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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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一將難求

  慶王府中燈火通明,慶王耶律盛尚未就寢,此時正與一眾心腹討論軍機大事,將領們分坐兩側,牆壁上掛著一副山河地理圖,耶律盛蹙眉指著地圖,正向手下將領們講解著銀州目前的局勢。一個月白衫兒的美貌少婦姍姍走進廳來,向慶王襝衽一禮,身後相隨的侍婢們便將一碗碗夜宵分送到諸位將領們面前,耶律盛語聲一頓,說道:「好了,大家先歇一歇,吃點東西。」

  正襟危坐的將領們頓時放鬆下來,有些人一雙大眼盡在那些體態曼妙、姿容清秀的婢女們身上打轉,有的還趁她們奉上粥茶的時候偷偷摸摸她們的小手,只要將領們在他面前不做太過出格的事情,耶律盛只做未見。那月白衫兒的美貌少婦親手端了香粳米粥來送到他的面前,耶律盛含笑點了點頭。

  耶律盛的這座慶王府就是原來的銀州防禦使府。就連那月白衫兒的美少婦,都是原銀州防禦使李光齊的侍妾,被他佔據銀州之後一股腦兒接收過來。他自己原來的妻妾,早就丟在逃亡路上了。

  慶王耶律盛一路西逃,只帶出四萬族人,其中傷病不能作戰者除外,能戰之士只有三萬,他們沒有糧草輜重,一路全靠劫掠州府村寨維持,後面又有耶律休哥苦苦追趕,如果就這麼一路逃下去,就算不被耶律休哥殲滅,勢必也要軍心渙散,出現大量逃兵,於是到了銀州附近時,慶王不想再跑了,他必須要找一個立足之地,而這個立足之地只有銀州城。

  銀州城在李氏多年經營下,家底十分殷實,多年蓄積下來,城中糧草無數,又有活水,就算守上十年也不成問題,正宜作為他的根基之地。但銀州雖然因為周圍局勢的原因,主力放在外線禦敵,銀州城也比不得上京城那般險峻難攀,但他後有追兵,可沒有工夫打上一年半載,再加上他的人馬善於草原上馳騁作戰,並不擅長攻守城池,也沒有相應的攻城器械,要奪銀州城便只有行險使計。

  耶律盛定下了謀奪銀州的計畫,卻苦無沒有良策謀城,便向心腹們問計,耶律盛手下也不乏文臣武將,一時才俊,其中有一個謀士叫隆興翼竭思苦慮一番,便向慶王獻上了一計,慶王耶律盛一聽大妙,立即依計行事。他指揮大軍過銀州而不入,倉皇西去,作出繼續逃命的模樣,同時使一心腹大將羊丹墨帶兩千名死士脫離大隊,向銀州投降。

  那羊丹墨也是智勇雙全之士,他得隆興翼面授機翼,又進行了一番補充,向耶律盛額外討取了一千多名士兵,這些士兵不要生龍活虎猶能力戰的,只要傷殘老弱奄奄一息的,耶律盛若非部下中不乏隨他造反的其他諸部族人馬,不肯作出捨棄傷兵大失人心的事來,早就把這些累贅拋棄了,一聽羊丹墨補充的計畫,頓時大喜,馬上應允下來。

  於是羊丹墨便率領這兩千人馬趕往銀州,他先使那一千勁卒埋伏在五羊坡,然後親自率領剩下那一千老弱病卒,帶著耶律盛交與他的大批金銀珠寶趕往銀州,距銀州還有十裡路,便是銀州設在北路的一座軍驛,叫五羊驛。羊丹墨叩關乞降,獻上大批金銀細軟,只說自己不想繼續跟著耶律盛繼續逃竄,又不敢回到契丹受死,因此獻上金銀,乞求接納。

  那守關將領施爾粲本是新任銀州防禦使李光齊府上一個家將,因為李光齊是從眾多堂兄弟中競爭出來,幸運地被夏州李光睿指定為防禦使的人選,為了坐穩這個位置,打擊堂兄弟們的氣焰,李光齊大肆任用私人,府中的人雞犬升天,俱都委了官職,這個叫施爾粲的家將便撈到了五羊驛鎮關將領的位置。

  施爾粲見到羊丹墨奉上的金銀珠寶,便已被那珠光寶氣迷花了雙眼,又見他帶來的確實是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登時戒意大消,慷慨地答應把他們接納下來。這時羊丹墨便又進言,說另外一支部落也已帶著本族的全部財寶、牛羊、馬匹和女人離開了慶王,只不過這支部落以前曾經參與過契丹對銀州的攻擊,他們的族長頭人擔心受到銀州的懲罰,所以不敢前來歸降,準備逃到吐蕃人的地方去。如果施爾粲大人有意招納,他願代為引見,消除那一個部落的戒心。同時他還很關切地告訴施爾粲,那個部落尚保留著三百多人的武裝,有一定的戰鬥力。

  施爾粲聽說那支部落攜帶了大批牛羊、財寶,還有女人,登時兩眼放光,他本一介家奴,目光短淺,此時滿腦子都是黃澄澄的金子和花花的肉體,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哪裡還有什麼戒心,這一去何止求財啊,銀州正與吐蕃人征戰,如果把本想投靠吐蕃人的部落拉過來,那還是大功一件呢。所以他馬上急不及待地答應下來,然後率領八百精兵,讓羊丹墨帶路,去招降那支契丹部落。

  這件事,他並沒有向銀州方面報告,因為一旦報告上去,由銀州方面派出使者,第一,要分他的功;第二,要分他的財;第三,要分他的女人。施爾粲只想事成之後,再親自去向李光齊報告,於是興沖沖地上路了。

  當日傍晚,這支隊伍就回來了,領頭的還是施爾粲,施爾粲一進五羊驛,他帶回來的人馬便大肆燒殺起來,已先進城的那些老弱殘兵也奮起餘力竭死配合,將整座五羊驛順利佔據,隨後他們片刻不停,便押著施爾粲「逃」向銀州城。

  銀州城頭早已望見五羊驛大火沖天,及見潰兵逃來,連忙向城下探問消息,施爾粲在羊丹墨利刃逼迫之下,只得謊稱契丹慶王潰兵攻五羊驛奪糧,他兵微將寡抵敵不住,要逃回城來向李光齊討救兵。

  燈頭打下燈光來,見城下站的確實都是五羊驛的兵馬,最前頭施爾粲穿著一套小衣,旁邊還站著五、六個披頭散髮的侍妾,那城上守軍不禁暗罵。可他雖恨施爾粲是個廢物,這個官兒畢竟是新任防禦使大人的心腹,還不能得罪了他,只得沒好氣地令人放吊橋,開城門,叫他進來。

  若非銀州城多少年來都不曾敵人摸到近邊來,而且慶王大隊人馬確實已經穿越銀州一帶,繼續向西逃去了,這位守城官也不會如此大意,如今他這城門一開,可就闖下了瀰天大禍,那些「傷兵殘兵」一進了城,發一聲喊,便向四下措手不及的契丹兵攻去,迅速佔領了北城門。

  當李光齊聞訊揮軍奪門的時候,城外一條火龍遠遠馳來,慶王耶律盛帶領大軍迂迴繞了一個圈子,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殺了個回馬槍,兩千名敢死之士浴血護門,用他們的血肉保衛著他們這條唯一的生路。

  銀州主力正在外線與吐蕃、回紇部落作戰,銀州城中只有守軍一萬多人,這些兵力倚仗地利,對付十萬大軍也能支撐一個多月,可是城門一破,他們就不堪一擊了,到了天光大亮時,慶王已殺死李光齊,鳩佔鵲巢,完全控制了銀州城。

  銀州守軍死的死、降的降,正在外線作戰的銀州軍隊得知根基已失,立即作鳥獸散,有的率兵去投夏州,有的家眷族人都在銀州城中,又受慶王利誘,便乾脆投降了慶王,慶王耶律盛就此成了銀州之主。

  因為此時夏州李氏正受吐蕃、回紇牽制,雖知銀州有失,一時半晌也顧及不了銀州,而德王耶律三明在上京也起了異心,迫使皇后蕭綽急急調耶律休哥回師,這就給了耶律盛可乘之機。他佔據銀州之後,立即加固城牆、重修銀州附近的軍驛險隘,在戰略要地部署兵力,把整個銀州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然而,他雖以突襲手段佔據了銀州,殺死了李光齊,卻不敢說這位子就坐得穩當。契丹蕭后不會放過他,一旦讓她騰出手來,必會揮師西進,除去他這個叛逆,所以耶律盛極為重視交好左近的吐蕃部落、回紇部落和橫山羌人,同時加固城池,招兵買馬,不但要應變,還希望有朝一日殺回上京。

  所以他需要不斷地增強實力,瘋狂地積蓄實力,才有與蕭后一決雌雄的本錢,銀州一萬多精兵的歸附,使他嘗到了甜頭,如果能繼續擴充實力,蕭后又不可能以傾國之兵來與他作戰,他在銀州就能穩若泰山。

  近在咫尺的吐蕃、回紇、橫山羌人的主意暫時打不得,他們的勢力太鬆散了,如今耶律盛正在穩固銀州防務,根本不能東征西討,得罪這麼多令人頭痛的鄰居,於是他便把主意打到了國已不國的漢國頭上。

  漢國如今雖如風中的一片殘葉,凋零得很,可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於是耶律盛派了一位使者去見漢國新上任才一年多的皇帝劉繼元,慷慨地許諾只要漢國與自己結盟,他願意傾力助漢,建立攻守同盟。

  劉繼元被契丹拋棄之後,整天擔驚受怕,就怕宋國會派兵打過來,果不其然,契丹這邊的絕交書送到不過一個多月,宋國就真的派兵來了,皇長子德昭親自掛帥,五路大軍殺氣騰騰,對漢國擺出了志在必得的架勢。

  劉繼元正心驚肉跳的當口兒,從天上掉下來慶王這麼一位仁義大哥,像一根稻草似的飄呀飄,飄到了他這個溺水人的面前,劉繼元大喜,這對難兄難弟一拍即合,立即訂立了攻守同盟。耶律盛馬上派出一萬五千精兵星夜馳援漢國,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其實慶王這麼做,只是看準了劉繼元實力不濟,在宋國的進攻下,根本守不住他的天下,慶王也根本沒有打算派自己的人馬去幫他守城,他只是想在勢危的時候,把劉繼元裹挾到到銀州來,劉繼元一來,他的兵馬就得跟著,到時候在自己的地盤上,就能漸漸吞併劉繼元的殘部,到時勢必大大壯大自己的實力。

  有劉繼元在手,說不定那時還能用他這個廢物皇帝與宋國做筆交易,可他萬沒想到趙匡胤突然駕崩,宋軍潮水一般湧來,又潮水一般退去,他這個拾海人連根海帶都沒撿著,只得怏怏退兵。緊接著宋國新任皇帝又派來一位橫山節度使,他的銀州就在橫山範圍之內,這位橫山節度使當然來者不善。

  況且,就算楊浩沒有攻打銀州的意思,他又豈能放過楊浩?那可是他的殺子仇人啊。然而若論在橫山羌人中的影響,他這個新來乍到的契丹慶王可遠不及已經和橫山羌人打了兩年交道的蘆嶺州,要他貿然出兵,穿過橫山羌人聚居地去攻打蘆嶺州,他可放心不下。可若不盡快解決蘆嶺州這顆眼中釘,一旦來日蕭皇后騰出手來,再度揮軍討伐,楊浩也見機來攻,銀州勢必腹背受敵,陷入兩面作戰的困境,是以耶律盛一面使人向漢國求援,希望漢國出兵合力攻打蘆嶺州,一面召集各路將領,日夜商討解除威脅的種種辦法。

  耶律盛一邊吃著夜宵,一邊思索著心中的難題,正沉吟間,一個小校忽地搶進廳中,大聲稟報道:「啟稟慶王,漢國侍衛都虞候劉繼業到了,正在前廳等候召見。」

  耶律盛大喜,霍地站了起來:「劉繼業帶來了多少人馬?」

  小校恭聲說道:「劉繼業主從一共十三騎,未見大隊兵馬相隨。」

  慶王皺了皺眉,如即釋然笑道:「是了,劉無敵用兵向來謹慎,自然不會招搖而來,我去見他。」

  劉繼業坐在廳中,雙眉微鎖,正低頭盤算著面見慶王耶律盛之後的說辭。

  漢國有難,慶王慷慨出兵相助,如今慶王有意攻打蘆嶺州,向漢國借兵,劉繼元實在沒有理由拒絕,可是宋國出兵伐漢時,劉繼元恨不得跟耶律盛穿一條褲子才能體現他兄弟的親密,但宋國一退兵他就後悔了,他現在國將不國,手中兵馬有限,哪肯蹚那個渾水,派人來供慶王耶律盛揮霍?

  可是慶王剛剛出兵助他,他不出兵,未免失了道義。二來慶王守住銀州對他有益無害,如果慶王坐大,他就有了靠山,如果契丹或宋國想要攻打銀州,說不定就會與他媾和,那時自己就能效仿蘆嶺州,待價而沽,左右逢源。於是劉繼元左思右想,終於還是派了人來,只不過他派來的人少了點,只有劉繼業一行十三人。

  「這麼點人,慶王必然大失所望,我要如何說,才能維繫住雙方的盟約,不致得罪了他呢?」

  劉繼業雖是巧婦,苦於無米,也唯有苦笑不已。

  劉繼業看模樣只有四十出頭,他本姓楊,是麟州節度使楊崇訓的胞兄,因扶保了漢國,並得漢主寵信,賜姓為劉,就此改名為劉繼業。劉繼業白面微鬚,眉目清朗,十分的儒雅,若不是他那挺拔的腰桿兒、正襟危坐的軍姿,實難叫人相信他就是那個在財力、兵力、武器、軍餉都嚴重匱乏下,仍然一手支撐著北漢國在大宋的強勢下搖而不倒的那位漢國柱石,無敵將軍。

  廳外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慶王耶律盛大步走入,哈哈笑道:「本王一封書信,想不到貴國皇帝陛下這麼快就派了將軍來,本王甚是歡喜啊。」

  劉繼業急忙站了起來,趨前一步,叉手施禮道:「漢國侍衛都虞候劉繼業,見過慶王。」

  耶律盛連忙上前相扶,滿面春風地道:「劉將軍免禮,本王久仰劉將軍赫赫軍威,如雷灌耳啊,想不到今日有相緣相見,真是榮幸之至,哈哈,劉將軍一路辛苦了,只不知貴國皇帝陛下這次派來了多少人馬,還請將軍告知本王,本王好著人準備牛羊美酒,明日一早親自去犒賞三軍。」

  劉繼業微微露出尷尬神色道:「慶王,實不相瞞,這一次來,只有劉繼業和十餘名小校而已。」

  耶律盛一怔,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只有將軍一人?本王欲得貴國之助,合力圖謀蘆嶺州,何以將軍一人隻身前來,將軍號稱無敵,難道就可以將軍一人之力,抵得數萬大軍麼?」

  劉繼業被慶王一說,臉色微紅,神色更顯尷尬,他吸了口氣,沉聲問道:「慶王甫得銀州,立即出兵伐蘆嶺州,途徑諸多羌人部落,不無兇險,為何如此急不及待?」

  耶律盛怒道:「本王信中說的難道還不明白?若本王受蘆嶺州和蕭后南北夾擊,如何守得銀州?先取蘆嶺州,方無後顧之憂。貴國皇帝不肯出兵相助,可知我銀州若亡,你那漢國沒了外援,在宋國大軍鐵蹄下,頃刻間便要灰飛煙滅?」

  劉繼業道:「慶王息怒,非是官家不肯出兵,實是宋國大軍滯留邊境久久不退,我漢國兵微將寡,再也抽不得人馬前來助陣。蘆嶺州雖只一府之地,卻受麟府兩州支持,麟府兩州絕不會容得慶王染指蘆嶺州,與他們比鄰而居,這一戰若是麟府兩州插手,以慶王虎賁之師,也未必就能如願。慶王所慮者,不過是擔心蘆嶺州與契丹蕭后彼此呼應,讓銀州首尾難顧。劉某奉官家所命趕來蘆嶺州,便是為慶王解憂來了。」

  耶律盛哂笑道:「哈哈,就憑將軍一人?」

  劉繼業笑了笑道:「不錯,就憑我一人!」

  耶律盛目光一凝,沉聲問道:「將軍一人,如何解我危局?」

  劉繼業道:「銀州本有守軍一萬,慶王西來時手中有可戰之兵三萬餘,若不詐城,能打下銀州麼?」

  耶律盛搖頭道:「不能!」

  劉繼業又問:「若容慶王從容準備,備齊了各種攻城器械,又有充足的糧草供應,可能打下銀州麼?」

  耶律盛沉吟良久,徐徐說道:「若給我一年時間,或許……可以打下銀州,只是……那時我的人馬也已損耗一空,得了一座銀州城又有何用?」

  劉繼業微微一笑,說道:「慶王是草原上的英雄,慣於游騎作戰,本不擅攻守之術,一年打下銀州,已是難能可貴。銀州這些年來雖然征戰不斷,但戰事多發生在外線,所以實外而虛內,銀州防禦並不緊密,並非不可攻克。若是備齊了攻城器械,又有充足糧草供應,由劉某來攻城,最多只須半個月,銀州就要易主。」

  耶律盛雙目一張,凜然道:「劉將軍這是威脅本王麼?」

  劉繼業搖頭道:「非也,劉某只是想說,同樣的兵力、同樣的武備,由不同的人來指揮調度,發生的作用就會截然不同。劉某善攻城,更擅守城,此番我國主雖只派來我一人,可是若得我協助慶王部署銀州防禦,銀州將化作銅牆鐵壁,契丹便出二十萬大軍,給他三年時間,亦難攻下銀州城。他們……能出二十萬大軍,能打上三年嗎?」

  耶律盛雙目炯炯,緊緊盯著劉繼業,目中漸漸放出光來。漢國有什麼?既無地利之險,又無威武之師,可是趙匡胤一代雄主,不管征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蜀國,還是守著長江天塹的江南李煜,都是手到擒來,他御駕親征的只有一個國家:漢國。可是卻是數度前來,鎩羽而歸,雖說這其中有契丹出兵相助的原因,可是契丹出兵前,宋軍早就圍攻漢國許久了,若是守城的是蜀軍、是唐軍,漢國早已插上了宋旗,漢國國力遠不及蜀唐,何以能在趙匡胤的御鞭親揮之下支撐下來?因為這裡有個劉繼業。

  劉繼業的本領便是在契丹也是極負盛名的,當初契丹與漢國尚是盟友的時候,契丹部族軍也常常冒充馬賊往漢國打草穀,這劉繼業兵微將寡,可是與之交戰中卻是勝多敗少,屢建奇功,他那「無敵」的稱號,就是契丹人送給他的,莫非此人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

  劉繼業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一字字說道:「慶王豈不聞……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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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銀州,我一定要打!

  小六和鐵牛走進月華宮,只見蕭后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御案後面,體態輕盈,不著修飾,卻自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風姿幽雅、儀態嬝娜,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百合花,靜謐、潔白、幽雅、高貴、一塵不染。

  「你們今天就可以回去了,朕的大軍很快就會出發,西征銀州的事,朕與楊浩早有約定,朕會囑咐統兵大將配合蘆嶺州,準時抵達!」

  蕭綽一見他們,便淡淡地道:「這口箱子,你們交給楊浩。」

  「是!」

  小六答應一聲,接過了女衛遞過來的那口箱子,箱子已重新貼上了封條火漆,不過似乎比原來輕了許多。

  蕭綽往箱子上又看了一眼,眸中不經意地露出一絲笑意,那含笑的眸子微微垂下,便看到了面前的書案,青玉鎮紙下面,壓著一張紙,紙上墨蹟淋漓:「我做這副沙盤的時候,一直在想,見了這副沙盤,綽兒會怎麼想呢?用這樣隱蔽的方法,妳大概根本不會發現吧。不過,當初妳那一碗藥酒,可是著實讓我吃了一頓鐵拳的苦頭,不用這個方法,萬一是我自作多情,綽兒心中根本無我,豈不難堪?男人都是很在乎自己面子的,妳說是不是?

  如果妳根本不曾把我放在心上,這封信,就讓它永遠鎖在沙盤下面吧。如果妳會念著你我之間的一份情意,那妳見我遣人遠來卻只與妳議及公事,妳必會恨我無情。以妳的脾氣秉性,睹物思人,恐怕殺了我的心都是有的,本山人掐指一算,這副沙盤,此刻必已代我粉身碎骨了,那麼我到底心意如何,想必妳也心中了然了。

  那妳到底看到這封信沒有呢?女兒心,海底針,真的不好判斷啊。如果妳正在看這封信,那妳一定是摔過沙盤了,也就證明……妳的心裡是惦記著我的,對吧?呵呵,這回怒氣全消了麼?應該已露出嬌羞的笑容了吧?妳可要記得,現在的妳,可不宜喜怒無常。」

  蕭綽忍不住又是「吃」地一聲笑,美人一笑,百合花開。

  「貧嘴……」

  那一聲薄嗔,由這位高權重、一向威嚴莊重的美人兒口中說出來,自有一種纏綿悱惻的味道,令人盪氣迴腸。

  綽兒……信上那刻意的暱呼,略去了彼此地位的差距,除了未嫁前父母雙親和姐姐這般稱呼過他,再也沒有旁人,蕭綽心中不禁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如果,我不是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身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不想了不想了,萬萬不能被這個禍水迷惑……」

  薄脣輕噬,一抹女兒風情不經意間已然悄悄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

  「這些首飾,並不如何名貴,也非華麗之物,我知道,妳不喜歡一身珠光寶氣,平素也少著飾物,不過這幾件小飾物都很素雅莊重,希望妳會……為我戴上它,雖然我看不到妳佩上它們後是怎樣的嫵媚。但是當小六和鐵牛回來後,我會問他們,娘娘遣他們回來時,是怎樣的打扮,佩戴了什麼首飾,然後……我就會想像得到了。」

  蕭綽螓首微側,眸中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她那元寶般精緻的耳朵、天鵝般優雅的頸項,還有修長的青蔥玉指上,什麼首飾都沒戴。你讓我戴,我便戴麼?憑什麼要聽你的吩咐?她輕輕地皺了皺鼻子,就像一湖春水,蕩起了一片漣漪……

  「最後,有兩件事對妳說,一:這封信是用墨魚汁寫的,雖說封在沙盤中會保留久一些,不過一個多月之後,它也會完全消失的,如果妳不曾看過它,那麼妳永遠也不會看到了,我也不會再寫第二封信;二:有句話,以前一直沒有機會對妳說,現在不妨告訴妳,妳很美麗,前世今生,在我見過的所有美女中,綽兒……一定名列三甲。」

  「名列三甲?為什麼不是唯一?哪有這麼恭維人的,名列三甲……那另兩個是誰?」

  那雙嫵媚的眉又輕輕地鎖了起來:這個問題,恐怕要永遠縈繞在這位高傲自負、智慧與美貌並重的契丹皇后心頭,再也揮之不去了,除非……有朝一日她能再見到楊浩,從他那裡得到答案。

  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這是那個無賴的詭計,他就是想要我時時刻刻地想著他,我才不要上當!」可是,她還是禁不住地去想:「那兩個女人,是誰?」

  劉繼業與慶王耶律盛一夜長談之後,銀州改變戰略,開始收縮兵力,鞏固現在統治的領地,積極備戰了。

  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在契丹有「劉無敵」之稱的漢國侍衛都虞候劉繼業到了銀州,這件事已被耶律盛列為最高機密,只有他的心腹將領們知道。其他人只知道慶王遍訪名士,拜了一位軍師,這位軍師現在全面負責銀州軍事部署,一項項工程在他的部署下開始上馬……

  銀州城開始加固城牆,拓寬護城壕,建築各種工事,投降慶王的一萬多銀州兵和從銀州城各家各戶抽調的壯丁日以繼夜地忙碌起來,銀州城四城城牆遍設守具,慶王嫡系軍隊以百步法分兵備禦,這些習慣了馬上馳騁、雙腿都有點羅圈的戰士開始日夜操練,演習他們從小到大都不熟悉的守城戰法。

  修敵樓、掛壇、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垂檑木、備火油、凡防禦之具無不畢備。銀州在李氏多年經營下,儲藏了大批武備從不曾用過,如今俱都從塵封的武庫中移出來,安放到了四城城牆之上,光是守城利器車弩就多達二百二十具,遠及七百步,箭矢如矛,可洞穿人體,如施放普通箭矢,可一弩齊射數十箭,殺傷力十分恐怖。

  劉繼業萬沒想到銀州竟有如此殷實的家底,想起漢國一國僅據數縣之地,車弩不足二十具的寒酸,真是感慨萬千。他帶著兩個兒子巡視在城頭,一大批工匠頭兒趨身相隨,城牆、城門、甕城、馬面、鐘樓、鼓樓、望樓、弩臺、敵樓……劉繼業指點一處,就有一個工匠頭兒畢恭畢敬地上前問清詳細情細,立即著手修繕。

  城頭上正在安置夜叉擂,安裝好的夜叉擂拋出城去,然後又用鐵索絞車收回,做著最後的測試,城下則在挖掘與城牆同向的地溝,每隔百步安置一口大甕,倒扣半埋於地上,用來探聽地下動靜,以防守城大軍掘地潛入。

  城外正在用夯土和石塊修築甕城,拓寬護城壕的、修建羊馬城的工匠和銀州壯丁往來不息,負責修築這處甕城的卻是一支抽調回來負責工程的銀州軍隊。

  銀州軍本來都是些作威作福的老爺兵,上陣廝殺他們並不後人,可是這種擔土扛錘、修建城牆的力氣活兒向來都是他們當監工,督促民壯百姓幹活的,如今可好,慶王一來,他們成了契丹兵的輔兵,由於工程量巨大,民壯不敷使用,他們也被迫幹起了這粗鄙下賤的活兒,士兵們怨聲載道,幹起活來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快點快點,把這幾塊條石抬上去。」

  因為天熱穿得不多,平素沒有幹活經驗,肩頭又沒墊厚布,扛條石的幾個銀州兵肩頭都磨得紅腫一片,痛楚難當,搖搖晃晃到了已初見雛形的甕城下時,一個士兵實在捱不住,脫手將條石扔到了地上,一下子摔成了兩半。正提著馬鞭吆五喝六地督工的契丹兵見了大怒,衝過去沒頭沒腦就是一頓鞭子:「混帳東西,打仗不行,幹活也不行,你們這些廢物還有什麼用?」

  那個被打的銀州兵火了,咆哮著衝了上去,大叫道:「老子是橫山嶺上出來的漢子,弓馬騎射,哪一樣比你遜色,來來來,咱們兩個較量較量,看看誰是廢物。」

  那契丹兵沒防備他敢反抗,加上腳步泥土鬆軟,吃他一撞,仰面便摔倒在地,惹得那些正在幹活的銀州兵一陣奚落的大笑,被打的銀州兵輕蔑地罵道:「你個狗娘養的,要不是你們使奸計詐了銀州城,我家大人被迫投降,如今你們還是被契丹蕭后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喪家犬呢,也敢跟老子耀武揚威。」

  「砰!」一隻大腳踹在他的後腰上,銀州兵一個觔斗跌到前邊一個坑裡,泥土紛下,身上鋪了一層,那銀州兵大怒,爬起來罵道:「哪個狗娘養的背後傷人?」

  一個契丹都監站在上面,沉著臉,森然喝道:「慶王嚴令,日夜趕工,以最快的速度建造各種守城兵事,上下人等誰敢不遵,你敢鬧事?」

  那銀州兵見是一個都監,怒氣稍有收斂,辯解道:「我吃餉當兵是要上陣打仗的,這樣的活兒誰幹得來?一個上午都扛了上百根條石,也不讓人歇歇,就是鐵打的身子受得了麼?」

  那都監譏笑道:「上陣打仗是要流血死人的,肩頭磨腫了就受不了了,還想上陣打仗?奶奶的,你倒是長了一副小姐身子,可惜卻是丫鬟的命,老老實實幹活,要是再敢牢騷滿腹亂我軍心,老子就把你活埋在這甕城下面。」

  那人還要再說,一個大鬍子的銀州兵喝道:「就管不住你那張臭嘴?爬出來,乖乖幹活去。」

  契丹兵都監看了看那大鬍子,展顏笑道:「李指揮是個明白人,該知道這些東西修好了,我銀州才難以撼動,大家也會少些辛苦,管好你的人,不要再惹事生非,否則你李指揮的面子,本都監也是不給的。」

  大鬍子嘿了一身,轉身行去,坑裡那銀州兵不敢再說,乖乖從坑裡爬出來,隨著那大鬍子行去,走不多遠,他憤憤然地道:「大人,那個契丹人不過是個小小的廊都監,也敢在你這兵馬指揮面前擺威風,這口氣……」

  他還沒說完,那大鬍子已轉過身來,掄圓了給他一個大嘴巴,搧得他一個趔趄,惡狠狠罵道:「滾!給我老老實實修築兵事去。」

  那銀州兵一見指揮大人火了,忙捂著臉逃開了去,李指揮怨毒地瞥了那個廊都監的背影一眼,冷笑著離去。

  這一幕,已落在城頭的劉延朗眼中,他的眉頭不禁皺了一皺。

  劉繼業剛剛向一名工匠頭兒交代完在城外正面那塊開闊地上哪裡佈設蒺蔾和鹿角木、哪裡佈設地澀和謅蹄,護城河中如何佈設鐵菱角,哪裡需挖設陷馬坑、在坑裡插布鹿角槍和竹簽,回過頭來見兒子正望著城下若在所思,便走過來問道:「延朗,有何所見?」

  劉延朗回頭看了眼那群工匠頭兒,對劉繼業低聲道:「爹,契丹人對歸附的銀州兵過於苛薄了。爹常說,壯大寡而小弱眾、城廓大而兵士少、糧草寡而守者眾、蓄貨積於外、豪強不用命,守具不足、軍餉不供,則城不可守,雖有高牆險城也要棄守。如今銀州守軍不能上下相親、嚴刑賞重,兒擔心……就算爹爹把這銀州城佈置成銅牆鐵壁,水潑不入、針插不得,恐怕也有大患。」

  劉繼業苦笑道:「這一點,我對慶王說過了,可是慶王部下,各有族屬,慶王欲籠絡人心,對他們就不能不予優容。契丹人對降兵,怎能做到一視同仁,他雖下過命令,可是下邊的人陽奉陰違,我們又能如何?」

  他輕輕撫著鬍鬚,抬起頭來望向天際,自信地道:「延朗也不必過於擔心,不管是契丹蕭后還是蘆嶺州楊浩,都不擅長攻池攻守,這銀州就算不是盡善盡美,他們也得鎩羽而歸!」

  「銀州,我志在必得!」

  蘆嶺州,白虎節堂。楊浩端坐帥椅之上,眉宇間一派肅殺,擲地有聲地喝道。

  這是楊浩第二次聚文武於節度之內,第一次是新官上任,以節度使身分與蘆嶺州官員們正式見個面,而這一次,卻是要確定蘆嶺州今後的方向、並且調兵遣將,籌備他開衙建府後的第一場大戰。

  李光岑和丁承宗分坐楊浩左右,其他官員依文武序列站立堂上,楊浩聲音朗朗,開宗名義地道:「本帥受封為橫山節度,朝廷對本帥寄予厚望,銀州如今為契丹人佔據,不管是慶王坐大,亦或是引來契丹國兵馬,都是我蘆嶺州腹心之患,為了蘆嶺州百姓安危,為了橫山百姓免受契丹兵戈,銀州,我一定要打!

  諸位都知道,我蘆嶺州是怎麼建立的,這處地方,本是四戰之地,城池看似雄奇,實則四面受敵。麟府兩藩,因懼夏州之勢,所以才容許我們在此立足,引我為奧援。而夏州,一旦從與吐蕃、回紇的糾葛之中騰出手來,必取我蘆嶺州。夏州鐵騎,早晚必至蘆嶺州,蘆嶺州進無可進、退無可退,一地失而全府滅,必得銀州,南北一線,貫通橫山,我等方有迴旋餘地,所以,銀州,我一定要打!

  夏州是我蘆嶺州大敵,如果銀州慶王不除,一旦引來契丹兵馬,從此長駐銀州,那我蘆嶺州就是前門有虎,後門有狼,除非就此棄甲投降,否則便連一個安穩覺都不可得。眼下,已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夏州正受吐蕃、回紇糾纏,契丹內亂方止,暫無餘力大舉東進、西進,侵我宋土,還有比這更危急、也更有希望的時刻嗎?所以,銀州,我一定要打。

  夏州李氏坐擁五州之地,夏、銀、綏、宥、靜,而契丹慶王今只銀州一地。夏州李氏經營西北歷百餘年,契丹慶王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孰強孰弱一目了然,所以,銀州,我一定要打。

  銀州慶王是我們的敵人,夏州李氏更是我們的敵人。夏、銀、綏、宥、靜五州之中,夏州橫於山西、銀州橫於山東,綏、宥、靜三州皆距銀州近而離夏州遠,我們若攻下銀州,一通南北,方可與夏州分庭抗禮,大有希望將綏、宥、靜諸州納於轄下,弱夏州而利蘆嶺州,所以,銀州,我一定要打。」

  這番話,不但現在要說,而且回頭還要對朝廷說,趙光義對他楊浩很不感冒,可是對不王而王,實際上的夏州之主李光睿更不感冒,趙光義早晚得發兵攻打西北,將這裡完全納入朝廷治下,如果聽說他楊浩到了西北,沒有與夏州、麟州、府州三大藩沆瀣一氣、攜起手來對抗朝廷,反而先來個窩裡反,不自量力地跑去與夏州搶地盤,他是一定會樂觀其成,坐望西北狼煙起,等著四藩四敗俱傷的。

  丁承宗沉聲道:「諸位,夏州就是個狼窩子,為了誰做狼王,諸部之間總是征戰不休,可是折楊兩藩如果有意於夏州,他們就會攜起手來一致對付。而我家大人不同,我家大人既得折楊兩蕃支持,與和夏州素來不合的党項七氏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唯有我家大人興兵,才有一呼百應,與夏州一較長短的本錢,你道我蘆嶺州初立,地域僅止於蘆嶺州,軍民不過六萬有餘,折楊兩藩為何要在我家大人開衙建府時親來祝賀,義結金蘭?原因就在於此了。」

  眾將都被鼓舞起來,楊浩口口聲聲主上、官家,那不過是扯虎皮做大旗,求個出師有名罷了,廳中這些人誰都明白蘆嶺州兩年生聚,圖的是什麼。如今宋立國未久,又常年征戰,在北國俯視之下,一時半晌沒有有力的藉口,絕不會對名義上還馴服於宋的西北用兵,把他們硬推到契丹懷抱中的道理。而契丹蕭后掌權不久,內政不穩,內鬥不斷,又受宋國牽制,一時也無力西進,吐蕃、諸羌、回鶻四分五裂,一盤散沙,如果大帥能抵消夏州李氏在諸羌中的無上威望,動搖他諸羌之主的地位,那麼西北雜胡,大小部落與其說是敵人,不如說是一頓大餐更為合適,一旦消化了他們,蘆嶺州將是一種什麼局面可想而知。

  丁承宗舔了舔嘴脣,眼神有些熾熱地道:「如果我家節帥大人貫穿蘆銀兩州、再取夏、綏、靜、宥四州,便可威加党項八氏、西掠吐蕃健馬、北收回紇精兵、東得橫山諸羌之勇,那時……嘿嘿!」

  他沒有再說下去,那時如何?往西去?到千裡無人煙的沙漠、戈壁中去?恐怕沒有一個腦袋裡缺根弦的人會跟著楊大帥去野遊,楊大帥怕也沒有那個興致,唯一的可能就是長驅南牧,奪取中原花花世界,到那世上最繁華、最文明之地去,眾將領的野心都被他煽動起來,一個個目光炯炯、殺氣騰騰。

  楊浩道:「所以,銀州,我一定要打,而且志在必得。如果我們連一個銀州都打不下來,什麼雄心壯志都是空談。大家不如現在就收拾收拾,各奔東西去罷,本帥也帶些金銀細軟,攜美妻美妾,掛印封冠,隱姓瞞名,周遊天下,尋幽訪勝去也。大家怎麼說?」

  眾文武齊齊轟喏:「打銀州、必取銀州!」

  眾將高呼三聲,楊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高抬雙手,緩緩下壓,廳中頓時一靜:「兵家有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下面就由丁司馬向諸位介紹一下如今我蘆嶺州與銀州各項實力的對比情形。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有關各種糧秣、輜重、軍械的準備,也要由丁大人一一介紹,丁司馬,請。」

  行軍司馬,就是參謀長了,乃是軍中有實權的人物,丁承宗向楊浩抱拳應一聲是,推動輪車徐徐向前,羽扇綸巾,神態從容,頗有諸葛武侯的風采。

  「西北民風尚武,河套之地產馬,欲建大軍既不缺兵源,也不缺馬匹,但我蘆嶺州地域狹小,以工商為本,農牧欠缺,受限於此,甫一開始,便是走的精兵之道,如今我蘆嶺州有步騎共有精兵一萬。」

  他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道:「憑此兵力,若是野戰,以我軍訓練之有素、裝備之齊全,未嘗不可以少勝多,然而敵據地利,欲謀銀州便嫌不足,況且我軍亦少有演練攻城之法,不過……諸位勿需擔心,正所謂得道多助,我家節帥兵發銀州,去時雖只一萬,到時必聚十萬之眾,至少十萬之眾,因內涉極大機密,此時不宜宣之與眾,諸位將軍心中有數即可,所以兵力方面,勿需擔心。」

  眾將心道:「恐怕不是與折楊兩家聯兵,就是與野利氏部落或者亞隴覺部落借兵了,但是……九萬大軍啊,如果折楊兩家、再加上野利氏、亞隴覺部落齊來相助,出動九萬大軍,幾乎也是傾其所有了,四方並不太平,他們敢冒天大風險,如此相助麼?」

  眾將心中雖有疑慮,只是疑惑這兵馬從何而來,卻並不懷疑丁承宗所說的話,這不是說給對手聽的,明明只有二十萬大軍,也可以吹噓成八十萬大軍,以收震懾之效,對自己人,萬萬沒有如此誑言的道理,如果是八萬硬說成十萬還成,一萬人馬無論如何也變不了十萬大軍,誰也別想瞞得過去。

  丁承宗道:「兵力方面,不成問題,倒是糧草和武備方面,需要立即著手準備,攻打銀州,絕非旬日可以見功的事情,消耗絕不會小。糧食、衣物、鍬鋤斧鎬、鑼鼓樂器,已有專人四下採購,不日就將源源不絕運來蘆嶺州。備有的刀斧槍矛、弓弦、箭矢、帳篷,我蘆嶺州工匠正日夜趕工製作,同時為了減少糧食的運輸消耗,而且將士用命,體力消耗甚大,所以我們正從党項七氏部落購買大批牛羊隨軍驅趕,備作肉畜。

  至於戰馬,只吃青草必然氣力衰減,難久馳騁,尤其是我們購來的大食寶馬,更需精心培養,再加上馬匹的食糧消耗更甚於士卒,哪怕只需萬匹戰馬,極耗費也極驚人,好在此去是攻城,十萬大軍旌旗所至,慶王最好的選擇就是據城自守,主動出城擾戰的機會不大,因此,本司馬與節帥商議,此戰以步卒為主,只攜一支重甲騎兵,一則在實戰中使他們得以錘鍊,二則可以收震懾敵軍心之效。」

  輕騎兵最大的優點就是速度,可以長途奔襲,收奇兵之效。但是輕騎兵又需慎用,因為一旦他們執行遠離本陣的特殊任務,就意味著他們需要拋棄輜重、遠離大隊,一旦不能收奇兵之效,既無援軍、又無後勤,一旦不能迅速脫離戰場,後果可想而知,而這一戰中,主要是城池故防戰,絕少會出現雙方調兵遣將,在原野上迂迴包抄、奔襲衝撞的場面,在兵種搭配上,它們就不列入考慮範圍了。

  丁承宗又道:「這一戰,以攻城為主。我們不擅攻城,可銀州,同樣不善守城,我們有最好的能工巧匠,可以製作大量精巧、齊備的攻城器械,再加上兵力優勢,我們勝算至少佔到七成。不過大批糧草以及攻城器械的運輸,必然會使我軍行速緩慢,這也是我們不需要大批戰馬,步卒只需隨行驢騾牛車緩地的原因,因此便需早早上路,以便準時與盟軍會合。」

  軍隊所需非戰鬥人員各國軍隊配屬的多少不同,比如斯巴達軍一人需要七名軍奴,希臘軍隊一般一名重步兵僅有一名軍奴、羅馬軍隊也有大量軍奴、歐洲騎士還有專門背盔甲的奴僕……此久,還有帶著隨軍商販、軍妓的,不過一般來說,隨軍非戰鬥人員越多,消耗越大、軍隊的機動性越差、戰鬥力也大受影響,而中國古代軍隊基本上沒有非戰鬥人員,一些雜務多由士兵完成,蘆嶺州一來無處徵調那麼多的民役,二來也是考慮到城池攻守戰中消耗已然巨大,所以這糧草和攻城器械的運輸,直接由士兵們自己完成了。

  丁承宗有條不紊地介紹完了蘆嶺州這邊的情形,又道:「銀州方面,我們本來早有細作密探部署,可是銀州突被契丹慶王陷奪,如今就連歸順慶王的銀州軍都淪做了雜役,我們事先安插的棋子都失去了作用,迄今已然無法聯繫上他們,也無法得到銀州附近的詳細情形,我們只能從前些日子從銀州逃出來的難民那兒,大略瞭解一下銀州的兵力和部署……」

  丁承宗一一說罷,楊浩扶案而起:「從現在起,各部兵馬要抓緊操練,節度副使木岑將留守蘆嶺州,知節度事。行軍司馬丁承宗輔之。七月初七日,本帥將親統大軍,直取銀州!」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2
第423章 七夕

  太華山巔,洞中,一縷斜月淡射而入,形成一根清冷的光柱。

  逍遙子頭戴莊子巾,身穿月白色斜襟道袍,側臥石上,以手托腮,壽眉長垂,呼吸細細綿綿,若不細聞,簡直要讓人以為他已經沒了氣息。

  對面,一個韶齡女孩兒頭戴逍遙巾,穿一襲月白色對襟繡花洞衣,下身一件燈籠褲也是月白色的,學著陳摶的模樣,托著粉嫩嫩的香腮,微微闔著雙目,稚氣中透著可愛。

  忽然,她長睫下的眼皮翕動了幾下,悄悄地張開一線,往對面的逍遙子看了看,陳摶呼吸如常,平穩悠然,小道童吐了吐舌頭,然後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一雙穿著高筒白襪兒的小腳丫悄悄探向地上那雙麻鞋。

  「嗯……咳!」陳摶忽然咳嗽了一聲,小道童飛快地躺下去,小手一把香腮,雙眼緊緊閉上,只是那雙腿來不及抽回來恢復原狀,乾脆一平放一蜷起,另一隻手捏個法訣搭在膝蓋上,反正陳摶一脈的道法講究隨意自然,並不要求一定正襟危坐,這樣也說的過去。

  屏息候了片刻,小道童再次張開眼睛,只見陳摶竟已翻了個身,朝石壁而睡了,不禁慶幸地拍了拍小胸口兒,重又爬了起來,小心地穿上鞋子,像隻偷東西的小猴兒似的躡手躡腳地溜出洞去,到了洞外,站在青石階上望望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小道童調皮地一笑,忽然健步如飛地向山下奔去。

  半山腰道觀旁一處石屋,小道童到了門口,輕輕叩了叩房門,小聲喚道:「娘。」

  馬大嫂開了房門,歡喜地道:「狗兒,師傅放你下山了?」

  小童眨眨眼,很乖巧地道:「是呀,明天是七夕,師傅說狗兒這兩天不必練得那麼辛苦,可以抽空回家一趟。」

  馬大嫂忙道:「進來,進來。」她拉著女兒,憐惜地道:「唉,說是不必那般辛苦,還不是這麼晚才回來,娘這兩日向入觀進香的女客們兜售瓜果,家中還剩些桂圓、紅棗、榛子,妳這丫頭打小兒嘴饞,快來嘗嘗。」

  狗兒脆生生地答應一聲,馬大嫂歡歡喜喜去壁上摘籃子,狗兒卻跑到窗口,從罈罈罐罐中小心地捧出一個小罐子,仔細看了看,咭咭地笑了起來,雀躍道:「娘啊,娘啊,妳快來看,開始結網了呢。」

  七夕時候,各地百姓慶祝七夕的方法各有不同,狗兒這種方法,就是在小罈中放一隻喜蛛,待到七夕之夜,由它結出的蛛網形狀來判斷吉利與否,眼看那喜蛛已在罈中忙碌起來,狗兒真是歡喜不勝。

  馬大嫂忍俊不禁地道:「還用妳說,娘早就看到了,看把妳高興的,才不過十歲年紀,急著乞什麼巧啊,來,嘗嘗這棗兒,可是脆著的呢。」

  狗兒抓了把棗兒,丟進嘴裡一顆,含糊不清地抗議道:「才不是,狗兒十一了。」

  馬大嫂道:「哪有十一,我的女兒,我不知道?」

  狗兒不服氣地道:「我正月生日,生日大,如今算著,離十一更近。」

  馬大嫂哭笑不得,搖頭道:「成成成,妳說十一就十一好了。」

  這時房門響了幾聲,門外一個清麗的聲音喚道:「馬大嫂。」

  「喔?是秀兒姐姐。」

  狗兒嗖地一下閃到了門邊,拉開門來,喜笑顏開地道:「秀兒姐姐。」

  鄧秀兒見她在房中,欣然施禮道:「秀兒見過小師叔祖。」

  「哎呀,不是說了,私下相見,不用這麼叫我的嗎。」狗兒笑嘻嘻地把她拉進門,見她懷中捧著的東西,奇道:「這是什麼?」

  秀兒笑道:「這是磨喝樂,七夕將至,這是我送給小師叔祖的禮物。」

  那磨喝樂是七夕節幼兒稚女的玩物,是一對穿荷葉半壁衣裙,手持荷味,笑容可掬的泥娃娃,磨喝樂大的高至三尺,小的盈於掌心,秀兒送給狗兒的這對磨喝樂有一尺大小,抱在懷裡十分可愛。狗兒雖日日盼著自己長大成人,可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一見這樣禮物,登時愛不釋手。

  馬大嫂道:「鄧姑娘,這一對磨喝樂怕是得不少錢,讓妳破費了。」

  鄧秀兒含笑道:「大嫂不必客氣,在這山上,秀兒只小師叔祖一個聊得來的朋友,七夕將至,送件小小禮物,算不得甚麼的。」

  馬大嫂這件小屋並不甚大,就連杌子都只有一張,狗兒戀戀不捨地把玩了一陣磨喝樂,便挎起籃子,對鄧秀兒道:「秀兒姐姐,屋中狹小,有些悶熱,咱們去院中吃棗兒聊天。」

  「好,」鄧秀兒欣然答應一聲,向馬大嫂告一聲罪,隨著狗兒到了院中,在一塊青石上坐下。

  佇靈匹於星期,眷神姿於月夕。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閃耀,一道白茫茫的銀河橫貫南北,在河的東西兩岸,各有一顆閃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遙遙相對,兩個女孩兒托著下巴,望著天上那美麗的景象,不由得癡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明天就是七夕了。」鄧秀兒幽幽發出一聲長嘆。

  狗兒雙手托著下巴,卻嘆了口氣道:「我倒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啊,這麼久才一個七夕,也不知道幾時才能長大。」

  鄧秀兒想起與家人一起過七夕的情節,正滿腔悽楚,被她一說,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小師叔祖根骨極佳,是學武的奇才,要不然祖師爺現在也不會這般在意小師叔祖的武功進境了,可是武功上面,小師叔祖可以一日千裡,這年紀,卻只能一天一天長大的,想快也快不了,小師叔祖何必對年齡耿耿於懷呢?要知道,孩童自有孩童的快樂,一旦長大了,想再回到過去也不可能了。」

  狗兒有些忸怩,不過她的心事可不想說給任何人聽,只道:「都說了,私下相見的時候,秀兒姐姐只叫我名字就好,不用一口一個師叔祖的。」

  鄧秀兒道:「禮不可廢,否則我師父知道了必會責罰我的,再說我蒙小師叔祖指點劍藝,就憑這,也不可有半點不恭的。」

  狗兒嘻笑道:「要是這般算的話,我還要叫妳一聲師傅,我雖教妳劍術,不是還向妳學習詩詞歌賦、針織女紅麼?」

  鄧秀兒搖頭一嘆,淡淡地道:「詩詞歌賦、針織女紅,濟得甚麼事情。」她望向天際幽幽一輪明月,低低地道:「又是一年七夕至,想起上一次與家人過七夕,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月亮,也如今夜一般明亮圓潤,可是那時的人,卻離我好遠好遠,遠在天涯……」

  這一回,小小少女年紀,本還不該知道愁滋味的狗兒卻把頭使勁地點了點,贊同地道:「是啊,上一次望月,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那時的月亮和今夜一般無二,可是那時的人,如今卻離我好遠好遠……」

  她記得,那瘦瘦小小的身子,被大叔抱在胸前,大叔的胸膛好寬好寬,他的臂膀好有力氣,趴在他的懷裡,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難道不是麼?當她被人遺棄在荒原上的時候,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軍,他們只要衝上來,片刻間就能把她稚弱的身子踩成爛泥。天上是刺目的陽光,她連爬起來都不敢,那時候,就是大叔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熾烈的讓人無處藏身的太陽、殺氣騰騰的千軍萬馬,都不及大叔那一聲喊,被他抱起來時,她那無助的心才一下子找到了依託,就此一生一世……

  那一晚,月亮也像現在一樣圓,大叔告訴她,在大地的東方有一座不夜城,在那裡,儘管是夜晚,她也不會再孤單。那一晚,大叔還在皎潔的月光下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馬燚……

  月光灑在她們的臉上,發出瑩潤的光,兩人的神情一個落寞悽楚,一個卻是滿懷希冀。

  鄧秀兒在心中默默祈禱:「七月七,拜七姐,七姐心靈手巧,看在我一片孝悌赤誠的分上,賜我小師叔祖一般的悟性和根骨吧,我要早一日學成武藝,下山為我那被害的爹爹、自盡的娘親……報仇!」

  狗兒眨著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也在望著天空中那一顆星,天真的想:「七姐姐好慘,她有一個自以為是對她好的娘親,不許她與凡人成親,一年才許他們見一次面。我比七姐姐還慘,我的師父爺爺和王母娘娘一樣的可惡,其實只要讓我一年見一次大叔我就知足了,他都不肯,說什麼只有我能繼承他的衣缽,可我想要的只是守在大叔身邊,那才快活,七姐姐心地善良,一定會同情比她還悲慘的小狗兒的,但願七姐保佑,讓我早日見到楊浩大叔,哪怕……像七姐一樣,一年見一回……」

  「一年見一回?哈哈哈哈……」

  楊浩笑得前仰後合:「玉婷,別聽妳四嫂瞎說,那都是天上的神仙騙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

  院子裡好多人,除了冬兒、焰焰、娃娃、妙妙和丁承宗、丁玉落,還有丁承宗的幾房妾室,和他的次女玉婷。杏兒、小源等人忙忙碌碌的,在庭院中陳以瓜果酒宴,一家人在此祭牛女二星。

  本來,明晚才是正式的日子,可明天一早楊浩就要領兵出征了,七夕不止是愛情的節日,也是親情的節日,這是一家人團聚的重大日子,所以一家人商量了一下,就把時間挪到了今晚,反正子夜已過,此時已經算是七夕了。

  玉婷年紀還小,過了子時便有些睏了,妙妙便把她拉到身邊,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給她聽,聽得玉婷如癡如醉,酒意正酣的楊浩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妙妙不服氣地道:「古老相傳,本來就是這麼說的嘛,我說得有什麼不對?」

  楊浩忍住笑道:「喜鵲搭橋,天河相會,是吧?」

  「是呀。」

  「多久一次?」

  「一年一次呀。」

  「那就對了,」楊浩一本正經地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咱們這兒一年一度七夕,天上可不就是日日相見嗎?」

  玉婷恍然大悟,稚氣地道:「哇,仔細一想,真的是這樣呢,二哥好厲害,連神仙的詭計都看得穿。」

  她這童言童語一出,不但幾個女子盡皆失笑,就連丁承宗都忍俊不禁,原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冬兒嗔道:「好好一個七夕,讓你一說,全沒了味道,真是的,姐妹們不要理他,子時已過,我們拜月乞巧吧。」

  眾女子齊齊回應,對著朗朗明月,庭前一張香案,案上擺著時令瓜果和一具香爐,香煙裊裊升起,眾女翩躚上前,望月祭拜,楊浩和丁承宗是男人,這種乞巧的事兒跟他們沒關係,兩人相視一笑,很默契地舉起杯來,各盡一杯酒。

  眾女默默祝禱一番,便在月下以五色線穿九孔針,能在清輝下以五色線順利穿過九孔針的,便是得了七姐賜巧。這些女子們俱都心靈手巧,可要在月下穿這九孔針也不是一件易事,過了一會兒,冬兒喜道:「我穿過去了。」

  楊浩大喜,上前探驗一番,杏兒早已乖巧地捧過燈燭,楊浩仔細一看,那五色線果然一孔不落,穿過了針上九孔,焰焰、妙妙等人這時也紛紛說道:「我穿過去了。」

  楊浩一一檢驗,笑吟吟地道:「想不到這心靈手巧的女子,都匯聚到咱們家來了,呵呵,冬兒現在飲不得酒,妳們卻不妨事,來來,一人一杯酒,慶祝一下,小婷,妳喝杯果汁代酒吧。」

  眾女雀躍著走向酒席,楊浩與冬兒相視一笑,柔聲道:「諸人之中,冬兒最是心靈手巧。」

  冬兒輕輕皺了皺鼻子,悄聲道:「才不是呢,大家都在讓我為先罷了。」

  楊浩一聽,忍不住失笑道:「如此說來,更無需七姐賜巧了,我府中女子,可個個都是機靈無比。」

  冬兒吃吃一笑,瞟了瞟正在酒桌前笑語盈盈的焰焰、娃娃和妙妙,低聲道:「今夜拜月,她們才不在乎這穿針乞巧呢。她們呀,都在泡巧呢,明兒晚上才真的拿出來在月下探看。」

  楊浩奇道:「何為泡巧?」

  冬兒瞟了她們一眼,小聲道:「她們在小木板上敷一層土,播下粟米的種子,讓它生出嫩苗來,再擺一些泥塑紙糊的茅屋、花木在上面,做成田舍人家模樣,稱為『種生』,待到七夕之夜,誰的嫩苗生得最好,自然大吉利是。」

  楊浩笑道:「她們倒有耐心玩這把戲,真正侍弄過家活的,怕是只有妳了,也不知她們會種成什麼模樣,這是乞的什麼巧?」

  冬兒嫣然笑道:「這個啊,叫種生求子,乞的可不是巧。」

  楊浩聽了一呆,冬兒含笑道:「這怕是她們如今最大的心願了,官人明日便要出兵,今夜也算是一個吉期,官人今夜去她們房中宿下吧。」

  楊浩搖頭道:「不妥不妥,今夜去誰那裡,其他兩個恐怕都要滿懷幽怨了。」

  冬兒俏皮地道:「那就……讓她們三個一起侍寢啊。」

  楊浩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義正辭嚴地拒絕道:「那怎麼成,太荒唐了,我怎麼能那麼做?」

  冬兒瞟著他,似笑非笑地道:「官人今天轉了性兒嗎?我怎麼聽說,我家大官人曾經荒唐得很呢?」

  楊浩老臉一紅,吃吃地道:「不是吧,這……這種事她們也說給妳聽,是焰焰說的,還是娃娃說的?我須饒不了她。」

  冬兒笑道:「你不用管是誰說的,反正……我是答應了的,去不去,官人自己決定。」

  楊浩乾笑道:「走走走,喝酒,喝酒。」

  冬兒道:「我怎喝得了酒?」

  楊浩指著自己鼻子笑道:「你那一份,官人替妳喝了就是。」

  晚風拂面,楊浩突然覺得這樣的夜晚其實真的很浪漫,一天風月、一榻風月,內中滋味,銷魂蝕骨。一杯水酒下肚,他便咳嗽一聲,做出睡眼朦朧的樣子道:「好啦好啦,天色晚了,大家各自散去,早早歇息了吧……」

  府谷大商賈李玉昌住處,以前唐焰焰住的地方如今入住了一位新的女主人:折子渝。

  夜色已深,她還沒有睡,坐在燈下,正在仔細地看著什麼。看了半晌,折子渝取下燈罩,將那信札湊近燭火引燃,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們『隨風』的人,完全打聽不到銀州城的消息?」

  面前一個黑衣大漢恭聲說道:「五公子,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可是銀州不知因為什麼,突然變得風聲鶴唳,士兵重重封鎖,遠在銀州城三十裡外就紮下營盤,禁絕一切人等靠近,不,準確地說,是許進不許出。就連他們向吐蕃、回紇和橫山羌人購買牛羊等東西,也都派出人來,遠出城池三十裡來交易,自行帶著貨物回去。所以,我們費盡心機,也得不到他們的準確消息,只不過,我們曾冒險派人越過外線防禦潛近了些去,發現銀州似乎正在大興土木,只是……防範太嚴,無法靠得更近,那個探子險些被巡弋兵士利箭射死。」

  折子渝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楊浩就算真有本事借來十萬大軍,這一去恐怕也要踢上一塊鐵板了,你回去,繼續盡力打探消息。」

  「是,一俟有了消息,還是送回蘆嶺州來麼?」

  「不。」折子渝淡淡說道:「我會隨楊浩一同往銀州去,你若有了緊要消息,往柯團練營中來尋我便是。」

  那黑衣大漢一驚,說道:「卑下收到的消息,柯團練已然向楊浩效忠,不肯為我們所用了,這件事,楊太尉曾向我家大帥當場提出,大帥答應了的。」

  折子渝蛾眉一挑,冷哼道:「這我當然知道,不過……就算我逕去他的中軍又怎麼樣?他敢攔我!」

  那口細白整齊的牙齒輕輕地咬緊了,心中恨恨地想:「那個傢伙,不知道我在這裡?你既然裝著不知情,那就只管裝下去好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2
第424章 路襲

  長空中傳來一聲鷹嘯,一隻蒼鷹穿雲而出,在天空盤旋一周,認出了楊浩車頂特定的標準,忽然斂翼投射下來。車輪轆轆,大隊人馬仍在魚貫而行,楊浩取下繫在鷹足上的竹筒,拔下塞子,從裡邊倒出一卷紙條,展開來仔細看了一遍,順手取過一塊炭條,在紙條上回覆了幾個字,重又塞入竹筒,繫在鷹足上,振臂一揮,那鷹便展翅飛去。

  楊浩這才扭頭對車畔策馬而行的木恩道:「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已然出兵,大軍將在兩天後趕到銀州城下。」

  木恩大喜,欣然道:「他們出兵了?不知耶律斜軫此番統兵多少?」

  楊浩道:「耶律斜軫率迭剌六院部精兵五萬,另有兩萬輔兵押運著各種攻城器械尾隨其後。」

  「迭剌六院部啊……」

  木恩撫摸著虯鬚,微笑道:「契丹兵馬由宮帳軍、大首領部族軍、部族軍、五京鄉丁和屬國軍幾部分組成,其中最精銳的就是宮帳軍,而宮帳軍中又以迭剌五院部、迭剌六院部最為精銳,如今迭剌五院部兵馬正在拱衛上京,蕭娘娘派出了南院諸軍中最精銳的迭剌六院部,果然如節帥所料,契丹蕭娘娘是不肯予慶王喘息之機,讓他有機會坐大的,這根眼中刺,她是急不及待地要拔了去。」

  楊浩微微一笑,道:「我們現在可以加快行程了,傳令三軍,加快速度,爭取兩日後與耶律斜軫於銀州城下會合。」

  「遵命!」木恩抱拳稱喏一聲,剛欲傳下令去,天空中一聲尖嘯,忽有一支鳴鏑射來,帶著淒厲的嘯音破空而過,楊浩不由挺起身來,訝然道:「前方遇敵?」

  三軍立即停止前進,中軍原地駐紮,施放障礙,擺佈陣形,一路軍自後殺出探向左翼,另一路軍探向右翼,呈鶴翼狀與中軍相互呼應,這是攻守兼備的一種陣形,後面運送糧草和攻城器械的車隊則以車輛器物為障礙,開始佈設半圓陣,與之呼應,整個隊伍迅速從行軍狀態轉變為戰鬥狀態。

  不一會兒,前方一騎飛至,到了楊浩車前勒韁停住,在馬上抱拳大呼道:「報……節帥,前方突有大隊人馬殺至,打的是銀州旗號。」

  楊浩問道:「有多少人馬?距此還有多遠?」

  那探馬道:「至少不下兩萬人,距此還有二十裡路。」

  楊浩擺手道:「再探!」

  那探子上馬離去,楊浩眉頭一挑,說道:「這個慶王,我還真是小覷了他,重兵壓境,他竟還敢主動出擊,派出一半的兵馬來阻截我。」

  這時柯鎮惡和木魁等幾員大將都策騎圍攏了來,木恩急道:「敵騎兩萬,兵力一倍於我,我軍又有這許多輜重拖累,恐難力敵,節帥……」

  柯鎮惡道:「此處西去十五裡,有一處山坳,我等何不移轉大軍,背山固守,敵軍突襲,當不致久耽。」

  木魁則道:「我等多是步卒,又有大批車馬,速度緩慢,恐怕不等趕到山口,就被敵軍追上了,節帥,不如給我一支人馬,我去前邊拼死堵住他們,節帥再護輜重尋地利處紮營。」

  「冷靜,一定要冷靜。」

  這是楊浩第一次率領軍隊同善騎戰的正規軍隊作戰,心中不無忐忑,他強自鎮定下來,仔細思量一番,坦率而言,他現在的指揮調度只能說是中規中矩,他並不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將,以前從史料中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一些古代戰術特點不足為恃,更不可能讓他成為軍神,後代學者能知道的東西,當時與敵人浴血奮戰的軍人們真的不知道麼?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能否破解是另一回事,臨戰經驗、機變能力他可遠遠不夠,這次出兵,他本來是抱著全攻對全守的態度,實未料到在這種情況下,慶王還有魄力主動出兵,他的兵有七成是新兵,裝備精良、久經訓練,但毫無實戰經驗,這頭一仗,一旦指揮失誤或者落了下風,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這裡,他努力保持著平靜的心態,思索著兵書中的撤退要點,吩咐道:「好,木指揮領一支兵馬前去攔截,柯團練護衛輜重西撤,本帥領中軍從中策應,交替撤退,不得慌張。」

  「末將遵命!」兩員大將各自領命,方欲策馬馳去,楊浩一轉頭看到天上的太陽,心中忽地一動,急忙揮手道:「且慢!」

  眾將都向楊浩望來,楊浩用劍鞘擊打著車轅,沉吟良久,徐徐說道:「銀州守軍此時方出動襲擊,是因為我們離銀州已經近了,橫山諸羌、草原諸部落多聽我蘆嶺州號令,所以他們不敢遠離根基來攻擊我們。」

  眾將不知楊浩此言何意,俱都面面相覷,楊浩又道:「銀州出動一半的精兵,下了偌大的本錢,目的不外乎是想擊潰我們,避免兩面受敵,至不濟也要重挫我軍銳氣,毀掉我們的輜重。可是,契丹大軍正在迫近,數萬大軍行進,銀州方面不會探聽不到消息,他們如今派出一半的人馬,銀州城中必然空虛,相對來說,當然是根基重要,所以慶王這支人馬必須得在契丹兵馬趕到之前返回銀州守城,現在已經是午後了,他們只有一擊的機會,只是一擊的話,他們的優勢未必發揮得出來,我們或有一戰之力。」

  柯鎮惡道:「節帥,他們快馬趕回的話,從明早開始返程就來得及,就算我們撐過了這個下午,如果夜戰,我們護著輜重移動不便那就更加吃虧,為穩妥起見,節帥還是該率輜重車馬先尋地利處佔據,才好自守。」

  這時又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高聲稟報道:「節帥,敵騎已至十八裡外。」

  楊浩問道:「他們可曾加快速度?」

  那探馬道:「敵騎仍是緩緩而行,不過他們應該已經掌握了我軍所在,陣形漸有衝陣變化。」

  楊浩聽了愈發堅信自己的判斷,說道:「他們不會晚上進攻的,柯團練,這可不是率領幾十個獵戶,夜間偷偷上山挖陷坑、設絆索那麼簡單,夜間作戰,唯憑樂器指揮,就算訓練有素的軍隊,夜戰也容易潰散,何況敵人皆是騎兵,來去迅速,主將指揮調度更不方便,這一戰,我們輸了,他們還有耶律斜軫這個強敵,他們若輸了,只憑兩萬人守銀州就要吃力的多,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他霍地站起身來,大聲道:「傳令,三軍結陣自守,原地待敵!」

  眾將轟喏一聲,各自趕回本陣。待到陣形剛剛鋪就,大地就開始震顫起來,銀州騎兵已展開攻擊陣形,速度越來越快,向結陣自守的楊浩所部俯壓過來,一時塵土漫天,騎兵們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來,伴隨著響徹雲霄的吶叫聲,當真是驚心動魄。

  「契丹慶王,並非平庸之輩呀。」

  望著那密集的衝擊隊形,一身普通校尉打扮的折子渝蹙著眉頭道:「這個時候,慶王竟敢出動一半人馬搶先攻擊,實在是出人意料。楊浩所攜多是步卒,就算他以騎兵為主,有這麼多的輜重需要照料,也難以避敵鋒芒,發揮游騎優勢,唯有以硬碰硬。敵軍倍數於他,這一戰又是蘆嶺州成軍以來第一場戰,如果吃了大虧,軍心士氣再難收拾了。」

  在她身旁,一個校尉打扮的年輕人,赫然正是折惟正,他卻讚賞地道:「正因有這許多輜重拖累,所部又多是步卒,如果楊太尉真的留一部人馬阻敵,大隊人馬避向險隘,那就太冒險了,敵騎緩轡而來,固然是為了節省馬力,恐怕更大的目的是為了恫嚇楊太尉的人馬,楊太尉若真想帶著大批輜得避敵鋒銳,陣腳自亂,那時銀州兵馬疾馳而來,先吞掉他派去阻截的軍隊,亦或使一軍與之纏鬥,主力繞行直逼後軍,那時首尾不得兼顧,便是十分的兇險了。

  「楊太尉的軍隊大部分都是新軍,新軍有利有弊,利者,初生牛犢,銳氣十足,弊者,不曾吃過敗仗,一旦失敗,兵敗如山倒,只憑他那身經百戰的三千精銳,到時是發揮不了作用的。如今楊太尉結陣拒敵,便可揚己所長、避己所短,若論戰力,蘆嶺州人馬不會弱於銀州鐵騎,若論裝備,蘆嶺州人馬更是強了不止一籌半籌,蘆嶺州兵馬那可都是用錢堆出來的啊,還怕撐不過這半天的工夫去麼。須知,楊太尉的軟肋是大批輜重,而銀州兵馬的軟肋卻是只有小半天的作戰時間,無論是勝是敗,他們都必須離去,戀戰不得。」

  折子渝回首看向已用輜重車輛結成半圓陣的後隊,淡淡地道:「你說得對,楊浩的負累就是他的輜重,如今楊浩沒有上當,擺出攻守兼備的陣勢要拖延時間,可惜他的指揮雖然中規中矩,還是有一個極大的破綻,他以少迎多,不敢分兵,主力都在前面,騎兵所長,正是發現敵陣虛弱之處,迅速移動攻擊,如果這支銀州兵馬稍有頭腦,前陣攻擊受挫,便繞襲他的後路,焚毀糧草器械,自後陣殺入……」

  折惟正眼珠一轉,摸著下巴道:「小姑姑,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折子渝揚起下巴,不屑地道:「楊浩不過是打過幾座羌寨,就目高於頂,自以為是個百戰百勝的大將軍了,建衙開府,兵威赫赫,連你爹和楊崇訓都上趕著巴結他,人家這麼大的能耐,還需要咱們為他出謀劃策麼?」

  折惟正嗅著,總覺得面前好像放著一大罈子老陳醋,他乾笑兩聲道:「是是是,楊浩不識好歹,妄自尊大,是該受些教訓的,不過……咳咳,如果敵騎破陣,我們難免也要受到牽累,侄兒不是幫他,是為咱們自己著想,讓他吃虧嘛,以後有的是機會,小姑姑妳說是不是?」

  折子渝冷哼一聲,把臉扭向一邊不再答理他,折惟正詭笑兩聲,便拔足奔去……

  整個大地都震顫起來,從最初的緩行,都輕馳、猛衝,數萬匹戰馬使得整個大地都在它們腳下震顫,楊浩的陣營巋然不動,放在中軍的兩千人馬是李光岑的嫡系,他們久經殺陣,自然不把這種威勢放在眼中。

  楊浩把他們放在中軍正面迎向敵軍,也是出於這種考慮,他手下的兵說是精兵,只是裝備精良,進行了大量的正規訓練,但是沒有經過戰場血與火的洗禮,終究還不是一支成熟的軍隊。雖然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楊浩現在不能敗,旁的軍隊都是老兵佔多數,老兵帶新兵,楊浩這支軍隊可是新兵佔多數,這第一戰絕不能亂、絕不能敗,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他才拒絕了逃避,有序撤退是百戰老兵才能辦得到的事,否則很可能被銀州鐵騎像趕羊一般屠殺殆盡。

  敵軍來勢洶洶,兩翼軍隊雖非正面承受他們的衝撞,還是在那種無形的威壓下有些騷動,可是中軍的穩定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那面高高飄揚的帥旗使得他們很快穩定下來,眼看敵騎越來越近,中軍突然推出數十輛連弩車,八百步、七百步,敵騎還不到六百步遠的距離,木魁手中大槍狠狠向前一指,機括連發,一桿桿投矛般粗細的巨箭便呼嘯而出,帶著震破耳膜般的尖利呼嘯撲向敵群,疾馳而來的衝陣戰馬立即人仰馬翻。

  前方的騎兵栽倒在地,後面的騎兵剎不住速度,便狠狠地踐踏上去,不少人跌落馬下,鍥形的攻擊陣形為之一鈍,來敵立即擴散了陣形,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騎士之間都散開了距離,這支銀州騎兵也是久經戰陣,衝擊速度絲毫不減,弩車仍然在發射,但是殺傷效果已經不像方才那麼明顯了。

  中軍大旗又是一揮,中軍連著兩翼的弓弩手們立即取下弓弩,他們使用的是一品弓,射程遠在普通弓箭之上,普通弓箭發射在兩輪到三輪之間,敵騎便能衝到面前,轉而進行肉搏戰,而使用一品弓,即便弓馬不夠嫺熟的戰士,至少也能增加一輪射擊的機會,弓弦嘈切如雨,箭矢無需瞄準,密集的攻擊使得敵騎紛紛落馬,尚未靠近,他們便付出了更大程度的損耗,最重要的是,經過車弩和弓弩的連番打擊,他們的衝擊銳氣已然大受影響。

  銀州鐵騎萬沒想到楊浩軍中的弓弩竟然這般厲害,這片刻工夫已使他們付出了巨大代價,不過同伴們的犧牲是值得的,他們越來越近了,弓弩馬上就要失去作用,只要讓他們的輕騎兵衝過來,那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場面,當他們的鐵騎洪流從楊浩軍中趟過去時,留下的將是一地殘肢斷臂。

  眼見敵騎裹挾著沖霄的殺氣疾衝而至,中軍陣營似乎被撼動了,弩車被倉皇推向兩邊,士卒們開始紛紛後退,銀州鐵騎獰笑著,嗜血的雙眼緊緊盯著眼前的敵人,手中的鋼刀齊唰唰地舉了起來。

  忽然,前面的蘆嶺州士兵用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卻,與此同時,卻有一批士卒穩穩地從他們中間穿插過來,一步步向前邁進,他們的打扮與普通士兵不同,方才的弓弩手只著一件皮甲,他們卻穿著全身鐵甲,魁梧的身材、沉重的腳步,儘管大地在震顫著,他們的步伐卻穩定而凝重,很快,他們就肩並肩地排成了一行,緊接著是第二行、第三行……

  「重甲步兵?重甲步兵就可以阻擋我們的腳步麼?」

  契丹兵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更興奮地握緊了掌中刀,臀部稍稍離開馬背,準備在衝撞和劈砍中給蘆嶺州軍一點顏色看看。

  這時,那支重甲步兵忽然齊唰唰沉聲一喝,揚起了手中的大刀。

  「這是什麼?」

  「唰!」

  一排大刀豎立如牆,耀眼的陽光從刀片上映射過來,刺人雙目。衝在最前面的契丹兵驚駭地瞪大了眼睛,與眼前那一排恐怖的大刀比起來,他們手中的彎刀簡直成了可笑的玩具。來不及有多餘的想法,戰馬仍在向前狂衝,一片耀眼的刀光便迎面劈了下來。

  迅猛的衝撞還是產生了效果,第一排重甲陌刀兵雖然劈中了對手,也被強大的衝力撞得向後跌去,有的肺腑巨震,噴出了鮮血,但是整個隊形沒有亂,他們被第二排士兵緊緊地抵住,而衝過來的敵騎也被刀兵硬生生劈得人仰馬翻,阻住了他們後續鐵騎的衝刺步伐。

  陌刀手們開始隨著戰鼓的節奏一步步向前邁進,揮刀、劈落、踏步、再揮刀……

  這支輕騎兵本來是要突出敵陣,似一柄尖刀穿陣而過,打亂防禦的陣形、把蘆嶺州兵馬切裂開來,可是失去了衝擊優勢的輕騎兵在這無可抵禦的刀陣面前已經完全失去了銳氣,陌刀手們如牆而進,所向披靡,敵騎遇者,人馬俱碎。與此同時,兩翼士兵抄起了長槍戰斧,上刺敵兵、下砍馬腿,開始向中間壓縮……

  折惟正看得血脈賁張,他雙拳緊握,緊緊盯著那一面倒的屠殺場面,熱切地道:「太犀利了,當真是當者披靡,如果我府州也有這樣一支陌刀隊該多好!」

  「華而不實!」

  折子渝成了專業挑毛病的,這一路下來,似乎不找楊浩一點毛病她就不舒服,她冷冷地道:「重裝陌刀兵擁有極高的防禦力和攻擊力,但是他們缺乏持續作戰力,如果是在開闊的陣地上同遊騎兵作戰,他們只有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吃灰的份兒,游騎兵拖也能活活地拖死你。

  「陌刀陣適於陣地戰,需要弓手、步卒、輕騎兵的配合,在關鍵時刻強力一擊,瓦解敵方的衝擊陣勢和士氣,給其他人馬製造更好的衝陣機會,但是養一千人的陌刀隊所耗費的錢財和時間足以招募訓練一支上萬人的軍隊了,上萬人的軍隊難道還不足以抵消一支千人陌刀陣的威力?

  「楊浩是因為蘆嶺州地域有限,兵力有限,不得已才耗鉅資練什麼陌刀陣,如果他的地盤再大一些,麾下的軍民再多一些,從最實際的角度考慮,相信他也不會組建什麼陌刀隊了。陌刀陣只能贏取一時一地的勝利,戰場上,誰的反應最快,誰能用最快的速度彌補自己的漏洞,發現並攻擊敵人的漏洞,牽著敵人的鼻子走,誰才能掌握戰場的主動,誰掌握了戰場主動,哪怕一時吃些虧,也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想跟塞外遊牧部族為敵,最終的制勝法寶只有一個,以騎制騎,而不是陌刀陣。」

  折惟正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養陌刀陣,只要有錢就行了,養騎兵,馬從何來?西套善養馬處,俱在党項、吐蕃手中,如何以騎制騎?」

  鮮血肆意橫流,殘肢斷臂拋灑了一地,陌刀手們損失了約有百餘人,可是死在他們刀下的至少不下千餘騎,可是楊浩看在眼中,還是心痛不已,一比十的損失率,這戰績夠輝煌了,尤其這是他的陌刀手初次上陣迎敵,可是他的本錢有限,尤其陌刀手培養不易,經不起如此揮霍呀。

  本來,陌刀手的這種進攻,作用是迅速瓦解敵軍的衝勢,如果能輔以輕騎兵,在對方潰退如潮、陣形大亂時趁勢追擊,將可以最大程度地擴大戰果,可惜楊浩如今手中的兵力捉襟見肘,僅有的一萬兵馬全部調來參與銀州攻城戰了,根本沒有帶來消耗巨大,又需撥付大量人力照料,在攻城戰中又發揮不了絲毫作用的戰馬,於是當銀州鐵騎掉頭突圍時,陌刀兵便停止了追擊,只由弓弩手追射了一陣,使得敵騎又摞下幾百具死屍。

  敵騎並沒有就此逃離,攜帶著大批輜重就是楊浩所部最大的弱點,漫說他沒有大量輕騎在手,就算有,也不能撇下輜重放步狂追,所以雖然在蘆嶺州陌刀陣面前吃了一個大虧,但是銀州騎兵仍可以從容撤退,他們退到三箭地外,開始清理傷患、整理隊形。

  一戰大勝,而且是以步勝騎,一下子把蘆嶺州軍隊的士氣提升到了巔峰,儘管己方也有傷亡,可是看著銀州騎兵拋下的兩千多具屍體,每個士兵都興奮莫名,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著戰場,熱血沸騰地等待著敵騎下一波的衝鋒。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敵騎突然向左翼發起了衝鋒,經過方才的一場混戰,他們也發現了楊浩的中軍是最難啃的一塊骨頭,而左右兩翼的戰士對戰機的捕捉、臨戰的經驗明顯欠缺一些,這一次,他們取出了懸掛在馬身上的小圓盾,沿著一條弧形襲向左翼,有機會就使小股騎兵逼近肉搏,沒有機會就快馬馳過,飛騎疾射,這一番對射,游騎隊形又顯疏散,盡著楊浩一方仗著弩箭及遠,也沒有佔著絲毫便宜。

  「他們這般襲擾,是為了打亂咱們的陣腳,須防右翼進攻。」

  折子渝觀戰片刻,忽地霍然領悟,此時熟諳塞外游騎戰術的木恩也已發覺有詐,揮動令旗向右翼示警。果然,正前方仍在休整的敵軍在蘆嶺州三軍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左翼的時候,突然又向右翼發動了進攻。

  這番進攻,大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意味,左右兩翼都在發起進攻,哪一面陣腳先亂,原本稍沾即離的襲擾進攻都會變成實攻,笨重的車弩和移動緩慢的陌刀陣在這種稍沾即離、移動速度極快的交鋒中是無法及時調動應敵的,大吃苦頭的銀州騎兵已經找到了應變之法,只要不能把他們逼入決戰圈,他們就可以利用游騎優勢,避開那可怕的殺人機器。

  「收縮兵力,結圓陣防禦。」

  楊浩很快發現了銀州騎兵的意圖,立即下達了命令,陣腳在銀州騎兵攻擊下已然有些鬆動的兩翼部隊開始逐步收縮,後陣射箭,前陣以刀斧禦敵,中軍擺出接應陣勢,鶴翼陣漸漸收縮,與後部依託車輛器械擺成的半圓鍥合起來,漸漸形成了一個方圓陣的雛形。

  初戰告捷,既提升了已方的士氣,又拖延了時間,太陽已經西斜,只要挫敗敵人這次陰謀,就已達到了自己的戰略目的,楊浩還沒有得意忘形到稍有小勝,就妄想消滅一支人數佔優、可進可退的騎兵隊伍,現在收縮隊伍,加強防禦,就是保留了勝利果實。

  銀州騎兵發覺了楊浩的意圖,開始焦急起來,佯攻開始變成不顧一切的猛烈進攻,試圖打消防禦圓陣的形成,敵我雙方正在膠著苦戰,敵軍後陣突然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像狂風一般疾撲楊浩所部的後陣,迅速向防禦力最脆弱的由車仗器械組成的後方陣地撲去。

  這是楊浩所部最脆弱的地方,如果讓他們撕開一個口子,像一柄尖刀似的掏進去,防禦陣形馬上就會潰散,楊浩所部主力正在前方苦戰,在密集的防禦陣形中,即便正面之敵立即後退,他們也來不及趕到後陣赴援了,但是……這支本該立下大功,一舉殲滅楊浩所部,從此把蘆嶺州再次從歷史地圖上抿滅的騎兵遇上了比那支遭遇陌刀陣的戰友還要倒楣的局面,蘆嶺州的老爺兵出馬了。

  老爺兵,是蘆嶺州軍中對那支曾令折御勳和楊崇訓眼饞不已的重甲騎兵的稱呼。

  他們人嬌貴,馬也嬌貴,他們自己一個人披掛很費勁兒,披掛之後上不了馬,上了馬又下不來,他們行軍的時候得用車子載得他們和馬匹的披掛,一旦開始戰鬥,他們就得在其他戰士奮勇廝殺的當口兒慢吞吞地披掛,慢吞吞地上馬,因為衝擊力太大,剎不住衝陣步伐的話就會自相殘踏,所以他們還得慢吞吞地排好隊形……

  離開了步兵或者輕騎兵的保護,他們什麼也幹不了,而且他們雖然是騎兵,卻還不如步兵的奔襲距離遠,他們不能跑太遠,否則戰馬會累死,不能戰鬥太久,否則人也會累死,不能上山道、下濕地、進沙漠、入森林……不能碰見絆馬索、鹿角刺和拒馬坑……

  蘆嶺州軍中,對這樣一支既燒錢又不實用,似乎只有擺列儀仗時充充門面的重甲騎兵一直頗為微辭,當折御勳和楊崇訓看著這支鐵甲怪物眼熱不已時,自認為對這支隊伍十分瞭解的蘆嶺州兵馬卻認為這支重甲騎兵根本就是一隊廢物兵、老爺兵,但是今日一戰之後,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巴。

  一身盔甲,就連高大的阿拉伯馬身上也是全身披掛的鋼鐵怪物們轟隆隆地向迎面而來的五千騎兵衝了過去。他們手中握著長矛,利箭迎面飛來,叮叮噹噹地射在他們身上,然後又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馬上的騎士就像鋼鑄雕塑的戰神巋然不動,整排的騎士就像一面鋼鐵鑄就的城牆,目中無人地迎了上去,輕易地撕裂了銀州騎兵的衝鋒陣形,呼嘯著碾壓而過,所過之處一片凋零……

  恐怖的長矛直接將敵人的身體洞穿了,敵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鋼鐵洪流呼嘯而過,倖存者剛剛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第二波重甲騎兵又到了,佼幸活下來的人不得不驚恐地迎向一尊尊新的殺神,繼續徒勞地揮動他們根本無法觸及對方身軀,也完全無法同那種巨大力量碰撞的武器……

  重甲騎兵轟隆隆地輾過去了,他們絕不會停下來肉搏,停下來就是找死,一旦停下,他們就會從生殺予奪的死神變成一個人人都可以蹂躪他的廢物,但是當他還在馳騁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具具人肉坦克,他們就是陸戰之王,除了結成密集陣形的步兵槍陣能在陣勢嚴整的情況下正面對抗這種可怕的鐵甲騎兵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與之匹敵。面前這些銀州騎兵根本不曾見過這樣可怕的重甲騎兵,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衝上來,本來是想把蘆嶺州兵馬的防禦陣地撕開一道口子,結果卻是急不及待地衝上去,成為這隊鋼鐵死神收割的莊稼。

  一番對衝,這一支重甲騎兵強大的殺傷力造成的殺戮結果比前方陣地方才一戰殲敵數量的總和還多,倖存的銀州騎兵們已經嚇破了膽,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原地留下了許多無主的戰馬悲嘶長嘯。

  楊浩暗道可惜,如果他這時還有一支步卒或輕騎的預備隊,適時配合重甲騎兵出戰,這支初次遭逢重甲騎兵戰術以致驚慌失措的敵軍很可能一個都逃不出去,經此一戰,雖然重騎兵的強大威力仍然不是他們能夠破解的,但是沒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想要再取得這樣一個完勝戰果的機會可就難了。

  不過雖有一些遺憾,見識到了它的強大威力,楊浩還是十分滿足。他當然知道重裝騎兵在戰場上有著太多太多的限制,但是當他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建造這樣一個兵種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耗費鉅資打造了這樣的一支軍隊。

  他們衝鋒破陣的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楊浩曾親眼目睹過子午谷口宋國和契丹各擁十萬大軍的那一場惡戰,趙匡胤指揮下的大宋軍隊排佈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戰陣:先鋒陣、策先鋒陣、大陣、前陣、東西拐子馬陣、無地分馬、拒後陣、策殿後陣……

  那一座座各具功用的小軍陣就像無數的鑿、斧、鋸、鏗、錐、鉗,組成一臺精密的殺人機器,契合得無比精巧,哪怕千百人的隊伍一旦陷進去,也會在頃刻間被他們絞殺粉碎,這樣精密的配合,宋軍十萬步卒竟使得對面契丹十萬騎兵束手無策,如果不能衝亂宋軍陣勢,他們就不敢傾力出擊。

  然而重甲騎兵正是破陣的最佳利器,如果說騎兵相對於步兵就相當於陸軍中的坦克,那麼重甲騎兵就是坦克中的坦克。當時契丹一方若有這樣一支重甲騎兵,利用他們強大的動能,一定可以衝破對方的戰陣。在冷兵器時代,軍隊之所以不同於烏合之眾,就在於他們嚴明的紀律和配合的默契,而這一切,又倚賴於穩固的陣形,一旦擊破對方的陣形,就會打亂他們的配合、打擊他們的士氣,所以,這燒錢的重騎兵唯一的表演機會就是衝鋒,但是養這樣一支平素毫無用處的軍隊絕對值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重甲騎兵,何嘗不是用於一時?

  兩軍再度進入膠著狀態,夕陽西下,殘紅如血,戰場上折戟沉沙,血腥遍野,暮色漸漸降臨,遠處傳來馬兒悲涼的長嘶。銀州兵馬不知道對面這座穩固的方圓陣中還會殺出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戰局開始處於僵持階段。

  夜深了,一輪微缺的明月悄悄爬上了天空,折子渝叼著一截草莖,仰臥在糧車上,枕臂望著天上的明月若有所思。

  折惟正伏在地上,以地聽之法傾聽良久,興沖沖地爬上車子:「小姑姑,銀州兵馬退了。」

  折子渝「唔」了一聲,沉默半晌,取下草梗,問道:「方才那支重甲騎兵,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來領兵,如何對付它?」

  「嗯?」折惟正仔細想了想,回答道:「避其鋒芒,迂迴散擊,利用弓箭和騎速,拖垮它。」

  「如果對方輕騎配合,步卒策應,使之行雷霆一擊,你何以當之?」

  折惟正沉思半晌,訕訕笑道:「那只好尋不適宜重騎馳騁的地方決戰了,要不然……據城自守,再不然……就只好用人命堆了……」

  折子渝冷哼一聲,又蹙眉沉思起來,折惟正卻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兒,暗自腹誹:「唉!女人啊,真是得罪不得,為什麼一定要想個破解之法呢?就為了顯示妳高他一頭麼,我折家又不想爭天下做皇帝,要是彼此能成為一家,那不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王道啊……」

  折惟正悄悄看向旁邊仰望星空的折子渝,看著那張秀美迷人的面孔,彷彿看到了一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通關法寶……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2
第425章 臨陣拜將

  「轟……隆隆……」

  震撼天地的一聲巨雷,震得窗櫺簌簌地一陣發抖,也打斷了殿中兩個人的談話。

  趙光義抬起頭來,狠狠地一捶御案,拔足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向外看去,窗外黑沉沉的,廊下雖有宮燈,卻不能視於十步之外,宮闕俱在風雨之中,待一道閃電亮起,只見宮苑中白茫茫一片,暴雨如注,地面上雨水流瀉,已經看不到一片不曾積水的路面,趙光義焦躁地道:「這賊老天,暴雨傾盆,下個沒完,時斷時續的都下了七天了,也不知幾時才是個頭兒,司天監那群廢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繼恩趨身笑道:「官家,今年的雨水雖然特別的多了一些,不過河道年年疏理、河道年年加固,料無大礙的,有司衙門的人正在河上日夜看著吶,一有不什麼兇險,哪會不報進宮來。」

  趙光義吁了口氣,砰地一聲關上窗子,沉著臉走回桌邊,又道:「你再等兩天吧,等大雨稍住便立即上路。這一次,放你做這河北道刺史,兼任河北西路採訪使,固然是朕依前約予你封賞,同時,也是有一樁大事交給你去辦,辦得好,就是一件大功。」

  王繼恩連忙趨前一步,腰桿兒又往下彎了彎,仔細傾聽趙光義的吩咐:「朕把你委去河北西路,是因為那裡距漢國最近,如今契丹雖已答應放棄漢國,兩國休兵,但蠻夷之人,豈可輕信?待日後契丹國內企穩,蕭后未必不會出爾反爾,況且……朕登基之後,總要開疆拓土,立一番大大的功業,方不讓先帝專美於前。這漢國,必須得栽在朕的手中,你此去河北道,要謹守備、遠斥候、聚軍實、蓄武威、積糧草……配合郭進,經營地方,為朕御駕親征做好諸般準備。」

  王繼恩躬身道:「奴婢明白,奴婢這兩天就把手上的事兒都交接清楚,專心去辦這件大事,三天之後莫說還在下大雨,就算下刀子,奴婢也一定立即上路,為官家去辦這件大事,蘆嶺州那邊的奏疏……」

  趙光義冷笑一聲,適時一道閃電,映得他的臉色青滲滲、陰惻惻的,隨即又是一道驚雷,震得窗櫺一陣抖瑟。

  趙光義抿了抿嘴脣,緩緩說道:「此人心性狡詐,朕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早有準備,結交了些江湖異士,倚仗他們相助,安然逃出了朕的掌心,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麼?他返回蘆嶺州後大耀兵威,不自量力的想要討伐銀州。如此忠心,朕能不成全他?

  「由得他去,打不下銀州,蘆嶺州損兵折將,自耗實力,朕再欲征之,易如反掌。他若真能打下銀州……銀州本是夏州李氏故地,夏州能容他佔據自己的根基麼?」

  趙光義陰陰一笑,又道:「他奏疏上披肝瀝膽,慷慨陳辭,要領蘆嶺州兵馬為朕收復失地,如此忠心耿耿,大節大義,朕豈有不允之禮,明日朕就下詔,宣明旨,載之邸報,曉諭天下,表彰他的這番忠心,如果他能收復銀州,朕就封他為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他是忠肝義膽的能臣,朕當然要做一個賞罰分明的國君了,哈哈哈……」

  王繼恩遲疑道:「這……不是說府州折御勳、麟州楊崇訓,還有党項羌人一部、吐蕃族人一部的頭人與他義結金蘭麼?如有這些人相助,他萬一真能打下銀州……」

  趙光義一攬鬍鬚,笑吟吟地睨著他道:「朕金口玉言,豈能失信?他若真打得下銀州,朕就真封他個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那又如何?」

  「啊……啊……奴婢明白了,官家英明。」王繼恩心悅誠服地躬下身去。

  官家這是要把楊浩架在火上烤啊,以前楊浩在京裡做官,官雖然做得大,始終沒有什麼實權,而且京中兩大利益集團,趙普垮臺,他那一派正偃旗息鼓急求自保,另一派是南衙,而楊浩就是打著南衙的招牌在外面招搖的,所以也不曾有人去彈劾觸動他。這一回卻不成了,他去的地方本就是天高皇帝遠的所在,周圍都是草頭王。

  雖說這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只是一個虛名,就像吳越王錢俶那個天下兵馬大元帥一樣,除了他的本部兵馬,誰也指揮不動,並不能真正節制河西隴西諸藩,可就是這個名義上的大元帥,試問桀驁不馴的西北諸藩,誰能接受?一個外來戶,三拳兩腳就想爬到自己頭上去?

  二桃殺三士啊,就算本想聯合楊浩,共抗夏州的府州折御勳、麟州楊崇訓及其一眾部將,怕也不甘讓這毛頭小子對他們頤指氣使,這枚桃子,很有可能起到瓦解三方的聯盟,就算麟府兩節度高瞻遠矚,不肯上當,無法破壞他們三方的聯盟,卻也一定可以讓夏州把楊浩列為必除的死敵。

  楊浩趁著夏州與吐蕃、回紇鏖戰,佔了他的祖宗之地,又撼動了夏州實際上的西北第一藩的地位,更是火上澆油,夏州一旦騰出手來,不馬上對蘆嶺州用兵才怪,一個虛名,就輕輕鬆鬆給他樹下一個不死不休的強敵,這筆買賣當然划算。

  趙光義矜然一笑,剛欲開口再說些什麼,殿門忽然被推開了,趙光義勃然大怒,未得他的允許,誰敢擅闖他的宮殿!王繼恩也急忙扭身往門口看去,適時一道閃電劈下,就見一個白袍人站在門下,閃電劈下,映得他的身子青滲滲的,這人披頭散髮,連五官都看不清,彷彿一個厲鬼,緊跟著又是一聲驚雷炸響,饒是王繼恩膽量不小,還是唬得一個哆嗦。

  趙光義卻不畏懼,拍案大喝道:「未得朕的允許,誰敢擅敢禁宮?」

  「爹,是孩兒,孩兒有事向爹爹請教。」

  門口那披頭散髮的白袍人說話了,一聽聲音,是自己的長子趙德崇,趙光義不由一怔,臉上的怒氣斂去,緩和了聲音道:「是德崇嗎?這麼晚了,你還不休息,冒著大雨跑到這兒幹什麼?」

  白袍人走了進來,只見他一襲白袍都淋得濕透了,雨水順著袍子淌到地上,他的頭髮也都披散著,濕漉漉地貼在頰上、頸上,兩隻眼睛在髮絲間幽幽發亮,看得王繼恩發怵,他連忙向趙德崇躬身施禮:「奴婢王繼恩,見過皇子。」

  趙光義擺手道:「繼恩,你先下去。」

  「是。」

  王繼恩答應一聲,趕緊倒退著出了大殿,又給他們關上宮門,扭頭就見幾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正向廊下跑來,手裡提著簑衣,肋下夾著雨傘,一個個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到了宮廊下,一見王繼恩正臉色陰沉地站在那兒,這幾個小太監慌忙上前行禮:「見過總管。」

  王繼恩陰森森地喝道:「你們是怎麼侍候皇長子的?這麼大雨天兒,若是淋壞了皇長子的身子,砍了你們的頭,陪得起麼?」

  殿門一關,把那一天風雨和王繼恩的喝斥都隔在了門外,殿中清靜了許多。

  趙光義看看兒子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急忙回身自屏風旁取過一件袍子,關切地道:「過來,先換了爹的衣衫,免得著了風寒,這麼大雨的天,有什麼事非要見爹,急得連把傘都不撐?你呀,這都多大的人了……」

  趙德崇是趙光義和正室李妃所生的兒子,是他的長子,一表人才,聰穎機悟,而且非常孝順,如今趙光義其他的子女都還幼小,只有這麼一個比較大的孩子,按規矩本該在宮外另闢府邸,不過趙光義卻不在宮外置府,而在東華門旁單獨給他闢了一處宮殿,儼然是東宮太子的地位,對他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

  「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問你,希望爹爹能據實告訴孩兒。」

  趙光義有些詫異,凝神看了兒子半晌,方才露出笑容道:「好吧,你問,有什麼事,值得你這般莽撞。」

  趙德崇長長地吸了口氣,走近兩步,沉聲問道:「爹,伯父他……真的是暴病而卒麼?」

  「什麼?」

  趙光義手指一顫,指尖的袍子應聲滑向地面,他的雙眼霍地張開,迸射出凌厲的寒芒:「德崇,你在說什麼?」

  「孩兒是問爹爹,伯父他……真的是暴病身亡的麼?」

  趙光義臉色鐵青,扭曲著面孔,森然喝道:「你聽說了些什麼?」

  趙德崇吭聲道:「孩兒聽說,伯父不是因病駕崩,而是為人謀害。孩兒還聽說,伯父本有意立德昭哥哥為儲君,並不想傳位於爹爹;孩兒聽說伯父駕崩當晚,爹爹曾夜入皇宮,孩兒還聽說,那一夜南衙中戒備森……」

  他一句話沒說完,趙光義已欺身近前,揚手一記耳光,搧得趙德崇一個趔趄:「畜牲,這是你對父親說的話?」

  趙德崇嘴角流出一道鮮血,卻毫不畏懼,嘶聲叫道:「爹爹為什麼不回答我,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陰謀?是不是爹爹謀朝篡位?是不是爹爹弒君犯上?是不是……」

  「逆子!」

  趙光義火冒三丈,他一把揪住趙德崇的衣領,大手揚在空中,但是一眼瞥見兒子慘白的頰上五道凜凜發紫的指痕,心中不由一軟,順手向前一送,將趙德崇搡倒在地,大喝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也問得出來?說這番話的若不是你,爹爹今日早就把他碎屍萬段了,」

  趙德崇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爹爹,孩兒只問你,這些傳言是不是真的?孩兒只想知道真相,只想知道我的爹爹不是那樣卑鄙陰險的小人,爹爹不敢回答孩兒麼。」

  「不是,當然不是!」

  趙光義咆哮道:「因唐末以來政權更迭頻起頻落,先帝引以為戒,擔心我趙氏江山初定,一旦身去,立幼子而成主弱臣強之局面,使我趙宋江山不穩,這才決意傳弟不傳子,以鞏固我趙家的江山,何來篡位謀逆之舉?」

  趙德崇狐疑地道:「爹爹說的是實話嗎?」

  趙光義暴跳如雷:「混帳東西,難道還要爹向天賭咒發誓的你才相信。」

  趙德崇霍地爬起身道:「好,我今天就相信爹爹說的話,這暴雨傾盆,是天也悲,可這暴雨再猛,洗不去一身罪惡!兒不敢欺父,更不敢欺君,兒不欲做一個不孝子,卻更不想做一個不忠的臣,如果有朝一日讓兒子知道爹爹欺騙了孩兒,孩兒寧死也不隨爹爹做一個亂臣賊子!」

  趙光義被一向孝順聽話的兒子這番渾話氣得渾身哆嗦,他抓起茶杯向地上擲去,茶杯落地啪地一聲摔得粉碎,趙德崇卻犯了倔性兒,他擦了一把口角鮮血,轉身就走。趙光義大喝道:「站住,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風言風語,此等妖言惑眾者,其心可誅!」

  趙德崇停步昂首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既是風言風語,日久自然散去,爹爹想要以殺止謗,不怕坐實了這弒君的罪名?」

  趙光義怒極,大喝道:「逆子,滾出去!」

  趙德崇拔腿就走,門外邊站著王繼恩,向趙德崇彎了彎腰,趙德崇目不斜視,逕直穿進雨幕中去了,那幾個小太監慌忙追上去,披簑衣的簑衣,撐傘的撐傘,護著趙德崇蹚著積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

  「這個小畜牲、這個小畜牲……」

  趙光義氣得拍案大罵,卻也無可奈何,他這個兒子聰穎仁孝,什麼都好,就是個性愚直,喜歡鑽牛角尖,碰上這麼個兒子,他這當爹的除了吹鬍子瞪眼,卻也無計可施。

  趙德崇前腳剛走,王繼恩就像一隻耗子似的吱溜一下又鑽了進來,趙光義雙眼微瞇,獰聲喝問:「德崇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看樣子是正欲入寢就跑來見朕了,這孩子外表文弱,內心剛烈,定是聽了什麼不堪的言語,這才……你可曾問過,方才有誰進入德崇的寢殿?」

  王繼恩哈腰道:「官家,都這個時候了,誰會去皇子住處呢,奴婢問過了,一整天兒的都在下雨,不曾有人去過皇長子宮。」

  「哦?」趙光義看著王繼恩,那刀子一般刮來刮去的目光看得王繼恩一陣陣心頭發冷。

  「繼恩,你把德崇身邊的人都換了,然後……唔,不成,換不得,若一換人,我兒恐更生疑心了,你安排幾個可靠的人過去照料德崇,誰敢胡言亂語,朕絕不輕饒。」

  「是!」

  「嗯……皇嫂那兒、德昭那裡、還有……永慶,包括小德芳,全都看緊了,拘於宮苑之中,不得出入,不許他們彼此相見。」

  「是!」

  「去吧,朕要安歇了。」

  王繼恩點頭哈腰地退出殿去,趙光義頹然坐倒在書案旁,禁不住一陣心驚肉跳,這才發覺冷汗已沁透了衣衫。

  「德崇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兄皇暴死,弟繼其位,朝野多有疑慮,可是無憑無據的,縱然私下議論,誰敢對我兒提起?是因為連日暴雨,天雷震震,宮婢內侍們懼怕天威,胡言亂語時不慎被我兒聽到,還是……王繼恩此番放了外任,怕我過河拆橋,用對付楊浩的法兒對付他,有意指使他在宮中的耳目散佈消息向我示威?」

  趙光義思來想去,始終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岔子,他現在高居宮闈之中,不管什麼事,都得使人去辦,可這時心中生起戒備之心,又是人人要防,聽著蕭索的風雨聲,真個生起了一種孤家寡人的感覺。

  就在這時,殿門又復被人敲響,趙光義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他真的惱了,這個時候誰生了天大的膽子,未得傳喚,又到他的寢殿?

  一聲喝問,就聽門外一個小黃門的聲音道:「官家,宮外傳來急柬,奴婢不敢耽擱,驚擾官家歇息,死罪。」

  「宮外急柬?」趙光義一驚,急忙道:「快快進來,給朕一看。」

  自趙光義登基稱帝之後,他改革了宮中制度,以前宋廷宮禁根本不嚴,說是到了時辰要落鎖上鑰,其實十天裡倒有九天半是不禁宮門的,心腹大臣,包括像他這樣的皇族,但有什麼事,照樣來去自如,趙匡胤從來不制止,可他稱帝之後,卻改變了這懶散的習慣,到了時辰,宮禁九門一律上鎖,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果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外臣也不得擅入宮中,只能將要陳稟的事情寫下來,封於小盒之內,從宮門上開啟的小洞中遞進來,如果不是要事,回頭是要受罰的,如今還是他登基之後第一次有外臣夜間呈報急柬,他焉能不緊張。

  門開了,一個小黃門兒捧著個匣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袍角兒都濕透了,緊緊黏在身上,趙光義打開錦匣,取出奏章一看,不由得臉色大變:黃河氾濫,水勢洶急,上游浚縣已有三次缺口幸被及時發現堵死,今日傍晚,提舉黃河堤岸的官員巡視至浚縣,發現縣令闞三道已攜家眷逃了,浚縣百姓扶老攜幼,連夜逃命,巡視官員正攔截壯丁、徵調軍隊加固河堤,請求陛下立即避離京城。

  浚縣一旦決口,洪水傾瀉而下,整個開封城都要變成一片汪洋,那是何等兇險的局面?避離險地?如何避離險地?趙光義急得眼前發黑,無數錢糧都在開封,大宋十之七八的積蓄都在這兒,一旦這裡變成一片汪洋,他就算逃了出去還有什麼?逃出去,他逃得出去,開封百萬民眾如何逃得出去?如果開封被淹……

  趙光義的臉已駭得一片慘白,他沒想到自己繼位之後的第一樁大危機不是來自契丹,也不是因為篡逆之舉來自朝野的攻訐,而是天災。以天子之威,在莫測高深的天災面前,又有多大的力量反抗?

  避離險地、避離險地……如果開封受淹,再無一地不險了……就在幾個月前,先帝在洛陽提出遷都,其中一個重要理由就是開封易受水患,如今篡位的傳言在朝野傳揚,如果開封有失,所有的疑慮猜疑,會合天下萬民的聲討,足以把他這皇帝硬生生拉下馬來,這個急機,他必須迎頭衝上去,絕對逃不得。

  趙光義霍地抓緊了那封奏報,大吼道:「大開宮門,宣,立即宣兩府六部、滿朝公卿,四品以上所有官員俱到文德殿候駕。朕要率滿朝文武,親赴黃河守堤,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銀州城下,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寬而濕的護城壕中填滿了屍體,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夜風中撲面而來,猶有一陣陣血腥之氣,可見白天兩軍搏殺的慘烈。

  楊浩萬萬沒有想到銀州城池的防禦居然如此牢固,如此不可撼動,處處都是殺人的陷阱,四面城牆,他只負責一面,而且是防守最薄弱的一面,饒是如此,十幾天大戰下來,他也損耗了兩成人馬,一萬兵馬損耗兩成,耶律斜軫的五萬大軍損失了多少?

  楊浩不敢去想,可是整天流水般運往後方的屍體和傷兵他看得見,他的意志已經快要崩潰了,死了兩千,傷了三千,那麼多的傷亡,是他無法承受之重。在此之前,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可是血淋淋的現實,終於讓他認識到,爭霸天下,是多麼殘酷的戰爭。他的榮耀和權威,將建立在多少人的屍骨上。

  銀州方面是怎麼把這座城池打造成一座死亡地獄的?楊浩知道自己的武器比對方犀利,攻城器械打造得無比完備,可是總有一種不能盡展其長的感覺,每一次,當他想要採取某種攻城戰術時,城中似乎總能提前一步做好相應的對策,讓他無從施展。

  他才是攻的一方,可是每次出手,似乎總能被對方先找到他的弱點,先行反制回來,這支龐大的戰爭機器在高明的對手面前驅動起來令他力不從心,一柄上百斤重的大錘,毫無疑問是能砸碎眼前這塊巨石,就算不能一下擊碎它,也能一塊一塊地把它削成碎片,可是舉起這柄重錘的是一個小孩子,漫說敲碎它,不砸傷自己的腳就不錯了。

  明明銀州在守,他們在攻,楊浩卻有一種四面受敵的感覺。這一戰如果贏了,所有的損失都可以十倍、百倍的補償回來,可是當他拼光本錢的時候,如果還攻不下這座銀州城,那時怎麼辦?蘆嶺州將不攻自潰,他這個最有希望一統西域的人,將以最快的速度隕落。

  天不冷,一天星月,只望星空,無比浪漫,楊浩卻是徹骨生寒。他知道這次攻城已不是他能進退自如的了,契丹根基深厚,消耗得起,他消耗不起,如果銀州攻不下來,就已是他最大的失敗。

  他也知道自己最欠缺的是什麼了,憑著他的特殊身分和他的為人秉性,他能聚將、將將,但是他不擅將兵,他既沒有那麼高明的戰術、戰法,也欠缺看準時機,將全部兵力孤注一擲,為他成就一將功名的梟雄心腸。而他身邊缺少的就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名臣良將,否則這一仗未必會打得這麼慘。

  柯鎮惡輕輕走到他的身邊,楊浩雙手抱膝,仰望著浩瀚的星河,依舊不言不動。

  「節帥,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時受挫而已,主動仍掌握在咱們手中,節帥何必氣餒。節帥乃我三軍統帥,如果節帥消沉不振,三軍士氣都要大受影響了。漢高祖劉邦立建一世霸業,可是他當初何等狼狽,為了逃命連兩個兒子都推下車去;劉備逃來逃去,兵不滿千,將只關張,倉皇如喪家之犬,比起他們來,咱們現在的情形不是強得多了?至少,是我們在攻,只是攻城受挫,咱們還沒敗呢,節帥還有兩支暗伏的大軍沒有出動,未必沒有機會反敗為勝。」

  楊浩輕輕搖了搖頭:「你不用勸我,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那一刀一槍、一條條性命,都像是戳在我的心上啊。」

  「節帥心懷慈悲,這正是我們擁戴節帥的原因,可是戰場上往復廝殺,死傷總是難免的,節帥不必因此自責。我們這次主動來攻銀州並沒有錯,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有可能壯大自己、保護自己的機會,如果我們不來,就得坐等銀州坐大,來攻我蘆嶺州。蘆嶺州一旦城破,無數婦孺老幼都要死在他們的手中,那將不是兩千人的傷亡,一萬人的傷亡,我蘆嶺州六、七萬軍民,男兒都要被他們豬狗般屠戮殆盡,婦人們都要受盡淫辱,淪為卑奴了。」

  「現在,有區別麼……銀州怎麼可能有這樣強的防禦力?並不是他們的兵力佔據優勢,據城自守的優勢也未必就能克制我們大量的攻城器械,我們此來之前是做過充分準備的,可是……臨戰之際,我們總是失了先機,城中……城中一定有一個守城高手,契丹慶王,草原上的漢子,他會如此精擅守城之法?」

  說到這裡,楊浩目光一閃,忽地從迷惘中清醒過來,眼神恢復了幾分清明,他慢慢轉過頭,彷彿頭一次認識柯鎮惡似的,緩緩說道:「我一直只記得柯兄是山寨中的獵戶,倒忘了柯兄祖上也是大唐的將領,前次提醒我注意後陣,今日這番談吐……不知柯兄有何高見可以教我?」

  柯鎮惡道:「慚愧得很,我家祖上雖是唐時將領,卻也不是什麼戰功赫赫的名將,傳到柯某這一代,祖上的本事繼承的更不足十之一二,不過……我軍中也未必就沒有熟讀兵書、善用兵法的人吶。」

  「誰?」

  柯鎮惡叉手彎下腰去:「折家五公子!」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2
第426章 改弦更張

  楊浩目光一抬,凜然問道:「是子渝使你來的?」

  柯鎮惡振聲道:「節帥不計前嫌,仍肯留用柯某,柯某與拙荊商議,這條性命,今後就賣與節帥了,豈肯再受他人驅使?五公子此來蘆嶺州,但只不得進入後山秘窟外,蘆嶺州上下,盡其出入,這是節帥的吩咐,屬下怎敢抗命?當初五公子入我軍中,屬下也是馬上稟報了節帥的。

  如今屬下來見節帥,確是想要薦舉五公子,那是因為一路行來,屬下見過折姑娘與折少公子論兵,頗有獨到見地,將門世家,自幼熏陶,胸中所學自非我等草莽可以比擬,今又見節帥面對堅城進退兩難,這才有心為節帥分憂,並非受任何人指使。屬下這番話,天地可鑒!」

  楊浩急忙站起身來,上前扶住柯鎮惡,慚愧地道:「楊某攻城受阻,火氣鬱結於心,所以焦躁了些,出言莽撞無禮,還望柯兄莫要見怪。」

  柯鎮惡緩了顏色道:「屬下不敢,屬下只是向節帥進諫一語,至於是否請五公子相助,還須節帥來拿主意。」

  楊浩點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座座營盤中的點點燈火,說道:「柯兄一片金玉良言,本帥明日就去見她。」

  話音剛落,就見一道流火如龍,四處金鼓齊鳴,廝殺吶喊聲遙遙地傳來,楊浩眉頭一皺道:「銀州守軍又來襲營了,白天我攻城,夜晚他襲營,當真是人困馬乏,無一刻消停,我們下山!」

  天亮了,南城牆一角的營盤口一片狼藉,有人搬著抬屍體從旁走過,有人從搗碎的爐灶中拾出半片鐵鍋來,斜著架在石塊上,準備燒飯。被衝亂的鹿角木正被重新排佈到營前並做加固,踏倒的營帳正在重新支起。昨夜的襲擾造成的損傷並不嚴重,城中守軍一直不敢大規模出城襲敵,每次動用的人數都不多,但是既然襲營,守軍就不敢調以輕心,只使一支人馬迎敵,諸部安心睡大覺,以免為敵所乘,所以搞得精疲力盡。

  如今天亮了,又該輪到他們攻擊了。

  楊浩按劍巡視軍營,剛剛行至此處,一枚圓球從空中飛來,在不遠處落地,「砰」地一聲炸裂開來,小羽手急眼快,迅速攔到楊浩身前,背下盾牌一擋,「篤篤」兩聲,爆炸物的碎片四濺,彈到盾牌上竟未落下,而是黏在盾牌上冒起煙來,小羽急忙壓平盾牌,那煙霧吸入口鼻,小臉憋得通紅,忍不住咳嗽起來。

  「今日暫緩攻城,調集拋石車、床弩,對城頭做壓制性不間斷攻擊。」

  楊浩大聲下著命令,又對小羽道:「快去清洗一下。」

  這是城中發射的火藥球,此時火藥已應用於戰場,楊浩一方不缺能工巧匠,也製造了大量的火藥武器,完全可以用床弩遠遠射入城中進行反壓制。

  城中發射的這種火藥球,是以硫黃、焰硝、炭末、瀝青、乾漆、竹茹、麻茹、桐油、小油、蠟、黃丹等成分構成的,其中硫黃、焰硝、木炭末、竹茹、麻茹是構成火藥的主要原料,乾漆、黃丹燃燒製造毒氣,其餘則是飛濺時的黏著劑,站在身上、甲帳上便緊緊黏住,十分討厭。

  楊浩對火藥很感興趣,曾經仔細詢問過這時候的火藥生產,發現這時的黑火藥已經充分應用於戰爭,而且被能工巧匠們發展出了各具不同功用的多種配方,火藥匠人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比起楊浩這個只知三種基本配方成分的門外漢要強多了。

  最接近標準黑火藥構成成分的比例配置的火藥單子,他們也有,不過這時的火藥提純度不夠,生產出的顆粒也無法做到大小均勻,燃燒和爆炸效果還不是很理想,只生產這種爆炸力最強的火藥的話,投入產出根本不成正比,為了彌補缺陷,匠人們經過無數次的試驗,發明出了側重不同攻擊能力的多種火藥武器,這種毒氣彈就是銀州守軍使用的一種。

  楊浩除了知道黑火藥三種基本成分的較標準配比,對如何解決火藥生產中硝的提煉、硫的提煉一無所知,如何製作顆粒均勻、燃燒充分的火藥製作方法他同樣不知道,就連製作過程中的一些安全措施,他都不如工匠們瞭解,作為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他前世沒閒功夫去瞭解火藥的詳細製作工藝,尤其還是這種已被時代淘汰的黑火藥,所以也就搞不了大躍進,只能倚仗這時工匠們的工藝和智慧。

  楊浩一聲令下,就有士兵從中軍將一具具拋石機向前方推近,這時用來破壞城頭守禦措施的,床弩也被抬了出來進行火力壓制,發射弩箭和火焰球。他們的毒氣彈中除了火藥成分,還加了草烏頭、芭豆、狼毒、砒霜,燃燒起來更是中人欲嘔,煙霧一旦密集起來,足以使人口鼻流血,失去作戰能力。

  今天沒有風,所以雙方不約而地使用上了火藥武器,射手們以濕巾蒙面,對城頭一陣發射,城頭很快啞火,瀰漫在一團毒煙之中……

  楊浩回到中軍時,天光已經大亮,小羽為他端來一盆水,又去為他張羅飲食,楊浩解下盔甲,剛欲就盆洗臉,忽地望著水中的倒影不動了。

  他站在木盆旁,往水裡仔細看了看,摸著自己的下巴琢磨片刻,轉身走到榻邊,又把盔甲重新披掛起來,沒有小羽幫忙,那盔甲穿著歪歪斜斜,楊浩走到水盆邊又仔細看了看,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抬腿就往外走。

  小羽端著飯菜走回來,一見楊浩出帳,奇道:「大人,又要去哪兒?」

  楊浩道:「我出去走走。」

  小羽趕忙道:「大人等等,我隨大人……」

  楊浩笑道:「你先吃飯肚子再說,不用陪著本帥。」一路說,他已揚長而去……

  柯鎮惡所在的是左營,楊浩直入營盤,便到了柯鎮惡的軍帳左近,也不使人通報,饒過柯鎮惡的軍帳,趕到他軍帳後面的一頂氈帳外。

  帳中,地上用劍劃了許多方的圓的圖形,折子渝一身校尉裝扮,手拄著劍柄正望著地上錯綜複雜的圖形,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她在說些什麼。大帳一角,折惟正捧著一大碗飯菜正吃著稀裡嘩啦的,根本不理會小姑姑在忙些什麼。

  楊浩在帳外咳嗽一聲,朗聲道:「五公子,請問本帥可以進來麼?」

  「呃?」

  折惟正含著一口飯抬起頭來,含糊不清地道:「楊太尉?」

  折子渝慌忙用靴子將地上的圖形全都抹去,折惟正詫異地看著她,折子渝趕到他面前,看著地上一隻空碗,奇道:「我的飯呢?」

  折惟正支支吾吾地道:「小姑姑不是說沒胃口嗎?我……倒成一碗了……」

  折子渝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斥道:「跟豬一樣,你倒能吃,端出去,弄髒了我的帳子。」

  「喔喔喔。」折惟正趕緊把空碗往飯碗上一扣,捧起來就走,出了門正碰見楊浩,折惟正乾笑兩聲道:「呃……小侄惟正……見過……三叔……」

  雖說兩人年紀相差不多,可楊浩是他父親的結拜兄弟,這一聲三叔他是叫得的,楊浩點點頭,向帳中一指,折惟正也點點頭,然後便搖著頭、撇著嘴走到一邊去了。

  折子渝抹去地上的痕跡,看看已無破綻,這才閃身坐到床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揣的竟是幾塊精緻的點心,折子渝拈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口,這才說道:「進來吧。」

  楊浩舉步進了大帳,見她模樣,便道:「飯菜不可口麼?妳是貴客,回頭我讓人單獨給妳送些菜蔬來吧。子渝,我……」

  折子渝杏眼一瞪,嗔道:「又想討打不是,不是說過不許你喚我的名字麼。」

  「喔,五公子……」楊浩從善如流,馬上改口。

  折子渝板著臉道:「楊太尉軍務繁忙,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可有什麼事麼?」

  楊浩呵呵一笑,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他走過去,便挨著折子渝坐在了榻上,折子渝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個彈簧,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楊浩渾然未覺,微笑道:「我來,其實也沒甚麼事,因軍務繁忙,一直無暇過來探望。昨夜我軍遭受敵襲,受襲的營盤距五公子的營帳太近了些,我實在放心不下,所以過來探望一下。」

  「那可有勞楊太尉了。」

  折子渝冷冷地道:「我折氏家主與楊太尉義結金蘭,攻守互助,彼此就是盟軍了。我府州當然也得對蘆嶺州軍力有所瞭解才行,是以,小女子才帶了自家侄兒隨軍至此,我們這次來,只帶了一雙眼睛,不會干預楊太尉的軍機大事,至於自保麼,只要楊太尉的三軍不潰,料亦無礙,太尉有許多大事要做,就不必分心了。」

  楊浩摸摸鼻子,訕笑道:「我當然……不會對妳有所猜忌,只是牽掛著妳的安危,如今見妳沒事,我自然也就放心了。」

  折子渝乜了他一眼,見他盔歪甲斜,滿面風塵,不由得心中一動,再仔細看他,楊浩平時也算是注重儀表的,尤其是成為三軍統帥之後,可他此刻滿面塵土,那模樣好像是從戰場上下來就直接奔了她這兒,折子渝的語氣漸漸柔和起來,問道:「昨夜……傷損如何?」

  楊浩搖搖頭道:「敵軍連番襲營,都是騷擾戰術,打一陣就跑,倒沒造成什麼大的損傷,可是要追也著實不易,城牆、城門、甕城、馬面、弩臺、敵樓……交叉形成的密集射擊網,我追兵一旦靠近,就成了活生生的靶子,夜間追敵急切,又動用不得大型器械蔽體,唉,真是讓人頭痛啊。」

  楊浩輕輕嘆了口氣,沉重地道:「我本以為,自己能在朝堂上遊刃有餘,在戰場上也一樣能夠勝任,可是到了這裡才知道,戰場上來不得半點虛假啊,那戰功,都是一刀一槍憑著真本事賺回來的。如何排兵佈陣、如何調兵遣將、如何調動諸軍做最完美的配合作戰、如果準確及時地抓住戰機,這絕不是憑著一點小聰明就能做得來的,那是從無數前輩用生命寫就的兵書戰略中學來的,是戰場上親自經歷無數的成功與失敗換來的,我還差得太遠,可我蘆嶺州兵馬,禁不起那樣巨大的消耗,來等著我成為一名調度有方的良將。」

  他苦笑一聲道:「我現在是身心俱疲啊,唉!也就是在妳面前,我才肯說出這番心裡話。出了這個門兒……不說了,我現在是騎虎難下,無論如何,也得咬著牙撐下去。」

  他起身說道:「手上的事情實在太多,你既然沒事,我也就放心了。」

  他走到帳口,忽又回頭囑咐道:「回頭妳搬去後陣吧,我給妳安排幾騎快馬,如果真有什麼不策,見機早些離開。」

  折子渝凝視著他,他的臉明顯消瘦了許多,右頰上沾著幾滴鮮血,頷下的鬍茬兒也沒刮乾淨,陽光側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眼中充滿了血絲,卻不乏對她的關切,折子渝心中一軟,脫口說道:「現在知道自己做不了一方統帥了?你自己,包括你手下那些兵將,哪個是正兒八經的將領?靠著這樣一群烏合之眾,裝備再好的武器,又怎能發揮所長,虧你誓師之時還那般躊躇滿志。哼!如果由我來指揮,還是這些人,還是這些軍備,也比你高明多多。」

  楊浩雙眼一亮,急忙問道:「當真?那……子渝可肯助我一臂之力麼?」

  折子渝負氣扭頭道:「這是你蘆嶺州楊太尉親自指揮的兵,我算什麼身分,如何幫你掌兵?再說,讓一個女孩兒家代你掌兵,你就不怕受盡天下英雄恥笑麼?」

  楊浩道:「怎麼會呢,自古巾幗不讓鬚眉,唐之平陽公主李秀寧,以女兒之身聚兵七萬,李淵尚未揮戟入關中,李秀寧已先為他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彼時她的幾位胞兄還寸功未立呢,我雖未見過這位大唐奇女子,但我相信,以子渝的文韜武略,若得施展,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那李秀寧專美於前。」

  折子渝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兒,心道:「瞧你這例子舉的,古之女中豪傑,像潘將軍、冼夫人,那也都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你偏舉一個李秀寧,李秀寧幫的是她爹,我是你女兒麼?」

  想到這裡,她忽又記起潘將軍、冼夫人,那可都是幫著她們的丈夫,不由頰上一熱。

  楊浩走到她面前,誠懇地道:「子渝,以前有些對不住妳的地方,都是楊浩一人的罪過,如今我蘆嶺州、府州禍福與共,同進同退,這是大義,些許私怨,就放開了吧。如果……妳仍對楊浩往昔過錯耿耿於懷,那……妳可斫我三刀,只要妳肯相助我一臂之力,這也算不了什麼,你出了氣就好!」

  「誰稀罕斫你三刀,我……我……嗯?」

  折子渝望著楊浩拔出來的刀不禁傻了眼,那把刀很鋒利,很小巧,是用來吃肉時切割肉塊的餐具,如果用它在人身上捅一下,或許還能造成一定的傷害,用它來斫……折子渝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用兩根纖纖玉指拈著一支小刀的刀柄,如何斫得下去。

  她忍俊不禁,噗哧一笑,趕緊又忍住,嬌嗔道:「你怎麼這般無賴?」

  楊浩一本正經地道:「如果用大刀砍,傷勢嚴重,我可遮掩不住,恐怕會傷了折楊兩家的和氣,妳用這把刀子出出氣就好,認真說起來,咱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折子渝怒道:「油嘴滑舌,越來越不是東西!」

  嘴裡這般說,可她的目光卻更柔和了起來。她瞟了眼那把讓人啼笑皆非的斫人刀,板起臉道:「這三刀暫且寄下,本姑娘幾時想砍你,你都乖乖遞過你的頭來就好。」

  楊浩展顏笑道:「成,咱們一言為定。」

  折子渝心中舒服了許多,說道:「銀州城中必有一位擅長城池攻守的能人,我這幾日細心觀察,仔細揣摩他的戰法,略略有些心得,不過我也沒有把握勝他,頂多比你現在混亂的指揮略略高明一點,也就強那麼七分八分的,至於能否陷城,你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們還須等待戰機……」

  高明一點……就強了七分、八分?

  楊浩知道這小丫頭對他一肚子怨氣,本錢是要不在去了,一找著機會,總要向他討些利息,只得苦笑道:「這我自然明白,只要能充分發揮我方的戰力,壓制住城中守軍的囂張氣焰,就會有更多的機會顯現出來的。」

  折子渝這才轉嗔為喜,嫣然道:「總算你楊太尉識趣,好吧,我答應幫你,不過……我是不會拋頭露面的,楊太尉想要拜將掌兵,我另薦一人。」

  「誰?」

  「當然是你楊太尉的大侄子,我折家小字輩裡的大公子。」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折、惟、正!」

  折惟正捧了一大碗飯菜掀帳走入,茫然道:「姑姑喚我?」

  「欲攻先守,紮穩根本,才好進退自如,否則的話,城中軍士還可歇息,你們夜夜遭襲,舉營戒備,人困馬乏,先被拖死的,就是你們的。你們不通紮營佈陣之法,那位大名鼎鼎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更是善攻不善守,根本不曾在紮營上好生下一番功夫。你與耶律斜軫相商一下,暫停攻城三日,我要重新佈置一番。西城守軍撤軍,集中攻打三面。」

  「網開一面?」

  「不錯,網開一面。繞城三匝,水洩不通,你們是要逼著守軍誓死抵抗麼?城開一面,不管是守軍還是城中百姓,有了一線生機,都不會再如現在這般堅決,就算他們明知是計,必死的信念也會動搖。」

  「這個……蕭后是絕不容慶王再有機會西竄的,恐怕耶律斜軫寧肯損兵折將,圍上一年半載,也不肯……」

  「放開西城,可不是縱他西去,哼!你那兩個義弟,可比你那兩位盟兄與你關係親密的多,這次攻銀州,你不會未請他們相助吧?」

  「呃……好,我去說服耶律大王。」

  楊浩親自趕去契丹人的營盤,與耶律斜軫整整計議了一個上午,耶律斜軫終於從他之計,暫緩攻城,放開西城,收攏大軍,準備按照楊浩提供的方法重新部署營盤。

  很快,楊浩就派人給他送去了詳細的計畫,依託床弩、拋石機等遠端攻擊武器壓制著城頭的火力,三面大軍開始重築營盤。

  楊浩營前開始大興土木。一個營寨,絕不只是一個歇息睡覺的地方,設計完美的營盤,不止可以防止敵人襲擊,甚至可以作為進攻失敗時反攻為守的屏障,一個修建良好的工事體系是很難攻破的,就像面前那座並不十分險峻的銀州城,卻如銅牆鐵壁一般的強大防禦力,楊浩和耶律斜軫正是對此有了極大的體會,所以才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項建議。

  寬近七米的第一道壕溝,五米寬的第二道和第三道壕溝,壕溝中置尖樁,然後引水灌注,再後面是護堤,加胸牆和雉堞,牆上向外斜列著削尖的木樁。護堤上每隔二十五步修設一座箭樓,前兩道壕溝間讓人去砍伐了許多荊棘密佈期間,護堤和第一道壕溝之間又讓善於下陷阱機關的柯鎮惡遍佈許多殺人機關,漫說夜晚來襲,就算光天化日之下,不費上一天工夫,也休想在對方的箭雨下鏟除這些障礙,除非從寬有四丈的通行通道出入,否則小股襲擾的軍隊將完全失去作用,只需使少數箭手守衛,營中士兵就能安枕歇息了。

  楊浩和耶律斜軫又遣人赴護城河上游切斷水源,引水他流,城中雖有活水,但寬二十米、深及三米以上的護城河水一旦乾涸,填平若干河段之後,各種巨型攻城器械就能直接搭到城牆上,同時護城河水沒了,也容易挖掘地道,當然,城中守軍也可以挖掘地道進行反制,但是挖地道未必一定要潛近城去,如果要破壞城牆,那就先得解決這條護城河了。

  改團團包圍為三面圍城之後,各面城牆方向軍中的攻城器械開始集中起來,楊浩又依折子渝的建議,將攻城器械進一步集中,大量的攻城器械集中到了一面城牆處,兩百多具雲梯如果同時間搭在同一面城牆上,足以覆蓋這面城牆,無數的士兵蟻附而上,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守軍的地利優勢。

  摺疊橋、鵝車洞子、木牛,攻撞車,木幔、揚塵車……也開始徐徐調動,依其功用,重新進行調配、集結,契丹和楊浩軍隊這樣浩大的舉動馬上引起了城中守軍的注意,城中停止了發射石塊和毒煙球等攻擊武器,楊浩站在營中豎起的高十餘丈的望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城中一隊隊兵馬像兵蟻一般來來去去,似乎應對著他們的反應,正在作出新的部署。

  楊浩警覺地道:「城中已有察覺了,不知道那位守城將領會做怎樣的應變。柯兄,你去請五公子來,讓她瞧瞧城中敵軍的異動,看看能否察覺什麼端倪。」

  「是!」柯鎮惡答應一聲,便順著木梯向下走去,木恩待柯鎮惡走了,憤憤不平地捶了一下望樓的扶欄,沉哼道:「折姑娘……這番調動部署,我這門外漢瞧著,似乎也是大有門道,她這樣的本事,我是服的。可……不管怎麼說,這是咱蘆嶺州兵馬,認得只是少主你的旗號。折姑娘若爽快答應相助,幕後為少主策劃,我蘆嶺州上下一定會感念她的恩情,可她居然還提什麼條件。」

  楊浩不以為忤,微笑道:「子渝她……嘿,她幾時在乎旁人怎麼看了?又怎會把我蘆嶺州上下是否感恩放在心上?如果抱著施恩圖報的念頭,那就不是她了。」

  木恩猶自不憤,重重地哼了一聲,瞪起眼睛道:「她答應相助也就罷了,偏還要捧出她那侄兒來充當名義上的軍師,嘿!這不是利用咱們的兵,揚他折家的威麼?這一仗打下來,如果真的得了銀州城,恐怕府州折家的聲望比少主還要高上一籌,屬下……屬下越想越是生氣。」

  楊浩呵呵笑道:「忙,人家幫了;實惠,讓你佔了;一丁點兒的好處都不分給人家?這樣吃獨食,如何成得大事?」

  木恩臉紅脖子粗地道:「可少主還負有光復夏州的大任,如果能始終保持西北第一人的無上榮光,往來投靠的英雄豪傑必然更多。」

  楊浩微微一笑,轉首看向銀州城頭,低聲道:「這一座城拿下,不止是一座戰略要地,兵馬、糧草,源源不絕,如果咱們有那個本事,該站上去的,早晚要站上去,急什麼?

  「大澤鄉,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坐天下的卻是泗水一亭長。瓦崗寨,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義軍,風風火火,穿龍袍的卻是太原李淵。只能伸,不能屈,半點虧都不肯吃,能成大事麼?

  「不過……經此一戰,我才體會道你們雖忠心耿耿、驍勇善戰,卻俱是一面之雄,難當三軍統帥,我蘆嶺州,是真的需要一名深諳兵法、胸懷韜略的將帥之才啊,你們就是樊噲、灌嬰,可我的張良陳平、蕭何韓信,他們在哪兒呢?」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2
第427章 第二戰場

  「太尉,太尉!」

  望樓下傳來一陣喊聲,楊浩扶欄向下一望,看見兩個斜袒臂膀,披著皮袍的漢子在幾名兵士陪同下站在下邊,一名校尉正攏著雙手向「望樓」上大喊,楊浩仔細一看,大喜道:「小六他們回來了,走,咱們下去。」

  小六和鐵牛離開契丹上京以後,並沒有馬上返回蘆嶺州,他們先通過「飛羽」把消息傳回蘆嶺州,隨即一路南行,待得到南院大王出兵的準確消息以後,飛書傳報楊浩,然後便按照楊浩的囑咐,趕去與小野可兒、赤邦松等人聯絡,直到此刻才與楊浩照面。

  楊浩興沖沖地下瞭望樓,三兄弟擁抱在一起興奮地敘說了幾句別後離情,楊浩便又提到了契丹之行,認真地問道:「契丹蕭后讓你們回來時,呃……她是怎樣打扮?」

  小六和鐵牛心中納罕,不知大哥何以這麼在意蕭后的打扮,回想了一下,小六答道:「蕭后麼,那天穿著一襲白袍,嗯……很美……」

  鐵牛撓撓頭,憨笑道:「對對對,一襲白袍,很媚很媚,一看就叫人心癢癢的模樣,那眼睛、那神情……懶洋洋的,哦……對了,就像雅公主養的那隻波斯貓兒,她氣色很好,比頭一天見我們時客氣多了。」

  小六和鐵牛都不甚在意女色,可是兩人描述蕭后接見他們時的情形,居然先後都說及她的神態如何動人,可以想見她當時真的是風情萬種了。楊浩想起蕭綽妖嬈迷人的模樣,心中也是一動,忙又問道:「唔……她當時,佩帶了些什麼首飾?」

  鐵牛和小六面面相覷,不曉得楊浩在意這個幹什麼,小六仔細想了半天,遲疑道:「這個……我還真沒仔細看,那可是蕭娘娘,兄弟哪敢一直盯著她看的,生起氣來,她可真會殺人的。唔……那天她好像……好像什麼首飾也不曾戴,鐵牛,你還記得麼?」

  鐵牛瞪起一雙牛眼眨巴了幾下,憨聲憨氣地道:「對,啥也沒戴。」

  楊浩心裡頓時一涼,他和蕭綽之間的感情剪不斷、理還亂,以他們的身分,是絕不可能在一起的,蕭綽在用理智苦苦抗拒心中感情,他又何嘗不是?然而,蕭綽就算再有理智,只要對他有情,在今後決定對西北政策方面,或多或少都會顧慮到他的存在,如果能從這位契丹的統治者那裡得到更多的幫助,他今後的路無疑要走得輕鬆一些。

  大約再過六十年,在遙遠的西方會誕生一個叫亨利的孩子,他長大以後會建立一個叫金雀花的王朝。他強大的實力基礎,來自於繼承,從母親那裡他繼承了諾曼第,從父親那裡他繼承了安茹,從王后那裡他繼承了阿基坦。就是這些,使他最終成為一位強大的君主,他的江山不是他從無到有打出來的,但是歷史有他的一席之地,是他建立了大陪審團制度,被尊稱為英國法律之父。

  自古成大事者,能用諸如聯姻、聯盟、離間等等非戰爭手段征服對手的,沒有人捨易從難,非要用部下的血去證明自己能力,那是愚蠢的白癡,只配做一個山大王。楊浩本以為自己的西北爭霸之路,在宋,有一個令趙光義尷尬的合法身分,在契丹,有一個恩怨難辨的俏冤家,他應付起在西北根基深厚的夏州李氏來會容易一些,如今看來,如果不能得到契丹方面的默契,恐怕漁翁得利的就是趙二叔了。

  這時,小六忽然一拍額頭,說道:「對了,蕭后還特意讓我把箱子給大哥捎回來。」

  楊浩精神一振:「她把箱子讓你捎回來?在哪裡,快快取來。」

  小六走到一匹馬旁,從馬背上取下一口箱子,拿到楊浩面前,楊浩往手中一接,發覺輕了許多,原本內置膠泥沙盤時,可足足六、七十斤重呢,楊浩心中一喜,趕緊把箱子放在地上,扯開封條打開一看,裡邊堆著一匹絲綢,打開來一看,中間只裹著幾樣東西:一隻耳環、一隻手鐲、一件玉佩……

  楊浩喜疑參半,難明蕭綽之意:原本成雙的首飾,怎麼都返回了一半?她已經發現箱中的秘密,那她果然是在乎我的,可是……她每樣成雙的東西都返回來一半,這是什麼意思?

  楊浩正蹙眉思索,柯鎮惡陪著折子渝來了,一見楊浩蹲在地上,面前開著一口箱子,楊浩手中還拿著一隻翠瑩瑩的鐲子,折子渝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楊浩眼神一閃,慢慢把玉鐲丟回箱中,緩緩站了起來,瞪著小六和鐵牛,雙眉漸漸鎖起,沉聲喝道:「你們兩個可真有出息,看看你們幹的好事!」

  彎刀小六和鐵牛相顧愕然,鐵牛吃吃地道:「大哥,我們倆……」

  「你們倆怎麼樣?還敢頂嘴!」

  楊浩指著箱中的東西,正氣凜然地喝道:「我蘆嶺州要立足西北,要徵得西北各族的信賴和支持,不是憑著強大的武力,而是憑著秋毫無犯的軍紀、一視同仁的規矩,你們以前雖然是霸州的潑皮混混,可是既跟了大哥,那就是軍人。就算你們遇上的是契丹商人又怎麼樣?那就可以擄奪他們的財物了?那我們和強盜又有什麼區別?」

  楊浩憤然一揮手,痛心地道:「你們若不是本太尉的兄弟,今日我就把你們兩個軍法從事!拿走,馬上還回去,如有再犯,絕不輕饒。」

  鐵牛懵了,吃吃地道:「大哥,你……你讓我們把東西還……還……還誰?」

  楊浩喝道:「還敢裝傻充愣,信不信大哥揍你一頓?」

  彎刀小六到底機警,趕緊扯住鐵牛,點頭哈腰地道:「大哥,你別生氣,我們……我們只是想,反正他們不是大哥治下的百姓,搶來點東西充作軍資也是好的,大哥別生氣,我們兄弟再不敢犯了。」

  楊浩眼中露出一絲讚許的神色,背著折子渝向他翹了翹大指,口氣愈加嚴厲:「立刻還回去,否則休想我再認你們做兄弟,快去!」

  彎刀小六把箱子合上往肋下一夾,配合地道:「是是是,我們馬上還回去……」說完扯著一頭霧水的鐵牛便走。

  楊浩這才轉回身去,若無其事地對折子渝道:「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唉,讓五公子見笑了。」

  折子渝嫣然道:「楊太尉治軍果然嚴謹,其實……擄奪敵國財物為己所用,倒也天公地道。秋毫無犯,是對本國百姓而言的。不過……太尉如今正與契丹合攻銀州,倒的確不宜與彼國百姓多起爭端。」

  「是啊,呵呵,只不過這些道理,用不著對那兩個混球直說,罵他們一頓,他們就懂了。哦,對了,我方才自望樓上,見城中守軍調動頻繁,似乎發覺了我們的動向,正在做著應變,咱們上『望樓』上再看看去。五公子,請。」

  鐵牛如丈二金剛,迷迷瞪瞪地被彎刀小六扯著走出好遠,猶自納悶地道:「大哥方才發的什麼瘋,咱們幾時劫擄契丹行商來著?這箱中寶貝明明是蕭后……」

  「噓……」

  彎刀小六四下看看,賊兮兮笑道:「我已經明白幾分了,大哥說這東西是咱搶的,那就是咱們搶的,你可千萬不要胡言亂語,尤其是在折姑娘面前,否則……大哥倒楣,咱們兩個也一定跟著吃癟……」

  彎刀小六附耳對鐵牛說了幾句話,鐵牛吃驚地瞪大眼睛,失聲道:「不會吧,那可是……那可是皇……皇后啊……」

  彎刀小六嘿嘿笑道:「皇后就不是女人了?想當初在李家莊時聽他們講話,不也說咱們大嫂原本三貞九烈,誰也不敢打她主意的?還不是讓咱大哥哄得對他死心塌地的。」

  鐵牛咂巴砸巴嘴兒,回過味兒來,喃喃地道:「那就難怪咱們大哥要在折姑娘面前遮掩了,嘿!大哥還真是……太陰險了。」

  彎刀小六笑道:「這算什麼?想當初大哥設計徐慕塵,讓他自己挖坑埋自己,那才夠陰險。」

  鐵牛反駁道:「依我看,那也不算陰險,這次大哥與契丹合攻銀州,才是真的陰險,不但借人家的兵幫他攻城,還借人家的兵幫他招兵,你也看到赤邦松在做什麼了,嘿嘿,還是使的願者上鉤的手段,大哥真是太陰險了,太陰險了。」

  彎刀小六抱著箱子羨慕地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像大哥一樣陰險呢……」

  像大唐、大宋這樣以天下正統自居的中原國家,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主要依靠後勤輜重的運輸和向當地百姓派發,如果軍紀不夠嚴明,或者主將不知體恤百姓,派發過程中就常常發生恣意掠奪的事情,這還是指在本國境內,如果是在敵國境內,在作戰時隨行給養不夠時,掠奪當地百姓就是必然的了。

  哪怕是被後世人吹捧得再如何高大全的名將和他們號稱仁義之師的軍隊,在軍糧確實不足時,也都做過這樣的事,自己軍隊的安全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沒有這個覺悟,就別想當什麼將軍。而主帥一旦下令掠奪敵國百姓的口糧,焚燒、殺戮、姦淫婦女,就成了必然發生的事情,主將對這種事固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苦主也沒有膽量告官、沒有地方告官,甚至沒有性命告官。

  只有一種情況下敵國百姓才有可能的倖免於難,那就是當敵國已經打算把他們變成自己百姓的時候。趙匡胤頻頻追發聖旨,嚴命攻打唐國的大軍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殺戮,就是出於這種政治考慮。後來殘忍嗜殺的金國國主完顏亮攻打南宋時,嚴明軍紀,秋毫無犯,士兵縱火燒毀了宋人的房屋,就被他當眾斬首,同樣是出於這種收買人心的打算。

  楊浩也是如此,他的目的不是把銀州城夷為平地,而是要把這座城池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座空城有什麼用處,當然要擁有這座城池的子民才有意義,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從銀州附近的漢人、羌人、吐蕃人、回紇人那裡掠奪糧食,為此不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從中原收購了大批糧草運到這兒來。

  可是契丹人卻沒有他這樣的顧慮,契丹人甚至沒有軍餉。當初契丹太宗皇帝領兵入中原,後晉大將紛紛歸降,後來向他討要軍餉的時候,這位皇帝陛下就曾莫名其妙地回答過:「我國從無此例。」到了如今,契丹國還是只有一支軍隊是有軍餉的,那就是南院治下的漢軍,而契丹本族的軍隊仍然沒有軍餉,出則為軍,入則為民,要靠在作戰的地方掠奪來激發士氣、犒賞三軍。

  耶律斜軫此番帶來的軍隊是迭剌六院部的精兵,清一色的契丹武士,於是按照他們的光榮傳統,他們是一路掠奪著趕來的。到了銀州城下駐軍之後,他們便派出小股部隊四下搜羅,漢人、羌人、吐蕃人、回紇人統統遭了殃,他們搶糧食、搶牛羊、強姦女人,甚至還搶男人。搶來的男人除了讓他們修建築、挖戰壕,有時還會塞把槍給他,把他們推上戰場當炮灰。

  附近的部落叫苦不迭,他們的牧場、莊稼都在這一帶,如今這時節,正是開始養肥牛羊,蓄存草料、準備收割莊稼的時候,如果現在舉族遷走,就算避過了契丹兵的禍害,再回來時也很難熬過寒冬,一時俱都陷入兩難境地。

  雅隆部落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這個部落不算太大,部族有一千三百餘帳,他們由於距漢境較近,已經漸漸受到同化,不管是衣著、語言,還是生活習慣,部族也已經改成了半牧半耕的生活方式。他們的部落距銀州很近,中間只隔著一個邏娑部落,圍困銀州的契丹兵馬殺進邏娑部落「打草穀」的時候,邏娑部落的頭人帶著家人、親信落荒而逃,投靠了雅隆部落。

  雅隆部落的頭人丹增班珠爾聞訊大驚,立即舉族逃上山去,虧得他見機得早,全族逃進山裡還沒多久,契丹人的鐵騎就到了,他們在空蕩蕩的部落裡搜羅了一圈,沒有弄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便把還未完全成熟的莊稼割走,實在帶不了的就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丹增班珠爾站在山頭上,望著遠處濃煙滾滾的部落所在地欲哭無淚,他雖然逃出來了,部落的牛羊馬匹也都帶了出來,可是僅靠這些東西能撐過一個寒冬麼?等到契丹人離去,想必也該是冬季了,那時整個部落還能有幾個人活下來?

  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遇到了一位貴人,這位貴人真的是一位身分很貴重的人,因為他是吐蕃亞隴覺阿王的嫡系後裔,赤邦松。

  「尊貴的客人,能夠見到亞隴覺阿王的後裔,是我丹增班珠爾莫大的榮幸,可是……慚愧得很,我們的部落遭遇了不幸,契丹的狼群來到了我們的草原,燒毀了我們的莊稼,夷平了我們的村寨,無法盛宴款待大人,甚至連一杯酒都沒有,真是慢待了貴客啊。」請了赤邦松進入氈帳,丹增班珠爾便慚愧地道。

  赤邦松微笑道:「丹增頭人太客氣了,我這一路行來,遇到了許多不幸的部落,已經知道了你們遭遇的不幸,能夠受到您的款待,赤邦松已深感盛情。」

  兩個人用的都是吐蕃語,丹增班珠爾平素說的都是漢語,自己的母語已不甚熟練了,聽著赤邦松純正的吐蕃語,丹增班珠兒不禁心懷激盪,感慨地道:「唉,想我吐蕃也曾經是西域之雄,可是自從朗達瑪贊普遇刺之後,我吐蕃四分五裂,如今才只一百多年時間,昔日西域草原上的霸主,就已淪落到了處處受欺的地步,契丹人、党項人,都在欺侮我們,什麼時候我們吐蕃人才能重新過上安寧富足的生活啊。」

  赤邦松道:「夏州李氏、府州折氏、麟州楊氏,三藩鼎足而立,回紇已經沒落了,我們吐蕃諸部之間互不臣服,也是握不成團的沙子,如今慶王耶律盛逃來西北,又引來了契丹的狼群,這裡愈發的不太平了……」

  說到這兒,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又道:「幸好,蘆嶺州來了楊太尉,我西域能否安寧,十之八九要著落在他的身上了。楊太尉你知道吧?是啊,他是蘆嶺州之主,也是橫山之主。」

  赤邦松左右看看,有些神秘地湊近了他道:「你聽說了嗎?楊太尉可是崗金貢保轉世呢。」

  赤邦松雙手合什,唸了一聲佛號,又道:「這是我的座師達措活佛親自確認了的,崗金貢保是我們的保護神,帶給我們太平、安寧的神靈,依我看吶,將來一統西域的人必定是楊太尉。」

  丹增班珠爾遲疑道:「大人,那個楊太尉……是漢人吧?」

  「可不要亂說,要褻瀆神靈的。」

  赤邦松肅然說道:「崗金貢保是神靈,在神靈眼中,又何來漢人、党項人,亦或吐蕃人之分呢?我看丹增頭人穿的也是漢服,平素說的也是漢話,那又怎麼樣?重要的是你的內在,楊太尉一出現,府州和麟州就爭相與他交結,兩位節度使大人與他結拜為兄弟,還有我,我也受活佛指點,與他結拜了兄弟。党項八氏,除了夏州拓跋氏,現如今其他各部也都在向他示好呢。」

  赤邦松明道:「我這一路來,見到許多受苦受難的部落都趕去投靠蘆嶺州楊太尉了,楊太尉是崗金貢保轉世靈身,有他庇佑,相信這些部落能度過難關,過上好日子的。盼著吧,有朝一日咱們西北,党項、鮮卑、漢人、吐蕃、回紇……所有崇信我佛的信眾都歸附到崗金貢保駕前,就能彌合仇怨與紛爭,大家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這樣啊……」丹增班珠爾摸著大鬍子沉思起來。

  他的部落憑著自己的財力物力已經很難撐過這個冬天了,吐蕃帝國早已不復存在,他的部落為了生存,投靠過契丹、投靠過銀州,族人與附近的部落居民婚嫁往來,如今部落中有漢人、契丹人、回紇人、党項人,也早已不是那麼純粹了。

  崗金貢保已然降世的傳說他也是聽說過的,如今連赤邦松頭人都這麼說,達措活佛都認證了他的身分,在丹增心中,楊浩已然就是菩薩的化身了。「崗金貢保,松贊干布贊普、嘉瓦仁波切贊普……這些強大的帝王才是崗金貢保轉世靈身,難道那位楊太尉應運而生,真的要成為草原之王?」

  「赤邦松大人,你是說……許多部落已經投靠了蘆嶺州?」

  「是啊,回紇人,党項羌人,漢人更不用說了,再有就是咱們吐蕃人,都是為了活下去呀。再說,楊太尉又是菩薩化身,不投靠他,還能投靠誰呀?」

  丹增班珠爾遲疑道:「這個……不知道像我們部落這麼多人,蘆嶺州會接納嗎?另外,投效蘆嶺州,不知會對我們有些什麼要求啊?」

  赤邦松看了看他,遲疑道:「如果你們早已投向蘆嶺州,想必是沒有問題的,現在麼……我也說不好,已經有很多部族搶著去投靠蘆嶺州了,蘆嶺州雖然糧草如山,怕也供給不起這麼多人吧。」

  丹增班珠爾本來還想問問蘆嶺州會不會向他們提什麼過分的要求,比如拆散他們的部族,剝奪他的部落頭人之位的擔心,一聽想去投靠恐怕人家現在都不要了,不禁著急起來,連忙道:「尊貴的赤邦松大人,你我都是吐蕃族人,可不能忍心看著同族流離失所,生死兩難吶。大人是蘆嶺州楊太尉的結義兄弟,又是達措活佛的弟子,如果您給說一句話……」

  赤邦松有些為難,猶豫半晌,才勉為其難地道:「那……好吧,喝了丹增頭人的奶茶,我就是丹增頭人的朋友,總不能見死不救呀,回頭我給頭人寫一封信,你帶著我的信去蘆嶺州吧,相信這點面子他們還是會給我的。不過……你的動作可要快一些,要是已被其他部落搶了先機,那我也沒辦法了。」

  丹增班珠爾欣喜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大人請喝茶。」

  赤邦松微笑著舉起了茶碗。

  這場仗打得越久,受到契丹人騷擾侵害的外圍部落便愈多,於是在契丹人的武力迫害下,和崗金貢保的光輝感召下,投向蘆嶺州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楊浩現在不缺錢、就缺人,要指望蘆嶺州自我生聚,沒有二十年工夫休想有充足的人口,那麼除了吞併就只有招募了。為了得到充足的人力,這個姓楊的奸商可是把契丹盟友的剩餘價值榨取到了極致。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3
第428章 轉機

  蘆嶺州兵馬和契丹兵馬首度保持攻守一致、配合作戰的步調,統由楊浩軍中新拜的主將折惟正發出號令。折惟正並不是一個無能的傀儡,雖說背後有小姑姑為其參謀,可他確也是將門虎子,作為折家長子,自幼學習兵法韜略,隨在乃父身邊,時常應付夏州兵馬的侵擾,對守城頗有心得,此番得此重任,折惟正興奮不已,與小姑姑又仔細計量許久,殫精竭慮地進行準備,希望能打好這一仗,心中有備,臨陣不慌,指揮調度起來倒也井井有條。

  拋石機密集發射的巨石砸得銀州城頭破爛不堪,守軍紛紛避入藏兵洞。待拋石機停止發射,才又重新佔據城頭,這時,一品弓開始了第二波攻擊,城頭出現了許多可以移動的方形尖頂的虛棚,這是以巨木為骨,牛皮為表的遮蔽物,牛皮既軟且韌,箭矢以拋物線的角度射中後已不能對幔帳中所藏的士兵產生威脅,而士兵藏於其中,卻能及時觀察到城外軍隊的陣形移動,進而部署到迎擊地點,折惟正在望樓上看見,立即下令發射大量火箭、毒煙彈、用拋石機拋射燃燒罐,對幔帳進行破壞,城頭則馬上以拋石機和車弩還以顏色。

  「放踏橛箭,準備攻城!」

  望樓上號旗飄揚,一排排車弩對準了城牆,槌子敲向牙發,小臂粗的短弩帶著刺破耳膜的巨嘯呼號著撲向城牆,一排排釘入厚厚的牆壁,士兵撲近城牆時,可以借此攀援登爬。

  一隊隊士兵站在牛皮遮幔後面,推著裝了木輪的摺疊橋、填壕車在矢箭的掩護下迅速向前撲去,銀州城的護城河已經進行了拓寬和掘深,但是水流已經被折子渝派人去上游截斷了,護城壕中的積水只留下一尺左右,水中露出一柄柄頂端削得鋒利的巨篙。

  「吱嘎吱嘎……」

  雖說削軸和轆轤上已經上了油,迅速轉動起來還是發出牙酸的聲響,能工巧匠精心打製的飛橋冒著城下潑下的箭雨鋪到了水面上,然後轉動絞索,將摺疊的另一半橋面向前延伸出去,搭在了對面的河岸上。十具壕橋,形成了一面寬大十五丈的橋面,已使整個護城河變成了一面平地。

  「篤篤篤……」城頭的箭矢換成了火箭,不再射人而改射橋面,但是楊浩軍中的壕橋經過繼嗣堂的能工巧匠設計,對這些常規進攻已經考慮到了,橋面大多以鐵皮包裹,箭矢難傷,除非大火烘烤,像箭頭上這點火苗,不能射穿橋面,很難發揮作用。

  「殺殺殺!」一大隊士兵舉著盾牌,扛著拒馬槍、鹿角跑過壕橋去了。

  弓弩手們站得遠遠的,憑藉著他們優勢的弩弓,向城頭進行著最後的壓制,城上除了巨型車弩,尋常的弓箭即便能夠射到他們面前,也已很難發生殺傷效果了,所以他們根本無所顧忌,肆意地進行著壓制性的攻擊。

  士兵們迅速在城門附近佈設了拒馬槍、鹿角陣,因為攻城戰時,攻方即便有騎兵也很難靠近城下,可城中和城門外的甕城中卻隨時可以派出輕騎剿殺攻城士卒,所以在城門附近要佈置障礙物,以防反被攻擊。由於有後方弩箭的壓制掩護,城上守軍不敢隨意站起射箭,零星射下的箭矢只傷了為數不多的士兵,這些士兵佈置妥了障礙,大批的雲梯便被推過了壕橋。

  此時,契丹那邊也已發動了總攻,他們的士兵比蘆嶺州軍隊更具戰鬥經驗,可是攻城器械的簡陋這時卻凸顯了他們的弱點,跨越護城河的壕橋橋面狹窄,全木料的結構易受火焚,攻城工具只有雲梯,而且不似蘆嶺州兵的雲梯兩邊有扶手,頂端有女牆,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護士兵。

  當雲梯搭在城牆上時,城中立刻探出無數柄長達數丈的撞桿,雲梯立足未穩,便有許多被撞桿推倒,帶著蟻附其上的許多士兵轟然砸在地面上。

  而蘆嶺州兵主攻的這一面城牆上,雖然蘆嶺州兵馬有限,但是武器的先進卻使他們的進攻發揮了強大的效力,雲梯頂上的掛鉤往牆上一撞,便牢牢地咬緊了城牆,撞桿根本撞不開它,攻城士兵根本不必照管雲梯,就可以全速攀爬,許多士兵還借助射在城牆的踏橛箭,口中咬著長刀向上攀爬。

  一俟發現對方的雲梯不能撞開,城中旗號閃動,忽然推出了許多口黃色的櫃子,楊浩站在巢車上面遠遠看著,只見那一口口黃色的櫃子前端突然噴吐出一道道長長的火舌,火舌落在雲梯上立即附著一片,猛烈燃燒,不由為之怎麼咋舌:守城的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居然連火焰噴射器都有了?

  這種武器,真的像極了比較笨拙一些的火焰噴射器,這是一種守城利器:猛火油櫃。所謂猛火,就是石油,那時它還叫猛火油,那些黃色的櫃子是用熟銅鑄就,上有注口,可以連續注入石油,後有風筒,可以壓縮空氣,中人皆糜爛,水不能滅,殺傷力極大。

  折惟正在望樓上看見,立即命令十餘具望樓趨向敵陣,這望樓比城牆還高出許多,主要作用是主將站在遠處居高臨下可以瞭望城中動靜,但是也可以在上面廣設弓弩手,有目的的射殺特定人群。這十餘具望樓靠近了去,居高臨下,飛矢如蝗,專門射殺操縱猛火櫃的守軍戰士,猛火油櫃的作用立時大減。城中守軍馬上張開了猛火油櫃兩側和上方的翻蓋擋板,同時組織了專門的箭手與望樓上的士兵進行對射。

  攻城戰當然不只是奇門兵器的展示,也不是只憑這些是否先進就一定能夠取勝的,最終的勝負,仍在要由人來操縱。至少在地利上,城中守軍是佔著先機的,守城士兵與攻城的將士圍繞著三面城牆浴血廝殺,攻城戰中傷亡率最高的時刻,就是這種攻城的時候。

  夜叉檑翻滾著撲下了城牆,上邊無數尖銳的長釘,扎得攻城士兵頭破血流,一具夜叉擂拋下,便有許多士兵慘呼著摔向地面,地上又牢牢地插著許多尖銳的木樁,刺得他們腸穿肚爛。

  一具攻向城門的木驢車被鐵撞木刺穿了頂部,然後猛火油自上面澆灌下來,緊跟著拋下一支火把,許多士兵渾身著火,慘叫著從木驢車張開的可擋滾木擂石和箭矢的護翼下跑了出來,又被亂箭射死在地上。

  一股濃煙從上風頭飄了過來,這是由在上風頭燃燒的青草和揚塵車製造的灰塵構成的濃霧,整個城頭瀰漫其中,慘呼嘶殺中又傳出不斷的咳嗽,十餘具頭車借著煙塵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城牆下面,不管周圍雲梯上不斷落下的士兵,和城頭拋下的擂石砸得車頂嗵嗵作響,開始專注地挖起了地道。

  鍬鎬運用如飛,負責挖掘地道的都是身強力壯的戰士,一旦力竭,立即與後面的士兵交換,一筐筐土被成排的士兵運出來,後邊的虛棚中有通向護城壕的絞車,土倒在絞車的傳送帶上,直倒傾入護城壕,充作填壕之用。

  叮叮噹噹的響聲在嘈雜的戰場上微不足道,可是藏身於兩丈深的洞穴中的劉延朗對外界的喊殺聲聽不甚清,卻對這種直接傳自地下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他的耳朵貼在甕底,仔細傾聽著土壤中傳來的聲音,忽然拔足跑了出去。

  「爹,城外正在掘挖地道,距此處分別為東兩百步、一百六十步、一百一十足、五十步,和正前方,西面有三處,相隔大致相同。」

  劉繼業眉頭微鎖道:「今日城外人馬攻城與往昔大不相同。往昔他們雖有精良的攻城器械,運用卻不得其法,如今……似乎換了主將,而且對我們的守城之法似乎瞭若指掌……」

  他沉吟了一下,吩咐道:「繼續地聽,傳令各處,在發現掘地處,準備摻了砒霜、狼糞、火藥的柴禾,以備一旦地洞掘進城來,鼓風驅敵。同時備火油、鐵擂木,破壞城外掘地的頭車虛棚。」

  「是!」劉延朗應聲而去。

  「轟!」頭車頂上發出劇烈的一聲轟鳴,正在挖掘地道的士兵們都抬頭向上望去,做了五層加固和減震效果的車頂震動了一下,支架發出幾聲慘叫,頂住了。

  柯鎮惡大吼道:「不要管他,繼續挖!」

  他搶過一把鋒利的短鏟,衝到前邊,在已破開地基的城牆下運鍬如飛,將一鍬鍬泥土掀向後面。

  「轟!」頭車頂上又是一聲巨響,眼看著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從車頂滾了下去,有人大叫道:「團練大人,車頂火起。」

  「不管它,挖,繼續挖!」

  柯鎮惡眼都紅了,城牆下已掘進了七、八尺深,每前進一步,兩側都用結實的圓木撐起,已防城牆倒坍。

  「轟!」又是一塊巨石砸下,頭車頂上破了一個大洞,結實的支架也已有些鬆鬆垮垮的了。

  「團練大人,快走,車頂砸壞了。」

  柯鎮惡不理,咬著牙繼續向前挖掘。

  一桶猛火油從從破洞處澆了下來,隨即火起,幸好車下的士兵早已有備,都已避開了去。

  「團練大人,再不走車子要垮了。」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衝進地洞把柯鎮惡拖了出來。

  「填柴,填柴,塞滿了注上油!」

  柯鎮惡狠狠地說著,幾名士兵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捆捆木柴燒上猛火油塞進洞去,柯鎮惡就著那火點燃了一根木柴往洞穴中一扔,抓起大盾,吼道:「撤!」

  身後的洞穴噴吐著熾烈的火舌,柯鎮惡領著人斷開頭車與虛棚之間的掛鉤,以虛棚為掩護,迅速向後撤去。

  「轟!」

  地下本來潮濕,烈火烘烤,使得城牆部分開始膨脹,當底下的支架圓木燒毀的時候,已被鬆動的土石結構的城牆部分了承擔不住自身重量,猛地垮坍了下來。雖說洞穴挖得還不夠深、不夠闊,這一片城牆只是垮坍下三尺,影響地城上部分也不是很大,但是垮塌部分的堞牆、女牆、箭垛、掩體都被破壞了,尤其是城上官兵的士兵大受影響,已有人驚恐地叫了起來:「城破了,城破了,快逃……」

  喊話的是個銀州本地士兵,他從垮坍的城牆上站起來,一時搞不清狀況,只當整面城牆都倒了,正在驚恐地大叫,一柄雪亮的鋼刀從他頸間閃過,一顆頭顱登時飛離了他的肩膀。

  一個獰眉立目的契丹武官惡狠狠地喝道:「亂我軍心者,殺!都看什麼看,守城,守城!他們衝不進來!」

  契丹所部缺乏精良的攻城器械,只能以簡陋的雲梯,用人海戰術與城頭守軍苦戰,主攻方向則放在城門口,城外的甕城已被攻破,撞門車載著巨大的圓木,「嗵!嗵!嗵!」一下下地撞擊著主城門,每一下撞擊,都有士兵倒在亂箭之下。

  這個時候,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已經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了,每個人都殺紅了眼睛,中箭倒地的士兵即便沒有死,也沒有一個人顧得及去扶他,他只能獨自往後陣爬去,看著同伴們推著撞門車,竭盡全身的力氣,撞向那扇似乎牢不可摧的城門。

  「轟!」

  城門終於被撞開一個大洞,木屑橫飛,歡呼四起:「殺呀,殺呀!」

  契丹兵都紅了眼睛,攻城巨木被突發神力的攻城士兵抽回來,迅速移轉了方向,向另半扇搖搖欲墜的城門進行著最後的破壞,後方的士兵已經興奮地爬上戰馬,做好了衝鋒的準備。

  這個仗打得實在是太窩囊了,他們本來都是最擅於進攻的武士,衝鋒陷陣無往不利,可是同躲在甕城、城樓、女牆都掩體後施放冷箭的敵人這樣交手,以前的體驗實在不多,鬱積滿胸的怒氣如今終於找到了發洩的管道。

  「轟──」

  剩下的半扇城門被撞開了,倖存的士兵欣喜若狂地將整輛撞城車掀翻到道路一側,後面轟隆隆的馬蹄聲到了,大隊的騎兵旋風一般從他們身旁掠過,一柄柄雪亮的鋼刀高高揚在空中……

  銀州城破了!

  衝進城去的契丹鐵騎舉著手中鋒利的鋼刀……傻住了,他們衝進去大概有八百多人,完全佔據了城內半圓形的一大片空曠地,裡邊連一個守軍都沒有,面前居然又出現了一道城門,封鎖了他們前行的道路,那是一座甕城,一座移動的甕城,一座內城的甕城,那座甕城緩緩向前推進,直到左右與城牆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這才停止了前進。

  甕城,請君入甕。

  三面城牆上,無數的弓手站了起來,箭下如雨……

  衝進城去的數百騎士擁塞了整個甕城,外面魚貫殺至、準備跟著前軍殺進銀州城去的騎士們都被堵在了城門外,密集的人馬擁擠不堪,前方的進退不能,後面的不知變故,還在不斷地蜂擁而來,被推擠在城門附近的將士大呼小叫,卻根本沒人聽他們說些什麼。

  這時候,城頭上砸下了一隻隻大木桶,桶的蓋子已經打開了,桶在空中翻滾著,濺灑著黑色的、黏稠的液體,在西方,這種液體被稱為「魔鬼的汗水……」

  仰望著城樓上拋下的一隻隻大木桶,契丹騎士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們看到木桶後面緊跟著拋下的是一支支火把……

  許多騎士身上黏著魔鬼的汗水、冒著地獄的烈焰,面孔在火焰中驚恐地扭曲著,發出非人的慘呼,衝回了自己的陣營,那猙獰的模樣、淒厲的慘叫,叫人心驚肉跳……

  塞門刀車堵住了城門,刀車前面是無數的人屍馬屍,下邊的都已燒得焦糊一片,上邊的是被人從城中拋出來的,屍身上插滿了箭矢,射得人好像刺蝟一般。刀車後面,則是用石塊和沙袋壘起的直封至頂的一面牆壁,屍體被人從城裡拋下來,這是一種恐嚇。屍體上的箭矢都沒有拔去,分明在向城外表明守軍武備的充足。耶律斜軫站在望樓上,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卻沒有一絲氣餒,他的面孔,自始至終就像巖石雕刻的一般,面前就算再死上百萬人,他也一樣不為所動。

  同耶律休哥一樣,他也是當今聖上耶律賢繼位後才開始受到重用的將領,此前聲名並不彰顯,耶律休哥的威名此時固然還沒有傳揚於天下,這位在後來的高粱河之戰、燕雲之戰中都曾大敗宋軍、並在朔州設伏生擒楊繼業的名將耶律斜軫,此時也並不以戰功聞名天下。

  他一生戰功赫赫,但他所擅長者是野戰,他彪炳一生的赫赫戰功都發生在契丹境內,都是在宋軍北伐契丹時,統兵反擊,方一展其長,屢建奇攻的。對於城池攻守,他雖有涉獵卻並不擅長,此前也不曾下過苦功認真鑽研,此時契丹的國內國外形勢,還很少碰到城池攻守的戰例,如果以鑽研城池攻守為主,得以使用的機會實在太少,那就成了屠龍之技,所以這種戰術素來不受契丹將領看重,可是這次圍攻銀州,他終於知道僅憑善戰的將士,面對一座堅城時,是怎樣的束手無策。

  輕輕嘆息一聲,耶律斜軫扭頭對左右道:「我北國草原萬裡,族帳部落遷徙遊牧為生,子民生於馬上、長於馬上,擅野戰而不擅攻堅,平野間為敵,呼嘯而至,去自如飛,所倚者一弓一騎而已,故難有與我匹敵者。而南人據城而居,農耕為生,善倚高城厚牆禦敵於外。若論攻守器械,我們的器械不但簡單粗陋,而且使用總是不得其時、不得其法,雖有精兵,難展所長,這是我們的短處。

  「慶王如今將這座銀州城打造得風雨不透,此絕非其所長,想必慶王得銀州,亦招降了些善於守城的將領,而他倚仗這些降將,便能有如此威風,南人之城池攻守戰法,實是了得,你等當認真觀看,悉心學習,來日未嘗沒有大用。」

  眾將聞之,唯唯稱喏。

  楊浩也在注意學習折惟正和折子渝的指揮技巧,折惟正並不介意被他看到自己對器械和戰術的運用與指揮,楊浩也不介意把自己掌握的精良攻城器械暴露在契丹人的面前。這些東西都是很容易被模仿的,歷史上的遼、金,都在幾戰之後,便完全掌握了漢人創造的這些先進武器,他們除了能從戰場上用血的教訓很快把這些知識學到手,還能從俘虜那兒掌握。你想秘而不宣,除非你永遠不用。戰爭工具不斷進步,指揮藝術也不斷完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那才是致勝的關鍵。

  楊浩軍主攻的這一面城牆已經坍塌了三處,損傷都不是很嚴重,但是城牆的牢固性卻已大大受損,折惟正與折子渝匆匆計議了幾句,立即鳴金收兵,停止強攻,再度調集拋石車,對城頭進行猛轟,以希擴大戰果,同時楊浩提議的心理戰也已接近尾聲,從上風頭升起的許多風箏,把用契丹文和漢文寫就的許多傳單撒進了城去。

  「大哥,大哥,西城逃出來一些人,已經全被我們抓住啦……」

  彎刀小六策騎而來,老遠就興奮地大叫。

  楊浩大喜,回首對折子渝道:「五公子圍城遺闕之計果然高明,網開一面,就一定會有人心生幻想。」

  折子渝被他當眾一讚,心中不禁歡喜,面上卻不為所動,只輕咳一聲,矜持地道:「我只預料,集重兵攻擊三面,一俟城守出現險況,城中必有人圖謀逃跑。慶王守城,當調精兵作戰,守衛被我們放棄的西城的就是老弱殘兵了。

  「能追隨慶王來到這兒的多是精兵,守衛西城的必是少經戰陣經驗的本地老卒,城中富紳豪商想要逃離圍城,十有八九會不惜鉅資買通他們放人,私下逃走幾戶人家的話,只要受了好處的人不講,旁人也不會知道,那些守卒見利眼開,未必不敢冒這個險。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思量逃跑了,看來慶王在銀州不是很得人心呀。太尉,從他們口中,我們說不定能掌握一些有用的情報。」

  楊浩連連點頭:「不錯,五公子所言有理。小六,那些人呢?」

  彎刀小六道:「鐵牛押著人正往這裡來,馬上就到。」

  楊浩急不及待地道:「走,咱們迎上去看看。」

  楊浩與折子渝、折惟正、木恩等人策馬飛馳,遠遠就見鐵牛率兵押著一行人正向他們走來,看那些人衣著,俱非軍中士卒,楊浩快馬加鞭,當先迎上前去。老遠看見楊浩,鐵牛就大聲嚷嚷道:「大哥,城中一共逃出來五戶人家,七十三人,俱被兄弟給抓回來了。」

  楊浩勒住馬韁向那些人看去,一聽說此人就是軍中主帥,那些男女老幼一擁向前,紛紛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地哀求道:「太尉開恩,太尉饒命啊,我們都是城中良善人家,並非契丹慶王一黨,太尉大人明鑒……」

  這些人都搶上前來乞命,內中卻有一個女子向後閃去,遲遲疑疑的想要避到別人後面,這樣的舉動立時引起了楊浩的警覺,眾人這一跪下,那個女子便是一呆,雖然她反應甚快,馬上也跟著跪了下去,可是楊浩已經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

  楊浩心中頓時一震:「是她?怎麼可能是她?」

  馬腳下一群叩頭求饒的,楊浩只做未見,他勒著馬韁原地兜了半個圈子,忽然用馬鞭向跪在人群最後、緊緊低下頭顱的那個女子一指,沉聲道:「你,近前來!」

  浚縣,岳臺,黃河堤岸。

  李煜扛著一隻沙包,氣喘吁吁地爬上堤岸,將沙包往地上一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發黑,心跳如擂鼓一般。他真是累壞了,他一輩子幹過的體力活也沒有這幾天多,他往常只用來撫摸美人肌膚、只有來研墨拈筆的手現在已經磨得都是水泡,他以前都需要最乾燥最柔軟的錦幄才得入睡,現在一頭倒在潮濕的泥地上,片刻工夫就能像死豬一樣酣聲如雷。

  可是,他無話可說。趙光義正從他身旁大步走過,雙手各挾著三個沙包,健步如飛,好像永遠都有使不完的力氣,當今的大宋皇帝能夠親自站到堤岸上,冒著隨時被洪水捲走的危險護提,就算旁人都累成了死狗,誰還能有什麼怨言?

  「吭哧!」

  原荊湖國主周周保權腳下一滑,一個狗吃屎蹌到了堤坡上,他費力地爬起來,把沙包一步一步拖上堤岸,然後往李煜身旁一靠,呼呼地喘著大氣。他的袍子皺巴巴的,渾身都是泥巴,任誰看了怕也不相信這就是當初的荊湖之主、如今的右羽林統軍使周保權。

  兩個曾經的帝王相視苦笑,就在這時,堤上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兩個精疲力竭的文弱書生像中了箭的兔子,蹭地一下跳了起來,失聲道:「出了什麼事?決口了麼?決口了麼?」

  他們的叫聲被歡呼聲完全壓制住了,堤岸上到處都是歡呼雀躍的軍民,新補築的河堤屹立著,滾滾洪水馴服的在河道中流淌下去,天空已經放晴,趙光義站在堤壩高處,熱淚盈眶。

  堤壩護住了,否則他這個剛剛登基的皇帝就算丟下開封百萬民眾逃出生天,也要向天下臣民下「罪己詔」,如果再結合那個若有若無的傳言,他的帝位將岌岌可危,而今……總算是熬過了這個難關,而且因禍得福,此番捨身護堤的壯舉,必將名載史冊,贏得無數民心。

  「萬歲!萬歲!萬萬歲!」

  忽然間,不知是誰帶頭高喊一聲,所有的人都仆倒在地,向站在那兒的趙光義高聲吶喊起來。

  趙光義激動地大聲說道:「我東京養甲兵數十萬,居人百萬家,天下中樞,重中之重,為保東京,朕何惜此身,幸賴眾卿軍民同心協力,上天亦為之庇佑,這個難關,我們闖過去啦!」

  「萬歲!萬歲!萬萬歲!」更高昂的歡呼聲響起。

  趙光義滿臉紅光,他向下壓了壓雙手,如是者幾次,歡呼聲才漸漸停止。

  這時,趙光美帶著幾名開封府衙役,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到了他面前,大聲稟報道:「官家,浚縣縣令闞三道已被我開封府緝拿歸案。」

  慕容求醉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大名道:「闞三道身為朝廷命官,臨危怯命,攜家眷獨自逃走,置浚縣數萬子民、開封百萬百姓於不顧,置朝廷社稷、官家安危於不顧,罪大惡極,應處極刑,臣請官家下旨,處死闞三道,以正國法。」

  「闞三道?他就是闞三道!」

  「殺了他,殺了他,把他千刀萬剮,丟下黃河去!」

  「他全家都該處斬,以為天下官吏之戒。」

  「這個狗娘養的!」

  離趙光義近的都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員,方才氣極罵出粗話來的這位也是位大官,還是個翰林。他激動啊,要不是闞三道這個王八蛋帶著老婆孩子跑了,丟下這段河道不管,官家怎麼會把滿朝文武召來,與大堤共存亡?

  在十數萬大軍、當地百姓、滿朝文武的共同努力下,這次汛情總算過去了,可是這幾天他們擔驚受怕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了闞三道的身上,臣民百姓一致要求將闞三道處死,許多大臣都激動的聲淚俱下。

  趙光義冷冷地看向闞三道,闞縣令聽著罵聲如潮面色如土,雙腿像打擺子一樣哆嗦個不停:「糊塗啊,我真是糊塗啊,天下之大,我能逃到哪兒去,怎麼當時見那洪水滔天,鬼迷了心竅一般就只想著逃走呢?真要守在堤上,死了也是一個忠臣,如今……如今怕是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留下千古罵名。」

  趙光義忽地一伸手,從殿前都虞候戴興腰間拔出利劍,一步步向闞三道走去,闞三道驚顫了一下,忽然掙開衙差的手,一頭搶跪於地,以額觸地,探頸受死,再不敢仰起臉來看上一眼。

  所有軍民都屏息看著,曾經,有一處州府也曾因主官防汛不利發生水患,當時還是先帝趙匡胤在位的時候,因那州官是杜太后的兄弟,當今的國舅,總算免予一死,罷官為民了事,而那副主官通判大人,卻被當街砍頭,屍身拋入洪水以儆效尤。

  如今,闞三道所守的縣治,較之當初那發了水患的地方不知重要了多少倍,他又棄職逃走,罪加一等。士民百姓、滿朝文武,沒有不恨他入骨的,他又能得到什麼結局?

  李煜和周保權並肩站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就見趙光義大步走到跪伏的闞縣令面前,冷聲喝問:「闞三道,你可知罪?」

  「臣……罪該萬死!」

  闞三道雙手反剪身後,以額觸地,連撞三下,「咚咚」作響:「求官家賜死!」

  「好,好,好,你知罪就好!」趙光義仰天大笑三聲,手中劍一揮,猛地劈了下去。

  好鋒利的劍,「唰」地一下,便斬斷了緊縛住闞縣令雙手的繩索,繩索一斷,闞三道手臂一鬆,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半晌之後,才遲疑著挪動雙手,慢慢移動身前,顫巍巍抬起頭來,看看自己雙手,又仰起臉來愕然看向趙光義。

  趙光義將劍擲還戴興,說道:「人,皆有畏死之心。但死,絕不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你是一個讀書人,應當知道禮義廉恥、忠孝節義,既任一方牧守,就該把百姓都視做自己的子民,傾心愛護。闞三道,你眼見洪水滔天,以為堤壩已不可守,可危急關頭,還知道返回家去,接了自己的父母妻兒一同逃走,可見你雖然畏死,但是死在你心中的分量還是不及你父母妻兒來的重要,朕這一次並不處罰你,也不罷你的官,只希望你能以此事為教訓,把你對父母的孝、對妻兒的愛,施於朝廷和你治下的百姓。」

  闞三道驚愕不已:「官家……」

  趙光義道:「你,還是這浚縣縣令,如今堤壩雖然守住,卻只是應急建築,如何修繕堤壩,永保一方安寧,你還須克盡職守,小心對待。」

  死裡逃生的闞三道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寬宏大量,他感激涕零,一頭仆倒在地,叩頭如搗蒜,號啕大哭道:「官家,微臣馬上舉家遷到堤上居住,不修好這河道堤壩,保一方百姓平安,臣永遠也不離這道堤壩,生,我要留地這堤壩上,死,也要埋骨在這堤壩上,做大宋的忠臣、做陛下的忠臣。」

  「陛下以至尊之軀,為萬民護堤,是為大義。臣子之罪,慷慨釋之,是為大仁。古之賢王,三皇五帝,也不過如此了,我大宋何其幸也,何其幸也。」

  盧多遜攤開雙手,振臂大呼,一聲萬眾回應,聲遏雲霄。

  趙光義淡淡一笑,返身說道:「回城!」

  慕容求醉緊緊跟在趙光義身邊,趙光義大步如飛,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他要做忠臣,朕怎麼能不成全他這個險些置朕於死地的大忠臣呢!」

  慕容求醉心領神會,忙道:「臣明白,過上三、五個月,臣……一定讓他死得風風光光,做一個受官家感召,幡然悔悟的忠臣表率。」

  趙光義領著文武百官趕回汴梁城,這一遭回城可是熱鬧非凡,滿朝文武,但凡官位在四品以上的大員全被他拉上河堤同生共死去了,他們的家人個個提心吊膽,如今總算是回來了,所有官員家眷,連著闔城士紳名流,俱來西門外相迎,浩浩蕩蕩不下十萬之眾。

  趙光義一到,歡呼聲、萬歲聲沖霄而起,又有許多人爭先恐後地撲上前去,在人群中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一俟尋著,一家人就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趙光義坐在步輦上,聽著那山呼的萬歲聲,頭一次體會到帝王除了無上的權利之外的無上榮光。

  權力與榮耀已盡皆擁有,這樣的人生應該已經圓滿了吧?唔……不不不,還差一些,還有西北,還有幽雲,還差一些開疆拓土的大功功業,待我盡收西北之地,奪回幽雲十六州之後,我就是千古一帝,功蓋漢唐,呵呵呵呵……

  趙光義微笑著令人捲起簾籠,含笑向吶喊膜拜的士紳百姓們揮手致意,忽然,他的目光一閃,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張令人一見難忘的如花玉面,定睛一看,卻是一個比玉生香、比花解語的絕色美人兒,正拉著李煜的手,流盼低語……

  趙光義的心頭頓時一熱:天下之主,是否也該有個天下無雙的美人兒陪在身邊呢?

  「王繼恩!」

  「臣在!」

  王繼恩外放為河北道刺史、河北西道採訪使的詔命已經下了,所以他現在要稱臣,而不能再以奴婢自稱。旁的大臣都有親人迎接,那些大臣一到了城門邊上也都主動地向邊上走去,尋找著自己的家人,而王繼恩在京裡沒有家眷親人,所以雖著外臣服裝,卻仍按照老習慣,哈著腰,亦步亦趨地隨在趙光義的鑾駕旁,一副奴才相,待趙光義一喚,他便馬上搶前一步答應一聲,不過這聲「臣」倒是改得夠快。

  「繼恩吶,朝官家眷們本月覲見皇后之期是哪一天吶?」

  王繼恩核計了一下,答道:「回官家,應該是後天,官家怎麼……」

  「喔……」

  鑾駕向前行去,那令人一見難忘的儷影已經看不見了,入目都是滿城士紳們的笑臉和揮舞如林的手臂,趙光義茫然若失地一笑,說道:「這一次,滿朝文武隨朕上堤抗洪,官員內眷們在城中擔驚受怕,也都吃盡了苦頭,這一次官宦內眷們覲見娘娘時,朕也去見見她們,嘉獎一番,以示安撫……」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3
第429章 戲鳳

  折子渝、木恩等人趕到,見楊浩引著一個女子和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走向了一邊,不禁相顧愕然。眾人都向鐵牛望去,鐵牛忙道:「不關我的事,大哥一見那女子,就叫她上前答話,然後那粗壯漢子就跳出來維護,緊跟著大哥就把他們領到一邊兒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搞什麼鬼。」

  眾人不約而同又向折子渝望去,她和楊浩之間似有情、似無情,不無曖昧之處,軍中將領就算比較愚直,也已有所感覺,這時自然都想看看她的反應,折子渝被他們看得暗惱,面上有些掛不住,卻故作平靜地道:「節帥想必有所發現,我們在這裡稍候便是。」

  楊浩引著那一男一女走開了些,逼視著那個惶然躲閃著他目光的年輕女子,忽然問道:「你是……陸姑娘?」

  這女子竟是丁承宗休棄的妻子陸湘舞,丁承宗休妻,楊浩是知道的,在他以為,陸湘舞早已回了娘家,卻不想竟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她,納罕之下,便令她上前答話,陸湘舞乍見故人,羞於相見,遲疑不肯上前,楊浩手下的士卒一見這被俘女子敢不聽節帥號令,便即上前拖她,這時那魁梧大漢跳出來維護,楊浩這才察覺有異,於是把他們喚到一邊進行盤問。

  「我……我……」聽他叫自己陸姑娘,陸湘舞心中一慘,雙道淚水爬上臉頰,她吸了吸鼻子,揚起頭道:「奴家……奴家見過楊大元帥。」

  曾經的主僕,今日境遇地覆天翻,想來也實在奇妙。楊浩沉默片刻,苦笑道:「果然是妳,妳怎麼在這裡?」

  陸湘舞見他沒有嘲諷譏笑的意思,也沒有一見她便鄙夷地拔刀相向,心中這才略寬,便把自己不堪的遭遇低低向他敘述了一番。

  原來當日陸湘舞被丁承宗一紙休書趕出丁家,卻因為丁老二設計坑走了陸家的產業,害得陸老爺子氣病而死,當時是她從中牽線,所以陸家不認她這個女兒,將她趕了出來。數九寒冬天氣,陸湘舞走投無路,跳河自盡,卻被盤下丁家莊園的鄭成和鄭大戶給救下。

  鄭成和救了個美嬌娘,歡歡喜喜也不忙著去接收房產了,先趕回霸州城所住的客棧,兩碗薑湯灌下,請了郎中看病,到底把奄奄一息的陸湘舞救活回來。陸湘舞大家閨秀,容顏本來嬌美,氣質儀態也自不俗,鄭成和越看越喜歡,問起她投河自盡的真相,陸湘舞怎有臉說出自己幹過的醜事,於是隨意編排了個理由,諸如夫君納妾、休棄原配,走投無路,方才投河,為恐人家查明真相,她連名姓也改了,自稱姓風,名紫鳶,鄭成和只一聽她是人家的休妻,就已歡喜不勝,哪還顧及辨識真假,使了丫鬟對她好生照料,過了些時日彼此相熟了,便透露出納她為妾的意思。

  鄭成和相貌醜陋,為人粗鄙,可是陸湘舞此時哪還能挑三揀四,既然尋死不成,那股子自盡的血氣也散了,思來想去,別無出路,便答允下來。

  待她得知鄭成和就是買下丁家田地莊園的人,不禁又羞又愧,哪敢隨他拋頭露面,藏身深宅大院中從不敢見人。這鄭成和奇妒無比的性子,見她如此規矩,反而更加歡喜。

  鄭成和本來是靠與塞外遊牧部落經商,走私牛羊馬匹發財的,並不擅長經營田莊,他雖想定居下來,不再從事那冒險生涯,可既不擅打理農莊,又無軍方的銷糧管道,再加上馭下苛刻,那些長工頭兒懷恨在心,在莊稼種植上暗施手腳,秋後收成欠收,打下的糧食一時也賣不出去,賬目一算,賠了一大筆錢。

  鄭成和慌了手腳,趕緊當機立斷,找人把這田莊產業又盤了出去,然後重新回到西北再操舊業,這一來一往,許多東西都要重新添置,許多門路都要重新打通,花錢如流水一般,手頭便捉襟見肘了。當他趕到銀州城與當地大馬販子蕭得利做生意時,採購馬匹牛羊的資金都不夠了,因見那蕭姓馬販十分垂涎自己的小妾紫鳶,乾脆把她當了貨物,抵給了蕭得利。

  陸湘舞萬沒想到自己竟落得被人隨意轉賣贈送的地步,一時心灰意冷,不想那蕭姓馬販倒真是疼她,這蕭姓馬販本是契丹人,一直在銀州做生意,說起來,就是因為宋國與契丹互相禁運重要軍資,馬匹是禁止榷場交易的,所以走私有利可圖,於是他定居西北,從契丹販馬,又通過西北販往中原從中牟利,而鄭成和只是一個二道販子,他才是大走私商,財大勢粗。

  蕭得利是塞外的人,並不像中原的男子一般對再嫁女子有歧視之意,他正妻早死,因為喜愛陸湘舞,竟把她扶正做了自己的正妻,陸湘舞見他是真心對自己好,歷經繁華浮雲的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只知浪漫的懵懂少女,便也死心塌地的隨了他,陸湘舞識文斷字、又是商賈士紳人家出身,於經營之道並非門外漢,兩個人夫唱婦隨,這家業倒也越做越大,於是便也愈發受丈夫倚重。

  不料不久之後,慶王西逃至此,殺此銀州防禦使,佔據了銀州城,銀州富紳豪商、世家巨戶幾乎被掃蕩一空,蕭得利因為是契丹人,且走私軍馬這樣的大事,與軍中不無關係,竟然得以倖存,便為慶王效力起來。

  可是不管怎樣,他終究是個有財無權的大商人,有一日陸湘舞被慶王手下一員大將耶律墨石看見,那耶律墨石垂涎陸湘舞美貌,蕭得利又只是一個仰他鼻息的商人,便透露出要他將陸湘舞轉贈自己的意思。蕭得利雖也是商人,卻比那鄭成和有骨氣的多,怎肯將自己妻子雙手奉上,耶律墨石雖未拔刀相向,卻向他不斷施壓,正沒奈何處,楊浩領兵到了銀州城下。

  耶律墨石每日征戰守城,精力可旺盛得很,還沒忘了那個撩人的蕭家小娘子,時常派親兵上門騷擾,軟硬兼施,迫蕭得利就範,蕭得利走投無路,又聽說南院大王統迭剌六院部五萬精兵到了銀州城下,這銀州未必守得住,一旦城破,亂兵之中,自己這個在慶王手中安然無恙的契丹人怕也被他們作了慶王一黨,那時下場也是苦不堪言,便萌生了逃跑的念頭。

  這時恰好城外軍隊給了他機會,折子渝使了「圍城必闕」之計,放出一面城牆不圍不攻,有意給城中守軍一條逃跑的道路,城中要調撥兵馬,要比城外快的多,所以慶王把主力都調上那三面城牆作戰,守西城的都是原銀州軍中的老弱病卒。

  這些人打仗不行,苟機偷營的手段倒是在行,再加上蕭得利做的是走私生意,與他們中的幾員將領頗有私交,於是賄以重金,連著沾親帶故的幾戶人家,讓他們網開一面逃出了城來,不想卻被早已埋伏城外的楊浩人馬擒獲。

  陸湘舞含羞帶愧,將自己顛沛流離的遭遇述說一遍,低低泣道:「大元帥,奴家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往昔有些對不住大元帥的地方,還求大元帥寬恕則個,高抬貴手,饒恕了我夫妻二人。」

  楊浩看了看旁邊那位一臉絡腮鬍子的馬販,又看看以淚洗面的陸湘舞,忽然冷笑一聲道:「他是契丹人,拖家帶口這麼多人從城中逃出來,怎麼可能?這必是慶王一計,不曉得要使什麼手段,本帥豈能中了他們的毒計,妳是一個弱女子,本帥不殺妳。可是他麼……」

  楊浩按住劍柄,緩緩抽出劍來,向前一指,那蕭姓馬販夷然不懼,陸湘舞慌忙張開雙臂攔在那蕭得利面前,哀求道:「大元帥,奴家所言,句句屬實,大元帥開恩。」

  蕭得利將陸湘舞推到一邊,說道:「娘子,為夫是契丹人,既落入他們手中,就沒想著還能活著離開。妳已懷了身孕,那是我蕭家骨血,為夫死也不打緊,但使妳能有一條活路,保住我蕭家一條根,為夫就知足了。」

  他大步上前,獰眉厲目瞪著楊浩,大聲道:「你是蘆嶺州軍中的大官兒,說話要作數的,你殺了我,須保我妻兒平安,否則蕭某死也不會放過了你,來吧!」

  他霍地撕開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迎向楊浩的劍鋒,陸湘舞哭叫道:「不要。」她拖住蕭得利,向楊浩大叫道:「大元帥若仍懷恨在心,那就殺了奴家吧,只求元帥開恩,放過奴家的丈夫。」

  蕭得利生恐楊浩改變主意,急道:「娘子,胡言亂語些甚麼,他已答應放過了妳,以他身分,不致失言……」

  陸湘舞哭泣道:「奴家錯了半生,如今終於醒悟,夫君待奴家情義深重,若是夫君身死,奴家豈忍獨活?若是元帥不肯開恩,那奴家便陪夫君共赴黃泉罷了。」

  楊浩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收起長劍道:「陸湘舞……當日投河之即,就已死了。妳既有這番心意,楊某也不會對你們趕盡殺絕。好,我放過你們就是。」

  陸湘舞呆了一呆,大喜跪倒,那大漢一怔,被陸湘舞一扯袍袖,忙也跪倒謝恩。

  楊浩向銀州城方向凝視了一眼,目光又轉回他二人身上,說道:「你家既是契丹人身分,又與慶王軍中有些關係,想必對城中守軍的消息多少知曉一些?」

  蕭得利到底是個商人,善於察言觀色,一聽楊浩這話,忙不迭道:「大元帥肯放過我夫妻,這份大恩德無以為報,不知大元帥想要知道些什麼,蕭某知無不盡,言無不盡。」

  楊浩展顏道:「城中現在還餘多少兵馬?如今何人主持守城,還有他們的兵力部署,不知這些消息你都知道些什麼?」

  蕭得利想了一想,遲疑道:「聽說城中兵馬在大元帥圍城前曾主動出擊過一次,卻損兵折將而歸,折損了不下三、四千人,我也只是聽說,不知詳情如何。」

  楊浩對此心知肚明,聽他並未說謊,不禁點了點頭。

  蕭得利又道:「這些天城中守軍護守城池多有傷亡,傷亡者不下萬人,如今城中的正軍只剩下兩萬多人,不過他們正在滿城的抓壯丁,這些人本就懂些武藝,也曉得戰陣之術,用來守城倒也綽綽有餘,如今每戶抽一丁,聚起三萬新軍,分插到各處城頭,以一正軍帶一輔軍,若是再有傷亡,還可徵兵,兵力上,恐怕並不匱乏,城中糧草無數,又有人力可用,慶王有恃無恐,自以為拖得垮將軍,原因正在於此。」

  楊浩暗吃一驚:「城中還有這許多戶百姓?」

  他也知道這時候的百姓大多聚居在一起,一戶人家絕不是後世那種夫妻帶一子的家庭結構,如今城中每戶抽一丁,湊得出三萬兵馬,這還是有些富貴權勢人物可以使錢抵役的結果,說明城中至少還有三萬戶人家。記得蒙古大軍炮石無數,能征慣戰,可他們攻一座孤城襄陽居然用了六年時間,最後還是呂文煥主動投降,這才拿下這座堅城,可見若是城中兵力充足、糧草不匱,守城又得其法的話是如何的厲害,他可沒有蒙古大軍那麼充足的兵力可用,真要這麼打下去,恐怕銀州城不倒,他真要先倒了。

  蕭得利道:「至於兵力部署,小民實在不知,這些事情他們是不可能讓小民知道的,守城者,自然是慶王無疑,其他的,小民就不知道了。」

  楊浩心中一沉,望著那巍然聳立的孤城沉默不語,陸湘舞忽道:「守城者似乎不是慶王本人。」

  「嗯?」楊浩目光一閃,急忙扭過頭來:「那是誰人?」

  陸湘舞道:「耶律墨石前番上門相逼,他的親兵統領曾經說過一句話兒,奴家還記在心裡,他當時好像說……說什麼要我家識些時務,如今助慶王守城的是憑一座孤城,抵擋過大宋皇帝統兵十餘萬御駕親征、又使大水沖城猶自不敗的漢國劉無敵……」

  蕭得利愕然道:「他幾時說過這話,我怎不知?」

  陸湘舞道:「夫君當時正與耶律墨石哀告不已,賄以金錢,這話卻是他的親兵對奴家說的。」

  「漢國劉無敵?劉……無敵?楊繼業?!」

  楊浩心裡嗵地一跳,臉皮子抽搐了一下:「難怪這座城如此難攻,漢國竟與慶王私相勾結,暗中相助?是了,漢國如今已被契丹拋棄,走投無路,銀州一完蛋,下一個就是它了,它不著急才怪。」

  楊浩吸了口氣,下意識地看了看站在遠處正向這裡望來的折子渝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去我的中軍大帳,我還有許多詳細情形要問。」

  回頭看見二人臉上驚疑的神色,楊浩微微一笑:「你們放心,本帥一言九鼎,說了放你們離去,就絕不食言!」

  今天,是命婦們入宮參拜皇后之日,小周后也一早打扮停當,環佩叮噹,隆而重之地進了皇宮。

  趙光義登基坐殿後按照慣例大赦天下,遍賞群臣,李煜也由「違命侯」進封為「隴西郡公」,小周后也被封為鄭國夫人,品秩不低。

  晉見皇后之後,小周后退出殿來,正要依序出宮,忽有一個小黃門走上前來,向她施禮道:「鄭國夫人請留步,林貴妃邀請鄭國夫人敘話,請鄭國夫人移步回春殿。」

  小周后微微有些詫異,這林貴妃她只見過一次,彼此並無深交,卻不知林貴妃邀她做什麼,小周后忙答應一聲,隨著那小黃門向回春殿走去。

  時值夏末秋初,回春殿四面軒廊,涼風習習,十分的精爽幽謐。

  到了殿中,只見仙鶴香爐中裊裊飄起檀香煙氣,香味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八扇喜鵲登枝的畫屏後面,影影綽綽,似有臥榻座椅,殿角衣架上還掛得有宮裝衣裙,小黃門將小周后引進殿中,恭聲道:「鄭國夫人請稍候,林娘娘馬上就到。」

  「有勞中官了。」小周后襝衽淺笑,眼看著那小黃門退了出去,這才回頭打量殿中動靜。目光在喜鵲登枝的畫屏上剛剛留連了片刻,目光落在屏風前一張垂花睡椅上,小周后心道:「莫非這是林貴妃時常歇息之所?我與她並不相熟,她要見我……有些什麼事情說呢?」

  正有些忐忑不安,忽聽殿外腳步聲起,小周后急忙回身,正欲上前見過貴妃,一見進來那人不由怔住,這人穿一襲明黃色袞龍袍,頭戴簪花襆頭,方面大耳,面色微黑,笑吟吟滿面春風,正是當今皇帝趙光義。

  小周后大吃一驚,連忙上前見駕,低聲道:「臣妾女英,奉林娘娘召喚,在此相候,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哈哈哈,夫人平身,快快平身,無需多禮。」

  趙光義說著便急步上前去扶,小周后趕緊襝衽退了一步,輕輕俏俏地立起身來。

  趙光義一打量小周后,雙眼便是一亮。他不動心思便罷,這一動了心思,眼前這女人再看在眼中,當真感覺處處不同。看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個婉轉的眼波,一聲嬌滴滴的話語,甚至那捲袖疾退,黛眉微蹙的輕嗔模樣,都讓人覺得風情無限,心醉神迷。

  趙光義扶了個空,卻也不以為忤,他看著小周后微俯如花的嬌顏,目光一閃,微笑問道:「鄭國夫人不必驚慌,今日並非林貴妃相邀,其實……就是朕邀妳相見。」

  小周后面色微變,失聲道:「官家……召見臣妾?」

  「不錯!」

  趙光義微笑著踏進一步,看著她嬌美無瑕的容顏,晶瑩剔透的肌膚,真個愛煞了她。那種衝動,就像他年輕時候第一次與美麗的女人私房相見,竟然透著激動與渴望。趙光義感覺到自己心情的衝動,不禁啞然失笑:「如今都幾歲年紀了,美貌的婦人也不是沒有經歷過,今天怎麼這般沒有出息?是了,是她的名望與身分,天下間美麗的女人盡多的是,可是有幾個同她一樣美貌的婦人,會有她一般讓男人強烈的征服欲望?」

  趙光義強捺心中欲望,柔聲又道:「夫人可知朕為何單獨召見妳嗎?」

  小周后聽著他曖昧的語氣,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可是想及他一國帝王,身分貴重,平素名聲也甚好,想必不會幹出那種昏君荒淫之舉,這才抱著一線希望,低低應道:「臣妾愚昧,臣妾不知。」

  「噯,若是夫人愚昧,天下間還有聰慧如冰雪的女子麼?」

  趙光義目中漸漸露出不再掩飾的欲望,微笑道:「南國小周后,聰穎靈慧,美麗風流,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朕仰慕夫人芳名久矣,以前,朕是南衙府尹,與夫人不便來往,如今麼……呵呵呵……」

  「陛下……」小周后何等聰明,聽到這裡已經知道不妙,不禁驚恐地抬起頭來,眸中含著乞求的意味。那清明如水的雙眸中流波蕩漾,清純雅麗、嫵媚風流並存於那種似成熟、又似稚嫩的面孔上,看在趙光義眼中只覺無比魅惑,這樣的女人才是顛倒眾生的尤物!

  他忍不住踏前一步,手指勾向小周后尖尖俏潤的下巴,笑淫淫地道:「夫人啊,朕若能夫人這樣的美人兒飲則交杯,食則同器,立則並肩,坐則疊股,夜夜繾綣,日日恩愛,方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啊。」

  「陛下自重。」

  小周后嚇白了臉,惶惶後退道:「陛下九五至尊,當為天下表率,臣妾……可是隴西郡公李煜的夫人呀。」

  趙光義微笑著逼近,說道:「身分是可以改變的,境遇也是可以感變的。朕聽說隴西郡公揮霍無度,還要靠借貸充門面,就連昔日臣子都追上門去討債,他如何給妳錦衣玉食?如何給妳明珠美玉?如何供妳胭脂水粉?唉!似妳這樣的絕色佳人,若是布衣釵裙,糙米粗茶,那真是天大的罪過,妳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小周后靠到了屏風上,已是退無可退,她雙手蜷在胸前,驚慌地道:「臣妾是降臣之妻,陛下是我夫君父,這樣荒唐悖禮之事,陛下豈可為之?」

  趙光義哈哈笑道:「荒唐?周公納姐姬為妾,唐太宗納蕭后為妃,皇兄納花蕊夫人為嬪,哪個合禮了?哪個有損他們一世英名了?朕是天下共主,誰敢說三道四?荒唐悖禮?女英昔日『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時,就不荒唐悖禮了嗎?」

  小周后被他譏諷得珠淚滾滾,又羞又臊,她幾時受過這樣的羞辱,猛地一推趙光義,拔腿就往外逃,趙光義反手一抓,「刺啦」一聲,一件命婦朝服便被他扯了下來,因為秋老虎還在發威,朝服內衣著不多,趙光義瞧見她內著的小衣,腹中欲火陡燃,搶步上前,使開雙掌向左右一分,小周后一聲尖叫,身上衣衫已被撕去大半,只剩下一件滾銀邊兒的白綾小衣。

  「救命……」

  小周后惶叫一聲,驚覺自己赤身露體,難以見人,慌忙向旁逃去,去抓掛在衣架上的那套宮裝,那一件白綾小衣遮不住她的曼妙嬌軀,玉潔冰清的身子一露出來,肌膚鮮潤光滑、粉光致致,一雙修長筆直、令人心旌搖動的玉腿赫然在目,逃跑時如小鹿驚跳,小衣下豐隆粉潤的臀丘似也隱隱可見,趙光義登時獸性大發,只覺腹中火起,口乾舌燥,他搶步便追了過去……

  「小六,明天你繼續在上風頭放風箏,盡量往城中撒放傳單。」

  「是,不過……大哥,這東西真的管用麼?」

  「當然管用,攻心為上,城中守軍成分複雜,現在有銀州原守軍,從蕭得利口中得到的情報來看,他們根本不受慶王重視,而且被契丹兵欺壓凌辱,早已怨言,若非這些投靠慶王的兵將是因為家眷俱在城中,根本不會降了慶王。他們本就對慶王毫無忠心,我們外施攻城之力,內施攻心之計,他們必生異心。

  「除了契丹本部兵馬,還有一支主力是現招募的城中青壯,這些人更談不上對慶王的忠心,只是為其刀兵所迫,也可拉攏。一會兒我再去耶律斜軫那裡一趟,讓他以契丹文字對城中契丹叛軍也進行宣傳,只要承諾降者不死,他們也未必就是鐵板一塊。」

  「好,不過……這其中有幾份傳單寫的東西顛三倒四,誰也看不明白……」

  楊浩微微一笑:「你無須多問,這幾份傳單你只管發出去,大哥自有妙計。」

  「遵命。」

  「木指揮、柯團練,你們兩位仍然按照這幾天的方法,只做佯攻,盡量減少傷亡,只是借機演兵,習練掌握攻城之術,懂麼?」

  「遵令。」

  這時一名小校跑進來稟道:「節帥,銀州來人了。」

  「喚他進來。」

  片刻工夫,就見一個身材瘦削,其貌不揚,三角眼、凹腮幫子,薑黃色的臉上還長著兩撇鼠鬚的猥瑣漢子走進帳來,見了楊浩躬身施禮,沙啞著嗓子道:「卑職奉命連夜趕來,聽候節帥吩咐。」

  楊浩皺了皺眉,對左右道:「你等退下。」

  待手下眾將都退了出去,楊浩拋下手中地圖,站起身道:「你隨我來。」

  楊浩這帳是子母連環帳,前邊是討論軍機大事的所在,掀開帳後一道簾子,就進了他歇息的地方,楊浩把那漢子引到後室,上下打量他幾眼,蹙眉道:「怎麼只來了你一個?」

  那漢子沙沙的聲音道:「回稟大帥,大帥這廂攻銀州,飛羽也在四處忙著,夏州、銀州、其他諸部的動向都要打聽,人手有限得很,能飛簷走壁、符合大帥要求的人更是有限,屬下雖只一人,卻是唯一符合大帥要求的人。」

  楊浩心道:「人不可貌相,江湖上的奇人異士甚多,大哥既然只派了他一個來,想必對他的本事是很信任的。」

  楊浩便換了一副神色,和氣地拍拍他的肩膀,拉住他手臂道:「好,你既如此說,本帥自然信了,這兩年本帥在中原不能歸來,飛羽雖是本帥草創,新進了許多英雄豪傑,本帥也不甚了然。來來,你坐,我與你好好談談。」

  楊浩拉著他的手臂並肩在榻上坐了,那漢子東張西望,似乎有些不太自在,楊浩只道他是驟與上官並坐,所以心中忐忑,他有籠絡恩撫之意,自然更加親切,便道:「本帥有一件要事,要你潛進銀州城去辦,如果這件事辦好了,本帥取州便易如反掌。你方才趕來,也看到城上情形了,可有把握潛進城去?」

  那人道:「偌大一座城池,防守再嚴,總有漏洞,十人百人進不得城,屬下只一人潛入的話,倒也不是十分難辦的事情。只是不知大帥想要屬下做什麼事?難道……難道是刺殺慶王?」

  楊浩呵呵笑道:「我倒是想啊,就怕你辦不到。偌大一座銀州城,你潛得進去,慶王府院落再大卻也有限,你想潛進去可難了,哪有那麼容易殺得了他的?如果要你潛入我的軍帳刺殺本帥,你辦得到嗎?」

  那漢子目光一亮,躍躍欲試地道:「那屬下今晚就試一試。」

  楊浩哭笑不得,丁承宗這是派來的什麼人啊?有點缺心眼兒,他趕緊一把拉住,說道:「行了行了,不要試了,我要你進城,並不是要你去殺人,是要你去施計。」

  「施計?」

  「不錯,離間計!你俯耳過來,本帥與你慢慢說。」

  那黃臉漢子猶豫了一下,輕輕靠近楊浩,楊浩便俯耳對他低語幾起,說了幾句,楊浩目光落在他後頸上,只見後頸纖細白皙,與膚色截然不同,目中不禁閃過一絲疑惑的神色,他輕輕抽了抽鼻子,鼻端又嗅到若有若無的一絲香氣,目中疑色更濃,語聲便隨之變得越來越小,那黃臉漢子不由自主地把耳朵向他又貼近了些,催促道:「大帥說甚麼?屬下聽不……哎喲!」

  他一句話沒說完,忽地驚叫一聲,楊浩一隻大手自後抄上去,已經掐住了他的脖子,拇指按在他的動脈上,厲聲喝問:「你到底是甚麼人?」

  那黃臉漢子一呆,本欲掙扎的身子忽然放軟了下來,他輕輕扭過頭去,三角眼中一雙明亮的眸子竟然透出幾分俏皮、得意與嫵媚的神色,聲音陡然也變得如暱媚起來:「嘻嘻,你現在才發覺麼?如果人家方才想要殺你的話,你說我做不做得到呢,太尉大人……」

  小周后抓著搶到手的衣衫,繞著屏風和趙光義捉起了貓貓。

  趙光義大樂,只覺與美人如此嬉戲倒是他自成年以來少有的樂趣,反正在他這深宮大院小周后插翅也逃不出去,沒有他的吩咐也沒人敢闖進來,他寬了外衣,追逐著小周后,不時說些淫浪的話兒,小周后雖非不諳床笫之事的女子,卻也只有李煜一個男人,李煜便是寫一首豔詞都極盡雕飾,平常說話也文謅謅的,床笫間所謂的浪漫也盡是詩情畫意的風流,怎麼比得趙光義這市井間長大的漢子,無所顧忌起來,什麼粗俗的話兒都敢講,臊得她面紅耳赤,心如小鹿亂跳,又知自己躲得一時,恐怕終究要被他凌辱,淚珠兒盈盈,一直不斷。

  趙光義追逐戲弄一陣,累得小周后氣喘吁吁,香汗淋漓,趙光義腹下如槍直立,欲望再難按捺,便停步說道:「女英,妳不要再躲了,妳該知道,朕想要妳,就一定能得到妳,妳全家上下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一言可令妳生,亦可一言令妳死,妳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麼?」

  小周后憤怒地道:「臣妾寧願一死,不甘受陛下凌辱。」

  趙光義嘿地一聲笑,道:「可是朕偏偏不讓你死!」他突然一個箭步躍過去,小周后一邊停下說話,一邊往身上穿著衣衫,趙光義突然撲來,小周后逃避不及,手臂已被他一把抓住,小周后嚇得尖叫一聲,纖纖五指便向趙光義臉上撓去,趙光義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另一隻手,目光落在她胸前晶瑩的一片肌膚上,深深陷在那誘人的一道溝壑中,險些拔不出來。

  他欲焰大熾,撐開小周后雙手,正欲俯身啄吻她飽滿的胸口肌膚,忽地殿外一聲怒吼:「混帳東西,誰敢攔我?」

  「殿下,殿下,你不能進去,官家嚴諭,擅進者死啊。」

  「滾開,旁人進不得,難道我也進不得?什麼時候我要見我爹,還得容你們這班東西通稟了?」

  「殿下,今時不同往日,官家是當今聖上呀,殿下……哎約,攔住他,快攔住他……」

  「德崇?這孩子又在鬧什麼?」趙光義一聽兒子來了,欲焰登消,趕緊放開小周后閃身出去,小周后幸脫一劫,趕緊把那套林娘娘日常穿著的宮裝穿戴起來。

  趙光義趕出回春殿,就見剛剛晉陞內侍都知的原內侍副都知顧若離攔腰抱著趙德崇,旁邊兩個小黃門慌慌張慌地去抓他的手臂,讓趙德崇撓得滿臉開花,趙光義不禁沉下臉來,厲聲喝道:「德崇,身為皇子,不知體面,在這兒喧鬧甚麼?」 本帖最後由 acer76123 於 2019-1-22 18:10 編輯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1-22 18:05
第430章 情怨

  楊浩望著那張集平庸、猥瑣、嫵媚、俏皮於一體的面孔,忽然開心地笑了:「原來是妳。」

  「當然是我。」

  黃臉漢子也在笑:「這種匿蹤潛行、夜入人宅的事除了我竹韻還有更合適的人麼?你以為就憑『飛羽』的那些細作密探能在兩軍陣前夜入敵營?我正在訓練的那些人,沒有兩年時間,連點皮毛也學不到的,能濟得甚麼大事。」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髮巾,又從眼角、鼻翼、脣下撕掉幾片透明的薄膜,雖然肌膚仍是粗糙蠟黃的,已經依稀恢復了幾分古靈精怪的神韻,不再像一個完全的男人了。

  楊浩搖頭道:「妳的裝扮其實還是有破綻的,頸項秀氣些倒沒什麼,男人也有頸項較細的,可是妳臉上的膚色與頸部截然不同,身上還有淡淡幽香,這又怎能瞞得過我?」

  竹韻不屑地皺了皺鼻子:「我只是想順便試試你,又不是真的要對你隱瞞身分,要不然……」

  她對自己的易容本領顯然充滿了絕對的自信,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道:「若我仔細裝扮起來,就算當面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女人。你也休想從我身上找出一絲漏洞,你信不信。」

  楊浩上下打量著她,眼中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那也未必,若真想尋妳的漏洞,總有破綻可循的。」

  竹韻不服地叫道:「那怎麼可能?就憑我的本……呸!」

  她一瞧見楊浩壞壞的眼神,便知道不是好話,忍不住啐了一口,這才問道:「太尉大人對我到底有何吩咐,現在可以說了麼?」

  楊浩下意識地向帳口看了一眼,竹韻側了側耳朵,斷然道:「你放心,周圍沒有,三十步之內,一旦有人接近,我絕對知道。」

  楊浩正容道:「自信是好事,但是太過自信,就是狂妄了。人一旦太過狂妄,就會成為他致命的缺點。我的耳目之靈通,不在妳之下,就算比妳稍遜,二十步之內有人走近,我也應該感覺得到的,但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敢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世上一定有人可以輕易走到我的身後,緊緊貼著我的身子,我也察覺不到他一絲氣息的,有一個這樣有本事的高人,就難保沒有第二個,妳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險,希望姑娘以後能記住我這番話,做事多一分小心,對妳總無壞處的。」

  竹韻仔細想了想,向他肅然一揖道:「太尉言之有理,竹韻受教。」

  楊浩這才滿意地道:「妳來,坐下,我仔細說與妳聽。」

  竹韻雖有些不太習慣與男人靠的這麼近,還是依言坐下,楊浩與她低語半晌,兩人一個問一個答,對於楊浩的計畫,竹韻漸漸了然於胸,不禁眉飛色舞地道:「好計策,太尉此計若能成功,慶王一定自斷臂膀,為太尉所乘了。」

  楊浩笑道:「在這銀州城下,我著實吃了些苦頭,但願此計成功。竹韻,我原來沒有想到妳回來,雖說這事兒妳去辦最合適,但妳畢竟是女兒身,切記,事情失敗了不要緊,如果見機不對,早早潛走,萬勿有什麼閃失,安全第一。」

  竹韻一雙清澈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楊浩,良久方輕笑道:「雖然我是繼嗣堂的人,但是說句不好聽的,在繼嗣堂中,我只是供人驅策奔走的外圍一走狗,從十二歲殺第一個人起,我接的每一樁差使,都是要命的兇險之事,我的僱主們、還有繼嗣堂的長老們,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今日有太尉這句話,竹韻為太尉赴湯蹈火,那也是心甘情願了。」

  這番話不乏辛酸,楊浩不想她過於傷感,便打趣道:「這麼說很不吉利,收回去。還有,一個很醜的男人笑得這麼甜,說的這麼叫人感動,雖然天很熱,我還是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的。」

  竹韻「嗤」地一笑,忽然和楊浩一齊豎指於脣,做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只有一個人,已進了前帳。」

  竹韻作出了第一個判斷,楊浩沒有說話。

  竹韻有點兒小得意,繼續賣弄:「腳步輕盈,是個練家子。」

  「……」

  「唔,是個女人,她還配了劍,我聽到劍鞘磕碰……」

  楊浩突然插口道:「她穿的是一雙鹿皮小蠻靴,鞋幫上繡了雲紋,腰間配的是一柄短劍,身材比妳略低半頭,年齡還不到十八歲。」

  竹韻吃驚地看著他,滿眼崇拜的小星星:「我的天,這你都聽得出來?你還沒練成天眼通就這麼厲害?」

  楊浩嘆了口氣道:「我只是恰巧熟悉她的腳步聲罷了。」

  「……」

  楊浩又道:「她向這裡來了。」

  竹韻白了他一眼道:「我也聽出來了。」

  楊浩四顧道:「妳躲在哪兒才好?」

  竹韻瞪著他道:「我為什麼要躲?」

  楊浩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竹韻姑娘……我記得……妳扮過大樹,是吧?」

  「那又怎樣?」

  楊浩看向砍來充作支柱的帳中央那根大木,伸手點了一點……

  「楊太尉,我可以進來麼?」帳外傳來了折子渝的聲音。

  楊浩搶步出去,笑容可掬地道:「子渝,妳來了?」

  折子渝看著他殷勤的模樣,又狐疑地往帳中看看,見裡邊空空如也,不禁詫異地道:「小羽說蘆嶺州來了人向你通報事情,怎麼不見人呢?」

  楊浩面不改色地道:「喔,我已經打發他離開了,來來來,快請進。」

  折子渝進了帳中,忽然吸了吸鼻子,說道:「似乎有點香味兒?」

  楊浩鎮靜自若地道:「是啊,松木香氣。」

  折子渝看了看立在帳中的那根大原木,為之釋然,便在帳中氈毯上盤膝坐下,凝目看向楊浩,黛眉微蹙道:「太尉,為何這兩日令惟正只做佯攻呢?雖說守軍守得嚴密,我軍人馬又遠不及契丹兵力,不過憑著我們的攻城器械,如果這座城能拿下來,十有八九破城方向就在我們這一方。如今驟然停止攻擊,雖說我軍能夠得到休整,可城中守軍也可以趁機加固修整損毀的城牆,回頭再作攻擊,恐怕難度會更大……」

  楊浩微笑著在她對面坐下,順手給她沏了杯茶,放在她身前小几案上,說道:「這我自然知道,可是我蘆嶺州人馬,已經禁不起更大的損耗了。與其力敵,不如智取,這幾天我不斷向城中施放各種傳單,希望能夠起到作用,一旦城中的民壯、原銀州士卒,與契丹叛軍三者之間瓦解,那我們就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成功。堡壘,從內部瓦解,才是最容易攻破的。」

  折子渝沉吟道:「從內部著手……固然損失最小。可是,如今我的『隨風』,你的『飛羽』,都與城中內線失去了聯繫,如果不能與銀州軍和銀州民壯取得聯繫,或招攬、或收買,談些條件、給與承諾,僅憑幾紙傳單就指望他們背棄慶王獻城投降,談何容易?」

  楊浩道:「這我知道,所以……我才從蘆嶺州調『飛羽』的人來,哪怕會出一些代價,也要讓他們之中一些人混進城去。前兩天從銀州城中逃出來的大戶那兒,我已經瞭解了一些城中情形,只要我的人能潛進城去,與銀州兵和民壯兵取得聯繫,就能對症下藥,他們能有什麼要求?不過是封官許願,保其平安,這些我都可以答應,一旦事成,這座銀州城就很難守得住了。」

  折子渝蹙眉沉思片刻,抬頭問道:「要不要……我們『隨風』派人相助,我那邊也有一些奇人異士,或許可以派上用場。」

  楊浩趕緊道:「不必了,妳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都不知……該如何感激妳才好。」

  折子渝輕輕嘆息一聲道:「說什麼感激,蘆嶺州上下,數萬軍民,都要倚賴著你,此戰成敗,關乎重大,如今久攻不克,我真是擔心,如果首戰失利,鎩羽而歸,你該如何是好。」

  楊浩心頭一熱,一把攥住她的雙手,感激地道:「子渝……」

  折子渝掙了一把沒有掙脫,便不再抗拒,任他握著自己雙手,幽幽地道:「你別誤會,蘆嶺州與我府州,如今已是禍福與共的同盟,所以我才……至於你我之間……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不再怨你,可也……不可能再作他想……」

  「為什麼不能?妳說我無恥也好、貪心也罷,我現在就是不想放開妳,子渝,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妳嫁了別人……」

  「那又怎樣?」

  折子渝咬著一線紅脣,慢慢揚起眉毛,眼波亮晶晶的:「我既已離開,難道還能回頭麼?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嫁給你,做楊家的五娘?」

  楊浩呆住,久久不發一語。眼前是第一個令他心動過的女人,兩個人情怨糾纏直至今日,愛恨情仇已如一團亂麻,再也理不清了,他捨不下子渝,卻又情怯不已。他能怎麼說?如果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古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要她嫁給自己,理直氣壯、一腔霸道。可他不是,一想到自己的四房夫人,他還如何啟齒?

  楊浩的雙手慢慢鬆開,折子渝眼中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去,她輕輕一笑,抽回自己的雙手,淡淡地道:「大敵當前,不要多想了,我們就依太尉所言,看看能否從城中守軍處做做手腳,如果不成,咱們再發動強攻,太尉,子渝……告辭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楊浩默默地坐在那兒,心中空空落落。

  帳中那根立柱的花紋產生了一些變化,像是人眼花時看向物體產生的扭曲線條,那變化的線條不斷向下滑動,忽然一斂,竹韻姑娘就俏生生地出現在那兒。

  「這柱子砍得也太勻溜了吧?又這麼粗,本姑娘抱著這根柱子,連個搭手借力的地方都沒有,累得我手痠腿軟,幸好你們沒談太久,要不然可真撐不住了。」

  楊浩仍舊沉默不語,竹韻輕哼一聲道:「太尉大人有時聰明絕頂,有時笨得像豬!」

  楊浩茫然道:「我怎麼笨了?」

  竹韻活動著手腳,慢慢向他走近:「看折姑娘方才那副模樣,分明是想要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我敢打賭,只要你說中了她的心意,你要她馬上嫁給你她都肯的,可你偏偏退縮起來,換了我,對你這麼一個沒膽的廢物,也要一走了之了,肯理你才怪。」

  楊浩茫然道:「一個承諾?一個什麼樣的承諾?我就是因為猜度不透她的心意,唯恐說錯了話,會鬧得更加不可收拾才不敢說話,姑娘也是女人,妳知道她在想什麼嗎?」

  「那我怎麼知道?」

  竹韻姑娘理直氣壯地道:「本姑娘十二歲就開始殺人,你若問我殺人的手段,我可以跟你講上三天三夜,至於這種事兒,你向我請教,我向誰請教?」

  楊浩沒好氣地扭過頭去,竹韻歪著頭看看他的臉色,湊近了問道:「聽她方才口氣,太尉此番所用離間之計的詳情,她還不知道?」

  楊浩道:「不錯。」

  竹韻眼珠滴溜溜一轉,好奇地道:「我看她真的很關心你啊,為什麼瞞著她?」

  楊浩端起折子渝不曾動過的那杯茶水一飲而盡,吁然道:「因為……守城那員大將,是她的姐夫,我無法確定他們之間還有多少聯繫,也不確定她一旦知道會做何反應,我不能冒險。」

  竹韻沉默片刻,輕輕嘆道:「但是這一來,你可對不起她了。」

  楊浩苦笑道:「我知道。」

  竹韻安慰道:「不過……如果你告訴了她,那就是拿蘆嶺州上下無數追隨你的好漢性命來冒險了,你也是情非得已……」

  楊浩仰起臉,落寞地道:「能有姑娘這樣的紅顏知己,知我楊浩一腔愁苦,兩廂為難,這人生……總算也不是十分的寂寞。」

  「你別客氣。」竹韻拍拍他的肩膀,在他面前坐了下來,幸災樂禍地道:「我只是很想知道,折姑娘曉得你又騙了她的時候,會是什麼反應……」

  小周后回到隴西郡公府,心頭還在怦怦亂跳,一想到方才在宮中所遭遇的一切,她就又羞又憤,萬幸皇子趙德崇突然趕到,否則她一個弱女子怎生抵抗,現在只怕已落得個……

  趙光義那番話猶在她的耳邊迴響: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他是大宋的皇帝,自己一家就是他的籠中鳥兒,這一次幸運地逃脫了,下一次怎麼辦?

  小周后按著怦怦直跳的心口,剛剛走進後院,迎面便闖過一個人來,小周后如驚弓之鳥,嚇得一聲尖叫,閃身往旁退去,那人急忙扶住了她,喚道:「女英,妳怎麼了?」

  小周后定睛一看,見是自己丈夫,這才長吁一口氣,驚魂未定地道:「沒……沒什麼。」

  李煜仔細看她,又詫異地道:「女英,妳……清晨入宮,穿的是命婦朝服,怎麼……怎麼如今卻換了一套宮裝?」

  小周后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搪塞道:「唔,那身衣裳……不慎……不慎……哦,皇后娘娘令妾身吟詩作對,不慎打翻的硯臺,弄污了衣衫,所以娘娘賜了一套宮服。夫君,妾身有些疲累了,要……回房沐浴歇息一下。」

  小周后說著,便匆匆轉回自己的臥房,李煜站在那兒,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思忖半晌,忽地臉色大變,快步追了上去。

  小周后吩咐侍婢備了熱水,正欲寬衣沐浴,李煜突然漲紅著臉衝了進來,小周后駭了一跳,下意識地拿起衣衫遮住身子,見是自己丈夫,這才心中一寬,嗔道:「夫君闖進來做什麼?」

  李煜鼻息咻咻,闖至近前上上下下仔細看她,忽然如獲至寶,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指著小臂大吼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你……你這個賤人,妳竟然不守婦道!」

  小周后被他罵懵了,愕然道:「你說什麼?」

  李煜指著她手臂冷笑道:「你還要裝傻?這是甚麼?這是甚麼?我說你今日入宮朝覲娘娘怎麼比往日遲回那麼久,還說甚麼研墨弄污了衣裳,賤人,這臂上指痕,你做何解釋?」

  小周后肌膚晶瑩如雪,粉嫩剔透,被那趙光義用力一抓,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根本無從掩飾,小周后訥訥半晌,硬著頭皮解釋道:「我……我……我確是被……被官家誑騙至回春殿,他對我欲行不軌,但我……」

  「賤人,你終於認了!」

  李煜妒火攻心,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小周后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李煜憤怒地指著她,痛心地罵道:「賤婢,枉我李煜對妳一片癡心,如今國破家亡,故土難歸,本指望與妳夫妻相守,終老此生,想不到妳竟如此不知廉恥,以色相肉身媚惑君王,求取一己榮華富貴,妳這無恥賤人!」

  「我沒有,我沒有……」

  小周后沒想到回到府中還受丈夫如此侮辱,氣得她身子簌簌發抖,雙淚長流:「官家的確有意欺辱妾身,可妾身豈肯就範,正竭力掙扎之際,幸賴皇子德崇闖宮,這才得以脫身,周女英自入宮侍奉夫君以來,謹守婦道,幾時……」

  李煜鐵青著臉色罵道:「入宮以來?是啊,可惜如今李煜所居不過是幾間陋室,妳有機會另謀高就,再入宮闈,自然要施展妳的風流手段,向那做皇帝的曲意承歡了,妳還要瞞我?當今皇帝既然垂涎了妳的美色,還能有誰阻擋於他?妳這賤婢以身媚上,回到家中還要恬不知恥地矇騙我?賤婢,浮浪無恥的賤人!我李煜雙眼不瞎,豈會任妳擺佈……」

  李煜氣得眼前發黑,口不擇言一通臭罵,小周皇望著他,淚水漸漸枯竭,眼中漸漸變冷,幽若一潭寒冰。

  這就是她愛的那個男人?那個皇帝中的才子、才子中的皇帝,憐香惜玉、滿腹錦繡的江南李煜?他聲震屋瓦、他咆哮如雷,他像一頭憤怒的雄獅,他……可真是男人!

  小周后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他不肯相信自己的妻子,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家國、自己的臣民、甚至自己的女人,當他以為自己受到了侮辱的時候,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向自己的妻子大施淫威,真是……太男人了。

  李煜見到她臉上露出的笑意,只道她在譏誚自己,猛地衝前一步,劈面又是一記耳光,大喝道:「無恥賤人,妳還敢笑,妳還笑得出來?」

  小周后揚起了臉,寒聲道:「我為什麼不能笑?你有本事,你打呀,打呀,不錯,官家要了我的身子,官家要我侍寢了,周女英以色媚君,承歡於官家身下了,你猜的都是對的,全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她憤怒地踏前一步,喝道:「夫君大人憤怒已極了麼?那你殺了我啊!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男人,你提劍殺進宮去找我那姦夫討還公道才算你的本事,你有那個膽量麼?」

  「我……我……」李煜被她震住了,一步步向後退卻。

  小周后丟開手中衣衫,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裸露的雪白肌膚,半袒的曼妙胴體,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那柔弱的身軀中好像封鎖著冰與火,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卻如噴火,她一步步向李煜迫近,寒聲道:「你叫啊,繼續大喊大叫,叫男女下人、左鄰右舍都聽清楚,都曉得你隴西郡公的夫人成了皇上的女人,你能怎麼樣?你又能怎麼樣?」

  「我……我……」李煜不斷倒退,到了門口後腳跟被門檻一絆,險些一跤跌出門去,倉皇地退到了門外,小周后看到他狼狽無能的模樣忽然放聲大笑,笑得花枝亂顫,美目中卻飽蘊著淚水。

  忽然,她笑聲一收,若無其事地回轉身去,大大方方褪去衣衫,那姣好如玉、晶瑩剔透的身子悠悠然地邁進浴桶,輕輕坐下去,只露一片粉瑩瑩的肩背朝著李煜,淡淡地道:「關上門,我要沐浴了,下個月……人家還要進宮侍奉官家呢,你若打得我一身傷痕消退不去,官家會不開心的,官家若不開心,你這廢物還不要擔心死了?」

  李煜不堪其辱,小周后的譏諷字句如刀,刺得他心頭滴血,可他卻已沒有勇氣上前喝罵,更沒勇氣像個男人一樣,提劍殺向午門,哪怕真的被人斫成肉泥,也要死他個轟轟烈烈,把趙光義的醜事傳播天下,他突然大叫一聲,轉身狂奔而去。

  小周后大笑幾聲,兩行熱淚忽然奪眶而出,落入她胸前熱水之中……

  隴西郡公府邸並不甚大,夫妻二人這一番吵鬧四鄰皆聞。府左一戶人家,是個落第的秀才,姓蕭名舒友。

  古人八卦之心,不遜於今人,蕭舒友踩在鹹菜缸的沿上,趴牆頭聽了半天,回去淨手研墨,興致勃勃地寫下一行當日所聞:「小周后自宮中返,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

  這就是記載小周后緋聞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宋人筆記了,不過很多年後,曾有些崇拜李煜文才的人無視這段記載,把這對才子佳人落難後的遭遇描述的無比美好:為了一個連妻子都保護不了,也毫無血性反抗的丈夫,小周后甘受凌辱,無怨無悔。綠帽子隴西郡公則感念愛妻深情,每見她自宮中返回,必抱頭痛哭,以示慰勉。

  殊不知趙光義因為一首詞還是對李煜下了毒手,也沒見他那時顧忌小周后,他若真想長久佔有小周后,把她納入宮中,恐怕更要急不及待地殺了李煜,效仿皇兄當年佔有花蕊夫人一般了。不過歷史上記載小周后緋聞的宋人筆記,本來寫的是「小周后每自宮中返,必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而這一個「每」字,一個「必」字,從此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小周后坐在熱水中,將她嬌嫩無瑕的肌膚搓洗了一遍又一遍,當淚已流乾、水已變冷的時候,她已下了一個決定。活到這麼大,這個一直活在不似人間的人間,不像凡塵女子的凡塵女子,終於為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出了一個決定,這是她長到這麼大,自己所做的第二次決定。

  第一次,是十年前。那一年,她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天,她進宮探望姐姐病情,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她懷中揣著姐夫送給她的那篇令人耳熱心跳的綿綿情話,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悄悄走到了畫堂之南……

  而今,十年之後,她作出了第二個決定。為了這個懦弱無能、只知遷怒他人的廢物活著,不值得。為他殉節,更不值得。可她不想接受下一個朝覲之期必然而來的結局,不為任何人,只為她不願意。她沐浴更衣,如白蓮出水,穿戴打扮起來,濯清漣而不妖。

  壓在首飾盒底的一張紙片被她取了出來,那是趙匡胤駕崩不久、曾貸借了她李家一大筆錢的楊浩,放橫山節度離開京師之後,使一位蒙面少女夜入她的香閨送給她的東西。她小心地揣在懷中,款款出屋,神態自若地對低眉俯首、強抑古怪神色的奴僕們吩咐道:「備轎,本夫人要去『千金一笑樓』……」

  「把這個逆子拖下去,軟禁起來,著太傅慕容求醉好生教訓,什麼時候懂得了父子君臣之道,再放這個混帳東西出來!」

  趙光義鼻息咻咻,命人把那個激憤大叫的兒子掩了口鼻硬生生拖將下去,這才臉色鐵青地坐回椅上,什麼閒情逸致都讓這個混帳兒子給鬧沒了。

  本來當日已經把兒子搪塞了回去,可是今天他居然言之鑿鑿,一口咬定自己弒殺了皇兄,幸好……幸好他還曉得厲害,闖進殿後才直言逼問,要不然消息傳開,真是不堪設想。

  趙光義想到不堪後果,指尖都變得冰冷:「他怎麼突然又狂態大萌,到底又聽說了什麼?王繼恩已對他身邊的那些人再三曉以厲害,諒他們也不敢再胡言亂語,他聽了誰的話,而且竟然如此相信,馬上跑來逼問他的父親?」

  趙光義越想越驚,片刻工夫,內侍都知顧若離一溜小跑地奔了進來,瑟瑟地道:「官家,奴婢打聽明白了。」

  趙光義目光一抬,冷冷地道:「你說!」

  顧若離腰彎的更深,頭也不敢抬,低聲道:「官家,奴婢問過了皇子府的內侍宮婢,從不曾有人登門拜訪皇子,不過皇子今日出宮遊玩了一趟,曾不聽勸阻,訪遊過吳王府,回來後就性情大變,暴怒不已。」

  「吳王府?」趙光義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目光凜厲地看向顧若離。

  顧若離顫巍巍地道:「是。」

  趙光義喘了幾口大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擺擺手道:「這孩子性情愚直,想必是與他德昭哥哥鬧了什麼彆扭,才變得這般模樣。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告訴慕容求醉,好生教誨德崇,他如今是皇長子,言行舉止,豈可失儀。」

  「奴婢遵旨。」顧若離趕緊答應一聲,踮著腳尖退了出去。

  「吳王……趙德昭?」

  趙光義眼中射出兩道駭人的厲芒,他背負雙手,在殿中疾行兩匝,忽然停住腳步,嘴角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來人啊,傳旨,宣程羽、宋琪、賈琰,皇儀殿見駕。」

  一炷香的工夫,本來就在宮闈內外各職司衙門任職的幾位心腹便紛紛趕到了,趙光義端坐龍書御案之後,又恢復了那副雍容高貴、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態,幾位心腹參禮已畢,兩旁站下,趙光義便開門見山,朗聲說道:「我宋國應五運以承乾,躡三王之垂統,立國十餘載,便一統中原,匝宇歸仁。先帝文治武功,實令人望而莫及,今中原諸國,吳越早已稱臣,唯一小小漢國,垂死掙扎,不肯歸附,朕有意秉承先帝遺志,早復漢地,幾位愛卿,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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