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步步生蓮 作者:月關 (連載中)

 
acer76123 2017-7-18 08:15: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9 236767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06
第060章 桃花依舊笑春風

  丁浩思忖半天,才道:「應該是互有勝負吧。若強行一戰,只怕要兩敗俱傷。」

  折姑娘暗暗點頭,此人沒有一般年輕人不切實際的狂傲,能據實判斷,正視敵人,這一點許多只知誇誇其談的人是辦不到的。她嫣然問道:「丁管事有何高見,還請一一道來。」

  丁浩微笑道:「高見可不敢當,我只是從雙方實力比較,大致估摸如此。北人立國已有五十年,雖然北方苦寒,國力積蓄亦當不弱。而且北人盡佔險要地勢,又有駿馬無數,攻守自如,這是實打實的力量,可不是搖搖羽扇,談笑間強虜就能灰飛煙滅的。實力不濟,就算諸葛武侯,也只有到處逃竄的份兒。」

  折姑娘微微頷首,深以為然。如今北國威行大漠、震服百部,疆域東臨黃海、西抵金山,北至臚朐河,南瀕白溝,幅員萬里、地廣兵強,人口四百餘萬戶,乃是雄踞北方的霸主。

  而大宋建國十年,勵精圖治,國力也自雄厚,甲兵之盛,近百年來中原諸國無可匹敵者,可大宋立國時先天不足,版圖比北國小,地理又無險要可守,舉國人口不足百萬戶,雖經十年生聚,十年征戰,滅荊南、武平,滅後蜀,如今又磨刀霍霍,劍指南漢、南唐,畢竟腹背受敵。

  再者,北國疆域遼闊,一旦北伐,對缺馬的南人來說,就需要發動全國之力集糧運輸,對國力的消耗太大了,對手又非弱者,一旦戰事綿延,未必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折姑娘不禁點頭道:「你說的……我未必全懂,不過這些年來與北人之間雖無大的戰事,小戰卻也不斷。我在府州也盡知其詳,北人儘是騎兵,來去如風,雖各有勝負,可是敗了只有退卻,勝了卻追之不及,這樣一來北人元氣不傷,總是前來挑釁。府州折大將軍麾下的戰馬還算是比較多的,也遠不及北人,我聽說每軍中只能分配戰馬千匹,除去信使和將領親兵,不足八百匹,基本是不濟事的。」

  丁浩搖頭一笑,這種事還輪不到他來操心,大宋盡多才智之士,限於先天條件,這一難題始終也是沒有解決,後世幾個儒者一番紙上談兵的言語也不知有幾分效用,說與這小姑娘聽更是沒用。

  折姑娘見他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便也沉默了,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陣兒,丁浩忽地回過神兒來:「啊,你說甚麼,折大將軍麾下戰馬,一營中配置千匹?那折大將軍麾下有幾營兵啊?」

  折姑娘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警惕:「你問這個做甚麼?」

  丁浩道:「折大將軍為什麼要將戰馬分配與各營?」

  折姑娘道:「西北大軍,幾百年來一直是如此做法呀,每營總得有一支輕捷靈動的輕騎隊伍吧?」

  丁浩搖搖頭,又點點頭,恍然道:「是了,我明白了,西北的軍隊,這兩三百年來,對手要嘛是當地的遊牧小部落,要嘛是大唐的其他藩鎮,再後來便是中原林立的各個小國,論騎兵力量,彼此都不多。每營設一支輕捷軍,隨機待動,足矣。可是如今不同了,中原已漸漸統一,而關外的契丹人也漸漸強大起來,將草原諸部整合為一股力量,再這樣分配有限的馬匹,簡直就是折損了一支本該強大的力量。」

  折姑娘雖是聰明絕頂,卻從未深思過這個問題。一個自打呱呱落地,睜開雙眼看到的桌子就是四條腿的人,有幾個會去好奇為什麼不做一個三條腿一樣穩穩當當的桌子?折姑娘就是見怪不怪,認定了這樣安排都是先人經過血的教訓總結而來,必有其深刻蘊意。而且每營設一支騎兵,短兵相接、衝鋒探路、側應瞭望、直衝中軍,這樣的交鋒會戰中都確有用處,怎會還有他想,聽到丁浩這樣說,她不禁十分好奇,脫口問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丁浩道:「現在的敵人與以前不同,以前都是勢均力敵的對手,藏一著後手,關鍵時刻用以克敵製勝,乃是一記妙著。而現在,對手漸漸整合成一個,一旦出兵,動輒就是數萬、十數萬騎兵大隊,這樣的重拳便是集中全力也難招架了,你不攥緊拳頭迎頭痛擊,還要岔開五指,五根指頭怎及一隻拳頭?」

  折姑娘大為意動,卻仍遲疑道:「契丹強大,縱然整合所有騎兵,也無法與他一較長短。輕騎深入,若是被敵人包抄起來,恐怕多年的心血就要全部毀於一旦了。」

  丁浩正講的興起,同時因為這位姑娘乃是出身將門豪族,雖說身份卑微,這份見識談吐在他看來倒也正常,所以全無疑心,只道:「呵呵,這要看你這支騎兵怎麼用了,要是拿來進攻,大隊步兵,隻夾雜這麼一支騎兵隊伍,那麼它就要受步卒牽制,優勢全然喪失,可要是拿來防守,卻大不一樣。契丹人來時攻城掠塞,他們是攻方,而咱們則倚仗堅壁高墻,以守為主。以前只能據城堅守,縱出城作戰,也是以步卒為主,擺開戰陣,敵人肯戰則戰,若避而不戰,你也徒勞無功。

  可是你有了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便可以隨時出動予敵重創。你周圍儘是己方軍營或堅固的城池,隨時可以遁入掩護,更是有恃無恐。讓他們吃幾下狠的,就再也不敢毫無顧忌地倚仗騎兵迅捷優勢壓著你打了。這叫被動中掌握主動,集中力量,促成局部優勢。」

  說到這兒,他忽地「啊了」一聲,興奮地道:「其實真要遠征時,這樣配置有限的軍馬,也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己方的力量。步卒遠征,征伐以騎兵為主的軍隊,必步步為營,這樣你的騎兵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它的迅捷優勢,在你的堡壘配合下,更能發揮殺傷力啊。」

  折姑娘暗忖:「被動中掌握主動,集中力量,促成局部優勢……。這個法子不妨說給九叔聽聽,看你是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

  心裡想著,卻笑道:「好像……好像大有道理,令人聽來有茅塞頓開之感。噫,你這傢夥,怎麼不去投軍入伍,說不定也能做個大將軍呢。」

  丁浩開懷笑道:「算了吧,我可是一個大頭兵都沒帶過的人,在這兒紙上談兵還成,聽起來頭頭是道的,也就唬唬你這種小姑娘。真要是行軍打仗,我是一竊不通,根本不濟事的。」

  折姑娘抿嘴笑道:「你這人倒是自謙,其實你能說出方纔這番話,見識已自不凡了,起碼唬的小女子一愣一愣的。」

  丁浩哈哈笑道:「豈敢豈敢,姑娘也不要妄自菲薄,姑娘這番見識,已經少有閨閣中的女子能這般見地了。這還罷了,做為一個女孩子,姑娘雖冰雪聰明,卻沒有許多聰明女子的高傲,胸有才學而性情隨和,與你交談讓人如沐春風。」

  折姑娘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比丁浩這番言語更天花亂墜的吹捧,聽來只覺噁心,可是丁浩這番話卻讓她歡喜的很,她笑嘻嘻地道:「你們男人不是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麼,你誇我有才,豈不是罵我?」

  丁浩奇道:「這怎麼會是罵你?我……啊……啊……」丁浩也被她的俏皮話逗笑了。既然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麼誇她有才,豈不是說她缺德?

  兩個人說說笑笑已走出集市,丁浩遺憾地站住腳步,說道:「姑娘,我得回駐地去了。」

  「喔……」折姑娘聞聲站住腳步,意猶未盡地道:「那麼明天,你還會進城來嗎?」

  「明天,我就要回霸州了。」

  「喔……」折姑娘臉上的淺笑消失了。

  默然半晌,一絲莫名的情愫蕩漾在彼此之間,雖是淡淡,卻覺雋永。

  她是折家的姑娘啊,就算是旁支別戶,又豈是我能匹配得上的?思及自己的身份,丁浩黯然神傷,湧到嘴邊的話終於還是嚥了回去,隻勉強一笑,低聲道:「折姑娘,我走了。如果有緣,我們還會相見的。」

  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人海茫茫,多少偶遇變成過客,想再相逢,談何容易。

  折姑娘臉上仍是帶著淺淺的笑意,輕輕地「嗯」了一聲,一如上次在程府初識,只用鼻腔嬌柔地一哼。

  丁浩一嘆,返身便走。

  折姑娘眼見丁浩行遠,忽地喚了一聲:「噯……」

  「姑娘還有什麼話要說?」

  折姑娘含顰嫣然:「你這人好沒誠意,既說希圖再見,卻不想知道我的名字麼?」

  丁浩欣然道:「固所願,不敢請耳。」

  折姑娘嫣然一笑:「我姓折,折子渝。」

  「哦?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子魚?」

  「錯了一字。」

  「嗯,那麼就是執子之手,至死不渝的子渝?」

  折姑娘莞爾一笑:「你記得了?」

  「我記得了。」

  兩人相視一笑,丁浩舉步走去,再未回頭。

  「折子渝,折子渝」

  丁浩悠悠一嘆,不知怎地想起了一首古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於是心裡便愈發有些傷感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32
第061章 二少迎歸

  丁大小姐要從霸州回來了。

  一大早,丁家莊的人就站在村西口眺望著,談論著。迎接的有莊戶人,也有丁家大院的人。

  莊戶女人想早一點看到自己的男人。大年夜,自己男人就從熱炕頭上爬起來,這一路冰天雪地的,圖個啥?還不就是為了讓老婆娃兒吃的好一點,穿得暖一點,做婆娘的能不心疼嗎。再說了,當家的走了這麼久,晚上躺在炕頭上,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兒的人都沒有,眼看著自己男人就要回來了,誰心裡不是樂開了花?可那死沒良心的咋還不露頭呢?

  丁家大院的人則是等著迎接大小姐,大小姐是丁家的大功臣,挽救了丁家的命運,也使得無數依靠丁家生活的人得以重新安甯下來,他們自然心懷感激。

  莊戶女人們翹首企盼,娃兒們你追我鬧,還有些人則和丁家大院的人擠在一塊兒,聽他們擺龍門陣。丁家大院的人談論的話題,自然都離不開一個阿呆。

  阿呆,都在一個村裡住著,誰不曉得他?

  那孩子老實的過了頭兒,誰家大閨女跟他說句話兒,臉就能紅上半天。是個爺們就敢欺負他,這樣三杠子打不出個屁的主兒,居然大出息了。你瞧瞧,他那老娘明明病得那麼重,還叫人攙著站在村頭兒上,眼巴巴地盼著兒子回來,那一臉喜氣兒。

  丁玉落一路往廣原走,一路隨時命人向丁家大院回報消息,老父牽腸掛肚,夜不能寐,不讓他知道運糧的進展還不急壞了他?

  這一來,阿呆的舉動可就傳回來了,每一個回來報信的人見過了老爺,吃飽喝得,剔著牙走出來跟別人拉呱家常時,頭一個說的肯定是阿呆。

  「阿呆在清水鎮上幫著臨清縣的縣尉老爺找到了官印,縣尉老爺跟他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一口一個丁賢弟。」

  這消息傳回來時,眾人先是一番驚訝,然後就是嗤之以鼻:「那夯貨,他還懂得斷案子?也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恰巧讓他撞上了吧,這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

  「阿呆在洹水鎮上為大小姐解圍,把一群潑皮流氓般的捕快給應對的舒舒貼貼,那捕快頭兒還非常熱心地幫著阿呆去當地晁保正家借地方住宿。」

  這一回人們不再說三道四了,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最明白任你官清如水,難防吏滑如油的道理。吏比官更難對付,尤其是當捕快的,當捕快的都是些什麼人?那些人本來就是一群潑皮無賴,而且是潑皮無賴中的潑皮無賴。

  這些人是得理不饒人,無理講三分,落到他們手裡,管你是誰,胡糾蠻纏一番,保准讓你焦頭爛額。這些痞子一旦橫起來,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回頭哪怕挨老爺一頓板子,在你面前也絕不輸那一口氣的。

  可是……丁家的馬撞了人家的車,還傷了人,他們居然痛痛快快地放人走路了,還幫著丁家打點安頓?這真是阿呆得出來的事兒?

  緊接著,就沒有車隊的消息了。消息再傳來時,中間隔了好幾天,丁老爺已急出了一嘴水泡。這一回,消息說車隊已經到達霸州城了。那報信兒的繪聲繪色地給莊上的人講,講那大雪如席,狂風咆哮,大車寸步難行時,車隊上的人如何要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把聽眾唬得一愣一愣的,心兒都吊得高高的。

  然後便學著丁浩的語氣神態,聲色俱厲地指著一個個聽眾的鼻子,把他的話兒一字不落地給重述出來,最後才得意一笑,說出了那雪爬犁的法子。

  村子裡的人是從不曾見過一個甚麼洪姓老丐的,再說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丁浩了。就算丁浩真是聽一個老乞丐說過這法子,可人的性格,膽識總不會因此而改變吧?他怎麼就忽然變得這麼厲害了?

  大家伙兒議論來議論去,最後一個能夠被所有人接受的,讓他們全都覺得既合理又真實的推論結果隆重出籠了:「阿呆高燒不退的時候,神魂離體,得到了狐仙點化。」

  對這些莊戶人來說,這個理由是最不荒唐,最切實可信的。所以他們現在站在這兒等阿呆,很大程度上是想親眼看看,沾了仙氣兒的人是什麼樣子。

  「屁的狐仙,一群沒有見識的蠢婦刁民。」丁承業沒好氣地罵了一句,無聊地在堤上走。

  「可不是,阿呆有甚麼本事,他也能跟縣尉老爺稱兄道弟?我呸!一定是大小姐使了銀子疏通關係,可她是女人,又不好直接出面與人打交道,這才讓阿呆出面應承,人家是跟咱丁家的銀子稱兄道弟呢,哪是衝他阿呆呀……」

  雁九跟在他屁股後面,笑嘻嘻地道。

  「哼!」丁承業憤憤不平地站住了,伸著脖子往地平線上看了看,不滿地道:「這人影兒還沒見著呢,爹就叫我出來接姐姐。至於嘛,要是我去,一定把事兒辦得比姐姐還漂亮。爹真是老糊塗了,他也不想想,百年之後誰給他披麻帶孝,誰給丁家傳宗接代,姐姐她成嗎?」

  丁承業得意洋洋地冷笑。

  他的大哥丁承宗已經回來了。丁承宗的傷比預料的要嚴重的多,只是事發之後,他深知只有盡快解決糧草問題,才能免致丁家滅門之禍,是以隱瞞了傷情,以免父親牽掛。

  他是從馬車上摔下來的,當時強盜突然殺出,他們措手不及,稍作抵擋,丁承宗所禦馬車的騾馬受驚,狂馳入荒地,車輪扭在沙地裡翻了車,車輪砸在他的大腿根上,雙腿齊根而斷,連那傳宗接代的物事兒都輾得不成樣子。下體一片血肉模糊,真是慘不忍睹。幸好數九寒天的,用藥又及時,沒有化膿發炎。

  他就近找了一處城池,把外傷養的差不多了才往回趕,這條命雖是保住了,可人已成了廢人。丁承業如今可是丁家千頃地裡的一根獨苗苗,丁家的香火,全要靠他傳遞,自然底氣十足。以前他還懼怕姐姐三分,如今他自覺丁家除了老爹,也就只有他才配當這當家主事的人,腰杆兒也就硬的多了。

  雁九眉開眼笑地奉迎:「那是,那是,不過大小姐這一番算是保住了咱們丁家,要不然少爺您不也是整天吃不香睡不香的跟著擔驚受怕,以後您可就是丁家的主事人了,這外人給您效力,您還得體貼關懷一番不是,何況大小姐怎麼說也是丁家的人。老爺一直想給大小姐再說門兒親事,以咱們大小姐的品貌身份,嫁得再不濟也是體體面面的士紳人家。丁家多幾個有錢有勢的親戚,那不就是二少爺您的助力?所以,您對大小姐,也該籠絡著點兒才是。」

  「嗯……,這話有理。」

  丁承業拍拍他的肩膀:「小九兒啊,你這個老小子,偶爾也能說出句人話來嘛,不錯,很不錯。」

  雁九笑得有點發苦,幹幹地道:「少爺您誇獎……」

  「回來了!回來了!」

  就在這時忽地有人發一聲喊,丁承業聞聲扭頭,縱目望去,只見天盡頭一線車馬,正逶迤而來,丁承業一雙俊眉微微一挑,細得有些刻薄的雙唇便抿了起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42
第062章 分岐

  「到了,到了!」離著一箭之地,許多婦人便扯著孩子衝上去,一時間哭的笑的,吵的鬧的亂作一團。

  前邊的車子還在走,眼看到了村口堤上,轎簾兒一掀,丁大小姐縴腰一折走了出來,亭亭立在車上,看著熟悉的景像,鼻子酸酸的,一雙眼睛也不禁濕潤了。可她的唇角,卻帶著歡喜欣慰的笑容。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車子還沒停穩,丁浩就跳下馬車,大步走向楊氏。此心安處,何以得安?若無一個心靈的慰藉,那便是沒心沒肺者的囈語了。獨在異鄉,縱然錦衣玉食,心境也是無比寂寥,只有一個牽掛著他的人,才會給他家的溫暖。這個人就是他今世的母親楊氏。

  「兒啊,兒啊,我的浩兒,」楊氏讓人扶著,像是見了失而復得的寶貝,跌跌撞撞地搶上來,兩行熱淚淋灕而下︰「你這孩子,長這麼大都沒離過丁家大院兒,咋不跟娘說一聲就去了廣原,這些天可想死娘了,我的兒……」

  丁浩搶上去攙住她的身子,楊氏淚珠撲簌簌滾落,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自己兒子,露出欣然的笑容︰「還好,還好,有點瘦,有點黑,可是看著結實,也精神。」

  「娘……」丁浩見楊氏真情流露,心裡一酸,這一聲娘喚得情真意切。「娘,你這是……你怎麼病了?」

  楊氏臉色憔悴,因為激動和喜悅,蒼白的臉上漾起一片病態的潮紅,丁浩一眼就看出她正在生病,不由大吃一驚。

  扶著楊氏的是丁府的針娘管事李大娘,年輕時與楊氏都是侍候夫人的丫環,彼此非常要好。她扶著楊氏,嘆道︰「小浩啊,你娘這麼多年來獨自拉扯著你, 又操持著那麼多事情,好人都要累病了。何況你娘自打生了你,就落下些毛病,一直就沒好好調理過,你上次發燒暈厥時,你娘一急就曾……」。

  「李姐,別說了,我兒剛回來,一路上不知道多勞累呢,跟他嘮叨這些做啥。浩兒啊,娘親手給你做了飯菜,就等著你回來呢。走,咱們回家吧。」

  「娘,你到底怎麼了,請郎中看過嗎?要是不行,咱請城裡郎中看看。」丁浩急起來。

  楊氏笑道︰「看過了看過了,咳,老毛病了,治不好,也死不了,浪費那錢做啥,娘還攢錢給你娶個媳婦兒呢,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娘一開心,什麼病都沒了。」

  「娘……」

  「好啦,咱不說這個,回家、回家。」

  丁浩見狀,只得收住了想說的話,摸摸懷裡的錢囊,他略感寬尉︰「回去把大小姐給我的那幾百貫錢交給娘,手裡頭寬綽了,再勸娘去看看病吧。」

  他扶著楊氏,和那些帶眼新奇地同他打招呼的人含笑應答著,向丁家大院走去。此時,丁承訓已經迎上了丁玉落,姐弟倆正在打著招呼。一旁雁九雁管事站在那兒,眼角瞟著丁浩的身影,曬然一笑……

  丁家祠堂。

  丁玉落一進村,就被直接帶到了丁家祠堂,丁庭訓正在這裡等著她。

  女人是不準進宗祠的,所以丁玉落見父親正在祠堂前等她,不禁大感意外。丁玉落急步上前見禮,丁庭訓看了看女兒,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但笑容一展即斂。他轉過身去,一步步走上台階,推開了宗祠的大門。

  沉重的宗祠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股檀香味兒從裡邊逸出。丁庭訓腳下不停,邁步走了進去,隨即淡淡地吩咐道︰「業兒、玉落,你們都進來。」

  「是!」丁承業詫異地看了眼姐姐,舉步走了進去。

  丁玉落以為自己聽錯了,遲疑道︰「爹爹,女兒……」

  「你進來吧,給列祖列宗上一柱香。」丁庭訓的聲音從祠堂裡傳出來,顯得有些沉悶。

  「是!」丁玉落提起裙裾,款款登上臺階。

  祖宗祠堂,她年年都要來拜,但這還是頭一次走得這麼近,甚至登堂入室,心情也有些激動。

  一進祠堂,丁玉落便吃了一驚,她大哥丁承宗正在裡面。他坐在一架籐椅上,腿上搭了一條毯子,臉色蒼白憔悴,兩眼無神,往昔的神韻全然不見。丁玉落急行兩步,眩然叫道︰「哥……」一語未了,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丁承宗向她溫和地笑了笑,豎起食指輕輕一搖,然後向父親指了指。

  丁庭訓中規中矩地跪在祖宗牌位前,手持一柱香,正在默默焚香禱告。丁玉落連忙拭了拭眼淚,站到了大哥旁邊。

  丁庭訓默禱良久,把香插入香爐,起身說道︰「玉落,你來上香。」

  「是!」丁玉落從案上取了一柱香,就著燭火引燃、煽滅明火,在蒲團上跪了下來,焚香禱告。

  一旁丁庭訓道︰「列祖列宗在上,丁家逢此大難,幸有佳女玉落,化險為安,保全丁家。今日不肖子孫丁承訓攜子承宗、承業、女玉落,告祭祖宗,祈列祖列宗保佑丁家太太平平、一帆風順。」

  丁庭訓說完與丁承業一起扶起長子本承宗,父子三人也鄭重地向祖宗牌位拜了三拜,這才依次站起,丁玉落搶過去,與丁承業一起把大哥扶回籐椅。

  看看兩子一女相親相敬的模樣,丁庭訓欣慰地一嘆,說道︰「走吧,咱們到議事廳說說話。」

  丁承宗由兩個家丁抬著,父子四人來到過廳旁的宗族議事廳,侍女獻上一杯香茗,然後悄悄退了出去,為他們掩上了房門。

  丁庭訓擺手道︰「你們都坐吧。」丁玉落和丁承業忙退到一旁椅上坐下。

  丁玉落這時才仔細打量了父親幾眼。才不過月餘未見,父親明顯老了許多,鬢邊的白髮更明顯了,臉上的皺紋也清晰可見,這段時間的煎熬,看來真的讓這位老人心力憔悴到了極點,她悄悄地嘆了口氣。

  「玉落,往來的書信所敘不詳,如今你的兄長和弟弟都在這裡,你且把這一路上的事再好好的說一遍。」

  「是,爹爹。」丁玉落欠了欠身,便把一路經歷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尤其是她到了廣原城之後,便向父親傳書說軍糧已經運到,因為延誤了六日,程將軍 大為不滿,不過並無問罪之意,至於糧草專營一事,正在竭力周旋之後,就因往來太遠,沒有再傳遞過消息,這時更要詳細敘說一遍。

  丁承宗一旁聽的暗暗撇嘴,他始終不信,丁浩那個蠢如村牛的呆瓜居然有這樣的頭腦和口才,可是他又沒有依據駁斥姐姐的話,是以只是面帶不屑的冷笑。

  丁庭訓一直對丁浩母子避而不見,也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對母子,故而對他們母子的情形所知極為有限,因此並不太瞭解阿浩平常的為人性格,聽了丁浩那些事跡反而沒有感到奇怪。

  他聽罷整個事情經過後,微微地闔起雙眼,仰起頭來長長地吐息,喃喃道︰「萬幸,天佑我丁家啊……」

  他瞑思半晌,忽地雙眼一張,問道︰「你說,是丁……丁浩勸你由曲入直,鼓動廣原官吏上書擴建官倉,從而解了程防禦的後顧之憂?」

  「是,清水鎮上趙縣尉丟失官印、洹水鎮上眾捕快率囚犯作難、大雪封路製作雪撬,都是丁浩之功。到了廣原,由於他誤打誤撞救了廣原將軍程世雄之子,程家上下對他甚為優容,有他從中斡旋,又為女兒出謀劃策,女兒才能保住了咱丁家這樁至關重要的大生意。」

  丁玉落抿了抿嘴唇,正容說道︰「爹,女兒在路上多虧丁浩扶持,所以許了他一個管事的職位。當時情形,不能請爹爹示下,如今這件事,還要請爹爹著落下去。」

  丁庭訓還未說話,丁承也已陰陽怪氣地冷笑道︰「咱們丁家任免管事、提拔奴僕,什麼時候輪到女兒家做主了?爹,我可沒聽你立過這樣的規矩!」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46
第063章 父子

  丁玉落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質問道:「哦?我是個女兒家,過問不得丁家的事。那麼丁家大禍臨頭,險遭滅頂之災的時候,你丁二少爺這個響噹噹的男子漢在什麼地方?」

  「你……,我不是……哼!」丁承業惱羞成怒,不提這事還好,提起這事他就一肚子火。無端被人在頭上扣了個屎盆子,而且這種越描越黑的事辯不得說不得,弄得他在霸州城裡成了人家背後說三道四的笑話兒,到現在都藏在家裡不敢去見昔日那些朋友,丁玉落偏還要提起這事來。

  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丁玉落淡淡一笑,又轉向丁庭訓道:「爹爹,丁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偌大的人家,治家如治軍,講的就是賞罰分明。若非丁浩,咱們丁家現在是一種什麼局面?這樣大的功勞,什麼樣的賞賜都是應該的。不,不是賞賜……」

  丁玉落激動起來,凈玉似的臉頰上浮起兩抹激動的紅暈:「是感謝!感謝他救了丁家,救了丁家的產業,救了丁家人的性命。」

  丁承業冷笑道:「他是我丁家生、丁家養的奴才,為我丁家效力理所應當,哪有主子感激奴僕的?你說他有功勞,成啊,賞他百十貫錢,他就得感恩戴德,還想要什麼?爹,咱丁家的管事,哪一個不是跟著您風裡來雨裡去,辛辛苦苦十多年才熬到這個位子上。阿呆?哼!他是個什麼東西,就出去這麼一趟,回來就做大管事,其他的人會服麼?給咱丁家兢兢業業幹了幾十年的老家僕們會服麼?」

  丁玉落注意到大哥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往常那麼精明幹練的人,如今精神那麼萎靡,坐在那兒兩眼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們這裡爭論的這麼激烈,他坐在那兒卻一言不發,彷彿這些事與他全無關係,以前能在爹爹面前一錘定音的可只有他呀,丁玉落心中不由一慘。

  大哥這一輩子算完了,這個家如果讓老二這個敗家子兒掌著,父親辛苦創下的這份家當早晚要敗光。無論如何,我得煞住他這股子威風 。

  丁承業此時就像一隻鬥雞般精神昂揚,以前大哥與父親討論大事時,哪有他置喙多嘴的份兒,可現在大哥卻只有一旁聽著的份兒,丁家這一輩兒,就他一個帶把兒的了,這就是本錢,丁承業底氣十足,要不是一向畏懼的老爹還坐在上面,簡直就要目空一切了。

  「爹,你可不能聽姐姐胡說,婦道人家,有甚麼見識?那丁浩到底有沒有這本事還很難說,你知道那些刁民都議論些什麼?說他上次高燒將死時神魂出竅,得了狐仙點化,你聽聽,你聽聽,子不語亂力亂神,咱們丁家能用這樣的人?西北民風剽悍,多有人利用神鬼之說蠱惑鄉民扯旗造反、佔山為王的,如果咱們用了這麼個人物做大管事,官府會怎麼想?」

  丁玉落怒氣衝衝地道:「爹,我是丁家的人,此番廣原運糧,我不說苦,不求功,可是這丁浩的這份功勞,我一定要為他請。如果這樣的大功都被輕輕放下,以後還會有人為丁家效力麼?若再有災難臨時,只怕大廈未頃,猢猻盡散,還會有人與丁家同甘苦共患難麼?」

  丁承業冷笑道:「這像甚麼話,好像離了那個阿呆,咱們丁家就大難臨頭了似的,咱們丁家什麼時候淪落到倚靠一介家奴才能支撐的地步了?丁家有爹爹、有大哥,還有我,怎麼就差了一個低賤的下人?」

  「你簡直混帳透頂!」丁玉落氣得玉面飛紅,拍案而起。

  「你偏倚外人,是何居心?」丁承業翻著白眼,寸步不讓。

  「夠了!」丁庭訓「啪」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出去!」

  姐弟二人一齊住口,丁庭訓伸手一指,喝道:「在祖宗祠堂,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你們兩個,統統給我出去!」

  丁玉落和丁承業互相看了一眼,齊齊冷哼一聲,大步向外走去。

  門「哐」地一聲關上了,丁庭訓籲了一口氣,默然半晌,他才看向一直坐在那兒,恍若一切與他全不相乾的長子,疲憊地道:「承宗,你怎麼看?」

  丁承宗淡淡地道:「這……要看爹爹的意思。」

  丁庭訓黯然道:「承宗,爹這不是在和你商量麼?爹知道……這一次你的創傷太重,可是……日子總要過下去,你得打起精神來啊。你二弟性情浮華,難成大器,就算以後你不能拋頭露面,也得你幕後把持,操著這舵,爹才放心得下呀,你若總是現在這副樣子,你讓爹如何是好?我已經老啦……宗兒,你是在怨恨爹爹麼?」

  丁庭宗淡淡一笑,輕聲道:「爹,我是丁家長子,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果我命中該有此劫,就算我在家老老實實坐著,房頂大風刮下片瓦來,一樣要了我的性命。兒子再混,又怎會對爹起了怨尤。我是說,如何安排那個丁浩,還是要看爹……對他……是什麼意思。」

  丁承宗把「意思」兩字咬的很重,丁庭訓眉頭一擰,疑道:「宗兒,你到底在說甚麼?」

  丁承宗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輕聲道:「爹,其實……知道丁浩真正身世的人並不少,他們只是不敢在你面前提起來而已。丁浩這個人,兒子不是很瞭解,可是兒子相信玉落,她既說此人有這樣的才能,那兒子便相信他是真的有這樣的本事。

  問題是,丁家是不是真的離不開他?不是!如果有了他,對咱丁家來說,是錦上添花,沒有他,咱丁家也不會就此沒落。他對丁家是有大功的,而且是解危倒懸的大功,持公而論,丁浩當賞。可是這賞要怎麼賞?可以給他千貫賞賜,可以給他三間瓦房、幾畝良田,也可以讓他在丁家做個大管事。」

  他雙手扶著籐椅,脊背微微挺直起來,目光直視著丁庭訓,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一切都要看爹對他今後是什麼打算。爹要是想讓丁浩認祖歸宗,可以給他的何止是一個大管事?如果爹不想承認他是丁家人的身份,那麼……,他越是胸懷韜略、才智過人,丁家越是用他不得,絕不能……讓他沾惹半點權力!」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50
第064章 母子

  整整一冬沒捨得吃的白面,從缸底掏出來烙成了一張張面香撲鼻的大餅,水靈靈的小蔥、熱氣騰騰的茶水,還有幾道葷素搭配,看著就十分可口的小菜都放在炕桌上。

  楊氏坐在炕上,喝光最後一口藥汁,把碗擱在炕沿上,看著對面丁浩狼吞虎嚥地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笑道:「浩兒,菜好吃嗎?」

  「嗯!」丁浩咬了口大餅,一邊吃菜,一邊含糊不清地道:「好吃,說實話,這次跟著大小姐出去,苦是苦了,累也是累了,可是在吃食上,大小姐卻沒虧待了咱們,只要不是荒山僻嶺,那就一概是大魚大肉管夠。可是也真奇怪了,平時在家的時候,就是饞肉,可這天天大魚大肉了,卻怎麼吃也不香,就是喜歡娘做的菜。」

  「呵呵,咳……你這孩子,現在也學會嘴甜了。」

  楊氏輕輕揉著心口,展顏笑道:「你這孩子是真的出息了。你做的那些事呀,我都聽回來報信的人說過了,大家都說,你這次立了這麼大的功勞,老爺一定會給你個大管事的事兒做。」

  楊氏越說越開心,她坐起來,盤起腿,笑著輕嘆,悠然道:「我家浩兒出息了呀,等你做了大管事,這月例錢就多了,這些年娘口挪肚攢的,也給你攢出來些,嗯……等落了實信,娘就讓你李大娘幫著尋個合適的人家。」

  「娘。」聽到這裡,丁浩放下了筷子,正色道:「娘,浩兒有些打算,本來想回頭再和你細說,娘既然提到了,那浩兒想跟你商議一下。」

  「什麼事?」楊氏問。

  丁浩冷靜地道:「娘,我要離開丁家。」

  「啊?」楊氏一驚,幾乎失手碰掉了炕沿的藥碗,連忙道:「你要離開丁家,離開丁家……你……要去哪兒?」

  丁浩沉靜地一笑:「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本來,兒也心中忐忑,可是這次出去,一番經歷,我已有了信心。別處不提,兒若去臨清縣謀個小吏、或去廣原,都不愁沒有生路,廣原防禦使程世雄程大人那裡,兒也是借得上力的。」

  楊氏不知道防禦使是什麼官,不過卻知道丁家這麼大的家業,也是靠為程世雄做事才置辦下的,兒子如果能有大出息,那是每一個母親的夢想,可是兒子畢竟一輩子沒離開過自己,她怎能割捨得下。

  沉吟半晌,她才依依地道:「兒呀,你有心出去闖蕩一番事業,娘不想攔你,可是……現在你立下這麼大的功勞,老爺是一定會重用你的,再到他人處從頭做起,合適嗎?你也不小了,娘還盼你早日娶妻生子,有個大孫子抱呢,你這一走……」

  「娘,兒要走,自然是要把你一起帶走的,怎會捨下娘親在這裡?」

  楊氏一聽慌張起來,忙道:「兒啊,那是不可能的,娘是跟丁家簽了賣身契的,生是丁家的人,死是丁家的鬼,哪能說走就走。」

  丁浩微笑道:「這個麼,讓兒子來想辦法,娘不必擔心……」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纏得結實的袋囊,遞給楊氏,楊氏打開,看著花花綠綠的紙張發愣:「兒啊,這是甚麼?」

  「這是銀票,一共五百七十兩,能兌五百多貫呢,娘收著,咱們先把娘的病治好,至於以後的前程去路,有銀子墊底,也不至於流落無著。」

  楊氏吃驚地問:「浩兒,你……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錢?」

  「娘,你放心吧,兒既不偷也不搶,這是兒為丁家辦事,疏通程將軍府的關係,採辦禮物的節餘以及得到的賞賜,都是乾凈的。」

  楊氏發了會怔,輕輕搖頭:「浩兒,娘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如果隨著你奔波他方,怕是承受不起,那不是要拖累了你?再者說,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丁家,你讓我走,我心裡慌得上啊。浩兒,到了別處就比丁家莊強嗎?咱們母子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如今有了這麼多錢,那就更好了,你在莊上置幢宅院,又做著丁家的管事,體體面面,娶妻生子,比什麼不強?」

  「娘,丁家再好,也是丁家的。我這個丁浩,與丁家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丁字來,卻不是一路人。」

  楊氏默然不語,丁浩又道:「娘,出去闖蕩,確有風險,而且一定會吃不少苦,的確不如在這兒安逸,可是不管怎麼樣,只要闖蕩出一份事業,不管那事業大小,都是咱自己的。在丁家再如何效命,還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楊氏訥訥地道:「你這孩子,娘根本不明白你的想法。做丁家管事何等體面,多少人盼都盼不到呢,怎麼就成了寄人籬下了,你看雁管事、柳管事他們,哪個人不是置辦了自己的家業,過得殷實自在、體體面面?」

  「體面?」丁浩失笑:「在丁家看人眉高眼低的也叫體面麼?就算丁家這一輩子都不負我,錦衣玉食、生活無憂,兒最多也就像雁九一樣,別人面前是個爺,丁家人面前就是孫子。人家拿你當人你才是人,不拿你當人,那就連條狗都不如。娘,兒不想一輩子寄人籬下!」

  楊氏說不過他,惶措失神,語氣裡已帶著些哀求的意味:「哪有……哪有那麼不堪的,你這孩子的心氣兒也太高了些。浩兒啊,娘在這生活了一輩子,這兒就是娘的家。臨到老來,娘不想再離開,真的不想走,咱們真的就不能留下麼……」

  丁浩見她如此作難,心中微微一動:「她是老來戀家,還是舊奴戀主,亦或對那偽善的丁庭訓還是割捨不下?我倒要摸清了她的心思,才好對症下藥。」

  便緩和了顏色,微笑道:「娘,你不必著急。這事兒還不急於一時,您回頭再好好想想。現在你的身子骨不太好,禁不起長途跋涉,咱們先找個好郎中,給你好生調理一下身子,等治好了病,咱們再做打算。」

  丁浩出了趟遠門兒,才知道為什麼有些老農一輩子都不曾離開家門方圓十里。這時的交通實在是太糟糕了,就算他這副身板兒還算強壯,乘著大車行一天路都顛得幾乎全身骨頭散架,讓楊氏這樣身染沉屙的弱質女流強撐著奔波下去,只怕沒到廣原她就沒命了。古人常說什麼水土不服,很大原因倒是因累生疾,客死異鄉。

  如今母親拐不過這個彎兒來,丁浩便把這事暫且擱下,想著回頭再慢慢做她的工作。楊氏心裡終究是向著自己的,只要她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還怕她不跟著自己離開?

  楊氏見兒子不再堅持,心中大感寬慰,連忙應承下來,暗暗想道:「兒子大了,見識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這心也野了,赤手空拳的打天下,是那麼容易的?棄主之僕,再想尋個人家當差,可是沒人肯用的呀。當年老爺已有根基,尚且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上下打點,陪笑應承,一個不慎全部心血就可能盡付流水,這孩子,想的真是太簡單了。我得盡早兒托李大娘給兒子說門親,等有了稱心如意的媳婦兒,就能拴住浩兒的心了。」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54
第065章 意難決

  丁家祠堂的議事廳內,如今只留下丁承宗一個人徘徊,房中沒人的時候,他便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原本挺得筆直的腰桿兒微微地彎了下來,腳下的步伐也有些無力。

  踽踽徘徊,繞行半晌,他才嘆息一聲,無力地在椅上坐下,伸手去拿茶杯,這才發現茶水已經涼了。剛欲張口欲喚人來倒茶,可是他的手剛剛抬起,卻又垂了下去,將整個身子蜷進椅子,一臉的意態索然……

  那一年,也是一個冬天,自己的事也已經小有局面。臨近年關,進城送禮,陪賀押司飲酒,酩酊大醉歸來,一時情欲難遏,佔了丫頭楊氏的身子。誰想就這一夕之歡,楊氏便珠胎暗結,唉,真是冤孽呀。

  那時他立業不久,正需借重夫人娘家之力,怎好年紀輕輕便納一妾。況且楊氏雖然清秀,卻非絕色佳人,若非酒醉,他斷不至冒著得罪夫人之險拖她上床,酒意一去便已後悔不迭,自得知她有了身孕,便軟硬兼施,讓她那把孩子打掉。

  誰知她卻堅決不肯,真是可笑,一個簽了死契的卑賤家奴,難道還妄想攀上枝頭當鳳凰?費盡了心機,總算把她調離了夫人身邊,把這事瞞了個嚴實,可是等到孩子生下來,風言風語慢慢的還是傳開了。

  想來就是那賤人自己張揚出去的,不然怎會弄到整個丁家大院盡人皆知?想迫我就範?真是豈有此理!

  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年,風言風語終於還是傳進夫人耳朵裡了。那時夫人剛剛懷了承業,本來性情就有些喜怒無常,得知真相後跟他拗氣回了娘家,結果遇了匪患,就此陰陽兩隔……。要不是那賤人,我的夫人怎會慘死,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啊!

  丁庭訓長長地吐了口氣,雖事過多年,至今想來心中猶自難消憤懣之意。

  如今該怎麼辦呢,恁心而論,那個丁浩若真如玉落所說,倒是一個守業的極佳人物,承宗已經廢了,承業那孩子……也不知幾時才能立事,如果讓他認祖歸宗……

  不可以啊……

  丁庭訓暗暗嘆息了一聲︰「這麼多年為奴為僕,她母子真的心中沒有芥蒂?就算我豁出老臉來認了他,他也是庶子,萬萬沒有棄嫡子而就庶子的道理,他是不能繼承家業的,我已經有負結發之妻,決不能再負了她的兒子。可是這丁浩一旦大權在手,豈肯甘心為他人做事?野心如野草,一旦滋生,又失去控制,萬頃良田都要變了荒蕪……」

  丁庭訓心意難決,徘徊不定,不禁又想到了這次運糧出岔的事情。他已經報了官,也請了商場上手眼通天的朋友幫著打聽,可是直到現在還不知那夥匪徒的來龍去脈。

  按承宗的說法,丁家是有內奸的。否則以他的小心和隨時改變的路線,強盜縱然提前盯上他們,要尾隨劫殺容易,要提前在去路上設下埋伏那也是斷斷不能的。可是這內奸……到現在一樣挖不出來。為了穩定人心,有內奸的事還不敢張揚開去,這可是梗在心頭的一根刺。

  丁家這一劫雖然熬過去了,卻是元氣大傷。不知多少富紳糧商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盼著丁家再出亂子,趁機取而代之。內憂外患,外賊內鬼,這種時候是不能再有什麼讓人指摘非議的地方的。丁浩在廣原將軍面前說得上話,留下他,也更有助於穩定丁家已經開始動搖的霸州首富地位,可他偏偏身份如此尷尬,我該怎麼安排才好呢?

  丁庭訓沉思良久,忽地站定身子,揚聲喚道︰「來人!」

  房門一開,雁九跟隻鼴鼠似的拱了進來,點頭哈腰地笑︰「老爺,您吩咐……」

  丁庭訓淡淡地道︰「老夫午睡之後,帶丁浩來見我。」

  雁九一呆,隨即應承道︰「是,老爺。」

  丁庭訓舉步出了房門,雁九目光一閃,忙也趨身跟了上去……

  丁浩門外院裡,一群丁府家人蹲在那兒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扯閒聊。

  「阿呆,你說說,那大將軍的劍法到底多厲害,聽說唐朝時候有許多劍仙,什麼空空兒,聶隱娘、紅線女……,程大將軍的劍術既然是大唐三絕之一,豈不是比那些甚麼劍仙還要高明?他也能飛天遁地麼?」

  丁浩笑道︰「程大將軍的劍法的確是厲害的,像我這般的人物,恐怕百十人也不是他對手。可是飛天遁地卻不可能,那傳說中的空空兒、紅線女一類的劍俠劍仙,還不是為各地藩鎮大將軍們效力的?他們啊,只不過被後人傳來傳去,傳成了萬人敵,其實我看,百人敵也就是最厲害的了。」

  「問那劍術作什麼,你們買得起劍、練得起劍麼?」

  臊豬兒上躥下跳,急不可耐,脹紅著臉道︰「俺跟你們說,這次出去,俺才是大開眼界的人呢。吳家彩棚你們聽說過麼?咱們西北有名的瓦舍伎樓,嘿!他們的台柱子『一碗玉』,那可是掐一把都出水兒的大美人,她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臊豬兒還沒說完便笑的前仰後合,他本想賣個關子吊吊大家的胃口,可惜他的話說的語無倫次,鉤都沒放下來,你讓人家如何吊胃口?

  一眾家丁執役莫名其妙地瞪著他,終於有一個人伸手摸摸他的腦門,詫異地道︰「沒發燒啊,我說臊豬兒,你別是中邪了吧?」

  大家正說笑不休的當口兒,雁九雁管事出現在他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呆,這次出去,你可風光的很吶。」

  「九爺誇獎,丁浩不過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罷了。如果當時九爺在家,這事兒一定做得漂漂亮亮,比丁浩高明百倍。」

  丁浩本來正蹲在地上跟幾個家丁聊著天,見他到了連忙站起答話。話是好話,臉上也是一副恭遜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異樣,可是雁九就是覺得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譏誚輕蔑的神韻,於是臉色更加的沉鬱。

  他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不管怎麼說,這回往廣原送糧,你可是風光無限啊。大小姐在老爺面前為你苦苦哀求,老爺開恩,決定午飯之後見你一面,到時你往後宅裡去,聆聽老爺垂訓教誨。」

  「丁玉落為我苦苦哀求,丁庭訓才肯賞臉一見?」丁浩心中騰地燃起了一把火,他咬了咬牙,強忍怒氣應道︰「是,丁浩知道了。」

  「嗯,午飯過後就去,莫讓老爺等你。」雁九冷冷地交待了一句,便轉身走了。

  「浩兒,雁管事來過?」楊氏聽說了消息,扶著門框站在門口問道。楊浩連忙迎上去道︰「娘,春寒寥峭,風也正大,你怎麼出來了,快回房歇著,莫要著了風寒。」

  「嗯,娘這就回,雁管事來,是什麼事兒呀?」

  「沒什麼事,就是說老爺要見見我,要我午飯後去後院候著。」

  楊氏聽了頓時激動起來︰「老爺要見你?太好了,太好了,浩兒啊,你晌午吃過飯就去,可別讓老爺等你。」

  「娘,我知道啦。」

  「還有,在老爺面前說話,千萬要記得分寸,不該說的話別說,不該提的別提,老爺要是打賞,記得要謙遜辭讓……」

  丁浩苦笑,愛人的溫柔和老娘的嘮叼,都是讓男人無法招架的武器,他除了點頭應承還是點頭應承,完全無法在楊氏面前說個不字。

  「哎呀,你穿這身兒可不行,我得趕快給你找身新衣裳,你等著,可別亂走啊,小心誤了時辰。」

  楊氏說著,急急地回了房,丁浩站在廊下,只能向著天上的太陽翻個無奈的白眼兒。

  不遠處,傳來臊豬兒嘎嘎的笑聲︰「『一碗玉』啊,『一碗玉』你們都沒聽說過?土包子啊,你們真是一群土包子,哈哈哈……,俺跟你們說,俺可是開了眼界啦,那個 啊,又白又圓,那個奶子,又圓又白,哎喲我的個親娘唷,哇……哈哈哈……」

  「這夯貨說什麼呢?」

  「誰知道,沒頭沒腦的。」

  「出去一趟回來,話都說的顛三倒四了,不是撞邪了吧?」

  「未必,我看八成是發了豬瘟……」

  丁浩聽了忍不住「噗哧」一笑。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1:57
第066章 各有胸懷

  丁府,三進九重的一個大院兒,第三進三套院落與丁浩的住處相距不過裡許,但這裡卻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走進來。

  不到這裡,不知丁家富貴。這裡墻上的每一塊磚,房上的每一片瓦、堂下的每一根立柱、腳下的每一方石,無不精雕細琢,巧用功夫,無論房捨建築,還是院落中的花木池石,錯落有致,盡顯大氣和雍容。

  內府侍婢蘭兒得了雁管事的吩咐,把他引進了後宅,走曲苑繞迴廊、跨石橋穿小亭,直趨後宅最深處,最後停在一處肅穆華貴的院落。這裡就連門扉、窗欞,都是用昂貴的金絲楠木打造的,花木疏朗,紅欄朱瓦,盡被圈在高高的院墻之內,看上去竟有一種侯門似海的感覺。

  「這位姐姐,老爺在哪裡?」丁浩客氣地問了一句。

  蘭兒白了他一眼,眼中帶著鄙視和厭惡,不屑地道:「老爺剛剛午睡,你就在這兒候著吧。老爺醒了,自會有人喚你進去。」說罷一拂衣袖揚長而去。

  丁浩一呆,旋即怒氣陡生,你既要午睡,喚來我做甚麼?

  他雙眉一振,轉身便走,隱在墻角暗處的一雙眼睛不由一亮,不料丁浩走到月亮門處卻忽地站住,只見他仰臉望天,嘴唇微動,也不知在喃喃自語些什麼,過了半晌,竟然轉過身來,一步步走迴廊下,氣定神閒地住那兒一站,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

  墻角那雙眼睛微微露出詫異之色,略一思忖,便悄悄地消失了。

  丁浩在廊下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兩腳都站得酸了,就在這時,裡面有人咳嗽了一聲,丁老爺起來了。

  丁庭訓一醒,在外屋侍候的丫環便端了痰盂茶盞進去,請老爺漱口更衣,一番忙碌,丁庭訓著衣出來,向丫環問道:「你去看看,那丁……丁浩來了麼?若是到了,喚他進來見我。」

  「是!」那小婢應了一聲,打開房門一瞧,正見丁浩站在廊下,便抿嘴兒一笑,說道:「阿呆,老爺叫你進來呢。」

  丁浩聽了吐口濁氣,舉步向門內走去。

  一進門,就見丁庭訓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椅上,臉上平靜如水,可是一雙眼睛卻帶著些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神情有些複雜。

  「丁浩……見過老爺!」丁浩遲疑了一下,舉步上前,向這個第一次正面面對,卻與自己這具身體有著父子血緣的丁家老爺叉手施禮。

  「罷了,站著回話。」聲音平淡中帶著威嚴。

  「是!」丁浩往旁邊一立,不卑不亢,目不斜視。

  丁庭訓脧著他的舉動,眼角微微一跳,隨即便稍稍耷下,緩緩地說道:「丁浩啊,此次往廣原運糧,你一路出謀劃策,出力甚巨。大小姐已經把經過跟老夫說了,老夫很是欣慰。」

  「老爺誇獎,這都是大小姐主持大局,丁浩奔走效力而已。若不是這許多年來,老爺經營西北,廣交人脈,也不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丁庭訓嘴角牽動了一下算是表示笑意:「你輔佐小姐有功,理應獎賞,不知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若是想在丁家擔個差使,老夫就提拔你做個管事;若是你想自立門戶,那老夫就賜你千貫銀錢,再辟一處宅子、兩三畝地給你,兩者任選其一,不知……你要甚麼?」

  丁庭訓說完,不動聲色地看著丁浩。

  丁浩微微躬身,鎮定地道:「老爺,丁浩不要老爺賞的錢物,也不要老爺提拔的管事,丁浩只想向老爺求一樣東西。」

  「喔?」丁庭訓捋著鬍鬚的手停住,深深地注視了丁浩一眼,問道:「甚麼東西?」

  「家母的賣身契!」

  丁庭訓的腰板兒一下子挺了起來,隨即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慢慢坐了回去:「楊氏的賣身契?嗯……你要她的賣身契,是何用意?」

  丁浩微躬的腰桿兒漸漸挺直,眉宇之間一片肅然:「丁浩想給母親掙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份,以盡人子之道,如此而已,並無甚麼用意。」

  在宋以前,家僕就是家奴,是家主的私有財產,雖然若是做出杖殺奴婢一類的事情官府仍要究辦,比如大唐著名的女冠名妓魚玄機打死了丫環,同樣也是重罪。不過除了殺傷人命這樣的大事,家主對奴僕的處置權非常廣泛。

  而且即便杖殺奴婢,一般也是大城大阜的官府才會去管,山野鄉村,大家大族隻依宗法就可隨意處治犯了族規的人,更別提豪門大戶打死奴婢了。只要沒人告發,民不舉,官不究,官府才懶得計較。豪門大族在地方上的勢力如同土皇上,真要打死個奴婢,又有誰敢去告發?所以家奴實際上是連人身保障都沒有的。

  到了宋朝,朝廷已有明令頒布,聘用的奴僕,是傭而非奴。傭是職業,身份雖也低賤,卻和奴完全不同。傭比奴擁有更大的人身權利,可以合則來不合則去,只要你有本事,可以科舉、可以做官,並不計較你為僕的經歷。傭雖然還是和現代的受僱傭者無法相比,不過比起以前的家奴已是天壤之別。

  不過由於大宋剛剛立國不久,正處於新舊兩製的交替時期,因此奴與僕尚處於並存階段,還有許多大戶人家擁有大量的家奴。這些舊製遺留下的家奴,不受新律的保護,所以不要說平民,就是家僕,對家奴也有些輕鄙。奴,是屈辱低賤的身份,丁浩出於孝心,要為母親討回賣身契,這個理由倒也充份。

  丁庭訓目光閃爍,些許驚訝迅速斂去,仔細打量丁浩半晌,才淡淡地道:「老夫惜你本事,本有意許你一個管事的身份,你做了管事,自然擁有相當的權力,那時你母親縱然還是家奴身份,在這丁家莊裡,又有誰敢小瞧了她去?何必為了一個虛名,放棄對你真正有幫助的東西?」

  「老爺,為人子的,哪有希望自己母親一世為奴的,丁浩不想做甚麼管事,只想換得母親的自由之身,這是做兒子的一片孝心,還請老爺成全。既然老爺說那只是一介虛名,那……便賜還家母的自由之身又有何妨。」

  丁庭訓一雙渾濁卻不失精明的老眼深深地凝視著丁浩,丁浩神色從容,目光坦然,過了半晌,丁庭訓慢慢垂下眼簾,「呵呵」地笑了兩聲:「你記住,就算你立了再大的功勞,也是我丁府的一介家僕,做為家主,老夫要賞你,並不是跟你做生意,由得你討價還價。一個管事身份、一千貫錢外加一處宅子,你可任選其一,沒有第三個選擇。」

  「丁浩只想要家母的賣身契!」

  丁庭訓眼皮一抬,兩道淩厲的目光從那雙略顯渾濁的老眼中迸射出來:「老夫決定了的事,丁家上下還從來沒有人敢拂逆我!」

  「老爺,丁浩不是拂逆你的命令。」丁浩平靜地道:「我所要的並不多,僅僅是還家母一個平民的身份,這樣的要求不過份吧。老爺若是怕引起其他家奴的妄念,那麼……請老爺開出一個價碼來,丁浩願為母親贖身。」

  丁庭訓雙眉一揚,不怒自威。丁浩毫不示弱,兩人目光交鋒良久,丁庭訓不怒反笑:「多少人想求我丁家一個管事都不可得,你卻避之不及,也是一個異數。你不要再與老夫相爭了,這樣吧,你娘有病在身,老夫便派你個相對輕鬆的差事,月例錢卻也不少,這樣你既有閒暇,也有餘財可帶她進城看病,好生調養。咱們以半年為期,半年之後,如果你做事認真,頗有成就,老夫會考慮……把她的賣身契還給你,如何?」

  丁浩心裡「砰」地一跳:「他非要留我半年是何用意?半年……半年之後,正是丁家向廣原交付大批糧草添充官倉的時間。估計程將軍也是那時發兵北伐,風雲際會,倒不會誤了我的大事。現如今他不肯交出母親的賣身契,我也無法強求,再說母親身染沉屙,本來就不能遠行,她又是不想走的,我不妨與這老狐貍虛與委蛇,且把母親的身子調理好,再說服了她,半年之期一過,再來與他丁庭訓論個長短,那時他仍藉故拖延的話,就是他理虧在先,說不得我就要祭出程將軍來壓他一壓了。」

  想到這裡,丁浩追問道:「只以半年為期?」

  「不錯,就以半年之期。」

  「好!既如此,丁浩就依老爺,咱們一言為定!」

  今日把思慮已久的決定說出來,丁浩的心裡頓時輕鬆起來,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抬頭看著院墻外湛藍天空的一朵白雲,胸懷為之一暢:「半年之後,我就徹底離開丁家大院,從此海寬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望著丁浩離去的背影,沉默許久,丁庭訓才喃喃地道:「想不到,你竟想永遠離開丁家,老夫還真是看輕了你。如此說來,半年之後,我倒不妨送你一份豐富的程儀。現在麼……老夫倒要瞧瞧,把一條嘎子魚扔進這趟渾水,能不能攆出那條深藏地底的泥裡骨子……」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3:49
第067章 浩兒選妻

  丁家如今又多了一個大管事,這個大管事以前叫阿呆,現在自然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丁府其他的管事和一些有資歷的老人叫他丁浩,其他的年長者叫他丁管事,年輕人則不管比他長著幾歲還是小了幾歲,一律都叫他浩哥。

  浩哥的差使很雜,他是丁家解庫的盤庫巡察,需要不定時的巡察丁家開在霸州城裡的幾家解庫,督查他們的經營,這樣的特權可不小,以前除了丁大少、丁二少,也就只有雁九才有這樣的權利,僅這一條看來,他就是丁府新貴了,一躍成為丁老太爺的心腹之人。

  此外,他還兼著丁府內宅的採買差使,管採買可是一項令人眼熱的肥差,後宅裡的姑娘們,如今見了阿呆那是一口一個浩哥兒,叫的聲音甜甜的、膩膩的,就像發春的貓兒,叫人聽在耳裡,好像撓在心上,偏又搔不得癢。

  如今又傳出風聲來,說是今年丁家放種糧的差使要交給丁浩主持。丁家每年春天都在丁家祠堂東墻外的角門房裡設一個點兒,把優質糧種賒給佃戶,佃戶們畫押簽收,秋天從他們上繳的糧食中扣除糧種成本。

  統一採購、儲存優質糧種,春天分發給佃戶,是為了保證種植質量,免得秋後糧食欠收,佃戶受損,東家也沒有好處。再加上這糧種又是賒來的,遠比自己掏錢去買合適,所以佃戶們都愛用丁家的種糧,為了自己能多分一些糧種,能分一些好糧種,對掌管放糧種的管事,佃戶們都是極盡巴結之事的,如今這風聲一傳出來,丁浩不但是丁府新貴,而且儼然成為全村百姓眼裡的紅人了。

  丁浩做事很認真,並不因為他已打定主意離開丁府而隨意敷衍。要嘛不做,做就要做好,這是丁浩一貫的態度。同時,他也把丁家的這些事務當成是對自己的一種歷練。

  一法通,百法通,世間萬事都有相通之理,現在多些歷練,自己獨自闖蕩時,就能多一些經驗。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小事不懂得如何做好,那樣的人能做大事麼?所以他對自己負責的事情總是斟酌再三,盡量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丁家大宅許多管事雖然眼紅妒嫉他的受寵,但是對他的老練也是暗暗點頭的。

  由於他的差使比較隨意和輕鬆,代表東家進城去解庫盤庫時或者採買日常用品時,他也時常帶上母親,請城裡有名的郎中診治看病,開藥調理。不知是因為兒子的出息讓楊氏喜在眉梢,還是那些藥湯真的管用,楊氏的病漸漸有了起色,臉上也多了幾分正常的血色。

  楊氏的病有了起色,丁浩也就放下心來。這段時間,丁浩正忙,病情有了起色的楊氏更忙,忙著給兒子張羅個稱心如意的媳婦兒,只是丁浩整日在外奔波,對這些事兒還毫無察覺。

  此刻,楊氏和李氏老姐倆兒正盤膝坐在炕頭上,逐個品評著村裡適嫁的姑娘。

  「李姐,你說老趙家那閨女怎麼樣啊?她在你身邊跟著做針線活的,你應該熟悉,我看這孩子挺老實的,話也不多,是個本份姑娘。」

  「趙家那閨女……怕是不行,我給你說了,你可別給人家張揚出去。」

  「嗨,我是那樣的人嗎,什麼事兒呀?」

  「趙家那閨女有腋臭的毛病,還挺嚴重。冬天還好點,夏天一出汗真熏得人喘不上氣兒來,要不她咋不大跟人說話呢,你不到跟前可聞不出來。」

  「哦……,那算了,要不……劉家那閨女?嘖,就是歲數小了點,過了這個年才十一吧,那還是毛歲,就算定了親,至少也得兩年後才能圓房啊。」

  李大姐沉吟道:「霍家那閨女咋樣?」

  「不行!」楊氏斷然道:「那閨女長得五大三粗,跟女張飛似的。上一回村西頭的那個潑皮高二調笑了她兩句,讓她幾巴掌就給扇溝裡去了,看著嚇人。我家浩兒雖說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孩子,可那孩子……心氣兒有點高,霍家那閨女他一定看不上的。」

  「哎呀,這適嫁的閨女不少,要找個合適的還難上了,你說這事兒……,其實要說合適,陳家那閨女就挺合適,人生的俊,手又巧,可她家多少也趁著百十畝地,是個小康人家。就算小浩兒如今有出息了,做了管事頭兒,只怕人家爹也是不會答應的。」

  「李姐,開油坊的劉曉不是有個侄女兒?上回來丁家莊串門兒,我見過一面,聽說還沒許人的,今年剛十六吧,歲數正合適。長相雖不是特別出色,身段兒可順溜,而且聽說還是個認得字兒的。」

  李大娘恍若未聞,楊氏道:「姐姐,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啊?」

  李大娘有些為難,慢吞吞地道:「妹子,咱們老姐倆這麼多年的交情,要是說點啥不中聽的,你可別見怪,雖說要娶媳婦的是你家浩兒,可你畢竟是他娘啊,婆婆是人家的家奴,這身份說出去不好聽,有點身份的人家……嫌棄呢……

  楊氏聽了臉色一黯,不作聲了。

  李大娘遲疑片刻,說道:「妹子,我倒是想起個人兒來,今早你家浩兒進城時還在村口遇見過她,我瞅你家浩兒看人家那眼神,就跟貓兒見了耗子似的,定是見了人家的俊俏模樣心裡有些饞的,要是她的話,你家浩兒肯定喜歡,就是不知道你這當娘的是啥主意。」

  楊氏一拍大腿道:「嗨,媳婦兒是給他找的,他要喜歡,我這當娘的有啥不喜歡。姐姐說的是誰家的孩子啊?」

  李大娘道:「就是董家那個守寡的羅冬兒,你覺得那孩子如何?」

  楊氏一聽李大娘的話就有些不樂意了:「李姐,那可不成,董家娘子是個心靈手巧、模樣俊俏的好閨女,可是……我家浩兒是童男子,她可是許過了人的,要擱以前,能娶她這樣的媳婦,那還是我家浩兒高攀了,可現在……我家浩兒大小是個管事,一個月光月例錢就有十六貫,怎麼不得娶個黃花閨女?」

  自古雖有貞女不更二夫的說法,但僅僅是有人提倡而已,並不似明清理學走火入魔後那般嚴重,女人夫死再嫁、亦或被休再嫁在當時一如現代一般尋常。卓文君不但再嫁而且跟男人私奔;蔡文姬嫁過三次,其中一個丈夫還是匈奴的左賢王;李清照再嫁不說,婚後沒多久還跟丈夫打起了財產官司,其行為在現在也算一樁街坊間的一樁奇聞了。

  她們在當時都是體面人家的大家閨秀,尚且可以如此,民間對婦人再嫁自然更持寬鬆和理解的態度。不過正如現代一般,一方是頭婚,一方是二婚,家長心裡總是有些不樂意的,好像自己孩子吃了大虧。

  李大娘便道:「趙家閨女、霍家閨女,我就看不出她們哪兒比董家娘子更讓人喜歡。那初紅能指著過日子?我說妹子,你可別犯糊塗啊。」

  她看看楊氏臉色,見她沒有動怒,又說:「冬兒這孩子性情乖巧,人生得俊俏,能操持家務,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是個安份守己過日子的人。要說,她也命苦,自小沒了爹娘,她那個舅舅,把她養大了本就是想貨物賣了的。董家那孩子是個病秧子,從小摟著藥罐子過日子,只要眼睛不瞎的,誰看不出他活不長?結果她舅舅收了人家的聘禮,就愣把那苦命的閨女給扔進了火坑……」

  楊氏摸挲著膝蓋沉默不語,李大娘苦口婆心地又勸:「冬兒那孩子許過人是不假,可是為人、品行、相貌都沒得挑,十里八鄉的有幾個閨女比得上她?要說過日子,這樣的媳婦兒你還不放心?你不是想拴住兒子的心嘛,如果娶個不可他意的閨女,只怕他更要往跑了。可要是冬兒這樣的小女子,那股子俊俏勁兒能甜進男人心裡去,你還怕不能把浩兒的心拴在你家炕頭上?」

  楊氏有些意動,遲疑道:「你說……能成?」

  「嗨,有啥不成的,妹子啊,我說你就別猶豫了,冬兒那孩子,屁股又翹又結實,一看就是個能生兒子的體相,要是把她娶回來,我看明年春天,你就有大孫子抱啦。」

  楊氏「噗哧」一聲笑了,仔細想想,那閨女除了許過人,還真是沒有一點可挑的。許過了人的就不是好女人了?她便半推半就地道:「那……要不說說去?就是不知道董家的同不同意。」

  李大娘道:「她兒子已經死了,媳婦兒再嫁關她這做婆婆的屁事,我去說說,有些好處給她,還怕她不同意?」

  男方休妻,只要他本人同意,雙方父母同意,並經街坊作證,休書便可生效。如果女方要求自休,而男方不同意,則須由當地官府判決,但是官府一般是偏向男方的,除非十分充份的理由,否則不會批準。但是如果男方已死而女方要改嫁,雖也需要男方戶主代死者寫下正式的休書,可是男方戶主若強留寡居女子不使再嫁,那官府的判決則十有八九是要尊重女方意見的,所以李大娘說的十分篤定,料那董氏不會拒絕。

  「好吧,那就麻煩姐姐去說和一番,這事兒若成了,你就是浩兒的大媒人,我是一定要好好謝謝你的。」

  「嗨,看你說的,」李大娘一偏腿下了地,風風火火地道:「咱們姐倆兒是什麼關係,你家浩兒那也是我看著從小長大的,能給他說個稱心的媳婦兒,我也高興啊。哈哈,行了行了,你身子骨不大好,就別下地了。我先回去,下午我就跟董家的說說去……」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3:52
第068章 採買

  快晌午的時候,丁浩帶著幾個人從城裡回來了,今天進城按採購單子為內宅購置了一批家用之物,又去藥店給老娘抓了幾服藥,這才剛剛回來。

  採購需要瞭解市場價格,需要與行商坐賈打交道,侃侃生意,瞭解一下南北各地的特產,瞭解同一商品不同產地的質地和區別,這些經驗的積累對他大有益處,這種免費實習的機會丁浩怎能輕易放過,所以做的很賣力氣,看在外人眼裡,倒似他對丁老爺的提拔感恩戴德,要在丁家死心踏地的幹一輩子了。

  丁浩一進丁府,恰巧撞見李大娘從左跨院裡出來,丁浩站住,跟她打了聲招呼:「大娘。」

  「哦,是浩兒啊。」李大娘笑盈盈地地道:「剛去看了你娘,這陣兒調理的不錯,眼看著氣色好起來了,我也就放心了。你這是剛從城裡回來?」

  「是,去城裡採買了些東西,我正要送去後宅。」

  「哦,那你忙,你忙,呵呵,我還有事,也該回去了。」說親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李大娘沒有說與他聽,笑著打聲招呼便走開了。丁浩讓臊豬兒幾個人抬著採買來的東西隨他往各處將所購之物一一交割清楚,最後來到後宅內眷們的住處。

  剛進內宅,老遠便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他:「浩哥哥,人家的胭脂花粉可買回來麼?」

  「靠,還浩哥哥,你以為你是蓉兒啊。也不瞧瞧你那裡撅外翻的厚嘴唇,性感過頭了吧你?」丁浩一聽聲音,眉頭便是一皺。

  來人就是丁浩頭次到內宅時,引他去見丁庭訓的那個蘭兒姑娘,其實蘭兒姑娘身材高挑,柳腰纖細,胸脯兒鼓騰騰的,小模樣其實並不差,只是嘴唇微微外翻,厚得有點離譜。丁浩對這個勢利女子打心眼裡反感,所以看她的缺點也就無限放大,一瞧她那雙厚嘴唇,就恨不得一個旋風踢,立馬把她踢出自己的視線。

  丁浩愛搭不理地嗯了一聲道:「蘭姑娘要些甚麼,我也不甚了了,反正……採買單上所列之物我都置辦齊了,等蓮姑娘清點之後,蘭兒姑娘再取你要的東西不遲。」

  蘭兒碰了個軟釘子,臉皮便有些臊紅。照理說,內院兒裡的丫頭都是比較高傲的,被丁浩這麼一說,她縱不好當場翻臉也要調頭就走,可她居然不惱,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丁浩如今是府上的紅人管事,她得罪不起,竟然乖乖答應一聲,向丁浩飛個媚眼兒,便像一隻花家雀似的飛走了。

  不一會兒蓮姑娘就聞訊趕來了,蓮姑娘是上房管事丫頭,掌管著夫人、如夫人,以及上上下下侍婢丫環各種物品供應。她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長得端莊文靜,斯文秀氣,因為是夫人面前得力的人,所以迄今也未放她出內宅尋個男人嫁了。

  蓮姑娘把丁浩帶進花廳,把上房採買的東西一一進行清點,有些比較特別的東西,丁浩還特意說明它們的來歷、背景。丁浩能言善辯,口齒伶俐,說起話來絕不是個惹人嫌的主兒,蓮姑娘頻頻點頭,對他顯然甚為滿意。

  待點收清楚,簽收畫押之後,丁浩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向那蓮姑娘一亮,微微地笑了一笑。那隻小盒一掏出來,一股品流極高的幽香便溢了出來,蓮姑娘眼睛一亮,隨即便矜持地道:「丁管事,這是甚麼,內宅採購的東西,好像都已經點收過了吧?」

  丁浩笑道:「呵呵,蓮姐姐,這次採買的東西多,我便跟店掌櫃的狠狠壓了壓價,省下來的錢,給姐姐買了一盒胭脂,這可是江南浣花坊特製的極品胭脂『九花玉露』,只要挑上一點兒撲臉,便要艷若桃花了。」

  蓮姑娘接過胭脂,掀開蓋兒一看,只見鮮艷異常,甜香撲鼻,眼中便微微露出笑意,卻將胭脂遞還給他,搖頭嘆道:「難為丁管事這番心意了。奴家都是老姑娘了,還用這些東西做什麼呢……」

  「時代不同啊,我那時代,許多二十歲的姑娘還是屁事不懂的黃毛丫頭呢。她卻已自憐自傷,閨怨幽幽了……」

  丁浩暗自苦笑,忙道:「這話怎麼說的,蓮姑娘貌美如花,看來隻如十八許人,若再稍做打扮,便是二八妙齡,誰敢說蓮姑娘一個老字,那他真是不長眼睛了。」

  「呵呵,偏你會哄人開心。」

  蓮姑娘臉上這才露出笑意,盈盈地一瞥,帶出幾分歡喜。二十歲的姑娘,其實正是剛剛成熟,女人的風情才稍稍顯露,一個並非有意撩撥的眼神,便已透出十分的嫵媚了。

  「面既施粉,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淺者為飛霞。塗之以唇,朱唇一點,桃花殷殷。俗話說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盒『九花玉露』送與蓮姑娘,祝蓮姑娘越活越年輕,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丁浩見她歡喜,趁熱打鐵地把胭脂店老闆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送給她,又說了一句絕對會讓她耳目一新的現代廣告詞,把個蓮姑娘喜得眉開眼笑,丁浩這便見好就收,起身告辭。

  與這位蓮姑娘攀上交情,就不怕蘭兒那種女子嚼他的舌根子。可是老姑娘看著文靜,那性兒其實卻是喜怒無常的,指不定哪句話犯了她的忌諱,那臉兒便酸下來。而且蓮姑娘在後宅許多伶俐的女子當中佼佼群雌,一躍成為夫人身邊最得寵的紅人,又豈是沒有心機的人?丁浩想跟她處好關係,卻絕不想跟這樣難應付的女子有進一步的什麼發展。

  蓮姑娘把胭脂攏在袖中,淺淺笑著送他出門。兩人一前一後剛出門兒,迎面就見一個體態曼妙的少婦姍姍走來。

  這少婦一頭烏油油的青絲高挽,上插一支蝴蝶狀的嵌翠玉的步搖。身穿一領淺紫色窄袖背子,內束魚尾裙,腳下一雙絲製梅花紋的輕靴,舉步而行時身正肩平,那清純秀美的模樣,宛如一朵冉冉浮於水面的凈蓮。

  丁浩一見連忙避讓一旁,躬身施禮,蓮姑娘亦襝衽施禮道:「少夫人……」

  來者正是丁家長媳陸湘舞。她止住步子,細聲問道:「丁管事,可是採買了東西回來?」

  「是。」

  「哦。我要的東西可買著了?」

  「是,少夫人要的東西,已經置辦回來了,剛剛交給蓮姑娘。」

  蓮姑娘忙上前一步道:「少夫人,您要的那部《妙法蓮華經》已經請回來了,奴婢正想一會兒給您送去呢。這部經書是開封大相國寺智深和尚以江南澄心堂的紙篆寫,乃是一部極難得的佛家寶卷,霸州城裡的商家隻進了這麼一部,丁管事得著信兒以後早早的下了定金,這才搶在許多人前面,把這部《蓮華經》請來了咱家。」

  她收了丁浩好處,又被他奉承的開心,自然要為他美言一番。

  陸湘舞聽了,乜著杏眼瞟向丁浩,臉上便露出幾分欣然,謝道:「丁管事有心了。」

  「少夫人不必客氣,這是丁浩份內之事。」丁浩拱手笑了笑。想她年紀輕輕,索要佛經,必是因為丈夫傷重,為他祈福凈心,所以丁浩對她有幾分由衷的敬意,而且丁浩和丁大少爺丁承宗沒有什麼過節,這位少夫人又是一向不怎麼拋頭露面的,兩人不熟,這時見她斯文有禮、談吐客氣,丁浩便也恭敬以待。

  陸少夫人抿嘴嫣然,又復輕輕一嘆,正欲舉步離開,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地響起:「喲呵,這是哪位?原來是丁大管事吶,幾日不見,丁管事如今可是春風滿面吶……」

  丁浩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用抬頭他就知道,必定是那個丁二少爺到了。果不其然,丁承業一步三搖,領著哈巴兒似的雁九,正慢悠悠地向他晃過來,主僕倆都是一臉的賤笑,可惜了他那張俊俏的面孔,愣是笑出了一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賤樣……
acer76123 發表於 2017-8-4 13:56
第069章 密議

  「哎喲,原來嫂嫂也在這裡,承業見過嫂嫂。」丁承業大大咧咧上前,向陸湘舞長長一揖。

  「叔叔不必客氣,」

  陸湘舞小巧細白的額頭不經意地蹙了一蹙,款款退了一步,回身說道:「蓮兒,你把《蓮華經》送到我房裡來……」說著向丁承業微微頷首,翠袖一拂,揚起一股幽幽芳香氣息,便輕盈地舉步離開。

  蓮姑娘連忙答應一聲,擔心地看了丁浩一眼,回身入房取了佛經,追著少夫人去了。

  丁承業瞥了一眼大嫂婀娜的身影,便轉向丁浩,不陰不陽地笑道:「阿呆啊,你小子還真是本事了喔,哄得我姐姐開心,又哄得老爺子開心,這眼看著跟串天猴兒似的,都要爬到小九兒頭上去了。小九兒……比起人家來,你可太不成器啊,你看看我姐姐調教的奴才,多有出息……」

  雁九諂笑道:「二少爺,怎麼能說是大小姐調教的好呢,這阿呆……原本不也就是一個給您趕車的嘛……」

  「哈哈哈哈……」,丁承業張狂地笑了起來。

  丁浩見了這對主僕的醜態,只是微微一笑,毫不動怒。他並不想留在丁家,便也有了一顆平常心,任你辱我詬我,恰如清風拂蓮,根下有凈水,自不染塵埃。待兩人笑得夠了,丁浩一本正經地問道:「不知二少爺喚住在下,可有什麼吩咐麼?」

  「呃?」丁承業本想羞辱他一番,見了他這副平淡的模樣,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丁浩又是一笑:「今兒下午,就是給佃戶們放糧種的時候了。若是二少爺沒有什麼吩咐,那……在下告辭了。」

  丁浩說完,微微拱手,不待回答便翩然而退。

  丁承業失措地道:「噯……你……」,眼見丁浩已揚長而去,他把折扇往手心狠狠一拍,恨恨地道:「小人得志,如今也敢在本少爺面前如此囂張了。我呸,還不是我丁家一個奴才。小九兒,你給我想個法子,好好整治他一番。」

  雁九道:「少爺,老爺如今對他倚重的很呢,如果少爺有意為難他,恐怕老爺那裡要受責罵……」

  「怎麼,如今連你也怕了他不成?」

  雁九陰笑道:「怎麼會呢,老奴是說,要想整治他,最好的手段就是讓他做的事出幾個婁子,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失去老爺的歡心,那時要讓他滾蛋還不易如反掌?」

  「哦?你有什麼好辦法?」

  雁九正要說話,天空突然傳來一聲鷹的叫聲,雁九瞇起眼睛往天上一看,只見一頭蒼鷹盡展雙翅,在湛藍如玉的天宇中翩然滑過,他的眸中不禁寒光一閃。立即俯身說道:「少爺,這事兒您得容老奴好好想想,總能想出一個兩全之計整治那個阿呆的。老爺交辦給老奴的一件事情,現下得先去辦了,等辦完了事情,老奴再來侍奉少爺。」

  「去吧去吧」,丁承業沒好氣地揮手,心中氣悶無比,仔細想想,終是憤懣難平:「沒有你小九兒幫忙,難道本少爺就整治不了那個奴才?嘁!嗯……讓他做的事捅幾個婁子,讓他做的事捅幾個婁子……唔……」

  丁承業把折扇在掌裡輕拍了一陣,忽地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攔住一個過路的家丁,吩咐道:「去,馬上把柳十一和楊夜給本少爺叫來。」

  村西頭是無邊的田地,這時剛剛開春,凍土才開始解凍,還不是種植季節,所以村西一片冷清,並不見半個行人。但是村西頭的土地廟下,這時卻有一個老乞丐,懷裡抱著一個破碗,拖著一根打狗棍,偎在背後的矮墻下,懶洋洋地躺在稻草上曬太陽。

  雁九慢悠悠地走到村頭,背著手站在那兒,眺望著一望無垠的黑土地,彷彿信步散心的模樣,一眼也不往他那裡瞧。

  捉虱子的老乞丐慢慢抬起頭,破氈帽下露出刀鋒似的一線目光,隨即又低了下去,低低叫了一聲:「大哥……」

  「你還有臉來見我!」

  雁九仍然看著遠處,淡淡地呵斥了一聲,平時總是微躬的腰桿兒慢慢挺拔了起來,聲音也陡現嚴厲,若不看他那張小丑似的老臉,只看背影的話,幾乎讓人以為丁老爺在訓斥自己的家奴。

  「大哥,我把事兒辦砸了。」

  「豈止是辦砸了,你幾乎把我二十年來的心血毀於一旦!」

  老乞丐激動地道:「大哥,是我小瞧了那小畜牲,一時不慎,竟然被他射瞎了一隻眼睛,幾乎痛暈過去,我的兄弟見我受傷,這才不顧我的吩咐,縱火焚糧,是以……」

  「住口!失敗就是失敗,找什麼遁詞。瞎了一隻眼睛算得了甚麼,你向我訴苦?難道我這做哥哥的,這一輩子比你付出的少?」

  老乞丐的頭又低了下去,不再言語了。

  雁九負在身後的雙手忽地攥緊,激動地道:「當我聽到消息時,幾乎嚇得魂飛魄散,我以為這二十年來的苦全都白吃了,我在丁家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努力全都成了泡影。天可憐見,那個平常癡癡呆呆的小賤種不知怎地伶俐了起來,居然解了丁家的大難,幫了咱們的大忙,要不然……你百死莫贖其罪!」

  「大哥,我知錯了……」

  雁九冷哼一聲道:「知錯了你怎麼還不小心,居然扮成乞丐跑到這麼冷清的地方,豈不是更加招人懷疑?」

  老乞丐委曲地道:「大哥,我也不想啊。本來我想,瞎了一隻眼,太過引人注意,所以染白了頭髮鬍子,又打扮成一個臭烘烘的老乞丐,總該沒人注意了吧。誰知道這附近的村莊不知道怎麼回事,對老乞丐都特別的熱心,總有人圍著我轉來轉去,害得我不敢露面,只好躲在這兒見你……」

  雁九想起丁浩說過的一個老乞丐教給他如何製做雪爬犁、以及吟詩難住陸大名士的事跡,臉頰不由抽搐了幾下,想來……那些村夫都妄想著自己兄弟是什麼江湖異人吧,這也算是誤打誤撞。

  他籲了口氣,怒氣稍斂,說道:「二哥,『繼嗣堂』是咱們盧氏祖先首倡建立的,大唐七宗五姓因此得以保全。可是咱們盧氏,最後卻落得個從七宗五姓中被除名的結果。要不是爹事先把咱們兄弟倆送出太原府,盧氏一脈已經絕了。咱們如今活著,就算是盧氏仍在麼?不,活著的,只是茍延殘喘的一個老奴、一個山賊而已。只有咱們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活著,盧氏才算沒有亡。為了這個目的,我的計劃,一定要完成。」

  宋時習俗,親兄弟之間,並不以兄、弟相稱,而皆稱哥,排行第幾就叫幾哥,雁九叫這老乞丐為二哥,難道他竟有個親兄弟?

  那個老乞丐聽了雁九悲憤莫名的話,霍地抬起頭來:「大哥,你的辦法真的管用麼,那要多少年才能達到我們的目的?我現在有幾百個為我效命的好漢,還認識許多三山五岳的英雄,莫不如以武力……」

  「癡心枉想!」雁九打斷了他的話。

  他瞇起眼睛看著遠方,冷笑道:「當年你利用災荒,嘯聚數萬災民,自封順天大將軍,結果又能如何?烏合之眾,不敵官軍一戰。而七宗五姓共建的『繼嗣堂』,有多麼龐大的潛勢力你知道麼?逃離太原時,你才五歲,少不更事,你不知道……你永遠也想像不出,他們在整個天下擁有多麼龐大的潛勢力。大唐七宗五姓,當年可是擁有足以立一國亡一國的巨大力量啊,雖說如今勢微,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一陣風來,他不禁打個哆嗦:「其實……我從來沒有妄想憑著你我之力能將他們剷除,如今就算是大宋的皇帝也沒有那個能耐把他們挖出來,何況我們。我想要的,只是讓咱們盧氏重新站起來而已。我們兄弟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個目的,你不要急,快啦,快啦,雖然這一次我們沒有完全達到目的,不過……丁承宗廢了,我倒是又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二十年的等待啊,終於盼到天亮啦……」 _

  老乞丐道:「大哥,那有什麼需要兄弟去做的?」

  雁九神情一肅,說道:「二哥,你不必急著回山寨去,我正有一件難心的事需要你去做。」

  「你說……」

  「丁浩那個小賤種自廣原回來後,頗受丁庭訓那個老傢夥青睞。那老狐貍,有什麼打算從不會跟人講的,我現在著實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讓那丁浩認祖歸宗,把丁家交給他打理。我們必須得加快行動了,免得雞飛蛋打一場空。你幫我弄一味藥回來……」

  雁九輕聲說出一個古怪的藥名,又道:「聽說這藥只有北朝的巫師才有,那邊正好你比較熟悉,你先去弄藥,這段時間裡我再探探那頭老狐貍的口風,如果他真的有意扶丁浩上位,哼!那就借你的快刀,把他給我……」

  雁九豎掌如刀,輕輕向下一劈,那老乞丐會意,微微頷首,嘴角露出一絲狠厲的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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