的牧馬人,奉您爲草原永遠的主人。如果少主決意一戰,那……蘇喀就全力響應,與他戰到底!」

  得了蘇喀這句話,楊浩心中大定,知道現在党項七氏對自己的依賴遠甚於自己對他們的依賴,儘管自己手中無沒有強兵,現在還能控制得住他們,語氣便和緩下來,說道::「你說的對,打仗是爲了得到更多的好處,而不是把自己越打越爛。如果我現在聯合你們七氏對夏州開戰,那麼夏州很可能放棄那塊草場,做爲與吐番人媾和的條件,轉而集中全力來攻打我們,畢竟……我們纔是他的心腹大患。

  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應付夏州的傾力一擊,到那時,難道党項七氏與我蘆嶺百姓全退入府州麟州,把整個橫山以北地區拱手讓於他們不成?該忍的時候,咱們的忍,義父的身份、七氏的共盟,現在還要祕而不宣,張揚不得。」

  蘇喀困惑起來:「李光儼既已對少主下手,他是不會就此收手的。少主既不欲和他動手,卻又如何應付他的後手?」

  楊浩侃侃而談道:「李光儼此來,第一步,是要在半路上擊殺我,以此立威。如果不成,就退而求其次,毀我的商隊,破壞我籠絡橫山諸羌的目的。然後,在大會上亮相,恩威並施,阻撓諸羌部落與我蘆嶺交好。

  至於發兵伐我蘆嶺州,那得等他解除了吐蕃人的威脅之後了。我呢,就只好見招拆招,目的只有一個,保證我蘆嶺州三年兩載之內太太平平,不會受到來自李氏的大威脅,使我蘆嶺州與黨項七氏能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直到有把握一舉顛倒乾坤之時,再對夏州發難!」

  他俯身向前,用手指在氈毯上一劃,說道:「要達到這個目的,我活着來了,我的商隊也要完好無損地趕到這兒,這就是挫敗李光儼的第一步。李光儼就算不能殺掉我,也不能摧毀我的商隊,他還是會來倚銀州兵威,恐橫山諸羌。

  橫山諸羌是一盤散沙,本身對任何一方都不具備絕對的威脅,但是一旦有人能把他們拉攏到自己麾下,就可以憑添莫大力量。兵員、情報、勢力的發展,都會得到最大的保障。所以,他們是各方爭奪的關鍵,我們要立足,自然也不能放棄這股力量。所以,我要確保橫山諸羌的頭人們站在咱們一邊。

  李光儼達不到目的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只待吐蕃事了,他一定會發兵,與其坐等他來發難,不如我們主動出擊,給李氏製造些麻煩,削除來自銀州的威脅,使他無暇再顧及我蘆嶺州。」

  蘇喀道:「第一步很容易做到,大人的商隊還在無定河畔,只消我派一隊族人前去護衛,就能保證他們安全抵達我的部落。第二步,在李光儼的威脅下籠絡住橫山諸羌,這個……恐怕很難。

  橫山諸羌中現在只剩下我野離氏一部仍是完全以遊牧爲主,其他諸部都是半耕半牧,還有的是以經商爲業,他們數十年定居於一處,有了固定的鎮寨,顧忌便多,少主能給他們的好處有限,與銀州兵威相較,他們選擇站在哪一方,就很難保證了。我野離氏雖是橫山第一大部落,卻也無法脅從他們。」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道:「尤其是第三點,少主既不肯現在就打起李光岑大人的旗號,匯合党項七氏向夏州李氏發難,又無力單獨應對來自夏州或銀州的武力威脅,那又何談主動出擊,削除來自李氏的威脅呢?」

  楊浩點頭道:「不錯,這第一點,正需要蘇喀大人來幫忙。我是繞路以換馬之法疾馳而來的,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這一天一夜,我的人馬應該還守在無定河畔等候我的消息,李光儼不死心,必也正在左近盤桓。如果蘇喀大人能派一支人馬去把我的商隊接來那是再好不過。」

  蘇喀頷首道:「這倒容易。不過……草原上生存不易,與天要鬥,大旱大雪,都是要命的事情。與地要鬥,草場水源,缺一不可。與狼羣要鬥,與其他的部族鬥,所以我草原上的部落隻崇拜絕對的力量。

  如果少主需要我野離氏派人保護才能使商隊安然抵達,必然會受到諸部頭人的輕視,少主討伐諸羌寨所樹立的聲威就要毀於一旦了。要說服諸寨頭人站到少主一邊就更無可能。至於第三點,蘇喀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楊浩鎮定地一笑:「面子固然重要,卻也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這次來,爲了隱藏實力,義父的人馬並不曾動用,那可是我的一支祕密力量,一旦暴露,這支力量在更強大的夏州武裝面前也就算不了甚麼了。

  護衛商旅的都是剛剛由民壯轉成的士兵,戰鬥力有限。我這次來,本來是與諸寨頭人做做生意聯絡一下感情的,他們已經領教了我的厲害,自然也用不着帶大軍來耀武揚威。現在一時失算,受人輕視那也是在所難免的。不過兵法有雲:我強則示敵以弱,我弱則示敵以強,現在示弱與人,倒可以更好的迷惑住李光儼,我們不必計較這一時的得失。

  至於第二點,我趕到這裡的消息,還請蘇喀大人暫爲隱瞞,同時通知諸寨頭人,就說我因故要遲來幾天,大會延期三日。現在還有兩天才是大會之期,再加上三日就是五天,我的商隊緩緩而行,正好拖住李光儼。這幾天裡,就要請蘇喀大人向我詳細介紹一下諸寨頭人的性情秉性和他們部落的情況,然後一一邀他們來,我會盡量說服他們。」

  「少主,那些頭人都像狐狸一般狡猾,恐怕……」

  「這你放心,」楊浩自信地一笑:「我不能保證所有的羌寨站在咱們一邊,卻有把握讓大部分、尤其是那些大羌寨,選擇與我們合作。」

  蘇喀不知道楊浩何來這般自信,但他既未明說,卻也不必動問,他又想了想,放心不下地道:「那少主所說的第三點……」

  楊浩灑然一笑:「這第三點,我已有所安排了,至於能否成功,就要看天意。這些時日,經歷了那麼多事,我已經看開了,這世間的事,並不一定都要盡遂我的心意,盡人力而聽天命罷,如果真的不成,那時咱們再另謀辦法便是,最難的時候咱們都撐過來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嗎?」

  蘇喀一拍大腿道:「成!我馬上派人去護衛少主的商隊回來。其他的事,咱們回頭再細談。」

  蘇喀喚進兒子,對他囑咐一番,楊浩又把自己商隊所在的位置詳細地說明了一番,小野可兒見這位少主竟也有事情求到他野離氏頭上,不禁微生傲意。他對楊浩這個少主雖然不甚服氣,但是畢竟站在同一陣營,涉及到野離氏的利益得失,這樣的大事他卻可不敢含糊。

  楊浩囑咐他接了商隊之後要緩緩而來,拖足這五天時光,他雖不解,卻也應了,當下便出帳吹響牛角,召集族人,點了三百騎士風馳電掣一般趕去接應楊浩的商隊。

  待小野可兒離去,蘇喀道:「說服諸部頭人的事,蘇喀還要仔細盤算一番,看看從誰開始下手。少主可要搬來我處歇息?」

  楊浩起身道:「不必,我住在葉之璇處,有些事情還需及時掌握。我趕到的消息,還請蘇喀大人代爲保密,我倒不是一定要瞞着各羌寨的人,就怕人多眼雜,其中混藏了李光儼的耳目。」

  蘇喀起身相送,傲然道:「我省得,少主儘管放心好了,部落裡誰敢吃裡扒外,那是要五馬分屍的,大人的身份斷然不會泄露。在這野離氏部落當中,我蘇喀說一句話,還沒有敢違逆的。」

  「嗯!」楊浩目光一閃,眼中露出了笑意:「那麼……蘇喀大人頸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

  蘇喀的老臉一下子紅了,他訕訕地道:「這件事……唉,別提了,如果說還有人是我蘇喀管治不了的,那這野離氏部落中,就只有我的婆娘和我的老母了。她們……唉,她們兩人鬥了幾十年了,越鬥越厲害,我也是毫無辦法」。

  楊浩忍不住笑道:「蘇喀大人的虎威震懾四方,在家裡卻是一籌莫展,呵呵,說來也是一段佳話。」

  蘇喀苦笑道:「少主就不要取笑我啦。蘇喀幼年喪父,是寡母把我拉扯成人,對老母,蘇喀不能不孝。我這婆娘……,蘇喀年幼時無力控制族人,險些被人奪了族長之位,是我岳父傾力相助,才保住了我的權位,知恩當圖報,我也不能對她太過苛責。結果天長日久,她們是根本不把我這個一家之主、一族之長放在眼裡,時不時的就要因爲一些瑣事爭吵,真是令人煩惱。」

  楊浩笑道:「老孃用了五年的時間才教會你穿衣服,老婆只用一盞茶的功夫,就叫你都脫光了。這麼大的差距,老太太看她怎能順眼?蘇喀大人多多包涵吧,咱們男人的威風,在這天下之間、在這江山之上。帷帳之內嘛,就讓女人去耍威風好了。」

  蘇喀聽了,豁然大笑。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8 10:19
第215章 上弦

  蘆嶺谷外十里處,是一座新建的大牧場,李光岑的族人中,老弱婦孺被安排在谷中,年輕人日常放牧則住在牧場。牧人的住處十分簡單,他們的家已經安置在谷中,這裡只是他們遊牧的臨時住所。

  牧場並不太大,李光岑的族人自吐蕃草原遷來時,已將牛羊等行動緩慢的牧畜儘量變賣了,帶來了只有大批的馬羣。不過這些馬對草料的消耗也是非常龐大的,牧場的草料已堆成了數十座高高的草塔,壘得嚴嚴實實的。這樣的地方最重防火,所以周圍以柵欄隔開,旁邊依託的就是蘆嶺河水。牧人們的住處則在河對岸,以確保不會散了火種引燃草料。

  正是黃昏時分,幾個負責照料草料的牧人繞着草場轉悠了一圈,沒發現什麼異樣。但是河對岸卻見有幾匹駿馬馳進了牧場。幾個牧人眯着眼睛手搭涼蓬向那些人望去,就見他們一刻不停,徑自馳入了牧場大門,隨即木柵欄門又緊緊關上了。

  穿着條紋長袍的葛羅祿撫着山羊鬍子喃喃地道:「俟斤大人也來啦。這是第幾起人啦,今天來的各位大人,大多都已在谷中定居,平常不大出來啊,看這樣子,似乎有大事發生啊。」

  他的侄子熱介甫湊上來道:「是不是要打仗了啊,今天晌午,我就見到楊浩大人的貼身侍衛壁宿、穆羽,還有十幾個人,各帶三匹駿馬,帶着乾糧袋離開了蘆嶺谷,像是要行遠路的樣子。叔叔,咱們要不要去打聽一下?」

  葛羅祿瞪了他一眼,訓斥道:「不許多事,咱們的差使就是看管好草料場,大事自有大人去決斷,好好巡弋,真若有事,咱們看管的地方也萬萬不要出事。」

  熱介甫吐吐舌頭,連忙應了聲是。葛羅祿又回頭看向牧場方向,喃喃地道:「才只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啊,願真主保佑我們,魔鬼的烈火不會燃燒到我們的家園裡來。」

  葛羅祿是一個回紇人,自唐永徽年間穆罕默德第三任哈裡發歐斯曼派遣使者到達長安朝見唐高宗,宣傳大食帝國和伊斯蘭教教義之後,伊斯蘭教便在中土開始傳播起來,葛羅祿就是一個伊斯蘭教的虔誠信徒。由於與其他部落爭戰時自己的部落被消滅,輾轉逃到了吐蕃人的地盤,並最終成爲李光岑部落的一員。

  如今在蘆嶺州得以定居,他十分滿意現在的生活,真的不想自己的家園再一次被戰火屠戳,然後逃到草原上過那顛沛流離的遷徙放牧生涯,每日都要同惡劣的自然環境和不友好的其他部落戰鬥,可是面對預感到的危險,他也無能爲力,只能向真主虔誠地祈求。

  牧場中央不,圓頂大帳內,蘆州團練副使李光岑居中而坐,左右分坐的都是些四五旬的年長者,這些人都是當年追隨他左右,一同流浪在吐蕃草原的親信部屬,他的人既牧且兵,這些人就相當於統兵的將領了。

  事實上他們的確很快就要做官了,楊浩的奏章已經呈送開封,這些人都被列爲帶領營帳族人歸降的羌部頭人,以趙官家的大方,每人一個指揮使的頭銜是跑不了,只不過這官就像天上的齊天大聖,有職無權,是用來拴猴子的繩子罷了。

  李光岑面色凝重地道:「很好,大家都到了。今日,老夫收到了浩兒的飛羽傳書,銀州李光儼得夏州授意,率兩百輕騎半路偷襲,欲置我的浩兒於死地。」

  衆人聽了登時便是一驚,人人面露異色,卻無人交頭接耳,只是盯着他看。李光岑飲一口烈酒,平抑了一下心情,這才繼續說道:「浩兒無恙,如今已安然抵達野離氏部落。不過……」

  他雙眉一擰,沉沉笑道:「你們說,李光儼既已出手,夏州會對咱們就此收手嗎?」

  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一躍而起,大聲咆哮道:「主上,我早就說過,這繼難軍本就該是您的,這夏州本就該是您的,党項七氏既與夏州交惡,正好爲我所用。我們匯合諸氏部落,討伐夏州,爲主上奪回大位吧,縱然身死疆場,爲主上而死,我等亦無怨無悔。」

  另一兇睛老者也是老而彌辣,氣虎虎地道:「主上仁厚,一心爲族人考慮,寧可放棄自己應得的權位,退隱在這蘆嶺州,只希望能爲我們尋一處安定的所在。可是如今看來,咱們想罷休,人家卻不肯吶。主上,挑起您的大旗,咱們召集党項七氏,跟夏州李光睿幹吧。」

  李光岑閃目一看,捋須笑道:「木英啊,你這火爆的脾氣呵……」

  他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口酒,大概是喝的衝了些,看着眼前這豪邁不減當年的花白頭髮的老者時,目光不免有些瑩然:「唔……這麼多年了,咱們隱姓埋名流浪在吐蕃人的草原上,我幾乎已經忘了你的本名,木英……納木罕吶,你可是從九歲起就跟着我,做我的野可兒了,跟着老夫,你不曾一日享有一個勇士的榮耀與富貴,就連名姓都被改掉,老夫愧對你啊……。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你的孫子也有九歲了吧,納木罕啊,你已經老了,頭髮都變得花白了,」

  契丹語中的那可兒與羌人所說的野可兒語意相同,都是近身侍衛的意思,李光岑這番感傷的話說的真情流露,那花白頭髮的兇晴老者聽了不禁熱淚滾滾,眉頭一皺,就起了三道橫紋,像極了一頭雄壯的西北虎。

  他把袍襟猛地一拉,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膛,握緊雙拳「嗵嗵」地擂着自己的胸口道:「主上,納木罕還沒有老,還能騎得了快馬、射得了利箭,還能跟着主上掃蕩整個大草原,讓任何敵人聞風喪膽。只要主上一聲令下,納木罕就還是當年的納木罕,永遠衝在主上馬前的那個納木罕。」

  那些四五旬的漢子紛紛離開席位,走到李光岑面前,慷慨激昂地道:「主上,我們依舊是主上麾下最兇狠的一羣草原狼,令任何人都要聞風喪膽的草原狼,敵人再強大,我們也不怕。您下令吧,仇人已經磨亮了屠刀,我們不能再做溫馴的綿羊了。」

  一個瘦長臉,臉上深深一道刀疤,傷愈後肌肉糾結,以致收緊了半邊臉的皮膚,顯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的老者激憤地道:「主上,現在連李光儼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我們不能再忍耐了。他李光儼是個什麼東西,他老子李彝景當年對主上那是何等巴結,每逢主上的生辰,他都不遠千里,派人趕赴吐蕃部落給你送上一份厚禮。

  可是李彝殷篡奪了主上的權位之後,這李彝景就像一條沒有骨氣的狗兒,轉而又巴結上了他。這也罷了,如今李光儼甘爲李光睿鷹犬,竟對少主下毒手了。主上是夏州草原之主,是所有党項羌人的王,豈能受李光睿帳下走狗之辱,主上之脣,就是我們所有野可兒的恥辱,請主上下令,讓我們去決死一戰吧,我們要用鮮血來洗刷這恥辱,維護主上與少主的榮光!」

  李光岑點點頭,欣然道:「俟斤,你們的勇武當然不減當年,你們永遠都是老夫麾下最勇猛的野可兒。可是,老夫這身子骨兒不成啦,我的族人、我的基業,已經全都託付給了我的義子楊浩。你們服從他,就是服從老夫。本來,浩兒是不想與夏州衝突的,至少現在不想。可是,現在人家先動手了,咱們還能坐以待斃不成?」

  他抖抖手中的一紙信箋,沉聲說道:「現在,我的義子以飛鷹傳書,要老夫調撥族中所有勇士爲之一戰,這一戰若成,至少可保我蘆嶺州三年太平無事,使我族與黨項七氏可以從容地休養生息,積聚力量。老夫思慮良久,覺得我兒這計劃雖然兇險,卻未嘗沒有成功的希望。今日我召你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

  他緩緩站起,張開骨節粗大的手掌,狠狠向下一揮,大喝道:「我們戰!」

  他身前衆人聽了,一個個臉上都溢出興奮的潮紅,眼中露出嗜血的殺氣,他們退後幾步,單手撫胸,齊刷刷單膝跪地,轟然喝道:「卑下願爲主上一戰!願爲少主一戰!」

  李光岑臉上笑意漸漸消去,露出森然的殺氣,沉聲喝道:「盡起我族所有可堪一戰的男子,三百人爲一隊,每一人兩匹馬,歇馬不歇人,星夜兼程,趕往炎帝谷匯合,聽候我兒調度!」

  野離氏大頭人蘇喀族長的小帳內,隔着一張小幾,兩個年輕人正捧茶而座。坐在左首的那人,大約三十出頭,眉眼清秀,白皙面皮,頭戴一頂公子巾,頜下三縷微髯,穿一條黃色大提花的紗羅褲兒,外罩一件對領鑲黑邊的直裰長袍,腰繫紫帶,紫帶上還墜着一串玉飾,儼然便是一箇中原的士子打扮。

  在他對面,一身左衽長袍,頭截狼毫小帽,腰間繫着寬寬的牛皮帶子,一副羌人打扮的青年,比他還要小得多,只有二十出頭,眉眼說不上如何英俊,卻很是耐看,有種男子漢的陽剛之氣,但是比起普通羌族遊牧漢子來,眼中又有些聰慧睿智的意味。

  這中原士子打扮的人,是橫山羌柯特部的頭人徹裡吉。而那一身羌人打扮的年輕人,卻是蘆嶺州知府楊浩。如果這時有人闖進來,得知兩人的身份,恐怕會對他們的打扮感到非常奇怪。楊浩儘管早聽蘇喀介紹過柯特部的情形,知道他們住在最靠近漢人村鎮的地方,早已放棄了遊牧改從農耕和經商,可是見到徹裡吉的打扮時還是不免大吃一驚。徹裡特除了名字,無論是打扮、樣貌、髮飾、談吐,已完全看不出一點羌人的模樣,這人漢化的也太厲害了些。據說……去年他還參加鄉試考過秀才,雖說沒考上……

  徹裡吉翹着二郎腿,輕輕轉動着手中的茶杯,楊浩說話他便笑,楊浩不說話他也笑,完全是一副狡黠而耐心的商人模樣。楊浩開門見山,把祕密會見他的原因說個清楚,他臉上還是一副微笑悠閒的模樣,就像帶了一副假笑的面具。

  可是他的心裡卻在急急盤算着:「蘇喀那老頭子竟替楊浩遮掩消息,還代他邀我前來,看來野離氏已經和蘆州勾搭在一起了。不過……就算加上野離氏,蘆州還是不夠看吶。夏州李氏那是何等雄厚的根基,數百年經營,根深蒂固,無人可以撼動。這銀州城又近在咫尺,我在李光儼的眼皮子底下與蘆州做做生意,換取些好處,銀州方面或許會睜一眼閉一眼,但是要我與蘆州傳訊息、通聯絡,允許他從我族召納士兵,一旦爲銀州方面獲悉,難保不來與我爲難,此事答應不得啊。

  可是,我族人口衆多,專務農耕以及與漢人經商。與蘆嶺州通商,蘆嶺州可免三年賦稅,這可是一筆不菲的錢財。就此捨棄,實在讓人捨不得。唔……,這幾天就聽說蘇喀私下一一會見各部頭人,看來……都是爲了給這楊浩牽線搭橋了,隻不知……其他各部頭人可曾答應?這些傢伙,昨日還在一起飲酒,竟是一點口風不露,讓我無從參詳考慮,着實可恨。」

  楊浩見他沉吟不語,微微笑道:「徹裡吉大人,與我蘆嶺州經商,可免三年稅賦,我知道徹裡吉大人的部落非常龐大,往銷與進購的貨物非常多,這免三年賦稅,可是一筆不少的錢財啊。至於互通訊息,允許我派人在你的部落設立鴿站,本就是一樁祕密的事情,我不說,你做爲一族之長,難道連這麼點祕密都隱瞞不下來麼?」

  徹裡吉皮笑肉不笑地道:「楊浩大人,允許你招募我族中的散丁閒漢從軍入伍,這件事又怎麼說?」

  楊浩眉頭一挑,不以爲然地道:「這件事,難道不是對我們彼此有利麼?據我所知,徹裡吉大人的部落現以農耕和同漢人經商爲業,部落中盡有些無業遊民,每日裡偷雞摸狗,打架生事,這些人若被招兵,你的部落裡不知要少了多少閒事,有什麼不好的呢?」

  後世招兵,都喜歡招身世清白、素質較高的良民,可古時候的名將卻喜歡多招好勇鬥狠的潑皮無賴,這些人在旁的方面一無是處,打起架來卻最是兇狠。只要以軍法約束,能調教得了他們,那就是一支精兵,不知多少名將得以建功立業,手下卻都是一幫無牽無礙、好勇鬥狠的流氓潑皮。

  徹裡吉不爲所動,狡黠地笑道:「楊浩大人,我若允了你自我部族招兵,總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訴族人,只許閒漢無賴、無業遊民方可受招吧?若我寨中青壯流失過多,那時於這亂世之中如何得以自保。

  再者說,就算那些潑皮無賴吧,他們也有父母、也有兄弟,他們如果入你軍伍,入伍者只一人,這一家人可都要心向蘆嶺,站到你那邊去了,這樣的人家一多,一旦你蘆嶺有事,我柯特部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楊浩大人,你不動聲色地便要拖我下水,把我綁上你的戰車,這也太陰險了些吧?」

  「哈哈哈,徹裡吉大人太多疑了。」

  楊浩仰天打個哈哈,臉不紅心不跳,一副心胸坦蕩的模樣:「家境優渥、生活穩定者怎麼會從軍吃兵餉呢?想要入伍當兵的,必是家無桓產、無妻無子、地無一壟、房無一間的懶散漢子,這樣的人整日遊手好閒、惹事生非,你徹裡吉大人難道不頭痛?甩開這樣的包袱有甚麼不好?」

  他微微向前俯身,微笑道:「往日裡夏州與麟州、府州爭戰,你族忽而倒向左、忽而倒向右,左右逢源,兩面收錢,難道夏州與麟州、府州不知情麼?誰又奈何得了你了,何以這時便推三阻四、疑慮重重?」

  徹裡吉眼皮一抹,把茶杯輕輕一放,含笑道:「楊浩大人,你許我的這些好處,便讓我冒着得罪銀州的風險,這筆生意做下來,我可是吃了虧呀。」

  楊浩也笑道:「做生意嘛,當然要討價還價,徹裡吉大人覺得這筆生意不划算,那咱們可以再商量,何必一口便回絕了呢。」

  徹裡吉目光微微一閃,問道:「那麼……不知楊浩大人出價幾何?」

  楊浩說道:「柯特部在橫山諸羌之中算是相當富有的部落了,這當然有賴於徹裡吉大人的精明強幹。不過,據我所知,你的部落雖然族帳三千,十分富有,卻時常受到附近那些小部落的侵襲騷擾,在武力上,你柯特部是遠不及他們的,因此常常在雙方族人鬧起糾紛之後花錢消災,可有此事?」

  一說起這個,勾起徹裡吉深藏心底的憤怒,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終於消失了,他悻悻然地哼道:「餓着肚子的人當然會比吃飽了的人更兇狠、更豁得出來。我的族人已過慣了安逸富裕的生活,弓馬騎射的功夫早就已經擱下了,當然比不得那些整日爲了一口吃食在茫茫草原、莽莽叢林間奔波的部落。

  不過,我並不後悔,擁有強大的力量,本來是爲了過更好的日子,而不是爲了爭戰而強大。我的族人棄騎射遊牧而就農耕和經商,再也不用擔心黑災白災,再也不用扶老攜幼、風餐露宿地遷徙而居,生活優渥穩定,部族人丁興旺,這樣的日子比起當初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如果爲了讓族人變得能征善戰,就要放棄現在優渥的生活,讓我的族人重新背起弓箭,拿起套馬杆,回到大漠草原上去,那真是不知所謂了。你看野離氏,是我橫山第一大部落,善戰好戰之名諸羌之中排名第一,那又如何呢?

  他們過的是甚麼樣的日子,就是他們的族長蘇喀大頭人,吃用穿戴,也不及我寨中一個商賈。如果在擁有強大的武力和擁有優渥的生活之中只能選擇一個的話,你選甚麼?反正……我會選擇我現在所走的路。」

  楊浩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開始正視起眼前這個狡猾的商賈頭人來。在他以前的時代,許多人爲了過上好日子而拼搏,去努力賺錢,走着走着,最後卻成了爲了賺錢而賺錢,一輩子忙碌奔波,不曾過上一天休閒的日子,忘了自己當初賺錢的目的,那些人與徹裡吉所說的情形何等相似。想不到此人倒是看得破、想得開,真是一個異類。

  他想了想,說道:「徹裡吉大人,爲什麼兩者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呢?不錯,越窮的人越兇狠、越是生活艱辛的人,越能吃苦、越能作戰,可是這兩者之間也並非不可調和。貴部在橫山諸羌中十分富有,百姓忙着耕種、經商,這弓馬騎射的功夫,必然較那些遊牧部落差一些,人有所得,必有所失,這是沒有辦法的。可是,你的部落爲什麼要一定人人精通弓馬騎射?你需要去劫掠、攻擊那些比你更貧窮的部落麼?若要自保……,我蘆嶺州可以給你一些援助。」

  徹裡吉神色一動,問道:「楊浩大人此言何意,你要……如何援助於我?」

  楊浩說道:「我漢人村鎮世代農耕,爲防範遊匪盜賊,歷千百年下來,自然形成一套城池防禦的本領,若我派幾名精於防禦之術的人去,指點你部建築城牆,設置各種防禦措施,還用擔心周圍那些部落的騷擾侵襲麼?前些天,善於野戰、叢林戰的諸羌部落襲擊我蘆嶺州,落得甚麼下場,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還有,徹裡吉大人的部落雖然富有,可是有一樣東西卻極難獲得,不管是麟州、府州還是夏州方面,對你卡得都是極緊,那就是鋼鐵,對麼?如果你們同我們合作,那麼……,每年我可以饋贈貴部兩千斤精鋼,這些鋼鐵用來製作刀槍和消耗極大的箭矢,能否使貴部擁有自保之力呢?」

  徹裡吉身子一震,失聲道:「此話當真?」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徹裡吉低頭不語,神色變幻半晌,他霍地擡起頭來,問道:「楊浩大人,你這幾日會見的諸部頭人,是否……已經答應了你的條件呢?」

  楊浩一聽這話,頓時暗暗鬆了口氣,軍事技術和軍事武器的援助,已經打動了他的心思,只要他動了心思,那這事就成了八分了。

  至於徹裡吉所忌憚的怕蘆嶺招兵,會使他柯特部與蘆嶺州再也扯絆不清,那就是另一個退讓的籌碼了,做生意嘛,價當然要開的高一些,給他留出還價的餘地。扶持柯特部,讓它強大起來,必然壓迫周圍部落的生存空間。那些既貧窮、又弱小的部落生計無着、走投無路的時候,蘆嶺州卻像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似的朝他們頻頻拋媚眼兒,他們會不會趨之若鶩呢?

  楊浩微笑起來:「和一個部落做生意,連它周邊部落的好處我都要佔,看來我很有了些做奸商的潛質呢……」

  第五天,楊浩的商隊終於趕到了野離氏部落,楊浩得到他們趕來的消息,立即迎了出去。在他的商隊距野離氏部落還有二十里的地方,迎上了他的人馬。雖然早從小野可兒口中獲悉了他安全的消息,一見到他迎上前來的身影,木恩等人還是激動莫名,幾十騎快馬立即飛快地迎上來。

  楊浩翻身下馬,對面馬上一條大漢十分利落地跳下馬來,騰騰騰上前幾步,隔着兩丈多遠便直挺挺地跪下來,以額觸地,高聲說道:「木魁護主不力,險致少主遭遇不測,大罪,請少主處罰。」

  楊浩先是一呆,既而大喜,快步向前把他扶起,驚喜地道:「木魁,你安然無恙?好!甚好!隨我殺出去的那些勇士,可還好麼?」

  木魁被他扶起,見他毫無怨尤之意,反而因爲自己安然而返而驚喜不已,不禁大爲感動,嘴脣翕動了幾下,才道:「少主,陸續尋回來的士卒約有一半,另一半已……」,他低了低頭,又道:「木魁攔道斬殺了七名追兵後,本欲尋去保護少主,可大霧瀰漫,方向難辨,又不知少主去向,竟爾追……」

  他還沒有說完,楊浩便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戰場上刀槍無眼,誰能保證護得人周全,若非你捨生忘死地維護,我楊浩早成了一具死屍,我視你等如兄弟、如手足,而不是奴僕,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小野可兒是知道木恩、木魁等人的武藝本領的,眼見他們對楊浩忠心耿耿、禮敬有加,他的臉上不禁微微露出一絲訝然:「他們對楊浩的忠心和恭敬可是發自真心,毫無虛假呀,楊浩……真的值得他們如此效忠?」

  楊浩拍拍木魁的肩頭以示安慰,然後向小野可兒點點頭,微笑道:「小野可兒,辛苦你了。」

  小野可兒板着臉淡淡地道:「不必客氣,人我給你帶動了,這就回去了。」

  「好,待得了機會,我請你喝酒。」楊浩拱拱手,小野可兒矜傲地一笑,把手一揮,後方陣隊中便馳出三百虎賁,隨着他揚長而去。

  楊浩復又轉向早已微笑立於一旁的木恩,問道:「我走之後,李光儼對你們有沒有不利的舉動,小野可兒護送你們一路趕來,李光儼可有什麼動靜,有沒有追着你們趕來?」

  木恩叉手稟道:「少主,李光儼果然其志在你,你走之後,李光儼立即調走全部人馬窮追不捨。屬下依命率人急急趕往無定河畔,剛到無定河畔大雨便起,爲恐河水暴漲,屬下於高處紮營,背倚河水,面向草原,大雨一下,濃霧便散去了。待雲歇雨住之後,李光儼的人馬對我們已經不能構成威脅。

  想來他也是料及這一戰,所以一直不曾來攻。木魁返回後,我又讓他帶了遊騎尋找大人下落,路上曾碰到過李光儼的人,雙方小有打鬥,到了第二天還不見少主尋來,屬下真的慌了,可是既不能捨了商隊,又怕少主會遲些尋來,所以只得硬着頭皮在那裡等待。

  又候了一天一夜,還是不見大人蹤影,屬下正沒做奈何處,小野可兒便尋了來。依少主所囑,小野可兒做出路途與我商隊偶遇的模樣,和我們結伴返回。一路上,屬下曾派出探馬察看,李光儼一直遠遠地輟着我們,也派遊騎追蹤我們的行動。看來,他現在也不知少主生死,正在困惑不解當中。」

  楊浩微道:「李光儼不是蠢人,就算他原本不知我的死活,如今也該想的明白,知道我已獨自趕往野離氏部落搬取救兵,也知道我與野離氏必然有所『勾結』了,哈哈……。現在他爲難的已不是殺不殺我,而是我和我商隊都已安然抵達野離氏部落,他是就此灰溜溜地趕回銀州城去,還是闖進野離氏部落破壞我籠絡橫山諸羌的計劃。」

  木恩說道:「李光儼既然猜出少主與野離氏有所聯繫,還會自蹈虎口麼?依屬下看,他徑直返回銀州,徐圖後計的可能甚大。」

  「未必。」楊浩搖頭道:「由其子,亦可觀其父,這對父子不是善類。他縱然猜到我與野離氏有所勾結,也不可能猜到我與野離氏的真正關係。野離氏以前就算造夏州的反,騷擾攻擊的也只是夏州的外圍部落,他李光儼可是夏州李氏家族的核心人物,如今野氏又已向夏州乞降,當着橫山諸羌各部頭人的面,豈敢冒夏州發兵滅族之險取他性命,他有恃無恐,十有八九會親自趕來,與我在野離氏部落中再較量一番。弱者……無外交啊,在他李光儼看來,我楊浩就是一個絕對的弱者。」

  木魁眼中露出一抹狠厲的殺氣,狠聲道:「少主,他若來了,咱們一不作,二不休,當場便做掉了他,橫山諸部怕惹禍上身,未必便敢張揚他身死野離氏的消息。」

  楊浩搖搖頭道:「你能保證他會蠢到把全部人馬都拉進野離氏的寨子?野離氏雖與我們締盟,在不知其餘諸部有無決心現在便與夏州決死一戰的情況下,肯橫下心來讓我們殺掉李光儼,與夏州李氏結下再也無法化解的生死仇怨麼?」

  他自懷中摸出一包東西,往木恩手中一遞,寒聲說道:「打,是一定要打的,但野離氏諸羌大會上只是一場文鬥罷了。這武鬥之地,不在這兒。木恩、木魁,一會兒我會換上公服,帶人赴諸羌之會。你們兩個卻去不得了,有一樁大事,我要你們兩個分頭去做。只要你們這一仗打得漂亮,我在野離氏部落中的這一仗,便是想輸都不成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24 08:30
第216章 日上一杆

  炎帝谷,距銀州外圍諸軍鎮中的七星驛只有三十裡路程。

  七星驛是軍鎮,除了戍卒守軍和部分軍士的家屬,居此謀生的百姓極少,只有一些客棧、酒館,更多的都是過往行商,他們自然不可能離開那座軍鎮到這裡外,所以三十裡外這座炎帝谷更形冷清。

  炎帝谷蒼涼、冷清,草木稀少,兩山夾峙間一條荒涼的山谷,不管是谷中還是山上,大多是深青色的巨石結構。這座山谷,一直就叫炎帝谷,也不知傳承了多少年。

  炎帝谷的名字,自然是羌人紀念炎帝而取的。華夏正統,來自蠻夷。匯狄戎蠻夷於一爐,始有華夏。華夏一族,炎黃二帝,黃帝是夷人,炎帝是羌人,夏朝就是羌人大禹所建,到了周朝,又是西夷姬氏主了天下。所以炎帝和大禹,都是羌人敬重的祖先。

  炎帝谷中,自昨天上午開始,便陸陸續續有兵馬抵達。第一隊人馬一到,就在兩側山峯上和谷口外十餘裡處都設下伏哨,後續人馬每三百人爲一隊,到今天下午,第十三支也是最後一支隊伍也到了。

  當時恰好有兩個羌人牧放十幾匹馬到了炎帝谷附近,正逢最後一支隊伍進入山谷,被他們聽到了馬嘶聲趕來察看,被納木罕下令抓起來果斷處決了。在他這種一輩子騎在馬背上四方征討廝殺的漢子眼中,殺死個把人,不過是屠狗殺雞,何足道哉。事關千萬人生死,怎惜婦人之憫。

  夕陽落山的時候,木魁單人獨騎,裹着一身霞光也到了,剛把他接進谷來,納木罕便詫異地道:「怎麼只你帶人來了,木恩留守在少主身邊了麼?」

  木魁咧嘴一笑:「木英大人,木恩另有重任,已奉少主所命,趕到銀州以北去了。我來,只是帶來了少主更詳細的策劃,這一戰,就由諸位大人指揮,木魁只做一個先鋒。」

  這幾年,部落中但有大事,都是木恩、木魁等成長起來的壯年漢子統御全族,納木罕等老者已經漸漸退出了一線頭領圈子,但是這一遭兒李光岑發了狠,把族中所有能戰的男子全都派了出來,這些浴血半生的老將也全都派遣出來,他們的威望猶在,在這些長輩面前,木魁可就不夠份量了。

  不過楊浩叫他來,倒並不是要他主持大局。草原遊牧民族,就算不識字、不讀書,也自有一套在狩獵遊牧中培養出來的統兵之法、戰陣之術,納木罕等這些百戰老將雖說大字不識,但是統兵作戰的經驗卻絕不遜於他人,把他們之中任何一個派出去,都能獨擋一面。涉及具體戰術,楊浩的見識、經驗和能力,反而遠不及他們,所以放心地把指揮大權交給了他們,自己的計劃也只做參考。

  木魁一面走,一面向幾位長輩敘說木恩的去向和用意,聽了木魁的解釋,納木罕等人才爲之釋懷,木恩性情穩重,在這一點他是遠勝木魁的,他去做的那件事看似輕鬆,卻需機警穩重之人才行,以他的性情的確比木魁更合適一些。

  夜深了,所有的戰馬飲過水,喂足草料之後,便又重新勒緊了嚼頭,士兵們吃過了乾糧和肉乾,俱都在地上鋪開一卷鋪蓋,和衣躺在上面休息。山谷裡靜悄悄的,藉着夜色的掩護,就算有人靠近半裡地內,也休想注意到山谷人竟然有人,竟然有三千多人。

  炎帝谷中只有一處生起火來,那是山壁下的一處凹陷,在這裡生起火來,除非有人走進曲折的山谷,否則是不會注意到這點火光的。納木罕、木魁、俟斤等人正圍坐在那堆篝火旁,啃着乾巴巴的牛肉乾,喝着皮囊中的好酒,討論着明日攻打七星驛的行動細節。

  七星驛是銀州向南方向的第一軍鎮,本駐有官兵兩千一百人,專爲震懾橫山諸羌而設。如今夏州與南吐蕃起了爭鬥,北吐蕃也蠢蠢欲動起來,銀州附近不斷出現他們的身影,爲安全計,李光儼早就從七星驛抽調了五百名士兵,調防銀州以北方向。

  他祕密潛入草原去刺殺楊浩之前,又再度抽調五百名士兵去補充北線防禦力量,如今七星驛只有一千一百人,以三千餘人對一千餘人,只要能順利破城,消滅他們易如反掌。但是環繞銀州城的各個軍鎮之間,都設有烽火臺聯繫,一遇敵情,白天燃狼煙,夜間點烽火,一處受到襲擊,其餘諸驛便立即關門落鎖,封閉全城,銀州方面也會出動大軍急赴來援。

  所以莫看七星驛只有一千餘守卒,哪怕只有一百名守卒,也不是那麼容易拿下的。除非吃掉七星驛後,一得手就走,片刻不停,不與敵軍大隊做接觸。而楊浩只有這麼點本錢,這一注就下了全部的本錢,他的胃口當然不止一個七星驛。

  但是想要連克數寨,重創銀州,那就要切斷各座鎮驛之間的聯繫,把它們劃割成一座座孤立的城池,而且不能察覺他處受到攻擊,這纔是此番攻城拔寨最難辦到的地方。

  這一戰,楊浩沒有動用党項七氏的人馬,既然是奇襲,搶的就是時機,如果一切按部就班,聯絡諸部,各自出兵,大軍浩浩蕩蕩而來,等他趕到七星驛時,迎接他的將是頂盔掛甲、率領銀州虎賁之士嚴陣以待的李光儼了。

  這一戰他更無法向麟州、府州借兵,府州只答應協助他保護蘆嶺州,卻不曾答應過爲他出兵。這次冒險一旦事敗,夏州必與吐蕃人媾和,不惜割讓土地換取吐蕃人休兵,從而傾巢出動,捍衛他西北第一強藩的地位和權威。

  所以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兇險固然更大,但是獲得的回報卻也更大,一旦事成,不但能解了蘆嶺州目前之危,在兩三年內安然休養生息,而且更能得到府州、麟州的敬重與合作。合作與施捨,所得到的那是大大不同的。

  納木罕聽罷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大聲道:「明日攻打七星驛,首要之事就是佔領烽火臺,阻止遇襲的消息傳遞出去。既然壁宿已先進了城,又有木魁照應,我看……至少也有七成的把握。木魁,這烽火臺,某就交給你了,若不能控制烽火臺,你也不必回來了。」

  木魁大聲答應下來,納木罕笑道:「攻擊的時間就按少主所說,定在明天早晨日上一杆時,奶奶的,有幾年不曾提刀砍人頭了,這手都癢癢,今遭某可要殺他個痛快。」俟斤等人哈哈大笑起來。

  天色很晚了,這些追隨李光岑在最險惡的環境中掙扎半生的漢子仍在談笑風生,遠遠望去,只看他們吃肉喝酒,大聲談笑的模樣,絕不會想到他們正在議論的,是一場關乎你死我活的大戰。一場生死大戰,在他們看來,直如「把酒話桑田」般輕鬆自若……

  清早起來,楊浩還覺得有點頭痛,昨夜蘇喀爲了歡迎蘆嶺知府楊浩大人帶領商隊趕到,爲他接風洗塵,召開了一次沙朗大會,這沙郎大會就如同他上次在細封氏部落中五了舒款待他時相似,在草原上許多人圍着篝火繞成一圈團座,旁邊壘石支鍋煮茶抓糟袍,各位頭上的几案上則有豐盛的肉食,少男少女們則在圈子中間載歌載舞,自得其樂。

  楊浩下了地,只覺頭還有些沉重,只着小衣走到帳角一看,卻無洗漱的東西,楊浩便揚聲喚道:「葉大公子,你這裡竟連洗漱之物也沒有麼?」一邊說着,便掀開了帳簾。

  這一掀簾子,楊浩便是一怔。門口站着一個人,深深地彎着腰,陽光直射進來,他眯了眯眼睛,才認出這個女孩。曾聽唐焰焰介紹過,這女孩似乎是被無良老父抵了葉之璇的酒債,又被唐焰焰要來做了小丫環,這幾天一直忙着會見各部頭人,早出晚歸的,連唐焰焰也無暇見上幾面,對她更談不上熟悉。

  楊浩敲敲額頭,思索道:「唔,你……你叫什麼來着,妮……妮瑪德?」

  那個女孩兒一直深深地彎着腰,比九十度還低些,也不知道一直這個姿勢站在那兒,還是聽到楊浩的聲音才行的禮,這時聽他問話,立即把腰又彎低了些,恭聲答道:「婢子叫格尼瑪澤,老爺。」

  這婢子和老爺的稱呼,還是昨天她從唐焰焰那兒學來的,唐焰焰從葉之璇那兒把她討來之後,她才知道這位俊俏少年其實是一位極美麗的姑娘。昨天晚上,唐焰焰興高彩烈地跟着羌人學跳沙朗,鳳舞、兔子舞、醉酒舞,興奮之餘又跑上來拉着楊浩下場跳舞,那時她便明白了楊浩與唐焰焰的關係。一家之主,當然只能是男人,所以她對這個決定着自己今後命運的主人便也恭敬起來,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懂事的比較早些。

  「哦哦,對對,格尼瑪……澤……」

  「唐姑娘昨晚還給我重新起了一個名字,老爺。」

  「哦?叫什麼?」

  「叫秀秀,老爺。」

  「好好的改名做甚麼?」

  「唐姑娘說,那個名字叫着拗口,而且聽着像是一句罵人話,老爺。」

  楊浩摸摸鼻子道:「唔,改就改吧,秀秀這名字挺好聽的,不過你不用這麼彎腰站着,也不用我問一句你便答一聲老爺,見了面叫我一聲大人就好。」

  「是的,大人。」

  「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侍候您穿衣、洗漱,大人。」

  楊浩擺手想要制止,手擡到空中,想說的話兒卻嚥了回去,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讓她做這些事,那又讓她去做些甚麼?

  楊浩沒再說甚麼,返身便進了屋,秀秀早已打好了水,就擱在廊下,忙也捧了水盆隨他進去,侍候他洗漱穿衣,動作倒也麻俐。

  「唐姑娘還未起來麼?」楊浩舉着雙手,讓秀秀給他繫着腰帶,隨口問道。

  秀秀恭敬地道:「唐姑娘昨夜喝多了酒,方纔本已起來了,嚷着頭痛,便又睡下了,大人。」

  楊浩無奈地一笑,腰帶繫好,他的手剛剛放下,就聽嗚嗚的號角聲響起,聲音似乎從寨外傳來,楊浩側耳聽了聽,不解其意,喃喃自語道:「奇怪,大清早的,這是誰在鳴號?」

  秀秀卻聽得懂這號聲,忙道:「這是極有身份的頭人來了,鳴號通知我寨的頭人出去迎接,大人。」

  楊浩目光一閃,忽地變得銳利了起來:「有資格在野離氏族長面前如此託大,要他親出寨門,擺隊相迎的,那能是誰?」

  心念一動,楊浩脣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李光儼!他果然來了!」

  他一扯袍帶,振臂一抖,剛剛穿好的袍子便滑落在地:「既然有位很威風的大頭人到了,我也當親自出迎纔是,秀秀,取我的公服來!」

  七星驛,當陽光完全撒滿整個黃泥壘成的城牆高臺時,守驛的士兵才自城頭上探頭向下瞧了瞧,懶洋洋地下了城牆,打開了城門。

  城門前沒有護城壕,沒有吊橋,城門用一層硬門製成,也不甚厚。打開城門,搬開拒馬,幾個士兵便扛着槍,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後面跟着一個一手按刀,一手握着馬鞭的虯鬚大漢,高聲喝道:「急甚麼,站好,站好,排隊,把過城稅都準備好,還有路引。」

  此時候在城外的百姓忙規規矩站好,有推着小車的,揹着雞籠的,還有挑擔賣菜的,其實都是附近幾個小村子的百姓。這種地方村鎮稀疏,彼此之間相距都不近,這個時辰其他城鎮趕來的行商纔剛剛離開沒有多久,要趕到這兒得等到晌午以後呢。

  因爲這時進城的人都是時常到七星驛裡做生意的熟人,所以也用不着驗證身份,往桌上丟幾文入城稅,也就進了城。就在這時,遠處有十幾匹快馬趕來,那持着馬鞭的軍官眯起眼睛看了看,滿臉橫肉一抖,向抻着脖子張望的士卒瞪眼罵道:「看什麼看,大驚小怪的,才十幾個人,還能他們是闖關奪城的好漢不成?哼!」

  他上前幾步,站在道路中央,兩腿岔開,牛皮靴子往地上穩穩當當地一站,揹負雙手,鼻孔朝天地等着那些人來。片刻功夫,那十幾匹馬便馳到了他的面前。

  「站住!」那軍官伸出大手往前一抵,威風八面地喝道:「這是什麼所在,由得你們橫衝直撞?你們是什麼人,報上名來!」

  「籲~~~」馬上一個大漢勒住了馬繮,用馬鞭把氈帽往上頂了頂,露出一雙重眉和鬢邊幾條小辮兒,明顯是一副羌人打扮,他上下看了這個軍官幾眼,笑罵道:「吆喝,你小子還挺橫的,知道我們什麼身份嗎。」

  那軍官把胸一挺,傲然道:「本官是七星驛門監馬坤,你們是什麼人?給我下馬,乖乖地通名報姓。」

  馬上的幾個大漢哈哈大笑,近前那人「呸」了一聲,用鞭梢在他肩頭敲了敲,喝斥道:「老子連夜奔來,又渴又累,哪有功夫與你閒話,守好你的城門吧,老子進去歇歇,活絡一下血脈還得繼續趕路。」

  「你……你們是……?」馬坤見他們口氣甚大,不禁遲疑起來。

  「自己拿去看!」一個大漢不耐煩地說着,探手入懷取了一塊腰牌出來,往他懷裡一扔。馬坤忍着氣拿起腰牌,只見這腰牌黃銅所鑄,上邊鑄有古怪的花紋,背面鑄有一隻浮凸欲出的鷂子,圖案非常精美。馬坤眯起了眼,又仔細看看腰牌上防僞的幾處暗記,驚疑不定地問道:「你們……是防禦使大人的護衛?」

  「哼!」一個大漢一彎腰,自他手裡搶回兩塊腰牌,說道:「不長記性的混蛋,前幾天我們兩百來人才由此祕密通關南下,你不知道嗎?」

  馬坤恍然大悟,「啊」地一聲道:「原來是你們啊,各位大人……那件差使辦妥了?」

  馬上大漢曬笑道:「這事兒也是你能問的?不知規矩,兄弟們,走啦,咱們找沒羅埋佈討酒喝去」

  沒羅埋佈是七星驛的鎮將,聽眼前這人說的如此隨意,官職應該不在沒羅埋佈之下,馬坤還真不敢再攔。那大漢策馬衝出兩步,卻又勒繮吩咐道:「我們的大隊人馬還在後面,過一會兒才能趕上來,我們有人受了傷,急需救治,你把城門口兒清理清理,莫讓這些刁民阻礙了我們進城。」

  說罷十幾個人鐵蹄踏踏,竟是馬也不下,直接衝進了城去,那馬坤半埋在馬蹄揚起的灰塵之中,憋着一口氣閃離原地,這才憤憤地呸了口唾沫,低聲咒罵道:「神氣什麼,只會跟老子耍威風,真他奶奶的!」

  聽說李興儼來訪,蘇喀不由暗吃一驚。如今既已定下韜光隱晦、積聚實力的計劃,現在就不能與夏州正面衝突,心中一有了忌憚,那便失了銳氣。是以禮相見,裝模做樣地擺出一副臣服於夏州的姿態,還是撒破臉皮拒而不見,這中間的尺度他倒拿捏不定了,於是急急便來尋找楊浩。

  楊浩只有一句話:「見,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客人,他……也是你的客人,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於是,一向桀傲不馴的蘇喀率隊出迎了。大隊人馬迎出門去,雙方俱是一怔。李光儼沒料到蘇喀會擺出這樣隆重的儀式,而蘇喀一方也未料到,李光儼竟只帶了二十騎。

  楊浩見了不禁暗暗佩服,李光儼如今不過一百五六十人,如果野離氏與楊浩合謀欲對他不利,縱然他把人全帶來也休想殺出寨去。可他只帶二十人現身,卻更顯得成竹在胸,氣度雍容。

  在場還有來自橫山諸羌的頭人,他們向來是牆頭草,兩面倒,蘇喀除非橫下心來與夏州李氏鬧個不死不休的局面,否則衆目睽睽之下,還不敢對他有任何不利舉動,不但不敢對他有所不利,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的安全,不教他在自己部落中出事,所以漫說只帶十人,縱是單騎獨馬,也是有恃無恐。李光儼押的是蘇喀不敢冒着滅族的風險對他不利,這一寶果然押對了,李光儼臉上不禁露出矜持的笑意。

  一見李光儼,蘇喀也是滿臉笑容,這乾瘦老頭兒今天穿了襲雪白的長袍,被風一吹,就像衣服裡撐了一根竹杆,飄飄蕩蕩地便迎到了李光儼面前。

  「哈哈哈,李光儼大人,這是什麼風兒,把大人您吹到我的部落來啦。」

  「我……」

  李光儼似笑非笑地張開嘴,一句話還沒說出來,蘇喀就急步上前,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呃……」李光儼還沒回過神來,蘇喀又一轉身,從諶沫兒手中接過一條紅色的哈達,熱情洋溢地道:「李光儼大人,這哈達代表着老蘇喀最誠摯的心意,它像聖潔的如意寶珠,代表着老蘇喀如水晶般透明的尊敬,如青蓮般崇高的問候。請大人接受老蘇喀的祝福和對您最崇高的敬意。」

  羌紅藏白,這可是最高的見面禮了。獻上紅色哈達,那可是羌人迎接貴客最高的禮節了,李光儼哭笑不得,只得依着羌人的習俗彎下腰去,由蘇喀把哈達掛到他的頸上,然後又斜斜地打了個結,一時間披紅掛綵,倒像個新郎官似的。

  那些趕到野離氏部落來做生意的橫山諸羌頭人不管懷着什麼心思,這時自然也都趕來迎接,他們倒不會被雙方面上的親熱所迷惑,只是冷眼看着蘇喀大頭人和銀州防禦使李光儼假惺惺地演戲。

  「光儼大人,您來的正好啊,來來來,蘇喀給你介紹一位貴客。」

  蘇喀往旁一身,楊浩便笑吟吟地出現了。他頭戴翅帽,身穿曲領大袖袍衣,腰束革帶,帶上繫着銀魚袋,腳下一雙高腰皁靴,笑容可掬,搖頭擺尾地迎上來,兜頭便是一禮:「蘆嶺知府、州團練使、翊衛郎楊浩,見過銀州防禦使李大人。」

  李光儼又是一呆,如果不是楊浩以下官參見上官之禮相見,他幾乎忘了自己與楊浩本是同朝爲官、同殿稱臣了。可是,在西北地界,大宋官家就是一個牌坊,有用的時候捧出來拜一拜,沒用的時候丟進角落裡,誰肯真的理會他,用這個大義名號,就能約束得住我李光儼麼?

  李光儼眸中一絲譏笑一閃即沒,連忙上前伸手虛扶,呵呵笑道:「原來是蘆州楊大人,久仰久仰,本官在銀州,也是久聞楊大人之名了,想不到竟在這裡相遇,不知……楊大人到這野離氏部落,所爲何來啊?」

  楊浩也像頭一次與他相識似的,含笑說道:「蘆嶺新立,百姓俱是從北漢遷來,蘆嶺州空有其名,實則是一無所有啊。下官蒙官家信任,委以蘆嶺州知府之職,既然做了這一方的父母官,自然要保這一方百姓衣食無着。今來拜訪蘇喀大人,大會橫山諸羌部落頭人,就是想大力發展工商,與諸羌部落互惠互利。爲官一任,造福一方,善政撫民,睦鄰友好,纔算盡了本份嘛。」

  李光儼仰天打個哈哈:「好啊,我銀州與你蘆嶺相距不近啊,本官想要去造訪楊大人實屬不易,今日本官遊獵至此,一時心血來潮,便來拜訪蘇喀大人,不想竟遇到了楊大人,看來這真是天意了。」

  楊浩看了眼仍端坐馬上,兇狠地瞪着他的小石頭,含笑道:「哦?李大人遊獵至此?真是好雅興啊,怎麼……不見什麼獵物,以李大人的騎射功夫,此番出來,難道竟是一無所獲?」

  李光儼微笑道:「雉雞狍子那等尋常的畜牲,如何入得了本官的法眼。前兩日,本官遊獵到這附近,曾看到一隻錦毛狐狸,心中十分喜愛,便想一箭射死了它,剝了它的皮來,與我夫人做一件裘領,冬日雪晴時出遊,也好用來遮風禦寒。不想那狐狸狡猾的很,竟趁一場大霧,躲過了我的陷阱,避開了我的利箭,繼而逃之夭夭了。」

  「可惜,可惜,實在可惜,」楊浩扼腕道:「下官對獵狐亦頗有心得,不管多狡猾的狐狸,在下官面前也無所遁形,既然李大人想獵一隻狐狸,下官改日必親手獵殺一隻毛品上佳的狐狸送與大人,如何?」

  李光儼目光如針,淡淡笑道:「哈哈,不必了,那隻錦狐雖然狡猾,卻怎能逃出本官的掌心。它雖然逃了,本官卻已摸清了它的巢穴所在,這隻狐狸,早晚還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如此,那下官先恭喜大人了。」

  楊浩微笑着擡起頭來往天空看了看,正是日上一杆時候,於是他笑的更愉快了:「哎呀,下官怎麼拉着大人嘮叨起沒完了,實在是有些喧賓奪主了,蘇喀大人已備了美酒相迎,李大人,請吧!」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11-24 08:47
第217章 勢如破竹

  赫連夏天是看守七星驛烽火臺的小首領。首領,在中原只是用來形容頭目,並非確切的官職,但在李氏軍中卻是正式將佐的官名,小首領、正首領、首領,都是正式的官階。小首領赫連夏天管着八名士兵,八名士兵分四班,日夜輪換守候在三丈高的烽火臺上。

  銀州向北一側的軍驛每年都要和吐蕃人、回紇人、契丹人發生一些大大小小的摩擦,烽火臺時而還會起些作用,而向南一側的軍驛卻是十多年來也用不上一次。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十年如一日的平靜,執行它的人也不免要產生懈怠之心,看守烽火臺的赫連夏天就已經把這件最重要的事當成了一件最輕鬆的事情。

  赫連夏天今年已經五十四歲,做爲一個無功無過的老兵,他晉升的極慢。六十歲就要解甲歸田了,他現在還只是一個小首領,唯一的差使就是整日巡守着這座烽火臺,雖然沒有什麼油水,卻也很是輕鬆。

  去年春上,他的婆娘病死了,一個女兒也早嫁了人,就只剩下老赫連孤孤單單一個人,偶爾生個病,都得託付那些粗手大腳的輔兵幫忙煮口湯飯吃,日子過的實在淒涼。可是如今他卻覺得日子有了奔頭,以致一整天不管見了誰,都是滿臉的笑容,笑得眼角的魚尾紋都堆成了一團,因爲……他撿了一個媳婦。

  昨個兒,有一對逃難的姐弟進了七星驛,他看到這對姐弟時,自己手下幾個不當值的輔兵正在挑戲那個女孩兒。那對姐弟,姐姐生得很俊俏,身材高挑,眉眼嫵媚,弟弟虎頭虎腦,長得很墩實。

  赫連夏天上前問了問緣由,才曉得這對姐弟因爲家裡與他部落的人爭鬥,父兄在械鬥中被殺,姐弟倆個連夜逃出橫山到了這兒,橫山一帶大小部落無數,彼此之間仇殺械鬥之事時有發生,赫連夏天聽了自然不以爲奇。

  瞧瞧這對姐弟,赫連夏天突然起了莫名的心思,眼見這兩人一個妙齡少女、一個半大孩子,也沒啥好防備的,赫連夏天便喝止了調戲那姑娘的輔兵,把他們領到了自己的住處安頓下來。看守烽火臺的兵丁們都不免嘖嘖稱奇,一向膽心而貪婪、愛佔小便宜的赫連老爺居然大發善心了?

  「盡扯,老爺我啥時做過善事?做善事是要下地獄的。」赫連夏天蹲在院子裡笑眯眯地說。旁邊蹲着兩個不當值的輔兵,三個人正蹲在那兒擺着龍門陣。

  「家裡冷清啊。」赫連夏天嘆了口氣,扭頭看看自己那幢屋子,又眉開眼笑起來:「可這姐弟倆一住進來就不同了,馬上就有了人氣兒,你倆瞧瞧,我那小院兒現在收拾的多幹淨,嘿!屋裡頭更亮堂,到了吃飯的當口兒,我也不用到對面館子裡隨便淘弄一口了,一進屋就有熱飯吃。」

  「哦……,我就說呢,頭兒你啥時變得這麼好心了,真是精明啊,收了這對姐弟當乾女兒、乾兒子,你這屋裡屋外就都有人照料了,到老了也有人侍候。」

  「盡扯,收啥乾女兒啊,我那親閨女嫁出去兩百多裡地,都難得回來一趟,指望不上的,還收乾女兒?」

  赫連夏天笑的更開心了:「你們沒瞧那姑娘俊的,雖說是個啞巴,可那小模樣、那身段兒,那對水汪汪的桃花眼,嘖嘖嘖,讓人瞧一眼,連骨頭都酥了……」

  赫連夏天笑眯了眼:「這姐弟倆無處可去,如今可全倚着我吶,老爺我琢磨着,等過幾天熟絡了,就跟那女子說,納她做我的填房,我那婆娘死了一年多了,沒個屋裡人也實在冷清。」

  「不是吧,赫連老爺,」一個輔兵失笑道:「人家姑娘能答應麼,你也不瞅瞅你都多大歲數了,配得上那樣水靈靈的姑娘?」

  赫連夏天不以爲然地道:「盡扯,老爺我雖說年紀大了些,可我知道疼人不是?他們好不容易有個落腳的地兒,還狠得下心來走?再說了,吃我的,住我的,到時候想走,成啊,連本帶利,咱都算算,嘿,他們姐倆兒還有錢麼?」

  赫連夏天滿足地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到那時候,老爺我就舒坦啦,大雪寒天的巡視完烽火臺,一回了屋,熱飯熱茶都是齊的,還有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剝得跟小白羊兒似的給我暖被窩,想想都美啊。噯,你們說,老爺我這名兒是不是起的好啊,冬天眼看就要到了,可我的夏天這就來了……」

  赫連夏天想的正美,就聽遠處「嗚」地一聲號角響起,赫連夏天先是一怔,隨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仰着脖子衝烽火臺上嚷:「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情況?」

  烽火臺上寂然無聲,赫連夏天跳着腳兒罵起來:「混帳東西,戍守輪值的時候也能偷懶睡覺的?要是真出了大事,老子剝你們的皮。」

  旁邊一個士兵勸道:「赫連老爺,這光天化日的,真要是有人摸上門來,難道城守門將都是瞎子不成?早就該警號連鳴了,你先別急,我爬上去中瞭望一下……」說着就急步奔向扶梯。

  這時就聽城門方向又傳來一串短促的號角聲,一聲聲號角催得人心慌,赫連夏天跌足叫道:「他孃的,果然出事了,快,快點爬,馬上點起狼煙,馬上點起……」

  他剛說到這兒,身旁那個士兵突然栽出一步,猛地向後一仰脖子,咽喉處露出一點鋒利的箭簇,赫連夏天兩隻眼睛突然凸出老大,眼看着他士兵呃呃地叫着,伸手摸向自己的咽喉,摸到那箭尖的時候,整個人也軟軟地倒了下去。

  「是……是誰?」赫連夏天手腳冰涼,佝僂着腰兒,顫聲問着,卻連回頭的膽量都沒有,就在這時,他看到烽火臺上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虎頭虎腦的墩實少年,手裡掂着弓箭,正冷冷看着向上攀援的那名士兵。

  緊接着,一隻手飛快的捂住了他的嘴巴,一柄鋒利的小刀刷地一下割開了他的喉嚨,然後一個女人身影自他身旁一掠而過,向烽火臺奔去。

  赫連夏天躺在地上,用驚訝的眼神看着那個啞巴少女,她正攀着那扶梯像一隻猿猴似的向上跑去,她真的是用跑的,三丈高的烽火臺,她幾乎片刻功夫就奔了上去,一縱身閃了進去,那敏捷的身手令人歎爲觀止。

  赫連夏天像一隻被割開了喉嚨的雞,一下下抽搐着身子,喉頭噴出大股大股的鮮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老子……平生頭一回裝正經人,連……連她的手指頭都還沒碰過呀。正經人……真是做不得。這……啞巴女人倒底是誰呢,女人……侍候漢子生兒育女纔是正經,學甚麼男人來打打殺殺,你殺了我又如何,打得下銀州來?盡扯……」

  各部頭人一一上前敬酒,李光儼淺嘗輒止,待衆頭人敬罷了酒,方纔微笑道:「本官只是遊獵至此,一時心血來潮,纔來拜訪蘇喀大人。諸位部落頭人不必過於拘束,來來來,大家都請坐,莫要因爲本官的到來,擾了你們的興致,呵呵……」

  李光儼高據主席,大剌剌地說着,儼然便成了此處的主人一般。真正的主人蘇喀倒是坐到了側席,與楊浩對面。小野可兒坐在父親身邊,神情大是不忿,可是這樣場合,根本輪不到他來說話。

  蘇喀笑容滿面地道:「今日李大人光臨,就是我寨中第一等的大事了,其他任什麼事都得先擱一擱,何況我們也沒有什麼要緊事,總要陪大人盡興纔好,大人,請酒。」

  楊浩突然插口道:「李大人,下官聽說,南吐蕃人正與夏州李大人兵戎相見,北吐蕃如今也不安生,在此非常時刻,大人怎麼還有閒情逸致遊獵於草原呢?」

  李光儼笑吟吟地道:「我李氏世居西北邊陲,百餘年來苦心經營,根基深厚,誰人可以撼動?銀州兵精糧足,城高牆厚,北吐蕃稍有蠢動,本官陳兵於外,示之以威,宵小立即偃旗息鼓,不復再有動作。如此跳樑小醜,何足道哉?」

  楊浩微笑道:「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彌耳俯伏。兵者,實乃詭道也。就怕吐蕃人故施疑兵之計,大人雖兵精糧足,驍勇善戰,一旦爲敵所趁,也不免……」

  「哈哈,如果有人想在我李光儼眼皮子底下搞些陰謀詭計,那就是是自取滅亡了,他敢來,本官就管教他有來無回。銀州城堅若磐石,外敵是不足爲懼的,可是再堅固的城牆,若是自己人在那裡拆磚頭挖牆角,都難免垮掉,所以……本官在意的是內患,誰要是跟我李家三心二意,吃裡扒外……哼哼……」

  楊浩笑吟吟地看了眼那些不安的頭人們,說道:「李大人言重了,你我都是大宋子民,各有轄地,牧守一方,怎麼談得上會有我大宋境內的百姓對你銀州不利呢。說起來,李大人鎮守銀州,橫山諸羌似乎不在大人轄下吧?」

  李光儼微微冷笑,目光微微一掃,看看正側耳聽他講話的諸位頭人,拿起小銀刀來好整以暇地切下一片羊肉,蘸些鹽沫兒遞到嘴裡,這才沉沉笑道:「楊大人,西北地方,是不同於中原的。你可知十年前永安軍節度折德扆往開封朝靚官家時,官家曾親口允諾他:『爾後子孫遂世爲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世襲其地,自轄其民。』我夏州李氏、麟州楊氏,其實也是一樣的。在我李氏轄地之內,可以自行徵召兵士,自籌兵餉稅賦,甚至……自行決定對外用兵!」

  最後一句,他用音甚重,一些頭人頓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李光儼恍若未見,只是傲然道:「說句託大的話,這樣的權力,其實我李氏就相當於一方藩王,官家如此信任恩寵,我李家自然要世世代代忠於朝廷,爲官家永鎮西藩。而欲要西北穩定,這內部,就絕對起不得亂子。」

  他俯下身子,五指微微一攏,冷笑道:「我羌人部落,對付吃裡扒外的族人,是要五馬分屍的。如果有哪個部落膽敢揹着我李氏勾結外人,圖謀不軌,那我李光儼就要讓他的部族從此除名!」

  大帳裡靜悄悄,諸部頭人屏息不語,一時靜的連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聽得到,不但諸部頭人臉色難看,就連蘇喀臉上的假笑也掛不住了,楊浩卻豁然大笑道:「李大人不愧是統兵的將領,好威風、好煞氣呀。居安思危是好的,不過大人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了呢?下官一路行來,只見各部落安居樂業、和睦相處,由此可見李節度公正嚴明,御下有道,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去勾結吐蕃、回紇、或者契丹人,對我大宋有所不利吧?」

  李光儼一再強調李家,楊浩則扯住大宋的招牌不放。他這安居樂業、和睦相處的話一說出來,各部頭人臉上都有些尷尬,前不久,野離氏還匯合党項七氏同夏州打的不可開交呢,橫山那種三不管、三都管的地方,諸羌部落更是亂成了一鍋粥。

  夏州一與府州、麟州開戰,他們就今天幫着這邊,明天幫着那邊,忽敵忽友打得不亦樂乎。夏州要是與府州、麟州休戰,橫山大小部落之間間就今天你來偷襲我,明天我去攻打你,總之,一年到頭也沒個消停時候,這樣的情形,哪裡談得上和睦相處,安居樂業。李光儼那番話分明是警告各部不要與蘆嶺走的太近,但楊浩這番明褒暗貶的話一說出來,可連他們都覺得有些不堪了。

  可是李光儼卻毫無慍色,呵呵笑道:「我草原上的漢子,性情直率,一言不合,刀兵相見的事也是有的。但那都是意氣之爭,鋼刀還了鞘,裹一裹傷口,大家依然是兄弟,不會因此生了嫌隙。畢竟,我們同宗同祖,是一家人嘛,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但是誰若勾結外人,那就再無迴旋無地了,我李光儼眼中,可是不揉沙子的。」

  楊浩微笑道:「下官今日能在這裡大會諸部頭人,談笑風生,痛飲美酒,正因有李大人這樣的豪傑鎮守銀州,爲我西北屏障,抵禦外敵。李大人恐起內患,自是道理。只是……吐蕃也好、回紇也罷,對我西北莫不虎視耽耽,如今南吐蕃生起事端來,他們見有機可趁,難保不會趁機發難,李大人身爲銀州首腦,遠離中樞,莫非是智珠在握?」

  李光儼淡淡揚眉,含笑反詰道:「我銀州森嚴壁壘、牢不可摧,楊大人以爲,誰人能破?」

  納木罕破城了。

  七星驛是銀州外圍第一驛,雖說銀州北面如今形勢緊張,但南線久無戰事,戍卒已喪失了基本的警惕,大膽行兇,冒名入城,要誑開城門揮軍直入並不難。真正叫人擔心的是烽火臺。烽火臺一旦傳出訊號,那對其餘諸驛的計劃就只能放棄。

  他們輕騎趕來,既無輜重、也沒有攻城器械,唯一的選擇只能是速戰速決,銀州方面是不會給他們強行攻打各軍驛的時間的。同時,也只有順利拿下第一關,不使消息張揚出去,才能順利剪除以後幾座軍驛,創造一個不可能的奇蹟,重創銀州。

  七星驛如此懈怠,其後幾座軍鎮只會越來越懈怠,對已經通過前邊諸驛的人馬的戒備和檢查越來越流於形式,甚至連形式沒有了。從小養在籠子裡的老虎,連一頭牛也鬥不過的。耽於安逸的諸驛駐兵,也不會是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草原勁旅。

  所以對這七星驛,楊浩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爲求穩妥起見,他先派了小巧騰挪功夫相當不錯的穆羽和壁宿化妝成姐弟趕到七星驛,尋找機會接近烽火臺,又讓木魁帶領十多名神箭手帶了自己剿來的腰牌冒名闖關,目標還是烽火臺。下了這雙保險,就是要確保烽火臺上不會燃起一道狼煙。

  木魁等十幾個先行入城的人,分別佔據了烽火臺周圍茶館、酒肆臨窗的桌子,另外幾個則逡巡在營盤柵欄外面,似乎在尋找着解手的地方。如果不是壁宿和穆羽已打入兵營,他們就要從各個方向同時發箭,利用他們百步穿楊的神射之技射殺烽火臺上的戍卒,然後迅速靠近,阻止有人再登上去,同時發訊號通知後隊破城。

  如今壁宿和穆羽既已成功潛入,烽火臺上到底有幾名戍卒,他們能夠探到準確消息,由他們動手更加保障,木恩等人就完全成了替補。當七星驛城門上傳出急促的警號時,穆羽已經得手,併發出了訊號。

  一聞號角聲起,木恩等人也突然動了。坐在茶館裡、酒肆裡的大漢突然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似的跳起來,發足便往對面的烽火臺奔去。正逡巡在烽火臺外圍欄旁的幾個大漢拔出腰刀,嗥叫着衝過去,一刀壁開柵欄,便撞了進去。像一頭頭尾巴上着了火的瘋牛,瘋狂地直撲烽火臺下。

  與此同時,搶進城來的兩百多騎猶如一股洪流一般沿着大道席捲過來,直撲守城戍卒的軍營,一路上人喊馬嘶,蹄聲如雷,咆哮聲震耳欲襲。

  「十裡香包子鋪」老闆看的目瞪口呆,等那兩百多騎快馬從他門前風一般捲過之後,他琢磨琢磨那些大漢喊叫的語言,才突然省過味兒來,轉身便向店裡夥計瘋狂地大叫起來:「他們是吐蕃人,他們是吐蕃人,老天爺啊,吐蕃人繞過銀州攻打七星驛啦,快上門板,快上門板,你他娘的還愣着作死呢……」

  整個七星驛已陷入一片混亂當中,百姓們滿街奔逃,商販們門窗緊閉,到處都是騎着高頭大馬衝進城來羌袍戰士,在小小的七星驛中橫衝直撞,殺人、放火,鋼刀見人就砍,長槍見人就刺,箭矢到處亂飛,七星驛的守軍像沒頭蒼蠅一樣滿城亂躥,完全失去了指揮,被衝進城來的鐵騎一口口吞食掉。

  這些襲擊七星驛的敵人身着羌人服飾,下令燒燬房屋、屠殺士卒的命令時,說的卻是吐蕃語。緊要關頭,一個人本能地衝口而出的語言,當然是他用的最熟的語言。何況,既已破關,他們也沒有必要繼續遮掩身份。聽着他們地道的吐蕃語,這些地處西北各族雜居地帶,縱不會說,也能聽得出來,人人都知道:「吐蕃人來了!他們繞過重兵雲集的銀州城和其外圍軍鎮,向銀州腹心發動了攻擊,南北吐蕃終於聯手了!」

  把守城門的只有寥寥十幾個兵,馬坤既已知道還有一二百人要趕回來,所以遠遠見他們的隊伍姍姍趕來的時候,絲毫沒有提高警覺,他不但沒有下令關門示警,弄清對方身份再開城放人,還叫人把兩扇城門全部打開,轟開正要入城的百姓給來者讓路。

  那隊人本來走得緩慢,離着城門堪堪還有百餘步時,卻突然發力狂奔起來。馬坤驚訝欲攔,被一馬當先的納木罕大刀一拖便削了他的腦袋,可憐一顆大好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被羣馬踢得球一般滾來滾去。

  這兩百來人一陣風般席捲入城,城頭的守卒慌慌張張吹號示警之後,他們已如一股洪流,傾瀉到了七星驛的大街小巷,根本不去解決城頭上的守卒,任由他們在徒勞地使勁鼓吹着號角向全城守卒以及烽火臺示警。

  隨即,大片的煙塵遮天蔽日,滾滾煙塵中也不知多少人馬滾滾而來,撲天蓋地,無邊無沿。那城頭守卒鼓着腮幫子正吹得五官充血,額頭一根根青筋都繃了起來,一見這副情形,不禁失魂落魄,驚得手中的號角都跌到了城下去:「完了,七星驛……真的完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35
第218章 明暗皆輔戰

  沒羅埋佈騎着一匹背上來不及配鞍的戰馬,一口氣兒奔出二十里地,回頭看時,身後只剩下不到兩百人追隨,一個個甲冑不全,狼狽不堪,更遠處,如蝗蟲般撲來的是那從天而降的吐蕃大軍,塵煙滾滾,聲勢駭人。

  「快些走,咱們去神馬驛,待消息傳出,銀州大軍一到,管教那些吐蕃人一個也別想活着回去!」沒羅埋佈咬牙說罷,揚手就是一鞭,一鞭子抽下去,他突覺胸口一緊,呼吸驟窒,扭過頭來一看,幾枝利箭已同時射穿了他的皮甲。沒羅埋佈愕然擡頭,就見前方坡上的灌木叢中緩緩站起了許多弓手,那些弓手面無表情,弓弦只一響,便是一排羽箭襲來,也不知有多少人便在這箭雨中頃刻間送命。

  「啊!」沒羅埋步握住自己胸前的一枝箭,使勁向外一拔,然後便鬆了馬繮,兩手張開仰面跌下馬去。後面的戰馬來不及止步,一隻碗口大的鐵蹄便向他臉上狠狠踏了下去,他的雙眼仍張的大大的,人跌下馬時便已氣息全無……

  「這裡有埋伏!」那些以爲僥倖逃出了生天的銀州兵就像一羣困獸,眼中冒出了瘋狂和恐懼的光芒。

  「衝過去,衝過去!」一名佐將臨時接掌了指揮權,拔出腰刀大吼道。他們逃出來的太倉促了,連衣甲兵器都不全,更不要說盾牌了,但是右面是山,左面是河,往後去……是如蟻一般輟來的吐蕃人,無處可逃,唯有上前殺開一條血路。

  「殺!殺!殺!」走投無路的銀州兵在那員佐將率領下,就像一羣瘋狂的狼,嗷嗷地叫着,拼命地抽着馬股向嶺上全力衝刺。這麼近的距離,那些弓手只來得及射三箭,豁出大多數人的性命去,總有一個兩個能衝過去,只要神馬驛能得個信兒,他們就沒有白死。

  箭矢如雨,耳畔盡是羽箭破空的嗖嗖聲,不時有人中箭落馬,卻沒人有空去看他們一眼,也沒有人提繮繞開,倖存者眼中只有嶺上那一排弓手,那是一羣死神,只有沖垮了他們纔有生路,只要能衝過去,只能衝過去!

  近了,更近了,還有一箭之地。已有人獰笑着握緊彎刀,雙足緊緊踏住馬鐙,屁股微微離開馬背,做發了劈殺的準備。只要讓他們靠近了,那些弓手就成了任其宰割的綿羊,憑着胯下的快馬、手中的利刃,他們就能趟開一條血路。

  可是就在這時,右面山坡上的白樺林中突然涌出來一支騎兵,只是一息的功夫,剛剛自密林中鑽出來的這支騎兵就在向前的行進當中自覺地排成了鍥形並加快了速度,居於這個鍥形陣最中央的老俟拔出刀來,狠狠向前一劈,無數的戰士立即用地道的吐蕃語厲聲喝道:「殺!」

  鍥形的馬陣向一隻巨大的箭簇,向那支僅剩下百餘人的隊伍攔腰截去,兩股洪流碰撞到一起,銀州兵的衝鋒隊形立即被截爲兩段,鍥形的攻擊陣形立即一分爲二,分別向兩側延伸包抄下去,片刻間就變成了兩隻蝴蝶翅膀的形狀,用蝴蝶陣絞殺着被困在中間的那些撲火飛蛾。

  這是一面倒的屠殺,當納木罕帶着大隊人馬裹挾着一天的灰塵撲到眼前時,這支僥倖逃出來的隊伍已被俟斤的人全部絞殺。納木罕一刻不停,縱馬馳過遍野的屍體直上高坡,勒馬駐足,眺望遠山,用馬鞭向前一指,木魁便領着十餘人自隊伍中衝出來,向前飛奔而去。緊接着,是一支兩百人的隊伍徐徐跟在後面。

  而俟斤則收攏所部,換馬沿一條弧形的行進路線抄向神馬驛的後面,納木罕的人卻紛紛下馬做短暫休息,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士卒簡單地包紮之後,便由一些輕傷士卒保護着向來路退卻。一切井然有序……

  木恩端起酥酒茶來,用無名指沾了少許,在空中彈灑三次,然後輕輕吹開茶上的浮油,輕輕啜飲幾口,微笑着放下了茶碗,主人扎西曲措立即殷勤地爲他添滿。

  木恩如今叫做次仁鄧珠,他頭纏布巾,身披氆氌,腳蹬一雙尖頭皮靴,儼然便是一個吐蕃人。他在吐蕃草原上浪跡半生,吐蕃語比羌語說的還地道,誰會相信他不是一個吐蕃人呢。

  他欠了欠身,客氣地說道:「扎西曲措朋友,真是感謝你熱情的款待啊,這酥油茶喝在口裡,心都是暖的。」

  「應該是我感謝你纔對,遠方來的次仁鄧珠啊,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需要蓄積一冬的吃用,可是家裡的茶磚和鹽巴都快用光了,頭人們召集青壯,似乎想要同銀州開仗呢,這一來遊商們都不見了蹤影,我這兒正發愁呢,你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還以這樣公道的價格把茶和鹽巴賣給我。」扎西曲措感激地說道。

  木恩端起茶來,喝了幾小口,放下茶碗後,扎西曲措馬上又爲他添滿,木恩捋須笑道:「是啊,是要打仗了,我這次帶着滿滿兩駝貨物回來,就覺得到處是兵,有點不對勁兒,虧我機靈,繞了很遠的路,才避開了那些兇險的地方。我聽說,有幾位頭人已經率領他們的士兵繞過李光儼重兵駐紮的地方,攻擊了他們的後方軍鎮,到處都是戰火,咱們吐蕃人現在可是佔了上風呢。」

  「真是這樣嗎?」扎西曲措高興起來:「佛爺保佑,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們吐蕃人已經很久沒有我們的王了,各位大頭人素來各行其事,曾經強大無比的吐蕃,受盡了銀州羌人的欺侮。頭人們終於團結起來了嗎?您給我帶來了今冬最好的禮物,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銀州羌人不會甘心吃這樣的虧吧,那幾位勇敢的頭人是誰,他們現在安全嗎?」

  「呵呵,我只是個商人,哪敢去打聽這樣的消息呢,哪裡燃起戰火,我就要遠遠離開哪兒,這些消息,我還是一路走來時聽人說起的。」

  木恩喝了口茶,又道:「銀州羌人是佔不了大便宜的,他們的後院兒現在闖進一頭猛虎,可是如果他們把兵調回去,前面卻還有咱們的數萬大軍,你看着吧,這一回頭人們似乎橫下了心想給他們羌人一個狠狠的教訓。我估摸着,這一仗咱們不會吃虧,說不定這一仗打下來,咱們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了。」

  木恩端起碗來,把第三碗茶喝完,抹抹嘴巴,站起身來微笑着行了一禮:「非常感謝你的款待,可我不能在這裡久耽了,日落之間,我還要趕到巴桑部落去。有機會我們再見吧,親愛的扎西曲措。」

  喝茶只喝一碗,是極爲不敬的,吐蕃人有句諺語:「一碗成仇人」,一般以三碗爲最吉利,木恩喝了三碗茶,客氣地起身告辭,扎西曲措聽的正來勁兒,有些依依不捨地隨着站了起來:「啊,你還要趕去巴桑部落嗎?那可不近啊,現在上路大概得太陽落山時才能趕到呢,路上小心。」扎西曲措殷勤地把他送了出去。

  木恩利落地爬上駱駝背,向他點點頭,合掌致意道:「吉祥如意。」

  扎西曲措也微笑着迴應:「吉祥如意。」

  兩頭高大的駱駝邁着穩穩的步子離開了他的帳蓬,扎西曲措看着漸漸遠去的草原遊商次仁鄧珠,喃喃自語道:「已經和銀州打起來了啊,要是贏了,我們的日子就能好過些,要是輸了……,不成,這消息我得說給絡絨登巴大叔,他的見識多……」

  扎西曲措跳上馬,跟正在擠馬奶的婆娘招呼一聲,便快馬加鞭向遠處奔去。

  木恩穩穩地坐在駱駝上,眺望着遠方:「現在,木魁他們該已動手了吧?也不知他們的行動是否順利……」

  木恩撫着鬍鬚,隨着駱駝慢悠悠的步子,聽着悠悠的駝鈴聲,耳邊迴響了同楊浩的那段對話。

  「少主,我去吐蕃人那裡散佈消息並不難,我擔心的是木魁這邊啊,如果不能控制住他們的烽火臺,不能順利地詐開城門,那麼我們頂多強行打下一座軍鎮。其實我們就算攻克了銀州南向的所有軍驛,銀州的元氣也不會受到太大傷害,党項七氏和他們打了很多次了,放下刀槍,還是可以一起喝酒,我們出動全部的力量,卻未必能造成他們和吐蕃人之間的不解之仇啊。」

  「所以我才希望,能給予銀州方面儘可能大的創傷,瘡疤越大,他們的仇恨越不易解,我沒有讓我們的士兵曉得他們只是負責佯攻,一旦讓他們知道,很難以孤注一擲的決心全力赴戰的。他們打的越狠,創造越大的勝利,越有助於我們幕後的戰鬥。

  我們的人都在吐蕃草原上生活了多年,喬扮起吐蕃人來惟妙惟肖,毫無破綻,足以讓受到攻擊的軍驛軍民把他們當成吐蕃人,如果不是我們有飛鷹傳書,是不可能這麼快做出反應的,再加上你們毫無破綻的冒充,夏州方面即便對我們有所懷疑,但是在銀州軍民衆口一辭的指認下,這筆帳也只能放在吐蕃人身上。當你在吐蕃人這邊散佈的消息在民間廣泛傳揚開來之後,那就更是確鑿無疑了,恐怕吐蕃人自己都要疑神疑鬼。

  情況瞬息萬變,誰也不能保證不出意外地順利取下銀州外圍諸驛,但是我們必須盡最大的能力,創造的戰果越多越好,製造的聲勢越大越好,當逃走的各驛散兵百姓向銀州方向哭訴吐蕃人的進攻,當吐蕃人中間也是謠言滿天飛的時候,便坐實了吐蕃人的罪名。這時候,如果聞訊倉促趕回去的李光儼中伏死掉,那麼夏州與吐蕃人便再無媾和的可能。」

  木恩吃驚地道:「殺李光儼?」

  楊浩微笑道:「不錯,李光儼,必須死,唯有他死掉,才能嫁禍江東,解我蘆州之圍。但是李光儼絕對不能死在我的手中,那他就只能死在『吐蕃人』手裡。你想想看,家族中這樣重要的人物死在吐蕃人手中,夏州還能與吐蕃人妥協麼?李光儼一死,他的族兄族弟必然要爭奪銀州防禦使一職,這就需要時間。即便他們在夏州干預下,能順利解決繼承人的問題,不管是誰上位,他的頭一件使命也只能是----爲上一任防禦使復仇,出兵對付吐蕃人。這件事,我與義父已有交待,如今知道這計劃的,除了義父和執行者,就只有你了。」

  「執行者是誰,這事……可千萬不能出了岔子。」

  「那是自然,這執行者麼,就是你的女兒和柯氏夫婦。柯氏夫婦慣於打埋伏,你的女兒甜酒又是一個草原通,有他們默契配合,有飛鷹時刻傳遞消息,李光儼的一舉一動都會掌握在我們手中,你就儘管放心吧,李光儼是人而不是神,他再如何了得,也做不到算無遺策。以有備算無備,如果他還能活蹦亂跳地趕回銀州,除非他有九條命!我這一寶,其實是押在李光儼身上的,只等他一死,咱們便大功告成。」

  「那少主……還要留在這裡大會橫山諸部頭人麼?」

  「當然,現在大會諸羌已經不是很重要的事了,情勢比人強,當銀州自顧不暇的時候,橫山諸羌自會站在我這一邊,但我仍要留在這裡,我肩上的擔子也不輕啊,我也有一件極重的事去做。。」

  「少主是說?」

  「當然是和李光儼扯淡。」

  楊浩嘆了口氣,喃喃地道:「直到你們的捷報傳來,我便送他最後一程,重任在肩啊……」

  想到這裡,木恩從懷裡掏出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遙望着遠山天際微笑起來。

  天盡頭,依大河而建的神馬驛已變成一片廢墟,橫屍遍野,血腥沖天。納木罕的大兵卷旗息鼓,連詐兩城,此時正一鼓作氣地在攻打第三驛桃坪堡,桃坪堡依山而建,烽火臺建在高高的山巔上,木魁持弓站在烽火臺上,俯瞰着半山腰的堡寨,桃坪堡中輜重盡被焚棄,守軍被擠壓在一處懸崖處,竭力抵抗着,不斷有人墜落涯澗,死屍堆積如山……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38
第219章 九月獵狐

  九月狐狸十月狼。意思是說九月時的狐狸皮毛最好,十月時的狼皮毛最好。此時即將進入十月,而唐焰焰和諶沫兒正在草原上獵狐。就算現在是十月,她們還是對狐狸更有興趣一些,女人與狐,總有些不解之緣,對狼卻沒有太大的興趣。

  唐焰焰髮束一條武士巾,身穿一身青絹箭袖,下系兩片深綠色的馬裙,高腰的鹿皮靴子,小蠻腰上配了一把短刀,背了一張弓,一壺箭,一身男兒打扮,英姿颯爽。她可不是嬌滴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縱馬如箭,呼嘯往返,馳騁如電,絲毫不遜男兒。

  但是論起騎射功夫,唐焰焰卻遠不及諶沫兒了。她張弓搭箭,一箭射得也急,但那利箭落地,離那頭火紅色大尾巴的狐狸卻差着兩尺多遠,那頭狐狸扭頭瞟了她一眼,鑽進草叢逃之夭夭。

  「可恨,着實可恨!」唐焰焰在馬上大叫,諶沫兒笑吟吟地策馬過來,說道:「唐姑娘,你的騎術絲毫不遜於我呢,不過箭的準頭差了些,要不然方纔這一箭,定能射中那隻狐狸。」

  唐焰焰恨恨地道:「射不中倒沒關係,可它居然還嘲笑我,着實可惡。」

  諶沫兒詫異地道:「誰嘲笑你了?」

  唐焰焰一指那火紅色狐狸逃走的方向,惱道:「就是它,我一箭射空,它回頭瞟我一眼,分明滿是嘲笑。」

  諶沫兒先是一呆,隨即大笑,唐焰焰二八佳齡,一張嬌豔的小嘴兒,兩眼清泉般溫潤澄澈的眸子,那窈窕柔美的身段兒,曲線流暢曼妙,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該突出的地方突出,該凹下去的地方凹下,楚楚動人,已經開始孕育着女人的風韻,可是性情卻像孩子一般嬌憨,這正是她喜歡唐焰焰的地方。才三天功夫,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狐狸怎麼可能會嘲笑人,哈哈哈,唐姑娘,你多心了。你平素騎射的時候太少,弓馬不熟,這樣騎在馬上很難親手射中獵物的。來,咱們下馬。」

  諶沫兒一挺腰,利落地從馬上跳下來,說道:「那頭狐狸不會逃得太遠的,咱們悄悄地追上去,不要驚動了它,離得近了,你定能親手獵上一隻。」

  唐焰焰轉嗔爲喜,翻身下馬道:「成,我就不信不能親手獵殺一頭狐狸。那頭火狐太漂亮了,我要用它的皮毛給他做一條裘領,天快冷了,到時做件裘衣送給他。」

  「是啊,天快冷了,我們這兒到十月的時候,就該初雪降臨了。」兩人傍肩而行,諶沫兒眸光一轉,忽又問道:「我還當你要獵殺這頭狐狸,皮毛取來自用呢,原來卻是送人,他……他是誰呀?」

  唐焰焰臉上紅暈大盛,嬌羞地瞪她一眼,嗔道:「明知故問,你不曉得嗎?」

  諶沫兒掩着口吃吃地笑,唐焰焰「哼」了一聲,忽然親熱地攬住她的肩膀,小聲問道:「噯,我問你件事兒。」

  「啥?」

  「你跟小野可兒,快要成親了吧?」

  「嗯,本來今年春天就要成親的,結果卻與夏州打起仗來,現在只好拖到明年春天。」說起這個,諶沫兒的臉蛋也紅了起來,一雙眼睛也亮了。

  唐焰焰吃吃地道:「他……他跟你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有沒有想非常跟你親熱?」

  「啊?」

  「就是……就是那個……親熱啊,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懂啊,你要是裝着不懂,我要翻臉的。」

  諶沫兒「吃」地一聲笑,然後趕緊掩住嘴巴,心虛地左右看看,小聲答道:「男人都是那樣子嘛,想要他們在女人面前老老實實的,怎麼可能?你不答應他吧,他就像個小孩子似的跟你鬥氣,沒辦法……」

  「啊!」唐焰焰臉蛋更紅了,期期艾艾地道:「你……那你是答應啦?他……都怎麼和你親熱的?」

  「哎呀,你怎麼什麼都問吶?」諶沫兒雖說爽朗,這時也有點受不了了。

  「說嘛說嘛,又沒外人,我保證不說出去。」

  諶沫兒捂着臉,從指縫裡偷偷瞟她一眼,突然放下手狐疑地問道:「你怎麼會關心這種事呢?唔……,你和楊大人帳蓬挨着帳蓬,孤男寡女的,是不是……他晚上經常想跟你親熱親熱呀?」

  「才沒有。」唐焰焰也有些吃不消了,連忙羞答答地撇清。

  諶沫兒反守爲攻,追問道:「沒有才怪,你們漢人男兒照理說應該很斯文的是吧?他想跟你親熱的時候,會不會急吼吼的?」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唐焰焰紅着臉掩飾:「這幾天你也不是不知道,那李光儼一來,陰陽怪氣地往那一坐。各部頭人都有些忌憚,這兩天他們跟沒頭蒼蠅似的,一會兒來拜訪楊浩,一會兒去拜訪李光儼,再不然就去蘇喀大人那人探聽風聲。」

  她悻悻地哼道:「也不知男人之間哪來那麼多話好講,他現在應付那些頭人們都忙不過來,哪有空理我?」

  諶沫兒也嘆了口氣:「李光儼威風八面的樣兒,叫人看了就生氣。小野可兒這幾天看着他仗勢欺人的模樣,一回來就喝悶酒,我勸了也不聽。我看楊大人好象有些招架不住了,今天蘇喀大人又宴請各路頭人喝酒,我聽小野可兒說,他們是想看看風色,要是楊大人真的吃不住力,他們就要放棄了。」

  「不會的。」唐焰焰立即拍胸脯打保票:「你家小野可兒是寧折不彎,吃不得半點虧的人。可楊浩不同,這人蔫壞呢,該吃虧該服軟的時候,他決不硬抗,可是,早晚他要讓佔他便宜的人加倍地償還回來。我雖然不知道他這些天忙忙碌碌的都在做些什麼,但我就是知道,他不是那麼好欺負的人,你等着瞧吧。」

  她回頭向部落的方向看了一眼,已經出來二十多裡路了,站在這裡只能看到麥浪一般起伏跌宕的草地,已經望不見野離氏部落的影子。

  「等那個臭傢伙解決了他的後顧之憂,我的『後顧之憂』就該來了吧?我……我到時候要不要答應了他?」

  想到這裡,唐焰焰禁不住一陣心猿意馬。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後臀處被什麼硬物頂了一下,嚇得不由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啊!」

  扭頭一看,卻是諶沫兒用弓觸了她一下,唐焰焰心虛地叫道:「你做甚麼,嚇我一跳。」

  諶沫兒一臉無辜地道:「我是告訴你,看到那頭狐狸了啊。」

  唐焰焰急忙回頭,左顧右盼:「哪呢,哪呢?」

  諶沫兒乾巴巴地道:「被你一聲吼,嚇跑了啊……」

  蘇喀應各部頭人們所請,再次召開盛宴,頭人們想知道李光儼的底線在哪裡,楊浩又有甚麼應對之策,如今李光儼那頭風大,但是爲利所誘,牆頭草們還在努力堅持着最後的風骨。

  李光儼剛剛趕到野離氏部落時的謙和已完全不見了,蘇喀的「軟弱」和熱情款待,使他誤以爲野離氏部落也是貪圖蘆嶺州帶給他們的好處,所以才同楊浩過從甚密,雙方完全是利益的結合。自己趕來之後,蘇喀明顯也是對自己忌憚多一些,這樣,他就有了底氣。

  心中有數的李光儼開始盛氣凌人了,原本只是含沙射影的威脅,這一遭乾脆變成了赤裸裸的恐嚇,可是楊浩的反應卻令各部頭人們大失所望,他始終帶着溫和的笑意,那股溫吞勁兒,不但各部頭人們大失所望,就連小野可兒也是滿臉的不屑和鄙夷。

  而楊浩似乎完全沒有發覺大家怪異的目光,在李光儼的強硬態度之下,他節節退讓,最後竟小心翼翼地向李光儼討教起來:「李大人,蘆嶺州原本只是一片荒山禿嶺,驟然遷來數萬百姓,想要他們在此安家立業,其艱難可想而知。官家體恤蘆州百姓,所以免了此地十年的賦稅錢糧。下官延請橫山諸部頭人來此,是希望將官家的福澤惠及諸部,邀請各部與我蘆嶺通商往來,亦免除各部的通商賦稅,如此下去,則工商可興,三五七年之後,我蘆嶺州百姓方得以立足,而橫山諸部亦可得其利,李大人以爲下官這計策可行麼?」

  李光儼大剌剌地道:「楊大人太客氣了,蘆嶺州並不歸我銀州管轄,楊大人身爲蘆嶺知府,你要如何管理蘆州百姓,如何施以教諭,李某自然無從置喙。不過……」

  他話風一轉,陰陰笑道:「官家免蘆州十年賦稅,你自免蘆州商人賦稅便是,何以慷官家之慨,惠及諸部頭人?」

  楊浩剛要開口,李光儼把手往下一壓,沉聲道:「楊大人,你要知道,橫山諸部與我銀州一向也是有生意往來的。你蘆嶺州免了通商的稅賦,商人趨利而行,正如牧人逐草而居,必然都與蘆州買賣,那我銀州可要門可羅雀了。」

  「李大人,下官……」

  李光儼又把手一壓,截斷他道:「我李光儼麾下四萬精兵,坐鎮銀州,拒回紇、抗契丹、敵吐蕃,方保橫山諸部安居樂業,不受侵害,這是莫大之功。橫州諸部雖不受我銀州統轄,但我銀州與橫山諸部卻不無恩澤。如今你以免稅之利誘橫山諸部與你蘆嶺通商,我銀州就要被拋在一邊了,本官戍守邊疆,這兵餉、衣甲、武器、戰馬,哪一樣不要錢?朝廷可是不會撥付一錢銀子給我。」

  楊浩陪笑道:「李氏坐鎮銀州,至少也有百年,根基何等雄厚,橫山諸部,地處貧瘠,其實也都是些苦哈哈,我蘆州更不必說了,現在是一窮二白,一無所有啊,李大人何忍與我蘆州和橫山諸部爭這些蠅頭小利。」

  這番話實在毫無底氣,簡直是軟語乞求,小野可兒氣得兩眼噴火,再也按捺不住,忽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調頭就往外走。蘇喀喝道:「你去哪裡?」

  小野可兒梗着脖子答道:「兒酒喝多了,要去方便方便。」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李光儼冷眼旁觀,又一掃帳中各部頭人各異的表情,微微地一笑。

  小石頭一直靜靜地坐在父親身邊,用一柄小刀輕輕地切着羊肉,吃的十分斯文,此時的他就是一個孩子,完全看不出一箭射殺日谷德和襲取楊浩營地時那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城府與心機。

  這時眼見楊浩被父親壓迫的節節敗退,已是語出懇求,忽地擱下刀子,擦擦嘴巴,朗聲說道:「楊大人此言差矣,豈不聞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銀州根基雖厚,卻也不能坐吃山空。何況,楊大人只知我銀州百餘年積蓄,卻不知我銀州爲御外虜,每日的消耗是何等龐大。」

  他小小年紀,在這許多大人面前侃侃而談,卻是毫無怯意,李光儼對兒子似是十分寵愛,對他這番見解也是頗爲自得,他微笑着喝了口酒,並不阻攔。小石頭昂然又道:「橫山諸部,皆在我銀州庇護之下,我父守的是銀州,惠及的卻不止是一座銀州。」

  「繼遷,大人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李光儼笑吟吟地說一句,轉向楊浩道:「小兒生性粗野,不知禮節,本官忙於公事,對他一向疏於管教,倒讓楊大人見笑了。」

  「繼遷?李繼遷?這名兒……有點耳熟……」楊浩心中一動,仔細地看了看小石頭,只知道這個名字自己一定是聽說過的,卻想不起他後來有什麼事蹟。他一面思索着,一面微笑答道:「李大人過謙了,令公子年紀雖小,卻是文武雙全,一番話擲地有聲,真是虎父虎子啊。繼遷公子,不知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小石頭傲然道:「此事早有成例,楊大人何需問我?」

  楊浩訝然道:「有何成例,本官怎麼一無所知?」

  小石頭冷笑着一指蘇喀,大聲道:「你問蘇喀頭人便知,草原諸部是如何做的,橫山諸部難道不能起而效之?」

  這番話可就有些莽撞了,李光儼臉色一變,欲待阻止卻已來不及了。兩旁坐着的各部頭人聽了這話立即騷動起來。他們原本處於三方勢力中間,不從屬於任何一方,過的逍遙自在。如果真如李繼遷這般說辭,那他們不是像草原各部一般,變相地被納入李氏管轄之下?

  草原各部落將貨物廉價售與李氏,李氏再轉運中原高價售與漢人,這正是夏州盤剝草原諸部的手段,党項七氏動輒造反,原因就在於此,莫非李家如今胃口大開,想把橫山諸羌也納入他們的統治之下?

  衆頭人有此擔心並不奇怪,小石頭看着像個十多歲的少年,實際年齡卻更小,衆頭人很難相信一個小孩子會有這樣的野心和見識,自然而然地便把這番話算到了李光儼的頭上,以爲李光儼這是把自己不方便說的話授意兒子說出來。

  以前夏州與麟州、府州動武時,麟州、府州是用好處賄買橫山諸部站在自己一邊,而夏州賄之以利的時候少,大多數時候都是用兵威恫嚇,強迫橫山諸部與自己合作。李氏作風一向跋扈,他們有此野心自然不足爲奇。

  眼見各部頭人交頭接耳,羣情洶洶,有些激憤起來,李光儼連忙打個哈哈,說道:「小兒不知天高地厚,一番胡言亂語,諸位頭人不必放在心上,銀州與橫山諸部是朋友,卻不是從屬的關係,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改變,我李光儼豈會與諸部頭人爭利?」

  楊浩微笑道:「那下官可就有些聽不懂了。大人既然不想從中分一杯羹,我蘆嶺以免稅之惠與諸部通商,李大人卻又不允,那依大人之同見,該如何是好呢?下官愚鈍,還請李大人指教。」

  柯特部頭人徹裡吉此時也出言幫腔,問道:「不錯,李大人既不想與我橫山諸部落爭利,又擔心各部落與蘆州通商,會使銀州的坊市店鋪生意蕭條,以致稅賦銳減,不知李大人對此兩難之局,有何解決辦法?」

  各部頭人一見有人出頭,就像洪水找到了泄洪的口子,紛紛質問道:「不錯,李大人這麼說,我們可就不明白了,還請李大人明白示下。」

  李光儼見楊浩低頭飲酒,臉上一抹得意的笑容一閃即逝,忽地豁然大笑,高聲道:「這有何難,這兩難之局麼,易解的很。」

  楊浩急忙追問了一句:「不知大人如何解得?」

  李光儼盯着他,眸中露出戲謔的笑意,一句一頓地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兩難之局既因楊大人而來,自然也要楊大人去解?」

  「我?」楊浩一臉茫然地道:「下官……如何解得?」

  李光儼慢條斯理地道:「蘆嶺州免了各部落與蘆嶺州通商的稅賦,各部落有什麼牛羊皮毛,草藥山珍,自然都要拿去蘆州發賣。可我銀州,卻也禁不起這賦稅銳減之憂啊。所以,我銀州減少的稅賦,自然要由你蘆嶺州來補償。」

  楊浩臉色一變,失聲道:「我蘆嶺州來補償大人損失的稅賦?」

  「正是!」李光儼看着楊浩愕然而狼狽的笑意,滿心快意:「實力不濟,你還不是得我取索,哼,小小伎倆,就想難爲我,這一遭兒,你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吧?」

  李光儼笑吟吟地道:「楊大人儘可敞開大門,與諸部頭人做生意,但我銀州要派稅吏在你蘆嶺州駐紮,統計購銷貨物,定期計算數目,匡算應納稅賦,繳與我銀州府庫,如此,我銀州與諸部皆大歡喜,豈不是好?」

  說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回到自己的營帳,想起楊浩一臉難堪、尷尬的模樣,李光儼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繼遷按捺不住,問道:「爹爹,你真要派稅吏到蘆嶺州去徵稅?咱們不滅了他蘆嶺州麼?」

  李光儼笑吟吟地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吐蕃諸部正陳兵銀州城外想撿便宜呢,等到穩定了銀州局勢,爹才能騰出手來收拾蘆州。你沒看楊浩那副難堪的樣子?如果他真答應讓爹派稅吏去,那他蘆嶺州就變相成了你爹所轄之地,他楊浩就做了一個傀儡。哼哼,如果他真的答應下來,那爹爹讓他這個尸位素餐的蘆嶺知府繼續做下去又如何?」

  李繼遷憤憤地道:「爹,兒總覺得楊浩不像一個安份守己的人,這個人,不可信任,不堪使用。」

  李光儼微微一笑,撫着他的頭道:「兒啊,你雖天生聰穎,畢竟年歲還小,你要記着,喜怒愛憎,不形於色,你才能更好地對付你的敵人。要做一方之雄,就要懂得剛柔並濟。懷柔撫遠,是一種手段。你想籠絡一個人時,要讓他覺得會從你這裡得到好處,更要讓他知道畏懼你,他纔會乖乖地聽你的話,而不敢背叛你。可是……如果你想殺一個人……」

  他沉沉說道:「那麼,在你的刀子捅進他的心口之前,你的殺機就要一直藏着,你要一直笑,你要讓他覺得你需要他,想留着他,對你提不起戒心,那麼……你纔會殺得容易……」

  蘇喀的帳內,蘇喀憂心忡忡地道:「少主,今日這般示弱,少主用血腥手段屠戳橫山羌寨所樹立的權威已蕩然無存,我看橫山諸部頭人已然起了異心,恐怕……這一單生意做罷,他們是不會冒着得罪銀州的風險再與蘆州往來了,除非少主答應李光儼的條件,可是那樣一一來……」

  楊浩笑道:「不是恐怕,而是一定的。他們這些牆頭草,早就嘗過了當牆頭草的好處,也習慣了做牆頭草。可是他們永遠不會懂得,一根牆頭草,是永遠也不可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的,他們習慣了利用別人,依附別人。那就讓他們去依附李光儼好了,今日投向李興儼越快的人,來日改換門庭,也必比其他人更快上百倍,這樣的人,不足爲慮。」

  蘇喀目光微微閃動,似已察覺楊浩話中有話,卻又不知是否該開口詢問,就在這時,小野可兒走了進來,一見楊浩臉色頓時一沉,返身就要往外走,蘇喀喝道:「你給我站住,方纔在各位頭人面前,你是怎麼回事?」

  小野可兒橫了楊浩一眼,冷哼一聲不作回答,蘇喀勃然大怒,擡手就要打人,楊浩一把攔住,踱到小野可兒面前,微笑道:「小野可兒,你是不是看我在李光儼面前軟弱可欺,心中甚是不恥啊?」

  小野可兒冷笑道:「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蘇喀見他對少主如此無理,劈手就要摑他,楊浩架住他的手,呵呵笑道:「其實,我成爲党項七氏共主,你一向也是不服氣吧?」

  小野可兒冷笑,楊浩微笑道:「忍一步之氣,免百步之憂;忍一時之氣,成一世之功。忍耐是智慧,是力量,更是一種勇氣,惟大丈夫方纔能屈能伸,你現在還不懂,所以你的無禮,我可以忍耐,但是等你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對我保持應有的尊敬和服從。」

  楊浩臉色一沉,語氣森然起來:「否則,就算你是蘇喀大人的兒子,我也不會容忍你一再的挑釁!」

  楊浩從不曾有過的嚴厲,一下子懾住了小野可兒,楊浩走出很遠,他望着楊浩的背影猶在怔忡出神,深知兒子脾氣的蘇喀本以爲他聽了楊浩這句威脅而暴跳如雷,見他如此反應,不禁嘖嘖稱奇:「我這個兒子,還真是吃硬不吃軟啊,可是。少主到底有何所恃呢?」

  楊浩回到自己住處,四下張望了一番,不見唐焰焰蹤影,便向秀秀問道:「唐姑娘呢?」

  秀秀急忙答道:「唐姑娘與諶沫兒姑娘一齊打獵去了。」

  楊浩搖頭一笑,吩咐道:「去給我沏壺茶回來。」

  秀秀答應一聲,一甩辮子就往外跑,到了門口正與葉之璇撞個滿懷,葉之璇酒色淘空了的身子,秀秀雖是女孩,力氣卻不小,這一下撞得葉之璇仰面便跌了出去,秀秀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扶他,連連道歉道:「葉掌櫃的,真是對不住,真是對不住……」

  「哎喲,哎喲,你這丫頭,好大的力氣,」葉之璇呲牙咧嘴地站起來,拍拍屁股道:「去去去,忙你的去,我有要緊話兒跟大人說,沒有吩咐不要進來。」

  秀秀連忙應聲退下,楊浩已急步迎上前來,問道:「怎麼,有消息了?」

  「是!剛剛送來的消息。」葉之璇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密封的竹筒兒遞到楊浩手裡,楊浩接過來,驗看了一下花紋和封口,自帳壁上摘下一口刀來,「啪」地一拍,將那竹筒拍的粉碎,自裡邊抽出一卷白綾,展開急急看了起來。

  楊浩看罷,微微閉上眼,長長地吐了口氣,葉之璇急急問道:「大人,怎麼樣了?」

  楊浩慢慢張開眼睛,微笑道:「是該送那個人上路的時候了。」

  「楊浩,楊浩,我捉到了一隻漂亮的狐狸。」唐焰焰提着一頭狐狸的尾巴興沖沖地跑了進來,葉之璇見機忙退了出去,楊浩正是滿心歡喜時候,一見她來,情不自禁擁她入懷,在她紅嘟嘟的小嘴上便是一吻。

  「呃……,怎……怎麼了?」唐焰焰難得見他對自己這般親熱,有些受寵若驚地問道。

  楊浩嘻皮笑臉地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什麼……大功?」

  楊浩開懷笑道:「自然是困擾我良久的那件事。」

  唐焰焰還是不懂,呆呆地站在那兒只是想:「糟了糕了,他的後顧之憂解決了,那我的『後顧之憂』不是要來了?哎呀哎呀,怎麼這麼快,人家還沒準備好呢……」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1-12 15:41
第220章 各自的期待

  李光儼率人一路狂奔,一支兩百人的隊伍風馳電掣一般,須臾不做停留,草原、曠野、荒坡、山嶺,每一個地方都只留下他們匆匆而過的身影。

  李光儼的部下,每一個人的馬術無疑都非常出色,駿馬狂奔,一步一『打浪』,起落的姿勢流暢自然,最大程度地節省着馬力。但是他們已經奔跑了兩天兩夜,中間只休息過四次,每次一個時辰,所有的人都已精疲力盡,所有的馬都吐着沉重的鼻息,無論人和馬,都已到了強弩之末。

  李光儼這時已無暇顧及他倉慌離開,會在橫山諸部頭人間引起多少猜疑和騷動了,他只想儘快趕回銀州,穩定銀州局勢。

  「吐蕃人出奇兵,繞過銀州攻擊後方諸驛了。」

  當李光儼收到這條軍情急報時,簡直如聞晴天霹靂。他在銀州外圍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但是就算他也不相信北吐蕃人真的敢進攻銀州,在他意料中,吐蕃人頂多像契丹人去中原打草谷一樣,窺個機會劫掠一番外圍村寨罷了,偷雞摸狗的賊,什麼時候有了大盜的勇氣了?

  在回紇、契丹和銀州三方強大勢力擠壓下,北吐蕃的生存空間已日益縮小,按照現在的情況,再有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北吐蕃將被這三方勢力徹底吞噬,從此不復存在,誰會想到,他們居然孤注一擲,對銀州悍然用兵。

  更糟蹋的是,李光儼集重兵於銀州以北,而吐蕃人則出動精騎,偷襲銀州以南各驛。銀州以南各座軍鎮已經很多年沒有打仗了,無論是將官還是士卒,都已有些懈怠。更嚴重的是,銀州以南各座軍鎮的戍卒隊伍規模並不大,原本每座軍驛最多就只駐兵兩千多人,在他離開銀州之前,又從各鎮抽調了一半的人馬北上,如今一座軍鎮所餘士兵不過千人,其中還多是不堪一用的老弱,一旦城破,哪有多少戰鬥力。

  吐蕃人勢如破竹,一連襲取五座軍驛,直到攻打第六座軍驛回馬嶺時,烽火訊號才順利傳出。幸好,銀州大權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兄弟、堂兄弟們自他坐上銀州防禦使的位置後,便盡皆被他架空,對軍中諸將沒有多少影響力。這纔沒有人出昏招,回調北方諸鎮軍馬,這令李光儼稍感寬慰。

  在他想來,吐番人定是見他陳兵於北,無機可趁,這纔派奇兵深入銀州腹地,攻營拔寨,連克多座軍驛,其目的就是要在銀州後方製造一場大混亂,迫使他從前沿回抽兵力,而吐蕃人的主力必然仍在北方,也只能仍在北方,想要趁着諸軍回調之機發動總攻。

  然而他並在銀州,其他諸將又沒有權力擅自變更他的軍事部署,烽火訊號傳出後,留守大將胃才浪羅只從銀州城派出五千輕騎赴援,就只這五千輕騎一出動,吐蕃人便放棄了剛剛佔領的第六座軍驛,甚至連糧草輜重都來不及焚燬,便向西逃之夭夭了,顯然是要避開他的主力逃回吐蕃人領地。

  這個消息更堅定了李光儼的分析:吐蕃人遣往南線諸驛的這支人馬,其使命就是調虎離山,吐蕃人不可能把數萬大軍轉移到銀州之南,不但數萬大軍往來,他們無法遮掩住聲息,這麼做更有被銀州截斷退路被一網打盡的危險,他們的主攻方向仍在北面……

  李光儼騎的是一匹五花馬,這是一匹好馬,高大油亮的身子,四條長腿富有彈性地跳動着,儘管兩天兩夜的狂奔,它的力氣已經大大減弱,但是隻要你輕攏馬繮,它仍會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

  李光儼騎術精湛,胯下又是一匹好馬,但是長時間的奔馳,他的兩股還是被顛得一片痠軟麻木,現在若是下地,他恐怕跑不出幾步,雙腿的血脈已極不流暢。但他仍然不惜馬力,拼命地揮着鞭子。

  他得到的消息,就只有方纔那些,如今又是兩天過去了,這兩天又發生了些什麼事,他還完全不知道。胃才浪羅會不會中計,會不會從北線諸鎮抽調重兵南返?吐蕃人的遊騎有沒有被攔住,他們有沒有造成更大的破壞?

  這一切,李光儼已完全不知情,心中的焦急自是難以言喻,他現在只想馬上趕回銀州,坐鎮自己的銀州根基之地,哪怕把這匹愛馬活活累死。

  「我會用所有北吐蕃人的血,來警告所有敢冒犯銀州的敵人!」

  李光儼咬牙切齒地想,揮手又是狠狠一鞭。快了,再有大半天就能進入自己的轄地,李光儼歸心似箭,舔舔乾渴的嘴脣,又「啪啪啪」地狠抽幾鞭。

  前方出現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坡地,草木茂盛,連綿起伏的沙包間長滿了茂密的柳叢、灌木、蒿草和稀稀落落的榆樹。十幾頂雪白的氈包散落在草原上,還有兩羣白羊兒,雲一般悠遊。

  看起來,這是一個小部落的聚居地。這樣的環境,正適合一個小部落駐紮。李光儼看到一個牧羊人勒住馬兒,正手搭涼蓬好奇地向他們觀望。在一個靠路邊的氈包前,有兩個穿着草原人皮袍的女人正在擠着馬奶。

  回頭看看兒子,小石頭騎在馬上,緊緊隨在他的身畔。到底是個孩子,兩天兩夜的疾馳,他已經有些困得支撐不住了,他仍然穩穩地坐在馬上,但是雙眼卻半闔着,正在馬上打着瞌睡。那張小臉充滿了疲倦,完全失去了平時狼崽子一般的旺盛精力。

  李光儼心中涌起一片憐愛之意:「這個孩子,真的是累壞了。但是把他帶在身邊並沒有錯,銀州這個家,不好當啊,小鷹的翅膀,不狠下心來讓他熬煉,他永遠也不能在蔚藍的天空中自由翱翔。」

  「石頭,小石頭,醒一醒。」

  「爹爹?」李繼遷一個機靈,霍地一下張開了眼睛。

  李光儼笑了,放緩了速度柔聲說道:「前邊有個部落,走,過去歇一歇再繼續趕路。」

  李光儼一聲令下,前驅八名遊騎立即策馬向那片氈包營地趕去,在各處氈包間轉悠了幾圈,又繞回來報告,這個小部落是馬齊氏部落,各處氈包中都有人居住,不過剩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輕漢子都去放牧、割草了。

  李光儼四下看了看,揮手道:「還有大半天就要趕到咱們的地方了,叫大家下馬進食休息,三柱香的時間之後,繼續趕路。」

  負責警戒的遊騎立即向四下散開,站在高處眺望四周。其他人紛紛下馬,走起路來都直打晃兒,有的人剛一下馬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被頭目們用鞭子抽打訓斥着爬起來,勉強活動着身體。

  路旁,一個牧人站在井臺上正在打水,井臺旁有一個槽,打上來的水倒進槽裡,便向下傾瀉,沿着挖好的淺溝流淌開去,許多羊兒正在水溝兩邊飲着井水。見到這些帶着武器的騎士停下,他畏怯地放下水桶,木訥地看着他們,見有人向他看來時,便呲起一嘴黃板牙討好地笑笑。

  這人滿臉鬍子,黝黑的臉龐,一臉風霜侵襲的皺紋,身穿一件肥大的草原長袍,袍子破破爛爛,就像刮爛扯碎的爛羊皮,條件艱苦的草原人睡覺時就把袍子解開,一半當褥子一半當被蓋,所以他的袍子背面磨得黑黝黝、亮晶晶的,腳上一雙多層的牛皮靴,靴頭磨得像長了白毛的奶皮子,白花花亂糟糟的,一個黑乎乎的大腳趾頭從那靴子裡露出來。

  這是一個最常見的草原牧人,毫無任何可疑之處,這個部落也毫無任何可疑之處,儘管如此,李光儼還是佈置了警哨,下馬歇息的戰士們活動開手腳之後,也沒有一個闖入氈包內索取可口的食物和酥油茶、馬奶酒,他們就靜靜地坐在地上,啃着自己攜帶的乾糧、肉乾。

  但是剛纔經過的路上,有一百多裡路沒有河流,他們囊中的水都喝光了,一個佐將向李光儼小聲請示了幾句,李光儼看看那些正俯在溝邊喝水的羊,便點了點頭。士兵們立即一哄而上,轟開那些羊兒,踩着一地溼的乾的羊糞蛋走上井臺,從井裡打水上來飲用,又灌滿自己的水囊,接着把馬兒牽到水溝旁,打上水來讓它們飲用。

  李繼遷也拿着水囊向井口走去,由於長時間乘馬,雙腿氣血不暢,他蹣跚地邁着步子,踩中一泡牛糞時幾乎一跤滑倒,旁邊一隻大手立即扶住了他。

  李繼遷回頭一看,喚道:「爹爹。」

  李光儼微微一笑:「累了吧?」

  李繼遷倔強地道:「我能行,別人撐得住,我就撐得住。」

  李光儼摸摸他的腦袋,呵呵笑道:「那邊有新鮮的馬奶,怎麼不喝?」

  李繼遷把頭一昂,大聲道:「爹爹有軍令,行軍途中,不得食用自帶之外一切食物,違者,斬!我是爹的兒子,也是爹的士兵,要從軍令!」

  李光儼哈哈大笑:「這纔是我李光儼的兒子,呵呵,來。」

  他一拉李繼遷的手,把他拉到那兩個停止擠羊奶,正好奇地朝他們打量的婦人面前。這兩個婦人一老一少,模樣有些相像,老的滿臉皺紋,小的圓圓的臉龐,臉頰上帶着兩抹健康的紅潤。

  李光儼一擡腿便踢翻了那半桶馬奶,大聲吩咐道:「擠些新鮮的給我們。」

  他的腰間掛着各式各樣長短不一的銀飾、金飾,他隨手扯下一件,往那老婦人懷裡一丟,老婦人見是一根黃澄澄沉甸甸的管狀物,不禁老眼一亮,連忙張開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巴,把那金飾咬了咬,臉上立即露出了欣喜與討好的笑容。她連聲答應着,將那根金管揣進懷裡,拿起只木碗來用袍襟使勁擦了擦,便和孫女兒殷勤地擠起馬奶來。

  新鮮的,還溫熱的馬奶送到了李光儼的面前,李光儼接過來,寵溺地對兒子道:「喝吧。」

  藉着這個時機,他向那老婦人問了問銀州附近的情形,老婦人一臉茫然,全無所知,不過倒是說過昨日曾有銀州一支輕騎隊掃蕩過這片地方,隨即便向這位遠方來的客人抱怨銀州軍多麼粗野,胡亂打人,還從他們的氈包裡順手牽羊抄走了一些東西,嘮嘮叨叨的一打開話匣子就說個沒完沒了。

  李光儼據此判斷,情況應該已經得到控制,吐蕃人偷襲回馬嶺失敗以後,已然趁銀州方面來不及反應逃回吐蕃,銀州以南諸驛的混亂已經被控制住。聽着老婦人的嘮叨埋怨,心情大好的李光儼哈哈大笑,隨手又扯下兩件銀飾丟給她,那老婦人橘皮似的老臉都笑開了話,趕緊回帳去沏了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來,李光儼卻笑着拒絕了。

  原地休息了一陣兒,李光儼稍稍恢復了體力,他強打精神跨上戰馬,高聲喝道:「勇士們,還有大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到銀州轄境了,大家夥兒都打起精神來,一鼓作氣走下去,等到了咱們的地盤,我給你們放大假,下館子、找姑娘,隨便你們想怎麼歇着。現在,走!」

  說完一抖馬繮便向前衝去,侍衛們振作精神,紛紛扳鞍上馬,隨在李光儼身後,打馬如飛地向遠處馳去。那個木訥的老牧人扶起傾倒的水桶,望着他們遠去的背影,脣邊突然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

  他揮手打了一個手勢,似乎因爲突然趕來近兩百名持刀配槍的騎士而膽怯地躲在氈包裡不敢出來的牧人立即紛紛走出來,收拾行裝,拆卸帳蓬。有人叉開草堆,提出一個木籠,放飛了幾隻野鴿,幾隻鴿子一獲自由,立即分頭向不同的方向飛去……

  離家越近,李光儼心情越是急切,他現在已經顧不得自己的愛馬了,揮鞭如雨,一下比一下急,但是整個隊伍的速度卻似乎越來越慢,李光儼惱怒地扭過頭去,就見緊緊傍在身邊的幾名扈兵臉色蒼白,額上全是冷汗,不禁詫異地道:「怎麼了?」

  一句佐將緊緊按着腹部,吃力地道:「大人,屬下……屬下想是吃壞了肚子,想要……想要跑肚……」

  「大人,屬下……有些噁心,胸口煩悶的要……哇……」一個扈兵話未說完,就在馬上大吐起來。

  李光儼大驚,猛地一勒戰馬停住身形,向自己的侍衛們看去,只見許多人在馬上東倒西歪,一個個臉色十分難看,只是苦苦支撐,這時他一停下馬來,那些士卒中許多人已忍耐不住,急急跳下馬,哈着腰衝出去沒有幾步,便慌慌張張地扯開袍褲,蹲在草地上「噼嚦啪啦」起來……

  「這……這這……」李光儼眼見所有的士兵紛紛下馬,到處蹲的都是人,有的甚至連袍子都來不及解開,一時間竟是醜態百出,不由臉色大變。

  那些人強忍腹瀉時,腹中雖然翻江倒海,但是勉強還有一絲力氣支撐,這一蹲下可就再也起不來了,一個個拉得天翻地覆,臉色蒼白,直冒虛汗。有幾個體質弱的更是誇張,拉到一半兒竟然暈倒在自己製造的排瀉物上。

  「水裡有毒!」李光儼終於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毒?看症狀,似乎是巴豆,也只有容易弄到的巴豆才有可能大把大把地拿來熬湯,撒下去把井水全部變成毒水,毒藥並不是那麼好弄的,其他的毒藥就算能弄到一包兩包,投下去也被井水稀釋了,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效果。可是……可是如果是巴豆,爲什麼那牧羊人喂飲的那些羊兒安然無恙?

  李光儼是仔細觀察過那水溝的,那水溝絕不是剛剛掘成的,井水也絕不是在他趕到的時候纔剛剛灌下去,他趕到的時候纔剛剛下毒麼?那又怎麼可能,草原上處處都可以是路,敵人怎麼可能料準自己的去路?又怎麼可能把時機掌握的這麼好?

  李光儼是將閥世家子弟,他的親兵也都是從各族帳中挑選出來的貴族子弟,他們精於騎射,對於草原遊牧也絕不陌生,但是許多屬於生活在最底層的遊牧人才瞭解的常識,他們卻只是一知半解。

  他們知道巴豆這種東西,也知道誤食了它會有什麼效果,卻不知道並不是每一種動物都對巴豆有反應的。在水中,青蛙對巴豆湯就毫無反應,而魚蝦就會被毒死。在陸地上,老鼠、野兔、鴨、鵝和羊吃了巴豆毫無反應,但是牛、馬吃了卻會和人一樣腹瀉不止、昏厥甚至死亡。

  「大人,我們……嗯……嗯……中計了。」一個帳將蹲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叫:「大人沒有中毒,你快走,快走……啊,他們……必有伏兵。」

  李光儼看看蹲了一地「嗯嗯哼哼」的部下,現在已是沒有一個能站得起來,如果現在有一隊騎兵撲來,只消十個二十個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的部下全部斬殺,想到此處不由怵然色變,他四下掃顧,一眼可以望出去五六裡路,卻還不見半點人蹤,李光儼當機立斷,大喝一聲道:「石頭,我們走!」

  說罷撇下正在到處「埋地雷」的侍衛們,也不向銀州方向走,反而一提馬繮拐進草原,李繼遷立即緊隨其後,拋下蹲了一地的侍衛們落荒而逃。片刻的功夫,那些戰馬也開始嘶鳴着、哆嗦着產生了反應,一時間臭氣盈天。

  天空中一隻雄鷹盤旋了兩圈,好象也受不了那沖天的臭氣似的,一振雙翅追着李光儼父子逃走的方向飛去。

  「嗚~~嗚嗚~~~~~」一陣蒼涼的號角聲響起,拉得頭暈眼花、滿頭虛汗的侍衛們擡起頭,絕望地向聲音響起處看去,就見遠遠一行騎手,約有四十人上下,正策馬向他們衝來。馬隊衝的太急,五六隻秋天的肥兔被馬隊轟了出來,慌慌張張地跑在前面,兔子們不顧沖天的臭氣,從蹲在地上的衆人身邊急急躥過,其中一隻驚慌失措,一頭撞在了一個侍衛的屁股上,在地上滾了兩滾,沾了一身糞便後不辨東西地逃去。隨即,一枝枝狼牙箭緊躡而至,卻不知射的是兔還是人……

  「冤!這樣死了,我們冤!我們死不瞑目啊!」

  眼睜睜看着射來的一枝枝狼牙箭,蹲在地上的士兵們滿腔悲憤,不過悲憤也沒有悲憤多久,滿腹的悲憤很快就變成了稀糞,「稀哩嘩啦」地瀉了一地……

  甜酒躺在山坡上,翹着二郎腿,手裡拿着一個柿子,剛剛成熟的柿子皮又澀又厚,她啃開柿子皮,只吃裡邊甜甜的果肉,吃得嘴巴和手上全是濡濡的果汁,嘴裡還含含糊糊地哼唧着一首不知名的牧歌。

  突然,天空中飛來一隻雄鷹,發出一聲清亮的唳嘯,然後雙翅一斂,箭一般地射了下來。

  「嗯?」甜酒先是一呆,隨即歡叫一聲,蹭地一下跳了起來,甩開柿子皮,在皺巴巴的袍子上使勁擦了擦手,摩拳擦掌地道:「他們果然中計,漏網之魚衝咱們來了,柯大哥、穆大嫂他們是打埋伏的好手,可是架不住俺甜酒運氣好哇。哇哈哈哈……,都給我抄傢伙,見了人就往死裡打,誰客氣我就對他不客氣。」

  甜酒兇巴巴地吩咐完了,又眉開眼笑地道:「柯大哥他們……就在後面慢慢地等吧,哈哈哈……」

  柯鎮惡並不能保證李光儼必能中計,也不能確保他們的行經路線,雖說有飛鷹傳訊,但是想要瞞過李光儼及其部下的眼睛,許多東西不能匆匆完成,所以類似方纔那樣的小部落陷阱,他在附近幾條道路上埋伏了六處之多。

  而這,還不是他全部的手段,如果李光儼沒有中計,那麼前方路上還有荊棘叢、蒺藜陣、踏板陷坑、伏弩埋伏在等着他,有飛鷹傳訊,他就有把握讓李光儼終究落入他的陷阱,他自己守在下一道關卡,那裡已佈置得連一隻兔子也別想逃出他的掌握,可是他也沒有想到,威名赫赫的李光儼在第一關就栽了大跟頭。

  李光儼從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剛剛衝出去沒有多久,他的馬便跑肚拉稀,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李繼遷的馬也不例外,父子倆只得棄馬而逃,竄入戰馬不易追躡的山野。等他狼狽地穿過灌木叢,那一身質料極佳的蜀錦袍子已被刮的破破爛爛,氣喘吁吁地鑽出來,驚魂未定,就見前面坡上緩緩站起了十幾個平端勁弩的漢子,李光儼的心立即涼了。

  甜酒站在坡上,雙手插腰,威風八面地大喝道:「放箭!」

  李光儼伸手拔劍,急叫道:「不要放箭,本官銀州防禦……」與此同時,李繼遷矮身滾步向前,張弓搭箭……

  「鏗鏗鏗……」機括頻響,一枝枝勁矢平射而至,毫無遲滯地貫進了他們父子的肉體。李光儼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密密匝匝地插着一叢短矢,在這麼近的距離發射力道勁足的弩箭,弩箭已深深貫入他的身體,胸口外只餘一截尾翼。

  他想看看兒子,卻已無力爬起,只能仰面倒在那兒,眼中只有天空中一片湛藍,藍得令人目眩。他眼中的神韻在漸漸消逝,但是他還看得到、聽得見,他聽到「噗哧」一聲怪響,就像摔裂了一枚熟透了的寒瓜,聲音很沉悶。

  緊接着,他看見一個斜披着山羊皮,做獵人打扮的大漢遮住了那令人目眩的天空,那個大漢俯身看看他,然後舉起了一根馬棒。那馬棒一頭細,一頭粗,粗的一頭灌了鉛,沉甸甸的,沉甸甸的棒頭上一片模糊的紅白之物。

  「那是什麼?」

  李光儼費解地張大眼睛,想看清楚一些,但是天在飛快地變黑,他眼中的事物迅速從模糊、昏暗,變成了一片黑暗。然後,他又聽到「噗」的一聲響,就此再也沒了知覺……

  甜酒接到的命令是不留一個活口,所以她就不打絲毫折扣地執行這個命令。她才懶得去問逃來這人的身份,反正都是要死的。她的心思比較簡單,但是心思簡單的人辦事直接,效率也總比別人快的多。

  統御四萬精悍鐵騎,北抗契丹,西御回紇,東與麟府兩藩周旋多年的銀州之主,西北一代梟雄李光儼,在一個沒沒無名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死在了一羣無名氏的手中,連一個英雄式的死法都得不到。

  可是,誰又規定英雄就得死得轟轟烈烈呢?人中呂布睡在椅上,被兩個沒沒無聞的手下綁了,就此送了性命。爲了追一個什麼垃圾「健將呂公」,孫堅在山林之中中了埋伏,連致死的那一箭都不知是誰射的。007的原型克萊伯是英國皇家海軍最著名的蛙人、王牌特工,立下無數功勳,風光無限,卻在蘇聯一艘戰艦船底安裝炸彈時,被一個巡弋海底的蘇軍蛙人意外發現,當匕首割斷了他的氧氣管和喉嚨時,他還沒有一點兒反應,連象徵性的反抗和搏鬥都都沒有。

  蓋世英雄也不過如此。不管是英雄還是凡人,生命都是一樣的脆弱。

  李光儼死了,他再也不必爲了銀州、爲了基業、爲了權位,殫精竭慮,苦思冥想。

  李繼遷死了,這世上許多人本來有機會名垂青史,卻因意外早夭而藉藉無名。楊浩隱約記得李繼遷在歷史上似乎是大有名氣的,但是從此以後的歷史上,已註定不會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楊浩還活着,所以他註定還得繼續操勞。命令木恩彙集派往吐蕃草原的人手,在草木皆兵、一觸即發的吐蕃和銀州大軍之間分別冒充吐蕃人和銀州羌兵向對方發動攻擊的指令已發出去了。命令納木罕立即化整爲零,扮成小部落和難民,趁着正彙集野離氏部落的各部頭人率隊返回之機,魚目混珠,分頭南返的指令也發出去了。

  現在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了,楊浩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成功或失敗的消息。吐蕃與銀州,這一仗一定要打起來,如果刺殺李光儼失敗,那麼藉着吐蕃之亂,一樣可以暫時解除蘆州之險,總之,主動權暫時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可是一旦李光儼沒有死,他會不會察覺一切都是自己在幕後策劃?一個不確定的結論,讓楊浩的心忐忑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哪怕是在子午谷前單騎救人,哪怕是在逐浪川上揮刀斷橋,畢竟,生或死已經明瞭,而現在,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一切都取決於李光儼的生或死,難熬啊……

  李光儼接了一個消息,就像火燒屁股似的跑掉了,連一句場面話都沒摞下。橫山諸羌的頭人都是人精,哪還有看不出有異的,他們不再抱怨出來這麼久還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了,所有的人有志一同,都派出了探子四處打聽,而自己則安居帳內,似乎打算在野離氏部落長期定居似的。楊浩似乎也沒事可做了,整天就只坐在帳前仰臉望着天空發呆,就像一尊石像,只有鳥兒飛來時,他纔會突然活過來,飛快地撲進葉之璇的帳內。

  唐大姑娘卻沒注意這些反常,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楊浩的後顧之憂解決了,自己的後顧之憂馬上就要來了。想起那難堪的『後顧之憂』,她的芳心忐忑不已,她明知道還沒嫁人,有些事不但是不該做,甚至是想一想都不應該的,可是對情事朦朦朧朧的瞭解,從書本中掌握的含含糊糊的知識,卻又讓她既害怕又期待。

  「女孩子要矜持,就算這輩子註定了非他不嫁,也不可以……也不可以什麼都答應他,否則會被他看輕了的……」

  唐焰焰很認真地告誡自己,但她每晚卻都要下意識地去洗白白,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的才鑽進被窩,天知道她是不是其實很期待情郎半夜摸進她的帷帳,來一場難忘的,既浪漫又刺激的草原之夜……

  誰知,誰知那個不解風情的呆子卻像是突然患了老年癡呆,不要說半夜摸進她的帳來,就連大半天對自己都帶搭不理的,他整天就只傻傻地坐在葉之璇的帳前,時而望望天空,時而盯着那隻空空的鳥籠,看啊~~看啊~~~看啊~~~~~

  秋夜已深,孤衾淒涼,唐大姑娘獨臥帳內,懷裡抱着一牀暖絨絨的羊絨被子,更具色香味道。

  帳前一盞酥油燈靜靜地燃燒着,散發着清淡的天然的奶香味兒,唐焰焰凝視着那點嫋嫋的燈火,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天早上在山洞中楊浩要與她……要與她親熱的情形,一顆心禁不住盪漾起來,身子也有些發熱。

  忽然一陣清微的風入帳,把那燭火搖曳起來,想入非非的唐大姑娘乍然驚醒,忙把被子摟緊了些,輕咬薄脣,恨恨地嘀咕:「看看看,那鳥籠子能看出個鳥兒來。你不來拉倒,本姑娘還不稀罕了,我現在就睡,你要敢半夜三更的偷偷摸進來,看我不踢你出去,哼!」

  同樣的月夜,一片靜謐。

  摺子渝坐在燈下,正在潔白的帕子輕輕擦拭着橫亙胸前的一柄寶劍,劍長三尺,如一泓清泉,映着她嬌美的容顏。

  房門忽然輕輕叩響,折御勳推開門走了進來。

  「哥……」,摺子渝頭也沒回,只是輕輕喚道。

  「嗯……」折御勳負手站在門口,靜了一靜才慢慢踱近:「還不睡?」

  「要睡了,我擦拭一下青霜。」摺子渝擡頭,抿嘴一笑。

  「明天……就要啓程了,你要先去蘆嶺一趟?」

  「嗯,這一走,至少也要半年辰光,我想去看看他。」

  沉默片刻,折御勳道:「家族的事,本該是我們男兒承擔的。子渝,你不要太過爲難,事若可爲便爲,事若不可爲……哥哥也不是一頭一條道走到黑的蠢牛,便把這基業拱手交出去,那也是大勢所趨。」

  「我知道。」摺子渝嫣然一笑:「此去開封,我會先看看,這大宋,這汴梁,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如果趙官家果然是個天下共主的樣兒,那也不是我們折家能抗拒的了的。不過,天下還未一統,如果咱們把祖宗基業交出去了,趙官家卻不是條坐天下的真龍,那時風雲變幻,就連咱們折家也要不保。」

  她眸波微微閃動,繼續說道:「此去,我要看看,南唐、南漢、錢越,是否還有回天之力。趙官家對我折家,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心思,心中有數,咱們纔好有所決斷。如果能繼續維持祖宗基業,哪咱折家的兒女自然要竭力維持,若是真個不濟,也要保住折家子孫的榮華富貴……」

  折御勳微微頷首,目光一閃,又道:「楊浩大會橫山諸羌頭人去了,估摸時間,是也該回來的時候了。不過……大哥可聽說唐家那小妮子跟他走的甚近呢,你現在要往開封去,一走就是大半年……。要是你把自己身份說與楊浩知道那還好些,你偏又不肯,一個民女、一個富可敵國的豪紳世家閨女,姿色又不在你之下,哥擔心……」

  「他敢!這劍呀,我本是要送他的,」

  摺子渝皓腕一翻,手中青霜劍寒光颯然一閃,三尺秋水便握於掌中,一見劍光閃來,折御勳忙不迭一提袍裾,縱身便跳開三尺,摺子渝已然冷哼道:「如果他敢移情別戀,哼哼,我就插他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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