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804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04
第231章 守得雲開見月明

  楊浩每天為丁承宗灌下藥液推拿活血時,丁玉落都滿懷著殷切的目光守在一旁,心中有了希望,她眸中漸漸恢復了神彩。楊浩知道她的心思,心中反而更為擔心,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

  如果不準,丁承宗仍然沉睡不醒,那對剛剛煥發希望的丁玉落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如果他醒了,那麼丁玉落將會知道她的兄弟丁承業豈止是不肖,那對她的感情將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可是不管怎麼說,楊浩同樣期盼著丁承宗能夠醒來,以丁承宗的剛毅果決,一旦獲悉前因後果,定能橫下心來大義滅親,這樣既能懲治了奸孽,為母親楊氏和冬兒一雪陳冤,又不致因為自己斬殺丁承業而影響了與丁承宗和丁玉落的情誼,可謂兩全齊美。

  因為擔著這樣的心事,所以這最後一天,楊浩比丁玉落還要緊張,丁玉落站在一旁,屏息看著他施藥、推拿,兩隻手不知不覺地便緊緊攥在一起,因為用力過甚,骨節都已發白。楊浩臉上仍是一片冷靜,心也嗵嗵地跳的厲害。

  一番推拿拍打,丁承宗蒼白的臉頰上隱隱帶上了一層紅暈,這是血脈得以暢通的結果,可是他仍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楊浩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房中靜寂,又等了好久好久,丁玉落才心驚膽戰地道:「二哥……」

  楊浩緩緩搖頭,澀然一笑:「這藥……無效……」

  丁玉落慢慢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簌簌而下。

  楊浩輕輕舉起手,想說一句安慰的話,最終卻只嘆了口氣,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院中,那個鏤頂的木亭下,楊浩袖起雙手仰望著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小青小源和姆依可、穆羽幾人一直候在門外,眼見楊浩如此模樣便知不妙,穆羽和姆依可對視一眼,悄悄地跟了上來。

  楊浩仰視蒼穹,良久之後自嘲地一笑,低聲而有力地吩咐道:「他……終究是沒有醒來,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小羽,今夜你帶人去,把丁承業和雁九……都給我殺了。」

  他本來還想到了蘭兒,可是話到嘴邊,轉念一想,她在其中的作用實在有限,以她的身份地位,如果丁承業要她做偽證,她也很難反抗,這個女子雖然可鄙,卻罪不致死,於是略一猶豫,便把她略了過去。

  「是!」穆羽狠聲道:「大人,我把他們押到老夫人墳前,由大人親手剜了他們的心肝,祭奠老夫人和大娘。」

  楊浩落寞地一笑:「怎麼不是一個死?我娘和冬兒都是極善良的女子,她們是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面的。再說,死者已矣,如果他們親手死在我的手中……」

  他默默轉身,看著那道門戶,低聲道:「那她只會更恨我……」

  丁玉落淚眼迷離。

  她已不記得從小到大有多久沒有哭過了,更不記得這半年多來她已有多少天以淚洗面了。才短短五天,剛剛萌生的希望便再度破滅……

  那個威嚴、剛毅、睿智、成熟的兄長再也不會醒過來了,他成了一個無知無識的活死人,一切苦難,都只能由自己來承擔,眼看著丁家垮,眼看著大廈傾……

  低低啜泣良久,她才拭了拭淚,轉身自牆邊木架上端起一盆水來。經過一番推拿拍打,大哥衣著散了,頭髮也亂了。大哥可是一向最重儀表的……

  亭中,姆依可低聲道:「常聽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兄弟姐妹,可是丁姑娘對丁大公子的敬愛情意,著實讓人欽佩。她現在……一定傷心欲絕。」

  楊浩輕嘆道:「在她心中,親人、家族,的確是她最為看重的一切。她的大哥病在身上,她固然是不離不棄。她那兄弟是病在心裡,她也一樣是不捨離棄的,否則,我又怎會這般為難……」

  剛說到這兒,就聽房中「咣啷」一聲,傳出銅盆落地的聲音,楊浩神色一緊,想也不想,便拔足向房中衝去。丁承宗仍然靜靜地躺在床上,丁玉落站在榻前,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一般,楊浩一個箭步搶過去,握住她的手腕急聲道:「玉落,怎麼了?」

  「你……你看大哥……大哥……」丁玉落顫聲說著,楊浩向丁承宗定晴一看,身子不由一震,身旁的丁玉落已是喜極而泣。

  只見丁承宗仰臥在榻上,兩隻眼睛睜著,直勾勾地看著屋頂的承塵,雖然身子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半點表情,可是他雙眼微微流動的神韻,分明已經恢復了神智。

  穆羽、小青等人也聞聲闖進房來,一見房中情形又驚又喜,可是一見楊浩和丁玉落的情形,盡皆屏息不敢高聲。

  「大哥……」丁玉落試探著叫了一聲,丁承宗仍是一動不動,連眼珠都不錯一下。

  丁玉落緊緊攥著楊浩的手,指尖都陷進了他的肌肉裡,她不敢再叫,生怕再叫大聲一點,剛剛生起的一線希望又會破滅成泡影。

  過了許久許久,丁承宗的眼珠才微微動了一下,緩緩問道:「我……暈迷了……多久?」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由於長時間沒有說話,聲帶無力,聲音有些混濁,可是屋裡靜靜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小源歡呼一聲,與小青抱在一起,激動地哭了起來。

  丁玉落上前一步,悲喜交加地喚道:「大哥……」

  丁承宗微微扭轉頭,看著她的目光輕輕一閃,本來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神亮了亮,變得更加清明瞭:「玉落?」

  「嗯,是我,是我,大哥!」丁玉落忙不迭地點頭。丁承宗眸光微動,落到楊浩身上時定了定,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丁浩,城裡的事……怎麼樣了?」

  楊浩先是一呆,隨即才醒悟到他問的是徐穆塵一案,他「中風」暈厥,就此人事不省的那一天,自己正在霸州府衙打那場對丁家來說關係重大的案子。丁承宗的記憶就到那一天為止,此時醒來,他還不知身邊天翻地覆的種種變化。

  楊浩心裡一酸,低聲說道:「大少爺,案子已經結了,徐穆塵伏法,這一關……過去了。」

  「好,好……」丁承宗微笑了一下,目光緩緩移動,從小青小源、和從未見過的穆羽、姆依可臉上掠過,又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低聲道:「這裡……不是我的寢室啊,已經……冬天了麼?」

  「是,大哥,這裡是王下莊的別院,如今是到了冬天了。」眼看著大哥終於醒來,丁玉落歡喜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這半年多來,她這個雪玉般晶瑩的女子,可真是化作了水一般的人兒……

  「我……暈迷了有半年光景了……」丁承宗喃喃地說著,彷彿突然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什麼東西,他的眸中閃過一抹深深的厭惡和憎恨,雙手也突然抓緊了被褥。

  只是剎那,他就長長地出了口氣,雙手緩緩放開,臉上又恢復了平靜如水的神情,輕輕問道:「這半年多來,都發生了什麼事?」

  丁玉落剛要答話,丁承宗忽然抬起手輕輕一揮,動作緩慢,卻充滿了堅決:「玉落,你先出去,你們都出去,只留丁浩一個,讓他跟我說。」

  丁玉落呆了一呆,略一猶豫,把楊浩輕輕往後一扯,在他耳邊飛快地說道:「大哥剛剛醒來,那些不好的事情先不要說與他聽,我擔心……」

  楊浩點一點頭,丁玉落這才看了丁承宗一眼,率先向外退去。

  門掩上了,室內又恢復了寂靜,丁承宗看了楊浩一眼,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坐一會兒。」

  楊浩扶著他坐起,又扯過一床被子和枕頭一起枕在他的腰後,就這幾下動作,剛剛醒來的丁承宗呼吸就有些粗重,他喘息了一陣,說道:「丁浩,你說給我聽,這半年來都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看得出來,一定出了大事,是麼?」

  「是的。」楊浩略一遲疑,沉聲說道:「這半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你想象不到的。尤其是現在,丁家正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唯有你,唯有你的身份,才能力挽狂瀾。你剛剛清醒,如果太過激動一旦再度暈厥過去,那丁家的一切希望都沒有了,所以……我可以說給你聽,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你……」

  丁承宗淡淡一笑:「你放心,還能有什麼事讓我舉措失態的呢?」

  他閉上眼睛,緩緩吸一口氣,低聲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楊浩整理了一下思路,開始說了起來。

  說他在霸州府衙用了什麼樣的法子讓徐穆塵自食惡果;說他聽到大少爺突然中風暈厥,等他回到丁府,丁承宗已人事不省;說他與冬兒在糧倉中幽會,怎樣受人構陷;臊豬兒失蹤、母親楊氏氣病交加而死,丁庭訓暴病身亡,自己一刀兩命,亡命天涯,又如何得以高升,今番回到霸州,才發現丁承業變賣家產,欲遷往開封……

  一樁樁、一件件,楊浩說的十分詳細。他注意到,只有在說及丁庭訓暴病身亡和自己如何從李光岑那裡得到那來自塞外的奇藥時,丁承宗的身子才僵硬了一下,頰肉也有些掩飾不住地抽搐起來,可是其他時候,聽了那麼多不可置信的事情,他的面色始終沉靜如水。

  楊浩不禁暗暗欽佩,丁承宗現在的身體也許極為孱弱,但是他的神經依然像鋼絲一樣堅韌,那種城府和定力,自己遠不及他。

  楊浩說完,丁承宗方始睜開眼睛,眼神閃動,似乎正在消化他說出的消息,過了許久,他才望向楊浩,緩緩說道:「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半年功夫,你便攀上了許多人一生也無法企及的高位。」

  楊浩剛要說話,丁承宗已換了話題:「我既能被你救醒,那就是說,已驗證了你心中的猜疑,我……其實是中了毒?」

  楊浩點頭道:「不錯,我正是這樣想的,大少爺莫非不信?」

  丁承宗自顧說道:「我毒發於那一天,被人下毒的時間自然還在此之前,有人早就對我下毒了?他為什麼要害我?這個人又能是誰?你懷疑他……是誰?」

  楊浩不答,反問道:「大少爺心中懷疑的是誰?」

  丁承宗悽然一笑:「你說這毒要讓人大悲大喜情難自控方能誘發,你可知我當日見了何事才激動的不克自持?」

  楊浩好奇心起,低聲問道:「大少爺見到了什麼?」

  丁承宗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說的卻是雲淡風輕:「我撞見……承業……與大嫂……苟且!」

  「什麼?」楊浩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一時驚得目瞪口呆。

  丁承宗低聲道:「坐下,沉著一些。」

  楊浩這才醒舉,忙又赧然坐下,有心想要安慰他幾句,可這種事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丁承宗倒比他鎮定,此時說來,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一件醜事,與他已全不相干。

  他靜靜地道:「好,他與湘舞勾搭成奸,怕我礙了他們的事,下毒害我情有可原。藉我人事不省的時候,栽髒陷害,迫你離開丁家,一石二鳥,同樣合理。可是……他既然害了我、又害了你,這家業必然落入他的手中無疑,他又何必多擔一層風險,下毒去害爹爹?」

  「啊!你說……你說什麼?」

  楊浩聽了又是一驚,他對丁承宗雖無兄弟之名,卻有兄弟之情,對他突然中風暈厥一直心存疑慮,所以一聽說這藥的奇效便馬上疑到了丁承宗的身上。但他當初負命逃亡的時候還不知道丁庭訓暴死的消息,回來後雖聽說了丁庭訓的死訊,也只道報應不爽,卻始終沒有把他的死也疑心到那毒藥上去,這時聽了丁承宗的疑問,心中豁然開朗,但是一個更大的疑團也浮上了心頭。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只為了早一日掌握家族大權?丁承業若有這樣的心機、抱負和謀而後動的手段,在丁承宗成為殘廢之後,他早就可以順利接掌權柄,又何至於逼得輕鄙庶子,不想暴露自己昔日荒唐醜聞的丁庭訓生起讓楊浩接掌家業的心思?

  兩人四目相對,眸中都閃動著凜凜的寒意,都覺其中迷霧重重,卻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過了半晌,丁承宗忽然說道:「這個祕密,也許只能由他……來告訴我們了。」

  楊浩反問道:「如果這些事真是他做的,他會說麼?」

  丁承宗目光一閃,沉聲道:「他沒有這樣的心術,所以……他的事,他的心腹雁九必然有所瞭解。或許,我們可以設下一局,從這個奴才那裡打開一個缺口……」

  楊浩想了想,道:「嗯,或許我們可以雙管齊下,兩面著手,詐也詐出他的真話來。」

  丁承宗微微頷首,突又問道:「玉落……知道用毒的事麼?」

  「她不知道。」

  「那麼……這些醜事,就不要告訴她了,這些日子,她已吃了太多的苦,這件事,我們兩兄弟來扛!」

  長春閣,一處雅緻小間,外面寒風凜冽,房中置著四個白銅火盆,熱流洋溢,卻是溫暖如春。丁承業醉醺醺地坐定,隨手提起壺來,又一連灌了三杯酒下去,眼中的醉意更濃了……

  看裝飾,這間房子像一個姑娘的香閨,雖然不大,卻非常優雅。一桌、一榻,都飾花紋草,極為雅緻。迎門是寒梅傲雪的一座屏風,品流也自不凡。榻前置著一面巨大的銅鏡,銅鏡亮晶晶的,磨鏡的匠人定是此道高手,那銅鏡纖毫畢現,絲毫沒有走樣的紋路。

  可是在這樣溫暖如春的優雅小間裡,丁承業心中卻非常的煩躁。家裡能夠變賣的已經全都賣了,如今還住著的丁家大院也改了姓,一俟過了正月,就得交出去。而且他聽從雁九的主意,用了一招「金蟬脫殼」之計,從陸湘舞的老爹那裡又榨來了一大筆錢,眼看就要到開封府那樣的繁華之地去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可他心裡就是有種莫名的煩躁,就像一叢澆不滅的野火,炙得他心慌意亂。當初頭腦一熱,他就受了雁九的蠱惑,可是這裡畢竟是他從小到大生長、熟悉的地方,雁九雖然吹得天花亂墜,他也知道開封的繁華遠甚於霸州,事到臨頭,心裡卻總是有些不安。

  開弓沒有回頭箭,丁家該遣散的已經全都遣散了,箱籠都已捆得結結實實,就等迎了新年、出了正月,便正式遷往京師,現在生出悔意已是遲了。丁承業整日裡無所事事,待在府裡便覺煩悶,大嫂又整天幽幽怨怨地在他面前哭泣,央他妥善安排了她,他能怎麼辦?二姐寧死不離霸州,活死人般的大哥不去京城,難道他能帶了大嫂同去?再說,這個女人縱然美若天仙,如今也已生厭了。

  所以閒來無事,他便常去霸州城裡匯合一班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今日喝得已是醉了,因為臨近年關,那些酒肉朋友也不便在外面久耽,酒興一罷便各自告辭歸去。丁承業卻不願這麼回到那個冷冷清清、家已非家的地方,一抬頭瞧見了「長春閣」,便趁著酒意闖了進來。

  長春閣是一家蜂窠,也就是男娼館。其實丁承業更喜歡女人多一些,不過不可否認,婉柔嫵媚一如女子的孌童在這種時候給他的刺激更加強烈。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陣寒風吹進房來,緊接著房門一關,又是滿室皆春,一個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的美少年出現在他面前。

  「公子,怎麼一個人這喝起了悶酒呀。」那少年微微一笑,低眉順眼地道:「奴家鳴兒,還是頭一回侍奉公子,不知公子是要奴家是陪公子喝兩杯呢,還是為公子撫奏一曲以助酒興。」

  「過來過來……」酒氣沖天的丁承宗把手一招,待那少年到了近前,伸手一扯,便讓他坐進了自己懷裡,上下其手撫弄一陣,心中更是燥悶,便道:「來,為少爺寬衣。」

  鳴兒聽了微微一呆,他們雖是男子,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蜂窠尋常倌人的價格也比女妓貴了三成,何況他還是個紅倌人,到這兒來的客人就算只是附庸風雅,也要飲酒鬥詩、撫琴應和一番,想不到這位公子卻如此急色,花了大把的銀子只為買醉上床,未免不值。

  心中這樣想著,客人有所要求,他卻是不敢不從。鳴兒連忙款款上前,先為丁承業寬衣解帶,丁承業脫得只剩小衣,提著酒壺走過去,大剌剌往榻上一坐。

  鳴兒羞澀地一笑,便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這院子裡的倌人,都是內穿女服,外罩男衣,此時外衫一除,再將束髮的布巾一解,一頭秀髮披散下來,半遮一張秀氣的小臉,粉紅的褻衣裡一個苗條的身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娉娉婷婷豆蔻十三的少女,姿容不無嫵媚。

  丁承業腹中邪火長騰,佯狂似癲地哈哈一笑,伸手一扯道:「過來!」

  鳴兒一拭紅脣,忸怩立起,便去羞解羅衫。美人麗影,映在那巨大的銅鏡當中,瞧來別有一番情趣,原來這銅鏡的用處正在這裡,丁承業不去看他本人,卻嘿嘿笑著看向鏡中背影。這是一個很清秀的男孩子,男人女相,身體也是纖細勻稱,那挺而上翹的臀部在銅鏡中微微搖曳,雖無女子的柔腴感覺,卻結實有力,更易勾引他的野性,丁承業的眸中已露出了兩抹獸性的火苗……

  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帶著八個彪形大漢晃進了長春閣。

  老鴇子一見心中暗暗吃驚,遲疑地迎上前去,卻不知該如何打招呼。

  她做了一輩子老鴇,形形色色的嫖客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這麼怪異的組合。看模樣,那八個大漢才像嫖客,可看他們的行止,卻分明以這少年為首。豪門大戶家的公子哥兒毛還沒長齊就逛窯子的也不是沒有,可小小年紀就嗜好男風的,她實在是一個也沒見過,這位小公子……該不會是走錯了院子,誤把這旱路英雄聚義廳,當成了那水陸道場?

  老鴇子遲遲疑疑地迎上前去,把小手帕一揚,強擠出一副笑臉道:「喲兒,小公子是頭一回到我們長春閣來吧?不知公子可有相熟的像姑?還是老身給您安排一個溫柔得趣兒的?」

  「呸!」穆羽年紀雖小,但他生於草莽,這些下三濫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一聽這老鴇子把他當了嫖客,登時便臊紅了麵皮,迎面啐她一口,喝道:「公人辦案,滾到一邊去。」

  「什麼?公人?這……這這……」那老鴇子大驚失色,又有些不信,張皇失措之際,一個大漢自懷中摸出一塊捕人的腰牌,在她面前一晃,沉聲道:「安靜做你的生意,莫要驚擾了客人。我們只捉一人,帶了他就走,與你長春閣並無勾葛。若是你通風報信,那就是攬禍上身了。」

  老鴇子正想示意悄悄站在一邊的龜公祕密通知各房的姑娘和客人,一聽這話卻不敢妄動了,忙苦著臉陪笑道:「幾位公爺,我們長春閣可是本份做生意的人家,並不敢與什麼匪盜勾結。幾位公爺要捕人,儘管捕了他去,還請憐惜我院中的像姑們都是苦命的人兒,賺幾文錢不易,莫要驚了人,莫要打碎了什麼傢什……」

  老鴇子一面說,一面便自袖中摸出一串錢兒遞了過去,討好道:「些許銀錢不成敬意,幾位公爺辛苦,拿去喝杯熱茶。」

  那大漢似模似樣,順手把錢揣進了懷中,低聲問道:「方才進門,有一個姓丁的客人,現在何處?」

  老鴇子見他收了錢,這才放心,便也配合起來,連忙為他指明門戶,殷勤地道:「幾位公爺,可要老身帶路。」

  穆羽冷冷一笑,說道:「不必!」說罷抬腿便向樓上走去。

  正在顛狂狎弄之際,房門忽地開了,一個人影轉過了屏風。丁承業腰桿兒不停,按著身下小牝狗似的任他擺弄的鳴兒,醉眼朦朧地扭頭瞧去,就見一個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面前。

  丁承業眉頭一蹙,氣喘吁吁地道:「少爺……只叫了一個倌人,你……你來做什麼,你這模樣,少爺不喜……」

  他還沒有說完,穆羽一個箭步跳上前去,正正反反就是幾個大嘴巴,抽得丁承業暈頭轉向,那酒倒是有些醒了。穆羽早聽楊浩說過,這丁承業也有一身武藝,幾記響亮的耳光抽得他不辨東西南北,隨即便把膝蓋一提,重重地撞在他的肋下。

  丁承業一口氣兒上不來,登時萎在地上,那鳴兒嚇得小狗般自丁承宗懷中躥出去,連滾帶爬地上了榻,扯過一床被子掩住了身子,驚恐地看著這個與他年歲相當的少年。

  穆羽也不理他,只把手一揮,沉聲喝道:「綁了,帶走!」說罷負手轉身向外便行,四個如狼似虎的大漢便向萎頓在地的丁承業猛撲過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11
第232章 柳暗花明

  一乘馬轎緩緩駛進王下莊,在丁家別院門前停下。青衣小帽的高大手腳麻利地跳下馬車,放好踏板,將簾兒一掀,陪笑道:「九爺,咱們到了。」

  正在車中沉思的雁九唔了一聲,一彎腰走了出來,提著袍裾,穩穩地踏到地上。天兒已經冷了,雁九穿一襲夾棉的直掇長袍,頭頂一方軟腳襆頭、腳下一雙皁色暖靴,打扮得像個大戶人家的老爺。

  可惜,他雖然努力模仿著丁庭訓、丁承宗的舉止氣度,但是總帶著一些猥瑣的味道,那腰桿兒也總是下意識地彎著,哪怕剛剛直起來,一走路便又哈下腰去。雖說他一直以自己是大唐七宗五姓中的盧氏後人自居,骨子裡不無一股傲意,就連丁家他也絲毫不看在眼裡,可是假奴才做久了,許多習氣便也難以改正。他可是做了幾十年的奴才了,也只有和二弟盧一生單獨在一起時,他才能不知不覺地恢復大戶人家子弟的雍容氣度。

  雁九抬頭看了看門楣上的「丁氏別院」四個大字,不屑地把嘴一撇,便貓著腰進了宅子,高大一臉奴才相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小奴才跟著老奴才,施施然地晃進了院子。

  到了第二進院落,小青早在院中相候,一見他來,忙福身施禮:「婢子見過九爺。」

  對雁九,她們是又厭又懼,所以臉上的表情揉和在一起,便顯得十分複雜。雁九倨傲地一笑,輕輕一拂長衫,對高大吩咐道:「在這兒候著,我去見過大小姐。」說罷便泰然舉步向前行去。

  「大小姐,不知召喚老奴來,有何吩咐啊?」

  一見丁玉落,雁九便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雁管事來了。」丁玉落一見雁九,連忙放下茶盞,努力平靜著自己的神色,不使自己露出什麼異樣。她本以為大哥既然醒來,當下就可以陪著大哥趕回丁府去,以丁家長房長子的身份,從丁承業手中收回大權,驅逐雁九等一眾奸佞之徒。卻不知大哥和二哥私下商議了什麼主意,回頭便囑她把雁九引來,又教了她一番說辭。丁玉落雖不明其中緣故,但是丁承宗和楊浩是她最信得過的人,便也依計從事。

  她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瞟了雁九一眼,冷聲道:「這天可是越來越冷了,王下莊的別院已不適宜讓大少爺繼續將養身子,本姑娘要帶大少爺回府裡去住。」

  雁九一怔,隨即晒笑道:「當初可是大小姐執意要搬出來住的,現在卻要搬回去了麼?」

  丁玉落杏眼一瞪,斥道:「怎麼?使不得麼?」

  雁九皮笑肉不笑地道:「使得使得,當然使得。老奴還道是什麼大事呢,不就是回府居住麼,大小姐只消遣個使喚丫頭回去吩咐下來,老奴自會備了車馬來迎,大小姐又何必煞有介事地喚老奴來呢。呵呵……,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小姐就算回去,怕也住不了幾天了,如今丁家大宅已不姓丁了,過了年關,就得交出去。回去……只怕是觸景傷情啊……」

  丁玉落強抑怒火,攸地坐直了身子,寒聲說道:「大膽,你在奚落本姑娘麼?出售祖宅,這是何等大事,豈容承業一人做主。這售屋的契約,做不得準!」

  「哈哈……」雁九怪笑一聲,裝出來的謙卑模樣一掃而空,他把腰桿兒一挺,大模大樣地走過去往丁玉落的下首一坐,撇著鬍鬚笑道:「大小姐,這白紙黑字兒,可不是想取消就取消的。」他微微向前一探身,臉上的笑容便帶上了幾分冷意,不陰不陽地道:「那是要吃官司的。」

  看著丁玉落隱忍不發的怒意,雁九直起腰來,往椅上一靠,嘿嘿笑道:「再說……這個家可由不得大小姐你做主。」

  丁玉落針鋒相對,冷笑道:「我做不了主,大少爺卻做得了主。」

  「哦?」雁九笑得頗有幾分皮裡陽秋的味道:「大少爺麼,自然是做得了主的,可是……大少主如今還能做主麼?」

  「我為什麼便不能做主?」

  裡屋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雖然中氣不足,略有虛弱,卻不失威嚴。

  雁九就像被馬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雖然已經有半年不曾聽到這個聲音,但這聲音他絕不陌生。他本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再聽到這個人說話了,此時驟然聽到,饒是他心機深沉,也不由得臉上變色,驚駭莫名。

  小源推著一輛藤椅輪車從房中慢慢走了出來,丁承宗腿上搭著一條毯子,竭力坐直了身子,雙眼炯炯,不怒自威。

  雁九一見丁承宗便如遭雷殛,驚得面色如土,他指著丁承宗,兩眼凸出,「呵呵」半晌,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大少爺醒了,丁承宗醒了。這怎麼可能?一時間雁九如墜千層霧裡,那毒不是絕無解藥的麼,他怎麼忽然清醒了?

  雁九素來深沉多智,驟然驚此鉅變,心中一時也沒了主意。正不知所措的當口兒,丁承宗已淡淡吩咐道:「玉落,你們先出去。」

  「大哥……」丁玉落擔心地看了他一眼,丁承宗仰天一笑:「哈哈,你擔心什麼,我既已醒來,便再沒人能害得了我。」

  他冷笑著瞥向雁九,不屑地道:「這個狗奴才,頂多在背後煸風點火,攛掇那個不成器的二少爺去做些混帳事,他敢對我怎樣?你們出去!」

  「好。」丁玉落無奈地答應一聲,帶著小源退到廳外,順手把房門帶上。

  「雁九!」丁承宗忽然沉喝一聲,雁九下意識地便是一哆嗦。

  他幼懷大志,潛伏在丁家,初時是為勢所迫,逃避七宗五姓的追捕,後來則是想要來個李代桃僵,借丁家勢力恢復自己家門的榮耀,自始至終,他就沒把自己看成一個奴僕。可是,就算是作戲,這二十多年的假奴才做下來,對「主子」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種敬畏之意,丁承宗一聲沉喝,他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畏懼之意。

  「雁九,你沒想到我能醒來吧?當日……,看到那醜陋不堪的一幕,我氣怒攻心,昏厥過去,好在我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又得玉落悉心照料,為我延醫問藥,天可憐見啊,今天,我終於醒了過來……」

  他目視雁九,雙眼直欲噴出火來:「想不到,這才半年的功夫,我丁家……被那不肖的兄弟折騰成這般模樣,你……」他一指雁九,怒斥道:「你媚主惑上,為虎作悵,也是難辭其綹。」

  雁九心中急急轉著念頭,臉上卻做出畏懼失措的神情,連連擺手,惶恐地辯解道:「大少爺,老奴……老奴只是一個下人罷了,雖然極受二少爺寵信,其實在外面也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哪裡真能做得了二少爺的主啊,求大少爺明察。」說著把袍襟一撩,「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

  丁承宗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神色和緩了一些:「哼!我諒你這老奴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他臉頰抽搐了一下,難抑話中的恨意:「今日我讓玉落誑你來,就是要給你一條悔過自新的道路,你若聽我吩咐,我便網開一面,饒過了你。否則,我不但要把你這老殺才逐出府門,還要送官究辦,治你一個惡奴欺主之罪!」

  雁九跪在地上,藉著叩頭的掩飾,心中暗暗思量:「看來丁承宗還以為他是氣極攻心方才暈厥,這麼說,他知道的實在有限。也不知他把我誑來到底意欲如何?他今日剛剛醒來麼……,那就是說……知道他辦醒的也只有他身邊幾個人?」

  想到這裡,雁九眸中閃過一絲陰柔的狠意,但是他的聲音卻更加惶恐了,渾身顫抖著道:「是是是,老奴糊塗,只為討好二少爺,做了許多糊塗事,可……可老奴不明白能為大少爺做什麼事。二少爺不管做了多少錯事,終究是大少爺的親兄弟,大少爺既然醒了,為何不喚來二少爺直斥其非,卻……卻召來老奴呢?」

  「親兄弟?哈哈哈哈……」

  丁承宗發出一串悲憤的笑聲,笑聲一止,他拍著扶手怒聲斥道:「老殺才,你還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麼?罷罷罷,就當你原來毫不知情,可我昏迷這半年多來,承業與那賤人勾搭成奸,私通款曲的事還能瞞過你不成?」

  他怒目圓睜,森然喝道:「你當真半點不知?」

  雁九恍然道:「老奴……老奴明白了,難怪大少爺把小姐也遣了出去,大少爺是不想……讓大小姐知道這樁家醜麼?」

  「哼!」丁承宗發出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顯然正在強抑怒意。

  雁九眼中詭譎的目光微微一閃,試探著問道:「大少爺可是想要懲治他們,又不想把這樁醜聞張揚開去,鬧得滿城風雨,丟盡丁家臉面,所以……想要老奴將功贖罪,幫助大少爺對付他們,是麼?」

  丁承宗冷笑道:「你這老狐狸,果然一點就醒。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你若聽我吩咐,過往之事,我便概不追究,待我懲治了那對姦夫淫婦,你照樣還是丁家的大管事。」

  「呵呵呵呵……,大少爺寬宏大量,老奴先謝過少爺了。」雁九聽明白丁承宗的用意,一顆心便放了下去。他慢慢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話真是一點不假。老爺好面子,一輩子好面子,結果是害人害己,想不到大少爺你與老爺也是一般無二啊……」

  丁承宗又驚又怒地道:「你這老殺才好生無理,在說甚麼?」

  雁九陰惻惻地笑著,爬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撣著袍上的塵土,搖頭嘆息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呀大少爺,其實你一醒來,就應該馬上報官。老婆偷人嘛,偷的還是自己的小叔子,顏面雖然丟光了,可你的性命,你的家業卻可以保全吶。嘿嘿,可你偏偏還以丁家大少爺自居,以為自己可以掌握整個丁家,居然異想天開地要找我幫你對付二少爺……」

  他微笑著眯起雙眼,眼中射出針一樣的鋒芒,慢聲細語地道:「大少爺,小姐沒跟你說嗎?天已經變了,丁家完了,霸州丁氏如今是眾叛親離,丁家大院裡現在留下來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以為……只要端出你大少爺的身份,便能說一不二了?大少爺,依老奴看來,有時候,聰明人真是會做蠢事的,而且是蠢不可及……」

  丁承宗又驚又怒,大喝道:「雁九,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與我說話。你可知玉落她們就在門外,我只要招呼一聲,你這老殺才後半輩子就得在大獄裡度過……」

  雁九不屑地冷笑道:「她們?她們能濟得了什麼事?丁家在這裡雖已是首富,可是這裡先天不足,再發展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更大的前程。本來,我只想裹挾了丁家的財產往開封去,你是一個不省人事的殘廢、再加上大小姐一個女流之輩……我本想饒過了你們。不管怎麼說,你們總算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嘛,既已與我無害,我也不想太難為了你們,可惜呀……自作孽,不可活呀……」

  他惋惜地搖頭,臉上露出陰狠的笑意,說道:「如今你既醒了,我只好讓你永遠長眠下去,至於大小姐、小青、小源她們這些知情人,拜你所賜,也是活不成了。」

  丁承宗大怒:「民心似鐵,官法如爐,你這奴才,還敢惡奴害主?就不怕王法懲治麼?」

  雁九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怕,當然怕,老奴還要體體面面地做人呢,又不是要落草為寇,怎麼會不怕?可是王法能奈我何?我只要放出風聲,說大少爺你要與二少爺一起遷往京城,只因身體不便,所以先行上路,那便足以瞞人耳目了。如果要永絕後患,再放出風聲說你入京途中,遭賊劫殺,那就再無半點破綻了。」

  他笑微微地道:「老奴這麼做,可是仁至義盡了呀。要不然,大小姐、小青、小源三個千嬌百媚的黃花大閨女,隨便往哪處青樓裡一賣,我照樣不怕她們能對我不利,還得撈上一筆銀子回來,丁家大小姐明珠蒙塵,混跡風月,那丁家才是永遠蒙羞呢。」

  丁承宗戟指怒道:「雁九,老匹夫,你好大的膽子!」

  雁九笑眯眯地道:「不錯,老夫的膽子的確很大,做了很多膽大包天的事來。你以為,你是氣厥昏迷直至如今麼?錯了,錯了,大錯特錯,那是老夫一手促成。不但你是老夫下手害的,就是你那自作聰明的糊塗老子,也是老夫下手害死,你說老夫的膽子大是不大?」

  「你……你……」

  如果說丁承宗方才的驚怒只是偽裝,現在親耳聽到父親之死、自己之病,都是被人下毒所致,丁承宗再沉得住氣,身子也不禁發起抖來,他的臉色變得異常駭人,怒視著雁九,嘶聲說道:「你……居然是你?你已做到大總管,在我丁家,除了我丁姓人,再無人比你高貴,就是我丁家,也從沒有把你當成外人。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處心積慮、甘冒王法,做出這樣的事來,就算捧了二少爺做家主,對你又有什麼更大的好處,值得你這樣去做?」

  雁九嘻嘻一笑,悠然笑道:「大少爺,你想不出其中的緣故麼?老爺當初也是想不出,老奴心軟,不想讓他不甘而死,便告訴了他,老爺聽了之後那副表情……呵呵呵,可真是精彩啊。現在大少爺又問起來了。大少爺,你覺得……二少爺就一定是你的親兄弟麼?」

  丁承宗本來臉色脹紅如血,聽了這句話血色攸地抽離一空,變得一片慘白,與此同時,內室也「嚓」地傳出一聲輕微的異響。丁承宗茫然剎那,顫聲問道:「雁九,你……你方才說甚麼?」

  雁九耳力甚健,已然聽到房中隱約傳出的一點輕微的聲音,這點聲響登時引起了他的警覺,他目光一閃,當機立斷,不答丁承宗的話,卻猛地一個健步向他撲去,抬手一掌便斬向他的脖徑,身法竟是快如閃電。

  丁承宗從未想到雁九居然會武,大駭之下抬手去擋,同時大喝一聲:「來人!」

  他畢竟纏綿病榻半年之久,肌肉已然鬆馳,臂上的力道連以前的三分都沒有發揮出來,伸臂一格,一股大力襲來,丁承宗足下無根,藤椅向後便倒,這時門簾兒一掀,從裡屋躥出一條人影,快如鬼魅,他伸手一託,扶起藤椅,斜斜一腳踹向雁九,迫退了他的身子,隨即猱身而上,「噗噗噗」,彈指之間,二人已交手不下十餘合。

  這時大門咣地一聲便被踢開,解去外衫,穿著一身雪白勁裝,嬌軀剛健婀娜的丁玉落聽到大哥呼喝,亦殺氣騰騰地持劍闖了進來,就見高大已被摁倒在階下,小青持著一口劍正抵在他的後心上。

  那突然躥出的身影與雁九拳來腳往連戰十餘合,雙掌一撞,各自飄身退開。雁九看清那人模樣,不由臉色大變,失聲叫道:「丁浩?」

  楊浩也是滿臉驚容,失聲道:「你竟然會武?」

  雁九不但會武,身手還很高明,一見楊浩出現,丁玉落也是一身勁裝,雁九就知道早已落入人家算計之中。他一生行事,唯謹慎二字,既知中計,方才交手又發現楊浩一身武功十分神妙,招術精奇尤在其上,立即萌生退意,當下再無二話,縱身便撲向迎門而立、仗劍當胸的丁玉落。

  楊浩大喝一聲,舉步便追,狠狠一記重拳搗向他的肋下,與此同時,丁玉落也挺劍向雁九當胸刺來。雁九赤手空拳,只得側身避劍,架開楊浩一拳,這一來二人便再次纏鬥在一起,脫身不得了。

  一時間,寬敞的客廳中,二人兔起鶻落、攻守變幻,緊緊纏鬥在一起,旁人連插手的餘地都沒有。繼嗣堂設立的宗旨本為保全宗嗣,門下子弟大多都要習練武藝,亂世之中,有時候僅靠金錢可是不足自保的。

  雁九幼年時就逃離了家門,所習過的武藝雖是上乘武學,卻是殘缺不全,可他心中一直存了復仇的執念,這幾十年來,風雨不輟,勤加習練,如今威勢亦自不凡。但是他的武功卻有一個最大的破綻:沒有實戰經驗。這一點,他遠遠不及他的兄弟盧一生。

  為了掩飾身份,雁九習練武藝都是選擇無人之處悄悄習練,幼年時他還曾與兄弟盧一生有過對練的經驗,再以後便只有一人獨練,力道、速度、內氣功可以憑著苦練日漸深厚,但是實戰的經驗卻是半點也無。這樣一來,迎敵之時臨陣變招換招的反應速度便大為遜色,在這一點上楊浩卻比他強得多,楊浩在疆場上生死間磨礪出來的廝殺經驗,彌補了他與雁九功力上的差距,二人一時鬥了個平分秋色。這還是楊浩根本不曾料及他會武功,不曾佩劍在身,要不然使出呂洞賓所授的精妙劍法,雁九絕非敵手。

  可是這也夠雁九受得了,丁玉落持劍站立一旁,虎視耽耽,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好象隨時都能給雁九一劍,雁九不得不分神注意著丁玉落的動靜。這一來他哪裡還是楊浩的對手。丁玉落見二人纏鬥緊密,拳腳往來難分高下,身形一晃,便向丁承宗那裡閃去一步,本來是想著大哥沒有自保之力,擔心雁九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思對大哥不利。可雁九心中有鬼,一見她神形飄動,立時提高了警覺。

  他與楊浩正在生死相搏,分心二用之下哪裡還能見招拆招,手下只一緩,便被楊浩窺個機會,雙臂一探,化掌為拳,重重地擊在他的兩側肋下。楊浩此時雙拳的力道至少也有幾百斤,雁九被他雙拳擊中,就像兩隻鐵錘砸中了胸口,只聽「嚓」地一聲,刺疼入骨,幾根肋骨都被打斷,整個人仰面飛出去一丈多遠,「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又「嗤」地一聲沿著平滑的地磚蹭出去,撞到壁角才止住了身子。

  他猛地一個翻身,一按青磚就要跳起身來,可是身子只一翻,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去,整個人都萎頓在地,臉色臘黃如同金紙。

  楊浩已恨極了他,若非還要從他口中問出那至關重要的消息,此時殺他不得,真想立即一拳取了他性命,他一個箭步衝過去,狠狠一腳跺在雁九的大腿上,雁九慘叫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一條大腿已被楊浩齊根踩斷。

  楊浩這才一俯身,提著他的背心把他扯了起來,高大趴在門檻外面,眼看形勢陡轉,大少爺竟然醒了,丁管事也突然出現,雁九爺又被人抓住,唬得他體如篩糠,哀聲便叫:「大少爺饒命,饒命啊,小的上有八十歲的老孃,下有未斷奶的孩兒……」

  「閉上你的鳥嘴!」小青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高大的聲音戛然而止,再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把他拖下去,看緊了。」丁承宗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別院那四個長工立即答應一聲,拖起奄奄一息的雁九便退了出去。他們四人若非對丁家忠心耿耿,早就另投他人門下了。如今又見大少爺醒來,自然更是死心踏地,倒是可以信得過的人,雁九雖有一身武功,如今肋骨斷了、大腿折了,四個壯漢要看住他,自然也是輕而易舉。

  方才雁九被擒,自知再無生路,任憑丁承宗和楊浩如何詢問,甚至施以重刑,他也是咬緊牙關,一字不吐。這人骨子裡倒有一股狠勁兒,丁承宗和楊浩都是閱人多矣,只看他決絕的神色,就知從他口中休想問出一點消息來。

  待雁九拖下,丁承宗便看向楊浩,沉吟問道:「從他口中,是休想問出消息來了。你覺得……」

  楊浩目光微微一閃,說道:「丁承業卻沒有這樣的骨氣!」

  丁玉落衝進房中時,雙方已經大打出手,方才盤問雁九,丁承宗和楊浩也只問「你方才所言云雲」,而並不提及他具體透露過什麼,丁玉落還不知二人已對丁承業的身份起了疑心,一聽這話立即擔憂地說道:「大哥,二……哥,承業再不爭氣,終究是咱丁家的子孫。你們倒底要問什麼,總不會……總不會對弟弟也要用刑吧?」

  丁承宗微微一笑,安慰道:「玉落,大哥知道怎麼做,現在一切就交給我好了,你不要想那麼多。」

  楊浩也道:「是啊,以後,你再不用受那麼委曲,這些事,讓我們男人來操心就好。」

  兩兄弟相視一笑,這點事情他們還是能掌控住的。兩兄弟有志一同,都不想這個可敬可愛的小妹子再操那麼多心,這半年來,她一個女兒家,得需要多少勇氣、多麼堅強的毅力才支撐下來。二人心中都痛愛憐惜這個妹子,不想她再為這個家再負擔什麼,也不想讓她聽到那麼多齷齪黑暗的事情。

  這時,門口人影一閃,穆羽興沖沖地走了進來,抱拳說道:「大人,丁承業帶到。」

  楊浩忙問:「可曾驚動了什麼人?」

  穆羽笑道:「不曾,屬下特意等他進了一處男娼館,這才下手拿人。又誑那老鴇說我等是霸州府的公人,以她身份是不敢到處張揚惹火上身的。」

  丁承宗雙眼緩緩一抬,森然道:「那畜牲現在何處?」

  穆羽道:「他捱了我一下狠的,好半晌才透過氣來。眼見我們人多勢眾,倒是始終安份著不敢鬧事。現在街上行人漸多,我恐被人看見,令人把車駛向後門,從那兒把他帶進來。」

  「什麼?」丁玉落心中一驚,這弟弟胡作非為時,她恨不得親手打殺了他,可畢竟血脈相連,有份骨肉親情,自家的兄弟,縱然有什麼不是,也不能就此反目成仇,如今大哥既已醒來,已不得他胡作非為了,今後長兄如父,好生教誨他做人之道,未必便不能浪子回頭。

  是以一聽他受了傷,心中便起了牽掛,忙道:「我去看看他。」說完閃身便向外奔去。

  楊浩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靈光一閃,忽道:「雁九這頭老狐狸看來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從他二人如今的情形來看,恐怕丁承業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通盤計劃,他未必便知道。」

  丁承宗道:「不錯,我也有這種感覺。本來,我們以為雁九是條小魚,本想從他口中逼問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再擒來那畜牲,半迫半詐逼他吐實,想不到真正的大魚卻是雁九,這一下雖是歪打正著,卻也打草驚蛇,他堅不吐實,我們也奈何他不得。」

  楊浩頷首道:「不過……丁承業這一到,我倒是想出一個法子來……」

  「喔?」丁承宗目光微微一閃,臉上便露出會心的笑意:「不錯,他對我們堅不吐實,對別人,卻未必不肯說實話!」

  楊浩已轉身對穆羽吩咐道:「小羽,你去把丁承業和雁九囚禁在一起!」說完又附耳對他囑咐一番,穆羽心領神會,立即返身衝了出去。

  就在這時,那老門子大步聞進了二宅,高聲說道:「大少爺,家裡來人,促請雁管事回府去,說是出了大事啦。」這老門子有些耳背,所以說話聲若洪鐘,幾乎震得承塵灰落。

  丁承宗忙道:「出了什麼事?」

  白髮蒼蒼的老門子道:「聽說陸家老爺病死,陸家子侄都說是二少爺害他,如今披麻帶孝,執著哭喪棒兒打上門來,尋不著二少爺,便又打又砸,放言要燒了咱丁家的大宅,大少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家裡已是亂作了一鍋粥,家人們尋不到二少爺,所以急急來向雁管事報信。按大少爺吩咐,我沒讓他進來,此時正在宅子外面等信兒吶……」

  丁承宗臉色一變,深吸口氣,緩緩說道:「抬我回去!」

  楊浩沉聲道:「我陪你去。」

  「好!」丁承宗握了握他的手,把兩道劍眉一軒,振聲道:「我們走!」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14
第233章 逆天倫

  一處放置雜物的廂房,雁九氣息奄奄,心中悔恨萬分。

  方才得意忘形之下,忍不住想要賣弄一番的心思,對丁承宗稍稍露了一些口風。丁承宗心思縝密,以他的機警,心中此時縱然沒有十分把握,必然也已料到幾分,難道自己處心積慮,算計一生,如今竟是竹籃打水,一場夢幻?

  正急急轉著念頭,丁承業也被丟了進來。一見兒子神色萎頓,雁九立即強撐著坐起,關切地問道:「二少爺,你……怎麼也被抓來了,可曾吃了什麼苦頭?」

  丁承業本來以為自己弒父害兄的罪行被揭發,官府前來拿他,唬得他心膽欲裂,可是那公人不往府衙裡去,卻帶著他出了城,他又以為是歹人冒充公人綁票勒索,及至被帶到王下莊丁家別院,他的心中不禁奇怪起來,這時反倒拿不準這幾個大漢的來路了。

  正一頭霧水的當口,他便被帶進了這處房子,被推進房去,見雁九嘴角凝血,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丁承業不禁大驚失色:「九兒,你也被抓來了,到底是誰在對付我們?怎麼……怎麼這裡竟是王下莊咱們家裡的別院?」

  雁九慘然一笑:「二少爺,你還不明白麼?我們會被抓到這裡,那下手抓我們的,還能有誰?」

  丁承業又驚又怒,憤然道:「是姐姐使人抓我?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她不但抓了我來,那些人對我還好不客氣,姐姐這是瘋了麼?」

  雁九輕輕搖頭,低聲道:「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少爺。」

  丁承業一呆,奇道:「你說是誰?」

  「大少爺……」

  丁承業一聽如五雷轟頂,整個身子都站不住了,顫聲說道:「你……你你……你說甚麼?大……大哥……怎麼……怎麼可能……」

  「他已醒了……」

  丁承業登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道:「他醒了,他醒了……」

  有雁九慫恿,再加上對父親和大哥的嫉恨,他可以默認雁九對父親下毒,可以脅迫陸湘舞對大哥下毒,可是隻有躲在陰暗處時他才有這份勇氣和膽量,一旦站在明處,他就像一粒軟殼蛋,完全喪失了勇氣。哪怕大哥雙腿俱廢,在丁承宗面前,丁承業也沒有那個膽量,心中有愧的情形下更加膽怯。

  一見兒子心驚膽戰的模樣,雁九不禁暗自慶幸還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和整個計劃透露給丁承宗知道,既無人證、又無物證的情形下,就算那句含糊其辭的話引起了丁承宗的警覺,他也不敢傷害自己兒子的性命。不然,縱使他將全部理由公開出去,天下人又有幾個信他?只會認為他是挾怨報復,捏造理由陷害自己的兄弟。

  至於不經官府而動用私刑,雁九並不十分擔心,丁家是霸州的士紳名流,丁承業在霸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他雖是一介家奴,在霸州府志裡也是有名有號的義士忠僕。這樣兩個人物,丁承宗人一醒,便突然間一起消聲匿跡,官府豈能不起疑心?丁承宗對祖宗基業的重視,遠遠超過他的個人恩仇,他絕不會不計利害,孤注一擲。

  只是,丁家重新回到丁承宗的掌握之中,自己策劃半生的大計毀於一旦已是不可避免的事,自己已說出對丁庭訓和丁承宗下毒的事,也是萬難倖免的了,如今只能將罪責全都扛下來,無論如何保全兒子的一條性命,

  萬幸自己未雨綢繆,吩咐二弟盧一生另僻蹊徑,如今他在北國位居將軍,兒子和二弟若是匯合一起,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就算兒子不爭氣吧,只要盧家香火得以延續,復起的機會也還是有的。

  正思索著,丁承業突然回過神來,他絕望地嚎叫一聲,猛地撲到了雁九身上,揪住他的衣領,氣極敗壞地叫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有今天,你這個賤奴,你說、你說……」

  雁九肋骨已被楊浩打斷,再被丁承業這樣一壓,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他剛想張嘴說話,就聽外面有人叫道:「丁姑娘。」雁九心中一凜,登時咽回了話去。

  側耳聽聽,外邊傳出一陣私語聲,雁九趁機小聲對丁承業道:「我方才……說漏了嘴,已告訴大少爺和老爺被下毒的事,不過……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沒有說出你來,你要不動聲色,尋個機會逃出去。」

  丁承業紅著眼睛,恨極說道:「我本是錦衣玉食、體體面面的丁家二少爺,你讓我逃到哪去?就算大哥他……他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惡事,卻也知道我與嫂嫂通姦的醜行,他……他豈會放過了我?你這老殺才……」

  雁九突然憤力一掙,揚起手來「啪」地一記耳光,丁承業從不曾被他打過,這一下竟然呆住了,雁九喘息了幾下,凜然喝道:「從今往後,你再不得對我無禮!」

  丁承業先是被他凜凜的神色所懾,神志一醒後卻是惱羞成怒,這條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搖尾乞憐的狗也要落井下石了麼?他咬牙切齒,剛剛攥緊拳頭,就聽雁九低聲急急說道:「只要逃出去,未必不可為。你記著,一旦逃走,中原無處容身,便徑往契丹去,契丹南院大將軍盧一生,是我的胞弟。你告訴他,我死在丁承宗、丁浩手中,他會替我報仇,會照顧你的。」

  丁承業先是有些吃驚,隨即冷笑道:「放屁,你兄弟是契丹的大將軍,你會在少爺府上做一個家奴?」

  雁九這時也不管無憑無據,他會不會相信自己的話了,剛要將他身世祕密吐露一二,柴房門扉一響,丁玉落走了進來,雁九急忙閉口不言。

  「姐姐,姐姐……」一見丁玉落進來,丁承宗眼珠一轉,趕緊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大腿痛哭流涕地懺悔起來:「姐姐,弟弟年幼無知,被這老奴蠱惑,做下許多錯事,如今大哥醒來,必不饒我,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呀……」

  丁玉落見他模樣,鼻子也有些發酸,本來還有的怒氣也散了,輕聲說道:「你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混帳事麼?如今大哥雖然醒來,丁家也已被你折騰的元氣大傷了。你是丁家男兒,你做得那些混帳事對得起丁家列祖列宗麼?」

  丁承宗流淚道:「弟弟知錯了,求姐姐救我……」

  丁玉落看他此時就像一個在外面闖了大禍,嚇得六神無主,逃回家中向父兄長輩乞饒的孩子,不禁輕嘆道:「你呀,只有惹禍的本事,卻無一分闖禍的膽子。你也不必嚇成這般模樣,雖然你的所作所為叫人痛恨,畢竟與大哥一母同胞、骨肉相連,大哥縱然恨你不成器,還能怎麼樣你?頂多教訓你一頓、吃一頓家法罷了。如果大哥真的怒氣不息,要嚴懲你時,姐姐自會……」

  她剛說到這兒,就聽外面小青的聲音急道:「穆小哥兒,丁……楊大人喚你去,好象我丁家老宅出了事情……」

  丁玉落心中一驚,連忙轉身又趕出房去。

  大門外,丁家來報信的家丁急得團團亂轉,可那耳背的老門子聲若洪鐘,只是大聲嚷嚷著九爺馬上就出來,吩咐他好生候著。結果等了半晌還不見出來,那家人暗自納罕:「九爺怎麼這般沉得住氣,難道是因為老宅已經售賣與他人?可這宅子還不曾交付出去呀,若是真被陸家的人砸得稀哩嘩啦,豈不還要破費許多銀錢?

  耳旁老門子聲如咆哮,那家人被震得耳朵癢癢,他正不耐地掏著耳朵,就見大門「轟」然一聲左右分開,一個布衣葛袍的漢子抬腿走了出來,後面兩個大漢抬著一張藤椅,一眼看清了坐在藤椅上的人,那家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正掏耳朵的手又趕緊地揉起眼睛來。

  揉了半天眼睛,只見早已成了活死人的大少爺還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丁承宗向他只是森然一笑,那家人便唬得雙腿一軟,「卟嗵」一聲跪到地上,顫聲叫道:「大……大大……大少爺……」

  如今留在丁府的人都是丁承業和雁九寵信的家人,可是他們畢竟只是尋常百姓,是丁承業和雁九的使喚人,而不是他們陰謀的同謀者。原本他們就敬畏丁庭訓和丁承宗,只是如今丁庭訓和丁承宗一死一病,丁承業掌了大權。可是丁承業當家做主才只半年時間,他們對舊主的敬畏之心猶在,一見丁承宗竟然活了,一時駭如五雷轟頂,嚇得哪裡還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丁承宗哪有閒功夫跟一個下人擺威風,淡淡說道:「我們上車。」

  當下也不另套馬車,就喚過雁九所乘的那輛馬車,一陣風般向丁家老宅去了。那跪在地上的家人好象見了鬼,直勾勾地看著遠去的馬車,突然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拔腿便跑,追著那輛車子去了……

  柴房內,丁承宗見姐姐被她哭軟了心,有意要為他求情,心中稍稍一安,可是一轉眼看到雁九,心中又是一驚:「不成,不成不成,我再怎麼胡鬧,終究是丁家子孫,與大哥是一母同胞,我與嫂嫂通姦,大哥縱然打殘了我,至少也不會取我性命,可是一旦曉得我不但對他下了毒,還對爹爹也……,他……他怎麼可能饒我?那時就連姐姐都有殺我的心了。」

  這樣一想,他的目中頓時露出一抹凶光,突然兔子一般跳了起來,紅著眼睛狠狠撲到雁九身上,雙手便去扼他喉嚨。雁九方才被他一壓,觸發內腑傷勢,正俯頭嘔血,丁承業猛地撲到,雁九不禁露出驚詫神色。

  待丁承業目露凶光,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才明白過來,使勁地掙了兩掙,丁承業的雙手就像一對虎鉗,緊緊扼住他的咽喉,重傷之下哪裡掙得動分毫,脣邊反而溢出血來。

  丁承業低聲咒罵道:「我本好端端地做我的二少你,都是你這個災星,都是你,都是你,你去死、去死,你死了,少爺才能活……」

  雁九本來還使雙臂去使勁掙扎,聽到這話忽地呆了一呆,雙手慢慢垂了下去,因窒息而漲紅的臉定定地看著丁承業,目中驚詫憤怒的神色隱去,緩緩露出釋然的笑意。

  丁承業被他怪異的目光看得心中發虛、雙手發軟,他不敢再看雁九,猛地閉上了眼睛,使足了全身氣力,竭力地扼著他的咽喉,用力、用力……

  雁九定定地凝視著兒子的模樣,漸漸凸出的雙眼已難讓人看得出那深藏的一抹憐惜與慈祥。死就死了吧,總有一天,我的兄弟會告訴你,我是誰,你是誰。到那時,你會知道爹爹的一番苦心。希望那時候,你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面,肩負起重振盧家的重任……

  「只可恨,出師未捷身先死,半生綢繆盡成空……」

  雁九帶著淺淺的笑意溘然長逝,他嘴角向上彎著,可是因為窒息,面容扭取的可怕,再配上那笑容,一張滿是刮痕傷疤的臉顯得比鬼怪還要滲人。

  丁承業微微一睜眼,看到他那可怕的模樣,登時心裡一寒,又趕緊閉起了眼,拼盡了全身氣力,使勁地扼著他的喉嚨,只聽「嚓」地輕微一響,雁九的喉骨竟已在他大力之下被生生扼碎,鮮血順著已窒息而亡的雁九微張的嘴巴一絲絲地淌了出來……

  丁承業好似脫力一般,整個人都癱在雁九的身上,喘息了半晌,丁承業始終不敢抬頭去看雁九,他的目光一垂,就見雁九的手垂在身子一側,地上被他用指甲劃出來幾個潦草的字來,仔細一看,寫的竟是:「去契丹,盧一生,報……」

  「報」字的一撇拖得歪歪扭扭,有氣無力,顯然寫到這裡時他已氣絕身亡。

  丁承業看見這行字,突然還了魂似的跳起來,將那行字匆匆抹去,又將雁九擺成一個俯臥歇息的動作。剛剛做完這一切,丁玉落便走了回來,也不知她聽了什麼消息,看著他時,滿臉怒氣,丁承業連忙撲到她面前「噗嗵」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道:「弟弟做下了不可原諒的醜事,姐姐若不救我,兄弟必死無疑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19
第234章 家門

  丁家大宅此時就像是半年前為丁庭訓風光大葬的時候,大門洞開,從門外到門裡到處扔的都是紙錢、白幡。丁家因為要搬往京城,所以那些拖家帶口不願離開故鄉的長工、僕傭遣散的都差不多了,留下來的人都是願意隨著東家搬離故土的,這些人為數不多,現在也都去了第二進院落。

  所以大門敞開,丁承宗、楊浩等人長趨直入時,竟連一個應門的人都沒有。昔日霸州第一豪富丁傢什麼時候出過這樣的事情,丁承宗雖從楊浩口中對丁家目前的情形已有所瞭解,親眼見到這般破敗景像,還是禁不住臉色陰鬱的可怕。

  二進院落裡,陸氏族人群情激昂,有人剋制不住,已經動手打砸起來,丁家兩個主事人丁承業和雁九都不在,丁少夫人本就是陸家人,驟聞父親氣病而死,心中又愧又恨,已是哭的死去活來,可是隻有蘭兒一人扶著她連聲解勸,不獨丁家的人沒有幾個上前安慰,陸家的人看她的眼光更是令人生寒。

  就在這時,丁承宗和楊浩已然到了二進院落,一見到處都是丁陸兩家推推搡搡、互相叫罵的莊丁,陸家四兄弟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站在廳中高聲叫罵,楊浩立即高喝一聲:「統統住手!」

  嘈雜之中,這一聲喝異常響亮,眾人紛紛向喝聲處望來,只見三個大漢立在階下,中間一個儒雅一些,兩邊站著的卻是極魁梧的大漢,各自腰佩短刀,獰眉厲目,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只是稍稍一怔,丁府的家人便認出了楊浩的身份,他們面露驚容,竊竊私語一語,確定自己不是認錯了人,嗡嗡議論之聲驟然喧囂而起。楊浩冷冷一瞥,帶著兩個侍衛向旁邊一閃,後面被兩個大漢推著的藤椅露了出來,丁承宗臉色鐵青地坐在椅上。

  這一下整個二進院落「轟」地一下炸了開來,丁承宗是陸家的姑爺,陸家帶來的這些人大部分也都認識他,一見是他,而且端端正正坐在那兒,雙目直欲噴火,許多人便不由自主驚叫起來:「是大少爺!大少爺醒啦,大少爺醒啦!」

  「天吶,是姑爺!姑爺醒過來了。」

  兩個大漢一手按刀,一手推著加了木輪的藤椅緩緩向前行去,丁陸兩家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退往左右,給他閃開了一條道路。

  陸家四兄弟見久已沉睡不醒的丁承宗竟然醒了過來,心中也十分意外。說起來,這四兄弟是陸湘舞的兄弟,對這個姐夫、妹婿,他們還是從心底裡敬重的。這半年來,他暈迷不醒,丁家坑害陸家的事與他全不相干。

  再者,他們現在雖恨極了陸湘舞,可是這位丁少夫人畢竟是他們陸家的人,以前他們不曾聽說陸湘舞的什麼閒言碎語,但是丁庭訓身死、丁承宗昏迷之後,丁承宗成了丁家的主事人,兩人之間往來便不再那般小心,風聲漸漸傳了出去,除了枯守王下莊,根本不與他人往來的丁玉落及幾個忠心家人還不知情外,十裡八鄉已祕密傳開。陸家的人或多或少也聽說了一些風聲,對這位姑爺不免有些羞慚的心理,是以一見他來,那些張狂的模樣便收斂了許多。

  陸湘舞哭伏於地,一旁蘭兒連拉帶勸也不起作用,就這當口,楊浩一聲大喝,整個院落裡亂哄哄的場面頓時一靜,陸湘舞也不知是丁承業聞訊趕回還是雁九到了,只是伏地痛哭也不抬頭,心中只是自憐自傷,兩耳不聞身外之事。

  待到丁承宗被兩個佩刀大漢抬上廳中,四下裡靜寂的可怕,她才淚眼迷離,詫然抬頭。這一眼望去,陸湘舞整個人都驚呆了,一股寒意籠罩了她的全身。

  那兩個大漢抬著丁承宗踏進廳中,轉身將他放下,自始至終,丁承宗都沒有向哭伏在廳中的她看上一眼。陸湘舞直勾勾地看著丁承宗,就連楊浩站在丁承宗旁邊她也沒有看見。

  藤椅落定,丁承宗目光緩緩向廳外站著的人群一掃,沉聲說道:「我,已經醒了。」

  整個院落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動彈。

  丁承宗又道:「我既然醒了,這個家,就還是我做主!」

  整個院落裡的人還是一言不發,他身後匍匐於地的陸湘舞體如篩糠,緊緊攥著同樣臉上變色的蘭兒想要站起來,可是身子只站起一半,便覺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厥了過去,軟軟的滑向地面,蘭兒一把沒扯住,急喚道:「少夫人,少夫人……?」

  丁承宗對背後的動靜恍若未聞,只是沉聲說道:「誰有什麼事,跟我說。想把我丁家視若無物,不成。陸家四位公子,請入廳就坐,有什麼事,咱們當面談。其他的人,統統給我滾出去!」

  丁承宗雙腿已斷,鬍鬚也漸漸凋落,臉頰削瘦蒼白,身子極是羸弱,可他沉聲一喝,自有一種氣度,那院落中的丁氏家人下意識地便往外退去,陸家那些披麻帶孝的族人、親人也面面相覷,不敢再做高聲。

  陸家大少爺聽見丁承宗稱呼他們是「陸家四位公子」,心中便是一沉,他飛快地掃了眼暈厥於地的陸湘舞,一擺手,讓陸家的族人宗親也都退出去,便向階石上踏出兩步,朗聲說道:「這屋,我們就不進了。有些話,我們想跟丁少爺說說,還望丁少爺能為我陸家主持公道。」

  丁承宗沉靜地一點頭,淡淡地道:「你說!」

  丁玉落聽說陸員外病故,陸家人遷怒於丁家,如今陸家人披麻帶孝地闖進丁家老宅哭鬧不休,心也提了起來,不知道自己的家院被挾怒而來的陸家人已經摺騰成了什麼樣子。要不是大哥已經趕去,她又一向信任大哥的能力,真想拋下一切,立即趕回去看看。

  轉念想到被拘押在房中的丁承業,她的心中不免更加氣憤,轉身便向房中走去。那廂房倚牆而建,只有正面有門有窗,穆羽等人便將雁九和丁承業關在裡面。方才小青趕來要穆羽去前廳時,眾人都只注意了外面,誰想這片刻功夫裡面兩個本該同病相憐的人卻起了內訌。此時重新向室內偷窺,卻見雁九軟軟地俯在地上,丁承業呆呆坐在一旁,他們也知雁九受了重傷,還道他暈厥了過去。

  丁玉落卻不知他們另負有使命,有心進去責罵兄弟,又不想給他們這些外人聽到,微一猶豫,便道:「小羽,可否讓他們退開一些,我有話要與承業說。」

  穆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家大人與她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不敢違逆她的意思,一想雁九現正暈厥,她再一進去,縱然醒著也不會與丁承業說什麼隱私話兒,便答應下來,一擺手,讓四名侍衛退開了些,又囑咐道:「你自己小心。」

  丁玉落點點頭,舉步進了廂房,一見丁承業便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斥罵道:「丁承業,我丁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陸員外氣病身故,陸家的人都闖到我丁家老宅興師問罪去了,哥哥剛剛清醒,身體虛弱,還得出頭去給你這混帳東西收拾爛攤子。」

  她怒不可遏,還待痛罵一番,丁承業卻撲到他的腳下哀告起來,不由提心吊膽地問道:「你……你還做下了什麼醜事?」此時她倒真是寧願這個不成才的弟弟只是花天酒地、不務正氣,生怕他又闖出什麼彌天大禍了。

  丁承業泣然道:「姐姐,弟弟自幼頑劣,好吃懶作、痞怠無行,一身紈絝習氣,不獨父親責罵,姐姐也常常教訓我。可是兄弟雖然不肖,卻不敢做出什麼悖天理、逆人倫的惡事來啊,這一切都是他……都是雁九那個奴才蠱惑挑唆,與兄弟全不相干吶。」

  丁玉落正不知他們倒底幹了什麼,循聲便問:「你們做了什麼好事,說!」

  丁承業一呆:「聽她口氣,彷彿所知有限,難道……大哥還未來得及把事情告訴她便回了大宅?」

  這樣一想,他更萌逃走的希望,同時把他的聰明伶俐發揮到了極致,換了一種說辭,慚然說道:「兄弟自知……自知罪無可恕,如此醜惡不堪的事,實在無顏說與姐姐知道。」說罷伏地大哭。

  丁玉落鄙夷地呸了一聲,斥道:「你做得出來,難道還說不出來嗎?倒底是什麼事,再不說來,休想我去管你。」

  「我……我……」丁承業訥訥半晌,羞容滿面地道:「姐姐,兄弟不肖,被雁九攛掇慫恿,與……與嫂嫂有了苟且之事……」

  「什……麼?」丁玉落呆了一呆,面色突地漲紅如血,她抬起一腳,把丁承業踢了個跟頭,氣得渾身顫抖,厲聲喝道:「丁承業,這樣悖逆無倫、荒淫無恥的事,你也做得出來,你還是人麼?」

  「姐姐……」

  丁承業還想乞求,又被丁玉落一腳踢開,丁承業忽地抬起手來,狠狠摑了自己幾記耳光,這幾下倒沒有絲毫作偽,扇得他自己口鼻流血:「姐姐,兄弟知錯了。兄弟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雁九那老賊奴為買好於我,哄我酒醉,嫂嫂……嫂嫂又成心勾引,兄弟一時糊塗,才鑄下大錯。當日,當日……大哥正是看到我與嫂嫂苟合,氣極攻心,這才昏厥過去。」

  丁承業痛苦流涕,連連叩頭道:「姐姐,姐姐,大哥恨我入骨,卻不會饒我。姐姐若不伸援手,兄弟死無葬身之地了。姐姐,我知你罵我責我,都是恨鐵不成鋼,都是為我好。如今姐姐若不救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姐姐……」

  丁玉落聽了雙眼也蘊滿了眼淚,眼前這個弟弟,卻也是她的親弟弟,平時再如何喊打喊殺,畢竟一母同胞,如今他做出這樣的醜事來,大哥須饒他不得,自己這個姐姐該如何是好?

  丁玉落仰起臉來,雙淚長流。丁承業心中一動,有心上前制住她,可是丁玉落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他實在毫無把握,一擊若不能得手,門外守候的那幾個魁梧大漢必然闖進來,那時就只真的再無活路了。

  想到這裡,他不敢妄動,只是藉著親情想打動丁玉落的心,一時又是痛悔、又是乞饒,抬出父母雙親、許多幼年舊事來,說的情真意切,痛聲說道:「姐姐,娘死的早,我險些喪命,費經周折才回到丁家,小時候,姐姐常牽著我的手帶我在後院裡玩,長大了,兄弟不肖,和兄長、姐姐漸漸生份,如今是後悔不迭啊。姐姐,爹爹已經去了,咱娘死的更早,在這世上,我只剩下大哥和姐姐兩個親人,我已知錯了,姐姐,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嗎?」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男人誰能受得了這樣的恥辱?大哥一怒之下,說不定真的會……,我便袖手旁觀,由他去死?骨肉相殘,正是人生最大悲劇,爹孃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

  丁玉落把牙根一咬,含淚轉身,揮手道:「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吧,看在逝去的爹孃面上,我今日便對不住大哥,放你這畜牲一命。」

  丁承業大喜,挺身就想逃走,可是剛一動彈,忽又可憐巴巴地站住,低聲下氣地道:「姐姐,丁浩帶來的人還在外面守著,我……我肋骨似乎斷了一根,怎生逃得出去?」

  丁玉落緊緊咬著下脣,半晌才重重地一跺腳,低喝道:「你這畜牲,從今往後,若再多行不義,我饒了你,天也不饒你,這是我送你的最後一句話,你記住了!」

  說罷抬腿便往外走,丁承業大驚失色,忙道:「姐姐!」

  丁玉落回首怒視著他道:「不要叫我,今日縱你逃走,你我骨肉之情便一刀兩斷,從今往後,別再想我認你這個兄弟!你且候著!」說罷急急走了出去。

  「陸兄,家門不幸,有此不肖子弟,丁承宗實在慚愧。解庫掌櫃攜款潛逃雖是令尊發病誘因,但陸員外年老體衰,也不無干系。今日且不論誰是誰非,陸家盤下五家解庫所費的銀錢,我丁承宗作主,由我丁家予以全額補嘗。你我兩家恩怨,就此一了百了,兩不相欠,如何?」

  隔著一道門檻,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丁承宗一副七巧玲瓏心腸,已知陸家的人所言不虛,是以只略一沉吟,便做出了決定。

  陸家四弟不忿地道:「怎麼,你丁家財大氣粗,拿銀子來賠償,就想換我爹一命?」

  丁承宗淡淡瞥他一眼,說道:「你說丁承業設計陷害你陸家,乃是令尊亡故的罪魁元凶,可有人證?可有物證?你若不甘心,那就去官府打這場官司,聽憑官府裁決便是,想在我丁家惹是生非,卻是大大不能。陸兄是明白人,可有定計?」

  陸家老四還要說話,他的大哥把手一揮,制止了自己兄弟,沉聲說道:「此事雖無憑據,相信丁少爺已是洞若燭火。如果丁少爺矢口否認,這個啞巴虧,我陸家也只得吃了。丁少爺既如此光明磊落,那我陸某便也再無二話。」

  陸家老四急道:「大哥,咱們就這麼算了?」

  陸老大悶哼一聲道:「爹爹臨終之前,念念不忘咱陸家家業。丁少爺風光霽月、胸懷磊落,肯將我陸家財產交還,已是難能可貴,我們還有其他取捨麼?相信爹爹也會贊同我的決定。」

  陸家老二老三雖然悲痛於父親之死,一想若是硬要追究,無憑無據照樣治不得丁承業,丁承宗再撒手不管,陸家就此敗落,將要一文不名,便也點頭答應,幾兄弟想通其中關節,再不多說,當下調頭就走。

  岳父既已變成了陸員外,從此兩家相逢陌路,再無干系,還有什麼好說的?至於那陸湘舞,四兄弟自始至終都懶得去看一眼。在他們心中,四兄弟與陸湘舞之間,從此以後,也是相逢陌路,再無干繫了。

  陸湘舞悠悠醒來,入耳先是幾聲悅耳的畫眉鳥的叫聲,繼而便是風鈴聲嫋嫋入耳,彷彿每日醒來,聽到帳外的動靜。可是片刻之間她就恢復了意識,霍地張開眼睛,猛地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正在漆得發亮的松木地板上,橫拉門的障子門將外面的陽光濾得柔和了散佈在整個房間,他則坐在矮榻前,正專注地畫著什麼。

  一時間,陸湘舞恍惚像是回到了她新婚燕爾的時候,清早起來,嬌慵不勝,款款起身時,他也如此時一般坐在書案前,繪著一樹桃花。那時自己還單純的很,只道他筆下緩的繽紛落英是喻指她昨夜落紅,羞澀之態一入他的眼睛,便被他察覺,一番取笑叫她羞不可抑。

  眨一眨眼,陸湘舞清醒過來,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她猶豫半晌,戰戰兢兢喚了一聲:「官……官人……」

  丁承宗沒有回頭,手下的筆只稍稍一頓,繼續悠然自若地畫了起來。陸湘舞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好半天,她才鼓足勇氣向丁承宗慢慢爬去,到了五尺開外便不敢再進一步,跪在那兒把頭伏在地上,顫聲又叫了一聲:「官人,饒……饒我……」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27
第235章 各西東

  丁承宗安坐不動,徑自揮毫潑墨,陸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毀在她的手裡,如今她孤苦無依,求告無門,唯一的倚靠卻只有丁承宗,她還有什麼話說?丁承宗一言不發,陸湘舞的心便如懸九仞高崖。

  她俯首於地,房中靜的可怕,只能隱隱聽到筆峰遊走於紙上的沙沙聲音。過了半晌,陸湘舞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終於崩潰地哭出聲來:「官人,奴家知錯了,往昔種種,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饒恕奴家,奴家願侍候官人膝前,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饒我,饒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說,一面叩頭,額頭叩在地板上「空空」作響,丁承宗把筆一提,袍袖一捲,輕嘆一聲道:「何談一個饒字?」

  他那袍袖一帶,那張紙便自案上飄然落下,蕩了幾蕩,飄到陸湘舞面前,紙上墨跡淋漓,只見一崖、一鬆,一月如鉤。筆劃凝練,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肅蕭殺之氣撲面而來。

  聽清丁承宗的話,陸湘舞先是一呆,繼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麼?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沒關係,我今後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還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轉意?」

  陸湘舞立即叩首謝道:「官人,奴家所作所為,實在羞對官人,官人卻如此寬宏大量,奴家慚愧莫名,今後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邊……」

  丁承宗又取一張紙來,痴痴望空半晌,舉手一蘸墨汁,揮毫疾寫,筆走龍蛇,須臾停住,再蘸濃墨,懸於紙上半晌,一滴汁如淚落下,他順勢又寫三字,把那頁紙往陸湘舞面前一丟,淡淡說道:「饒是不必的了,合則來,不合則去罷了。我丁承宗縱然是殘廢之身,也不會容你這樣的婦人!丁家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也容不得你這樣的女子入祖墳!」

  陸湘舞一呆,捧紙在手,只看清頂頭「休書」兩個大字,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只見丁承宗昂然坐著,他雖矮了半截,但是脊樑仍然挺得筆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輕鬆。

  他將案几慢慢推到一邊,以手據地,緩緩向門口行去,陸湘舞驚恐之及,彷彿最後一絲倚靠也要離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聲,搶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擺於地的長長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丁承宗,這時她眸中的哀怨和悲傷,簡直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打動。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頭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頭回顧,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門口,那袍裾便從陸湘舞纖纖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陸湘舞失魂落魄地看著手指按住的最後一張袍襟,耳中聽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誦:「一修一切修。一斷一切斷。一證一切證。如斬絲染色。一剎那頃。能至菩提……」

  丁承宗拉開障子門,只見父親續絃周氏牽著年方九歲的小妹,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幾個貼身的丫環,正滿面慼慼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著他,丁承宗沒有言語,守在門口的兩個楊浩侍衛將他抬上藤椅,這時他的小妹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大哥。」

  丁承宗蕭索地一笑,柔聲道:「小妹……」

  他又抬頭看看周氏和兩位如夫人,看出了她們眼中的提憂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娘,三娘,照顧你們,是一個丁家男人的義務,丁家的男人一天沒有死絕,你們就不是孤兒寡母。請大娘帶幾名貼身的丫環,幫湘舞收拾一下,送她離開。眼下前廳還有一些事情未了,我還要趕過去,二娘、三娘,你們且回房去歇息,這天,還沒塌下來呢,你們不必擔憂。」

  周氏點了點頭,拉起小女兒的手,兩個妾室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寬慰的神色,她們目注著丁承宗被兩個侍衛抬上藤椅走向前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

  二進院落的大廳裡一片冷落,只有楊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廳門口立著兩個魁梧大漢,此外再無一人。

  一見丁承宗出來,楊浩立即站了起來。

  丁承宗停在廳口,與他相視良久,忽然沉聲說道:「扶我起來。」

  楊浩剛欲舉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虛按,止住了他的動作,又說一聲:「扶我起來!」

  左右兩名大漢急忙上前將他架起,丁承宗離了椅子,到了楊浩近前,忽然雙臂一振,掙脫兩個大漢的攙扶,「噗嗵」一聲跪在了楊浩面前。

  楊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大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丁承宗澀聲道:「你對丁家,情至義盡。丁家上下,卻對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請罪。」

  楊浩忙道:「這話從何說不起,丁承業害我,是丁承業的事。楊浩不是那種一人結怨,恨及滿門的人,何況我在丁府時,大少爺對我百般維護,那份情意,我始終銘記心中。」

  丁承宗苦澀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當初……廣原防禦使程大人傳書邀你赴廣原,而我為了留住你,卻將書信燒掉了。」

  楊浩登時怔住,這樁公案終於真相大白了,他原還以為葉家車行失落了這封書信,沒想到卻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將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黯然說道:「你若當日便走了,想來以後也不會遭遇了那些事情,說起來,罪魁禍首是我才對。」

  楊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許怨氣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遷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實在做不出來。不錯,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燒了,可是丁承宗當日若不在那裡,這封信就會落在他的手中麼?

  丁承宗燒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難雕,費盡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說服父親讓他認祖歸宗,讓他成為丁家的掌門人,這算是想要害他麼?至於其後造化弄人,就連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頭上,那自己穿越時空,改變了傻子丁浩的命運,算不算是害死了楊氏和羅冬兒的元凶呢?

  丁承宗見他黯然出神,低聲說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後又是你救我醒來,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個廢人,再無報答補償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結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楊浩,沉聲說道:「雁九所說的那番話,你也聽到了,這個疑問,我已猜到了幾分,可是總要從他口中逼出詳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現在我還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懲治了他們,我自會把性命交給你。只是……,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的身上,終究是流著丁姓人的血,到那時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脈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闔府上下,這些老弱婦孺,拜託你妥為照顧。」

  丁承宗這番話就是把丁家的婦孺要託付於楊浩了,自然,丁家的財產便也盡數交託了給他,可是丁承宗雖聽他說恩怨分明,只找丁承業算帳,不會遷怒丁氏族人,卻知他對丁家實是深惡痛絕,雖說現在那個戒律森嚴、家規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業打得破破爛爛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筆浮財,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但是楊浩骨子裡對丁家的那種厭惡感是不會消除的。

  或許換一個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難復生,巴不得順水推舟,接掌丁家這龐大的財產,不過是替他照顧三位夫人、兩位小姐,幾個婦孺而已,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可他卻知道,這財產再龐大十倍,也未必打動得了楊浩的心。否則他當初寧可搬進城去寓居,將丁家拱手相讓時,楊浩也不會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這話說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鬆動,可是仔細看了半晌,他還是失望了,楊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雙手攙住自己的臂膀,低聲說道:「你且起來。」

  看到楊浩堅決的神色,丁承宗沒有再拒絕,順勢被抬了起來,兩旁立即有人推過藤椅讓他坐下。

  「我這次奉旨回京,繞道霸州,為的就是報仇雪恨。」

  楊浩望著丁承宗,直言不諱地道:「我也不瞞你,我知道,不管丁承業做了多少錯事,他畢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對丁家十惡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維護他,你們還是要維護他的。」

  丁承宗的兩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現在……卻未必了。承業是被雁九帶回來的,現在想來,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換掉了我真正的二弟,這些,我已經想到了,現在差的只是一個口供罷了。」

  楊浩說道:「但是在此之前,你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來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殺掉丁承業和雁九。可是,當我義父拿出他從草原巫師那裡得到的毒藥時,我對你的中風昏迷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改弦易轍,想看看能否用這解藥救醒你,如果這藥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確定無疑了,相信那時你也會與我一同找出真凶。」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對不起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你卻一直以德報怨,聽你一說,我更是無地自容。」

  楊浩輕輕搖頭,說道:「如今,我們想要的確鑿口供雖還沒有到手,可這謎團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們能不能從雁九、丁承業口中能否拿到確鑿的證據,我希望,最後你能把雁九和丁承業交給我。」

  「雁九、丁承業……」丁承宗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憤的目光,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楊浩索要這兩個人意味著什麼,他更知道楊浩完全可以不必徵得他的同意而強行取了這兩人的性命。楊浩肯問他,肯先將這兩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對他還有一份情誼,這情是友情還是親情,現在他還無法分辨,可是至少讓他孤寂絕望的心中產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線希望。

  二人出門,重新登車趕往王下莊別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帶著四名侍衛急急趕來,楊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讓你看管著雁九、丁承業,看看他們說些甚麼嗎?怎麼你把人都帶出來了,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穆羽一見楊浩,方始鬆了口氣,臉上緊張的神色不見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捱了大人一記狠的,現在還是昏迷不醒,一時半晌,恐難與人交談了。屬下本來是在看管著他們的,可是丁大小姐說,西北地方衛風剽悍,大多數人家都習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僕從盡皆是丁承業和燕九的心腹,倚仗不得,如果陸家的人氣急攻心,仗勢動武,大人只帶四人,丁大少爺又病體虛弱,恐難顧及周全,叫我帶人來助大人一臂之力。屬下想,衛護大人安危,才是屬下的第一責任,萬一大人真有什麼閃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帶人來了。」

  丁承宗雙眉一鎖,沉聲問道:「如今……是誰看管他們?」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傷,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緊。至於丁承業,大小姐已叫貴府的長工把丁承業綁在柱上了,有那四個長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藝,不礙事的。」

  楊浩和丁承宗這才釋懷,一個重傷、一個綁起,的確不虞他們還有本事逃出生天。兩起人合在一起,趕回王下莊,及至進了大門,再到了大廳,就見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眼神直勾勾的,連他們進來彷彿都未看到。楊浩和丁承宗對視一眼,心中頓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門連叫兩聲,丁玉落才突然驚醒,從椅子上一下彈了起來,看清眼前的人,她便問道:「陸家來生事的人,已經打發了去了?」

  丁承宗點點頭,奇怪地問道:「你心神不屬的,在想什麼?」

  丁玉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一掠鬢邊髮絲,輕輕地道:「大哥,我有些話,想單獨對他說,可以麼?」

  楊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楊浩微微點點頭,丁玉落見他答應了,轉身便向外行去,楊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面,二人拐進右側一間廂房,丁玉落轉首站定,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道:「這半年來,我常常想著,不知道你會流落何方,會怎樣生活,眼前一個人事不省的大哥。遠方,一個流落異鄉的二哥,就只剩下一個弟弟,卻是混帳透頂,眼看著爹爹辛苦創下的這份家業被他敗個精光,我一個女兒家卻有心無力,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親人,說來只是一句話的事,可是真要做下來,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與此同時,還要整日與那不成器的兄弟爭鬥,孤立無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別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軟弱,誰又想得到她支撐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負?說到底,她才只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

  她說著,兩行清淚已緩緩流了出來:「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對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見,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來,我也再無所求了。」

  楊浩看她說話的語氣、神色,心中隱隱有些不詳的感覺,但是見她落淚,還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確是對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終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滿臉是淚,卻粲然一笑:「以前沒有,但是現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楊浩的心一沉,促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丁玉落雙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說道:「我知道,楊大娘的死、冬兒的死,雖不是承業親手所為,但他難辭其綹。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繞道霸州,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殺了他報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無可恕……」

  她淚如泉湧,泣然說道:「可是,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錯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無私,眼睜睜地看著,等著你來取他的性命。不動性,不動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楊浩沉聲道:「你做了甚麼?」

  「我已……把他放走……」

  楊浩怔忡半晌,「哈」地一聲笑,點頭道:「好,很好……」

  丁玉落還要說甚麼,楊浩已伸手製止了她,問道:「雁九如今怎樣了?」

  「他已傷重死去。」

  楊浩吁了口氣,臉上帶著笑容,眼中卻殊無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楊浩淡淡地道:「我這仇,只是報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終究要向著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場,你沒有做錯甚麼,何必向我請罪?」

  楊浩雖無重話,可這番話卻比重責更讓丁玉落難堪,她被楊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兩全之計,死者已矣,這生者卻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視他被人殺死?

  楊浩的心中有一種失落,一種無奈,一種痛,卻只能壓在心裡發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業百死莫贖,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麼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許等她知道了丁承業的全部所為後會不作此想,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向她說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說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楊浩越是沒有爆發,心中的怨恚之氣越重,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會回頭了。可是她又能再說什麼?

  過了許久,她才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踽踽地跨出門去。

  丁承宗正在廳中坐著,四個長工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語。方才楊浩鐵青著臉色出來,二話不說,徑去左廂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屍體,便帶上自己的侍衛揚長而去,丁承宗喚之不住,便知出了變故,立即喚來小青、小源,一俟問明經過,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來二哥回來,大哥清醒,她的心彷彿烏雲久遮的天空,終於透出了那麼一線亮,可是為了這個不值得憐惜卻無法漠視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二哥一怒而去,這一生都不會再認她這個妹妹,至於大哥,他會寬恕自己放走了承業嗎?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剛一開口,丁承宗便冷笑一聲:「住口,我丁家的人,豈會做出你這樣的糊塗事?」

  「是!我是糊塗!」丁玉落勇敢地抬起頭來,目光不再遊移:「對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們丁家的人,可是丁家從來不曾給過他什麼,他為丁家,卻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對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沒有做錯!」

  「你……」丁承宗氣的蒼白的兩頰漲紅起來,丁玉落卻聲音清晰堅定地道:「哪怕明知這樣做會令他失望、傷心,可我別無選擇。這麼做的原因不為了別的,就因為我是丁家的人。承業做的那些事再混帳,就算證據確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講王法,只講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殺了他麼?兄弟相殘,爹孃九泉之下也難瞑目啊……」

  「糊塗!」丁承宗氣極,一記響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臉上,五道指印立即凜凜出現在那清瘦蒼白的臉頰上。

  「出去,你們都出去。」丁承宗雙手緊緊抓住扶手,對小青、小源和四個長工斥喝道,幾人慌忙退了出去,廳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兩人。

  丁承宗雙目蘊著淚光,痛聲說道:「玉落,這一遭,你真是大錯特錯了!」

  陸湘舞低著頭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抬頭,不敢去看那些下人們異樣的眼光,臉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門,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處無人處,她才放聲大哭。

  寒風凜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該往哪裡去。錯的已經錯了,再也無法回頭,在丁家大娘和幾個丫環所謂的幫忙、實則是監視之下,她羞於帶上哪怕一匣首飾,就揣著一紙休書,淨身出戶了。

  丁承宗的休書上對她不守婦道的事隻字未提,只說自己已成殘疾,心灰意冷,從此潛修佛道,不染塵俗,不忍耽擱妻子青春,為她保留了一絲顏面,可是……十裡八鄉,早已隱約風聞她與丁承業的苟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棄,能瞞得住他人耳目麼?

  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就這麼茫然地前行,下意識地朝著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腳步越是沉重,她的孃家,因為丁承業已與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認她這個女兒,如今揣著一紙休書,她還如何邁進自己的家門?

  陸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蹌蹌,淚已哭幹,過了李家莊,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條奔湧的大河,陸湘舞痴痴地看著河水,寒風吹掠著她凌亂的頭髮,臉色都已凍得發青。可她站在河邊的岩石上卻是一動不動。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丁承業,還是恨她自己,現在都已不重要了,風吹得徹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沒了一絲暖意,眼前這條河,或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冬兒,那個被村人唾罵、被董李氏找來家人浸了豬籠的小寡婦,就是死在這條河裡。這一去,若是見到了她,也不知她會不會取笑自己,那個冬兒……至少她能當眾向人表白自己的愛意,她所愛的人,也值得她去愛。她死了,有個男人肯為她與李家莊滿村的強壯漢子一戰,有個男人肯為了她一刀兩命、浪跡天涯,可是自己呢?

  陸湘舞忽然有些羨慕起羅冬兒來:她死了,總還有人惦記著她,做了這麼大的官,還不忘要回來為她伸張冤屈,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閃即滅,死就就了,不會有一個人記得我……

  陸湘舞慘然一笑,以袖掩面,縱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爺,有人跳河噯……」

  「是嗎?」廣原第一妒夫鄭成和從車轎中探出頭來,往那大河看了看,咧開一張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嘖嘖嘆息道:「圖個啥咧,這多冷啊。」說罷又縮回了頭去。

  「是啊。」車把式也長吁短嘆:「雖未看清她的模樣,可是瞧那身段兒,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挺饞人眼的吶。」

  「嗖」地一下,鄭成和又探出頭來,瞪起一雙水泡眼道:「怎麼說?是女的?哎喲你這個不開眼的混帳東西,停車、停車,快點救人!」

  鄭成和跳上車轅,抱著暖手袋對自己的一眾隨從指手劃腳地道:「快快快,全都給老爺我下去撈人,誰把人撈起來了,老爺我賞錢五貫,不!十貫……,還愣你娘個毬,快下水啊,你奶奶的……」

  一間小小的花廳,臨時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長明燈燭火幽幽,散發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靜靜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兩眼望著那筆直的燈火,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丁玉落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來,步履如貓,輕得沒有一點聲息,只是帶得那燭火微微地搖曳起來。丁承宗若有所覺,輕輕地轉過頭去,只見丁玉落短袍長褲,腰纏布帶,足下一雙抓地虎的皁靴,腰間一柄短劍,肩上斜背一個包裹。

  她的臉頰已用薑汁染成了黃色,還粘了鬍鬚,打扮得像個標緻、清瘦的年輕男人,她頭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漢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慣常的遠行打扮。

  「大哥,我已準備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轉回頭:「大哥知道,這些日子來苦了你,本以為我能處理好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齷齪不堪的事情,誰知竟讓他有機可趁,花言巧語地誑騙了你。可這,不是你寬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錯了的事,你自己去補救。」

  丁玉落靜靜地道:「我知道,這一回,我不會讓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說過的話,再加上我這幾天的冷靜分析,我絕對相信他當時得意忘形之下說的不是假話,我被他們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們害死的。丁承業……不是我們丁家的子孫!就算他是,做出弒父之事來,也是罪無容誅,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靈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個蒲團前雙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現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發誓,一定要報這個仇!」

  丁玉落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著,有些森然:「如果能帶活的回來,就把他帶到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來,如果不能,就殺了他,帶他的人頭回來,不然,你永遠也不必回來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個頭磕下去,丁承宗雙眼溢出淚光,突然扭過頭去。他不是這般冷酷的人,其實也不想讓丁玉落一個女孩兒家去承擔這樣的責任,可是他雙腿俱廢,這個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著自己心如鐵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門前,緊緊腰帶,扭頭回顧一眼,問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賣掉了,我走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丁承宗盤坐在長明燈前,頭也不回地道:「已經被打破了的,再粘起來,也恢復不了原來的模樣了。田地賣了可以再買、宅子賣了可以再蓋,但是人心丟了,想再聚起來難如登天。你走之後,我便攜家人去蘆嶺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裡見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動,訥訥地道:「我……我們一再傷了他的心,他……他會原諒我們麼?」

  丁承宗閉上雙眼,靜靜地道:「他原不原諒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蘆嶺州……」

  從山坡上滾下去,丁承業氣喘吁吁地爬起身來,一路逃來,他的衣袍全都颳得破破爛爛,原本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單看外表,絕對是個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現在他蓬頭垢面,幾與叫花子無疑。

  那個楊浩真是狠吶,居然動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書撒開了去,弄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萬般無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個老奴所說的話。

  反覆想想,他實在想不出雁九在那個時候說這麼一番謊話有什麼作用,難道那老奴真的對我忠心若斯?他有一個在北國做將軍的兄弟,還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業以己度人,實在難以相信世上會有這樣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抱著萬一的希望,向北疆逃來。如果雁九說的是假話,北地漢人也不在少數,到了這裡他也不必擔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說的是真話,誰會知道是他殺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麼盧一生的北國將軍,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會薄待了我。

  存著這樣的心思,丁承業專挑荒山僻嶺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飢一餐飽一頓的,總算到了邊界。他本以為這種地方該不會有他的海捕文書了,誰料進村乞討時,竟被人認了出來,這種地方的民壯更是厲害,一時鑼鼓起,裡正帶著民壯歡天喜地的跑來捉人,嚇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雪山,還好,這裡已是契丹人地界,他總算不必再擔心有人追來了。

  這裡的積雪極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鳥獸的足跡,看不到其他的痕跡,丁承業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精疲力盡,回頭一看,離那座山也不過走出了兩裡多地,丁承業不由暗自叫苦:「照這樣的速度,恐怕他還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活活餓死,或者被野獸活活咬死。

  穿過一片樹林,他再也走不動了,抓起兩捧雪來吞下肚子,剛剛抹抹嘴巴,就聽一聲大聲:「兀那漢人,不許亂動,你是幹什麼的?」

  丁承業扭頭一看,只見幾個皮帽皮襖胡服打扮的大漢正站在不遠處張弓搭箭地瞪視著他,丁承業如見親人,聲淚俱下地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我是你們南院大將軍盧一生的……呃……遠方親戚,特來投奔啊!」

  「盧一生?」幾個契丹巡邏大漢滿面狐疑,南院大將軍?這官聽起來似乎官職不小,可是怎麼從來不曾聽說過這麼個人?

  北國契丹的軍隊屬性十分複雜,除了直屬皇族的宮帳軍、王公大臣的部曲組成的大首領部族軍,還有契丹、奚和其他遊牧民族以部落為單位組成的部族軍、帶有鄉兵性質的五京鄉丁和遼朝境外附屬部落的屬國軍。各有統屬,派系眾多,各軍的將領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但這人既說什麼大將軍,大家聽都沒聽說過便有些稀奇了。

  殊不知盧一生這個大將軍只是北國皇帝策封的一個便宜官職,他本人聚眾三千,在宋境與北國中間地帶,乾的仍是打家劫舍的營生,根本不是北國正式的將領。聽丁承業說的慎重,那幾個部族軍的戰士倒也沒有太過難為他,搜了搜他的身,沒有攜帶什麼武器,便押著他去見自己的部族首領去了……

  「大人,咱們這便走了?」

  楊浩坐在車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罪魁禍首雁九已經死了,雖然真相還未完全揭開,至少已經知道他才是罪魁禍首,楊浩從雁九那幾句話中也已隱隱猜出了事情的經過,這不過就是民間版的「狸貓換太子」罷了,丁夫人孃家遭了強盜,雁九為了讓自己的子孫擺脫奴婢身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兒子說成了丁夫人的遺腹子,待他長大成人,便圖謀害死丁家的人,讓自己的兒子接掌家業,這種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

  他楊浩只是不幸表現的太出色,讓長子殘廢、次子無能的丁庭訓動了心思,所以成為這起陰謀的一個犧牲品。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懵懵懂懂的丁浩,想必現在和楊氏仍在丁家為奴為婢,主人是丁庭訓也好、是丁承業也好,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沒有什麼區別。

  對那個蘭兒,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置措施,蘭兒只是一個下人,她不附從丁承業、雁九,也自會有別人或為金錢、或畏權勢,聽任丁承業和雁九的擺佈來做旁證陷害他,在這起陰謀中,她的作用實在有限,罪既不致死,難道打她一頓板子?

  聽說她已被丁承宗喚來牙婆發賣了,這牙婆就是柳婆婆,柳婆婆約略知道一些他與丁家的恩怨,也知道蘭兒為虎作悵,是丁大少爺的對頭,是絕不會給她找個什麼好人家的,這就已經夠了。

  丁承業逃了,但是可以預料的是,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自從聽了雁九那句話,便沒有自己,丁承宗也饒不了他。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爺。天大地大,未必沒有相遇的一天。何況,他還祕密會見了趙通判,尋了個別的由頭,讓人假扮苦主,舉靠丁承業,如今海捕文書已經撒了出去,只等捉到了他,便會派人通知自己,這丁承業一介紈絝,根本沒有獨自求生的能力,說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轄境,就被捉回來。

  只是,他不能等那麼久,他現在必須得走了,他不能只為了逝去的人活著,更不能只為了區區一個丁承業活著,讓誰等,他也不能讓皇帝久等。現在,他得去開封,見皇帝。

  車輪動了,微微有些顛簸,楊浩悠悠地嘆了口氣,這趟回來,還是沒有打聽到臊豬兒的消息。認識臊豬兒的人本就不多,柳婆婆動用了那麼多消息靈通的城狐社鼠,對一個鄉村大戶人家的小家僕,也沒有用武之地。孃親楊氏已經死了、冬兒也已經死了,那個自幼相依為命的大良哥呢?

  想起當初為霸州府挖渠,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楊浩的心頭不由一寒:「這賊老天欺負得我已經夠狠了,可不要再讓豬兒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沉屍河底啊,天大地大,只求你大發慈悲,讓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

  車輪轆轆,神思悠悠,楊浩想著那下落不明的臊豬兒,卻未料到此時蘆嶺州裡正上演著一出「倒程」的好戲……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32
第236章 赴東京

  大雪封山,像蘆嶺州這樣交通還不便利的地方,基本處於貓冬狀態。不過,谷內的經營和發展並沒有因為與外界的暫時斷絕聯繫而停止。一些手工業,尤其是皮毛的硝制、皮衣的製作,箭頭、箭矢的製作,正趁著冬季人力優裕在抓緊進行。

  隱藏在李光岑族人部落後面的高山山洞內的鍛鐵和軍械治造,也沒有因為知府換人而停止。只是由於冬季行動不便,對茶山鐵礦的斟探和開採,暫時還未進行。不過由於這是拉攏橫山諸羌的一個重要砝碼,一俟冰雪消融,也要馬上提上日程的。

  茶山地區隸屬於一個傾向於銀州李氏的小部落,野離氏部落在楊浩授意下,尋了個由頭已吞併了這個地方,茶山地區沒有什麼富饒的物產,本就是窮鄉僻壤,沒有佔有價植,再加上銀州現在自顧不暇,根本騰不出手來理會這個小部落的死活,所以根本不予理會。

  茶山地區落入野離氏部落手中,就很方便在斟探和開採過程中遮人耳目了。野離氏部落不具備斟探、開採、冶煉和鑄造的本事,只負責守住這個地方、保守這個祕密,與蘆嶺州的合作十分默契。

  這種種行為,新任知府張繼祖並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學了政壇不老鬆羅公為官之道的一點皮毛,自以為垂拱而治、無為而治,最為適合蘆州局勢,每日只是與林朋羽、秦江一眾老夫子吟風弄月,時不時邀唐大姑娘飲酒賞雪,玩的盡是風雅之事,軍務方面,他盡皆付於李光岑,政務方面一股腦兒交予程德玄,財權也漸漸從範思棋手中剝奪,向程德玄手中轉移,他自己可是根本不曾沾邊。

  一句話,他要做蘆嶺州的甩手大掌櫃。只要有功,跑不得他的一份。如果是過,儘可一推六二五。

  可惜,他的宏願只實行了幾天,太平日子就到頭了。

  這天與林朋羽等幾位日漸熟絡的文人夫子在後院兒品酒下棋,正聊得開心,忽然之間府衙外民間俗稱「喊冤大鼓」的「登聞鼓」轟隆隆地響了起來。

  這「喊冤大鼓」輕易是不響的,民間有什麼事情也不是一定要鳴鼓喊冤的,大可通過鄉官裡正層層上報解決,而且若是不值一提的輕微小案,擅擊「登聞鼓」,主官有權立即下令對報案人施以杖刑,以肅法紀,所以「登聞鼓」難得一響。

  正因難得一響,只要衙門前的「登聞鼓」一響,不管你是多了得的主官,也必須馬上登堂問案,以平民憤。這是官場上的規矩,張繼祖酒興正酣,聽得「登聞鼓」響,心中再如何不情願也不敢怠慢,當下穿衣戴帽、披掛整齊,便自後堂趕了出來。

  到了大堂上站定,只見楊晉城率三班衙衙早已站班左右,卻不見那鳴冤人上堂,衙門外鼓聲仍是隆隆不絕,張繼祖眉頭一皺,不悅地道:「這是什麼人鳴冤報案,真是不懂規矩,速速帶他上堂。」

  一個衙差領命,一溜煙兒便跑出去了。衙門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掄著鼓槌可著勁的敲鼓,那衙門跑出來一看,沒好氣地叫道:「姑娘,不要敲啦,再敲鼓都破啦,大老爺著你上堂吶。」

  那少女哼了一聲,將鼓槌一扔,胸前一束長髮往肩後一拋,抬頭看看那副「莫尋仇莫負氣莫聽教唆到此地費心費力費錢就勝人終累己,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時世做這官不勤不清不慎易造孽難欺天。」的長聯,雙手往腰後一背,氣宇軒昂地便跨進門去。

  這少女步子悠長,進大門,經賦稅房、儀門、六部房,直趨大廳,腳下健步如飛,那提著水火棍的衙差大哥反倒要一溜小跑,才追得上她的步子。

  張繼祖坐在主位上,端起茶壺飲一口茶,順手抓起驚堂木「啪」地一拍,漫聲說道:「何人南鼓鳴冤,見了本官為何不……噗!」

  他話說到一半兒,抬眼看見那少女模樣,一口茶登時「噗」地一聲噴了出去。大堂上站著的這少女眉清目秀,身段不同於中原府城仕女的纖細窈窕,但是胸挺背直,倍顯精神,線條柔和的脣瓣使她於英姿勃發中顯出幾分女性的嫵媚來。一身翻領纏腰、狐毛飾邊的胡服裝扮,正是野離氏部落的諶沫兒。

  張大知府這幾日沒少和小野可兒打交道,那生意總算是談妥了,昨日小野可兒來時還說這兩日就要趕回去,當時身邊就帶著這位姑娘,張繼祖還記得她是小野可兒的女伴,他最是頭疼與這些不習王法教化的蠻夷打交道,一見她登堂鳴冤,心裡如何不怕。

  一時間張繼祖也顧不得讓她依禮法下跪了,急忙緊張兮兮地問道:「啊!你是……沫兒姑娘?不知沫兒姑娘何事擊鼓鳴冤?」

  諶沫兒昂然不跪,把雙手一拱,脆聲說道:「張大人,民女叫諶沫兒,不叫沫兒。民女狀告蘆州府判官程德玄,旁人不敢接狀紙,所以直好勞動大人了,還請莫怪。」

  張繼祖聽她說的客氣,心中稍安,可她告的這人,實在非同小可,不禁驚道:「諶沫兒姑娘壯告程大人?這……這是因為何事,狀紙何在?」

  諶沫兒眨眨眼,理直氣壯地道:「民女不會寫字,這狀紙,是要用說的。」

  張繼祖嚥了口唾沫,苦笑道:「那就請諶沫兒姑娘仔細說來……」

  「我跟小野可兒已有多日不見,一見了他十分歡喜,便手拉著手兒上山賞雪。還別說,站在高崗上俯望下去,雪野漫漫,真是壯觀。四下無人嘛,他便來欺負我,偷偷的想要親我……」

  「停停停……」張繼祖苦著臉道:「諶沫兒姑娘,你都說了半天啦,這還沒說到為什麼狀告程判官。你……你這些私己事兒,呃……不提也罷,你只撿重要的說。」

  「重要的啊……」諶沫兒仔細想想,害羞地道:「他……他親我,我當然不肯讓他這麼快佔到便宜啊。於是我就推開了他,在後山坡的雪地上跑,跟他躲貓貓,還拿雪團兒打他……」

  張繼祖翻個白眼兒,無可奈何地繼續聽她講故事,就在這時,民壯指揮木魁挾著一身風雪跑進了大堂,高聲叫道:「大人,府臺大人,大事不好啦!」

  張繼祖被他一嗓子嚇了一跳,驚道:「出了什麼事?」

  木魁大聲說道:「軍餉久不見發下,軍中士卒常懷怨氣,今日有幾個士卒偷獵百姓所養家禽,與轄治他們的都頭起了衝突,鬧得不可開交,士卒……士卒們已經有了譁變的跡象了。」

  張繼祖雖是文人,可是士兵譁變的嚴重後果他還是知道的,一聽之下登時大驚失色,忙道:「竟有此事,林主簿,林主簿,這軍餉怎麼還不曾發下去?」

  一旁轉出了林朋羽,臉色平靜地一揖道:「大人,下官不知,這財賦之權,如今可是移交了程大人負責的。」

  張繼祖氣極敗壞地叫道:「程德玄,程德玄呢,快喚他來見我。」

  話音未落,兩個人廝扯扭打著衝上堂來,這兩人想是已經廝打了一番,都是衣冠不整,滿身雪沫兒,臉上還有淤青的傷痕,看模樣,一個是小野可兒,另一個正是程德玄。

  張繼祖又是一驚,忙道:「小野族長,何故與程大人扭打不休?」

  小野可兒怒容滿面,大喝道:「少要跟我裝糊塗,諶沫兒已來擊鼓鳴冤,就在堂上,你還不知其中緣由?」

  「她?」張繼祖苦笑一聲:「諶沫兒姑娘是來擊鼓鳴冤了,可是本府聽到現在,還不知她到底要告些什麼。」

  諶沫兒翻個白眼道:「你若不是一再打岔,本姑娘早就說完了。」她吸了口氣,突然飛快地說道:「我與小野可兒在山野中玩耍,繞到一處僻靜山坡,恰見程判官在那裡練劍。他練他的劍,我躲我的貓貓,本來互不相干。可他看見了我,只道我是孤身一人,色心大起,想要來欺負我,要不是小野可兒及時趕到,我的清白就要葬送在他手上了,這人為官不正,我要告他見色起意,圖謀不軌……」

  「放屁!」程德玄氣的直哆嗦,他這人除了貪慕權力,還真沒有什麼旁的嗜好,女色?他一向不大放在眼裡,不要說諶沫兒這樣還帶著青澀不夠成熟的女子,當初在開封府做押司,掌管教坊妓館時,不知多少嬌娃慾女向他自薦枕蓆,他也不屑一顧,怎麼可能急色到在山中雪地上意圖姦淫一個異族少女?

  他怒不可遏地道:「大人,這女子盡是一派胡言。如今大雪封山,衙中無事,下官正在山坡上練劍,這個女子突然跑來,瘋瘋顛顛說些不知羞恥的話兒,下官一向不好女色,只道她是州中流鶯暗娼,便厲顏喝退她去,不想她卻拿佯作勢,說是下官意圖對她不軌,隨後這個小野可兒便衝了出來,這分明是他們有意陷害,請大人明察。」

  「你才放屁。我小野可兒是野離氏部少族長,會讓自己的女人被你欺辱,有意設計陷害你嗎?陷害你對我有什麼好處?哼!你不好女色?天下有誰自認好女色的?張府尊,我知道他是你蘆州的官兒,還望你秉公而斷。我羌人男兒,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殺父之仇、辱妻之恨,可謂不共戴天。如果你官官相護,我立即趕回野離氏部,率五千精騎,號召諸部好友,殺上蘆嶺州來……」

  「慢慢慢,小野族長,審案斷案,當有憑有據,總不能憑你一面之辭,就讓本官定程大人的罪吧,至於包庇維護犯案之人,本官明鏡高懸,執法嚴明,那是絕對不會的,只是此案還需詳加斟察……」

  張繼祖一面穩住小野可兒,一面在心中思量,他雖是一副愚鈍懦弱的模樣,但那只是一種他慣用的保護色罷了,能在官場上廝混十餘年的官吏,若無強硬後臺照顧,哪有一個蠢笨如牛的呆子?他早看出其中必有蹊蹺,小野可兒和諶沫兒十分八九是真的在陷害程德玄。

  可是如今有原告、有證人,要找物證恐也不以難,至於旁人佐證,程德玄在蘆嶺州的名聲是臭到家了,能有人說他好話嗎?張繼祖陡想起唐焰焰撥來侍候他起居的那幾個丫頭,心中忽地一驚:他知道程德玄是南衙趙光義的人,所以和程德玄走動近一些。

  程德玄一到他府中來,常聽那四個丫頭說程德玄趁大人不在時,對她們動手動腳,言語調戲,這事張揚了多天了,連他從開封帶來的家人都盡皆知道。這四個丫頭乖巧伶俐,能說會道,很是討人喜歡,還是侄兒張安在他面前為這四個丫頭打抱不平,說那程德玄好色無恥,他才知曉。

  他與程德玄以前並無交往,並不知程德玄私行如何,好不好色,當時聽了這些只是一笑了之,以為理所當然。此刻想來,莫非……也是為今日之案做個註腳?畢竟,程德玄再如何好色,也沒理由趁上他府中密談辦事的些許功夫,調戲他府上的使女侍婢吧。

  如果真是為了與今日一案做個註腳,那這事可就複雜了。唐焰焰與小野可兒也是一路人?他們處心積慮陷害程德玄,倒底意欲何在?還有哪些人蔘與其中?

  張繼祖初來乍到,又是自始至終打著置身事外的主意,一俟起了警覺之意,不是想著怎樣為程德玄昭雪冤情,而是考慮起怎樣不要讓自己沾了魚腥。

  如今軍卒有譁變跡象,這才是大事,諶沫兒受辱一案他又沒有想好如何處理的圓滿,張繼祖安慰了小野可兒之後便道:「事有輕重緩急,本府先處理一樁急事,小野少族長不要著急,來啊,看座,看茶,且請小野少族長與諶沫兒姑娘稍坐。程大人,本府問你,我蘆州軍卒的糧餉可曾撥發下去?」

  程德玄剛和小野可兒這個野蠻人動過拳腳,被人扣了一個屎盆子在腦袋頂上,如今又聽他問起這樁鬧心事,強壓著火氣訴苦道:「大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下官這才剛剛掌管財務,府庫並不寬裕。大人也知道,蘆州新立,財賦短缺,現有的錢款呢,大人又千叮嚀萬囑咐的叫下官撥去先行購買野離氏部落的大批皮毛產物,那些銀錢撥於野離氏,府庫一空,這軍餉便只好挪後了,不然一時之間下官又上哪裡去籌措?」

  張繼祖聽他一說,緊鎖雙眉道:「府庫這般緊張麼,這……這……大雪寒冬,可也不能拖欠士卒軍餉啊,現在士卒大為不滿,已有譁變跡象,程大人主管財務,你總也要想出一個法子出來才成啊。」

  程德玄嘿地一聲,默然不語。他心比天高,原本在南衙開封府那樣的大地方做押司時,做什麼事也是無往而不利,難免有些目高於頂。在蘆州這半年,尤其是最近擠走了楊浩,他漸漸接掌大權,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一個人,哪怕你天縱奇才、英明神武,秦武大帝附身、諸葛武侯再世,你也休想在所有部屬離心離德、陽奉陰違之下辦成任何一件事。

  張繼祖見他不陰不陽的模樣,心中也自有氣,正要再度發話,柯鎮惡一身戎裝,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向張繼祖重重一抱拳,大聲道:「下官拜見知府大人,有要事面稟大人。」

  「柯團練請講。」

  「大人,細封氏、費聽氏、往氏等草原幾大部族聯手出兵,往我蘆嶺州來打草谷了,足有數千人,現在人馬已到蘆州谷外。正排兵佈陣、趕製攻城器械,意欲破我蘆州。」

  「甚麼?」張繼祖這一下真的臉上變色了,諶沫兒聽了嘴角一絲笑意攸地一閃,又趕緊斂去,生怕被人看到。這支虛張聲勢的人馬,自然是她前幾日飛馬趕回野離氏部落帶回來的人馬。他們党項七氏往常與蘆州做生意,按楊浩要求,一向採用這種兵演方式進行,戰鬥之後交換的財物以戰利品的方式交付,這一來既可遮人耳目,又可錘鍊士兵們的戰鬥力,但是今日發兵,卻是另有目的了。

  張繼祖在中原也聽說過「打草谷」,這還是頭一遭碰上,頓時緊張道:「柯團練,我蘆州城高牆厚,糧草充足,他們遠來,必不持久,你快快領兵上城拒敵,本府馬上令木團練赴援,本府將親率蘆州百姓上城撫軍。」

  柯鎮惡苦笑一聲道:「大人,恐怕……恐怕不成……」

  張繼祖惱道:「如何不成?」

  柯鎮惡走前幾步,到了案側,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道:「士卒們久不得糧餉,如今已是怨聲載道,党項人兵臨城下,城中守卒卻不肯做戰,他們……他們說,蘆州還從來不曾延發過士卒的軍餉,如今軍餉不發,定是主管財賦的官員貪墨錢財,中飽私囊,他們要求大人嚴懲相關屬員,補發所欠軍餉,否則……」

  「否則,他們不出一卒,不發一矢,但與蘆州偕亡!」

  張繼祖張口結舌,一屁股便坐回椅上。

  蘆嶺州城頭,三三兩兩的兵士痞氣十足,抱著大槍晃來晃去,任你喊破了喉嚨也只當沒聽見。一些氣極敗壞的都頭、指揮只用皮鞭抽打了幾下,就會被突然發作起來一擁而上的士卒淹沒。

  張繼祖站在瞭望箭樓中,看著這一幕幕景像憂心忡忡,再往城下往去,一座座羌人的營帳正在搭起,拖曳而來的大木正被製作成一具具雲梯、撞木,許多羌人散騎乘著駿馬,在城下往馳叫罵,氣焰十分囂張。

  他的侄兒張安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兩軍對壘的場面,此時大戰未起,如果城頭守軍正嚴陣以待的話他還未必如此畏懼,可是看看城外秣馬厲兵,馬上就要殺進城來,而城頭的守軍卻在窩裡橫,張安緊張的嘴脣發白,一見柯鎮惡不在身邊,忙對張繼祖進小聲言道:「二叔,程德玄是千夫所指、民怨沸騰,再不處治他,恐怕……恐怕咱們叔侄都要身死蘆嶺州了。二叔,小野可兒說,只要嚴懲姓程的,他答應暫緩撥出一部分銀子來先讓二叔救急,咱們……」

  張繼祖冷哼一聲,拂袖走向另一個箭口。張安跺跺腳,追過去道:「二叔啊,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娥眉馬前死。唐玄宗尚且如此,二叔也是迫於無奈嘛。」

  張繼祖嘿然一笑,說道:「小安吶,我就是想做唐玄宗,他程德玄也不是楊玉環吶,動他容易,可他背後……」

  張繼祖輕輕搖頭,望著城下默然不語,城頭上兵士們謾罵爭吵的聲音,和城下高聲邀戰的聲音摻雜在一起,傳進他的耳中。

  張繼祖到了這一步,終於明白蘆州官吏們倒底想幹什麼了,原來……他們是要「倒程」。

  往日裡一天下來,一件事都沒有。今天如此反常,各路神仙紛紛現身,張繼祖早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兒,此時種種跡像聯繫起來,他終於明白了這些人的真正目的。

  糧餉欠發,以致兵士譁變,臨戰拒不出兵,迫他追究程德玄的責任,這一記殺手鐗是針對他的,張繼祖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會聯想到這些羌人也是蘆嶺官吏的同謀,他只似為蘆州官吏是很好地利用了這個機會而已。兵臨城下,敵是真敵,不怕他不答應。

  藉羌人來襲,迫使他這個知府站在他們一邊罷了程德玄的官職,事後他不可能上書朝廷,說他這個知府無能,完全是被部下所迫,無奈屈從。而且,蘆州官吏們在他面前展示了文武官員同氣連聲的強大實力,他為自己前程著想,也不能與整個蘆州較勁。

  但是這一招不能真正擠走程德玄,事後只要一調查,就會知道程德玄或許統籌調度的能力不足,但他絕對沒有貪墨。真正用來對付程德玄的,就是汙辱野離氏少族長小野可兒未婚妻事件。

  涉及官風不正、品行有虧的「雪山門」事件,才是擠走程德玄的真正一擊。不管它是不是漏洞百出,反正它是無法查明的,只要無法查明,一向重視籠絡西北雜胡的大宋朝廷就必須得對這件涉及少數民族問題的大事做出反應。

  不瞭解這件事情性質的,可以想想某些單位本來依著規章制度,頂多只該處罰兩百塊錢,甚至無須處罰的小事情,一經上了報、見了光,在領導眼中就成了了不得的一樁大事,制度成了一紙空文,領導可以隨時改變制度,罰你三千五千,半年績效都是輕的,開除回家都是有的,非如此不足以顯示他如何正大光明、如何嚴於律人、如何治理嚴謹。如果涉及民族關係、兩國關係等重大外交事項,為求息事寧人、控制事態,不問情由地先犧牲幾個倒黴蛋算得了什麼?

  諶沫兒的身份,就足以保證程德玄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迫於兵臨城下的形勢,已經對這股倒程勢力做出讓步和配合的他,那時就只能把這件事呈報上去,不管他情不情願,都只能繼續站在他們一邊。

  不答應他們,就算他們騎虎南下,橫下心來任由羌人給蘆州造成重大傷害,這慘敗豈不由老夫來承擔?答應了他們,南衙那邊就徹底指望不上了,可是若不答應,眼前這一關就難過呀……

  張繼祖思量半晌,正想不出對自己有利的兩權之策,張安忽然叫了一聲:「二叔,木團練、柯團練、還有林主簿來了。」

  正凝望城下,苦苦思索的張繼祖「哦」了一聲,凝重陰霾的表情迅速換成了一副張皇失措的模樣,轉身急道:「木大人、柯大人,兵士們可肯出戰,林主薄,你在蘆州久矣,不知可有良計教我?」

  李光岑和柯鎮惡相視一眼,齊齊拱手道:「下官無能,士卒激憤難以平抑,若不答應他們嚴懲貪弊官吏、立即補發欠餉的兩個條件,下官……實難馭使他們出戰。」

  「唉!」張繼祖長嘆一聲,轉身望向城下,一臉猶豫不決。

  林朋羽走到他近前,並肩看向城下,微笑道:「如今形勢一觸即發,府臺大人還不痛下決心嗎?」

  張繼祖目光微微一閃,臉上還是一副張皇失措的模樣,輕嘆道:「林主簿,本府對你說一句推心置腹的話,本府……素無野心,只想在這兒做幾年太平官,不出什麼紕漏,這樣險惡的環境,無過就是功嘛。每年的小考,三年的課考,只要能得個持中的評價,便能還朝為官。誰知,方來蘆州,就遇如此境況……」

  「呵呵呵,大人只要嚴懲罪魁元凶,答應了小野可兒的條件,借來銀錢發下軍餉,這場危局自然迎刃而解。禍兮,福之所伏,到那時,大人豈止是無過,而且有功啊,考課簿上,豈不光采?」

  張繼祖搖頭一嘆,苦笑道:「林主簿有所不知。打狗還要看主人,懲辦一個程德玄容易,可是那一來就是讓南衙趙大人難堪,以後哪怕有點什麼小小不言的過失,趙大人那裡只要借題發揮,本府的下場……也會很難看啊……」

  「喔……」林朋羽一笑道:「大人才識淵博,品性高潔,蘆州官吏,無不敬仰。如今羌人兵臨城下,危急時刻,大人若能當機立斷,力挽狂瀾,便獲軍心。以後只要善待百姓,撫輯流亡,獎勵工商,盡牧守之責,使治下百姓百姓安居樂業,則蘆州軍民百吏,仁者效其仁,勇者效其勇,智者效其智,力者效其力。大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張繼祖緩緩扭頭,若有深意地瞥了林朋羽一眼,問道:「真的會如林主簿所言嗎?」

  林朋羽含笑說道:「老朽句句由衷,發自肺腑!相信順利解決今日這場危局之後,大人在蘆州將更孚人望,政績卓著,官家面前的課考冊上無懈可擊。」

  「好!」張繼祖一咬牙,拿定了主意道:「程德玄品行不端、貪贓枉法,激起兵變、結怨友鄰,理當予以嚴懲,本官決定,暫停他的一切職務,予以拘押,向官家上表陳明情況請求裁決!木團練,這件事交給你去辦。林主簿,你馬上去見小野可兒,取回銀兩發付軍餉,片刻不得延誤。柯團練,請將本府的決定立即傳達三軍將士,令三軍奮勇殺敵,保護城池,待敵軍退卻,本府另有犒賞,還要上奏官家為三軍將士請功!」

  舒適的車廂裡暖意融融,楊浩放下一份密札,想要吩咐姆依可就手燒掉,抬眼一看,姆依可縮在軟綿綿的駝毛地毯上,已經打起了瞌睡。楊浩搖頭一笑,順手看過一床毯子,翻身坐起,輕輕給她蓋上,這才倒回榻上,又拿起了一份密札,細細讀了起來。

  這些密札,都是他在霸州時,吩咐「飛羽」替他蒐羅的有關當今官家的一些資料,這些裡面雖無犯禁的東西,可是一旦讓人發現他一個朝廷的臣子,手上盡是有關皇帝的起居言行記錄,那是所為何來?所以一俟閱讀,他立即燒掉。

  一封封密札所記載的東西十分雜亂,既有官家處理國事的言談,也有官家的一些生活瑣事,不管大事小情,楊浩都讀的很細,反覆讀過之後就閉上眼睛反覆揣摩,分析趙匡胤對一件事的真實心理,以前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認真的看過任何一篇東西。

  後世對歷史名人的評價和記載,如果還原回去,恐怕沒有一個不和歷史上的本人大相徑庭,那些當代的名人明星經過包裝,展示在大眾面前的形象都已是面目全非,更何況這個時代信息更為封閉,流傳下去的事蹟和形象多是靠修史者的一枝筆。

  流傳千年下去,那枝史筆所載不多的信息會被後人過濾的更為純粹,最後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忠的澄如水晶,奸的黑如硯墨,明君無所不曉,昏君荒誕離奇,照此識人,那就如按圖索驥。伯樂之子按圖所驥,頂多牽回一隻蛤蟆誤當千裡馬,貽笑千古。自己先入為主,照此識人,那就很容易自蹈死地了。

  所以楊浩不怕自己不知道這位大宋開國皇帝的品性為人,而是怕自己因為知道一些史書上所載的關於趙匡胤的事蹟,反而先入為主,把書中所記載的那位宋太祖的心性為人,不管真假地完全套搬到這位官家頭上,反而有礙於他對這個活生生的歷史名人的認識,所以他需要儘可能地掌握一些有些他的信息。

  「哪怕朕派駐一方、牧守一地的文官再如何混帳,他們傷天害理的程度也比不上一個據地叛亂的武將,如錦天下會因他們變成一片不毛之地,良善百姓會因他們而去易子而食……」

  這位官家,對擁兵自重的武將,果然是深惡痛絕啊……

  楊浩暗自凜然,唐朝中葉以來那些目無朝廷的節度使,唐末五代以來走馬燈一般篡位自立的武將,在這位大宋皇帝心中留下太多陰影了。幸好自己,現在還沒有展示出強大的武力、和桀傲不臣之心。

  細細想來,古之王朝,都因何事而亡呢?

  秦因暴政而亡,漢因外戚與宦官而亡,晉因八王之亂,藩鎮作反,致使胡人禍亂中原。藩鎮之害,已有史鑑,隋唐兩代明君能臣數不勝數,為什麼就沒有汲取教訓,限制藩鎮呢?就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當時很聽話的藩鎮會發展到後來跋扈的不可想象的地步。

  藩鎮力量坐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謂積重難返,到了火候再去糾正,已是無力迴天了,更重要的,隋唐開國之君都是天縱英明,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能力,他們自信可以掌握住手中的馬韁,但是他們英明強悍,他們那些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子孫絕沒有那樣的魄力和能力,為人取代便不可避免。

  於是這位宋太祖,汲取了秦暴政亡的教訓、汲取了漢外戚與宦官掌權的教訓、汲取了晉分封諸王的教訓,還有隋唐藩鎮之害的教訓,終其一朝三百年江山,無暴政;無外戚、宦官當權;沒有分封諸王;沒有藩鎮造反。可是削兵權、制錢谷、收精兵,不可避免地就傷害到了國家武力的元氣。

  反其道而行,放心大膽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國家做強做大呢?那麼後果就是複製了晉、唐王朝的老路,死的更快、更加難看,不走他們的老路,內部平定,百姓富裕,但是最終也難免淪亡於外族之手。在帝王制度下,沒有更完美的選擇,他只能選擇對他來主最合適的選擇。

  仔細想來,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這位官家汲取前人的教訓,以文治武,並沒有錯,而且這種政治模式正是現代發達國家最常見的政治模式,這位官家的方向並沒有錯,只是……如果不是矯枉過正,控制軍隊的方法更加先進、合理一些,宋的國運應該會更長久吧。

  楊浩並不相信以中原人的文化底蘊和地理形勢,出一個明君,想一個萬全之策,從此一個封建王朝就能國運昌隆,千秋萬秋。但是他現在是一個宋人,總是盼著自己所處的國家能更加強大、更加強久一些。

  思緒飄移了一陣,他的目光又落到密札上,被兩樁佚聞吸引住了。其中一件事,記得是當今皇上趙匡胤和當朝宰相趙普趙相公同遊於京城,官家行至朱雀門時,忽然指著城門上的「朱雀之門」四個大字問趙普:「朱雀之後,為何要加一個之字?」

  趙相公道:「之者,吟助語氣之詞。」

  趙匡胤便嘲弄地一笑,說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弄得趙相公尷尬不已。

  這樁事記得有鼻子有眼,據說是當時侍候近前的小黃門當作笑話傳揚開的。看到這裡,楊浩心中不覺一動,以此分析,恐怕這位大力提倡文治的開國皇帝,骨子裡其實是看不起文人的,只不過他深知武人掌權之害,不得不借重文人來壓制,然而這並不能抵消這位倚仗武力一統六合的馬上皇帝對文人的輕視。

  再往下看,楊浩又看到一樁有關武人的趣事。虎捷左廂都虞侯、領利州觀察使党進,驍勇善戰,但目不識丁,朝中臣子出征上任之前都要上朝向皇帝辭行,官家知道這位愛將不識字,特意免了他的致辭,可他卻不同意,他的幕僚只好把致詞寫在朝笏上叫他背熟。

  不料,這位黨大將軍上朝後,一時緊張,背好的詞兒忘個精光,便跪在官家面前,瞪著一雙大眼一言不發,看得官家和滿朝文武莫名其妙。吭哧憋肚半晌,黨大將軍突然想了一句詞兒,大聲說道:「臣聞上古民風淳樸,請陛下多多保重。」

  這兩句詞兒風牛馬不相及,完全毫不相干,他一說出來,滿朝文武笑得前仰後合,整個朝堂的威儀一掃而空,就連官家也笑得打跌,幾乎從龍椅上掉下來,可是官家並未怪他失義,相反,因為愛他直樸,反而更加寵信,如今因戰功彪炳,已官至彰信軍節度使兼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

  彰信軍節度使是虛職,這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卻是實差。侍衛馬步軍,那是皇帝的侍衛親軍,分為侍衛馬軍和侍衛步軍,党進兼此雙職,那就是說,整個京城的侍衛司全都交給了他,這在一向忌憚武將掌兵權,喜歡搞分權制衡的趙官家來說,可是一樁異數。

  這位官家,到底喜歡文官還是武將,喜歡什麼樣的文官、什麼樣的武將?

  楊浩反覆思量,脣邊漸漸露出一絲會意的微笑。

  「大人,汴梁城到了。」車廂外忽然傳來穆羽的稟告聲,姆依可被驚醒,一咕嚕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睡著了,身上還披著一條毯子,不禁向楊浩靦顏一笑。

  楊浩將手中密札盡皆交付於她,吩咐道:「馬上燒掉。」

  然後向車廂外揚聲說道:「進城,尋一處館驛先行住下。」

  大街上,兩個身著裘衣、身姿曼妙的女子堪堪行過,望著已經駛過去的車子,其中一個少女不禁「噫」了一聲,站住腳步。

  「小姐,怎麼了?」

  旁邊少女駐足問道,這少女頭髮挽了一個嫵媚俏皮的墜馬髻,穿一襲淡黃裘袍,袍下露出一截緞面窄腳褲筒兒,身材嬌小,一張稚嫩的娃娃臉兒,看起來彷彿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可是那眸波一動,風情冶豔,卻絕不是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風情了。

  「喔,沒甚麼,只是新春之季,百業俱歇,還能看到自西北遠道而來的車子,一時有些好奇。」另一個少女長身玉立,一張清秀的臉蛋,眉如細黛,長睫彎彎,眼似晶珠,神韻清雅水嫩因為天氣寒冷,白玉雕成的潤澤頰膚微微凍出兩抹紅暈,更顯得嬌靨如桃。

  這少女看著比那娃娃臉的女子似乎長了幾歲,可是眉正眸清,反不及那似乎比她小著幾歲的少女風情萬種,冶豔撩人。這女子正是摺子渝,中原道路因與西北地區道路路況不同,所以所造車輛稍有差別,她見了那輛車輪寬廣、車體極為堅固結實的馬車,便認得是來自西北,卻不知車中坐的正是她又恨又愛、難以忘卻的負心郎楊浩。

  輕輕搖搖頭,摺子渝便道:「娃娃,我們走吧。」說完當先舉步行動,那叫娃娃的少女隨在她的身旁,一路行去,步履輕盈,彷彿能作掌上舞,步姿身態,卻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妖嬈味道,不知招引了多少蜂蝶的目光……

  馬車轆轆進城,傳來一聲聲賀歲迎春的爆竹聲。春節已經過了,文武百官都放了七天的長假,就連官家也歇朝休息,與民同樂。如今剛剛初六,東京城仍是洋溢著一片新春氣象。

  暗置的暖爐罩兒被掀開,一封封密札被投進去,姆依可抬起頭來,興奮地問道:「老爺,開封府是個什麼樣兒,我想出去看看。」

  楊浩呵呵笑道:「看把你開心的,先尋個地方入住吧,一路車馬,實在乏了,找個宿處,先沐浴休息一下再說,明天,老爺我帶你好好逛逛東京城。」

  「好!」姆依可雀躍道「那今天老爺要去見皇帝了嗎?」

  楊浩笑道:「現在不成,新春佳節,官家正在歇息,我得等到初八皇帝上朝才成。」

  他的目光慢慢變得深沉起來:「不過,今天入城,我的確是要去……拜見一個人。」

  火光映著姆依可清秀的臉龐,就像一隻紅蘋果,她好奇地問道:「老爺在開封府有熟人嗎?」

  楊浩黯然一笑,沉默半晌,才輕輕地道:「我跟他……素未謀面,不過……我跟他的兒子卻是很熟……」

  楊浩想起羅克敵,心中便是一嘆,卻不知宮中過年過的正開心的趙大官家,此時正為了他楊浩大發雷霆,因為……蘆嶺州知府張繼祖的奏表已然以四百裡加急的速度呈報進了京城。

  參與「倒程」的人中,李光岑、木恩等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草原豪傑;柯鎮惡、穆清漩祖上雖曾做過大唐的官兒,卻因年代久遠,對官場中事並不甚瞭解。而且,他們祖上做官的時候,那時的大唐皇帝正是任由藩鎮蹂躪的窩囊廢,縱然他們瞭解官場中事也難揣測帝王心思;至於林朋羽、秦江等一眾讀書人,他們原在北漢,見過的最大的官兒也只是北漢小國的縣太爺罷了,哪裡懂得雄才大略的當世霸主的一世英主大宋太祖是如何不容侵犯?

  奏表一到,展開匆匆一覽,正與家人飲宴歡笑的趙匡胤便拍案大怒,將手中一隻玉盞都擲得粉碎。

  張繼祖在奏表中向皇帝痛陳了程德玄觸犯眾怒,民心盡失,為保蘆州及數萬百姓安危計,他不得已而拘押了程德玄,以安撫軍心,使之卻敵的前因後果和所有罪名,言辭之間不動聲色地把自己臨危不亂、平息事態、卻退強敵,力挽狂瀾的表現大大誇獎了一番,但是慮及南衙之威,他為自己還留了一著後手,把這次軍士譁變,是蘆州官吏有意煽動,意在擠兌程德玄下臺的意思透露了出來。

  蘆州官吏難為程德玄,其意何在?以趙匡胤的睿智,一想便知,怎能不怒?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飄櫓,趙匡胤此番大怒,楊浩又將如何?

  一見爹爹莫名大怒,趙德昭、趙德芳兩個皇子慌忙立起,不敢出言相勸,只將眼睛去看皇后宋氏,希望她能解勸一番。趙匡胤是歷朝皇帝中少見的幾個不喜沉迷女色的皇帝,對皇后很重情意,他的結髮妻子賀氏在他還沒當皇帝的時候就已死去,趙匡胤懷念亡妻,做了皇帝之後追封為皇后。第二任皇后王氏只入宮四年就病故了,趙匡胤悲痛欲絕,鰥居4年以示懷念。及至如今這位皇后宋氏,今年剛剛二十歲,比皇子趙德昭還小一歲,雖甚得趙匡胤寵愛,卻從不恃寵而驕。

  她見皇帝看了一封奏表便勃然大怒,知道必是為的國事,不便動問以免有干政之嫌,只是溫言軟語地解勸道:「官家是一國之主,擁有四海,身系萬民,還當以龍體為重,切勿氣怒傷身。若有什麼為難事,不妨召朝中大臣好生商議一下。」

  趙匡胤怒不可遏,喝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朕以至誠待人,這些奸佞卻是各懷異心。蘆州楊浩,小小一介知府,根基如浮萍一般,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機心。」

  但凡父親,總是對女兒慈祥一些,所以趙匡胤大怒,兩個皇子都嚇得站立一旁,永慶公主卻依然端坐在那兒,對父親摔碎了酒杯不以為然,她冷哼一聲道:「一家人好端端地在一起吃酒,爹爹一怒,便這般煞風景。蘆州楊浩,蘆州楊浩,前兩日還聽爹爹誇獎他不學而有術,能在強藩環伺之下立足,大有本領,今日便成了不是了?」

  「永慶!」皇后連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做聲。宋氏知道自己這位夫君的毛病,輕易不發火,一旦火氣上來,氣頭兒可是不管不顧的。曾經有位大臣因為一點小事非要夫君堵住宮門不走,非要皇帝馬上接見,結果官家一聽只是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氣惱之下使玉斧劈下那官兒兩顆門牙,事後氣消了又放下架子去示好求饒。這樣的驢脾氣,在他氣頭上還是不要撩撥他的好。

  果然,趙匡胤一聽更是大怒,抬腿一腳,便將那酒席踢飛了去,怒聲道:「你個女兒家懂什麼?那楊浩假作乖巧,赴京上任,卻指使部屬,栽髒陷害,驅你爹爹所遣的官吏,真是狗膽包天,難道他以為蘆州已是他楊浩的天下嗎?」

  永慶公主正伸手去挾菜,不想案几被爹爹一腳踢飛,永慶公主大怒而起,把筷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只說了一句話,便噎得趙官家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38
第237章 出師表

  永慶公主冷笑一聲,起身說道:「部屬所為便能證明是已離職赴任的楊浩授意?不嫌有些牽強?難道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是出自爹爹的手筆麼?」

  永慶公主一句話,趙匡胤的臉登時由關公變成了包公,永慶公主還不罷休,尖牙俐口繼續說道:「一家人好端端的過年,爹爹一腳便踢得全家人不痛快,好本事啊,你何不取出盤龍棍來耍耍威風?」

  趙匡胤氣得額頭青筋如蚯蚓般賁起,一條條突突亂跳,眼看就要從包公變成瘋瘋癲癲的濟公。皇后宋氏一見大驚,生怕官家氣怒之下不知輕重打傷了公主,連忙喝道:「永慶,你怎麼這樣同自家爹爹說話,還不快向爹爹賠罪?」

  永慶公主哼了一聲,倔強地扭過頭去,就是不肯賠罪。眼見趙匡胤氣喘如牛,皇后宋氏急忙向皇帝告一聲罪,上前拉住永慶便走。趙德昭、趙德芳兩位皇子如今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十二歲,俱是恭良溫順的少年,遠不及永慶潑辣,一見皇后娘娘扯了公主離開,二人忙也退了出去。

  趙匡胤像一頭暴怒的野獸,在殿中憤怒地踱來踱去,最後走到書案後坐下,一手據案,胸膛起伏,仔細想想,餘怒不息,順手一揮又將桌上文房四寶盡皆揮落於地,駭得那小黃門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去撿東西。

  「出去!滾出去!」

  趙匡胤看看實在沒有東西可丟了,順手扯起屁股底下裹了黃綾的坐墊向那小黃門拋去,唬得那小黃門連滾帶爬退出了大殿,趙匡胤目欲噴火,渾身顫抖,他的確被女兒那一句質問刺激的暴怒不已,卻不知滿腔怒火該向誰人去發。

  每個人都有他的逆鱗,真龍天子的逆鱗更加不可去觸,可是真的有人去碰了,他卻不知該向何人發洩這怒火,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一國之君,這時心中也只有一種無力和悲傷的感覺。

  是的,普天下人,千夫所指,都說是他策劃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把那孤兒寡母趕下了臺。他趙匡胤英雄一世,這卻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個汙點。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乾的;趙普、高懷德、石守信一班人也知道,那不是他乾的;他的家人都知道,那不是他乾的。可那又如何,能辯與誰知道?他如今就坐在龍椅上,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趙匡胤頹然坐回椅上,無力地搖了搖頭。

  其實下屬不經授意,擁立上官之舉早已有之。這種風氣要從唐玄宗末年安祿山造反之後說起了,那時候,大唐朝廷開始無力控制四方藩鎮,天下各路節度使尾大不掉,目無天子,把大唐江山搞了個烏煙瘴氣。

  朝廷上,宦官們可以任意廢立李世民的子孫;地方上,藩鎮節度使們擁有自己的私人軍隊和國土,他們可以不服從朝廷的調遣,自立於一地,形成事實上的獨立王國。大唐天子儼然成了春秋末期的周天子,成了一個名義上的共主,成了各路節度使手中的一件道具。

  每有節度使死去,大唐皇帝還是會派欽差中使到軍中巡視,但是新立的節度使,是不可能出自於天子的選擇,那些節度使的部屬們會推選一個能夠代表他們利益的新的節度使出來,大唐天子只能順手推舟,冊封一番以使他顯得比較「名正言順」而已。

  於是,各路節度使的部下為了重新洗牌,對掌握的權力進行一番再分配,時常擅行廢立之權,往往殺一帥,立一帥,有同兒戲。曾經逼得大唐天子狼狽不堪的節度使們嚐到了他們自醞的苦酒,也成了他們手下手握重病的大將們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種風氣延續下來,到了五代時期,就由大將廢立節度使變成了大將廢立皇帝,軍人們之所以喜歡擁立大將稱帝,是因為每擁立一個新皇帝,有功的將校們就會得到升遷,事成則大家升官發財;事敗,自有那被擁立的冤大頭全家扛黑鍋。這種升官途徑比戰場廝殺同強敵對抗風險小多了,他們自然樂此不疲。

  在趙匡胤之前,並不想稱帝而被部下強行擁立的大有人在,這些人的經歷,完全可以作為趙匡胤並未策劃陳橋兵變的一個佐證。可是,傳播這謠言的,本就是對他不懷善意的,誰會提起影響謠言真實性的史實例子呢?

  石敬塘做河東節度使時,他的部下就在他率兵出征時突然譁變,向他高呼萬歲,意欲擁他為帝,這些將校和後來擁立趙匡胤的將領手法就是如出一轍。石敬塘當時大驚失色,急忙下令斬殺為首的三十多名將領、親兵以表示自己的忠誠。他後來的確是做了皇帝的,但是那時他縱有心自立,也因準備不足而在韜光隱晦,這從他當時的反應就可以看的出來,這些將士搞「皇袍加身」絕非出自他的授意。

  再有後晉大將楊光遠率兵至滑州時,也有將校突然要擁立他為帝,老楊怒斥他們:「天子豈汝等販賣之物?」鬚髮飛張,聲色俱厲,這才喝止了他們的蠢動。大將符彥饒在瓦橋關守戌時,亦有部將欲「擁立」老符。老符佯允,卻暗伏甲士將這些人盡數殺光。

  後唐時,楊仁晸率軍出征時,士兵要要擁立他稱帝,這個老楊也是忠臣,堅決不肯做皇帝,他的部下已無退路,乾脆把心一狠,連楊仁晸也殺了,再推出一個有人望的將軍來,那個將軍也不肯當皇帝,於是再殺,然後把這兩個將軍的人頭往第三位將軍趙在禮面前一丟讓他自己選擇:「要麼當皇帝,要麼當死鬼!」趙在禮無奈,只得稱帝,只是叛軍力弱,不敵平叛的朝廷大軍,最終沒有成功而已,否則他就是另一個趙匡胤了。

  還有後唐明宗李嗣源,他率兵征討叛軍到了魏州城時,所部譁變,與魏州叛軍會合,共同擁戴李嗣源稱帝,李嗣源起初並無反意,還偷偷逃出了自己的軍營,只是當時事態已成,此時回到朝廷表忠心也難逃一死,於是在家眷勸說之下將錯就錯稱了皇帝。

  這些發生在趙匡胤之前的事實,雖不能證明趙匡胤沒有自立之心,但是卻可以證明將校不與主帥商量,造成既成事實逼迫主帥自立是有著「光榮傳統」的,陳橋兵變就一定不是這樣的情形嗎?

  更何況,趙匡胤在陳橋兵變前後的種種表現,也足以證明他並非「陳橋兵變」的主謀。首先,柴榮死的早,他的兒子柴崇訓繼位時才七歲,當時天下還未大一統,諸國林立,互相征伐,這樣一個少年天子濟得甚事?大將們能安心、會馴服麼?他們起了擁立新主之心實屬正常。而未必是掌握軍隊的主帥自己起了反心。

  此外,當時趙匡胤掌握著後周最精銳的軍隊,整個開封城本來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結拜兄弟「義社十兄弟」都是後周的大將軍,他要武力稱帝輕而易舉。他要脅迫小皇帝搞個「禪讓」也是易如反掌。以他的實力,他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小皇帝夭折,讓柴氏失去所以繼承人,然後被公推稱帝。

  那樣的遮羞布,絕對比先派人謊報軍情,說契丹來犯,然後領兵出去轉一圈再殺回來,搞一出比直接篡位或者玩「禪讓」還要丟臉的「黃袍加身」醜劇更高明。雄才大略、足智多謀的趙匡胤會愚蠢到選擇這種無聊的下策麼?

  再者,誰也不能否認,趙匡胤極重親情。做皇帝之前是如此,做了皇帝之後還是如此,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如果說他稱帝以前這麼做是以偽善蠱惑人心,那他做了皇帝之後就沒有必要一如既往地繼續這麼做,他是真的極為重視家庭和親人的一個皇帝。

  然而,陳橋兵變的時候,他的家人在哪裡?

  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兒,全家老少都在開封城裡,而且正在若無其事地去廟裡上香,兵變的消息一傳回城,忠於小皇帝的宰相大人便派兵去抓他全家,若不是廟裡的和尚起了憐憫之心將他們藏起,趙匡胤全家老少都要被一網打盡了。如果是趙匡胤親手策劃了這次兵變,他有必要把親人留在城裡冒這個險嗎?

  可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尊嚴。他能放下身段,在他稱帝已成事實的情形下,腆顏向天下人解釋當初這事並非出自他的本心嗎?又有誰會相信他的解釋?儘管他的部下為了榮華富貴玩了一出「先斬後奏」,儘管這件事的的確確不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他是這件事的最大利益獲得者。夫復何言?

  他對「害」他背黑鍋的人真的很不錯了,亂世之中,柴宗訓那個七歲的小娃娃是註定了守不住這份家業的。沒有趙匡胤,也一定會出現個李匡胤劉匡胤,披上黃袍的趙大算是個厚道人,沒像別人稱帝一樣大肆屠殺先帝家族,也沒有像一些開國皇帝一樣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戲大殺功臣,他厚待柴氏後人,他杯酒釋兵權,把那些對他有擁戴之功、但是將來未必不會重演他稱帝一幕的大軍閥們革了軍權,封高官賜厚祿回家享福。他勵精圖治,十年前東征西殺,掃蕩天下,如今大宋政治穩定,經濟發達,軍事強大,已經超越了原本國力遠勝於後周的南唐,成為最有希望一統天下,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朝廷。

  可是,他能改變天下的格局,他能改變億萬百姓的生路前程,唯獨自己背的這個黑鍋,他沒有辦法去改變,他只能咬著牙隱忍,讓這個黑鍋一千年、一萬年地傳下去,事實真相將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

  帝王,也有無力迴天的悲哀。

  然而那個楊浩呢?

  他真的不知情?

  這件事真的是他的部下自作主張搞出的把戲?

  思及自己的經歷,趙匡胤不禁猶豫起來。

  如果是楊浩一手策劃了這一幕,此人該死。如果他是冤枉的,那麼……

  趙匡胤目光閃動,時而深思,時而蹙額,那一腔殺氣猶存,怒火卻漸漸冷卻了下來……

  夜色朦朧,楊浩輕車簡從,悄然過朱雀門街,自麥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門一處豪宅前面。這是三司副使羅公明的家門前。

  拜匣已由門子呈了進去,送的禮是上好的文房四寶一副,玉石棋盤、棋子一副,此外還有一些西域特產。

  三司使是大宋掌管財政的最高長官,總管國家財政,地位僅次於中書、樞密兩府,號稱「計省」,三司最高長官三司使被稱為「計相」,地位略低於參知政事,羅公明是三司副使,其實職權已是極高。

  楊浩的官位低微、再加上朝廷目前對他的態度微妙,照理說,這樣一位高官要見他恐怕會猶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開大門降階相迎了。出門相迎的人是羅公明次子羅克捷,羅克捷三十出頭,眉目與羅克敵依稀相似,只是成熟穩重了許多。他與楊浩輩份相當,且尚未入仕,由他出面,顯然羅副使是肯以故舊友人之誼接見,二人互通名姓,寒喧一番,便由羅克捷引著楊浩直入後堂。

  羅家大宅不算很大,東京城人口眾多,房舍鱗次,高低寬窄相間,建築十分密集,可謂寸土寸金,羅家大宅比起霸州丁家可以在西北廣袤土地上圈地二十餘畝,建的深宅大院要小的多,但是顯然經過高手名匠精心設計,一樹一木、一亭一橋都精心設計,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間和土地,處處品來皆見風景。

  此時天色已晚,楊浩也無心鑑賞,前邊兩個家人提著燈籠,羅克捷與楊浩一路說著話兒,繞過一個冬雪覆蓋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個幽靜雅緻的書屋。

  羅克捷在書屋廊下站定,躬身道:「父親,和州防禦使、右武大夫楊浩大人到了。」

  房中稍靜片刻,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請進。」

  羅克捷向楊浩微微一笑,肅手相讓,楊浩舉步進了房中,只見一位身著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從書案前站起,楊浩不及細看,連忙趨前一步,長揖施禮:「晚輩楊浩,見過羅公。」

  「賢侄不必拘禮,來來來,快快請坐。」

  楊浩一揖而起,這才抬頭微微打量,只見這位號稱政壇不老鬆的羅公面容清瞿,精神矍鑠,三綹花白的鬍鬚,一張端正的面龐,兩眼微微露出蒼老之眼,但眼神溫潤卻不失神采。

  羅公明也在打量楊浩,上下看了幾眼,眸中微微露出悲慼之意,他再度讓座,讓楊浩在客位坐下,下人迅速呈上香茗,羅公明這才有些傷感地道:「老夫與賢侄素未謀面,不過早在邸報上獲悉賢侄的消息……」

  他微微一頓,又道:「西北遷民一事,賢侄在奏表中推功攬過,對小兒大加讚揚,他有你這樣的朋友,老夫十分欣慰。」

  提起羅克敵,楊浩的雙眼也有些溼潤,他將自己與羅克敵共擔重任,自奪節改命時起,一文一武,相輔相助,歷盡坎坷直至逐浪河畔,為拒追兵,羅克敵率三百死士橫刀力抗三千鐵騎的事情說了一遍,羅公明聽得老眼微紅,暗暗轉頭拭去頰上兩行老淚。

  這些事說罷,兩人之間的生疏感已然不再,羅公明對他的神情也親切起來,隨即二人便談起楊浩繼續率人西行,紮根蘆嶺前後的事,羅公明捻鬚聽的十分入神。

  楊浩此來,只是想拜見一下羅克敵的家中長輩,以儘子侄之禮。羅公明既然號稱歷五朝不倒,政壇長青,此人為官必然趨吉避凶,十分謹慎。自己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他肯不避嫌疑,開門接納,已是難能可貴,楊浩並不想讓他為難,從他那裡探問一些官家的態度,或者向他討教朝覲之禮、存生之道。

  所以二人聊了大約一個時辰左右,楊浩見羅公明微微露出疲態,便即起身告辭。羅公明見他如此爽快地告辭,不覺有些詫異,他仔細看了楊浩兩眼,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起身說道:「賢侄車馬勞頓,剛到京城,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以後你我同殿為官,相處的時日還長著呢。」

  他微微一頓,又道:「官家出身行伍,最喜豪邁直樸之輩,賢侄亦出身行伍,在西北所為,可圈可點,今既入朝,必受官家青睞。但朝廷之上比不得西北,賢侄還年輕,血氣方剛,驟至高位,難免為庸碌者所忌,正所謂皎皎者易汙也。今後為官,賢侄還當小心為慎,做事麼,曲直並用,內方外圓,方能容人,亦為人所容。如此,則安身立命、報效社稷,兩相益彰了,呵呵。」

  楊浩心中一動,知道這番話才是對他最重要的點撥之語,只是這老狐狸說的太過含糊,一時之間難以揣摩話中真意,他只得強行記下,當下行禮如儀,再度告辭,羅公明親自將他送到書院門口,仍由次子羅克捷送他出去。

  楊浩坐在車中,反覆思量羅公明說的話,一路盤算著到了自己所住驛館,剛剛下車,便有一名侍衛向他耳語幾句,遞過一封密札。楊浩持了密札返回內室,在燈下打開密札一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由於他的信息網現在主要布及西北地區,越到中原,信息網越是稀疏,而且他一路行來,無法掌握他每時每刻的具體行蹤,所以「飛羽」送來的消息,竟滯後於朝廷的四百裡加急快馬,有關「倒程」一事,現在才送到他的手上。

  楊浩對帝王心術也不甚了了,但是這些天他蒐集了大量有關趙匡胤為人處事方面的資料,對趙匡胤的脾氣秉性,遠比蘆嶺州諸人要了解的多。這個計劃,的確能夠把程德玄擠走,哪怕它漏洞百出,然而也正因為它漏洞百出,項莊舞劍之意太過明顯,很難想象趙匡胤得知消息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會對自己報以什麼樣的看法。

  這個對手太強大了,他不同於折御勳、不同於李光儼,也不同於橫山諸羌頭人,如今自己就在開封城裡,自己就是大宋的一個臣子,趙匡胤若是對他起了殺心,有一百個理由、一萬種方法讓他死得不能再死。天子一動心思,甚至不需下令,就會有無數揣摩上意的人,去絞盡腦汁,羅列無數冠冕堂皇堂的罪名加諸他楊浩的身上。

  第二天,楊浩爽約,沒有帶著姆依可去逛東京城,他整整一天足不出戶,始終悶在房裡,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姆依可端茶送飯進去時,只見他鋪了一桌子的紙,寫幾個字,端詳一番便團掉再寫,弄得房中狼藉不堪。姆依可不知道老爺為了什麼事煩惱,駭得大氣也不敢出,只偷偷撿了一張出來給穆羽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脾氣點點點,性格點點點,愛好點點點……,二人認得字卻不認得省略號,一時相顧愕然。

  第二日傍晚,楊浩終於振作了許多,屋中也不再亂丟雜物,但是燈火仍舊很晚才熄滅,隔著窗子,穆羽和姆依可站在廊下看著,只見楊浩在房中踱來踱去,時而仰頭如望明月,時而低首沉吟不語,廊外大雪飛起,迷迷茫茫一片,兩人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老爺倒底有什麼心事。

  第三日一早,姆依可放心不下,大清早的就躡手躡腳打開了楊浩的房門,推門一看把她唬了一跳,只見楊浩早已起床,不但洗漱已畢,而且正在穿衣。床上攤著一個包裹,裡邊是內侍副都知顧若離來傳旨時帶來的朝廷頒賜的朝服。

  一見她來,楊浩大喜,忙道:「月兒,來來,快快幫我穿上朝服,這些衣服太過麻煩。」

  姆依可見自家老爺恢復了常態,心中有種莫名的歡喜和輕鬆,連忙進房來幫他梳髮穿戴。今日是楊浩回京述職第一次上殿面君,須著最為隆重的朝服。他的朝服是紅衣紅裳,內穿白色絲羅所質的中單,外系絲羅所制的大帶,並有緋色蔽膝,身掛錦綬、玉、玉釧,下著白綾襪黑皮履。

  所有的官員穿戴朝服時都是這般模樣,官職的高低主要是以搭配的不同來區別。主要是在有無禪衣(中單)和錦綬是什麼圖案。此外的區別就在於頭上的進賢冠是幾道樑,用什麼革帶。楊浩的官階應戴三樑冠,革帶用銀,綬用盤雕花錦。

  衣著打扮停當,再掛方心圓領,配銀魚袋,戴進賢冠,兩人都是忙出一頭大汗。不過如此打扮令人看來的確更具威嚴,楊浩從姆依可看向自己略帶異樣的目光就能感覺的出來。同時在這個打扮的過程中,無疑對他的心理也會產生一種暗示,讓他對皇權、對將要去膜拜的皇帝,悄悄地產生一種敬畏。

  步出房門,楊浩才驚覺昨夜大雪。清新之氣撲面而來,楊浩不覺精神一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罷罷罷,放開胸懷,且去闖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豁出去了,且看這趙大官家有何手段!

  楊浩登車,直趨御街,到五門並列、巍峨壯麗的宣德樓驗明身份,入朝房候駕,在這裡,楊浩除了羅公明之外誰也不認識,這時也不便上前搭訕,只是手捧笏板,眼觀鼻、鼻觀心,狀如老僧入定,羅公明與同僚談笑風生,瞧見楊浩模樣,也是神色平靜,直若未見

  待時辰一到,謁者引領百官直趨皇帝聽政的垂拱殿,一路上只見戍卒、衛官站得筆直,一道道宮門銅釘朱漆,牆磚壁縫間鐫飾樓鳳飛雲,到處是雕甍畫棟,峻角層榱,曲尺朵樓,朱欄彩檻,極盡皇宮之富麗堂皇。

  百官絡繹進入垂拱殿,依帽飾上顯示的官階區別分文武左右排班站定,楊浩這才向文官首位望去。他知道這些官員很多在歷史上都大大有名,可是此時卻一個不認得,也不知道他們的具體官職,但文官首位必是趙普無疑,往那裡看看當可知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趙普模樣。可惜,趙普也是面向皇位而立,從這裡只能看到他尺長的兩隻帽翅,卻不能瞧見他的模樣。

  「皇帝陛下到,百官晉見!」

  內侍都知張德鈞一聲唱和,百官紛紛舉笏俯身,楊浩不敢怠慢,把袍襟一撩,跪倒在地,悶頭等著有人喊「萬歲」好跟著吼一嗓子。他現在是武官,站在武將班中,左右武將一見他突然矮了半截,都覺納罕不已,一旁有個大鬍子武官悄聲說道:「嗨,我說老弟,頭一回見官家吧?」

  「昂!」楊浩抬頭,心裡還有點納悶兒:「這些人怎麼不跪啊?」

  那大鬍子恍然道:「我說呢,怎麼還嚇趴下了,快點起來,免得罪你個君前失儀?」

  「啊?」楊浩莫名其妙,怎麼……怎麼見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的麼?

  照理說新賜封的官吏、上殿面試的進士、受了誥命進宮謝恩的官眷等等,都有禮儀司的官員教授他們見君的禮節,其實楊浩也是一點不懂,不過他這個官兒可是做了有一陣了,糊裡糊塗的就跑來進宮面聖,根本不曾到有司去學習禮儀,有司官員也把這個官兒給漏了。

  原來這大宋的官兒以前上朝見駕連座位都有的,如今雖說是站著,但是見駕長揖即可,如非必要,哪用得著全體行什麼跪拜禮,那種滿朝文武齊刷刷下跪的場面,是到了明朝時候朱元璋規定的,而且那時也是小朝會作揖,莊嚴的大朝會時下跪,再後來到了清朝,下跪就成了家常便飯,而且跪的時間短了還不行,所以官員們膝蓋那塊兒都加個軟墊。

  這時候楊浩鬧出跪拜禮來,反把其他官員弄得一頭霧水。楊浩想通其中關節,不禁面紅耳赤,急忙爬起身來站定,許多官員見了已竊笑起來。羅公明站在文官列中,瞧見楊浩如此舉動,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眸中卻是閃過一抹笑意:「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那裡滿心讚許,孰不知楊浩卻是無心之舉,歪打正著。

  趙匡胤唬著臉端坐龍椅上正等百官揖禮,楊浩突然搞出這麼一齣戲碼來,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的一清二楚,一見這個懵懂官兒,他的嘴角也不禁抽動了幾下。只是此時隔的較遠,以前印象也不深,他還沒想起這個不懂規矩的官兒是誰。

  楊浩爬起,隨著百官重新揖禮,高聲三聲萬歲,這才如釋重負地歸班站定,張德鈞看看午門傳抄來的官員名札上特別註明今日有還朝見駕的外地官員,這些人是要優先處理的,便上前一步,高聲說道:「新任和州防禦使楊浩回京面君,上前見駕,致辭謝恩。」

  楊浩趕緊閃身出班,左右官員一看:「喔,敢情楊浩就是這個愣頭青啊!」

  楊浩面向龍座長揖一禮,高聲道:「臣楊浩……奉旨還京,叩謝天恩。」

  這個時候,他是真的該跪了,可楊浩嘴裡說著「叩謝天恩」,卻是彎腰站定,一點也沒有下跪的意思。左右文武大員們見了,許多人便忍著笑扭過頭去,生怕再看他一眼就會笑出聲來。

  趙匡胤本來聽說是他,登時目露凶光,可是一見他不當跪而跪,當跪而不跪,好象根本不懂見駕的禮節,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呆了一呆,揮手止住正欲喝責的張德鈞,緩聲說道:「楊浩,朕御駕親征於漢,遷漢五萬百姓,削漢之根基。你能不負朕望,將這五萬子民平安帶出,朕心甚慰。蘆嶺建州後,卿親力親為,妥善安置百姓,開衙置府,是有大功的。朕提拔你為和州防禦使兼右武大夫,卿今後當一如既往,為國效力。」

  楊浩一聽,頓時露出感激不盡的神情,他把腰一彎,瞅著手笏大聲說道:「多謝皇上,臣本布衣,躬耕於霸州,苟全性命於西北,不求聞達於朝廷。官家不以草民卑鄙,猥自枉屈,委臣以遷民重任,由是感激,遂許官家以驅馳……」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趙匡胤眼睛越睜越大,忽想起楊浩當初的奏摺上那比狗爬還難看的字來,再聽他明目張膽地篡改的狗屁不通的《出師表》,滿腔的怒氣殺機登時化作了一聲大笑,當即捧腹大笑起來,再看百官隊列,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後合

  「連《出師表》都敢抄,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44
第238章 再面君

  出了正月,春天的腳步一天天近了,山潤水漲,萬木復甦,小草吐綠,百花綻蕾,輕風吹面不寒,只是隨風而來的柳絮拂之不去,讓人煩惱。朝廷這架龐大的政治機器緊鑼密鼓地運轉起來,開始進行討伐南漢的準備,「愣大夫」楊浩已經漸漸淡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範圍。

  開封城西,禁軍大營。

  轅門口戒森嚴,士卒衣甲鮮明,目不斜視,一排排士卒站得筆直如線,彷彿銅牆鐵壁一般。許多披甲戴盔的將領如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寬袍大袖、頭戴軟腳襆頭的壯年男子正自轅門中走出來。

  這人四十上下,身材結實魁偉,方面大耳,膚色略黑,濃眉下一雙大眼凜凜生威,顧盼自雄。不過此刻他的神色十分輕鬆,與亦步亦趨隨在他左右的將領們有說有笑,正是大宋官家趙匡胤。

  軍營前停著一行車馬,沒有旗幟,馬車上也沒有什麼標識,看起來就像普通豪門大戶家的馬車,但是馬車周圍侍立的便衣大漢卻不是尋常大戶人家能找得出來的了。這些大漢就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不是說他們的模樣,而是說他們的身材,氣質。

  這些大漢按現代的標準來看,個個都在一米九左右,魁梧高大、氣壯如山。站在車轅兩側的兩個大漢,更是身高兩米以上的巨人,身材高大、肌肉結實,將那束腰的黑綢胸襟繃得緊緊的。

  趙匡胤悠閒行來,駐足笑道:「好啦,不用送了,老黨啊……」

  「臣在!」

  一員黑麵黑鬚、如同鐵鑄的披甲大漢立即踏前一步,雙拳一抱,甲葉鏗鏘,真是好威風的一個將軍。

  趙匡胤笑道:「你的兵練的是好的,朕非常滿意。只是這軍械是士卒的保障,卻也不能馬虎。方才演武,所擲油罐,十個倒有三四個是不濟事的,一旦臨戰如何能用?這不是難做的軍械,而且可以就地製造,所以才委你本部軍匠去做,你可要加強對軍匠的督察啊。」

  那老黨,也就是馬步軍都指揮使党進,一張黑紅的臉龐有些發紫,吃吃地道:「是,臣……臣知道了。」

  趙匡胤看了愛將發窘的模樣,又笑問道:「老黨啊,如今已是春暖花開時節,再做幾日準備,就要發兵征討南漢了,你這營中有兵多少?可有空額?武器配備都是哪些?尚有什麼短缺,心中有數麼?」

  「呃……」党進左顧右盼,兩眼亂飛。當著官家的面,他手下的幕僚們又不敢與他耳語,把他急得滿頭大汗,一張黑臉都扭曲起來,好半天也憋不出個屁來。趙匡胤身旁還有趙普、潘美、曹彬等一干文武重臣,看見素來臨戰驍勇、有進無退的無敵將軍党進這般為難模樣,都掩口偷笑,卻無人上前替他解圍。

  党進無論用兵打仗都是可圈可點,只是那都是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本領。他一個大字不識,日常治軍、管理糧秣軍械的事卻不在行,問他這些事可不難為死了他?眾文武都等著看他這莽夫的笑話,唯有驍雄軍副指揮使呼延贊與黨進私交最好,一見這位上司彷彿便祕一般,呼延贊都替他憋屈的慌。窺個空檔兒,呼延贊趕緊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党進晃盪著一對牛眼珠子正四下尋找救星,一見呼延讚的動作忽地想了起來,急忙往腰帶裡一摸,抻出一截木板,這木板學名叫梃子,可以用來記下一些要緊事,作用與朝臣使用的笏板相似,都是個備忘錄。

  趙匡胤行伍出身,不願整日待在禁中,時不時的就四下尋訪一番,軍營是他最愛去的地方。禁軍各廂的將領許多都不識幾個字,為防官家問起,都把一些緊要數據記在梃上以備萬一。党進瞧著有理便也跟了一回風,問題是旁的將領識的字少,他卻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就是讓幕僚幫閒們給他記下了數字,他也只能是看著梃子乾瞪眼。

  趙匡胤含笑道:「怎樣,快快說來。」

  党進咬牙切齒地瞪著那梃板,好象瞪著殺父仇人一般,仔細看了半晌,還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只好把心一橫,將那梃板往趙匡胤跟前一遞,粗聲大氣地道:「臣的兵數、配備都寫在這裡,官家但請看,俺不認得這鬼畫符兒。」

  趙匡胤本就是有心戲弄他,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一旁趙普、曹彬等人盡皆大笑,党進面紅耳赤,無地自容。趙匡胤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笑道:「你這廝也曉得害臊麼,呵呵,哈哈哈,朕不難為你了,去吧去吧,這些事你可以交與幕僚打理,但是行軍調度、陷陣衝鋒,你可不得跟朕打馬虎眼。」

  趙匡胤笑容滿面地說完,擺擺手轉身登車,党進躬身大聲道:「臣党進恭送官家。」

  趙匡胤車駕啟動,其餘官吏也各自上轎、乘馬,車隊剛剛走出幾丈遠,党進便直起腰來,在旁邊一個慕僚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氣憤地罵道:「養著你們也不見什麼用處,見俺為難,怎也不提醒一句?」

  党進平素待人隨和,手下並不怕他,他不罵還好,這一罵起來,身邊眾將、慕僚,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党進氣極,一張臉已成了茄子色兒。党進的嗓門大,趙匡胤坐在車中也聽得清楚,不由搖頭一笑,說道:「這個夯貨,直樸的可愛。」

  說到這裡,趙匡胤雙眉一鎖,忽地想起楊浩來,手指在車中矮几上輕輕叩彈著,他抬頭問道:「那個楊浩,如今在做什麼?」

  隨行而來的內侍副都知顧若離連忙答道:「官家,楊浩自見駕之後每日待在館驛安份的很,出了正月之後他便張羅著在麴院街買了一樁不小的宅子,又託付牙婆聘買歌伎舞女、婢子家僕,為了這些事一直在忙,這兩天才剛剛清閒了些,昨日去遊了大相國寺。」

  「唔……」趙匡胤不置可否地輕應了一聲。顧若離瞧瞧他臉色,又細聲細氣兒地道:「官家,奴婢曾受官家差遣,去過蘆嶺州。奴婢以為,蘆嶺州官吏之所以忠於楊浩,對他言聽計從,是因為他們盡皆是楊浩委任,這些人自以為官位前程盡皆依賴於楊浩。官家厚待他們,讓他們曉得誰才是天下之主,他們自當心向朝廷。

  再者,楊浩離其位,遷其地,久而久之,影響自弱。蘆州建州時強藩環伺,雜胡侵掠,第一要務乃是建立軍隊、擴充軍備,再加上蘆州百業待興,哪一處不要銀子,他卻花了大筆銀錢把州府衙門建得富麗堂皇,雖說楊浩在西北交結折藩,又以胡制胡,打擊橫山諸羌小部落,卻可看出此人有智而少識,好大而喜功。他本出身寒微,不識富貴。如今留在開封繁庶之地,聲色犬馬,富貴榮華,縱曾有過野心,也要漸漸消磨了。」

  「嗯!」趙匡胤還是不置可否,往座位上一靠,微微閉起眼來,顧若離一見,便立即閉口不言。

  那一日金鑾殿上楊浩不倫不類的一番致辭,偏偏還說的鏗鏘有力,無比認真,惹得文武百官忍俊不禁,趙匡胤也是剋制不住,本來一肚子的火氣都笑沒了。

  不過雖說這段小插曲讓他對楊浩的認識有所改觀,聽政之後還是留下了他,把他喚到文德殿去,將蘆州知府的奏表丟給他看。楊浩看到一半臉色就已大變,既沒有矢口否認與自己有關係,也沒有百般推諉責任,當即便叩頭謝罪。

  自他被自己特意留下並帶到文德殿時起,趙匡胤就已經在冷眼觀察他了。令他留下時,他的喜不自勝,單獨面對自己時的忐忑不安,把奏表遞與他時的困惑不解,再到閱至一半時的臉色大變,完全是一個事先毫不知情者應有的表情變化。

  他沒有為自己辯白,倒是符合他一向的性格,當初他的奏表上把功勞盡皆推與羅克敵、赫龍城、劉海波等人,連與他不合的程德玄都捎上了一筆,正是重義之人。如果此時他心中有鬼,便不可能有此反應。

  想到這裡,聯想到自家曾受的冤枉,趙匡胤不免有些動搖。他好言寬慰一番,直說自己對他信任有加,相信不是他策劃此事,讓他安心住在東京,置地造屋,買婢僱僕,歌兒舞女好生過活,便把他打發了出去,話中之意,雖未因此事遷怒於他,卻是要讓他從此長居開封,做個有祿無權的閒逸散官了。

  趙匡胤曲意安慰,亦有他的目的,如非必要,他是不會擅動殺心的。坐天下,大不易,如今征戰四方,幾年間已滅了荊湖、後蜀、侵佔了北漢大片領土,這些地方不是用兵打下來,把大宋的旗幟往城頭上一插,它就理所當然地成為宋國領土了,要征服民心、要貫徹統治,要王化其民,這些就不是武力能夠解決的問題了,而且更非一時一日之功。如今馬上要對南漢用兵,西北地區實在不宜再生事端,將楊浩羈縻於京師,一定程度上就能穩住蘆州。

  至於楊浩倒底有無野心,他也沒有就此撇開不管。楊浩走後,他便召來『武德司』的一位『幹當官』,親自囑咐一番,命他遣派幾名『親事卒』嚴密偵司楊浩的一切動靜。

  第二日一早,楊浩的一名親隨悄然離開東京往西北而去,武德司的幾個『親事卒』立即暗中相隨,待那信使行至白沙鎮時,一個『親事卒』在他酒中下了迷藥,趁機竊了他的書信抄錄下來,又將書信原樣封好放回他的懷中,這才回轉東京。

  當這豢抄的信擺在趙匡胤案頭時,楊浩的信使還沒進入西北地境呢。楊浩的信還是那副狗爬一般的字兒,措辭也是半文不白。兩封信,分別是寫給蘆州團練副使柯鎮惡與一個唐姓女子的。

  給柯團練的信中,楊浩講了自己進京大受官家優待,風光無限,並說從此將長留京師,以後或許還會受官家重用,囑他們能不循正途自民而官,實是難得的機遇,今後一定要自愛自省,安心做事。不日官家就會遣派新的團練使去掌兵,叫他們好生配合,遵從上官,切勿貪權好利各懷機心,以免誤人誤己云云。

  寫給唐姓女子的信則話風一轉,講自己見駕面君所受的驚嚇,罵蘆州群吏那一班混蛋目光短淺、坐井觀天,使了那麼粗鄙的計策排擠程德玄,險些害人害己,牢騷滿紙,還夾雜著一些發洩般的鄉言俚語,隨後又愛意綿綿,大講情話,還寫了幾首從唐詩裡抄來的並不應景的情詩,看得趙匡胤好笑不已。信尾又講如今雖居於京城,地位未定,家宅未安,心中惶恐云云,商議待安居之後再遣人回西北向她家中求親,迎她入京完婚。

  這兩封信看罷,趙官家對楊浩的疑心頓時去了大半。說起來,他對楊浩是很欣賞的,此人能在契丹鐵騎的圍追堵截之下率區區三千士卒將五萬百姓安然帶到西北,實有真正才幹。要知道,帶著五萬平民百姓,可不比三千士卒獨自行動啊,若是一員名將,率三千士卒殺入草原,於十萬鐵騎之中縱橫,也未必不能安然而返,然而你給他捎上五萬老弱婦孺再試試,能成事者寥寥無幾。

  楊浩能成人所不能,這其中固然有運氣的成份,固然有自己率兵及時返回,牽制了契丹大部的原因,也足以證明他有膽有謀。安然抵達西北後,楊浩奏表中推功攬過的態度尤其得到了他的欣賞。楊浩此人無才學而有才幹,放在文官裡武功出眾,放在武將裡文才出眾,尤其此人性情直樸惹人喜愛,未必不是一個可堪造就的人才。

  不料這時程德玄灰頭土臉地回了京城。他折騰了一年,去西北繞了一圈,如今重又回了開封,做的還是老本行----開封府押衙官。

  趙光義帶著這位倒黴的押衙官去面聖見君,官家面前,程德玄親口所述較之奏表自然詳細了許多,一些日常所見的蛛絲馬跡隨口說來,程德玄說者無心,趙匡胤卻是聽者有意,心中疑雲一起,楊浩在他心中的地位登時又變成了「且觀其言、察其行」了。

  這些日子楊浩沒有什麼異動,幾乎都被他遺忘了。

  正想到這裡,就聽車外傳來一聲驚呼,趙匡胤眉頭一蹙,顧若離立即彎腰走了出去。片刻功夫,顧若離便鑽回車中慌張稟道:「官家,城中火起,煙火彌天,看來火勢著實驚人。」

  趙匡胤一聽攸然變色,急忙走出車廂,往開封城頭一看,只見城中一處濃煙滾滾,不由大驚道:「入城,快快入城。」當下車馬驟然加快,向城中飛快地趕去。

  這場火著實不小。

  開封城人口稠密,除了主要大道,盡是羊腸小巷,兩旁高門大戶迭架而起。甲第星羅,比屋鱗次;坊無廣巷,市不通騎。這些年大宋開疆拓土,相繼滅掉一些國家,這些國家的君王如今全都定居開封。

  荊南高繼衝、湖南周寶權、西蜀孟昶……,一個個攜妃帶嬪,舉家遷徙,趙匡胤為示寬宏,對他們十分優待,允許他們置地買宅大興土木,建造種種房舍樓閣,使得開封建築用地更加緊張。

  再加上趙匡胤鼓勵官員們買田建房、享用人生,所以致仕退隱的也罷、正在朝中為官的也罷,許多宦囊豐富的官吏都不惜錢財建造豪宅,生前自己享用,死後傳於子孫,因此上開封城的人口密度、建築密度實是前所未有。

  再加上此時佛道盛行,佛寺、道觀到處都是,都是整日香火不斷之地,他們的信徒一多,在家裡也常常燒香拜佛,一個不慎,起火就成了家常便飯。這時的房屋多用竹木結構,磚石還不流行,一旦起了火,造成的損失之大可想而知。

  在此之前,開封城已多次失火,嚴重的時候一燒就是上千戶人家,就是皇宮大內都起火燒掉過宮殿,趙匡胤深知這火的厲害,見了如何不驚。

  他的車馬自萬勝門入城,匆匆駛過金樑橋,就見前方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許多百姓呼號奔走,遠遠看去,似乎是「建隆觀」一帶起了大火,不過此時也分辨不清了,因為建築緊密,周圍的民居與建隆觀房舍桅角緊緊相依,站在房頂幾乎一步就可以邁過去,這火一起再被風一吹,火勢登時蔓延開來,如今煙火已籠罩了整個巷子,而且還有繼續蔓延的架勢。

  一見火情如此嚴重,趙匡胤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立即吩咐道:「快,馬上傳朕旨意,令党進調禁軍入城撲火!」

  遣了人去調兵,趙匡胤跳下車來往前走,左右生怕官家有失,那些高大漢子立即把他護在中間,行不多遠,逃來湧去的百姓便阻住了他的去路,就見一班坊間的民壯,荷擔挑水,往來奔走,一個坊正跳著腳的喊:「快快快,有什麼用什麼,快打水來救火呀。閒雜人等快快讓開,莫要阻礙救火。」

  一個潑皮推一輛小車,堪堪擋在近河的那條巷子路口卻不挪開,嘻皮笑臉地向那坊正問道:「徐坊正,你倒把話兒說個明白呀,是打熱水還是打冷水,是打甜水還是打苦水呀。」

  徐坊正氣得跳腳,吹鬍子瞪眼地道:「莫道北,水火無情吶,這火燒得如此凶狠,你怎還堵住道路,還不快快讓開?」

  那潑皮翻個白眼兒,乾脆把小車停下了,往車轅上一坐,冷笑道:「要我讓路容易,說句好聽的來……」

  周圍百姓氣憤地道:「把他的車子掀了。」「誰敢?」莫道北把眼一瞪,凶狠地看向四周,那些百姓登時不敢多言。

  趙匡胤氣得肺都炸了,他咬緊牙根恨聲說道:「去,把他給朕就地砍了!」

  兩條大漢立即向那潑皮撲去,這兩個禁軍侍衛一向只聽從官家一人命令,就連朝中百官都不放在心上,哪管這是不是鬧市街頭。那潑皮正在耀武揚威,這兩個大漢撲上去,就像老鷹捉小雞一般把他提了起來,使勁往地上一摜,「嗵」地一聲,摔得那人像散了架似的。

  還沒等那潑皮喘勻了氣罵人,一個侍衛便抽出刀來,雪亮的鋼刀刷地一揮,一顆大好人頭落地,那人頭滾落地上還在呲牙咧嘴,一腔子血噴出兩尺多高,四下裡百姓雖然恨這無賴喪盡天良,可是真的看到這樣殺人,頓時嚇得人人面色如土。

  趙匡胤見那擔水的漢子們也都嚇愣了,正想催促他們趕緊潑水救火,不想附近嘈雜聲一靜,遠處一個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鄉親們,這般大火,潑水不濟事的,不能這麼救啊,得把周圍的房子扒了,得把周圍的房子扒了。快扒房子,要不然,這火非把這一片全燒個精光,啥時到了寬敞的大街啥時算完。」

  趙匡胤聽了這話心中突地一亮,著哇!我真是急昏了頭,怎麼還要撲火,這火還撲得滅嗎?當務之急,是趕緊斬斷火線,勿使火勢繼續蔓延,造成更大的損失才對啊。」

  他趕緊往前趕去,就見前方一處房頭火勢躥起一丈五六,許多人拿著水桶木盆還在潑水,有一個人往來奔走,不斷著喊著應該把周圍即將燒著的房子扒倒,可惜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只要火還沒燒到自己家頭上,誰不抱著萬一的希望?扒我家房子?不跟你玩命才怪。再說,組織救火的頂大就是坊正衙前一類的小吏,誰敢擔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是以竟無一人理他。

  趙匡胤沉聲說道:「趙普,你去喚那坊正過來,亮明你的身份,叫他命人扒倒火源周圍的房舍!」

  「遵旨!」趙普立即舉步向前走去,

  趙匡胤又復看向那人,頷首讚許道:「此人倒是有些見識。」

  那人喊得聲嘶力竭,跑的精疲力盡,呼呼地喘著大氣停下腳步,伸手一擦臉上汗水,登時頰上就是五道黑黑的指印。他望著大火,惋惜地嘆道:「開封城裡不但房舍密集,而且不用磚石陶瓦,盡用竹木建築,這火一起,不知多少人家遭殃……」

  趙匡胤這時才看清他的模樣,不由訝然叫道:「楊浩!」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50
第239章 奇遇

  趙普貴為宰相,高高在上,這時候直接出面去號令百姓反而不成,因為沒有人認得他,可是他去找那坊正,那坊正也不認得他,怎敢胡亂應命。好在這裡烈焰沖天,開府封左軍巡院的一位軍巡判官帶人經過此地,一見如此情形連忙趕了過來,他卻是認得趙相公的,這一來才算替趙普解了圍。

  趙普如今在大宋是什麼地位?皇帝所頒命令只要出了宮門,無論大小都是聖旨,不經二府加蓋印章就是無效的,而趙普則不然,他下的不是聖旨,而是宰相大人的鈞諭,只要他寫出來,隨時都可以下達,無人會不遵令而行,真比聖旨還要快捷有效,在開封城的百姓心中,當今趙相公和直管開封的南衙趙大人,影響力比高高在上的官家還要大,那坊正一聽面前這人真是當朝的趙相公,慌得趕緊就地磕了個頭,就爬起來號召百姓扒房子滅火。

  有趙相公擔著責任,再也沒人遲疑了,鉤鋸斧杈、繩索撬木,所有能用得上的傢伙什兒全用上了,不一會黨進率著禁軍營中大隊人馬趕來,這一來扒房子的速度果然快了。竹木結構的房子就是這一點好,想要燒起來容易,想要拆掉也容易,百姓、士兵一齊動手,很快在大火周圍扒出一段隔離帶來,這一下火勢總算控制住了。

  至於起火處,早已放棄潑水滅火了,只是從火勢剛剛燃起的房中把人都救出來,儘量幫著搶出一些細軟財物,其他的就由著它燒去了。眼見火情已得到控制,楊浩方才退出救火現場,一頭汗、一身灰地坐到一棵柳樹下的大石上。

  這些日子,他一直韜光隱晦,安份守己地過活,他心中明白,官家因為「倒程」事件已對他起了疑心,這疑心未必會因他一番巧妙的作戲而消除。他在朝中無人,羅公明縱然有心幫他,也只能在適當的時候在某些場合敲敲邊鼓,而南衙趙光義則完全沒有這種忌諱。

  他的人被自己排擠出來了,他焉能不怒?楊浩相信趙匡胤的心胸,卻不相信趙光義也有他大哥的胸懷。記得這個宋太宗當了皇帝之後,見到百姓向他的太子歡呼都又嫉又恨,差點兒想廢了太子。自己兒子的醋都吃,心胸再寬廣也有限,如今自己得罪了他,他又是時常能見到皇帝的,對自己不利的話只要說上幾回,可能殺身之禍就突然臨頭了。

  楊浩無法掌握官家如今的心思,只得竭力做出一副安心定居開封的模樣,只求化解官家心中的殺氣。由於他本人也確實想長居開封,做個無憂無慮的太平官兒,倒不虛太多作偽的舉動。如今宅子買了,家僕婢女也聘了,還張羅著買幾個歌伎舞女,一副永居開封的模樣。

  自打到了開封,他還沒有好好遊逛過這個城市,如今春暖花光、陽光正好,宅子裡的事安排的差不多了,朝廷上對他也一直沒有什麼舉動,似乎官家已經淡忘了他這個人了,楊浩就像藏在洞裡躲貓的耗子,總算是鬆了口氣,想出來見識一下開封氣象。

  結果這一出來,恰碰上一場大火,一開始他也跟著抬水救火,可是他也沒想到這火燒得這麼快、這麼猛、蔓延的這麼迅速。在他的潛意識裡對火的印象,還是那種鋼筋水泥建築下失火的情形,等他想明白其中緣由時,大火已向四下蔓延開來,任你如何撲救,只消一刻鐘的功夫就能吞噬一座民居,他這才想起隔斷火源。

  如今大火已控制住,他才退到樹旁休息。趙匡胤悄無聲息地站在柳樹另一側,緊鎖雙眉看著火場。大火熊熊,竹木燃起「劈啪」作響,不時響起轟然一聲,那是倒塌的房屋,房屋一倒,無數火星衝宵而起,躥起七八丈高,彷彿一樹煙花,然後迅速消失在空中,化成了飛舞的灰燼。

  穆羽氣喘吁吁地跑到楊浩的面前,方才他也受楊浩吩咐幫著救火去了,楊浩臉上只是有幾道煙痕,他卻除了眼仁和牙齒都是黑的,就像一個崑崙奴。他興沖沖地道:「大人,火情控制住了。」

  楊浩苦笑道:「唉!這一場火雖救得及時,至少也要有三四百戶人家燒得片木不存了,火勢蔓延如此迅速,許多人家因這一場火就要傾家蕩產,沒有親友投靠、又無一技之長的人只怕要賣兒鬻女求條活路了……」

  穆羽道:「誰讓他們早不聽大人良言相勸,不肯拆自家房子,結果是害人害己,也算是自作自受。好在他們最終還是聽了大人的話,要不然,我看這火得燒幾條巷子,樑門以北全得片瓦無存。」

  楊浩搖頭道:「不是聽了我的話,而是聽了當朝趙相公的話。」他往遠處正與陸續趕來的戍城將領、南衙巡官、地方官吏們講話的趙普,讚道:「這位趙相公剛巧經過這裡,也想到了推倒房屋截住火勢的法子,幸好有他在,幸好他也想到了這法子,要不然受災的百姓至少要擴大幾倍了。」

  「那個官兒就是趙相公麼?」穆羽也往趙普那裡看了看,說道:「那就難怪了,我剛從那邊過來,聽他說,對傷者要儘量予以救治。對那些家產焚燒一空的人家,還有被扒倒房子的人家,朝廷都會貼補銀子為他們重新建造房舍,並補助一些布匹糧食。我聽著這人口氣不小,就曉得是個大官兒,卻不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趙相公。」

  楊浩喜道:「朝廷要救助百姓?太好了,呵呵,當然是他啦,若不是他,哪位朝廷大臣尚未請旨,就敢自作主張,立即頒佈這樣的撫民措施?趙相公果然是一代人傑,朝廷馬上就要南征,這東京城是亂不得的,這番舉措出來,就能讓人心穩定下來了。嗯……,朝廷貼補銀子為他們建造房屋?」

  「是啊,我剛才親耳聽到的。」

  楊浩側頭一想,忽然道:「小羽啊,咱們家這些日子置地買房,又聘買家僕婢女,從蘆州帶來的錢花得可是差不多了……」

  穆羽一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道:「不礙事的,月兒那裡有錢,咱們來東京城時,唐姑娘把她的私房錢都交給都交給月兒保管,說是留著給大人您用呢。」

  楊浩搖頭道:「不成,我現在還沒娶她過門兒呢,哪能用她的錢。」

  穆羽道:「嗨,那有什麼啊,老爺早晚要娶唐姑娘不是。」

  「那不同,」楊浩說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現在就用她的私房錢,以後我這大老爺們在她面前還能抬得起頭來大聲說話嗎?」

  趙匡胤聽到這裡不禁失笑,就聽楊浩又道:「你聽我說,趕緊回去,帶幾個人,把剩下的錢都捎上,去十裡外的瓦坡集,但凡竹子、木料、磚頭陶瓦、蘆葦椽桷一類的建築材料,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穆羽愕然道:「大人,你要擴建宅子?」

  楊浩好笑地道:「擴什麼宅子,你把那些材料全運到這兒來,一下子要蓋三四百幢房子,整個瓦坡集的建築材料全運來一時也嫌不夠,材料一緊缺,價格必然上漲,這一進一出,咱們就能賺上一筆,手頭就會寬鬆的多了。」

  趙匡胤一聽差點暈倒,這反差也太大了吧,剛剛還是憂國憂民的一代賢良,怎麼一眨眼就變成一個大奸商了?

  穆羽訥訥地道:「大人,賺這些難民的錢,屬下覺得……覺得還不如用唐姑娘的錢呢,再說,你不是說,這竹木結構最易起火麼,就算要賣,咱們何不只購磚石,讓他們一勞永逸呢?」

  「呆子!」楊浩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苦笑道:「若是心想便能事成,這天下便沒有什麼事是難為之事了。」

  他抬頭看看仍是餘煙嫋嫋的灰燼場,說道:「這錢你不賺自有人去賺,你不提價自有人提價,與其如此,為什麼不賺?咱賺的又不是黑心錢,至於用磚石……,你看羌人傳統的髮型如何?頭頂光光,何等涼快,再過些天炎熱起來,你勸咱漢人百姓都剃了頭髮,你看他們肯不肯?」

  穆羽想到那種怪異的髮型,忍不住笑道:「自然是不肯的,換了我我也不幹。」

  「這就是了,你要知道,最難改變的就是人的習慣和想法,有些事不是你覺得有利就能推行的,此地百姓慣用竹木,你費盡脣舌也沒人理你。要讓他們認識到用磚石的好處,就算朝廷出面,大力宣揚,最快也得用上三五七年時光,現在是不成的。

  再者,此地因為磚石的用量一向很少,存貨有限,一時何處去買,難道現去外地定貨燒製?等到運來,已是幾個月以後了。閒話少說,快去快去,你馬上回府,取了銀錢就去瓦坡集,若是有那心眼兒靈活的商賈也想到了這一點,咱就來不及了。」

  「那大人你?」

  「我自走回去便是,你身手俐索,快些趕回。」

  「好,那屬下去了。」穆羽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趙匡胤微微一笑,轉身便走開了去,行出十餘步遠,停下腳步對一個侍衛道:「你去,告訴趙普,不必請旨,朕準了。再加上一條,救災建居期間,運輸販賣竹木磚石建築材料入城者,免徵所有稅賦。」

  那個侍衛應聲離去,只聽轟地一聲,又是一棟大屋垮塌,惹來百姓一陣驚呼,趙匡胤眉心微微一緊,暗自忖道:「今朝回去,得召集大臣好好商議一下,我開封日漸繁華,人口稠密,房舍鱗次,火災頻頻發生,這火災雖不可避免,但是怎麼也要商量個辦法出來,以使火災損失減至最小才成。」

  楊浩遣走了穆羽獨自行去,沿著汴河漸漸到了殺豬巷附近。一路行來,只見汴河上百舸爭遊,船帆如雲。湖船、刀魚船、魛魚船、落腳頭船、大灘船、舫船、飛蓬船,各式各樣,各具功用。像輸血一樣,將兩浙布帛、廣東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黃醅、安邑之棗,江陵之橘,陳夏之漆,齊魯之麻,薑桂藁谷,絲帛布縷,釀鹽醯豉,米麥雜糧,一一輸入東京……

  這些氣勢磅礴的大船,看得楊浩心曠神怡。汴河邊上還有許多商鋪,販賣的貨物琳琅滿目,吐番回鶻的皮毛犀玉,江淮的糧食、沿海各地的水產、遼國的牛羊,日本的扇子、高麗的墨料、大食的香料和珍珠,以及來自全國各地的酒、果品、茶、絲絹、紙、書籍,應有盡有。還有一些小店正在出售小吃,熟羊頭、扒羊臉、肚肺、腰子螃蟹、蛤蜊、棗砂糰子、香糖果子,處處飄香。

  百姓們沒有因為樑門以北發生的這場大火引發騷動,到處依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楊浩在一處銅鏡店門口偶然一顧,發現自己頰上幾道黑灰,這才明白一路上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的原因,忙向汴河邊上走去。

  這一處地方古色古香的建築群參差錯落,雕欄畫棟古雅宜人,小窗珠簾暗斂清幽,像是一片富有人家的別墅區,顯得幽靜了許多。那些樓閣亭院臨水而建,門戶開在街道一邊,臨水一邊的多是後院門窗。

  楊浩到了河邊,蹲下身子洗淨了臉龐,剛剛站起身來,「梆」地一聲,一根短木棍便正打在他的頭上。楊浩呆了一呆,仰頭怒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東……啊,原來是位姑娘?」

  就見樓上探出半邊身子,卻是一個少年女子,清淡的臉兒未施妝粉,清雅嫵媚,她一手撐著窗子,一頭及腰的長髮便如一匹烏黑髮亮的緞子垂了下來,末端還掛著些晶瑩的水珠,想是剛剛洗了頭髮。

  那女孩兒見樓下站著一個年輕男子,不禁掩口笑道:「哎喲,真是對不住,奴家錯手失落了窗子撐杆,公子切莫見怪」。

  這少女宜喜宜嗔的一張面孔,笑起來特別好看,怒目金剛見了也要化作大慈大悲,楊浩的些許怒氣也消失了,便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是我自已不小心,不該站到姑娘樓下」。

  那少女笑道:「請公子將那撐杆兒扔上來,可好?」

  「啊?好,好好。」楊浩忽然覺得這一幕有點眼熟,左右看看,很遺憾,偏沒一個叫王婆的在汴河上開茶水鋪子,要不然這分明就是西門慶初遇潘金蓮了。

  他將那杆兒一揚,樓上的少女一手扶著窗兒,一手探出,非常靈巧地接住了杆兒,向他嬌俏地一笑:「多謝公子」。

  「不謝,不謝!」眼看著那姑娘放下了窗子,楊浩曾經背過卻早已無法記起的詞不由自主地躍入腦海,順口便吟道:「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佔了千嬌。妍歌豔舞, 鶯慚巧舌, 柳妒纖腰……」

  再往下又記不起來了,仔細想想,還是記不起來。唉!也就這麼點墨水了,楊浩遺憾地搖搖頭,正要舉步離去,那窗兒「吱呀」一聲又打開了,那少女探出頭來,一雙杏眼看著楊浩溜溜兒地一轉,突然問道:「這詞兒,是公子所做麼?」

  「啊……」,楊浩心道:「這是誰的詞來著?我也忘了,總不能說是霸州鄉下一個叫洪七的乞丐所做吧……」

  那少女只道果然是他做,登時大喜,連忙說道:「奴家錯手打傷了公子,理應待茶賠罪,請公子繞到院前來如何,奴家立即去門前相迎。」

  「耶,西門慶要扮正人君子,小潘這就要主動勾搭了不成?」楊浩在心裡開著自己玩笑,搖頭道:「些許小事,小娘子不用客氣。」

  「誰跟你客氣啦」,少女嬌嗔道:「公子就請到前門來吧,奴家還有事要相托於公子。」

  「什麼事?」

  「這樣樓上樓下,如何說話,公子請先到府前來吧,奴家還能吃了你不成?」

  「這……好吧。」楊浩也不知她到底有什麼事,一時動了好奇心,反正閒來無事,便應承下來。

  那少女見他繞向宅前,不禁歡喜道:「這位公子做的詞著實美妙,說不定能解我家小姐之圍,嘻嘻,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來,我家小姐的運氣真好……」說著順手放下了窗子。

  宅中一處雅居,此間主人公子柳朵兒正煮茶待客。

  室中陳設典雅,壁上懸了幾幅字畫,廳中兩方小几,主客雙方據幾跪坐。几上有幾碟時令水果,門口一架紅泥小爐,炭火正旺,爐上水已滾沸。

  房中沒有椅子,只有臀下兩方矮矮的榻榻米似的東西。

  此時胡凳剛剛傳入中原,肯接受這種新式傢俱的中原人家並不很多,許多人家、尤其是士族豪門,對這種非中國傳統的東西都不屑一顧,平常待客仍是席地而坐,矮几奉茶。美人如玉,串堂風兒再從竹簾外送進一陣茉莉花香,廊下風鈴叮噹作響,情趣意境著實不同。

  來客年約六旬,面容清瞿,三縷長髯,滿頭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看來精神很是矍爍。他穿著一件淺綠色下襬繡著深綠色雲紋的長袍,腰間繫著祖母綠的黃色絲絛,頭髮挽了個道髻,橫插一枝碧玉簪,一派仙風道骨,令人一望而肅然起敬。

  這位老者如果楊浩見了定然認識,正是在廣原曾被他氣暈在地的陸仁嘉陸大名士。

  對面的女子便是這「如雪坊」的主人柳朵兒,開封教坊司下四大行首之一,以歌舞著稱,看她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穿一襲『天水碧』的衣裳,那衣衫是大袖對襟的紗羅衫,小蠻腰低束著曳地長裙,頭髮盤成『驚鵠髻』,上邊一枝金步搖猶自閃動。

  柳朵兒年方妙齡,穿著半袒胸的大袖羅衫,白嫩賽雪的酥胸上便現出一道誘人的溝壑,坐在對面,不止裡邊翠綠色的胸圍子清晰可見,便是兩條玉臂的肌膚也隱然可見。

  慢束羅裙半掩胸,蟬翼羅衣白玉人。陸仁嘉雖然垂垂老矣,見到如此清麗佳人,卻也不禁雙眸發亮。

  這女子果然不愧是開封四大行首之一,看其模樣,明眸皓齒,軟媚著人。其笑若春風拂面,雙眸盈盈一轉間,便覺無限風情撲面而來,著實令人色授神銷。

  「定庵先生,請用茶」。

  柳朵兒雙手奉茶,恭恭敬敬遞到陸仁嘉面前,陸仁嘉忙舉手接過,右手虛虛一扶,微笑道:「愛卿不必多禮。」

  愛卿一詞此時並非皇帝專用,有身份地位的人對相熟青樓女子也用這樣的親暱稱呼,就像上古時候人人皆可用朕字自稱一樣。陸仁嘉這麼稱呼柳朵兒原無不妥,不過他今日登門可不是尋芳問柳來了,而是受柳朵兒之邀要幫她填詞作曲,如此稱呼,不免有些狎戲之意,柳朵兒聽了微微赧然。

  這姑娘容色端麗,微帶羞意時,那模樣便更加動人,千嬌百媚,實難言喻。

  陸仁嘉老眼裡光芒閃動,捻鬚笑道:「愛卿不愧為開封行首,果然瑟瑟動人。」

  柳朵兒眼簾微垂,淺淺一笑道:「定庵先生謬讚了,妾風塵陋質,貌乏葑菲,怎堪先生如此誇獎。妾自幼喜歡研究翰墨、酷愛詩詞,今日邀請定庵先生登門,便是希望先生今後對妾多加指點,時常惠施藻句瑤章,妾自感激不盡。」

  陸仁嘉卻知這位姑娘如今正與開封另一行首吳娃鬥法爭名,如今落了下風,這才找到他的頭上,想要借他的詞來扳回一局,於是一拂長髯,哈哈笑道:「老夫本就喜歡舞文弄墨,愛卿蘭心惠質,令人望而心喜。若能與愛卿時常詩詞奏對,也是一樁美事。只不過……」

  柳朵兒會意,嫣然笑道:「定庵先生放心,若得先生好詞,妾自有酬金奉上。得先生一首詞,妾奉酬金五兩,如何?」

  五兩紋銀一首詞,這價錢倒也不算低了,但陸仁嘉乃中原名士,對他來說,這價也算不得高。陸仁嘉笑道:「愛卿,老夫家中不缺銀錢,這區區銀錢原本不要也罷。但……開封四大行首,多向名士索詞,向來按才學名氣償付酬謝,老夫的要價若是低了,於面子上卻不大好看。」

  柳朵兒這價格原本就給他留了還價餘地,一聽這話便道:「那麼,不知定庵先生的潤筆之資,定價幾何?」

  陸仁嘉伸出一根食指:「十兩!」

  柳朵兒略一猶豫,頷首道:「如此,那也使得。」

  陸仁嘉微微一笑,搖頭道:「老夫說的……是黃金。」

  「甚麼?」柳朵兒吃驚之下攸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陸仁嘉的老眼在她粉嫩酥滑的酥胸上微微一溜,含笑道:「不過……這潤筆之資麼,其實也並非不可商量,就看愛卿你意下如何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8-2-10 16:54
第240章 想的美

  這戶人家的宅院不是那種方方正正的院落,青瓦的牆頭也是高低起伏如同波浪,偶然經過磚瓦砌的窗花,自縫隙看進去,只見院中花木扶疏,雕欄繚繞,像是個大富人家。

  楊浩的好奇心更濃,不知道這樣一戶人家的少女尋他何事,待他繞到正門兒,卻見門口大開,門楣上高懸一塊黑漆牌子『如雪坊』,瞧這名字不象是一幢民居,楊浩不禁一呆。

  「公子,奴家在這裡!」

  遠遠傳來一聲清脆的叫聲,楊浩向門裡一看,就見方才在河邊後窗見過的那位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來,穿一件綠色窄袖短襦,外罩緊身半臂衣,一條緊束纖腰的嫩黃窄裙,那一頭秀髮仍是溼潤油亮,只簡單地挽了,隨著她的奔跑在削肩上活潑地跳動著。

  她的短襦上衣是對襟的,沒有扣兒,只在胸腹前繫了個蝴蝶結兒,v領內小小的緋色裹胸襯著一對初初發育的細緻乳丘,精緻纖美的鎖骨一覽無餘,這樣的打扮在初宋時代尚不少見,粉胸半掩凝晴雪,傳的是薄、透、露的大唐遺韻。

  「嘻嘻,公子走的好快,請隨奴家來,且到廳中待茶。」

  楊浩見她這人家大白天的連一個應門的老院子都沒有,想起門楣上的名字,再看看這位姑娘毫不拘泥的大方,心想:「這幢宅院不會是……一幢青樓吧?」

  他遲疑說道:「姑娘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又何妨,我一個男子,與你無親無故,就這般登堂入室,只怕不妥。」

  那小姑娘掩口笑道:「我們這如雪坊,正是無親無故的男子才方便造訪。好啦好啦,再裝就不像啦,快隨奴家來。」

  說著不避嫌疑,伸手便來拉他手臂,若在院門口與她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見實在不美,而且這小姑娘雖然大方,卻絕不像個花痴,還怕她扯了自己進去強姦不成?

  楊浩心裡胡思亂想,遲遲疑疑地隨著她向走行去,一路上只見亭臺樓閣,曲苑迴廊、朱欄綺疏,雅緻非常,看起來還真象是一家富綽的大戶人家。不但清靜雅緻,而且氣派不俗,楊浩方才的想法又有些動搖了:這可不像是一家青樓啊。

  那少女陪著他進了一幢小樓,在廳中坐了,向他嫣然笑道:「公子稍坐,奴家去沏茶來」。

  楊浩欠身道:「不敢有勞。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那姑娘抿嘴笑道:「公子喚奴家一聲妙妙就是了,奴家莽撞,不知公子的尊姓大名是?」

  楊浩微微一笑道:「我麼,姓楊名浩。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姑娘邀我來有何用意?」

  「嘻嘻,不急不急,楊公子請稍坐,待奴家沏了茶來,再與公子慢慢解說」。

  妙妙手腳麻利,片刻的功夫就沏了一壺茶來,端到矮几上放了,為他斟上一杯茶,在他對面據席坐了,這才對他詳細解說起來。

  大出楊浩意料,原來這裡果然是一家青樓。在楊浩的印象裡,青樓應該就是那種四合院子,滿樓都是鴿籠般的小屋子,嫖客進了院子,老鴇嚎叫一聲:「樓上的姑娘們,出來見客啦!」於是便湧出一堆鶯鶯燕燕來,嘰嘰喳喳的吵的人頭暈。

  楊浩在府谷也逛過青樓,而且是極高檔的青樓,比他想像的不堪模樣強了許多,不過卻也絕對不似如今所見的這幢如雪坊。聽妙妙姑娘的介紹,這麼大一幢園子,裡邊竟然只有一位當家紅牌柳朵兒姑娘,餘下的人盡皆是侍候的侍婢家奴,象妙妙這樣的姑娘則是為她伴唱伴舞的身邊之人。

  瞧那情形,這位柳朵兒柳姑娘頗像現代的紅歌星,身邊經紀人、司機、保鏢、化妝師、專屬的伴歌伴舞團隊,一個人養活數百人,真不曉得她是怎樣顛倒眾生的絕世尤物,才有這樣的大本事,楊浩不禁暗暗稱奇。

  其實這是楊浩理解的差了,他還以為冠以一個妓字,就一定是做皮肉生意的,卻不知這個時代娼與優是不分家的,都可稱為妓,但所做所為大不相同。「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脣萬人嘗的」那是娼,而優是賣藝不賣身的,所以品流也就高些。

  純粹是以色怡人的,那是很難大紅大紫的。而楊浩以前所進的青樓,即便是極高檔的,也不過是做皮肉生意的,自然不能與柳朵兒這樣的優伎所住的宅院相比。這第一流的優伶,起居之處也是寬靜房宇,三四廳堂,庭院有花卉假山,怪石盆池,其小室帷幕茵榻,左經右史,雖是以色娛人,卻並不侍奉枕蓆。

  她們接待的人,大多是非富即貴的人物,這些人身份地位、文化素質都是很高的,家中也不缺嬌妻美妾,還不至於飢渴到成了色中餓鬼,家裡嬌妻美妾無數,偏要跑到妓院裡來花錢。他們到青樓裡來,大多是品茶聽曲放鬆心情,亦或是好友相聚洽談生意,飲酒興盡便離去了,基本沒有苟且之事,這和我們今天理解的妓院相去甚遠。

  既然官場、士林這些人追求在此,所以第一等的名妓標準,最首要的一個條件,就是落落大方、談吐不凡,能夠把客人們照應的面面俱到,活躍場面;其次便是琴棋書畫,能歌善舞;最後才是皮相的要求。

  當然,藝伎並非就一定守身如玉,她們混跡聲色場中,接觸的又是各行各業最為佼佼不群的優秀男子,為了攀附權貴求個照應,或者仰慕傑出男子的本領才學,情投意合之後攜手入帳、款款溫存的事也是有的,這卻不是為了纏頭之資,只為兩情相悅罷了。

  次之一品的伎女也多是出自世習散、雜劇之家。權貴富紳們的宴聚,必有這樣的女子應邀攜樂器而往。這樣的女子,也以絲竹管絃、豔歌妙舞為一技之長。至於陪宿風流,賺取纏頭之姿的,那便又下一檔次了,她們的恩客群體最為廣泛,所得卻也有限。

  或許有人奇怪,第一等的名妓看得著吃不到,又養著這麼一大家子人,她能賺多少錢?其實不然,這樣的名妓賺的錢,與出賣色相的娼妓收入實不可同日而語,簡直是天差地別。

  那些非富即貴的大人物總是要交際應酬的,許多事更是不方面在家裡談,或者不方便讓人看到他們私下往來,於是他們就要到勾欄裡去,品茶聽曲放鬆心情,好友相聚洽談生意,這樣的場合就成了官場合縱、商場連橫、互相勾結、上下溝通的最好場所。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之間或許熟悉、或許生疏,或許有些話不方便直接說,或許有些事不方便當面提出條件,這時就要有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兒從中穿針引線、溝通協調、緩解矛盾,促成各方政治結盟、商場合作。

  這個人,自然就是那第一等的青樓名妓,她真正賺錢的手段就來自於此。所以,第一等的青樓名妓,賺錢的營生是做『項目』,也就是公關,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公關,而不是靠做皮肉生意去攻男人下面那一關。

  後世的秦淮八豔,清末的賽金花,在社會上擁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因為她們手中掌握著官場、商場,士林,各個方面最重要的人脈資源,而不是她們的相貌身材或是床上功夫就比其他妓女高明多少。

  但是這個龐在的人脈資源要怎麼凝聚?當然就要靠當家紅牌的談吐雅意、交際本領,琴棋書畫、歌舞答對,和她手下那支龐大的服務隊伍提供的高雅的酒食飲宴、聚會環境等等構架起來,吸引了社會各個層面的傑出人才往來之後才能形成。

  柳朵兒姑娘原本是泉州青樓第一行首,她能文詞,善談吐,妙應酬,評品人物,答對有度。門前僕馬繁多,豪少來遊;進士不絕,崇侈布席,在泉州時,那真是往來皆公卿,談笑有鴻儒,能量著實不小……

  楊浩沒想到青樓之中原來還有這許多學問,聽得這裡卻有些好奇,問道:「泉州我是知道的,那裡海運興旺,萬國客來,若說繁華,不比現在的汴梁稍差。柳姑娘在泉州過得逍遙自在,為甚麼偏要千裡迢迢跑到開封來?」

  妙妙聽了,一雙柳眉向下一搭,長嘆道:「唉!還不是因為該死的臭男人。」

  她瞟了楊浩一眼,趕緊說道:「奴家可不是說你。」

  楊浩舉起袖子嗅嗅,笑道:「好在沒有臭味兒,果然不是說我。」

  妙妙「咭」地一笑,隨即又愁眉苦臉地道:「此事倒也不怕說與你知道,我家姑娘遣退許多用熟了的人,棄了根基輾轉來到開封,實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這一切緣由都因那平海節度使陳洪進引起。這個陳洪進,雖官拜節度使,實是彰泉一帶的土皇上,他……」

  楊浩聽她說了幾句,就覺有些暈頭轉向,在她口中,一會兒說陳洪進是清源節度使、一會兒又說是平海節度使,一會兒是他是南唐李煜臣下,一會兒又說他是大宋官家臣下,聽得楊浩一個頭兩個大,不禁插嘴問道:「姑娘且住,在下聽的有些糊塗,這陳洪進到底是宋國的官還是唐國的官?」

  妙妙問道:「公子想來是不曉得這陳洪進的來歷?」

  楊浩當然不曉得,便道:「不錯,這人的名頭我是聽說過的,不過對此人經歷的確一點不知。」

  妙妙便道:「陳洪進本是閩國的官兒,前些年閩國因為內亂亡了,佔據漳州、泉州的大將留從效便投靠了唐國李煜。留從效死後世子年幼,統軍使陳洪進便誣指少主欲投靠吳越,把他綁了送去南唐,推舉統軍副使張漢思做清源軍留後,自任節度副使。

  沒兩年功夫,他就取而代之,成為清源軍節度使。他見宋國勢強,又遣使投宋,官家便把清源軍改稱平海軍,任命他為平海節度使,不過他對唐國也是一樣稱臣的,所以遣使往大宋時就自稱平海軍節度使,遣使往唐國時就自稱清源軍節度使。」

  楊浩恍然:「原來如此……」

  妙妙說道:「陳洪進手下有一員大將,乃是被陳洪進取而代之的張漢思親信,他想殺了陳洪進復立舊主,便勾結了一班對陳洪進不滿的將領,邀請陳洪進赴宴,暗中卻埋伏了士兵,想在席間取他性命,為了不使陳洪進疑心,這個人就請了我家小姐前去歌舞助興。

  不料陳洪進剛到,還未進府門,恰巧就有地龍翻身(地震)。去誑他來的一員將領以為這是上天示警,陳洪進有神佛庇佑,驚嚇之下當即倒戈,把他的那些同謀暗布伏兵,要在席間取陳洪進性命的事說了出來。

  陳洪進上馬便逃,回去便遣兵來,把四下事敗逃散的將領抓回來殺掉,他這一殺,但凡涉嫌的、與那些將領往來密切的,真是一個不饒,一天功夫就屠了幾百戶人家,數千條性命,血汙滿城,殺氣沖天。

  他殺紅了眼,只道我家小姐也是那些人的同謀,便派人來,要把我「如雪坊」上下殺光,幸虧他手下的將領中多有傾慕我家小姐的人,搶在他派出的人前面跑來報信,我家小姐得知消息不敢稍做停留,立即裹了細軟與趙管事、龐媽媽自水路逃走,如雪坊中許多人都取些財物一鬨而散了。

  我家小姐遷來東京汴梁,不過一年光景,便躋身東京四大行首,風光一時無兩。可是這一來便搶了許多汴梁人物的生意,惹得許多行內姐妹大為不滿,於是便有人挑唆「媚狐窟」的當家姑娘吳娃與我家小姐爭風。」

  兩個姑娘受人慫恿,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她們都是滿腹才學、目高於頂的人物,本來就有爭勝之心,也想較量一下對方的本領,可是鬥來鬥去鬥出了火氣,而且知道的人越來越多,聲勢已經造成,兩人騎虎難下。這一場爭風已關係到二人今後的身份地位,二人只能全力以赴。

  本來二人爭鬥互有勝負並不分高下,可是從一個月前開始,那吳娃兒不知得了何方高人指點,無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其意境都突然高出了柳姑娘一籌去。柳朵兒本來擅長歌舞,不想前日那吳娃兒也以舞蹈挑戰,所跳舞蹈頗具西域胡風,令人耳目一新,那纖腰款擺,粉臍半露,真個是勾魂攝魄,簡直如同天魔豔舞。

  柳朵兒本是泉州名妓,也見過波斯、大食的舞女跳舞,與之有些相似,只因不夠高雅,涉於淫邪,所以一直不屑去學,而吳娃兒的舞蹈依稀有些那種異域舞蹈的神韻,卻又去蕪存精,大不相同,一時博得喝彩無數,頓時便把柳朵兒的舞藝壓了下去。

  柳姑娘連連失利,開封教坊行裡的姑娘們趁機對她大肆打擊,造謠貶斥,試圖一舉將她擊敗,叫她在開封無法立足,所以目前柳朵兒的處境十分艱難。

  楊浩聽到這裡已然明白,脫口說道:「我明白了,妙妙姑娘可是想要我為你家姑娘寫詞?」

  妙妙欣然道:「正是,公子可願答允麼?」

  楊浩心裡頭「刷刷刷」地便想起七八首膾炙人口、傳誦千年的絕妙好詞來,可惜……沒一首他能背的全的,全是支離破碎的傳世佳句。

  妙妙見他為難神色,忙道:「公子不必自歉,你方才那首詞是極好的,相信我家小姐看了也要傾心歎服。您若為我家小姐寫詞,這潤筆之資是不會少了你的。再說,我家小姐歌舞俱佳,有我家小姐為你唱詞,用不了多久,公子的詞作就會傳遍天下,在士林中大揚其名,到那時公子也會名利雙收。」

  那時印刷出版還很昂貴,而且常常是作者自己出資才有可能印刷,不是什麼人都消費的起的,青樓女子詩詞彈唱,要依賴於才子名士提供詩詞,才子名士則藉她們之口將自己的詩詞傳播開去以揚名聲,若非如此早就不知失傳了多少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詞,這是合則兩利的事。因此妙妙自信滿滿,只道自己一說出來,楊浩就會欣然應允。

  寫詞?笑話,就我這半瓶醋,你要是拖我進來倒採花,我老人家大不了逆來順受,反正也不吃虧,who怕who啊。讓我寫詞?楊浩馬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唔?不不不不不不不……」

  「定庵先生慢走,這潤筆之資,且容妾身再與內外管事好好商量一下。」

  院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妙妙姑娘訝叫一聲:「小姐!」,慌忙起身走了出去。楊浩探頭向外看去,就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雄糾糾、氣昂昂揚長而去,大袖飄飄,氣派不凡,後面一個翠衣少女追了幾步,怔怔立在當地沉默不語。

  陸仁嘉一代名士,風流自賞,有些話兒當然不便明言,可他的暗示已是相當露骨,柳朵兒卻只是佯作不懂,陸仁嘉耐心漸去,終於一怒而起,揚長而去。

  柳朵兒當初從泉州逃來,匆匆忙忙只攜了一些細軟之物,自到了汴梁又是置地又是買房,裝修廳臺粉飾樓閣,花錢如流水一般,幾乎耗盡餘財。這一年來為了打開局面,前期許多客人往來,都是她自家掏錢聘人邀來,其作用就是「托兒」,所以開張前期盡是投入,眼下剛剛要開始有所收益,誰想便與那媚娃兒鬥得不可開交,而且還落了下風。

  她從泉州來時帶來的泉州士子們所寫的詞賦已經用盡,要是沒有絕妙好詞,今後如何能得到那些飽讀詩書的官紳們青睞?更何況這時與媚娃兒的鬥法已是鬧得滿城皆知,一旦敗北,後果堪憂。若再得不到好詞壓媚娃兒一頭,就再無翻身餘地了。可是……可是這老不修雞皮鶴髮,老邁年高,垂垂老朽還是色心不死,柳朵兒本想裝佯避過,誰知他……

  正心亂如麻的當口兒,妙妙興沖沖迎過去道:「小姐,我請回來一位公子,這位公子可是填的一手好詞,小姐可要見見他麼?」

  柳朵兒雙眼頓時一亮,忙道:「喔?是什麼人?」

  妙妙道:「這位公子名叫楊浩,就在那邊廳中。」

  柳朵兒從不記得開封士林有哪一位才子叫楊浩,一聽之下大失所望,妙妙口中的「好詞」恐怕好的有限,能濟得甚麼事?沒得再去吳娃兒面前丟一回醜。

  她這時正是心煩心亂的時候,哪有心思再理那個什麼楊浩,便搖頭嘆道:「罷了,你請那位公子離去吧。還有,馬上把趙管事、龐媽媽請來見我。」說罷拂袖而去,自始至終不曾向向那廳中瞧過一眼。

  「小姐……」妙妙自作主張把人家請了來,不料小姐見都不見便要把人趕走,她走回廳中時臉上不禁有些愧色,訕訕地道:「楊公子……」

  楊浩如釋重負,一身輕鬆地站起來哈哈笑道:「無妨無妨,小娘子不必為難。我還有事,這就走了。」說罷便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公子,楊公子……」妙妙喚之不及,頓頓腳便追向自家小姐去了。

  楊浩離開「如雪坊」不大功夫兒,柳朵兒主婢便匆匆從院中追了出來,原來妙妙心有不甘,跑去後院把楊浩「做」的那首無頭無尾的詞背給了她聽,一聽之下果然是絕妙好詞。柳姑娘識得的詩詞極多,但是這一首從未聽過,妙妙又說楊浩親口承認這首詞是他所做,柳朵兒悔恨不已,馬上就從院兒裡追了出來,到了門口一看,門前不見楊浩身影,條條巷口四通八達,誰曉得他去了何方。

  柳朵兒嗒然若喪,幽幽說道:「唉,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不世出的才子,我卻與他失之交臂,莫非天也要與我為難?」

  妙妙眼珠一轉,忽地說道:「小姐,羅家三公子在南衙做官,管的是戶藉人口,要不……託他幫忙,查索一下這個叫楊浩的人是什麼身份,咱們上門去求他,姑娘只要開了口,不信他就鐵石心腸。」

  柳朵兒苦笑道:「汴梁人口如此眾多,叫楊浩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尋得到他?」

  妙妙說道:「事在人為啊,只是花些功夫罷了,同名同姓者縱有幾百,年歲相當的卻頂多一二十人,花上三五日功夫還怕找不到他?」

  柳朵兒想了想,頓足道:「也罷,我立即修書一封,你替我送去羅三公子府上。」

  「好!」妙妙雀躍道:「小姐放心,就算把這汴梁城翻個底朝天兒,妙妙也一定把他給刨出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acer76123

LV:16 版主

追蹤
  • 4

    主題

  • 562

    回文

  • 3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