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74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35
第431章 暗戰

  慶王府,案上攤著幾張傳單,慶王反反覆覆看了幾遍,抬頭道:「這東西有什麼問題?」

  耶律墨石道:「大人,散入城中的傳單,大多都是煽動銀州軍和民壯造反的,還有恐嚇咱們獻城投降的,上面的都說的直白簡單,哪怕只識得幾個字的大頭兵也都看得明白,可是屬下發現其中有些傳單內容非常古怪,寫的東西難辨其意,似詩非詩、似話非話,便是精通漢字的讀書人也不解其意,屬下想,這幾份傳單,必是給特定的某個人看的特殊的東西。」

  慶王動容道:「你是說,我銀州城中有他們的人?」

  隆興翼蹙著眉頭道:「不無可能,墨石大人將這幾份傳單給屬下看了,屬下邀集了幾位將軍來,對這單子上寫的東西也不甚了了,我們幾個計議了一番,覺得大有蹊蹺,所以才趕來稟報大人。」

  慶王目光閃動,冷笑道:「他們的手能伸得這麼長?」

  隆興翼道:「大人,他們的爪子伸得長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據此看來,他們潛伏在城中的人,地位一定不低,對這場戰局或許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只是普通的眼線耳目,他們是不會如此大費周章進行聯繫的,就算聯繫上了,這些人對城外敵軍又有什麼幫助呢?依常理揣測,他們想要聯繫的人,必對他們有莫大幫助,這才是最為可慮的事。要知道……」

  慶王冷笑道:「要知道如此能左右戰局的,必是我城中統兵大將,對麼?」

  隆興翼拱手道:「大人英明。」

  慶王斷然搖頭道:「依本王看來,這不過是楊浩使的疑兵之計罷了,城中諸將包括你等俱是隨本王刀山火海一路闖蕩過來的,若說其中有任何一人對本王居心叵測,本王都是萬萬不信。」

  羊丹墨感激地道:「多謝大人信任,不過……咱城中有一個人,卻不是一直追隨在大人左右的將領。」

  慶王雙目一張,厲聲喝道:「誰?」

  「劉繼業!」

  慶王先是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你說是他?哈哈,他能有甚麼可疑。若非是他,此城恐已落入耶律斜軫手中,本王的人頭,也被他做了邀功請賞的本錢。正因得劉將軍相助,我銀州城才成了一座銅牆鐵壁,若是疑心到他的頭上,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耶律墨石陰沉沉地道:「大人,這幾封傳單上,寫的東西不盡相同,不過上首都有兩個字:木易。」

  慶王奇道:「那又如何?」

  耶律墨石道:「木易,合而為楊。而那劉繼業,本就姓楊。」

  慶王捋著鬍鬚,不以為然地道:「這未免有些牽強了吧?」

  隆興翼舔了舔嘴脣,說道:「這些天,城外人馬攻城突然變得有了章法,與開始時混亂不堪各行其事的打法大不相同,顯見是換了一位統帥。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強攻銀州城,被我們關進甕城的士卒有幾名傷兵未死,屬下曾盤問過他們,得知蘆嶺州主帥確是換了人,那人是一個年僅弱冠的少年,但這些士卒只知其為折將軍而不名。屬下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可是結合這封顯見是別有用意的傳書,屬下不免要有所疑心了。」

  慶王不耐煩地道:「疑心甚麼?不要吞吞吐吐的,你就不能一次說完麼?」

  隆興翼在慶王身邊一向扮演軍師角色,素來知慶王脾氣,慶王只對兩種人不客氣,一種是他不放在眼裡的,一種是他視做自己人的,所以雖見他惱了,卻也不慌不忙,從容說道:「大人,雲中折家,三百年來開枝散葉,處處開花,西北地方姓折的數不勝數。可是能讓楊浩臨陣換將倚為臂膀的只有一家,通兵法、擅韜略,以弱冠之年剛剛拜將就能指揮調動這麼多的人馬,居然打得條理分明的,也只有一家,府州折家。」

  慶王凝重地道:「你是說……府州折家派人助楊浩攻城?」

  隆興翼詭異地笑了笑,緩緩道:「漢國劉繼元能派劉繼業助大人守城,府州折御勳派子弟助楊浩攻城,又有什麼奇怪?」

  慶王想了想,釋然道:「不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西北亂局,有兵就是草頭王,這些草頭王想維持目前的局面,是不希望我耶律盛在西北攪起血雨腥風來的。雖說讓折御勳拿出自家本錢來幫楊浩攻銀州,他一定肉痛得很,不過只出一員將領來幫楊浩出謀劃策的話,他還是做得出來的。」

  隆興翼苦笑道:「大人素來明察秋毫,今天這是怎麼了?屬下已說得這麼詳細,大人還不明白麼?」

  「怎麼?」

  「劉繼業本名楊繼業,楊繼業的夫人是折御勳的胞姐,折楊兩家本是姻親,雖說楊繼業保了漢國,可是人家畢竟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如果折家派兵來助楊浩,又從俘兵降將那裡得知大人倚以守城的大將是楊繼業,大人以為……他們會不會私相聯絡,出賣大人呢?」

  慶王大吃一驚,失聲道:「劉無敵與府州折家本是姻親?」

  他這一問,耶律墨石和隆興翼也嚇了一跳,異口同聲地問道:「大人您不知道?」

  慶王這些年身在上京,整日價想的就是如何篡位奪權做皇帝,託庇於契丹之下的小小漢國一侍衛都虞侯有什麼身世八卦他還真懶得去打聽過,以前他只偶爾聽人說起過漢國劉無敵本來姓楊,這事稍有印象,至於他出身來歷的具體情形,他才懶得理會,如今聽隆興翼一說,自然大吃一驚,頓時心生疑慮。

  羊丹墨等人見了心中不由暗喜,他們本是慶王最為倚重的文武將領,可自打楊繼業一來,便先奪了隆興翼的軍師之位,成了慶王手下第一謀臣,待攻城戰打起來,楊繼業指揮得當,屢屢挫敵銳氣,慶王便連軍權也交給了他,這些驕兵悍將連漢國皇帝都只當做一條走狗,讓他們屈居於楊繼業之下,他們當然不舒服。

  他們可不認為自己就守不下這座銀州城,非得倚賴楊繼業,再者說,整個銀州城已經按照楊繼業的章法重新部署過了,此人已無大用,他們固然不會設計陷害楊繼業,可是一旦有些不利的憑據對楊繼業不利,他們理所當然地傾向於對他不利的一面。

  「劉繼業……楊繼業……折御勳……他真的起了反叛之意,與城外之敵私相勾結?」

  慶王喃喃自語,想起楊繼業殫精竭慮地把銀州城打造得風雨不透,指揮防禦更是盡心盡力,心中搖擺不定,終是不肯相信。

  耶律墨石道:「這兩日,南城楊浩大營攻勢驟然減弱,每天只是虛張聲勢一番就收兵回營,與此同時,這種鬼畫符一般的古怪傳單便在城中傳播開來……大人,屬下也不想疑心楊將軍,可是種種跡象,著實令人生疑呀。」

  慶王咬了咬牙根,恨聲道:「那本王應該怎麼辦?難道把他抓來一刀殺了?且不說這些證據難以入他之罪,單只說他一死,他是否真的反了本王,也無人證與漢國對質了,本王殺一個劉繼業不要緊,若因此再與漢國交惡,那這隴西便真的沒有本王立足之地了。再者說,這些時日劉繼業守城有方,威望日隆,驟然殺之,軍心士氣必然受挫。」

  隆興翼忙道:「大人,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屬下追隨大人左右,自然要時時維護大人周全,我們並沒有要大人馬上抓捕劉繼業的意思,這些只是我等私下與大人揣測,以此為證據,確也是捕風捉影,作不得數。

  「屬下的意思是,如今既然起了疑心,不妨派人監視那劉繼業的一舉一動,如果他毫無異樣,果真忠心為大人做事,此事便當不曾發生過,屬下們也不會對他提起。如果他果然存了異心,必然會有所異動,那時抓到真憑實據,再把他拿下,那時……漢國劉繼元也無話可說了。」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慶王耶律盛終於意動,咬著牙根重重一點頭,說道:「這樣做才妥當,隆興翼,你挑些機靈能幹的人去,盯緊了劉繼業父子,但有甚麼風吹草動,立即稟報本王!」

  小周后一到「女兒國」,立即便有人入內通報,片刻工夫張牛兒便笑吟吟地迎了出來,將她殷勤地引了樓去:「鄭國夫人,您今兒來得可正好,『女兒國』剛進了一批衣料,江南天水碧的料子,成色極好,小的帶您去瞧瞧?」

  天水碧的衣料正是小周后當年在金陵時閒來無事親自試驗洗染出的一種衣料,一時風靡整個江南,如今從張年兒口中聽到這個詞兒,大有物是人非之感,小周后心中不免酸楚起來。

  她眼圈一紅,強抑悲傷,努力保持著平靜道:「不看了吧,聽說你們這兒有兩樣東西,一個叫『緋羊首』,一個叫『月一盤』,名頭十分的響亮,我想見識見識。」

  張牛兒一呆,失笑道:「鄭國夫人,也不知您是打哪兒聽來的信兒,這兩樣東西是有,也挺有名氣的,不過它不是衣料首飾,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兩樣吃食,您得到百味樓才嘗得到。」

  「哦?可是告訴我的人說,只要到了女兒國,見了你張大掌櫃,就能嘗到這兩樣東西,你看,他還留了張條子,寫得清清楚楚。」

  小周后自袖中摸出一個捲起的紙條,交到張牛兒手上,張牛兒展開紙條,字條上只寫了緋羊首、月一盤六個大字,下邊是一個花押,張牛兒看清了那個花押,臉色微微一變,肅然道:「鄭國夫人,這邊請,既是那位貴客介紹了夫人來,小的親自上百味樓給您把人請過來就是了。」

  小周后微微頷首,隨在張牛兒身後款款行去。

  三樓妙妙原來所在的那間書房,小周后靜靜地坐在椅上想著心事,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自外走進一個人來。這人身材不高,面容清瘦,穿一襲青袍,看起來文質彬彬,一團和氣,他進門看見小周后,先不慌不忙將門掩好,這才上前一步,抱拳施禮道:「蜀中白林,見過鄭國夫人。」

  小周后可不知道眼前這人是真廚子還是假廚子,只道那緋羊首、月一盤的佳餚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引子,如今一見這人模樣,果然不像廚子,心中更以為無誤,她緊張地站了起來,說道:「你看到那張紙條了?送它給我的那個人說,只要我……」

  白林微笑道:「夫人不要著急,那個人告訴你的一切,自然都是真的。夫人請坐,想要白某做些甚麼,儘管開口。」他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已經穩穩當當地坐了上去,神態從容,器宇軒昂。

  小周后曾是一國皇后,同時也是江南第一美人,不管是她那嫵媚照人、不可方物的姿色,還是她高貴無比的身分,但凡初次見到她的人,能八風不動、從容自若的屈指可數,而百味樓中一個廚子居然做到了。如果與他相熟的張牛兒和老黑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一定眼珠子滾一地,絕不相信他就是那個整天繫一條油漬麻花地圍裙,圍著鍋臺打轉的白大廚兒。

  小周后見他神態從容,忐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在對面椅上坐下,脫口便道:「我要離開汴京。」

  白林雙眉一跳,問道:「去哪裡?」

  小周后下意識地捲著衣角,就像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女孩,她緊張地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裡都成,隱姓埋名,讓人永遠都找不到就好。」

  白林雙眼瞇成了一線,淡淡地笑道:「此事……是隴西郡公的決定麼?」

  「當然。」

  小周后吸了口氣,語氣也流暢起來:「我們全家都要離開,可是我們一直在皇城司的監視之中,表面看來出入自由,實則一直被人控制著,我們自己是走不脫的,唯有求助於你們。」

  白林似笑非笑地道:「官家為示寬宏,表面上不便限制你們的行動,他這張網便有了疏漏,以有備算無備,要把你們安然帶出汴京城,卻也不難。不過這次之後,再想把其他人帶走,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所以,要走就得一齊走。」

  小周后愕然道:「一起走?還有誰?」

  白林道:「南唐國主獻土納降,成了宋臣。昔日臣下,今皆與之同殿稱臣,其中多有捨了舊主,對國主不恭者,但是也不乏對國主仍舊忠心耿耿始終如一者,其中幾人可靠,夫人可知道嗎?」

  小周后心中一慘,黯然道:「唐國舊臣為宋國所用者,有的為了榮華富貴、一己前程,恨不得與國主撇清所有關係,不但不相往來,還常有惡語相向的。有那尚存幾分天良,對國主仍知敬重的,生怕遭了官家所忌,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時常登門問候,始終以故主相待的,只有徐鉉、蕭儼兩人而已。唉,他二人性情剛烈,當初便勸國主寧死不降,與金陵共存亡,只是國主乞降,不得不隨之而來,如果要讓他們隨國主離去,這兩個人是一定沒有問題的,其他的人……我卻不敢確定。」

  徐鉉是真正博學之士,秉理政務、肅清吏治,在唐國政績斐然。而那蕭儼也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在朝時執掌刑獄司法,剛直方正,斷事明允,不阿權貴。在地方為官時,興修水利、發展農耕,振興經濟,兩個人都是真正的能吏,只可惜李煜所用不得其法,摒其長用其短,徐鉉以吏部尚書之尊,整日被他派去充當外交大臣,而蕭儼,因為屢屢進諫,勸他們要佞佛疏政,也被他派了個閒差,整日圍著文案打轉。

  有關這些人的一舉一動,其實早在白林掌握之中,如今又從小周后口中得到確認,兩相印證,確認無疑,白林擊掌道:「好得很,那就帶上他們。」

  小周后訝然道:「帶上他們做什麼?」

  白林微微一笑,說道:「事關重大,勿需多問,國主與娘娘非比尋常之人,若要離開這龍潭虎穴,殊為不易,想要離開,就須按我安排,仔細籌備。娘娘請聽清了,妳回去之後,須得如此這般……」

  小周后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只是這份聰穎往日都用在詩詞歌賦、浪漫閒情上了,這時事關自己一身清白,她自然仔細傾聽,不敢疏漏,聽完一遍,作了番重述,竟是一字不差,白林欣然道:「正是如此,娘娘回去,且依計行事,待我這邊準備停當,便安排娘娘一家人離開。」

  小周后走到門邊,忽又站住腳步,握緊一雙粉拳,回首道:「白先生,下個月今日以前,能安排我離開麼?」

  白林微微一愕,說道:「這個……白某要妥善安排,詳細策劃,以保你們安然離開,至於何時安排得妥當,此時還不敢保證……」

  小周后斷然道:「就是下月今日之前,若是那時仍不能安排妥當……」

  「怎樣?」

  小周后淒然一笑,說道:「那時……只有死周后,再無活女英,就不勞白先生做甚麼安排了。」

  夜深了,楊浩靜臥帳中,難以成寐,便披上衣衫出了氈帳,遠遠眺望著黑暗中的銀州城。遠近篝火星羅,夜巡的甲士持戈而行,腳步聲若隱若現。

  「竹韻現在應該已經行動了吧?以她的身手和精明,希望不會出什麼紕漏才好。繼嗣堂兩百年經營,富甲天下,堪稱第一大世家,真是人才濟濟呀。」

  楊浩忽地想到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與崔大郎在月下的一番談話。

  「大郎,我在離京途中,得知魏王德昭難以驅策三軍,已然準備返京,便知早晚要與趙官家正面為敵。所以使小妹急返京師一趟,去見了小周后,交代了她一些事情。」

  「什麼人?什麼事?可方便告知麼?」

  「當然可以,我還要借助你的幫助,方便成事呢。」

  「如此,太尉請講。」

  「如今的大宋,兵強馬壯,根基深厚,我若想在西北立足,殊為不易,如果趙光義見我聯合兩藩,又得党項七氏相助,氣焰太過囂張,便去扶助夏州李光睿,以大宋的財力物力,驅兩虎相爭,他便坐收漁翁之利了。怎麼也要給他的老巢添些麻煩,才能讓他少些對西北的掣肘。」

  「太尉有何高見?」

  「我想……把李煜一家人偷出汴梁城!」

  「甚麼?」

  「唐國新降,民心不穩,如果舊主不在趙光義控制之中……」

  「李煜生性怯懦,做皇帝時尚且無膽與宋死戰,何況如今這般情形?恐怕他……」

  「呵呵,李煜怯懦,但江東不乏豪傑,他們只是苦於沒有一個名分。李煜只要從汴梁消失了就成,外界只要謠言四起,自然會為這些有心人利用,何況李煜若在我們手中,難道不能推波助瀾麼?」

  「唔……挾其主而召其民,這是一個好計策,可……如此大事,太尉怎麼竟要人與小周后商量?她畢竟是一個婦人,能濟得了甚麼大事,如此至關重要的事情,該與李煜商量才是。」

  「李煜……李煜國器在手、重兵在握時,都撐不起那一件龍袍。人家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武斬林仁肇、文殺潘佑李平,自斷臂膀,兵臨城下,便乞降、反悔、反悔、乞降,弄得自己一班文臣武將也無所適從,士氣大弱,如此昏庸怯懦、猶豫難決的一個人,如今屈膝稱臣,寄人籬下,他有這個膽量麼?我……不敢冒險。」

  崔大郎苦笑不語。

  楊浩又道:「此事只能由旁人去做,推著他、牽著他,讓他不得不跟走,這個人……除了小周后,再無第二個更合適的了。」

  「小周后便有這個膽量?」

  「有甚麼不能呢?只要給她機會……好,就算只是一種可能吧,如果她想離開京城了,我需要人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本來……我在京城也有些人手,不過比起大郎來,那是遠遠不如了,所以我想請大郎現在就派些人去汴梁預作安排,一旦有了機會,方便把他們偷出來。」

  「……呵呵,好。這件事我來安排。」

  「嗯,偷一個也是偷,偷兩個也是偷,我想趁此機會,把原唐國屬下、並不真心效忠趙宋的幾位能臣也一起運出來。」

  「把李家從汴梁偷出來,是為了給趙光義製造一點掣肘,不過……你不是真的想把他再扶出來與趙光義打擂臺吧?」

  「當然不是,他……扶不起來。」

  「既然如此,偷他手下能臣何用?」

  楊浩嘆了口氣道:「李煜把那千裡神駒,都豢養在御馬廊中成了駑馬。他不用其才,難道我不可以用用麼?」

  「那些人降了宋卻仍心在唐,豈會為太尉所用?」

  「春秋時,管仲箭射小白,世上險些就此沒了齊桓公。可後來管仲輔齊桓,還不是成就一段君臣佳話?魏徵輔太子李建成,亦曾與李世民為敵,最終還不是成了李世民的一朝賢相?如果他人用過的能臣幹吏,我統統用不得,難道只能自草莽之中尋那不世出的布衣能人?人心,是招攬過來的,如果主非賢主,就算你從草莽中招來的人,早晚也必另覓高枝。」

  「呵呵,有此心胸,方為人主。好,這件事我著人去辦。」

  「嗯,只是要讓他們安心離開,至親家眷總得一起隨行才好,人太多了恐怕不易潛走,這件事崔兄怕要大費周章了,倉促調人前去,不知能否勝任?」

  「呵呵,這個倒不為難。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得個合適的機會說與太尉知道。其實……你一笑樓中那個白林,就是我的人。」

  「蜀中御廚白林?」

  「不錯,慚愧得很,那時大郎只是注意到了太尉,尚不知太尉是不是一個可以託付相交的人,安全起見,總要安排一個耳目……如今你我已然攜手,這件事,我卻不便再瞞著太尉了……」

  想到這裡,楊浩不禁暗暗警惕,繼嗣堂有富可敵國的財富、有數不清的奇人異士、有無孔不入的消息管道,繼嗣堂的核心人物,當真是精明幹練、心機深沉,幸好,當初大唐時他們七宗五姓站在臺前,連皇權也能左右,卻遭致滅頂之災,使得他們的後人深以為戒,從此以「繼嗣」與「謀利」為宗旨,不再站到臺前,要不然真不知天下還要攪起多少腥風血雨。

  如今他們不以謀權為目的,組織結構相對鬆散,既滲透並交好於各方,又不把自己死死地與某一方勢力綁在一起,可以在各方勢力中長袖飛舞、左右逢源,洞察先機、未雨綢繆。這樣做既保障了繼嗣堂日常的利益,又確保了在非常時期不會受到根本性的衝擊。使得他們既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又永遠有可以依靠的大樹。

  仔細想來,繼嗣堂的生存方式頗像是一種寄生蟲,寄生在宿主身上,吸收其養分,一旦發現宿主難以為繼,則立刻抽身而去,另覓宿主。當初他們想擁立麟州楊氏是如此,如今擁立我也是如此,只要我們之間還有互相利用的價值,他們就不會離我而去,更不會與我為敵,可是這樣,就不可以全力倚靠這些人,互相利用,終究不能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他又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銀州城,今日之計,不知慶王會不會中計,會不會殺了楊繼業,如果他顧忌與漢國的關係,將楊繼業拘而不殺……那楊繼業能不能成為我的左膀右臂?以前有管仲、魏徵等數不清的例子,本朝何嘗不是,林仁肇本是閩國將領,對唐還不是忠心耿耿?楊繼業扶保的是漢國,降宋之後還不是成就了鐵血丹心楊家將?如果他幸而不死,我能不能先下手為強,把他搶過來?若是我能從李煜那兒偷來幾個能臣,再搶來楊繼業這員武將,至少坐擁西北,綽綽有餘了。

  楊浩舔了舔嘴脣,望著那黑沉沉的銀州城,就像看到了一個脫光光的絕色美人,目中射出貪婪的光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35
第432章 夜魅影

  幾個背弓荷箭的士卒遠遠地綴著劉繼業回了他的駐地。城中到處都是遊兵散勇,有許多契丹武士到處巡弋,控制著城中秩序,像這樣的小隊隨處可見,劉繼業沒有絲毫疑心,也沒有對他們投以特別的關注。

  劉繼業目前的情形與城外的折惟正有些相似,他們都負有全軍臨戰的指揮權,但是對軍隊沒有實際的控制權,所以許多戰前戰後主將需要籌備安排做的事,諸如徵召民壯、調遣部署三軍、籌集藥材、拆除民居的房舍圍牆充作滾木擂石、準備火油毒藥、醫治傷兵等,他們都只能以磋商的形式同真正的三軍統帥商量,然後用主帥下令執行。

  這樣一來,劉繼業就輕鬆了許多,在漢國時,他親自指揮守城,三軍不解甲,他絕不安睡,三軍不吃飯,他水不沾牙,一戰之後,他總要親自巡視所有陣地,慰勉鼓勵士卒,要很晚才能休息,而在這裡這麼做未免有收買人心之感,所以在蘆嶺州一方一輪虛張聲勢的攻擊結束後,他只是巡視了四面城牆,觀察一番敵營動靜,對城頭遭到破壞、需要修繕維護的部位進行了一番指點,便回了自己的住處,饒是如此,當他回到駐地時,也已夜色茫茫了。

  劉繼業的營帳設在南城,這一面是蘆嶺州兵馬主攻的方向。東、北兩面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軫負責的戰區,耶律斜軫兵強馬壯、武力充沛,但是攻城方法缺乏技術含量,屬於很傳統的用人命往上堆的戰術,而楊浩所部雖然兵力有限,卻擁有大量精良的攻城器械,近來的打法更是有板有眼,對守軍頗具威脅,所以劉繼業親自守在南城。

  這兩天城外突然換了打法,每日看著攻城戰熱鬧非凡,卻一直都是佯攻,劉繼業吃不準蘆嶺州軍在打什麼主意,對蘆嶺州軍更是格外小心,他巡罷四城,回到南城後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城外軍營裡的動靜,這才回到自己住處。

  為防蘆嶺州軍營夜中猝發彈石砸死主將,劉繼業的營帳設在城牆內側不遠處一座堅固的藏兵洞中,外邊又加築了一道院牆,隨侍左右的就只有他的兩個兒子和十一名親兵。奉隆興翼之命,一直暗中監視著劉繼業的幾名小校眼看著劉繼業回了營帳,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幾人不敢大意,就在左近伏下,打開牛皮水,喝著馬奶酒,就著牛肉乾,一邊填著肚子,一邊觀察著藏兵洞中的動靜。

  「劉無敵的大名,我也是早就聽說過的,漢國那是麻繩拴豆腐,根本繫不起來的貨,就憑一個劉繼業在那兒苦撐著才捱到了今天。劉無敵的本事,端地了得。我聽說,劉繼業本姓楊,是麟州楊家的人,如果他回到麟州,怎麼不比在漢國做一個什麼侍衛都虞候要強?可他既扶保了漢國,便忠心耿耿,再不肯背主而去,這樣響噹噹的漢子,會暗算咱們大王?」

  另一個侍衛陰陽怪氣地道:「劉無敵的事兒,我也聽說過。聽說他還是現任麟州節度使楊崇訓的親大哥呢,你說以他的威名,還有大哥的身分,一旦回了麟州,那楊崇訓怎麼辦?他讓不讓位?就算楊崇訓肯,如今扶保著楊崇訓的麟州將領可都是他的親信,一眨眼的工夫換了位主子,他們肯麼?依我看吶,劉無敵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

  「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噯,怎麼說話呢?我是小人?我是小人,大王卻沒疑心了我,他劉無敵忠肝義膽、俠義無雙是吧?被人賣出的人在被出賣以前沒一個會以為出賣他的人居心叵測,小心盯著點兒,劉繼業要真的沒事,那當我白說,要是他真的吃裡扒外,私通敵營,嘿嘿……」

  就在他們不遠處,一棵大樹的枝丫上忽然出現了一雙眼睛,只是夜色昏暗,再加上幾個人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只顧盯著劉繼業的住處,根本不曾發現。

  那雙眼睛就像憑空長在樹幹上似的,它眨了眨,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然後便突然消失了蹤影。

  「噯,好像有人。」

  一個人正吃著東西,忽然看到有點異樣,他趕緊把一塊牛肉乾塞進嘴巴,用胳膊肘兒拐了拐旁邊一個士卒。那人往營帳口看了看,不見什麼動靜,正要扭頭問他,忽地瞧見門口暗影下悄悄閃出一個人來,左右看了看,便急急走開了。

  這人十分機敏,走幾步停一停,不時停下四處打量一番,然後借著建築物的陰影快行幾步,身影兒便鬼魅般地出現在另一處地方。幾個監視劉繼業的人精神一振,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那人對城中情形似乎十分的瞭解,哪裡有兵丁巡弋、哪裡有軍營駐紮都一清二楚,他避開緊要之處,漸漸到了南城與西城交界的夾角處。這是一處死角,蘆嶺州軍營至此已至邊緣,這個夾角由於城外地勢不易排兵佈陣,很少受到攻擊,城上守卒也有限。

  那人悄悄爬到城頭,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一番,忽然快步奔去,從地上搬開一塊大石,然後抄起一團什麼東西,便快速閃向堞牆。

  有一名侍衛眼尖,一眼看出端倪,失聲道:「是繩索,那人要攀援出城!」

  另一名侍衛迅捷無比的取下弓矢,彎弓搭箭,對準了城頭那人的背影,旁人有人小聲提醒道:「盡量抓活的。」

  那人對自己的箭術顯然甚有信心,他把弓往下壓了壓,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傲然道:「你放心,只要還有一絲光亮,我篾兒干的箭就不會有一絲偏差。」

  篾兒干在契丹語中就是神箭手的意思,此人在隆興翼麾下箭術第一,向來以此自傲,想來是想用他的箭術來證明自己的說法,一語未了,弓弦錚鳴,箭已離弦而出。

  城頭那人將繩索繫在牆上,剛剛拋下城去,篾兒干一箭飛去,他已應聲而倒,摔進城頭暗影之中。篾兒干怕他走脫,大喝:「快,捉住他。」

  幾個人拔出腰刀,迅速衝向城頭,這番舉動驚動了城牆周圍的守卒,他們睡眼惺忪地跳起來,慌慌張張地抓起兵器,大叫道:「甚麼人?」

  「我們是隆興翼大人麾下侍衛,有人要溜出城去,火把,燃起火把來。」

  幾個人大聲通報著身分,撲上城頭圍住倒地那人,有城頭守卒舉著火把走近,往地上一照,只見那人仆倒在地,一支狼牙箭端端正正射在他的後心,把他翻過來一看,這人雙目圓睜,已然氣絕身亡。

  篾兒干臉上有些掛不住,恨恨地道:「怎麼會射死了?我篾兒干一身箭術……」

  旁邊侍衛忙寬慰道:「月色昏暗,能射得這般準已殊為不易,篾兒干不要自責了。」

  那死者穿著一身青色夜行衣,有人奪過城頭守軍的火把往他臉上照了照,失聲道:「果真是劉……的人,我見過這人。」

  幾名侍衛交頭接耳幾句,對聞訊趕來的一員守城的佐將囑咐一番,叫他嚴密封鎖消息,不得對任何人聲張出去,便抬著那具死屍,飛也似的跑去向隆興翼報訊了。

  竹韻潛在暗處,輕輕一笑,鬼魅般地消失在夜色當中。今晚,她還有很多事做呢。

  「惟正賢侄,吾於蘆嶺州遍撒入城的傳單中驚見我麟州楊家二十年前所用軍中秘語,驚訝不勝,依之聯絡,不想竟是賢侄到了兩軍陣前,我於城中苦苦思慮守城之法,竟不知蘆嶺州楊浩已與我折楊兩家締結同盟,且由賢侄代之掌軍,親人相見,如此場面,不勝唏噓……

  「慶王耶律盛,亂臣賊子耳,如非得已,我主實不願觸怒契丹,與之結盟互助。惟正賢侄信中所言,正可解我主之困,唯侄年少,難為麟府蘆三州代表,若楊太尉果有誠意,還請太尉親筆寫下盟書,加蓋太尉印綬,我見盟書,必依諾行那驅虎吞狼之計。

  「屆時,爾等可繼續佯攻,我使城中守軍與耶律斜軫苦戰,消耗雙方兵力,待戰事糜爛不可收拾,吾為內應,銀州唾手可得,慶王死,契丹亦元氣大傷,當暫無西進之力。事成之後,契丹鏟除叛逆,楊浩聲威大噪,至於銀州歸屬,當依前約,歸我漢國所有。那時我當勸國主西遷銀州,麟、府、銀、蘆四州一旦結盟,東抗宋國,北拒契丹,可保無憂矣……」

  繼嗣堂當年曾想扶持火山王楊袞吞併折家,當時雙方合作密切,對楊家這門通信秘語瞭若指掌,後來楊袞坐擁麟州,不敢與折家為敵,反而翻臉收拾繼嗣堂的人,這門已為外人所知的秘語便也棄之不用了。棄之不用的東西就不會慎重保密,於是漸漸流入一些有心人耳中。

  契丹雖是尚武之國,最好征戰,但是並非只知莽打莽幹的莽夫,他們是很重視細作秘探作用的,大量派遣秘探進入中原,甚至勸反了山東東道的幾名宋朝官員,就是契丹細作的功勞。對西北諸藩,雖非契丹關注的重點,但是也有他們的細作活動,這門已經洩露的通信秘語被他們的人搞到了手,作為參考送回了北國。

  隆興翼是慶王耶律盛手下謀士,也曾仔細研究過它的破譯規律。如今見劉繼業信中提及傳單是麟州楊家多年前棄之不用的秘語,他忙取出自己當年做過的筆記對照進行破譯,果見那傳單上是簡要說明了時間、地點、傳信人的身分和約見的請求。結合劉繼業這封信看,雙方已不是第一次接觸了。

  那時候的密碼通訊比較簡單,只能簡略地表述時間、地點、需求等等,如果要表達詳細的內容,還得用正常的文字交流,所以傳單上表述的內容有限,隆興翼看過了這封信,又拿著破譯的那張傳單冷笑一聲,振衣而起道:「走,去見慶王大人!」

  銀州城自從來了慶王耶律勝,雖然府庫充實,可是為了激勵三軍士氣,招攬民心,慶王還是吃了許多大戶,可是除了與契丹人關係密切的一些豪紳鉅賈,卻有一戶人家,雖與契丹素無往來,也是安然無恙,而且甚受慶王禮遇,那就是銀州李家。

  銀州李家,是真正的隴西李氏後人,與夏州李氏不是一回事。夏州李氏本姓拓跋,是鮮卑王的後裔,而隴西李自秦漢至今,一直是漢家正統。就連當年的大唐天子李世民,想給自己找個根正苗紅的出身,也要攀高枝兒,說他是西涼武昭王李暠的後人,李暠就是隴西李氏的傑出人物。

  不過李世民想魚目混珠,時人卻是不接受的。當時僧人法琳就當即給了他一個難堪,駁斥皇帝說:「琳聞拓跋達闍,唐言李氏,陛下之李,斯即其苗,非柱下隴西之流也。」他直言不諱地說李世民是鮮卑拓跋達闍的後代,並不是隴西大族李氏後人,如果手中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再狂妄,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的,弄得李世民當時好生沒趣。

  李世民實是胡人,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尋的,比如大唐宗室世系譜中所載,在北魏時他們的先祖叫李初古拔。李淵祖父李虎的兄長叫起頭,還有個站弟叫乞豆,李起頭的兒子叫達摩,都是鮮卑族名,李家也承襲了很濃重的胡風,比如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擁兵入宮,向李淵「請罪」時跪吮他的乳頭,就是鐵證如山的胡人習俗。

  但是不管別人怎麼說,李世民仍然自認隴西李氏後裔,利用權力篡改史書,矯飾出身欺瞞後人,不可避免的,他對自己攀了親戚的隴西李氏要給與許多照顧。所以隴西李氏得到了很大的發展,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豪門世家。如今大唐已煙消雲散,隴西李氏的分支後裔也大多流落到了中原,不過在隴西,還有一支真正的李氏族裔,其家主就住在銀州,號稱銀州李氏。

  銀州李氏的族長叫李一德,字君子。銀州城四分之一的百姓是其族裔宗親,與其姻親往來關係牽絆的百姓更有半城之數,因此又被人尊稱為李半城。這樣一個人物,不管誰佔了銀州,除非他只想得到一座空城,否則對李半城都不敢不敬的,所以如今的銀州雖然兵荒馬亂的,李一德家中卻是安靜如昔。

  夜深了,清風習習,涼月當空,蟋蟀在草叢中唧唧鳴叫。一道身影飛快地繞過曲苑迴廊,行過幾處房舍,飛身上了一座亭閣。

  這人是竹韻,李家也雖然是頭一遭來,不過大戶人家的建築都有一定的規制,主房、客房、前廂、後廂,都有一定之規,只要熟諳這些建築規矩的人,從房舍建築上就能知道哪裡是府中主人的居處,哪間屋子是一家之主的臥室。她站在亭上仔細打量一番,便飛身掠進一處垂花耳門,沿著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鬼魅般向前奔去……

  李老爺子已經睡了,寬敞的雕花大床上,一個體態豐腴、姿容明豔的少婦穿著薄如蟬翼的羽衣橫陳榻上,臉蛋兒紅撲撲的,帶著一抹酒醉似的酡紅,睡夢中猶自露出滿足、甜蜜的微笑。枕在她玉臂上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濃眉闊口,一部花白的鬍鬚,正發出微微的酣聲。

  竹韻掌著燈,笑微微地俯身看了看一樹梨花壓海棠,滿堂春意燕雙飛的旖旎景象,轉身把燈放在桌上,悠然自若地負著手,踱著步子打量起房中情形來。

  她雖不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但是自幼為繼嗣堂做事,見慣了豪綽的居室,李一德這處臥室,衾帷床席,皆極珍異,富麗華貴之中雙不帶一絲俗氣,世家有此氣派本不稀奇,可是西北苦寒之地,有這樣一戶人家,卻是難能可貴了。

  竹韻在桌邊坐下,順手拈起壺來,斟了杯涼茶,喝了一口,讚道:「好茶,沏泡如此之久,滋味一點不變,這茶好,茶具也好。」

  她一說話,榻上的李一德猛地驚醒,霍地一下坐了起來,薄衾滑落,露出赤裸而結實的古銅色肌膚。年逾六旬的老人,竟有這樣強健的體魄,平素保養得著實不錯。

  竹韻笑吟吟地坐在那兒,絲毫不介意李一德那赤裸的身軀,她嫵媚地眨眨眼睛,甜甜地道:「李老爺子,您好。」

  「妳是誰?」李一德瞋目一喝,旁邊睡得正香的那個侍妾也驚醒了,陡見房中坐著一個一身青衣的俏姑娘,身前還橫著一口寶劍,不禁驚叫了一聲:「啊!」

  竹韻笑道:「銀州李氏,傳承至今,殊為不易。李老爺子樂施好善,扶危濟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素有君子德之稱,如今眼見大禍臨頭,小女子著實不忍,今晚冒險闖來,是給老爺子指點迷津來了,老爺子不歡迎麼?」

  「啊!」那美妾又尖叫了一聲,竹韻黛眉微蹙,輕嗔道:「老爺子,能讓你的女人閉嘴嗎?」

  「啊!」那美妾隨之又叫了一聲,李一德蹙眉喝道:「出去!」

  那美妾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也顧不得春光外洩,拔腿就跑,這時門外有人叫道:「老爺子,出了什麼事?」

  李一德道:「老夫沒事,大呼小叫的做甚麼,都滾得遠遠兒的。」

  待那妾室出去,李一德把薄衾往身上一圍,騰地一下跳落地上,赤著一雙大腳板便向竹韻走來,從容不迫地在她對面坐下,上下打量她一番,開口問道:「姑娘自何處來,奉何人所命,要與老夫說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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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中計

  竹韻見他舉止如此從容,不禁欽佩地道:「老爺子如此膽識,小女子著實佩服。」

  李一德呵呵笑道:「姑娘敢夜闖老夫的所在,這身膽識更是令人欽佩。姑娘如果想取老夫項上人頭,想必方才就已得手,既肯弄出聲息喚醒老夫,當然不會是想對老夫下手,老夫又何須恐懼呢?再說,我李家雖非龍潭虎穴,可也不是那麼好闖的。這麼多年來,還沒人敢夜入李宅,防衛難免鬆懈,這才容得姑娘登堂入室,現在麼……如果姑娘真要對老夫不利,再想安然離開,卻是大不容易了。」

  竹韻嫣然道:「這個我也相信。小女子自蹈險地,正為藉此表明小女子的一番誠意,老爺子可肯與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麼?」

  李一德用有趣的眼光看著竹韻,問道:「姑娘要同老夫談些甚麼呢?」

  竹韻神情嚴肅起來:「銀州李氏,漢家大族,如今為虎作倀,助契丹叛逆耶律盛堅守城池,老爺子身為李氏家主,難道……」

  李一德哈哈大笑,擺手道:「姑娘如果想用漢胡之分勸說老夫,那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我銀州李氏,於這西北苦寒之地掙扎求存,靠的是自家的本事,與漢胡有甚麼關係?利益所至,漢人兵馬對我們照樣如狼似虎,只要處之得宜,胡人對我們亦可親如兄弟,以漢胡之分來定親疏遠近實是愚蠢之極!」

  「啪、啪、啪!」

  竹韻輕輕鼓了鼓掌:「老爺子既然不是那麼愚腐不化的人,那就好辦多了。那咱們就拋開大義,只談利益。」

  李一德失笑道:「老夫還不知道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呢,不知姑娘又能給老夫什麼利益呢?」

  竹韻道:「老爺子,我是蘆嶺州楊太尉的人,這次奉楊太尉之命,夜入銀州城,是專程求見老爺子的,至於說利益,楊太尉送於老爺子的利益就是:確保李家聲威不墮。」

  李一德雙眼微微瞇起,沉聲道:「此言何意?楊太尉保我李家聲威不墮?嘿!契丹、蘆嶺州連袂而來,兵臨城下氣勢洶洶,銀州城危在旦夕,我李家子侄助慶王守城,正為了保住我銀州城。攻打我銀州的是楊太尉,他反要大剌剌地說什麼保我李家聲威不墮?」

  竹韻道:「老爺子此言差矣,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果慶王不奪銀州,又怎會引來契丹人和我蘆嶺州兵馬聲討?老爺子不指摘慶王,反而捨本逐末,是何道理?慶王是契丹叛臣,他佔據了銀州,契丹蕭后肯答應麼?慶王一來,引來契丹鐵騎,西北諸藩必遭池魚之殃,銀州防禦使李光齊被殺,就是前車之鑒。為了避免我西北久陷戰火烽煙,楊太尉這才揮兵來攻,正是為了一勞永逸,永除後患,老爺子雄踞西北數十載,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風雨雨,難道還看不透麼?」

  李一德哈哈大笑道:「如果楊太尉攻得進城來,還用得著派妳一個女子偷偷摸摸來見老夫麼?諸般花言巧語,不過是想誑老夫為妳所用罷了。我李氏家族、無數子侄都在銀州城中,如果與慶王為敵,恐怕要落個兩敗俱傷,你們在城外,能予老夫什麼助力?」

  竹韻反駁道:「慶王一日不死,契丹一日不安。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契丹必然要剿滅慶王。契丹兵馬一旦西下,必然打破西北諸藩的平衡局面,為了永絕後患,西北諸藩也必然以慶王為敵,必欲除之而後快。因此,慶王在銀州一日,銀州就休想有一日安寧。

  守銀州?守得住嗎?守得了一時守得了一世嗎?天下沒有攻不破的城池,只在時日長短罷了。慶王據銀州,宋國不會答應,契丹不會答應,府州、麟州、蘆嶺州不會答應,夏州李氏一旦騰出手來也不會答應,他在銀州一日,兵災一日不斷。

  我知道老爺子有李半城的綽號,可是儘管如此,老爺子又有多少子侄可供死傷?身為李氏家主,老爺子如今身處亂世,卻仍可以錦衣玉食,處之泰然,憑的是李氏家族在銀州的勢力,可是戰事不斷,死傷持續,老爺子睡得安心麼?城外兵馬損失慘重,對城中守軍恨意漸深,一旦城破,銀州城就是一個玉石俱焚的局面,唐國江州就是前車之鑒,到時候耶律斜軫一旦下令屠城,老爺子就算不怕一死,又何以對李氏族人做個交代?」

  李一德目光一寒,沉聲道:「姑娘有何高見?」

  竹韻道:「銀州軍中,不乏李氏族人,據我所知,慶王奪銀州,銀州兵馬有的潰散了去,有的遙奔夏州,投靠李光睿去了,但是老爺子的族人,卻大都歸順了慶王。如今慶王於每戶中抽調壯丁守城,其中更有大半是受老爺子驅策的,如果老爺子振臂一呼,這兩路人馬必然群起響應。老爺子獻城有功,我家太尉必全力保障銀州無恙,不受契丹兵災。」

  李一德目光閃動,久久方道:「契丹人劫掠成性,野蠻兇殘,一旦城破,亂軍入城,就算他們的南院大王恐也約束不住他們,楊太尉有何把握,能保我銀州不受兵災?」

  竹韻嫣然一笑,說道:「老爺子,我家太尉敢這麼說,自然就有這個把握。事關重大,我現在也不能透露太多的,如果老爺子拿定了主意,決心與我家太尉合作時,就請拿出你的誠意來,那時,我家太尉自然會拿出一個讓老爺子滿意的答案來。」

  她娉婷起身,悠然道:「在這銀州城,李老爺子手眼通天,堪稱地下皇帝,如果老爺子拿定了主意,想必自有辦法與我家太尉聯絡,小女子這就回去了。明日,想必會有一些事情發生,好教老爺子曉得我家太尉的手段。為保銀州李氏一族安危,還望李家主早做決斷,告辭!」

  竹韻坦坦蕩蕩走向門口,暗暗聚力做著戒備,門一拉開,院中發出整齊劃一的鏗鏘之聲,刀槍並舉,劍戟如林,這片刻工夫,院中竟已聚集了無數李家子弟,牆頭、屋頂、假山、廊柱後面,則冒出了一個個手持諸葛連弩的漢子。

  這樣威勢,看得竹韻暗捏了一把冷汗,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托大了,如果李一德現在喝一聲「殺」,恐怕她馬上就得被射成刺蝟,然後剁成肉泥,那些隱形匿蹤、奇門遁甲之術在這樣的天羅地網之中也全沒了用武之地。

  竹韻站住了身子,片刻之後,房中傳出李一德的聲音:「統統退下!」

  李家子弟立即潮水般退卻,片刻工夫,人滿為患的庭院中已空無一人,靜了片刻,蟋蟀又復唧唧鳴叫起來。竹韻暗暗吁了口氣,一陣風來,只覺背上都已被汗打濕,她語氣卻仍平靜如常,回身拱手道:「今日一番話,還望老爺子好生思量思量,小女子靜候佳音,告辭。」說罷身形一晃,消失在門廊之下……

  慶王耶律盛握著隆興翼獻上的書信,和破譯的傳單,面孔扭曲著,猙獰如同厲鬼。他「砰」地一拍桌子,喝道:「去,把劉繼業一行人給我拿下。」

  「遵命!」羊丹墨答應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且慢!」耶律盛忽又喚住了他,繞室疾行兩匝,回首向隆興翼道:「劉無敵是我守城的最大憑仗,這個……會不會是楊浩的離間之計?」

  隆興翼上前道:「大人,屬下也曾有過這個疑慮,可種種跡象,都證明劉繼業並不清白。大人向漢國求援,劉繼元不肯出兵,只遣一員將暗中相助,可見根本沒有與大人結盟的誠意,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這個人左右搖擺、騎牆望風,也是必然。

  「再者,劉繼業一開始巡視四城,每逢城外強敵攻城,他都守在迭剌六院部主攻的方向,可是後來卻突然移駐南城,專與蘆嶺州『對敵』,豈不可疑?屬下聽說那劉無敵愛兵如子,每臨戰事,身先士卒,戰後休整,必慰問傷兵,獎勉士卒,三軍不解甲,他絕不安睡,三軍不吃飯,他水不沾牙,可是如今他是怎麼做的呢?大戰一停,他只是四城巡走一遍,與其說是慰勉三軍,倒不如說他是窺探各方動靜,前後行徑大相迥異,其中就大有可疑了。

  「第三,楊浩自開封赴蘆嶺州,初來乍到,如果不是與折楊兩家有所勾結,怎麼會懂得楊家的軍用秘語?而且從俘兵那裡得來的消息,城外所換的主將姓折,嘿!恐怕就連楊家也來了人,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最最無可辯駁的是……」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說道:「這封信是從劉繼業的親兵身上搜出來的,人證、物證俱在,無可辯駁。大人有愛才之心,卻須小心為人所乘。」

  耶律盛一面聽他說,一面踱著步子,久久不作一語。隆興翼催促道:「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吶。」

  耶律盛霍然止步,沉聲道:「羊丹墨,請劉繼業來,本王……還要試他一試!」

  羊丹墨怔了一怔,忙拱手稱是。

  才一炷香的時間,劉繼業便跟著耶律盛到了。只見劉繼業衣甲整齊,彷彿根本不曾睡過,耶律盛疑心大起,試探笑道:「將軍來得倒快,還不曾安睡麼?」

  羊丹墨搶著道:「末將是在路上遇到劉將軍的。」

  劉繼業本來要睡下了,可是發覺身邊侍衛少了一人,一開始他手下的人還當這人去解手方便,並未在意,可是左等不回、右等不回,不免起了疑心,四處一找,根本不見這人蹤影,於是急忙稟告劉繼業,劉繼業聽了急忙著衣披甲出來尋找,也沒弄明白其中緣由。

  這時候,羊丹墨恰來尋他,便把他引來見慶王,那個士卒下落不明,劉繼業再如何聰明絕頂,也不會想到城外會派出飛簷走壁的高手,對他身邊一名微不足道的侍衛下手,他倒擔心這名侍衛眼見城池攻守之戰如此殘酷,竟爾膽怯逃出了軍隊,又或是違反軍紀,私宿娼家,至夜不歸,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丟盡了臉面。

  真相未明之前,他自然不想說與羊丹墨知道,於是便誑說本已睡下,但是放心不下城守,於是又披衣而起,夜巡城頭,如今他對耶律盛自然也是這套說辭。

  耶律盛先入為主,現在就像鄭人疑斧,沒事還要瞧著他處處可疑,何況劉繼業這番說辭並不高明,他不動聲色地打個哈哈道:「劉將軍辛苦了,本王有劉將軍這樣的良將相助,真是本王的福氣。」

  劉繼業道:「慶王謬讚了。不知大王召末將來,有何吩咐?」

  耶律盛笑吟吟地道:「劉將軍是本王的客卿,何談吩咐?本王是有一件事情想與將軍商議。」

  「大王請講。」

  耶律盛瞇起眼睛,說道:「這幾日,南城蘆嶺州兵馬折損嚴重,已然失了銳氣,攻城軟弱無力。本王以為,如果我們能再予之重重一擊,蘆嶺州軍必然潰敗。蘆嶺州一敗,單憑耶律斜軫勞師遠征、孤掌難鳴,就更難發揮作用,銀州之圍便迎刃而解了。」

  劉繼業動容道:「未知大王有何妙計?」

  耶律盛見他神色疑心更重,他陰陰笑道:「我軍已多日不曾出城襲擾,本王之意,今晚出其不意,盡出大軍,突襲蘆嶺州軍營。使耶律墨石、羊丹墨、與將軍各領一路軍,三軍齊發,行破釜沉舟一擊。從往昔偷襲戰來看,夜晚指揮調度不易,敵營又不明我軍底細,素來只做防禦,不敢冒險反擊,而耶律斜軫更不敢貿然出兵來援,以免為我軍所趁,如此,當可一戰而克蘆嶺州軍營,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劉繼業變色道:「使不得,蘆嶺州軍這些時日加強了戒備,軍營內外佈設重重障礙,夜晚奇襲,光憑那三道機關遍佈的壕溝,就不知要損失多少兵馬,敵營中一旦有了防範,夜戰難以盡展我騎兵之所長,更難奏效。如此情形,就算奇襲成功,我軍折損也將不可勝數,那時但憑一些戰意不堅的銀州兵和剛剛拉上城頭的壯丁,如何抵得住迭剌六院部的精兵?」

  耶律盛臉上笑容更盛:「那依劉將軍,本王該怎麼辦?」

  劉繼業斷然道:「據城而守,城中積糧,可供十年之用。而城外數萬大軍,蘆嶺州新建,家底甚薄,能撐多久?契丹大軍只靠劫掠四方百姓,更加難以支撐,若是遠自契丹運糧,一路消耗下來,到了銀州城下,十停糧草剩不下兩停,如此耗損,他們承擔不起。我們在城中多撐一日,便多一分安全。耶律斜軫四處劫掠,攪得天怒人怨,本地各方百姓難尋生路,久而久之,必也不再懼其兵威,憤然反抗,形勢就會發生逆轉,那時敵兵久疲,我軍再反攻為攻,一戰可克。」

  聽到這裡,與那信中所言結合,耶律盛哈哈大笑:「劉將軍好打算,哈哈哈……真是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劉繼業欣然道:「大王從善如流,假以時日,不止一座銀州,整個西北形勢,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慶王耶律盛捧腹道:「嘿嘿,劉將軍終於說了一句大實話。」

  劉繼業終於發現他笑得有些詭異,不禁愕然道:「大王此言何意?」

  耶律盛笑容一斂,厲聲喝道:「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兩廂帳下暗伏的虎賁立即一擁而出,不由分說便將劉繼業反剪雙臂,捆了個結結實實。劉繼業大驚道:「慶王,你這是何意?」

  耶律盛冷笑一聲道:「本王玩了一輩子陰謀詭計,豈會由得你擺佈?把他押下去,立即拘捕他的人,如有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第二天,楊浩又試探性地進行了幾次攻城,仍然如同演練一般,打得不痛不癢,從城中兵馬的指揮調度上來看,風格已然與劉繼業的打法有所不同,夜間又使竹韻入城,摸清了城中變化,得知慶王果然中計,將劉繼業父子全被拘押了起來,不禁大喜。

  這兩天李一德那邊毫無動靜,不過從他不肯殺死竹韻,也不向人洩露那晚情形來看,李一德顯然是抱著觀望的態度,不願就此絕了自己的後路。如今劉繼業被抓,李家在城防上有那麼多人,李一德不可能不知道,對慶王必然更加產生離棄之意。不過想要就此迫他就範卻不容易,弱國無外交,你有多少本錢,才是談判成功與否的關鍵,現在還要打一打,把守軍打痛了,李一德才會考慮與他合作的可能性。

  楊浩決定,今天要拿出全部實力,狠狠地打上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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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攻城攻心

  攻城,向來是守城的一方佔據地利,攻城的一方付出的犧牲比較大。但是守城一方雖然佔據著局部優勢,可是已經形成了圍城的局面,就說明攻城的一方已經掌握了戰場主動,戰還是不戰掌控在攻城一方的手中,整個戰場形勢是向攻城一方傾斜的,因此,除非糧草無以為繼,又或守城一方有比較強大的援軍趕來,否則再牢不可摧的城池早晚也有攻破的一天。

  對這一點,李一德心知肚明,他之所以站在慶王一邊,一方面是因為慶王詐城已成現實,他的軍隊已經控制了銀州城,李一德的勢力雖然極是龐大,卻不能同一支軍隊對抗;另一方面,圍城大軍中有契丹人馬,契丹人破城之後燒殺搶掠、乃至屠盡全城,搶掠一空的風氣太盛,相較而言,慶王已決心以銀州為根基,所以他對銀州百姓的禍害比起城破之後契丹人造成的傷害已算是微乎其微了,因此李一德抱著契丹人馬久戰無攻自然退卻的幻想,半推半就地站到了慶王一邊。

  可那晚竹韻的一番話卻深深地觸動了他,竹韻神出鬼沒的一身武功他並不放在心上,古往今來比竹韻還厲害的奇人異士很多很多,但是他們的作用終究有限,就算竹韻能殺得了他,也不可能消滅或左右整個李氏家族。然而一支由單兵武力遠不及竹韻這樣的江湖奇人的士卒組成的軍隊,想要毀滅李氏家族、乃至把整個銀州城夷為平地,卻不是什麼難事。

  竹韻分析得對,即便他能拖到契丹退兵,只要慶王在這裡一天,契丹就絕不會甘心,早晚還會揮兵來攻。契丹一旦揮軍西進,西北諸藩必然擔心契丹就此在銀州扎根,把契丹的勢力伸進西北範圍,西北諸藩人人自危,不管是被奪了銀州的李光睿,還是麟州、府州、蘆嶺州,勢必也要除慶王而後快,以免予契丹人西進的口實……

  李一德越想越不安,他的信心終於動搖起來。當城外排兵佈陣,再度準備攻城的時候,李一德坐不住了,他換了一身裝束,在李家幾個核心人物的陪同下悄悄地趕往南城。

  南城上,曾經指揮所部人馬為慶王修建甕城的銀州軍李指揮就是銀州李氏子弟,他眼見城外大軍正在集結,馬上指揮所部調整好狼牙拍,搬運擂石滾木、架柴起火,煮起沸湯滾油,又將取自銀州府庫的箭矢扛上城頭,一匣匣地每隔十步放上一匣,打開匣蓋,亮出箭矢……

  正在緊張地忙碌著,一個民壯打扮的人匆匆跑到他身邊,對他附耳說了幾句話。李指揮大吃一驚,他抬頭看看正站在箭樓上指揮調度的羊丹墨沒有注意他,便立即轉身沿著運兵道向城下跑去。

  「老爺子,您怎麼來了?」李指揮奔到一個穿著帶笠斗篷的人面前,惶急地道。

  那人掀開風帽,古銅色的臉龐,花白的鬍鬚,濃眉闊口,十分的猛鷙,正是銀州李氏家主李一德。

  李一德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上城看看。」

  李指揮驚道:「這可不成,蘆嶺州軍的攻城器械十分厲害,他們擁有大量的石炮和弩箭,大戰一起,刀槍無眼,不能衛護您,一旦傷了老爺子……」

  李一德淡淡地道:「去安排一下。」

  李一德在李氏族人面前向來說一不二,李指揮情知再勸不得,跺了跺腳,只得轉身又飛奔上城,不一會兒,他的親兵帶了幾套軍衣趕來,李一德與幾名李家子弟匆匆換上衣服,便隨著那人上了城牆。

  攻城,除了裡應外合、詐城、偷襲這些容易得手的手段,就只有硬碰硬了。先期大抵要用拋石機、弓弩等進行破壞城牆、殺傷敵人,等到使用雲梯撞木破城錘的時候,那已是短兵相接的最慘烈階段了。

  今日臨戰之前,耶律斜軫攻打的東城正在上風頭,耶律斜軫向城中散發了大量揭帖,全部是用契丹文寫就的,揭帖中軟硬兼施,威逼守軍投降,但凡投降者,既往不咎,赦其反叛之罪。否則,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時,滿城契丹武士一個不留。

  而楊浩所部,則搬開了營前一切障礙,推動望樓雲梯拋石機各種大型攻城器械,一個個方陣排列整齊,每個方陣中都有一具大型雲梯或拋石機,所有的方陣井然有序地向城下逼近,舉止整齊劃一,卻始終保持著平靜,與前幾天的攻擊明顯有些不同,雙方還未交戰,一片肅殺的氛圍便籠罩了整個戰場,城頭守軍似也有所覺察,頓時有些騷動起來。

  李一德扮成親兵站在李指揮身後,看著蘆嶺州軍的嚴整陣容,只見旌旗飄揚,行伍整齊,刀槍劍戟,寒光颯颯,行進之間直透出一股肅殺之氣來,不禁喃喃自語道:「訓練有素呵,如此嚴整的軍容,我只從李光儼的三千近衛精騎兵那裡見過。這城下十六個方陣,怕不用五千之眾……咦?」

  李一德雙眉一鎖,凝視向遠處看去,只見蘆嶺州軍營後方塵土飛揚,一隊隊人馬魚貫而入,影影綽綽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李一德不禁為之色變:「蘆嶺州還有增兵?」

  「駕!」

  楊浩一磕馬腹,催馬前行,麾下兩百重甲鐵衛就像一座鐵山一般隨之前移,手中長槍斜斜前舉,不動如山,其徐如林,這支隊伍雖然不是主攻的人馬,卻把城外戰陣的殺氣提升到了巔峰。

  「小六,鐵牛。」

  「末將在。」

  「先以石炮,毀敵防禦。繼以弓弩,射殺守軍。」

  「末將遵命!」二人領命離去。

  「木恩、木魁。」

  「末將在。」

  「本帥予你二人各兩千兵馬,各領雲梯六十架,望樓車十架,撞城車兩架,摺疊橋、鵝車洞子、木牛,木幔……輪番攻城,不予敵片刻喘息之機,今日定要打出我蘆嶺州軍的威風來,縱不破城,也要打它個千瘡百孔!」

  「末將遵命!」

  「柯鎮惡、穆羽。」

  「末將在。」

  「本帥予你火藥箭一萬支、毒藥箭一萬支、砒霜煙火球五千枚,揚塵車三十輛、火藥兩桶、猛火油十桶,木恩木魁攻城時,要予以壓制協助,同時竭力破壞城牆。」

  「末將遵命!」

  「回來!」

  楊浩喝住二人,笑了笑道:「柯將軍,如非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主將身先士卒,就不是激勵三軍士氣了,而是不盡其責。懂麼?」

  柯鎮惡赧然道:「末將明白。」

  「好,你們去吧。注意靠近西城的那一片區域,那一片城牆少近陽光,牆磚濕重,在下面掘地洞以猛火油烘乾,再用火藥轟炸,可收奇效。」

  「遵命!」穆羽答應一聲,拉著姐夫興沖沖地去了。

  楊浩觀摩了多日折惟正的攻城戰術,這兩日佯攻時又親自操練,對攻城戰術頗有心得,今天他終於親自操刀上陣了。

  折子渝和折惟正一左一右陪在他的身邊,折子渝對楊浩這兩日的舉動頗感奇怪,明知他此舉必有用意,但是她卻不知道楊浩的用意何在,這對她這種好奇寶寶來說可是一種極大的煎熬,然而以她的矜持個性,楊浩不說,她已是絕不會再問出口了,她只斜睇著楊浩問道:「楊太尉,那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

  楊浩微微一笑,答道:「我們就在這裡觀敵瞭陣。」

  他把手重重地向前一劈,大戰開始了……

  大旗揮動,烽煙如雲,金鼓聲鳴,殺聲如潮。

  李一德一班人在強烈的箭雨攻擊下已持盾退到了遠處,巨大的石塊呼嘯著砸到城頭,碎石屑崩到頭面上隱隱生痛,儘管他們退得夠快,眼睛還是被毒煙熏了,毒煙一熏,眼睛紅腫,流淚不止,喉嚨又癢又痛,李指揮派人拿來浸了水的毛巾分發給他們,再一次勸家主下城,李一德堅決不允,因為戰事正忙,李指揮無暇多勸,只得匆匆趕到兩軍陣前。

  上風頭的揚塵車揚起了漫天塵土,遮天蔽日。火藥箭、毒藥箭如一顆顆流星,射得城頭到處都是惹人劇咳不止難以呼吸的氣味,尤其是砒霜煙火球,打在哪兒就黏在哪兒,濃重的氣味叫人為之窒息,即火珠水潑不熄,處理起來十分麻煩,只能用沙土予以掩埋。

  緊接著,一架架雲梯搭上了城牆,人如蟻聚,流矢如雨,城頭上下到處是一片刀光劍影,滾木擂石、沸湯滾油,毫不吝嗇地澆下去,澆出一片片淒厲的慘叫,一支支箭矢,也在飛快地奪去城頭士兵的生命。

  不時有人衝上城牆,又被守軍拼命地壓制回來,後面的人踏著戰友的屍體又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狼牙拍一拍下去,血肉四濺;巨大的滾木擂石將無數士兵砸得血肉模糊;時而有人渾身著火,揮舞著雙手絕望地摔下城頭,時而有人被車弩貫入皮甲,手中的長槍還未搠中爬上城牆的士兵,便慘叫著倒飛出去四丈有餘。

  每個人都在扮演著生殺予奪的死神角色,又在扮演著被人收割的生命。但是他們沒有一刻的猶豫,作為一個戰士,他們的生命本就是為了這一刻的輝煌。

  大戰一刻不停地持續著,將過中午,楊浩仍一動不動地站在中軍觀敵瞭陣,臉上始終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其實眼看著戰士們流血,他的心也在痛,但是慈不掌兵,既然走到了今天,他同樣沒有退路,唯有向前、向前。需要他不計犧牲的時候,他只能強迫自己冷血。

  這還只是一個開始,今後他要經歷的殘酷和無奈還多著呢,如果能用一時的殺戮,換來長久的和平,那也是值得的。至於永久,他從不相信一勞永逸,不管是一國還是一家,氣運來了,就興了,氣運去了,就亡了。這氣運與天地鬼神無關,但它起落無常,人世間便也經歷一個個輪迴,永無止歇……

  「轟!」

  靠近西城牆的地方發出了一聲巨響,那是火藥爆炸的聲音,這個時代的火藥已經根據不同配比創造出了多種型號,其中已有極為貼近黑火藥標準配比的炸藥,但是由於火藥純度不夠,單純的爆炸效果作用有限,所以並不為火藥匠人們所看重,他們製造火藥主要還是與其他藥物配合使用,比如砒霜,用以起到化學武器的作用。但是集中大量標準配比的黑火藥,其爆炸威力還是相當驚人的。

  那片城牆因為經常處於背陰的一面,又受護城河水的浸蝕,所以常年處於潮濕狀態,被猛火藥自地洞中猛烈燃燒了一個上午,城牆都被烘乾了,堅固厚重的城牆上便出了一道道裂紋,這時用火藥進行爆破,產生了驚人的效果,只見一股黑滾滾的濃煙像蘑菇雲一般湧起,無數的磚石飛上半空,向四下撒落。

  因為這一面城牆一直用大火焚燒著,所以城頭守軍不多,城下也無人攻城,對士兵造成的殺傷力並不大,但是整片城牆都因為爆炸垮坍了下來。雖說高及五丈、底寬八丈、頂寬六丈,呈梯形建築的城牆又厚又重,大量火藥的爆炸效果也只是產生了破壞作用,不能把整片城牆徹底弄倒,但是對守軍信心的打擊卻是不言而喻的。

  剛剛從前陣撤換下來,正在休整所部的木恩,見狀抓緊時機一面用拋石機擴大戰果,用車弩、一品弓壓制赴援的守軍,一面組織雲梯和望樓衝向那處垮榻下一丈有餘的城牆。

  石塊、弩箭、煙火珠漫空飛舞,給赴援的守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但是呈傾斜狀倒下來的城牆到處都是鬆動的磚石,想要快速撲上去對蘆嶺州士兵也有很大的困難,城頭左右守軍一面用石炮和弩箭交叉射擊,用強大的火力阻止蘆嶺州軍靠近,一面組織大量人手修補豁口,許多早已被召集在城內等候的民壯和健婦,在契丹兵的威嚇下背著早已準備停當的沙袋向城頭撲來,這些沙袋都是劉繼業主持守城時命人備下的,如今劉繼業成了階下囚,他準備的這些東西卻還是派上了用場。

  城外士卒可不管你是民壯還是民婦,踏上了戰場就是敵人,箭矢毫不猶豫在向他們傾瀉過去,許多人扛著沙袋倒下,連人帶土填了城牆,沙袋堆砌逐漸升高,漸漸將那段城牆墊平,緊跟著是無數的泥土和水填補了縫隙,下邊是鬆動不平的磚石,上邊是一層泥濘,已不易攀爬了。

  但是修補城牆的百姓和民壯已拋下了不止五百具屍體,而且這種匆匆填平的城牆堅固性有限,城上防禦設施也盡被破壞,守軍不易發揮地利效果,很容易成為蘆嶺州軍的主攻方向,蘆嶺州軍還是集中了多架攻城器械,向這裡梯次移動。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一抹暮色染上城頭。

  「節帥,挑燈夜戰吧!」剛剛退下來休息的木魁赤裸著上身,左臂包紮著傷口,獰眉立目地趕來向楊浩請命。

  楊浩默默地注視戰場良久,心中權衡半晌,搖了搖頭,吩咐道:「鳴金收兵。」

  木魁一愣,大叫道:「收兵?」

  楊浩冷冷向他一望,淡淡地問道:「沒有聽到我的軍令。」

  木魁蔫了,回首大叫道:「收兵,收兵,鳴金收兵啦!」

  士兵們潮水一般退了下來,喧囂塵上的廝殺聲停止了,戰場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許多體力透支的士兵這才發現自己連最後一絲力氣都已被抽盡了,他們搖搖晃晃地趕回營中,便一頭倒在地上,再也懶得動上一下了。

  城牆上下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一些殘破的屍體還倒掛在城頭堞牆上,或者半懸在踏橛箭上,損毀的雲梯、撞城車、摺疊壕橋還在燃著火、冒著煙,向人們宣告這裡剛剛發生過的慘烈一戰。

  「老爺子,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一個驚魂未定的李家人向久久凝視楊浩軍營不語的李一德輕輕喚道,他們站得太久了,如果不早些離開,恐有被羊丹墨發現的危險。

  李一德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踏著遍地的死屍,繞過一段被砸壞的運兵道,雙腳踏上地面的時候,李一德環顧左右,只見一具具屍體被搬下城牆,許多被抓來守城的百姓低低嗚咽,更多的人行屍走肉一般面無表情、神態麻木,拖著疲憊、傷痕累累的身子,在契丹士卒的咆哮喝罵聲中機械地加固著城防。

  他緩緩低下了頭,沉聲說道:「回去,把各支各房的主事人都給我叫來,老夫有要事商議!」

  蘆嶺州軍中開始重新佈設營防,營中一處處炊煙,便也在此時裊裊升起,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楊浩先派了人快馬趕向耶律斜軫的陣營,詢問他們今日的戰果,然後穿梭於軍營之中,探望慰問各營士卒,折子渝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默默地凝視著楊浩沉重得有些佝僂的背影,折子渝的眼波也在蕩漾。忽然,她加快了腳步,追上去與他走了個並肩,輕聲道:「心裡很難受吧?在戰場上……」

  「我明白。」

  楊浩打斷了她的話,默默地走了兩步,楊浩忽又站住腳步,回過頭來向折子渝一笑,低聲道:「我真的明白……」

  夕陽的餘暉映在他的眸子裡,他的眸子閃閃發亮,隱隱泛著與晚霞一樣的血色……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36
第435章 陷城

  「竹韻姑娘。」

  一見竹韻現身,李一德便露出了微笑,揚聲說道:「姑娘總算依約出現了,老夫已恭候多時了。」

  竹韻向李一德抱一抱拳,輕輕巧巧地在椅上坐了,美目朝兩旁形容彪悍的兩隊武士盈盈一瞟,嫣然道:「老爺子考慮得怎麼樣了?」

  李一德凝視著竹韻,沉聲道:「老夫想知道,如果老夫能助楊太尉一臂之力的話,楊太尉能給老夫一個什麼承諾?老夫如何能夠相信,楊太尉能控制得住契丹人馬,進城之後不會縱亂兵搶掠焚城,害我銀州百姓?」

  竹韻一聽他話中之意,心中大喜,面上卻逾加的沉著,翹起大指道:「老爺子有這份棄暗投明的心思,對銀州百姓不啻有再造之恩,功德無量呵。至於楊太尉的善意,老爺子大可放心。銀州也罷、蘆嶺州也罷,打的都是大宋的旗號,在本國領土上,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幹出屠城的蠢事來?

  再者說,李光睿無力庇佑銀州,將它淪落於契丹叛賊之手,我家太尉一旦取了銀州,會把它拱手奉還李光睿麼?當然不會,以後這銀州就是我家太尉的了,銀州如果變成一座死城,那取來何用?我家太尉這番心思,想必老爺子已然洞燭,有鑒於此,只要老爺子助我家太尉奪了銀州,我家太尉自會竭力保全銀州。」

  李一德不為所動,冷靜地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城池一旦破了,契丹兵入城之後會幹些什麼,我很清楚,不要說楊太尉,就算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提了劍親自站在城頭約束軍紀,也控制不住這頭出柙的瘋虎了。」

  竹韻伸出一根青蔥玉指,輕輕搖了搖,笑道:「老爺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莫著急,竹韻還沒說完呢。我家太尉有把握不讓銀州遭了那契丹兵災、保全銀州百姓,是因為……如果老爺子肯助我家大人一臂之力,這奪城之戰,我家大人根本不想讓契丹人參與。」

  「你是說……蘆嶺州軍獨力完成?」

  「不錯,夜襲銀州城,由我蘆嶺州軍單獨完成。等到契丹人發覺有異時,銀州城頭已飄起我家太尉的帥旗了。耶律斜軫的使命是討伐謀逆造反的慶王耶律盛,不是與我家太尉爭奪銀州城,如果我們交出耶律盛的人頭,他有多大把握再奪銀州,而與我家太尉翻臉?如果我們再設計得精妙一些,對慶王逐而不殺,你說耶律斜軫會來奪城呢,還是去追耶律盛?」

  李一德兩道長眉聳動了一下,說道:「就憑你們那些人馬能搶在契丹人醒悟過來之前便迅速控制整個銀州城,可能麼?今日蘆嶺州軍攻城,老夫曾往城頭瞭望,見你軍營後方塵土飛揚,大軍往來不息,初時也以為你們有援兵到了,仔細想想,卻覺大有可疑。蘆嶺州沒有那麼多兵馬,如果是折楊兩藩向你家太尉借兵,大隊人馬長途奔襲,聲勢甚大,也瞞不過慶王的耳目。你們不會以為慶王在橫山一帶全無細作探馬吧?」

  竹韻莞爾道:「後營運兵,本就是疑兵之計。慶王在吊斗望樓之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楚。縱然他沒有眼線斥候,也瞞不過他的,倒難為老爺子,只據此分析,便知端倪,那樣手段,雖瞞不過慶王、也未瞞得住老爺子,要瞞普通普通士卒和民壯百姓,大挫他們的士氣,卻是綽綽有餘了。」

  李一德沉聲道:「既然如此,你們奪城兵馬從何而來?就憑你們營中現然那五七千兵麼?須知一旦趁夜入城,就是一場混戰,夜色茫茫之中,街頭巷尾,打得是一場爛仗,精良的裝備、嚴整的軍紀、將官的調遣統統派不上用場,比的根本就是兵力多寡,你們那麼點人,進了城四下一分,漫說控制全城,不被慶王一口吞掉就不錯了。」

  竹韻接口道:「如果我家太尉還有足夠的兵力,可以保證迅速以壓倒性優勢控制全城呢?」

  李一德反駁道:「以蘆嶺州精良的攻城器械,如果有足以控制全城的充裕兵力,戰況豈會如此慘烈?為甚麼迄今並不動用?」

  竹韻道:「一個力能拔山抗鼎的力士,也得雙足踏在結實的大地上才能運用他的力量;一匹日行千裡的神駒如果陷在泥沼之中,照樣寸步難行。老爺子應該知道,從不曾習過攻城之法的將士,人再多也是送死,契丹有五萬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騎,來自最精銳的迭剌六院部,縱橫在草原上,向來所向披靡,可在銀州城下,他們的表現還不及我蘆嶺州未過萬的兵馬。兵,要用得其法,你說是麼?」

  李一德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目光閃動片刻,微微向前傾身,緩緩說道:「那麼……這支所謂的大軍,到底是什麼來路?」

  竹韻微笑道:「小女子已經說的夠多了,老爺子該如何讓我相信你的誠意呢?」

  李一德直起腰來,目視著竹韻,沉聲道:「來人,把九尾給老夫喚來。」當下便有一人急急走出廳去。

  李一德道:「老夫將長房長孫交給你作為人質,這個誠意,夠了麼?」

  在西北邊陲地區,還沿襲著先秦時期的習慣,勢力較落的一方向強者表示友好和締結同盟時,要將身分重要的子侄充作人質。眼下雖然是楊浩有求於李一德,但一旦破城,就是李一德仰賴楊浩了,李一德自然不敢以強者自居。再者說,西北貧窮百姓佔多數,手中只要有錢有糧,兵殺沒了隨時可以再聚,而李家可消耗不起那麼多子侄。

  竹韻肅然道:「老爺子有此誠意,自然夠了。」

  李一德道:「相信竹韻姑娘對我李家早已打探得清清楚楚,老夫長房嫡孫,如今只有這麼一個,視若掌上明珠,如果楊太尉真有一支大軍,足以控制全城,那老夫就與你們合作。」

  他正說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美貌婦人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走進廳來,那孩子正揉著惺忪的睡眼。

  竹韻對李家的核心人物自然早就進行了一番打探,目光立即落在那童子的身上。這個童子就是李一德的長房愛孫九尾,《山海經》有云,青丘之國有狐九尾,先秦時期,九尾狐與龍龜麒麟等都是吉祥的神獸,其中九尾狐更代表子孫昌盛之意。到了唐朝時期,中原還有狐神、天狐的崇拜祭祀。李家子孫著實昌盛,但是長房這一支卻一直久無所出,所以好不容易得了個孫兒後,李一德就給他起了個九尾的乳名兒。

  一見李一德,那美貌婦人便福身施禮道:「爹爹。」那孩子卻已鬆開母親的手,雀躍著跑過去,歡喜地叫道:「爺爺。」

  「乖孫兒。」李一德笑吟吟地把孫子抱上膝頭,說道:「乖孫兒,咱們李家遇到了大麻煩,爺爺要和一個很大的部落締結聯盟,需要爺爺拿出最珍貴的寶物作為抵質,爺爺最珍貴的寶物就是乖孫兒,你敢不敢去為李家做這個人質?」

  那小童頭髮剃成了茶壺蓋兒,兩邊垂著小辮兒,頗有西域胡人之風。看其面相,虎頭虎腦,濃眉大眼,與李一德有幾分神似,李一德一問,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大聲道:「孫兒敢!」

  「啊!」那美貌少婦驚呼一聲,趕緊掩住了嘴巴,眼中立即露出焦急、擔心的神情,可是李家的規矩顯然甚嚴,這樣的場合是沒有她婦人插嘴的份兒的,哪怕那當事人是她的兒子,少婦只以哀求的目光望著公公,卻不敢多說一句話。

  李一德慈愛地摸著孫兒的頭髮,含笑道:「九尾啊,如果爺爺失信於人,他們就會砍了你的頭的,你也不怕麼?」

  九尾稚聲稚氣地道:「不怕。爹爹說過,有擔當的才是男子漢大丈夫,怕死的就不要做我李家兒郎。」

  李一德哈哈大笑,連聲讚道:「好孩子,好孩子,這才是我們李家的種兒,哈哈哈哈……」

  他一指竹韻,在孫兒屁股上拍了一把,說道:「去吧,聽那位姐姐的話,用不了多久,爺爺就接你回來。」

  竹韻展顏笑道:「小弟弟,過來。」

  九尾回頭看了看爺爺,李一德頷首道:「去吧。」

  那小童便從爺爺膝上跳下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竹韻面前,大聲道:「你要殺就殺吧,我李家的男兒沒有貪生怕死的。」

  竹韻失笑道:「小弟弟生得這麼可愛,姐姐疼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殺你呢。你叫九尾是麼?真是好名字,來,到姐姐身邊來。」

  竹韻笑吟吟的說的客氣,一隻柔荑卻已輕輕搭在了九尾的肩膀上。那隻手手指修長、纖秀白皙,像一朵初綻的花蕊般誘人,這是一隻可以讓男人銷魂蝕骨的手,可是需要的時候它也能生裂虎豹。

  竹韻的手輕輕搭在九尾的肩上,這才向李一德嫣然一笑道:「這個秘密,城破之後,便再不是什麼秘密了,可是現在知道的人卻不宜過多,除了這位小兄弟,老爺子可以讓其他的人都退出去麼?」

  李一德毫不猶豫,馬上擺擺手,兩旁侍立的家將武士們立即退了出去,那美婦人擔憂地看了兒子一眼,張口欲言,終於只是嘆了口氣,默默地向李一德行了個禮,輕輕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楊浩所部又向城下集結,東、北兩面,耶律斜軫也很默契地指揮軍隊開始強攻,如昨日一般慘烈的大戰再度打響了。

  李家大宅此時的忙碌程度不亞於北城慶王的中軍帥帳,各支各房的重要人物進進出出,不斷有人銜命而去,悄悄融入來回調動、滿城游走的軍士、民壯之中。

  負責猝襲奪城的、暗殺慶王將領的、發動之即四處點火製造聲勢的、還有負有一個特殊使命,控制地牢保護劉繼業父子性命的,所有的主事人都在調集自己的人手,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安排。

  而楊浩也把今日攻城的指揮權再度交到折惟正手上,他自己坐於中軍,隨著他的一道道將令,心腹小校們馳馬往赴,在激烈的攻城中悄悄醞釀著另一個滔天巨浪。

  天黑了,楊浩一如昨日,仍舊鳴金收兵,精疲力盡的士卒們回到了營寨,有最好的郎中、藥物和豐富的食物迎接著他們。楊浩對自己這支折損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軍隊呵護有加,打仗就要死人、就要有損傷,但是經歷了這樣慘烈戰鬥的士兵,每一個都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他有錢有糧,只要擁有充足的領地,隨時可以擴充軍隊,但是這支軍隊是一支烏合之眾,還是一個有著勇猛作戰、號令如一的優良傳統的軍隊,這薪火相繼的重任,就要靠這些老兵了。

  城中守軍一天大戰下來,也是個個精疲力盡,一身臭汗的羊丹墨連盔甲都來不及卸,便四仰八叉地躺到了榻上,就算他是鐵打的人,一天奔波下來也累散了架,喉嚨也喊得啞了。那廚子端了美味的菜飯進來,羊丹墨懶懶的躺在床上,根本不想爬起來。

  「將軍,飯菜已經好了。」那廚子畢恭畢敬地道。

  「放那兒吧,老子歇歇再吃。」羊丹墨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道。

  「將軍,飯菜放久了就涼了,你還是起來吃些吧。」

  那廚子殷勤地說著,把菜盤捧到了面前,羊丹墨大怒,霍地坐了起來,大罵道:「老子什麼時候吃……你要幹什麼?」

  他一聲驚呼未止,托盤已整個兒砸到臉上,菜湯沸水潑了一臉,痛得他哇哇大叫,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他情知不妙,一手去抹臉上菜湯,一手去拔腰間佩刀,可他眼睛還沒等睜開,一柄斫骨刀便狠狠劈在他的脖子上,半邊腦袋馬上歪到了一邊,那廚子還怕他不死,揮刀又是狠狠一劈,一顆人頭「吭」地一聲砸到了榻上,那廚子抹一把滿臉的鮮血,便拔足逃去。

  守在門外的兵士忽聞帳中發出驚呼,急忙持戈衝進來一看,只見一具無頭的屍體坐在榻邊,羊丹墨那顆獰眉厲目的人頭就放在他的左手邊,後帳破了一個大洞,他們衝進來時,一個人的後袍剛剛從那破洞處消失,兩名士兵大驚失色,立刻搶步追了過去,頭一個人剛從破洞中鑽出去,一支冷箭不知從何處飛來,便狠狠地摜入他的頸項,鋒利的狼牙箭透頸而入,箭尖緊貼著後一個人的右眼止住,嚇得他一聲尖叫,額頭一滴冷汗剛剛滑落,身側一柄斫骨刀便向他的頭頂狠狠地劈了下去……

  像羊丹墨這樣遇刺的高級將領並不多,大多數將領用的不是銀州廚子,出入侍衛環繞,也不易近身。楊浩提議的斬首計畫,斬的並不是一個首,而是以實際指揮作戰的中下級軍官為主。他們職位不高,沒有扈從,又需要常和民壯、銀州兵打交道,是最容易下手的人群,而這些人一旦死掉,在新的將校任命之前,卻會立即造成指揮失靈,全軍癱瘓,效果比殺掉一員主將更加明顯,也更容易得手。

  與此同時,小野可兒率領的由党項七氏精兵組成的四萬五千名精兵也已從他們預先潛伏的地點飛快地趕向楊浩營地。四萬五千党項精兵,這是楊浩潛藏起來的實力,整整四萬五千名能征善戰的勇士,如果讓他們攻城,恐怕大多都做了炮灰,可是這支游騎兵用來山野間作戰、街巷間混戰,卻絕不遜色於任何人。

  楊浩一支苦苦支撐著,就是不肯動用這支秘密集結起來的預備隊,一方面是因為好鋼得用在刀刃上,他們用來攻城,作用並不在明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如果拿不下銀州城,不能在地理上形成一個讓他進退自如的戰略縱深,就不能把党項七氏已投靠了他的秘密昭告天下,如今,終於是動用他們的時候了。

  南城下,李指揮不懼疲勞,指揮所部修補城牆、堵塞城門,顯得異乎尋常的熱情。契丹兵精疲力盡,眼見他如此效力,樂得退到一邊去好生歇歇,他們解了盔甲、丟下刀槍,懶洋洋地坐在碎石雜物上,正按著饑腸轆轆的肚子,伸著脖子盼著大鍋飯早點煮熟,銀州兵突然像發了瘋似的作一聲喊,丟下沙袋條石,拔出佩刀向離他們最近的契丹兵猛撲過去。

  與此同時,散落各處的民壯也都按照預先的安排,向他們盯住的軍官們動手了。血激射,屍橫臥,南城守將羊丹墨被殺,軍中許多將校同時殞命,銀州兵和民壯突然造反,失去了指揮的契丹兵潰不成軍,堵向城門的條石巨木被迅速搬開,城頭放下了吊橋,一支支火把就像流星一般被人從城頭拋了下去,照亮了進城的道路。

  小野可兒的大軍人如虎、馬如龍,片刻不停地衝關而入,蹄聲如雷,震天撼地。

  與此同時,城中處處火起,坐在牢房中的劉繼業發現幾名契丹兵吃過了飯、喝過了水,便一一趴伏在外間桌上,酣聲如雷,正覺有些異樣,就見那個一直被契丹人呼來喝去,差遣的像個灰孫子似的牢頭兒老戴鬼鬼祟祟地走了進來,手裡攥著一柄解骨尖刀,揪住一個契丹兵的小辮兒,像殺豬似的往喉嚨上一捅,隨即又向第二個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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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坐擁銀州

  耶律盛策騎狂奔,迎風烈,髮凜亂,夜色昏沉中也不知有多少兵馬跟著他逃了出來,倉皇回顧,他只能看到遠遠一道火把組成的洪流滾滾而至,緊緊躡在他的身後。

  這一敗,敗得和他即將殺死耶律賢,登上皇帝寶座的那一刻一般莫名其妙。那一次思慮不謂不周詳、準備不謂不充分,可是千算萬算,就連宮門口有幾名兵士站崗都計算了進去,唯獨沒料到緊要關頭會出現三個奴隸,壞了他的大事。這一次,他本以為憑仗著牢不可摧的銀州城,可以和契丹、蘆嶺州抗上三年五載,直到把他們拖死、耗光,迫使他們無功而返,卻萬萬沒有料到已經佔了一半兵力的銀州兵和民壯會突然造反。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滿城混亂,帥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處處火起,到處都是咆哮廝殺、精力充沛得像是一群野牛犢子似的党項兵,銀州兵反了、民壯反了,滿城的百姓都在推波助瀾。黑夜之中,攻進城來的党項兵如有神助,迅速佔據了慶王府、東城、北城,南城兵馬則源源不絕,不斷地融入這場全城、全民的大戰亂中。

  這樣的場面,換了任何一個人來都已無法實施有效指揮了,慶王當機立斷,立即率領親兵殺向西城,即便明知楊浩圍城一闕,故意留出西城來作為生路必有陷阱,這時也只能硬著頭皮闖一闖了,如果再不走,不等到天亮,他可能就要死在哪個無名小卒的刀下。

  耶律盛扯起大旗,一路往西城衝,一路吶喊聚兵,不少散處作戰的契丹兵見了慶王大旗都聚攏過來,追隨著他往西城逃,半路上遇到了領兵前來尋他的耶律墨石,兩下裡合兵一處,逃到慶王府也就是原銀州防禦使府附近時,不知從哪裡又殺出一隊俱著輕便的黑藤胸甲、青帕包頭、使短刀盾牌的兵馬,人數雖不過五百人上下,卻是殺氣沖霄,氣勢如虹,直向耶律盛的大旗衝來,耶律墨石急忙分親兵,親自拒敵,如今也不知生死如何,是否安然逃出了。

  嘩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滅,想至此處,耶律盛悲從中來。

  「啊!」一聲慘叫,前方一名士兵忽然連人帶馬仆倒在地,耶律盛大驚,還道前方有人埋伏,這時衝在前面的騎兵接二連三地連人帶馬摔倒在地,只聽人喊馬嘶,卻不見一人一馬爬起,耶律盛恍然大悟,大叫道:「前方盡是陷馬坑,往北逃!」

  黑燈瞎火的,耶律盛也不辨道路還是野地,領著人馬便向北拐去,這一耽擱,追兵便近了,火把的洪流兵飛四路,取直線襲向耶律盛所部的頭、中、尾,另一部截向了他們前面一箭之地,顯然是志在必得,絕不容他再逃走。

  耶律盛猛地勒住戰馬,看了看西面,那裡黑沉沉一片,也不知被人挖了多少陷馬坑,往南看,山林莽莽,繞向銀州,往東看,四道火把洪流,像四支利箭,分頭截向他的要害,耶律盛悲憤不已,忽然一提馬韁,拔刀在手,大喝道:「寧可戰死,絕不投降,殺回去!」

  「殺、殺、殺!」回應聲此起彼伏,耶律盛聽在耳中,心中大感寬慰,隨他逃出城來的士兵至少在千人左右,這些人馬或可一戰,說不定……還能殺出一條生路來。

  他大喝一聲,一磕馬腹,便向殺向自己中路的那支追兵義無反顧地迎了上去。誓死追隨他的本族士兵和與契丹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白甘部族人毫不猶豫地跟在他馬後殺去……

  緊跟而來的是耶律斜軫全部人馬,兵分四路每一路軍人馬還在四萬左右,一見耶律盛困獸一般反身撲來,耶律斜軫暗暗冷笑,夜晚之中亮不得旗號,又因追的倉皇不能以鼓樂號令,他便立即以火把打出燈號旗語,號令其他三部呈環形向敵軍圍攏,勿使逃脫一個,自己所部則散開陣形,洪水一般向耶律盛俯壓下去。

  楊浩夜襲銀州,使四萬餘一直蓄勢以待的精兵在李家子弟的帶領下裡應外合,迅速搶佔各種要隘,一陣陣廝殺聲已傳入契丹軍營。耶律斜軫聞警而起,只見城中處處火起,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面派人與楊浩聯絡,一面迅速集結軍隊,把剛剛歇息的士兵都集中起來,以防生變。

  這時楊浩業已派人趕來見他,聲稱銀州兵嘩變,開城迎楊浩軍入城,蘆嶺州所部正與嘩變的銀州兵與契丹兵巷戰,搶攻各處城頭守軍,慶王耶律盛已向西城退卻,有遁逃的可能,請耶律大王迅速馳援。

  耶律斜軫此番西來唯一使命就是誅殺叛逆耶律盛,一聽說他有逃走的可能,根本無從多想,立即揮兵便追。此時東、北兩城仍在契丹軍手中,趁著內亂他固然可以得手,可這一耽擱,只怕耶律盛早已逃之夭夭了,所以耶律斜軫揮軍沿護城河疾馳西城,待他趕到西城時,慶王耶律盛剛剛衝出城去,耶律斜軫馬不停蹄,立即自後追趕,緊緊咬住不放,終於逼迫耶律盛回軍決戰了。

  「殺!」

  雙方還有兩箭之地,耶律斜軫這一路軍突然又分裂開來,變成了一箭三頭,前方探出的衝鋒隊形象兩柄鋒利的刀子,掠著耶律盛的鍥形陣從兩側飛馳過去,迂迴側翼,且馳且射,漫天的箭雨就像一柄刀子,不斷地削減著耶律盛的人馬,不時有人跌落馬下,把那鍥形衝陣越削越薄。

  「殺殺殺!」

  雙方還未肉搏,已經紅了眼睛,所有的騎士都高舉起馬刀,屁股離鞍,雙腳踩直了馬鐙,做出了決死一戰的架勢。

  兩支隊伍硬生生地碰撞在一起,就像一支弓箭鋒利的尖端碰上了用床弩射出的踏橛箭,弓箭的尖端立即鈍了。騎兵在衝鋒中才能顯示它的威力,一支失去了箭頭的箭,還有多大的威脅?

  耶律盛手中一口刀左劈右砍,血光乍現,迎面之敵紛紛落馬,被他劈得頭頸分離、肢離破碎。耶律盛本來擅使的是一口長柄大刀,馬戰功夫驍勇無敵,可他當初闖宮弒君時曾被羅克敵一槍刺穿肩頭,雖經名醫診治,但是一條臂膀卻再也使不得大力了,於是便換使了一口馬刀,這樣一來比起他自己當初的武功固然是大打折扣,但是對上這些普通的士兵卻仍是勢如破竹。

  血雨紛飛,憑著他精湛的武功、兇悍的氣勢和蠻牛一般的膂力,耶律盛馬不停蹄地一路向前衝、衝、衝……

  殺!

  眼前一個敵兵剛剛落馬,與此同時耶律盛自己的右肋也被人一槍刺中,胯下戰馬被掉落馬下的一個士兵砍折了馬腿,戰馬悲嘶向前仆倒,耶律盛在馬背上借力一按,那馬轟然倒地的同時,他已飛身上了對面那匹馬。

  耶律盛一扯馬韁,正欲回身再戰,忽見身後跟來的士兵已寥寥無幾,離得最近的幾名親兵也被人隔在了四丈開外,火把叢中,只見槍戟如林,正向他們身上招呼著。

  耶律盛雙目泛赤,他大吼一聲,揮刀猛劈,架開一桿槍,順勢抹了那人的脖子,一顆人頭飛起,一腔熱血噴淺,耶律盛勒馬回轉,再也不管是否有人跟來,只顧向著前面那條一眼望不到邊的火的洪流,像一隻飛蛾般繼續衝去,鋼刀飛轉,血光四濺,當面之敵如刈草一般紛紛倒地……

  雙方兵力相差實在是太懸殊了,契丹兵包抄上來,在黑夜中像一圈圈碩大的光環,緩緩向中間收攏,而困在中間的慶王兵馬就像一隻隻流螢。流螢的生命是短暫的,他們一隻隻地隕落,最後小環套大環,無數個光環的中央,只留下了一個仍在絕望地劈砍著的戰士,那是慶王耶律盛。

  汗水已經沁濕了他的戰袍,身上染滿了鮮血,自己的摻和著敵人的,汗水和血水打濕了他的頭髮,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額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可他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擦上一把,終於,敵人退卻了。圍攏在他身周的敵人緩緩向後退卻,最後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環。

  耶律盛這才抽暇拂開頭髮,擦去流到眼角的血與汗,定睛向前看去,只見正前方火把通明,一個騎在高大戰馬上的將軍被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正冷冷地看著他。

  「耶律斜軫!」

  耶律斜軫提著馬韁,睨視著他一言不發,耶律盛只覺手臂痠軟,已經快提不起手中的刀了,他深吸口氣,勉強舉起嚴重捲刃,已經從馬刀變成了鐵尺的鋼刀,厲聲喝道:「耶律斜軫,可敢與某一戰?」

  耶律斜軫不答,卻一招手,立即有人呈上一柄弓、一支箭。

  耶律盛先是一怒,慢慢卻露出一副窮途末路的慘笑,他丟掉手中刀,緩緩抬起頭,望著滿天的星辰,望了許久,忽然閉上了眼睛,留在他腦海中的,只有那夢幻般美麗的星海。

  弓弦聲響,耶律盛左肩一震,他咬了咬牙,大聲譏笑道:「耶律斜軫,就只這樣的箭術嗎?叫你的人把火把再打亮一些,不然就叫你的爪牙們動手,給我一個痛快。」

  耶律斜軫還是沒有說話,耶律盛忽然發現中箭的左肩並不疼痛,反而有一種痠麻的感覺,他猛然明白過來,霍地張開眼睛,瞋目大喝道:「鼠輩,你想捉活的,在萬千臣民們面前把本王千刀萬剮麼?」

  他的兵刃已經丟下,便急急去摸腰間的小刀,但是夜空中七、八條套馬索準確地落下,剎那間已將他捆了個結實。耶律盛努力張大眼睛,想痛罵、想掙扎,可是他的眼皮越來越重,當他被人從地上拖起來時,已昏昏欲睡……

  楊浩勒馬站在高坡上,看著契丹兵馬浩浩蕩蕩返回北地,暗暗鬆了口氣。

  蕭綽的心思他著實猜度不透,這不是一個情欲和愛情就會迷昏她頭腦的女人,如果她想摟草打兔子,剿慶王、佔銀州,兩樣一起來,恐怕自己真要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儘管屆時他佔了地利人和,一旦對上這麼一個強敵也頭痛得很,那時就不得不硬起頭皮去和趙光義打交道了,幸好,耶律斜軫志只在耶律盛,活捉耶律盛之後,他就痛痛快快的退兵了,看來北國的注意力一時半晌還不會放在西北。

  回過頭來,再向銀州城望去,楊浩心中感慨萬千,打下這座銀州城真是著實不易呀,可是能得到這座銀州城,再大的犧牲都值得,一座新建兩年的城市,對外圍地域的輻射力,無論如何都比不得這樣一座古城的。

  淺灘上只能養蝦,永遠也養不出蛟龍。佔據了銀州,他才能貫通橫山,威加党項八氏、西掠吐蕃健馬、北收回紇精兵、東得橫山諸羌之勇,真正擁有與夏州李光睿分庭抗禮的本錢,府州折氏、麟州楊氏才會真正唯他馬首是瞻。

  眼前河渠縱橫,沃野千裡,草浪綿綿,山巒起伏。當戰火硝煙遠離這裡的時候,很快就會牛羊遍野,牧馬成群,這片沃土將成為他的根基,擁有了這片廣袤的土地,他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想到這裡,楊浩豪情頓生。

  折子渝策馬伴在他身旁,輕輕瞟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惘。

  楊浩腰桿兒筆直地坐在馬上,縱目眺望遠方,睥睨四顧,意氣風發。那寬廣的額頭、挺拔的背項,甚至獵獵隨風的大紅披風,都透著一股英武之氣。他日漸地成熟了,已不再是當初程家大院裡相識的那個只會說風趣話兒的小家丁,他如今是一方統帥,掌握著不下五萬可以隨時出動的大軍,在西北,這樣強大的武力已足當一面之雄了。

  楊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凝視,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折子渝沒有迴避,只是輕輕問道:「你與契丹人合攻銀州,這消息恐怕已經傳回汴梁去了,堂堂宋國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與外敵勾結,你猜趙官家會怎麼想?」

  楊浩向她笑了笑,說道:「哪來的外敵?契丹與我大宋可是剛剛建交不足兩年的友邦。契丹叛逆耶律盛逃奔西北,殺我大宋銀州防禦使,奪銀州治其民,身為宋將,本官豈能坐視?出兵逐匪,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契丹出兵圍剿叛逆,那也無可厚非,我們兩軍殊途同歸,對付一個共同的敵人,何罪之有?官家以何罪名治我之罪?」

  折子渝板著俏臉又道:「那党項七氏出兵相助你又作何解釋?党項七氏乃李光睿治下的部落,你調動党項七氏兵馬經過李光睿同意了麼?剛剛到了蘆嶺州兩月,便能驅策桀驁不馴的党項羌人為你所有,趙官家不生忌憚?李光睿肯善罷甘休?」

  楊浩眨眨眼,狡黠地道:「這個更好解釋。李光睿又如何?難道不是我宋國之臣麼?党項七氏俱是我宋國子民,他們自告奮勇,與我合兵一處驅逐外虜,朝廷應該予以嘉獎才對,若橫加指責,豈不冷了諸羌之心?至於李光睿……」

  楊浩輕蔑地一笑:「李光睿本負有守土之責,卻將國土淪喪外敵之手,使我宋國百姓流離失所。他無力奪回失地,本官出兵,他有什麼好指責的,李光睿會幹出那麼不識大體的事來麼?」

  折子渝目中漸漸露出笑意,說道:「好吧,你楊太尉大仁大義,理應嘉獎,可是……如今銀州已經奪了回來,你總該交還李光睿了吧?」

  楊浩大義凜然地道:「那是自然。這銀州並非無主之地,朝廷的江山社稷,豈能私相授與。可是西北不靖啊,為了不使銀州再度淪落外地之手,為了不使銀州百姓再受戰亂之苦,本太尉勉為其難,暫且代之治理銀州,等到李光睿大人解決了吐蕃、回紇之亂,有能力保護銀州的時候,本太尉一定將銀州拱手奉上,絕不拖延。」

  折子渝吃地一聲笑,趕緊捂住了嘴巴,楊浩目光也蘊起了笑意:「子渝,其實妳笑的時候非常好看,嘴巴不是櫻桃小口,未必就不漂亮,用不著一笑就掩口的。」

  折子渝白了他一眼,臉蛋微暈地道:「今你動用了党項七氏的人馬,夏州李光睿一旦得知消息,必知心腹大患在銀州,而不在吐蕃與回紇。你在吐蕃和回紇那邊雖有一定的威望,但是以你的力量現在還不足以左右他們,如果李光睿不惜代價與之媾和,再揮軍前來接收銀州,你真的把銀州交出去?」

  「當然,這一點毋庸置疑。」

  楊浩毫不遲疑地道,隨即卻又說道:「不過……如果那時候銀州軍民、橫山諸羌、党項諸部、銀州左右的吐蕃、回紇百姓不相信李光睿有保護銀州之力,堅決要求本太尉肩負起這份重任,唉……須知民心不可違、民意不可擋啊,說不得……本太尉就只有擔負起這份重任了。」

  折子渝一雙美目用一種有趣的眼光看著他,看了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楊太尉,我以前真的沒看出來你有這麼無恥……」

  楊浩一本正經地道:「妳繼續深入地瞭解一下,就會發現,我身上的優點還不只這些呢。」

  折子渝皺了皺鼻子,輕哼一聲沒有說話。楊浩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用魅惑的聲調,稍稍帶上些磁性的沙啞,像個誘拐小蘿莉去看金魚的怪叔叔般柔聲道:「子渝,妳想不想更深入地瞭解瞭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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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兩雙情侶

  折子渝對楊浩的話似若未聞,她咳嗽一聲,提馬上前,用馬鞭往遠處一指道:「西北之地素稱苦寒,然而那是對整個廣袤的西北大地而言的。俗話說『黃河百害,獨富一套』,這片地方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只要少些戰亂,有明主經營,就是塞外的米糧川,再往西去,又有綿延無邊的草原,水草豐美,可以放養牛羊、戰馬,還能與大食、波斯、天竺通商,若是經營得宜,便能成為西域之江南。」

  楊浩暗暗嘆了口氣,一踹馬腹跟了上去。

  折子渝又道:「從地形上來說,河西形勝,亦是英雄用武之地,河西之地夾以一線之路,孤懸兩千裡,西控西域,東瞰中原,居高臨下,俯視河隴、關中,可謂進可攻退可守。如今太尉得了銀州,銀州蘆嶺州遙相呼應,橫山南北已然貫通,又得麟府兩州之助,西北諸藩中,有資格與李光睿一較長短,成為西北王的,唯有太尉一人。不知太尉得了銀州之後,準備做些甚麼?」

  楊浩略一沉吟,一字字地道:「息兵戈、睦四鄰、修水利、興農耕、開工商、廣畜牧,招納四方百姓入我府境定居。」

  折子渝欣賞地瞟了他一眼,讚道:「此言大善。大亂之後,民心思安,你能這麼做,必得擁戴。大治之亂,誰想使其大亂,便是你治下之民的共同敵人,那時你振臂一呼,亦可全民皆軍。這麼做,甚好。不過,最難征服的就是民心,尤其是西域,諸族雜居,各有統屬,就算他們奉你為共主,彼此之間也難以像中原百姓那般容易相處。等到你治下之民多了,種種糾葛紛爭起來,一個不慎,內亂便起,這一點不可不防。」

  楊浩的注意力終於全被她吸引到了公事上來,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對我來說,哪怕以後有再多的敵人,最強大的敵人也是這件事。解決這個困難並不容易,對投靠我蘆嶺州的百姓,我打算定戶籍、納稅賦、通婚姻、設律法、興佛教……」

  他吸了口氣,侃侃而談道:「這個問題,我早已想過了。西域諸族雜居,以前的上位者一向只控制、攏絡各族各部的首領,這樣一來固然省力,可是這些首領一旦起了異心,他們的部族百姓便也隨之回應,遂而生起戰亂。設立戶籍,在不觸及現在部族首領太多權力的前提下直接管理到戶,是加強對諸部族百姓直接控制的一個手段。

  「納稅賦,哪怕是稅賦定得再低,也一定要繳納,這樣那些百姓才會漸漸明確在他們的部族首領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權力。尤其是少年兒童和今後新生的嬰兒,自小知道此事,就能潛移默化地樹立節度使府在他們心中的位置,稅賦,要按照戶籍越過部族首領直接徵收到戶。」

  折子渝輕輕嘆了口氣:「你的手段並不強烈,總在別人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可是你每一步舉措,都著眼長遠,讓人不知不覺便著了你的道兒,有你這樣陰險的首領,真不知是禍是福。」

  楊浩微笑著看向她,目光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妳不覺得這是天縱英明麼?從根本上解決諸族間的矛盾和紛爭,這不是造福千秋的好事麼?說我著眼長遠麼,嗯……這個倒是沒有錯,我唯一優於別人的長處不是文治武功,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我所做的事總能比他們看得更長遠,這個……是我的一項『天賦本能』,別人是學不來的,以後……你會越來越瞭解的……」

  折子渝被他奇異的目光看得好生不自在,什麼「天賦本能」,楊浩話中有話……她突發奇想:「他對我……不會也利用那個什麼『天賦本能』預伏機心,著眼長遠了吧?」

  一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未來的人生,都有可能被人規劃好了,不知不覺間她就會按照人家的設計一步步走下去,折子渝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忽然覺得楊浩不像他外表表現得對自己那麼無害了,驕傲的小狐狸有點炸毛了……

  楊浩卻不知自己別有所指的一句話,會被折子渝理解到她自己身上,他又解釋道:「設立律法,諸部諸族,不管漢羌蕃紇,司法大權一定要掌握在節度使府,如今諸部族剛逢大亂,正要倚賴我的庇佑,多少會作出些讓步,這一點他們會同意的。

  「掌握了司法權,民事糾紛、刑事案件,關乎百姓切身利益的諸多事務,就要受我節度使府的控制,這是樹立節府權威的關鍵所在,這一點解決好了,縱然暫時節度使府不能取代部族首領對他們的控制,至少也能平分秋色。

  「還有就是徵兵。西北各部族百姓都是平時務農、狩獵、畜牧,戰時集結為兵,西北的農業底子薄,要像中原一樣建立一支數量龐大的常備軍,領兵餉、吃軍糧,那是根本支撐不起的,至少現在支撐不起。但是常備軍必須要建立一支,這不只是為了抵禦外敵,更是有效實施內部統治的一個必須保障。」

  他看來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侃侃道來極是流暢,說到這兒他沉默了一下,又道:「興修水利、發展農耕、開拓工商、畜牧,這個過程中,能夠加強諸部諸族間的合作和融合,通婚姻、興佛法更是解決他們生活習俗、文化觀念不同的一個好辦法。共同的生活、共同的信仰,很容易讓他們彼此之間產生認同感的。不過這需要時間,需要一個很長的時間。但是我有信心,許多旁人會走的錯路、彎路,我會繞過去的,如果讓我太太平平地實施治理,經過足夠長的時間,這種局面就會完全改變。」

  折子渝幽幽地道:「只怕,不會有人坐視你強大如此。」

  楊浩淡淡一笑,說道:「凡事一利,必有一弊,如果有人想發動針對我的戰爭,只會加強我的內部融合,怕他何來?」

  折子渝再度望向楊浩,眼前這個人時而淺如小溪,時而深如大海,她真的猜度不透,楊浩的志向氣魄、心計才學到底有多少了。

  這時楊浩卻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可是,這麼多事,說來容易,要做卻並不容易。這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來的,我需要人,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大量肯聽我所命、為我所用的人才,要不然,再好的經,碰上個歪嘴和尚,也要給我唸走了調,人才啊……」

  人才當然有,不知就裡的人常說西域苦寒之地,便以為那裡盡是一片不毛之地,生活在那兒的人都是貧瘠、野蠻的,其實大不然,這裡是秦文化和唐文化的發源地,自秦昭王設立隴西郡,這裡就是西北重地,唐朝時隴西更是西出長安的第一大軍事、文化重鎮,人傑地靈。

  僅唐一代,自從入朝為仕的文臣武將就不計其數,然而文化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的,這些人大多是世家豪門子弟,這樣的人楊浩不會不用,卻不能只倚賴於他們,否則就算他做了皇帝,出現在他面前的,也只能是一個個尾大不掉的門閥,後患無窮。

  人才啊……

  我又不是皇帝,不能開科舉從民間取士,這些人才該從何處來?

  李煜一仰頸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醉醺醺地伏在案上,忽地放聲大哭。

  曾經的一國帝王,國破了,家亡了,宗廟社稷都沒了,江東子民盡付人手,被自己昔日的臣子堵門索債,自己的愛妻受人凌辱,這世上還有比他活的更憋屈的人麼?

  那賤人自宮中回來之後,沐浴打扮一番之後還有心情去逛千金一笑樓,想到這裡李煜又羞又憤,將案上的酒杯酒壺奮力一拂,拂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晚,她還向自己解釋,因為皇子德崇突然闖至,這才幸而脫身,不曾被人凌辱,這番鬼話去騙誰來?皇宮大內規矩森嚴,父子也是君臣,誰敢如此無禮?他在唐國後宮遍佈御花苑的「錦紅洞天」中臨幸嬪妃宮女的時候,太子仲寓什麼時候敢闖進來過?

  這些天她常去千金一笑樓,李煜曾經使親信家人偷偷跟去過,她每次進了千金一笑樓的女兒國,都會無故消失一段時間,不知所蹤,不知去見了何人。而且他又打聽到,當今聖上趙官家,任南衙府尹時,就常去千金一笑樓,如今他做了皇帝,行蹤更加保密,誰知他會不會去?

  這樣一想,難道女英不知廉恥,竟然早和趙光義苟合?

  李煜越想越惱,再想到小周后,真是殺了她的心都有,可是他不敢,殺了女英容易,他怎禁得起天子一怒?當他發現小周后常去千金一笑樓,而當今聖上也時常去那個地方的時候,他連派去跟蹤女英的家人都喚了回來,發現了真相又能怎樣?那個男人不是他能抗拒的,到時候還不是自己難堪?

  今天女英又去千金一笑樓了,想必官家也已去了吧,兩人私室幽會,抵死纏綿……

  李煜越想越怒,猛地大吼一聲,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墨硯酒壺灑了一地,下人自門外偷偷摸摸朝裡邊看了一眼,見每日借酒澆愁,今日又喝得酩酊大醉的郡公爺正在發酒瘋,便吐了吐舌頭,縮回了頭去。

  李煜抬起淚痕斑斑的臉,看著對面士女撲蝶的屏風,依稀似又回到了唐國的御花苑中,那春風暖雨,落絮飛雁的詩意生活。那時節吟花弄月,誦經禮佛,詩詞歌賦、弈棋作畫,賜酒賜宴,歌舞歡飲,好不快意,如今比似囚犯,只少了一副腳鐐手銬,令人好生傷感,愁腸悲緒,湧上心頭,不由放聲吟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喃喃吟罷,闔目垂淚,忽地一陣腳步聲輕輕傳入耳中,李煜大吼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這時他的鼻端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幽香,那是女英的味道,李煜如遭雷殛,脊背一下子僵硬起來,就像一隻遇上了天敵的貓,他弓著背,呼呼地喘息良久,眼睛始終不敢張開。

  他不敢看女英那張嬌豔不可方物的俏臉,不敢看她那嬝娜多姿的嬌軀,那本該是他獨享的尤物,現在卻被一個比他更強大的、讓他無從抗拒的男人奪了去,而他只能一籌莫展,他不敢再看女英,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恥辱,他只想逃避……

  李煜胸腔起伏,喘息良久,忽然拔身而起,踉蹌地向屋後走去。

  「站住!」

  小周后斷喝一聲,聲音中滿是悲愴。

  這個人是她的男人,自她十五歲起,就陪伴至今的唯一的男人,在她心中,他滿腹錦繡,才華驚人,是天下間最優秀的男人,可是自倉皇辭廟,北遷汴梁以來,他越來越叫她失望了。世上沒有不敗的英雄,遇到了更強大的敵人,他不是不可以亡國,不是必須得做天下間最強的男人才叫男人,可是就算敗,也該活得有氣節,活得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他的怯懦、自私、心胸的狹隘,都是以前她不可能看到的東西,而現在卻在她的面前一覽無餘。

  李煜站住了,頭也不回。

  小周后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跟我來!」

  李煜大怒,他敏感的才子心早已千瘡百孔,再受不得任何刺激了,女英什麼時候用這樣強硬的語氣跟他說過話?莫非攀上了那個人,做了他見不得人的地下情人就這般威風?

  李煜把手重重地一甩,大吼道:「這裡還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就去哪,為什麼要跟妳走?」

  小周后一呆,淚水迅速盈滿了眼眶,她泣聲說道:「你整日宿醉不醒,除了自怨自艾,為這個家又做過什麼了?不是你當初只圖快樂,不知求治,致於國破家亡,被人拘若囚徒麼?你只知怨天尤人,可曾挺起腰桿兒為了這個家做過半點事情?」

  小周后一怒,李煜的氣焰登時又消了,他憤然轉身,拔腿便走,小周后急步追去。

  「妳……妳說甚麼?」

  李煜驚駭地瞪大眼睛,背後全是冷汗,醉意都嚇醒了:「潛逃出京?這……這些時日,妳常去千金一笑樓走動,不是去與官家幽會,而是與人計議此事?」

  小周后杏眼圓睜,不敢置信地道:「你說甚麼?你……你以為我去那千金一笑樓,是與人苟合,行那淫浪無行之舉?」

  李煜自知失言,唯唯不語。小周后瞪視他良久,冷笑道:「你好,你好,原來你把我周女英想得如此齷齪不堪。我道你怎麼愁眉不展,每日都是宿醉不醒,原來你以為……嘿!你既以為我是去與官家幽會,怎生不拿出你一家之主、堂堂丈夫的威風來把姦夫淫婦捉個正著?你的本事就只有借酒澆愁、在這斗室之間逞威風麼?」

  李煜被她說的滿面羞慚,哀求道:「妳……妳不要說了,妳不知我這些時日受盡多少煎熬……」

  小周后見他憔悴的模樣,鬢邊已露出絲絲白髮,心中不由一軟,當即閉口不言。李煜卻又驚又喜地握住她的雙手,感動地道:「女英,妳處心積慮,想著逃離汴梁,看來妳與官家真的沒有……沒有什麼,是我錯怪了妳。」

  小周后幽幽地道:「你固然是喜極了我的,我知道。可是在你眼中,我與你珍愛的一副古畫、一件珍本、一具古琴,一株奇葩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幾時想過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我的想法,你幾時瞭解過我的心。」說著,小周后忍不住流下淚來。

  李煜面紅耳赤地道:「女英,為夫錯了,都是為夫的錯。那一天……妳入宮朝覲娘娘,真的不曾被官家辱了妳清白嗎?」

  小周后大怒,甩開他的手喝道:「你在乎的,就只有這個麼?我的生死安危,你可曾放在心上過?你知道了這件事又能如何?如果我真的為趙光義所辱,你是要為你的娘子去討還公道,還是一紙休書休了我?」

  李煜訥訥地道:「我……我當然是把妳放在心上的,要是不在乎妳,我……我又怎會追問此事?」

  小周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我說過了,那一日皇子德崇不知何故,如發癲狂一般去尋他,宮中內侍都阻攔不住,趙光義無奈,只好放我離開,接了皇子進去,我才逃脫大難。」

  李煜大喜,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女英,我真的錯怪妳了。」

  小周后黯然道:「可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躲得了今月,下個月又該怎麼辦?亡國之婦,賤若敝屣。如果趙光義要對妾身用強,妾身一弱質女流,又如何抗拒得了?這才想辦法逃走。」

  一說逃走,李煜又緊張起來:「當今天下,盡在宋室手中,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大理?契丹?亦或海外之高麗、東瀛?我們走得脫嗎?官家一旦發覺,必使大軍來追,我們插翅難飛啊,那時再落入官家之手,可是絕無生路了。」

  小周后忍著氣道:「那麼,夫君有何辦法?等到入宮朝覲之時,妾身被趙光義凌辱,你便忍氣吞聲,繼續做你的隴西郡公?」

  李煜羞得老臉通紅,聽她一提隴西,忽又想起一事,疑道:「不對啊,楊浩也是宋室臣子,他為何甘冒奇險救你我離開?唔……他慷慨解囊,資助於我,又早作安排,冒著殺身之禍讓妳我投靠,莫非……莫非……」

  小周后對此中緣由也是不甚了了,一聽他似有所察,不由雙目一亮,急忙追問道:「莫非如何?」

  李煜狐疑地道:「莫非那楊浩也是覬覦了妳的姿色,要打妳的主意?」

  小周后瞪大了雙眼,臉上漸漸露出怒不可遏的神情,忽然揚起玉掌,便向李煜臉上摑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37
第438章 亂紛紜

  那一掌眼看就要摑到李煜臉上,小周后又硬生生住了手,悲哀地道:「你……你的心胸,就只能想這些東西麼。」

  李煜訥訥地道:「我……妳怎能怪我有此想法,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理由,楊浩有什麼甘冒奇險來救妳我?想那趙官家不顧體面,這般的下作,楊浩……又能好到哪兒去?」

  小周后緩緩搖了搖頭,堅定地道:「我不知道,從十五歲,我便入了宮,整日接觸的,只是針工女紅,詩詞歌舞,朝廷大事,不是我一個女流之輩所能瞭解的。楊浩為什麼要救我們,或許不是出於義憤,卻也絕不會如你想的那麼不堪。」

  李煜妒道:「妳怎知道了?」

  小周后道:「因為,天下間姿色殊麗的女子數不勝數,楊浩身邊幾位妻妾的姿容你也見過的,楊浩縱然貪戀女色,也不是一個色迷心竅、不計後果的人。因為,這些天我常去千金一笑樓與他的人相見,如果他對我歹意,大可使人把我擄走,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因為,汴梁城丟了一個周女英算不得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丟了一個隴西郡公,對朝野的震動之大,就算白癡也能想得明白,他又何必堅持要帶上你和仲寓?帶上我們一家人也就罷了,他又何必要我們帶上徐鉉、蕭儼,盡可能多的忠於唐室之人?這種種作為,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做得出來的麼?」

  李煜微微蹙起了眉,他雖然不理政事,整日耽於詩文玩樂,但是畢竟曾做過一國之君,經手過許多國家大事,而且林虎子那般忠義無雙的直臣,就因為一幅肖像那麼簡單的計策,就被他中計殺了,此人可謂極為多疑。

  方才他只是妒火中燒,滿腦門子想的都是又要換一頂綠帽子戴了,被小周后這一指責,才想起其中諸多疑點確實大可推敲,他沉吟良久,目中漸漸放出光來,驚喜地道:「楊浩有反心!」

  「你說甚麼?」

  「一定是這樣!」

  李煜越想越對,很篤定地道:「楊浩位至橫山節度使,坐擁西北一州之地,縱橫於諸藩之間,官家是鞭長莫及的,李光睿、楊崇訓、折御勳三人名為宋臣,實則是一路諸侯,楊浩豈有不想起而效之的心意?他縱然沒有奪取中原之意,必也存了割據西域的志向,他要救我離開,還讓我帶上忠於唐室的臣子,莫非……莫非他想扶我復辟,重振唐室?」

  李煜越想越是興奮:「如今蜀國有人聚兵十萬舉旗造反,朝廷圍剿頗費氣力,這時候如果我能號召舊部,東山再起,到那時蜀地亂了,江南也亂了,楊浩在西北就能一身輕鬆,大展拳腳,他想利用我,他是因為我……才要救我們一家人離開。」

  小周后結結巴巴地道:「楊……楊浩……有這樣大的野心?」

  李煜喜不自勝地道:「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他要利用我,我何嘗不可利用他。嘿,一旦離了這牢籠,說不定我真有機會光復唐國,再蒞帝王。」

  說到這兒,他又患得患失起來,緊張地看著小周后道:「女英,妳說……他……他真的把握把咱們從汴梁城送走麼?他如今遠在西北,有兵有地,一旦事敗,大不了與官家公開翻臉,可我們要是事機敗露,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呀。」

  小周后恨恨地道:「那我們就老老實實留在汴梁?你甘心叫我受趙光義之辱?」

  「自然不肯!」一想到自己有機會重新做皇帝,李煜激動的雙腿直打擺子,那帝王尊嚴也恢復了些,立即毫不猶豫地道,隨即卻又擔心起來:「可……妳說我還有機會麼?肯追隨我的舊臣所剩無幾,江南已被宋軍佔據,朕……我……」

  說到這裡,他忽然熱淚滾滾,哽咽道:「恨只恨,當初不辨忠奸,寵信張洎、皇甫繼勳之流,誤殺林仁肇、潘佑、李平這些忠臣、賢臣啊,若是當初宋人兵臨城下時,朕聽陳喬忠言,死守金陵城,仗我六萬精兵,可用二十年之存糧,靜待勤王之師、忠君之百姓群起響應,豈會落得如此下場。如今再想重招舊部,恐怕前路險阻重重,終難成事……」

  李煜淚水漣漸,越想越傷心,小周后卻驚奇地張大了眼睛,李煜不同於常人的多愁善感,喜怒無常的個性,在蒙著一層帝王薄紗的時候,在她心中也得到了美化,只覺這是一個不同於古往今來所有帝王的皇帝,是一個性情中人的表現,如今看來,卻是令人怒不可遏,他畏首畏尾一至於廝,哪有半點英雄血性?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他居然在想……當真是迥異於常人。

  小周后額頭青筋砰砰地跳了幾下,咬著牙道:「我只問你,你走還是不走呢?」

  李煜遲疑半晌,把腳狠狠一跺,發狠道:「如今生不如死,有何樂趣可言?便豁出去,走了吧。」

  小周后大喜道:「好,那你聽我之計,咱們如此這般,使個名義,邀徐鉉、蕭儼偕其家人過府飲宴,其他舊臣,也盡可招攬,但是……若有一絲不可靠的,那也萬萬不可相召,以免壞了大事!」

  宋皇后如今已搬離了皇后的居處,住在宮中一處偏殿裡,這處偏殿平時少有人住,維修也不及時,裡面的條件自然差了許多。在她搬來之前,這裡做過簡單的整修,如今宮殿中還飄著一股油漆味兒,混合著潮濕的霉氣,十分難聞。

  宋皇后躺在榻上,花容慘澹,兩眼無神。趙德昭、趙德芳、永慶公主三人圍繞在她榻邊,如今身邊的使喚人少了,那些宮人內侍侍候這麼一位皇后毫無油水可言,雖說奉了內侍都知顧若離所命,有暗中監視她的使命,到底不情不願,所以被永慶一趕,正好下去歇息,母子四人這才得以單獨相處,說上幾句知心話。

  趙德昭紅著眼睛道:「二叔已對我們起了疑心,如今我貌似自由,實則已被軟禁,不管到哪兒,都有二叔的人跟著。與娘娘、德芳和永慶妹子彼此之間更難有機會相見,若非娘娘生了重病,我還沒有機會與你們見上一面。」

  趙德芳恨恨地道:「何止大哥,就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還不是被那班內侍宮人看得死死的,宮外我是去不成了,整日價都守在自己的院中,抬頭就只見那一角天空,與囚犯無疑。」

  宋皇后苦笑道:「如今我倒是盼著生病了,唯有我生了病,官家才沒有藉口阻攔我母子相見。」

  她拉著趙德芳的手,紅著眼睛道:「幽禁宮中對我來說倒沒甚麼,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到哪兒去,可是你們年紀輕輕,可如何是好?德芳,我見到你們都還好生生的,心裡就踏實多了,這地方你們不可久留,官家對我們顯是有所懷疑的,如果他對我們生了歹意,奇禍立至,本宮死不足惜,可你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九泉之下,如何去見你們的爹爹。」

  說到這兒,她已淚水漣漣,永慶怒道:「說這些有甚麼用,你們也罷了,他連我也看得死死的,我如今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如此這般,和已經死了有什麼區別?」

  她看了趙德昭一眼,說道:「本指望大哥能揮師返京,誅除叛逆,誰知正如楊浩所料,大哥根本指揮不動那些驕兵悍將,如今我們唯一的希望就只有楊浩了,他已去了西域,手中握有兵權,他這個橫山節度使是咱們送給他的,總該投桃報李才是。」

  宋皇后道:「可是……如今他在西北到底情形如何,我們根本不知道,整日被一幫鷹犬耳目們盯著,我們不但打聽不到他一星半點兒的消息,更無法與他通些聲息,困在這兒能做些甚麼?」

  趙德昭和趙德芳相顧黯然:如今天下已盡在趙光義手中,他這個皇帝已坐得穩了,他們孤兒寡母的還有什麼力量改變局面?

  默然半晌,永慶公主忽地跳了起來,目光閃閃發亮:「我有辦法了。」

  宋皇后、趙德昭等人異口同聲地道:「甚麼辦法?」

  「出家!」

  「什麼?」幾人大驚。

  永慶公主道:「前朝曾有多位公主出家之先例,其中不乏為避皇室內爭之禍的,她們可以,我自然也可以。如今我被看得甚緊,如同一名囚犯,簡直是寸步難行,可是如果我出家為尼,循著前朝舊例,就得離開宮苑,住進寺廟。

  他再了得,也無法使許多耳目整日價盯著我,你們也看到了,那些內侍宮人如今雖負有監視我們的使命,可是這樣清苦的日子,他們一個個都不情不願的,所以能偷懶就偷懶,如果我出了家,日子會更加精苦,雖說難免仍要有耳目眼線暗中監視著我,可是寺廟之中他們的行動終究要受約束,我的處境必然比現在要寬鬆許多,再者……有許多信徒香客來往不息,只要小心尋找,還怕找不到與外界互通聲息的法子?」

  宋皇后驚道:「萬萬不可,官家正要將妳大婚,將妳下嫁魏相公第三子,如果嫁了人,成了人家的媳婦,妳未必就不能恢復自由之身。這也就是眼前的事,我們難道還等不得?可是如果出家,妳這一生,豈不都要青燈古佛,長伴經卷了?」

  永慶冷笑一聲道:「奶奶給我找的好夫君!我聽說魏相公那寶貝兒子,堂堂宰輔家的三公子,卻是古今罕有的吝嗇之徒,惜財吝嗇的手段,遠近聞名。六年前魏相公過世,遺下的房產田地,全被他仗著未來駙馬的身分佔了去,一點兒也不分給兄弟侄兒。

  佔了遺產,他又只進不出,不肯供給族人生活,鬧得家人到現在還在跟他打官司,鄰裡鄉人,莫不鄙視他的為人,這樣的貨色,我本不甘嫁他。只是這樁親事是奶奶親口訂下的,爹爹孝順,不肯悖逆奶奶遺願,總對我說,他縱對天下人不好,也不會虧待了我,不同意毀婚。

  那時我也毫無辦法,總不成為此負氣出家,如今卻不同了,我一家人危在旦夕,永慶一人前程又算得了甚麼?我出家正是一舉兩得。要不然,聽說那魏相公家的規矩比皇家還嚴,我真個嫁去,嫁個人所不齒的丈夫也還罷了,在那樣的人家又哪有機會與外人通些聲息?」

  宋皇后和趙德昭面面相覷,作聲不得,趙德芳年紀尚幼,對出家不甚了了,還不明白它到底意味著什麼,一聽說那未來姐夫如此噁心,這又是能得到外界消息、與楊浩溝通的唯一手段,立即拍掌雀躍道:「我贊成,姐姐好聰明,咱們就這麼辦了吧。」

  北宋一朝,出家的公主很多,趙光義六個女兒中,就有兩個出家做了尼姑、一個做了在家的居士,可是如今的歷史顯然已做了改變,永慶公主搶在那還未出世的趙炅長女邠國公主之前,成了大宋公主中第一個比丘尼。

  永慶公主主意已定,立即自床頭妝匣中取出一把剪子,喀嚓一聲剪去了一綹秀髮,宋皇后失色道:「永慶,妳做事怎麼這般莽撞,咱們再好生商議一下。」

  「還有什麼好商議的?秀才坐而論兵,終究難成大事!」

  永慶公主沉聲道:「我就對他說,爹爹駕崩,永慶悲慟不已,本有出塵之想,爾今娘娘沉痾不起,永慶更感人生無常,願就此削髮為尼,青燈古佛,為爹爹誦經超度、為娘娘誦經祈福、為天下萬民祈太平。不管他應是不應,永慶從現在起,就是出家人了!」

  說罷又是一剪下去,又是一綹秀髮飄落地上……

  「投靠本帥的羌、吐蕃、回紇、契丹、還有漢人部落村寨,依其人數多寡、生活習慣,或牧或耕,盡快劃定區域,同時登記造冊,這件事你親自去辦。」

  「是。」

  楊浩說完,又有些不安地道:「大哥身體不便,如此奔波……」

  丁承宗微笑道:「這樣很好,越是忙碌,我才會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無用的廢人,何況這是為我自家兄弟做事。」

  他的氣色果然甚好,神情舉止也漸漸恢復了昔日那個丁承宗的威嚴,楊浩甚感欣慰,點了點頭,目送丁承宗出了帥廳,轉身又對掌書記林朋宇道:「林老,募兵一事由你負責。除了募集常備軍,各個部落七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孩子,也要定期進行軍訓,這一點很重要,戶籍還沒有完全造好,兩件事同步進行吧。」

  林朋羽從一大堆正在處理的檔案公文中抬起頭來答應一聲。

  「小羽,冬兒她們幾時可到?」

  穆羽道:「我姐姐率軍親自護著四位夫人正趕來呢,大概後天便到銀州。」

  「甚好!」

  楊浩扶案而起:「范先生,銀州府庫的武器、存糧要盡快盤個清楚。還有,傷殘的士兵要好生安頓下去,就在銀州城中擇地定居,大戰之後,城中有許多孤寡的婦人,可由鄉老長輩盡力撮合,讓他們男女俱有所依,已不能做些營生維持生計的,由各巷各裡的鄉官保正們負責照料,此事事關我蘆嶺州軍的忠心與士氣,且莫大意。」

  營田使范思棋與負責民政的秦江、盧雨軒、席初雲等幾位官員正圍著一樁書案勾勾畫畫地議著事情,聞言忙答應一聲:「太尉儘管放心,此事下官已然安排下去,稍後還要親自過問。」

  這時葉大少臂上架了一頭鷹興沖沖地闖了進來:「太尉,東京密信。」

  廳中正在忙碌的人都抬起頭向楊浩望來,楊浩眉頭一動,急急取下鷹足下竹管,驗過封漆,取出信件,發現這封信是用最高機別的軍用秘語寫成的,楊浩急忙讓穆羽取來破解秘本,親自伏案逐句破譯,看過之後慢慢直起腰來,臉上露似笑非笑的神氣。

  見廳中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望著他,楊浩哈哈一笑道:「看什麼,有諸多事情待做呢,都用心把手上的事情做好。」說罷向穆羽要過火摺子,迎風一抖,燃起火苗來,將那一片薄綢燒了個乾淨。

  此時百餘健騎護著七、八輛大車正向銀州北城趕來,前方遠處高聳巍峨的銀州城已赫然在目。前方一輛車子裡坐著崔大郎,在他手上,也拿著一幅薄薄的絲綢,仔細看了半晌,崔大郎取火來將那絲綢燒盡,喃喃自語道:「這個楊浩,竟有這般料事如神的本領?他們……果然起了逃出汴京的心思……」

  崔大郎驚嘆於楊浩對此事的預見能力,不過注意力主要還是放在這件事將為他所扶持的人能帶來多少好處。崔大郎輕輕叩擊著車中小榻的案板,沉吟半晌,搖頭道:「不過……楊浩百密一疏啊,或者說……他的心還不夠狠,要號召舊唐臣民,那個人未必得活著;要讓舊唐能臣為其所用,那個人更不能活著;有他兒子,足矣。這個惡人,還是我來當吧。」

  他的目中露出一絲肅殺之氣,提起筆來,取一篇絲綢,寫了一份任誰也看不懂的「鬼畫符」,小心地塞入一個竹筒,牢牢繫在鷹足下。

  當那蒼鷹展翅飛起時,另一頭雄鷹也自銀州城內沖霄飛起……

  銀州防禦使府、後來的慶王府,如今已做了楊浩的帥府。

  楊浩離開帥府,與他親自任命的銀州判官李一德巡視了一番正在重新進行營建加固的銀州城,見城池正在利用原有的防禦設施進行加固,進展迅速,不禁欣然點頭。他四下看看,扭頭對李一德道:「李大人,這兩日諸事過於忙碌,還未來得及去見那個人,如今那人情形如何?」

  李一德自知他說的是誰,便笑道:「奉太尉所命,下官一得了手,立即就把他們父子及其所屬全部轉入了我李家深宅,除了安排人手嚴加看管,限制了他們的行動,飲食寢居可都不曾委曲了他們,太尉儘管放心。」

  楊浩欣然道:「甚好,折姑娘已經隱約聽說助慶王守城的似的這麼一員漢國大將,也曾向我問起,被我搪塞了過去。雖說劉繼業保了漢國,與麟州老房素無往來,可是他們畢竟是一家人,他的夫人又是府州折帥的胞姐,如果折姑娘知道了,有些事我便不便去做了。」

  李一德微笑道:「太尉起了愛才之心,想要收服此人?」

  「不錯。」

  李一德喟然一嘆道:「他本麟州楊氏長房長子,可是既扶保了漢國劉氏,便再不與本家往來,忠義無雙啊,這樣一個人,想讓他歸心,難。而且,雖說他與麟州楊家不再往來,卻與折楊兩家有著牢不可分的親戚關係,如果他不肯歸順太尉,如何處置便很是令人頭痛了。」

  楊浩心中其實已然有了計較,對楊繼業這員名將,他是打定了心思想要招攬的,不過他也知道想讓此人歸心,不是效仿大耳賊來個三顧茅廬就能解決的,楊繼業就似那義薄雲天的關雲長,曹阿瞞對他不可謂不好,最後還不是過五關斬六將殺回了大哥身邊。

  楊繼業並不是一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記得關於他的記載中,此人也曾因見宋國勢大,勸說過主公棄城投降,以保富貴與性命,可是國主劉繼元不肯,他便誓死護城。直至城破,劉繼元被宋國生擒活捉,派人到猶在捨命死戰的楊繼業面前勸降,他這才棄了兵刃,大哭拜伏,從此歸降了宋朝。

  當然,這只是史書記載,楊浩到這時代久了,已經知道不但許多民間傳言面目全非,就是官方的史書,也是矯本朝之過,飾前朝之非,有許多不言不實之處,這些記載是否完全屬實,他也不甚了了。正因如此,他還抱著萬一之希望。

  如果楊繼業果真忠義無雙,寧死不降,那他也不會殺了此人的。一旦殺了他,就是在自己與折楊兩藩之間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弊大於利,何況既知他的命運走向,以後未必沒有機會再招攬此人,就算此人最終的結局仍是歸了大宋,決定西北命運的是他楊浩的實力強大與否,是他能否充分利用宋國與契丹之間的矛盾,宋國不遜於楊繼業的名將有很多,也不怕再多一個對手了。李繼遷在中原已不可動搖的時候,還是在西夏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勢力,自己還不如一個蠻子?

  是以聽了李一德的話,他只微微一笑,說道:「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啊,走吧,我去見見他。」

  兩人下了城,登上戰馬,方欲趕往李家老宅,忽有一名帥府親兵策馬趕來,到了近前匆匆下馬,抱拳施禮道:「太尉,崔大郎已到帥府,帶了一位高鼻深目、穿一身白的客人,求見太尉。」

  楊浩如今處處要用錢,少不得還要大力借助繼嗣堂之力借貸筆款子,一聽崔大郎到了,不禁大喜,至於那客人是誰,他倒沒有放在心上。楊浩便對李一德笑道:「呵呵,有客人來了,那人且不著忙,我先去見見這位貴客。」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38
第439章 有客自遠方來

  楊浩和李一德回到帥府,扳鞍下馬進了府門,只見庭院中停了十餘輛車子,本來很寬敞的庭院,因為停了這麼多的車輛就顯得擁擠多了。隨行的護衛們駐紮在府外,但是那些馬車周圍還有許多高大肥胖的黑奴,看樣子應該都是閹奴,頷下不見鬍鬚,俱都穿著異族服裝,態度溫馴得像一頭頭駱駝。

  「這些黑奴,大概就是那高鼻凹目一身白衣的異族客人的僕從了,崔大郎中原世家之後,府中出幾個黑奴、崑崙奴都不稀奇,卻絕不可能所有的僕從都用了異族人。」

  楊浩提著馬鞭與李一德大步趕向庭中,一邊向旁邊那些車馬打量,偶見一車轎簾掀起,裡邊隱約坐著幾個女子,雪白的衣裳,緋紅的縵領,蠻腰香臍赫然在目,偏偏臉蛋兒卻用絲巾遮了起來,只露出一雙嫵媚大眼,也正向外瞟著,楊浩一怔,趕緊轉過頭去,人家的女眷,是不宜多看的。

  邁步進了正廳,崔大郎正負著雙手四處張望,一見他來,趕緊上前一步,抱拳施禮道:「大郎見過楊太尉,冒昧登門,還望太尉莫怪。」

  崔大郎私下是楊浩的合作夥伴,論實際掌握的勢力,更不在楊浩之下,不過公開場合他還得恭恭敬敬,不能露出絲毫的不恭神色。

  楊浩初得銀州,正開阜納民、招兵買馬,急需大量錢財和生產工具,少不得還要向這位神通廣大的崔大郎進行借貸,一見他趕到甚是歡喜,連忙上前扶起,含笑道:「大郎不必客氣,你我相識於微末,素來是知交好友,哪來這麼多規矩。這位是?」

  他一面說,目光已向旁邊含笑站起的商人看去,那人頭纏白巾,正中翠綠一塊美玉,身穿一襲白色長袍,寬襟大袖,滿臉絡腮鬍子,正笑瞇瞇地看著楊浩。

  楊浩一問,崔大郎忙道:「啊,這位是我的大食國好友,東來做些生意,聽聞太尉大名,便想來拜會一番,太尉如今在西域舉足輕重,還望今後對他多多照拂。」

  那高鼻凹目的大食國人單手撫胸,笑吟吟地道:「哈希姆.伊本.栽德.伊本.阿裡.伊本.侯賽因.伊本.阿裡.伊本.艾比.塔利卜見過太尉大人,我自到西域,就聽說過太尉大人的名聲,得知崔大郎兄弟與太尉大人是素識,這才讓他帶我來拜見大人。」

  他那一長串名字聽得楊浩有點頭暈,只記住一個哈希姆,後面一長串名字都忘了,那大食商人想必早已知道自己的名字對東方人來說是一個很麻煩的事情,又笑著接口道:「太尉大人叫我塔利卜就行了。」

  楊浩鬆了口氣,忙道:「塔利卜先生是遠方來的朋友,又是大郎的舊識,既然到了銀州,就是我尊貴的客人,不需要拘束,請坐,請坐。」

  楊浩在主位坐了,崔大郎陪著塔利卜坐在左首,李一德在右首坐了,上上下下不斷地打量他們。楊浩也在看這位塔利卜,塔利卜雖是長途跋涉而來,卻是極為乾淨,身上一塵不染,他含笑坐在那兒,態度從容,神情飄逸,絕無半點市儈的銅臭氣,似這樣的人物,如果說是做生意的,做的也是極大的生意,小商人是沒有這種氣度的。

  府上侍婢送上了香茗,楊浩請了茶,端起茶盞一邊輕輕撇著茶葉,一邊微笑著問道:「據我所知,朝廷滅南漢國後,已下了禁令,不允許大食國商人走陸路從西域往朝的,而是要求你們從海路通商,自廣州來朝,而且這些年來西域不靖,往來經商確也危險,塔利卜先生為什麼還要不辭辛苦地自西域過來呢?」

  塔利卜欠了欠身子,說道:「太尉大人明鑒,宋國朝廷要求我們從海路來朝,都是為了我們大食商人的安危著想,這是好心,我們本該遵從。可是海上路途遙遠,路上的損耗遠遠大於自陸路而來,再加上風浪、暴雨、海盜,都是我們的大敵,相形而言,從陸路過來雖說有些風險,比起海路的損耗還要小的多。所以我們還是願意從陸路來與中原通商的。聽大郎說,太尉大人重視工商,塔利卜非常希望以後我們的商隊能夠得到太尉大人的照拂。」

  塔利卜姑且說說,楊浩也就姑且聽聽,其實兩人都知道真正的理由當然不是那麼簡單,宋國禁止大食人從陸路來經商,是因為他們從西域來,那就既可以與宋國經商,也可以與契丹經商,宋國對契丹實行經濟封鎖,鹽鐵都重要物資都實行禁運,可要是西域商路暢通,那宋國想從經濟上削弱契丹的目的就失敗了。

  而對西域來說,目前掌握在吐蕃、回紇和夏州李氏手中,他們的首領、頭人也並非不知道商業的重要,對大食商人的到來基本還是持歡迎態度的,可是由於諸部族之間時常陷於戰亂之中,各部族的軍隊一打起仗來就像土匪一般,燒殺搶掠什麼都幹,對這些富有的大食商人,那些亂兵只圖眼前的小利,自然是不會放過的,於是趙匡胤一滅了南漢國,擁有了出海口,馬上就以保護異國商人安全為由,下旨今後大食商人只能經由海道來朝。

  楊浩也不說破,哈哈一笑道:「慚愧啊,西北族部眾多,各有統屬,本太尉可約束不得他們。」

  塔利卜含笑道:「塔利卜只是一個商人,可是常年往來與波斯、天竺、大秦、高昌、龜茲、于闐、小食等國,大大小小的君主和統帥、執政官見過許多,自以為這雙眼睛看人還是很準的。正因西域部族眾多,常起紛爭,所以民心思安吶,太尉得諸藩支持,攬諸部族民心,用中原的話來說,是佔了天時、地利、人和,現在或許太尉還不能約束西域諸部,但是將來如果有人能成為整個西域的統治者,那非太尉莫屬了。」

  楊浩臉上微微變色,輕笑道:「塔利卜先生想必不明白我中土情形,本官是朝廷欽派西北的節度使,秉朝廷旨意行事,如果將來真能一統西域,那也是我朝皇帝陛下成為西域的統治者,楊某麼,只是替天子牧守一方的臣子罷了,呵呵,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不知塔利卜先生往來於西域,都做些什麼生意,多久往來一次,一次能帶多少貨物,又想要本官幫些什麼忙呢?」

  塔利卜微微一窒,下意識地瞟了眼李一德,李一德已含笑起身,笑道:「太尉,下官想起還有些事情要辦,先行退下。」

  楊浩微微頷首,待李一德退出大廳,崔大郎便笑道:「太尉,那大食良馬和盔甲,就是這位塔利卜先生攜助我為太尉辦到的,塔利卜先生只是一位商人,奔波往來,只為賺些銀錢罷了,還望太尉能為他大開方便之門。」

  楊浩訝然道:「原來本官的重騎兵是塔利卜先生幫忙操辦的?多謝,多謝,塔利卜先生是以經營軍械為主的麼?」

  塔利卜連忙擺手道:「不不不,那些戰馬和盔甲,是我以重金賄賂大秦帝國的一位執政官閣下,從他那兒買來的,我主要經營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鑌鐵兵器、斜合黑皮、褐黑絲、怕裡呵、門得絲、硇砂、褐裡絲,再購買中原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產運回大食,本來,我的商隊是一年往來一次的,可是這條路並不寧靜,為了安全,我現在只能集合盡可能多的商隊,僱傭大批傭兵,每三年往返一次,而且不管同宋國做生意還是同契丹做生意,都要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如果太尉大人能給些方便,那對塔利卜真是莫大的幫助了。」

  他說的大秦國就是羅馬帝國,當時中土以大秦稱之。楊浩見他是幫自己籌措軍械的人,那麼就算崔大郎沒有全部奉告,他對自己的底細必然也有相當程度的瞭解,有些事在他面前倒不必遮遮掩掩了,所以楊浩也未再向朝廷表忠心,而是仔細斟酌起來。

  大食帝國手工業發達、國際貿易興旺,而西北相對於中原本來就貧窮,多年的征戰更是打窮了百姓,如果能與大食商人多多貿易,對西域來說顯然是有著重大意義的,所以楊浩只略一思忖,便頷首道:「塔利卜先生如果想要我負責貴商團在整個西域的安全,實不相瞞,本官如今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不過給你些方便,讓你方便和宋國、契丹的商人做生意,那倒不是很難。塔利卜先生可以在我銀州城中設置商舖,以此為據點,向宋國和契丹貿易,能予你以關照的,本官一定不會拒絕。」

  塔利卜大喜,連忙站起身來,撫胸施禮道:「您是一位開明的統治者,不只是塔利卜,西域所有的商人都會感激您的慷慨的。塔利卜此來,還帶來了些禮物送給太尉大人,請您一定不要推辭。」

  他擊了三掌,廳外忽然娉娉婷婷走進四個金髮美女來,個個赤著雙足,穿著欲遮還露的薄紗衣衫,小蠻腰兒走起路來款款扭動,帶著一種難言的誘惑,叫人心旌搖動,可是儘管體態十分的撩人,偏生看不到她們的模樣,她們臉上都繫著面紗,只露出一雙嫵媚嬌嬈的眼睛。

  這四個性感妖嬈的美女款款而入,足踝上繫著的銀鈴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一進廳來,陣陣香風撲面,楊浩不禁有些愕然,這時後面又有八個肥胖有力的閹奴,抬了四口箱子,進到廳中將箱蓋打開,一時珠光寶氣,霞光萬道,眩人雙目。

  楊浩訝然道:「塔利卜先生,這是……」

  塔利卜笑道:「這四位波斯舞娘和這四箱珍寶,是塔利卜送給太尉大人的禮物,請太尉大人一定笑納。這四個舞娘是懂得漢話的,要侍候大人是不成問題的……」

  崔大郎也幫腔道:「是啊,這是塔利卜兄弟的一番誠意,太尉大人就不要推辭了。」說著還向楊浩擠了擠眼睛。

  楊浩知道,這是自己答應給與塔利卜方便的酬勞,酬勞當然不該只有這麼一點,不過作為見面禮,卻已是極為厚重了。他如今花錢如流水,這四箱珠寶如果變賣了,尤其是拿去汴梁通過千金一笑樓好生運作一番,賣個大價錢,也能供他揮霍一陣子。

  至於那四個金髮美人兒……雪白的肌膚,金色的頭髮,嫵媚的藍色海洋般的眼睛,個個接近一米七、八的個頭兒,那高挑動人的身材……楊浩還真沒沾過金髮碧眼的西洋美人兒,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大洋馬要是騎起來……

  「咳咳,溫柔鄉是英雄塚,如今不知多少人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可不能給人一個好色的印象,拒腐蝕,永不沾!」

  心裡頭雖是這樣想著,可他也知道這份見面禮無論如何都得收下,至於如何安排,那是以後的事了,眼下收下這份厚禮,這位大食豪商才會放心,於是便露出一副很滿意的笑容來,慢條斯理地道:「啊,塔利卜先生,真是太客氣了,上一次你幫本官裝備重騎兵,本官還未予以答謝,如今又讓你這般破費,哈哈,哈哈,真是過意不去啊。」

  塔利卜眉開眼笑地道:「只要大人喜歡就成了。」

  他呶一呶嘴兒,那八個閹奴便合上珠寶箱的蓋子,把箱子抬到壁角放下,然後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塔利卜又道:「努美利婭、阿麗婭、阿麗婭、蘇拉婭,這位太尉楊大人就是妳們今後的主人,妳們可要好生侍候著大人,如果……」

  崔大郎在一旁笑道:「他們常用的男人名字只有二十幾個,女人的名字更少,所以重名重得一塌糊塗,不過……那也沒關係,女人嘛,在他們那兒叫一聲寶貝、心肝就成了,管她本來叫什麼名字呢,呵呵,大人以後也可以這麼叫……」

  「咳!」

  崔大郎還沒說完,門口就傳來一聲清咳,一身男人服裝的折子渝拎著馬鞭走了進來,同時進來的還有折惟正和木恩木魁哥倆兒,木恩木魁兩個人往廳裡溜了一眼,發覺情況有點不妙,便急忙向楊浩擠眉弄眼地示警。

  楊浩今日本想去見見楊繼業,可折子渝在城中還沒走,而且就住在李一德府上,目前城中住宿條件最好的也只有李家了。楊浩怕她注意到自己的行蹤,便讓木恩木魁陪著她,尋個藉口讓她指點築造內城式甕城去了。

  雖說木恩木魁有意拖延時間,可是忙完了手頭的事情,折子渝想到帥府來他們也阻攔不住,而且在他們想來,如果太尉仍在李一德府上,那折姑娘就碰不到他,如果已經回了帥府,那就是已經見過了楊繼業,不怕漏了餡兒,誰知道趕到這兒,正看見一個高鼻深目的傢伙向太尉進獻美女。

  折子渝對楊浩的情意,哪怕他們兩個大老粗也早已感覺到了,眼見一罈子老陳醋馬上就要打翻,二人暗暗叫苦不迭。

  楊浩看見折子渝,卻是面不改色,滿面春風地對塔利卜笑道:「多承塔利卜先生美意,那這厚禮,楊某就笑納了。」

  塔利卜喜不自勝,連連點頭,楊浩又從容地對木恩木魁道:「木恩,木魁,你們過來。」

  二人對視一眼,撇下折子渝走到楊浩面前,抱拳道:「太尉。」

  楊浩笑著對塔利卜道:「塔利卜先生,這兩位,是木恩將軍、木魁將軍,他們驍勇善戰,一直是本官的左膀右臂。木恩木魁,這位是崔大郎的好友,大食國商人塔利卜先生,以後塔利卜先生做生意,經常要往銀州城來走動,你們先認識認識,需要幫忙的時候,你們要多多給與方便。」

  木恩木魁聽了,向塔利卜抱拳道:「塔利卜先生。」

  塔利卜連忙還禮:「不敢當,不敢當……」

  楊浩又道:「塔利卜先生送了本官四個舞娘,本官公務繁忙,府上哪裡養得了這許多閒人。你們兩人跟隨本官,槍林箭雨也不知經歷了多少,身邊一直沒個人照顧,這樣吧,努美利婭、蘇拉婭,妳們兩個以後就服侍木魁將軍吧。那個那個……阿麗婭、阿麗婭,兩位阿麗婭姑娘,就跟了這位木恩將軍去吧。」

  「啊?」木恩木魁登時傻了眼。

  塔利卜見楊浩如此安排,不由暗暗佩服:「這四個舞娘雖非絕佳的姿色,算不得一等一的美人兒,卻也足以讓男人為之著迷了,他居然眼都不眨就分賜了屬下的將領,崔大郎沒有說錯,此人胸襟氣概果然不俗,至於他有沒有足夠的才能和實力成為一統西域的人,我還要在銀州城住下來,觀察一段時間,確認此人有實力當我們的盟友時再作進一步的決定……」

  崔大郎陪著塔利卜自去尋安頓處了,折子渝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走了,至於木恩木魁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得了兩個胡姬做侍妾,也稀裡糊塗地離開了帥府,楊浩這才如釋重負,拍拍胸口,暗自慶幸道:「幸好我還把持得住,要是當場色迷心竅,欣欣悅然把那四個胡姬收入自己帳下,子渝恐怕就要一怒而去,再也不肯回頭了。」

  正自想著,藉口出去閒逛的李一德回來了,楊浩連忙拉他坐下,把方才會晤塔利卜的事情向他說了一遍。楊浩要以銀州為根基,需要仰賴李一德的大力支持,這件事算不得十分的機密,說與他知道,方顯得自己把他視作心腹之人。

  李一德見楊浩對他推心置腹,果然露出欣然的表情,聽楊浩把經過仔細敘說了一遍,沉吟道:「太尉,以下官之見,這個塔利卜,恐怕不只是一個商人那麼簡單。」

  楊浩目光一凝,登時注意起來:「李大人此言何意?」

  李一德道:「太尉,下官久居西域,對大食帝國也知道一些,大食帝國昔年敗波斯、破拂菻,南侵婆羅門,吞併諸國,雄兵四十萬,以當時大食帝國的武力,獨霸了通往西域的商道。可是現在它已經衰弱了,如今的大食在與大秦帝國征戰中屢屢敗北,國力已大不如前,普通的商賈是沒有力量組織龐大的商團,僱傭大隊傭兵東來貿易的,除非他在大食帝國很有身分。

  「在大食帝國,能成為大哈裡發也就大食國皇帝的人,一向只從伍麥葉家族和哈希姆家族中誕生,就像契丹皇帝只從耶律一族中產生,皇后只從蕭氏一族中產生一樣。這個商人既然名字裡有哈希姆這個名字,十有八九是哈希姆家族的人。」

  他看了看那四大口箱子,說道:「此人為交結大人,一擲萬金,所謀不可謂小也。」

  楊浩想了想,欣然笑道:「至少,我想不出他欲對我不利的理由,不管他,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八風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就是了。」

  他剛說到這兒,穆羽興沖沖地跑了進來,一見楊浩便歡天喜地的叫道:「大人,汴梁城來了使旨,大人又陞官啦!」

  李家後院裡,折子渝已換回了女裝,一襲白衣勝雪,明眸皓齒,麗色照人。

  軒廊中同桌坐著的,還有三個人,一頭白髮、滿面紅光、精神矍鑠的老太太是李一德的老娘鄭氏,那個清秀文弱的中年婦人是李一德的正房妻室樊氏,另外一個就是李一德的長房兒媳、小九尾的娘羅氏了,四個人正在打「葉子戲」。

  李家這些婦人並不知道她的真正身分,只聽李一德含糊說過這是太尉大人十分看重的女子,暫時借住在李家,方便得人照應。現如今楊浩要倚賴李氏家族的輔佐,李氏家族同樣要仰賴楊浩才能存身,既是楊太尉看重的女子,李家自然沒有不予重視的道理,老太太為了兒子,更有些巴結的念頭,所以時常邀她一同遊戲。

  折子渝在帥府時見了楊浩的安排,神色稍霽,不過回到李府後,她卻越想越不是味兒,楊浩望向那四個野性十足的舞娘時那種欣賞的目光已然落在她的眼中,當時見楊浩把四個舞娘分賜了屬下,她心中歡喜,故也不曾多想,如今想來,他如此痛快,恐怕未必就是不動心,而是瞧見了自己,這才忍痛割愛吧?

  雖說楊浩如果真是因為這個原因,說明自己在他心中還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可還是有點不開心,他怎麼就不能做個柳下惠那般的謙謙君子呢?

  李老太太在這麼個大家族中,從多年的媳婦熬成老太婆,那是怎樣的眼力,她瞧出眼前這小姑娘似乎不太開心,老太太便順口問了一句,折子渝把她所見悻悻然地說了一遍,她當然不會講自己如何吃醋,便盡推到銀州百姓身上,說道:「銀州飽經戰亂,現在百姓們都盼望過幾天太平日子,楊浩身為銀州城主,該勵精圖治,多做些正事才對,如果沉溺於酒色,我看……哼哼……」

  在這些深宅大院的女人面前,又是不虞她們會出去亂嚼舌根,更不會告訴楊浩的,所以折子渝雖故意撇清自己,語氣中還是透出了些酸溜溜的味道。李老太太知道楊太尉已經妻妾滿堂,而且家眷們馬上就要趕到銀州,楊太尉把他十分看重的一個俊俏女子安排到李家來住,心裡就想得偏了,這時再聽折子渝如此口氣,心中更加篤定。

  幾日相處下來,老太太也甚喜歡折子渝,便有心點撥於她,老太太蘸了口唾沫,打出一張牌去,便笑呵呵地道:「世間上哪有不吃腥的貓兒,聰明的女子莫要與他計較這些,要護得住自己的身分才是正經。我家一德也著實娶過幾個胡姬的,一個個胸豐臀肥胖拉得很,可是腿一撇一個女子,腿一撇一個女子,就是不生兒子,府中上下誰肯待見她們?

  「妳莫看樊氏瘦麻桿桿的不像個兵器,可是肚子爭氣得很,一撇一個兒子,一撇一個兒子,原先她不是正室夫人,在府上就和一德的正室原配平起平坐了。後來一德那正室生病去了,哪個偏房不想扶正?可是任她們使盡狐媚手段,搶破了頭,嘿嘿,不用老身來說話,一德便扶樊氏做了正室。為啥?母憑子貴唄。妳這丫頭,一看就是個旺夫益子的相兒,很能生養吶,將來啊……楊家的女子裡頭,妳吃不了虧。」

  老太太只當這個嬌美可愛的小女子是楊浩偷偷摸摸養的外室,現在還沒納進府去,聽她酸溜溜的語氣,顯是起了妒心,所以好心點撥點撥她,給她支一個真正能得寵的招兒,可這話一說,可把折子渝臊了個面紅耳赤,一旁李一德的夫人雖已中年,也是臉頰泛紅。

  折子渝直著脖子,像一隻煮熟的蝦子似的,努力分辯道:「老夫人,妳莫要亂講,我是恐他耽於玩樂,害了銀州百姓才是真的,他……他跟我哪有一星半點的關係?」

  她越是這麼說,老太太越是認準了她必定是楊浩的人,老太太笑瞇瞇地正要再說,折惟正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小姑,小姑,汴京來人,攜了聖旨,加封楊太尉啦。」

  折子渝一呆,奇道:「加封?加封甚麼?」

  折惟正道:「說是楊太尉收復失地,不負聖望,加封為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了。」

  「官家有這麼好心?」

  折子渝冷笑,她才不信趙光義有那麼好心,轉念一想,折子渝便明白了其中關鍵,變色道:「官家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呀,不成!我得去勸勸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官兒,一定得遜謝不受。」

  折子渝向三個婦人匆匆告罪一聲,便趕緊向外走去,老太君咂巴咂巴嘴兒,笑呵呵地道:「妳們兩個瞧瞧,剛剛兒的還說她和楊太尉沒有一星半點兒的關係呢,這丫頭啊,什麼都好,就是太好面子。」

  兒媳婦、孫媳婦聽了一齊笑起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9-2-18 16:44
第440章 八面風

  折子渝與折惟正快馬加鞭趕向帥府,一路上折子渝都在思索著這件趙官家對楊浩加官進爵的事情:楊浩打下銀州,並把這座一直屬於夏州李氏的大城佔為己有,成功地站穩了腳跟,吸引了西域各方勢力的關注,但是可以預見的是,只要李光睿一騰出手來,雙方勢必要發生一場大戰。

  如今楊浩有麟府兩州的支持,党項七氏的擁護,勉強或可與根深蒂固的李光睿一戰,如果採取守勢的話,穩紮穩打,說不定還有機會讓李光睿吃個大虧。然而趙官家這個「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的封號一下來,楊浩立刻就成了眾矢之的,百姓盼著太平,西域諸雄卻只想維持現狀而已,沒人希望自己頭上突然爬上去一個名正言順的統治者,這一下楊浩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如今的名望與勢力嚴重不相配,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的兄長和麟州楊崇訓固然希望在對抗李光睿的戰爭中由楊浩領軍,也有意讓他做這個同盟的盟主,可是如果楊浩得了這個名頭,那就不是麟府兩州的有意相讓,而是從名節大義上佔住了腳,理所當然的該是西北第一人,這會不會令兄長和楊崇訓心生忌憚,擔心自己從盟兄變成楊浩的附庸?

  趙官家如此隆重地嘉獎楊浩,會不會給契丹人這樣一個信號:楊浩是趙官家真正的心腹重臣,他前無古人的陞遷速度,和他在西域的異軍突起,都是因為有趙官家的暗中大力支持,如今給與他這個身分,是趙官家由暗到明,正式打起西域主意的一個先兆,從而也急不及待地對西域動手?

  如果契丹因此對西域施壓,與此同時自家兄長和楊崇訓又因為擔心楊浩成為一個比夏州李光睿更危險的霸主,從而心生芥蒂,現在對楊浩比較親近的党項七氏乃至吐蕃、回紇諸部會不會因為契丹的壓力和麟府兩州的疏遠而棄他而去?楊浩迅速崛起於西域是一個奇蹟,可他根基未穩,實力有限,一個處置不當就會引起一連串的問題,如要崩潰卻也是剎那之間的事。

  折子渝越想越不安,一路疾馳到了帥府,飛身下馬往內便闖,門口侍衛急忙攔住,喝道:「什麼人,膽敢擅闖帥府?啊!妳……妳是……」

  折子渝平時做男裝打扮,這幾個守門的士卒乍一見她只覺面熟,一時還未把她和時常伴在楊浩身邊的那員白面小將聯繫到一起,這時折惟正已快步趕上前來,沉聲道:「我們有要事面見楊太尉,速去通稟一聲。」

  那士卒倒是認得折惟正的,連忙換了笑臉道:「折將軍,實在抱歉得很,非是卑職不肯通稟,實在是太尉大人正設宴款待欽差,打擾不得。而且太尉大人早有吩咐,如果………」

  折子渝柳眉一挑,淡淡地道:「他宴請的不過是一個傳旨的中官罷了,又不是當今皇帝,至於這般隆重麼?我們有很緊要的事,你去對楊太尉說,抽暇與我等一見就成。」

  折子渝雖換了女裝,成了一個長相甜美,嬌麗如春花的少女,可是淡淡說來,不怒自威,比折惟正似乎更有氣勢一些,那守門的小校態度更恭謹了些,陪笑道:「折將軍,這位姑娘,太尉大人早就交代過小的,如果折將軍來了,或者任何一個姓折的人來了,都要小的告訴他,明日一早,太尉大人會在府上恭候大駕,今天麼,實在抽不得身,還請折將軍先行回去,明早再來。」

  折惟正奇道:「太尉早知我們會來?不過一個中官罷了,至於這般巴結?」

  那小校搓著手笑道:「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

  折惟正還待再問,折子渝已然拉了他一把道:「我們走。」

  二人扳鞍上馬馳出巷口,折惟正才按捺不住地道:「小姑姑,莫非妳知道楊太尉這番舉動的用意?」

  折子渝搖搖頭,淡淡地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為何而來,會不會來,楊浩已然猜到了。他既然做此安排,想必有他的主意,他既然知道了咱們的來意,曉得這件事的利害就好,至於他的用意……明天就知道了,又何必著急呢?我懶得費那些心思……」

  折惟正偷偷瞄了眼小姑姑,小姑姑說的雲淡風輕,可是看她眉眼氣色,卻是雲也不淡、風也不輕,大有潛雲密佈、狂風欲來的架勢,折惟正馬上很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免得一個不小心掃了暴風尾……

  第二天一早,折子渝就來了。

  這一回沒有折惟正陪著,她是一個人來的。守門的小校顯然是早已得了楊浩的囑咐,一大早的就站在門口伸著脖子往巷口瞧,一見折子渝到了,就趕緊跑過去,自她手中牽過馬韁繩,殷勤地屈膝道:「折姑娘,小的已等您多時了,請下馬。」

  見那小校如此殷勤,折子渝倒不好發作了,她一偏腿自馬上躍下,將那小校的大腿做了下馬凳,鹿皮小蠻靴在上面輕輕一點,輕盈地落在地上,拔腿便往帥府中走,那小校將馬牽向一旁,同時向門內招呼一聲,馬上又閃出兩個侍衛引著折子渝往裡走。

  過前院,穿儀門,經過軒廳,便是帥堂。

  那侍衛把折子渝讓入帥堂,一杯熱茶剛剛奉上,楊浩便到了。

  折子渝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見了楊浩也不起身,這幾天扮男人扮得她都忘了今天穿的是女裝了,居然還架起了二郎腿,眼皮一撩,沒好氣地道:「昨天一得著信兒,我就急得跟什麼似的,嘁!誰知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人家愣是跟我來了一齣『料事如神』,好吧,現在我來了,不知道故弄玄虛的楊太尉有什麼話想對小女子說呢。」

  楊浩見了她的舉動,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除了她自家人,能撩撥得折子渝毫不掩飾地爆發真性情的人可不多,楊浩很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她生氣的樣子似乎比笑起來的時候還要俊俏,嗯……能惹得她生悶氣,楊太尉很有成就感。

  他哈哈一笑道:「倒不是我想故弄玄虛,就算我想故弄玄虛,也不會在妳面前擺譜不是?」

  折子渝撇了撇嘴,冷冷地哼了一聲。

  楊浩又道:「如果真要在妳面前故弄玄虛,那也一定是有意在佳人面前賣弄,可不是故作神秘。」

  折子渝皺了皺鼻子,又不屑地哼了一聲,不過臉上的怒氣已經已然不見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是自己喜歡的男子拍她馬屁,那是女孩子最喜歡的事,就算矜持高傲如折子渝,卻也不能免俗。

  楊浩在她對面坐了,笑吟吟地道:「其實也沒什麼,昨天傳旨的太監剛到,那個中官倒沒甚麼,可他帶來的人卻有不少皇城司的探子,當時滿府都是人,混亂不堪,我還沒有把他們安頓下去,只怕其中有些甚麼善於窺伺竊聽的奇人異士,聽到些不該聽的事情,所以我才囑咐侍衛擋了妳的大駕。如今他們都被安頓到館驛中去了,我才好與妳說話。」

  折子渝聽到楊浩有些別人「不該聽的事情」與她分享,嘴角繃起的線條更柔和了幾分,楊浩又道:「我知道妳是為何而來,說起來趙官家對我到底怎麼樣,旁人不知道,我自己還不知道麼?他對我能有甚麼好心,因為我收復銀州而加封我為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嘿,這是把我架上火上烤啊,一向以西北第一藩自居的李光睿豈會容我在太歲頭上動土?就算他原本只想把我趕回蘆嶺州,把銀州城奪回去,就憑著我這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的旗號,他也一定要殺了我。

  宋室自建國以來,一直就在削弱各方節度,收權於朝廷,如今官家這般慷慨,契丹那邊聽說之後,必然以為我是朝廷圖謀西域的一枚重要棋子,說不得也要來個先下手為強。至於折兄和楊兄,呵呵,在趙官家想來,能離間了我與麟府兩州的關係最好。如果不能,夏州李光睿也是一定要動手的,足以為我樹一強敵,再加上契丹這個變數,西北將陷於更大的戰亂之中。

  這一計,將整個西北各方勢力拖入更加糜爛的境地,諸虎相爭,各有損傷,到那時候趙官家就能出師有名,眾望所歸地平定西域,把他的手伸進來,牢牢控制住整個西域了,真是打得好算盤。」

  折子渝聽了,暗暗鬆了口氣,瞄了他一眼道:「既然你曉得其中的利害那就好了,這官可已婉辭了去?」

  「沒有。」

  折子渝一怔,楊浩道:「官家使這一計借刀殺人,對西北亂局推波助瀾,本來是不錯的,可惜,有兩件事他不知道,所以這就成了一個昏招。」

  「兩件事?」

  「不錯,這第一件……」楊浩頓了頓語氣,這才一字字地道:「我與契丹蕭后早有密約,她是不會因此而對西域動兵的。」

  折子渝立即警惕起來:「你……已附庸於契丹?」

  楊浩啞然失笑道:「怎麼會?只不過,契丹蕭后對西域抱成一團,獨立一隅很是樂見其成罷了。」

  折子渝想想契丹國目前的情形,再聯繫楊浩的話,對其中含意已然洞燭,不禁微微點了點頭:「這位蕭娘娘倒是精明,那另一件事是什麼?」

  「另一件事就是,党項七氏絕不會因為麟府兩州的動搖而棄我而去,就算契丹也要插上一腳,他們也不會與我交惡,何況契丹絕不會出兵呢?」

  折子渝蹙眉道:「你就這麼相信他們?党項七氏對夏州陽奉陰違、時戰時降,對我麟府兩州,也是時而侵擾、時而結盟,首鼠兩端,全無信義,不可輕信的。」

  楊浩微笑道:「在諸強藩之間掙扎求存,若是全無手段,早就被人吞併了,時而動武,時而求和,他們也是為時勢所迫,我與他們卻不只是結盟那麼簡單,他們向白石大神宣過誓,要效忠於本官的,又豈肯輕易背誓,令舉族失心?」

  折子渝動容道:「向党項人的至高神白石盟誓效忠於你?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楊浩緩緩地道:「三十多年前,定難軍節度使李彝卒,其弟李彝殷篡位,唐末帝李從珂承認了他的身分,其兄李彝之子,真正的夏州少主李光岑落難於吐蕃草原,我……就是李光岑之子。」

  折子渝目瞪口呆,半晌才用怪異地眼神看著他,驚詫地道:「李光岑還活著?你……你是李光岑之子?你也是鮮卑拓跋氏後裔?」

  折子渝是鮮卑折蘭王的後裔,楊浩居然是鮮卑皇族拓跋氏的後裔,折子渝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竟有這樣大的來頭,楊浩笑道:「非也,我是漢人,李光岑是我的義父,也就是我如今蘆嶺州軍中的木岑木副使。」

  折子渝長長地吸了口氣,凝重地問道:「你能否說得更詳細一些。」

  楊浩把前因後果仔細說了一遍,折子渝這才明白,不禁又驚又喜,楊浩又道:「亮明這個身分,西域諸部族肯來投奔的人必然更多,而且,即便我的勢力更形壯大,又得到折兄和楊兄的幫助,要與號稱西北第一強藩的李氏為敵,勝負仍在兩可之間,然而我有了這個身分,就足以利用李氏內部諸頭人貴族對李光睿的不滿,瓦解他的勢力,只要說服他們,如此內外呼應,審時而動,拓跋氏諸部族酋必會棄李光睿而就我楊浩。」

  折子渝對這些訊息消化了半晌,才鎮靜下來,出言反駁道:「你既有這個身分,更不需要這個什麼『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來錦上添花了。如今你該適時蟄伏,積蓄實力,緩亮身分,憑你現在的威望和地位,已足以招納許多不得志的、欲以戰功搏一出身的西域草莽望風來投,何必急著更上層樓?」

  楊浩黯然道:「因為……我義父的身子,也不知還能拖多久。現在不亮明身分,得到拓跋氏族酋們的確認,以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兩個人在帥堂中又談了許久,門外忽有一個侍衛高聲叫道:「小的見過木恩大人、木魁大人。」

  楊浩一拍額頭道:「我倒忘了他們,剛剛募徵的新兵,正要著他們拉出去進行操練的,我出去見見他們。」

  折子渝微微頷首,楊浩起身走了出去。折子渝在帥堂中枯坐半晌,回想楊浩這秘密身分,以及党項七氏對他的服從,猶自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如此看來,只要楊浩經營得當,那麼取李光睿而代之的計畫必能成功,趙官家意欲讓他成為眾矢之的計畫恐怕反而成全了他……「不成,我得盡快回去一趟,把這個消息說與大哥知道,讓他曉得其中利害,楊浩取李光睿而代之,怕是已成定局,他做西北第一藩已是應有之義,也不差一個名頭了,大哥可不能因小失大,失去這個強盟。再說……冬兒、焰焰她們今明兩天也就到了,我再在這裡住下去著實尷尬……」

  折子渝想著,愈發坐不下去,走到帥堂外張望一番,只見楊浩和木恩木魁站在一座假山前面有說有笑,不像在談什麼公事,折子渝便舉步走出帥堂,沿著側廊行去,經過疏朗的花木,走到假山後面,正聽楊浩笑道:「你們兩個好沒出息,明知今日要領兵出去操練,卻還如此放縱,送與你們的那幾位大食國舞娘很厲害嗎?我看你們倆,可有點兒兩腿發飄呀……」

  木恩哈哈笑道:「厲害,厲害,那兩個娘們兒著實厲害,若非我這般強壯的身子,還真的招架不住,他奶奶的,險些被她們兩個把我給吸乾了,差點兒就爬不起床。」

  折子渝聽得面紅耳赤,暗暗啐了一口:「好沒正經的東西,自家女兒都那麼大了,還是這般荒淫好色。」

  木魁道:「那也不算甚麼,我們兩個差點兒爬不起床,她們麼……嘿嘿,卻著著實實的爬不起床了,到現在還躺在那兒呢。」

  楊浩咳嗽一聲道:「你們戎馬半生,身邊也該有個女人照顧,到了如今這年紀,也該給自己留個後了,本官把她們賜給你們,就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這種事嘛,還該有個節制,切勿傷了身子,亦或就此沉溺於女色。」

  木恩連忙道:「少主放心,我們省得,這不是……呃……頭一回麼,女人嘛,就像一匹野馬,總得馴服了她,她才會乖乖地聽話,以後就不會了。」

  折子渝聽了悄悄點頭,暗暗讚道:「楊浩這番話說得倒還清醒,做大事的男人,怎能為女色所左右?」

  她剛想到這兒,楊浩就擠眉弄眼,興致勃勃地問道:「怎麼樣,這大食國的美女滋味如何?」

  木魁道:「唔……這大食女人的肌膚不及中土女子細膩潤滑,如緞子一般柔順,不過她們很會服侍男人,手段十分了得,我這樣的身子,嬌怯些的女子還真承受不住,就是這樣的烈馬騎著才得暢快。」

  楊浩笑道:「當真?哈哈,你們讓她們曉得你們的厲害,也算是給咱東土男兒爭了光了。」

  木魁開玩笑道:「那是,嘿嘿,若論謀略武功,屬下不及少主,不過床上這樣霸道的女子,真要是換了太尉,必然難以招架。」

  但凡男人,可沒有在這件事上自承不如人的,楊浩立即吹噓道:「人不可貌相,你這可是小看了我了,哼哼,我得異人傳授房中秘術,夜御十女,也不在話下。」

  折子渝面紅耳赤,暗啐一口:「三個傢伙,都夠無恥,人前道貌岸然,原來背後都喜歡議論這些東西……」

  幾人說笑幾句,楊浩又繞回了正題,肅容道:「我西北徵兵,較之中原有著十分有利的條件。中原的士卒,摞下鋤頭去當兵,總要苦心訓練良久,而西北百姓民風剽悍,尚武之風盛行,百姓們精於騎射,個人武藝也都不俗,這就有了相當好的基礎了,平素他們圍獵遊牧,也早懂得配合作戰的技巧,不過那時最多也不過是千把人的行動,而今你們要訓練他們,不管是一千人、一萬人,還是十萬人,都要令行禁止,形同一人,兩軍陣前,個人武藝殊不足論,就是這種軍紀嚴明的配合,才能發揮大作用。」

  木恩木魁齊聲道:「少主放心,我們省得的。」

  楊浩點點頭道:「好,這番拿下了銀州城,我已是各方矚目了,等義父一到銀州,我就要公開亮明身分,那時候……八面來風四面雨,還不知要經歷多少磨難,你們這支新軍,務必要盡快成形,不管是李光睿還是趙光義,都非易與之輩呀……」

  文德殿中,趙光義正與文武重臣議事,待曹彬講罷他的意見,趙光義頷首道:「曹卿家所言有理,如今用兵,固然有許多為難之處,卻也有許多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朕決定,明年二月發兵,一舉拿下漢國。」

  眾文武齊齊躬身道:「臣遵旨。」

  趙光義得志意滿地揮一揮手,又復微笑道:「這一戰,朕要御駕親征。朕為主帥,使吳王兼永興節度使德昭為先鋒,先帝曾派皇子德昭領兵伐漢,奈何先帝病逝,國喪期間用不得兵,只得無功而返,這番用兵使吳王為先鋒,也算是一償先帝夙願吧,眾將要好生維護,助吳王成此大功。」

  武將們再度恭聲應是,趙光義神色忽轉悲痛,又道:「皇女虢國公主,自幼崇尚佛法,先帝駕崩後、皇嫂思念先帝又復生了重病,虢國公主見此種種,深感人生無常,遂看破紅塵,意欲出家修行,禮佛誦經,為皇嫂祈福。朕苦勸不得,只好成全她的一片孝悌,將城西七寶庵改名為『崇孝庵』,賜與虢國公主修行。並賜虢國公主為『報慈普渡大師』,賜法號『定如』。為表彰虢國公主的一片孝心,削髮大典之日,眾卿隨朕親送虢國公主入寺,並賜齋饌……」

  他還沒有說完,顧若離倉皇地跑了進來,趙光義眉頭一皺,正要責他不顧規矩,那顧若離也顧不得看他臉色,急匆匆跑到他面前耳語幾句,趙光義聽了登時臉色大變,失聲道:「怎會如此?他可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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