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28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5 11:58
第十一章 突襲

    朱塞佩‧卡普羅尼的額頭多了一記鮮血淋漓的傷痕。

    錢科目瞪口呆,彷彿這一鞭子抽在自己身上,誰敢這麼對待阿爾卑斯山上的飛行英雄?歐陽安娜收起馬鞭,用流利的法語說:「卡普羅尼先生,請不要對女孩子隨意施行輕薄。」

    原以為意大利人會勃然大怒,沒想到他擦乾淨血跡,對著中國少女微微一笑:「傷痕是男人的勛章,飛行員可以征服天空,但未必能征服美少女,因為您比天空更迷人。」

    原來這卡普羅尼也是sadomasochism的愛好者,鞭子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興致。他盛情邀請安娜與錢科坐在飛機跑道邊上喝咖啡,觀賞飛行學員們駕機沖上雲霄。

    「我只是個愛好冒險的飛行員,碰巧跟著我的哥哥學會了設計飛行器。對了,我的哥哥喬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羅尼才是一位偉大人物,也是當今世界上最著名的飛機設計師,他在米蘭有歐洲最大的飛機工廠。」

    朱塞佩的法語不甚流利,卻有強烈的表達欲。他炫耀自己的冒險經歷,大戰前就在非洲連續飛行,穿越撒哈拉沙漠,降落到與世隔絕的綠洲,享受阿拉伯公主的香吻。

    「卡普羅尼先生,你能駕駛飛機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只要我想去!」意大利人閱女無數,深諳與女孩子的說話之道,「安娜小姐,我願意為您效勞。」

    「你發誓?」

    「發誓!以聖母瑪利亞與我媽媽的名義!」

    看到卡普羅尼已騎虎難下,安娜淺淺一笑:「我要去的地方不遠,就在巴黎,凡爾賽。」

    半小時後,一架大型雙翼飛機準備好了,需要兩名飛行員操作,還可搭載兩到三名乘客。卡普羅尼率先坐進駕駛艙,指揮地面上的學員清理跑道,點火發動引擎,螺旋槳開始轉動,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狂風吹亂歐陽安娜的頭髮,像一面黑色的絲綢旗幟。錢科穿上飛行服,爬進副駕駛的機艙前,貼著安娜的耳朵說:「你確定要去冒險嗎?」

    「生死由命,但我必須去拯救秦北洋。」

    「北洋有恩於我家,我也願意救他。」錢科坐進機艙,喃喃自語,「若能救出四翼天使,那就更好了!」

    安娜感覺頭皮都要被螺旋槳的狂風掀掉了,她爬入機頭位置的乘客艙位,如果是軍用飛機,這是機關槍所在的位置。

    朱塞佩‧卡普羅尼做了個V字形手勢,副駕駛錢科跟著豎起大拇指,歐陽安娜也依樣畫葫蘆。發動機和螺旋槳的噪音太大,又沒有全封閉機艙,腦袋暴露在空中,彼此只能打手勢溝通。這架意大利卡普羅尼CA30轟炸機的民用版,雙層機翼雙尾梁單平尾三垂尾,相當於三個機身,擁有三副螺旋槳,三台菲亞特A10型6缸直列水冷發動機,單台功率100馬力——其中兩台在兩側尾梁前端,一台倒置在中央機身短艙的尾端。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王牌飛機,執行過許多次轟炸任務,在阿爾卑斯山與亞得里亞海上屢立奇功。

    飛機離開地面,安娜忍不住尖叫。她緊緊抓著機艙,感覺心臟正懸在機翼上。回頭看著巴黎工業大學與布洛涅森林,還有塞納河畔的煌煌大廈,最醒目的是連接霄漢的埃菲爾鐵塔。卡普羅尼操縱升降舵,上翻拉高,下翻降低,通過垂直尾翼來控制方向,左翻右轉,右翻左轉。他一定經常帶姑娘上飛機,就像在床上體驗飛翔的快感。

    幾分鐘後,來到凡爾賽的上空。機翼下劃過路易十四的宮殿,各國代表團駐地的旅館,徑直衝向森林中的軍事基地,正好有一條飛機跑道。安娜心想,就算降落以後被逮捕,但她有外交豁免權,可以自稱並不知道這是軍事禁區,並要求法國軍方釋放秦北洋與鎮墓獸。

    卡普羅尼再次打出手勢,告訴錢科和安娜準備降落。飛機正在對準跑道,底下的士兵們慌亂逃竄,前頭的工廠倉庫卻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爆炸了。

    就在飛機跑道正前方,工廠中升起一團蘑菇雲似的火焰,無數鋼鐵與木屑炸到天上,迎面而來灼熱的衝擊波,讓卡普羅尼轟炸機的雙翼劇烈搖擺。坐在機頭的歐陽安娜,趕緊戴上飛行眼鏡,頭髮差點都被燒著。

    卡普羅尼已別無選擇,跑道長度對轟炸機來說太短。何況正前方烈焰衝天,會把他們燒成灰燼。但他是朱塞佩‧卡普羅尼,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飛行員,沒什麼是朱塞佩做不到的。他並不後悔自己草率的承諾,沉著地調整機頭,繼續對準跑道降落。錢科發出瘋狂的叫喊,以為死神就在眼前,要麼摔死,要麼燒死。

    起落架離地面還剩最後十米。

    在安娜閉上眼睛之前,跑道盡頭的火海中衝出幾個人影。第一個是高大的黑髮少年,背後插著三尺唐刀,衣服被燒得全是窟窿。他身邊有條赤色鬃毛的大狗,同樣撒開四條腿狂奔。

    「秦北洋!」

    安娜幾乎從機頭站起來,狂喊著別離了三天兩夜的這個名字。不過,爆炸聲與飛機降落的轟鳴,徹底掩蓋了她的聲音。

    而在秦北洋的背後,還有個日耳曼人特徵的金發男子,他是白俄貴族沃爾夫男爵,明顯已經跑不動了,在跑道上又摔了一跤。秦北洋回頭抓起他的胳膊,用德語讓他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都要逃出這座監獄。

    幾秒鐘間,卡普羅尼的飛機已落地,在跑道上高速滑行。秦北洋剛想逃離跑道,免得被飛機碾壓而死,九色卻咬住他的褲腳管,似乎在提醒什麼?他又皺起眉毛,仔細看飛機頭的人,卻見到一頭秀髮飄揚,似乎是個女子?她還在向著自己招手呼喊,彷彿是中國人……

    安娜?

    他的天使來救他了!秦北洋與九色迎著飛機而來,身後響起一片槍聲,子彈擦著頭頂飛過,守衛基地的法國士兵們開火了。飛機滑行速度減慢,秦北洋已看清了安娜的臉。九色第一個跳上機頭,它的彈跳力遠遠超出人類。接著是秦北洋,但他只夠得到機頭下沿,安娜抓住他的胳膊,九色拽著他的褲子背帶,拼盡全力才拉上了機頭座艙。

    接著就是沃爾夫男爵,當他也跳上滑行的機頭,被秦北洋拽住胳膊時,一顆子彈射入了他的後背心。

    卡普羅尼正在調轉飛機的方向,再往前滑行就要衝入火海了。無數發子彈打到機身上,幸好這是由轟炸機改裝而來,具備一定的防彈能力,只要發動機等要害部位沒事兒。一分鐘內,卡普羅尼與錢科完成了掉頭,正副駕駛協調一致,重新操縱飛機,沿著跑道滑行起飛。

    沃爾夫快死了。

    起落架離開地面,機頭高高抬起,衝向凡爾賽的日落。秦北洋仍然抓住沃爾夫的右臂,白俄男爵的身體垂在機頭下沿,彷彿掛在半空中的吊死鬼。

    「放開我吧!」沃爾夫垂死地看著秦北洋,「如果你見到我的妻子,請代我說一聲——卡佳,我愛你!」

    最後一句是德語「Ich liebe dich」。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6 20:36
第十二章飛越凡爾賽

    衝天而起的飛機上,沃爾夫快要死了。

    秦北洋堅毅地搖頭,絕不撒手。沃爾夫的外套仍在秦北洋手中,整個人卻已墜入地面,粉身碎骨。

    秦北洋把頭伸出去,看著沃爾夫男爵的屍體,烈焰熊熊的軍事基地,橫飛的彈雨火舌。

    卡普羅尼飛上數百米高空,向地面吐了口唾沫:「討厭死這些法國人了!他們欺騙我們意大利人走上戰場,製造了數不清的寡婦。現在戰爭勝利了,他們大塊地吃肉,卻連一塊骨頭都不給意大利,逼得我們差點退出了巴黎和會。」

    安娜抱緊了秦北洋,兩人擠在飛機頭部座艙,加上鬃毛被吹得炸起的九色,再無半點空間。他與她只能臉貼著臉,耳鬢廝磨。

    忽然,秦北洋感到背後飛來個黑乎乎的東西,像碩大無朋的老鷹,卻撲著四扇翅膀。

    四翼天使。

    趁著凡爾賽基地的爆炸與混亂,這頭唐朝景教的鎮墓獸,同樣飛出生天。

    操縱飛機的朱塞佩‧卡普羅尼,目瞪口呆地看著側方向,幾乎並駕齊驅的四翼天使。副駕駛座艙裡的錢科,興奮地對鎮墓獸揮手。四翼天使認出了這個中國少年,同樣點了點獸頭。

    一架雙翼飛機,一尊四翼天使,載著一個意大利美男子,三個中國的少男少女,還有一頭幼麒麟鎮墓獸,正欲衝向自由的天空……

    仰望衝向雲霄的卡普羅尼CA30飛機,以及伴隨飛行的四翼天使鎮墓獸,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微微嘆息:「我想,我要開始相信上帝了。」

    他的頭髮與眉毛都被燒掉大半,身上衣服被燒成了布片,渾身都是焦黑的燒傷疤痕。

    「博士,我留下來,幫助你改造鎮墓獸,請你放過我的兒子吧。」

    滿頭白髮的秦海關,虛弱地站在霍爾施泰因身邊,他已無法獨自站立,只能被兩個法國士兵攙扶著。

    片刻之前,九色被鐵絲網兜高高吊起,四面亮著「人造小太陽」的碘鎢燈,讓這頭鎮墓獸失去了反抗能力。博士抓起一把電鋸,想要切開九色的身體,見識存活了一千兩百年的「靈魂機械體」。當電鋸接近九色的胸腹,幼麒麟鎮墓獸張開獸嘴,發出驚心動魄的吼聲。

    誰都沒聽到過九色的叫聲,秦北洋認為這頭來自唐朝的小鎮墓獸,只能發出類似蝙蝠的超高或超低頻率的聲波,那是人類的耳朵無法感知到的。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霍爾施泰因博士忽然意識到,九色發出的是鹿鳴。小時候在瑞士的鄉間,他聽到過長著大角的公鹿叫聲,雄渾粗獷甚至有些刺耳。不過,眼前這頭幼獸,卻是刺耳的尖叫!尚未性成熟的小公鹿,第一次發出綿延不絕的叫聲……博士感到耳膜劇痛,兩行鮮血從耳孔裡流出,他扔下了手中的電鋸,倒地抱頭翻滾。九色的尖叫越來越高亢,極高頻率的音波向四周傳遞,整個工廠都在顫抖,所有的燈泡都爆炸了,直到四面「人造小太陽」碎裂熄滅!

    沒有「太陽」了。

    對於鎮墓獸來說,等於回到了地宮之中。雖說被吊在鐵絲網兜裡,九色依然開始變身。它的頭頂長出雪白鹿角,渾身白毛變作青銅鱗甲,琉璃色眼球發出暗綠色光芒。

    九色吐出了致命的火球。

    琉璃火球在工廠裡飄蕩,大肆破壞所有的機器設備,它燒死了無數的工程師,讓他們在慘叫聲中化為灰燼。雖然,火球燒掉了鐵絲網兜與電鋸,卻無法燒穿博士的防火服,讓他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霍爾施泰因逃出工廠大門同時,琉璃火球也擊穿厚厚的牆壁,衝入隔壁的彈藥庫……

    爆炸發生的同時,秦北洋從地下密室驚醒,迷藥的功效迅速消退,頭頂的蓋板已被九色破壞。他帶著父親爬出去,沃爾夫男爵也跑到他們身邊。

    正要衝出熊熊火海,秦海關卻對兒子說:「北洋!你們走吧,我留下來。」

    「爹,我們分別了兩年,我不想再讓你顛沛流離了。」

    秦北洋想起了張勳復闢時期,他們從北京監獄逃亡之時,老秦把逃生的機會留給了兒子。

    「只要有我老秦在,博士就不會殺害你。」秦海關又看了一眼九色,「保護好你的主人吧!我不能拋下十角七頭,我要繼續完成對它的修復。」

    「這是藉口!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老秦固執地轉過臉去,用俄語對沃爾夫男爵說:「我們一路從西伯利亞走到這裡,你也不要留下來送死,別忘了你的老婆孩子。」

    沃爾夫向秦海關告別,拽著秦北洋衝出工廠。九色變回大狗,在他們身邊奔跑。彈藥庫已烈焰衝天,整個工廠都被點著了。

    凡爾賽的夕陽下,飛機跑道上衝來一架大型雙翼飛機,他看到了歐陽安娜……

    十分鐘後,秦北洋與九色已飛到天上,沃爾夫卻死在了地面。

    他與安娜擠在機頭的座艙,手裡還抓著男爵的外套。他發現口袋裡有個錢包,藏著一張照片——沃爾夫漂亮的妻子以及穿著水手服的小兒子。秦北洋將照片塞到自己懷裡,發誓要找到這個女人,幫助沃爾夫完成心願。

    突然,地面飛來一枚高射砲的流彈,重重地撞入卡普羅尼CA30的機頭。歐陽安娜尖叫的同時,秦北洋感到身邊一陣灼熱,飛機開始往下滑翔。

    他再一回頭,驚覺九色的眼球開始暗淡,才發覺它的腹部炸開一道口子,至少有碗口大小。流彈穿透了鎮墓獸的身體,又從後背飛了出去,某種粘稠的液體,如同血漿滾滾而出……

    「九色!」

    狹窄座艙裡,秦北洋拚命扭動身體,徒勞地雙手摀住九色的傷口,根本不能阻止流「血」。高射砲不同於機關槍,炮彈口徑超過20毫米,可以輕易擊穿普通裝甲,更別說一千二百年前的鎮墓獸。

    伴同高飛的四翼天使,湊近不斷下降的卡普羅尼雙翼飛機,伸出獸頭查看九色傷情,獸眼裡露出鎮墓獸的同病相憐——它可是被無情地破壞過很多次的。

    朱塞佩‧卡普羅尼在駕駛艙裡做出手勢,告訴大家必須就近迫降,否則機毀人亡。

    飛機迅速找到一片荒野,但是天色越加昏暗,附近還有一棟建築。安娜在前頭仔細觀望,才發現那是中國代表團的駐地呂特蒂旅館。

    意大利人已別無選擇,他用盡全力和錢科一同操縱飛機,緩緩降落在野草瘋長的荒野。起落架撞擊同時就爆胎了,機身傾斜導致右側機翼粉碎,蜷縮在機頭的歐陽安娜,眼看要撞到地上,她在心中默念《聖經》,緊緊抓著秦北洋的手,等待最後的歸宿。終於,卡普羅尼讓機頭抬起,機尾接觸到了地面,從而讓機身斷裂成了兩截。

    這是一次幾乎完美的迫降,儘管飛機本身接近解體,卻沒有一個人受傷。大家紛紛跳下飛機,秦北洋抱著受傷的九色,錢科和卡普羅尼過來幫忙,意大利人問這是什麼狗?秦北洋聽不懂法語,此時已淚如雨下。

    因為油箱起火,飛機在荒野中爆炸了。秦北洋和安娜倒在草叢中,看著凡爾賽的天空徹底黑暗,升起一輪碩大的月亮。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6 20:36
第十三章 巴黎聖母院

    四翼天使鎮墓獸,卻已不知所蹤?不過,黑夜必會讓它如虎添翼。

    飛機繼續在燃燒,方圓一公里內,都能看到衝天的火焰。而在兩公里外的凡爾賽基地,爆炸的黑煙依然衝向月光。秦北洋跪在燒焦的草叢中,抱著慢慢變冷的九色,哪怕自己也在不停地咳嗽,心如刀絞……

    安娜拉拽他的胳膊,中國代表團駐地已近在眼前,在這野外是最不安全的。錢科也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說:「北洋,我們要快點找到一個車間,給九色的傷口做修補。」

    「對,就像重傷員要找醫生,而鎮墓獸的醫生,就是我啊!」

    秦北洋抓狂地吼起來。他剛合力與錢科抱起九色,四周便亮起探照燈,照得幾乎睜不開眼。荒野中影影綽綽的士兵舉起槍口,不消說,都是從最近的基地趕來的,或是守衛凡爾賽宮,保護各國元首的衛兵。

    法國軍官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士兵們衝到他們跟前,首先抓走了朱塞佩‧卡普羅尼,這位世界大戰的空戰英雄,高傲地呼喊:「意大利萬歲!朱塞佩‧加里波第萬歲!」

    秦北洋抽出唐刀,決心要為九色死戰。雖然已是月夜,但嚴重受傷的鎮墓獸,再也無力變身,只是一條奄奄垂死的大狗。

    上百支槍口與刺刀,對準秦北洋的胸膛。安娜咬著他的耳朵:「把刀放下,你會被打成篩子的!」

    再低頭看九色,這頭鎮墓獸的肚腸已被打穿,不能再經受子彈了。突然,他看到一堆手持火把的人群,那是從呂特蒂旅館出來的中國外交官。

    「顧公使!救我們!」

    歐陽安娜見到了救星,為首的男人正是顧維鈞——中國駐美公使,走到法國軍官跟前,用熟練的法語說道:「尊敬的少校,我是中國政府派遣來參加巴黎和會的全權代表,現在請你們立即釋放失竊的中國文物——鎮墓獸。」

    年輕的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一邊在跟法國軍官交涉,一邊向歐陽安娜使出眼色,讓她稍安勿躁。畢竟他是高級外交官,擁有說話的特權,就連法國總理也敬他三分。

    法國軍官跟同伴商量片刻,讓人繼續圍困看守秦北洋與九色,接通臨時電話線。不知跟誰通過電話,軍官面色陰冷,搖頭說:「對不起,顧先生,陸軍部長的命令,必須要我帶走他們,至少要帶走這個……」他還說不明白「鎮墓獸」的幾個法語單詞。

    「少校先生,我很遺憾!我會代表中國政府提出嚴正抗議的!」

    畢竟在別人的土地,又是巴黎和會的心臟地帶,顧維鈞不敢造次,向安娜招手示意回來。

    秦北洋仍沒放下唐刀,已決心同歸於盡。忽然,雲端裡出現一個怪物,向下俯衝而來。它有兩對翅膀,猶如放大無數倍的夜鷹,羽翼帶著月光。

    四翼天使鎮墓獸。

    巴黎,凡爾賽的荒野,墜毀的卡普羅尼飛機殘骸尚在燃燒,碩大的月亮爬上中天。

    四翼天使,它幹嘛又回來了?

    法國軍隊紛紛退卻,但沒有驚慌逃竄,訓練有素地保持隊形,準備亂槍把他們全部擊斃。

    從北京房山景教徒大墓地宮開始,秦北洋與這頭鎮墓獸交手過多次。但他也兩度用《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文字感化征服過它。今天逃出火海中的凡爾賽基地,四翼天使有自己的靈魂和思想,它能分清是非善惡,知道是誰捨生忘死地拯救鎮墓獸,又是誰把它們開膛剖肚改造成殺人怪物。

    四翼天使是來報恩的。

    它降落到秦北洋面前,用翅膀將重傷的九色捲到自己背上,鋼鐵縫隙中長出幾道鎖鏈捆綁,以免它在飛行中墜落。秦北洋翻身跳上四翼天使的脖頸,對獸頭耳語:「君乃天使,今晚恩德,北洋永世難忘!」

    法國士兵們開槍了,安娜已被錢科拽到地上,躲過頭頂橫飛的彈雨。鎮墓獸已騰空飛起,兩對翅膀劇烈撲扇,幾顆子彈打在它的下腹部,不過打出個把凹陷和印痕。

    「小心!北洋!」

    安娜眼睜睜看著四翼天使帶著秦北洋與九色飛出視野。

    凡爾賽的夜空。

    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氣象條件不允許戰機起飛追蹤。秦北洋抓緊四翼天使的脖子,回頭注視被牢牢捆綁的九色,高聲吆喝讓這頭小鎮墓獸挺住。

    為了拯救自己的同類,四翼天使鎮墓獸也發出熱量,既用一千多年前的靈石,也用被改造後的柴油發動機,讓九色的身體不至於冷卻。

    「我們該去哪兒?」

    秦北洋對著四翼天使的耳朵說話,它在巴黎的高空盤旋一圈,徑直飛向建築密集的市中心。二十世紀的巴黎,夢幻般的不夜城,如同燈光的海洋。鎮墓獸御風而行,輕巧地避開高聳的埃菲爾鐵塔,沿著塞納河逆流而上,滑翔過一座又一座橋。

    他們飛過巴黎新橋,雖叫「新橋」,卻是巴黎最古老的橋,連接西堤島與塞納河兩岸。從空中掠過巴黎古監獄,西堤島東端,迎面矗立巍峨的哥特式建築。黑夜看不清全貌,只見兩座高聳的正方形塔樓,背後有直衝雲霄的尖頂,尖屋頂構成十字架形狀的平面。

    倏忽間,秦北洋叫出一個響亮的名字——巴黎聖母院!

    四翼天使是唐朝景教徒的鎮墓獸,景教又是東方基督教,因此對於天主教聖地的巴黎聖母院心嚮往之嗎?

    鎮墓獸載著秦北洋與九色,降落在巴黎聖母院的西北塔樓。這座偉大的中世紀建築,始建於1163年,歷時兩百年才竣工,原名Notre-Dame,法語意思是「我們的女士」,這位女士正是耶穌之母瑪利亞。

    秦北洋趴在塔樓邊緣,探望六十米下的塞納河。在昏天黑地的中世紀,造起這樣的石頭建築也是奇蹟。聖母院底層有三個桃形門洞。上方為眾王廊,有舊約時代28位君王雕像。再往上是兩個碩大的石雕櫺窗,中間的圓形彩色玻璃,俗稱「玫瑰窗」。

    第三層的外牆上,雕著許多魔鬼怪物,體型略小於真人,懸掛於聖母院半空,七百年來臨窗俯瞰巴黎芸芸眾生。秦北洋點起一根火柴,雕像們乍看酷似獸頭,面目詭異,神情冷峻。有幾個帶著翅膀的小怪獸,做出托腮思考狀,隱隱吐出舌頭,簡直四翼天使的孿生兄弟,怪不得要飛到這裡來呢。這些雕像為何存在於巴黎聖母院之巔?有幾分異端信仰的感覺。

    秦北洋身後的塔樓內,懸掛一口古老大鐘。敲響這口鐘,要麼是重大宗教節日,要麼是法國戰勝日,或者偉人的喪鐘。塔樓背後的中庭上方,矗立九十米高的尖塔。頂端十字架底下,封存著耶穌受難時的十字架與冠冕。

    他摟了摟四翼天使的獸頭說:「夥計,你是來朝聖的吧!」

    低頭再看九色,「大狗」已不再流「血」。秦北洋在陰森的塔樓裡找到幾塊木板,像醫生給病人纏上繃帶,簡易包紮傷口。

    當晚,他決定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過夜。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2 17:22
第十四章工匠聯盟大尊者

    秦北洋清理出一塊空地,發現有扇緊閉的鐵門。銅鎖已鏽蝕敗壞,佈滿蜘蛛網,多少年沒人動過了。他用唐刀砍斷銅鎖,鑽入門裡的密室。封閉了幾百年的腐爛味撲面而來。秦北洋點燃破布做火把,照亮密室的石頭縫隙,在暗角上發現一行奇怪的字母——

    'ANAΓKH

    也許是希臘字母?被人雕刻上去的,工匠秦北洋對此分外敏感。

    密室中躺著兩具骨骸,一具是女人,骨骼嬌小,顱骨有兩個深深的眼窩。還有一具男人,脊椎歪斜,骷髏頭陷入肩胛,兩條腿骨長短不一,佝僂的畸形人。

    在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的圖書館,秦北洋借閱過日文版《巴黎聖母院》,這不是畸形的鐘樓怪人卡西莫多嗎?而他至死擁抱的少女,必是美麗的艾斯美蘭達!他們還停留在五百年前的狀態,輕輕觸摸兩具骸骨,立刻化作塵土,灰飛煙滅,香消玉殞……

    密室深處還有一道鐵門,秦北洋看到裡面有一口石棺,許多歐洲教堂緊挨著墓地,帝王將相都會把自己的棺材放在大教堂裡。

    不過嘛,這口棺材的形狀卻有中國風格——並非標準的正方形,而是呈現木船般的梯形。

    秦北洋點起火把,只見鐵門底下有塊石碑,佈滿密密麻麻的文字。吹去不知幾百年的塵埃,又用唾沫擦了擦,發現自己竟然看懂了這些文字——漢字!

    不可思議,怎麼會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裡,鐘樓怪人卡西莫多與艾斯美蘭達的骨骸旁,出現一塊漢文石碑呢?

    火光依稀照出開頭的文字,遒勁有力的顏體字——

    「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墓誌」

    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

    秦北洋的右手開始發抖,彷彿接觸到了六百四十年前的歷史!

    父親不是說過嘛——南宋末年,秦氏祖先定居在襄陽古隆中,有兩兄弟保管《秦氏墓匠鑑》——兄長秦晉,弟弟秦楚。

    秦晉之好、朝秦暮楚,這兩個名字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記載有鎮墓獸秘密的《秦氏墓匠鑑》的正本,就在祖先秦晉的身上。

    他焦慮地辨認石碑上的每一個字,可惜許多漫漶不清,只能看出大致意思——

    秦晉,南宋人士,寶慶元年,生於京西南路襄陽府。秦氏乃工匠世家,自幼隨父學習「墓匠之道」,善製「鎮墓神獸」。蒙古南侵大宋,秦晉在襄陽被俘,因身負工匠絕技,被擄至萬里之外的漠北,蒙古帝國汗庭——哈拉和林。

    不久,蒙古第三次西征,成吉思汗的孫子,拖雷的第六子,蒙哥與忽必烈大汗的弟弟——旭烈兀出征西域。秦晉不幸被編入蒙古漢軍,在漢人大將郭侃帳下效命。大軍越過中亞河中地帶,入侵波斯木剌夷王國——赫赫有名的阿薩辛刺客教團。郭侃消滅阿薩辛五萬大軍,攻克一百餘座城池,直到萬仞高山之上的天國花園。此山為天險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火砲轟擊也無濟於事。蒙古大軍善於騎兵奔襲,並不善於山地作戰,戰局陷入僵局。

    旭烈兀命令漢人部隊建造工程機械,這項任務自然落到秦晉身上。他在短短一個月內,建造了十二種不同的工程機械,大部分來自春秋戰國時期的《墨經》,比如攻城戰車、攻城弩機、巨型投石機等等。秦晉又製造了一百餘架木鳶,便是原始的木製飛行器,可以利用風力驅動滑翔,猶如二十世紀的滑翔機,每架木鳶可載十餘名士兵。郭侃徵集了兩千名善於登山格鬥的漢族士兵,駕著木鳶飛上高山之巔,乘風突襲阿薩辛的天國花園。兩百年來,任何人從地面都無法攻克這座高山城堡,終於被秦晉製作的木鳶「空降部隊」攻克,並將充滿奇技淫巧的「天國花園」付之一炬,徹底剷除為廢墟。

    「山中老人」阿薩辛刺客教團覆滅,秦晉立下汗馬功勞。

    次年,郭侃的漢人部隊進抵兩河流域,攻克「報達城」——正是今日的巴格達,滅亡了曾經與唐朝並列,盛極一時的黑衣大食帝國。郭侃又奉命進攻地中海東岸的十字軍國家,石碑上寫作「富浪」,估計是「法蘭克」的音譯,重創了耶路撒冷王國、安條克王國以及的黎波里伯國,最後在巴勒斯坦,人困馬乏,強弩之末,惜敗於埃及的馬穆魯克人。

    秦晉跟隨蒙古大軍,參加了以上全部戰役,他的工匠技術發揮了重要作用。

    然而此時,東方傳來消息,蒙哥大汗南征宋朝,在釣魚城下陷入困境,急需蒙古西征部隊的支援。郭侃奉命率軍東歸,秦晉身為宋人,不忍見自己製作的工匠機械侵略祖國,便選擇做了一個逃兵,單槍匹馬逃出營帳。

    秦晉逃亡到拜占庭帝國的君士坦丁堡,又乘坐威尼斯人的帆船,渡過地中海來到意大利。他遊歷了歐洲各地,正值黑死病來襲之前的盛世,又是矇昧的中世紀,到處都在大興土木修建教堂。秦晉得以施展手藝,成為歐洲最偉大的工匠,除了「鎮墓神獸」的技藝以外,傳遞給了十二位門徒。

    公元1279年,全歐洲的工匠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召開大會,正式建立工匠聯盟。

    秦晉成為第一代大尊者,而他的十二門徒成為十二位「守門人」。

    墓誌上鐫刻了工匠聯盟的三大宗旨——

    兼愛、非攻、救守

    公元1919年,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密室,秦北洋凝視這六個漢字——不是春秋戰國時代墨子的主張嗎?

    工匠聯盟遍佈於歐洲,成為文明的中流砥柱。大尊者秦晉派遣過一位威尼斯人,名叫馬可‧波羅,作為特使出使元朝,希望與中國的秦氏家族取得聯繫。只可惜,這位在後世大名鼎鼎的馬可‧波羅,尚未返還歐洲,秦晉就已去世了。

    碑文最後記載了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之死。

    公元1290年,為了給阿薩辛刺客教派復仇,重新組建的刺客聯盟,派遣人馬來到巴黎刺殺大尊者。「守門人」用寶劍和十字弓當場擊殺了刺客。秦晉身負重傷,臨死前為自己寫下這篇墓誌,吩咐門徒將這些漢字依樣畫葫蘆刻在石碑上。

    墓誌裡囑託不要舉行任何葬禮,直接將石棺放置在巴黎聖母院塔樓密室。秦晉命令門徒不要留下關於第一代大尊者的任何傳記,希望自己悄無聲息地隱匿在墓誌之中——工匠的常態就是不留姓名,只要留下偉大的作品即可。

    正如秦晉為工匠聯盟定下的格言——工匠會死,但作品永存。

    看罷整篇墓誌,秦北洋面對石棺,秦氏墓匠族的祖先,再次跪拜,肅然起敬。

    這就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波瀾壯闊卻鮮為人知的一生!

    巴黎聖母院,必是工匠聯盟的第一大聖殿與朝聖地。

    工匠聯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竟然死於刺客聯盟的復仇?怪不得,人類歷史上的這兩大秘密組織,作為世仇與宿敵纏鬥了六百多年。

    秦北洋又想起一件事兒——在紐約曼哈頓哈萊姆區的地下聖殿,工匠聯盟世界大會,當他一說出自己的姓氏以及墓匠族,在場所有人立刻為之騷動——顯而易見,他的姓氏對於工匠聯盟具有重要意義。

    對了,北美大聖殿的那一晚,守門人施密特查看過他的後背,看到他的鹿角形赤色胎記,臉色就不同尋常。顯而易見,工匠聯盟的第一代大尊者,作為秦氏墓匠族的一員,也具有相同的胎記。而這個秘密已在工匠聯盟的高層中傳遞了六百多年,也是確認秦北洋身份的重要證據。

    作為墓匠族的一員,大尊者秦晉為何享有六十五歲的壽命?因為他年輕時被擄到蒙古,後來遠渡歐洲,定居在巴黎聖母院,並未再製造鎮墓獸,也沒再接觸損耗生命的靈石,故而逃脫了墓匠族短命的魔咒,活到知天命之年後才被刺殺。

    想到短命長命的問題,秦北洋自然想起了小鎮墓獸九色。

    他抱著受傷的九色進來,撫摸這頭鎮墓獸的赤色鬃毛,相擁而眠在鐘樓密室,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的墳墓前。四翼天使蹲坐在外守護他倆。

    躺在卡西莫多與吉普賽少女的骨灰上,秦北洋陷入迷醉般的沉睡……

    夢迴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他見到千年棺槨深處的十五歲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

    夢醒時分,秦北洋朦朧地睜眼。外面響起某種奇怪的聲音,讓他走出密室,來到聖母院塔樓邊緣,巴黎的夜空還沒亮,好像有什麼不對?

    豎在外牆上的小怪獸石雕們都不見了!

    他大膽地探出上半身,幾乎被風捲下塞納河。巴黎聖母院的天空,盤旋數十隻小黑點,像放大版的蝙蝠,縮小版的四翼天使。其中一個掠過眼前,果然是那隻托腮思考的怪獸,它的翅膀歡快地撲扇,還轉頭瞪了秦北洋一眼。

    石頭怪獸都活了!

    難道每個夜晚,它們都會飛出聖母院的塔樓,在巴黎上空肆意翱翔?或因為鎮墓獸的光臨,發生了某種神秘感應?這一幕,再次證明秦北洋的判斷:凡是塑造成人或者動物形狀的古物,都會產生類似靈魂,在無人深夜蠢蠢欲動,就像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發生過的。

    正是這些具有靈力的小怪獸,而不是卡西莫多與吉普賽少女的故事,吸引著四翼天使飛臨巴黎聖母院避難。

    秦北洋伸出胳膊,一隻飛翔的小怪獸竟停在他的肘上,就像獵人與獵鷹。當巴黎的日出升起,所有妖魔精靈回到聖母院塔樓,重新變成凝固數百年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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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遇見光

    同一輪太陽,掠過巴黎的巍巍建築,照在凡爾賽宮廣場上。

    中國代表團駐地,呂特蒂旅館的餐廳角落,安娜第一次跟顧維鈞公使共進早餐。自從走進凡爾賽宮,面對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她已做過多次翻譯。法國外交官向她搭訕,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區共進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謝絕。

    中國駐美公使又熬了一整夜,憔悴地托著黑咖啡。顧維鈞,字少川,生於江蘇嘉定。二十出頭,他就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國際法博士學位,做過袁世凱的英文秘書。中國在巴黎和會沒什麼發言權,卻捧出了這顆外交明星。他的夫人在美國感染西班牙流感而病故,如今是吃香的鑽石王老五。

    「顧公使,昨天《費加羅報》刊登了您為中國的辯詞。克列孟梭總理讚揚您對付日本,有如貓之弄鼠,盡其擒縱之技能。」

    「可我們依然無法在談判桌上收回青島。」顧維鈞不屑於任何讚美,「昨晚,來了那麼多軍人,你可把我們擔心死了!」

    歐陽安娜不想隱瞞,索性和盤托出,包括秦北洋與鎮墓獸的關係… …

    聽完這漫長的講述,顧維鈞的咖啡都涼了:「匪夷所思!安娜小姐,容我冒昧地問一句——你與秦北洋之間?」

    安娜羞澀地低頭:「別說這些啦!顧公使,我也不知道秦北洋、九色與四翼天使去了哪裡?但可以確定,十角七頭鎮墓獸,以及秦北洋的父親,還在凡爾賽。」

    「我會面見克列孟梭總理,從外交層面索還國寶鎮墓獸。雖然這不容易,當年火燒圓明園所流失的文物,至今還在英法兩國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手中。」

    「您請我共進早餐 就是為了問這個?」

    「不,我想請你跟隨我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今晚,我將要拜訪日本代表團。」

    安娜面色大變:「我們要去找日本人?」

    「噓!」顧維鈞在唇前豎起手指,「可不能讓別人聽到!這是一次秘密談判。」

    「您擅自行動?」

    「不,我已得到陸總長同意,這是一次授權行動。」

    「幹嘛要偷偷摸摸?代表團裡那麼多高階的外交官,而我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實習生。」

    顧維鈞壓低聲量:「我不相信代表團。他們總把各種內幕消息捅回北京。如果我去日本代表團也被洩露,北京學生們所說的『內懲國賊』就是我了。要知道北洋政府裡有一大批親日派,隨便抓誰都會被戴上這頂帽子。經過我這些天來的觀察,我覺得你是最可靠的。」

    「因為我職位最低,不像別人有各種背景。」安娜心中敞亮,「除我以外呢?」

    「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他也不錯。」

    餐廳裡人漸漸多了,顧維鈞抬起胳膊讓安娜挽住走出去。許多人指指點點,以為年輕風流的顧公使,泡上了十九歲的女實習生,郎才女貌的露水姻緣。

    凡爾賽的荒野,安娜看到一大堆黑色鋼鐵殘骸,昨晚迫降墜毀的卡普羅尼CA30雙翼飛機,空氣中殘留燒焦的氣味。

    「顧公使,現在是最緊張敏感的時刻,你為何想去秘密拜訪日本代表團?」

    「巴黎和會,第一次全體會議,各國就已吵成一團。你看到檯面上那些東西,已是無數次黑幕中的討價還價結果。即便五強之一意大利,也因難以滿足其要求而一度退出和會。」

    歐陽安娜從顧維鈞的臂彎裡把手抽回:「您認為可以和日本達成秘密交易?從而保住我們的山東青島?」

    「你以為我願意?我跟陸總長商量時,我們抱頭痛哭。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作為外交官,我已沒有退路。舉國形勢洶洶,都要求拒絕簽字。可有沒有想過,為參加這場世界大戰,中國兩次內亂,皇帝一度復辟。多少中國勞工死在法國戰場?這是中國第一次作為戰勝國,躋身於世界各國之林的大好機會,我們萬里迢迢來到巴黎,就是為了不簽字?」

    「可是一旦簽字,我們就會失去青島,失去山東。」

    「除非日本人自己願意讓步。」

    安娜蹙起娥眉:「你是在與虎謀皮!」

    「死馬當作活馬醫吧!這是弱國的無奈呢。」

    荒野的太陽下,顧維鈞的嘴唇發紫,草草結束這場談話。

    日落之前,歐陽安娜坐上顧維鈞的馬車。兩人謊稱去巴黎城裡看歌劇,幾乎坐實了安娜爬上公使大人床的謠言。

    車廂裡還坐了第三個人: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因他身上有槍,精通蒙古格鬥術,在如今刺客橫行的巴黎,還能派上些用場。他在顧維鈞面前自嘲:「想不到我這堂堂的成吉思汗直系後代,中華民國的國會議員,竟然做了個保鏢。」

    「為顧公使做保鏢,也算你的福氣呢!」

    安娜在對面衝了一句,少男少女說話間,馬車已到日本代表團。屋頂上一面太陽旗,猶如凡爾賽的落日。

    日本外交官在門口迎接,把三人引入樓上的貴賓室,已被改裝成簡易的茶室。有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帶著個穿和服的小姑娘,按照日本茶道的流程,有條不紊地煮水、沏茶……

    「嵯峨侯爵!感謝您的招待。」

    顧維鈞用法語跟對方打招呼,日本侯爵同樣用法語回答:「顧公使,您的美名早已傳遍巴黎,有幸與您飲茶,乃是本人的榮幸。可惜此地簡陋,以後有機會在東京飲茶吧。」

    「這位小姐是?」

    「哦,這是小女,性情頑劣,不服管教,我帶她來巴黎見見世面,學習歐洲淑女的風氣,獻醜了。」嵯峨侯爵彬彬有禮地起身, 「三位,請慢慢品茶,我去請日本代表團的正副團長,西園寺公望殿下與牧野伸顯男爵。」

    嵯峨侯爵踩著木屐出去,茶室內翻騰氤氳之氣,泡出濃郁的茶香,打小錦衣玉食的小郡王吸著鼻子說:「這茶不錯。」

    歐陽安娜注視眼前的小姑娘,白皙細膩的皮膚,因煮茶而微微冒汗,臉色像顆蘋果透出紅暈。她有一雙細長的眼睛,認真沏茶的樣子就像一頭小鹿。她差不多有十二歲,不會超過十三歲,剛剛發育的樣子。女孩穿著鮮豔的和服,彷彿直接從《源氏物語》裡走出來……

    「妹妹,你叫什麼?」

    安娜忽然用法語問她,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女孩聽得懂法語。

    果然,小姑娘點點頭,說出一個法語單詞:「Lumière.」

    意思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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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行刺

    凡爾賽,日本代表團駐地。

    歐陽安娜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的這道光,又像一團柔和的花蕊。

    這時候,日本代表團的正副團長,西園寺公望與牧野伸顯來到茶室坐下。嵯峨侯爵退到外邊,小女孩「光」繼續坐著伺候大家。

    外交官就是這樣,談判桌上唇槍舌戰,私下裡卻保持著禮貌。寒暄過後,牧野伸顯先向顧維鈞表達了敬意,讚美了這位年輕而有才華的對手。

    「尊敬的西園寺殿下,牧野男爵,我個人也非常尊敬你們二位,但也請允許我表達憤怒——山東是中國的領土,中國作為世界大戰的戰勝國,理應收回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巴黎和會的決定,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更不公義!」

    顧維鈞用法語闡述觀點,安娜低頭記錄,將來都要進入外交部的秘密檔案。

    「顧先生,我非常理解您的想法。但在這個世界,不是依靠想法就能解決問題的。」

    西園寺公望,年逾七旬的禿頭老者,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經歷過明治維新與兩次世界大戰的政治家。京都的公卿貴族中,西園寺家是僅次於「五攝家」的「九清華」之一。他四歲被封為天皇侍從,八歲為右近衛少將。明治天皇登基時,十八歲的西園寺公望已是朝廷重臣,參加「王政復古」等重大決策,戊辰戰爭中親臨過鳥羽伏見之戰,而後留學法國十年。

    顧維鈞雖年輕,但也見慣了美國總統,不會被大人物輕易震懾:「閣下,恕晚輩直言,日本軍部勢力猖狂,您也面臨諸多壓力。如果青島落入日本之手,勢必與四萬萬中國人為敵。貴國已佔了台灣與旅順口,再得到山東,恐怕還會得寸進尺,未來中日必有一戰!這勢必讓軍部坐大,控制日本釀成更大災禍,不僅對中國也對整個亞洲,包括日本自身。如果青島歸還中國,兩國友好相處,不但可抑制軍人氣焰,還能守護貴國的君主立憲制度,讓阪上之雲繼續飄揚。」

    這番話,恰好說到西園寺公望的心坎上!這位三朝元老,大正民主守護者,早被軍部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西園寺公望撫摸著小女孩「光」的頭髮說:「為了孩子們,顧先生,我完全贊同您的說法。可政治是複雜的,不以任何個人意志為轉移,政治是集體意志。而政客們的眼光沒有這麼遠,人們總是貪戀於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我老了,還是把談判交給你們年輕人吧。」

    老爺子抓起桌上一塊茶點,便是「眼前所能得到的食物」,轉身離開茶室,只剩下代表團副團長牧野伸顯男爵與小女孩「光」。

    牧野感覺被老人家甩鍋了:「顧先生,雖然您在談判桌上,幾次讓我顏面掃地,但我仍要說,中國在凡爾賽條約上籤字對兩國都有好處。雖然失去山東部分權益,但中國仍然享有主權。其他方面所得將遠遠大於損失,日本政府可以提供包括貸款、軍火……」

    「主權不是被用來做交易的。」

    顧維鈞打斷了牧野的算賬,茶室裡的氣氛格外尷尬,名叫「光」的小姑娘忙著添茶。

    在一旁默默觀察的歐陽安娜心想,這道光並不能照亮中日之間的黑夜。

    「我尊重你們的決定,但巴黎和會做出的決定,同樣不容更改。」

    正當顧維鈞與牧野伸顯劍拔弩張,頭頂傳來一記清脆的槍聲。

    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尖叫聲。牧野男爵大喊「西園寺閣下」衝出房間。顧維鈞也要跟出去,安娜拽住他:「危險!不要去!」

    「我來。」

    小郡王抽出腰間的左輪手槍,小心地鑽到門外。正好有人從樓梯滾落,露出一張死不瞑目的面孔,眉心有個彈孔,汨汨地噴射鮮血。

    又有兩個日本人衝下來,保護年邁的西園寺公望。其中一人手裡也有槍,回頭向樓上射擊。有人襲擊了日本代表團,行刺目標就是首席代表西園寺公望。

    旅館裡已亂作一團,牧野伸顯將西園寺公望接入茶室,走廊正在槍戰,已有數人中彈倒下。顧維鈞和安娜也沉不住了,他擔心刺客會不會來自中國?一旦出現中國刺客殺死西園寺公望的情況,中國代表團的全部努力就將付諸東流。

    突然間,茶室的窗戶碎裂,有人徑直闖入,舉槍對準西園寺公望。單眼皮的東亞人,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正要開槍射擊的剎那,安娜將茶杯砸向刺客的腦袋。

    茶杯裡有滾燙的茶水,刺客怪叫著踉蹌兩下。日本小姑娘「光」,掀起燒開的茶壺潑向刺客,讓他疼得在地上打滾兒。牧野伸顯趁機保護西園寺公望退出茶室。

    眼看刺殺無望,刺客一把揪住小女孩,用槍頂著太陽穴,將「光」劫持為人質。

    十二歲的女孩蹬腿反抗,刺客抓著她退出窗戶。歐陽安娜膽子很大,冒險追趕想把「光」救回來。被燙傷的刺客,抱著小女孩跳入花園,逃入樹叢中不見了。嵯峨侯爵跌跌撞撞奔來,大聲呼喚女兒,卻已追之莫及。

    不過,樓上還有一個刺客,槍戰已經結束。小郡王開槍擊中刺客的胳膊,當場將他擒獲。

    刺客還是個年輕的東亞人,右臂流著鮮血,臉上被抽了幾個耳光,硬氣地一聲不吭。日本人正要用暴力手段對待他,卻被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阻止,他用英語說:「如果他是中國人,請不要虐待他,中國代表團希望也參與審訊。」

    「我不覺得他是中國人。」

    一句日式英語飄來,不到三十歲的日本男人,同樣捏著左輪槍。雖然身著西裝與皮鞋,但他的體格強壯,小平頭髮型,剛毅的臉龐與眼神,都不像通常所見的外交官。

    此人是個空手道高手,凶狠地揍了刺客幾拳,用膝蓋撞擊對方胸膛,小郡王幾乎能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

    鐵打的人也忍不住,刺客口噴鮮血,嘟囔一聲:「阿西八!」

    「果然是朝鮮人!」

    這刺客開槍打死了三名外交官,還重傷了兩人。他被拽入地下室,日本人必須抓緊時間審問,趕在法國警察抵達之前。

    「畜生不如的東西!聽著,我是大日本帝國陸軍中尉,秦田三郎。」

    日本控制朝鮮十幾年,凡是受過教育的朝鮮青年,基本都能聽懂日語。秦田三郎伸出兩根手指,抵住刺客的喉嚨,如同兩根削尖的筷子,隨時能刺穿對方脖子。

    這年初春,在奈良縣吉野古墳,戰國名將盔甲實驗事故,陸軍中尉秦田三郎身受重傷,最近才痊癒出醫院。凡爾賽傳回消息——巴黎刺客橫行,日本代表團團長,西園寺公望不信任軍部,點名要秦田三郎負責安全。原來,幕末與明治初年,暗殺層出不出,秦田三郎的祖父是西園寺家臣,保護過年輕的西園寺公望。秦田三郎緊急啟程,取道蘇伊士運河來到巴黎。

    肋骨折斷的刺客,抬起滿是血污的面孔,翻著青光閃閃的白眼,發出駭人的笑,嘴裡嘟囔出日本話:「那個女孩……她……死定了……你們都會死的!」

    刺客說出一連串朝鮮話,秦田三郎聽出幾個髒字兒。他猛踹朝鮮人的臉,踢斷鼻樑,還想拽著頭髮往牆上撞,才發現不對勁,刺客嘴角流出大量的血,全身痙攣。秦田用力掐著對方人中,呼吸脈搏全沒了,他還想做人工呼吸,卻掰不開嘴巴,用軍刀撬開刺客緊閉的牙關,一大截舌頭像某種動物內臟掉了出來。

    刺客死了,經受不住酷刑,為了保守秘密,嚼舌自盡。

    一群法國警察衝進地下室,面色威嚴的沙維爾警長,看到地上被折磨致死的屍體,憤怒地揮出重拳,砸破了秦田三郎的鼻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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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蒙馬特高地

    警方衝進日本代表團的同時,顧維鈞已帶著安娜和小郡王離開,乘坐馬車返回呂特蒂旅館。小郡王提醒一句,千萬不能被別人看到,否則會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回到中國代表團,顧維鈞特意繞道後門,還讓小郡王打前站。安娜擔心被人說閒話,故意留在門外。

    一顆石子砸到她的頭上。

    「什麼人?」

    歐陽安娜憋著一肚子火,怒氣衝衝地向四周搜索。黑魆魆的樹叢中,跳出一個年輕男人,高大修長的身影,背後露出刀柄,分明是秦北洋。

    他一把將安娜拖入小樹叢。劫後重逢,她滿心歡喜,卻用力踹了一腳:「不要輕薄!」

    「哎呀!」秦北洋捂著被踢的下身,壓低聲音,「我只是怕被別人看見。」

    月光下,兩個面孔都鮮明起來,安娜摸著他滿是污蹟的臉頰:「北洋,你是怕又被法國人抓走?」

    「他們鐵了心要得到鎮墓獸。而我身邊有一個九色,一個四翼天使,他們不抓我抓誰啊。」

    「九色還好嗎?」

    秦北洋幾乎要哭出來了:「它受了重傷,身上有個大窟窿。它動不了,慢慢變冷,但還活著。」

    「我記得,兩年前,九色剛送到我家的時候,它身上也都是彈孔啊。」

    「當時,子彈沒有穿透身體,只是鑲嵌在青銅外殼裡。」

    「昨晚你逃去哪兒了?」

    他莊嚴地說出維克多‧雨果的一部傑作:「巴黎聖母院。」

    「哇,你去遊山玩水了啊!我倒是一天煩透了。 」

    她將今天秘密造訪日本代表團,意外遭遇朝鮮刺客等等 事無鉅細地告訴了秦北洋。

    「你說……這個被劫持的日本小姑娘,名叫光?」

    「嗯,她說的是法語,她的爸爸是嵯峨侯爵。」

    「嵯峨光!」

    「你認識她?」

    「安娜,我去救她!」秦北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你要保護好自己,凡爾賽必有大劫!」

    「等一等!你知道去哪兒救人嗎?你不要命了嗎?」

    秦北洋匆匆潛出旅館,躲過站崗的法國警察。附近有很多軍隊,他不敢走大路,專挑崎嶇的小徑,橫穿整個巴黎,穿過塞納河與香榭麗舍大街,來到全城制高點的蒙馬特高地。

    此地是藝術區,也是紅燈區,徹夜亮著燈光,街頭橫臥著醉漢,酒吧與妓院通宵達旦。走過起伏的丘陵,迎面成群結隊的妓女。四年的戰爭殺死無數丈夫和兒子,也讓女人們喪失了尊嚴和貞操,沒什麼是不能出賣的,就像芳汀。他被一群塗脂抹粉的女人包圍,小的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大的能做老奶奶。她們並不在乎恩客的人種,也許亞洲人更容易對付。也有姑娘看中秦北洋的高大英俊,只要一條法棍就能上床。秦北洋面紅耳赤地推開,奔向蒙馬特的最高點。沿著小徑拾級而上,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白色教堂,既像羅馬,又像拜占庭,便是俯瞰巴黎的聖心教堂。

    秦北洋看著腳下的花花世界,心想聖賢與婊子往往一牆之隔。巴黎和會期間,蒙馬特高地來了許多外國人,尤其亞洲人,比如中國人、越南人,還有朝鮮人……

    秦北洋沒入密如蛛網的街巷,決定找個小酒館看看。北京名偵探葉克難對他說過,探員們往往在這種地方尋覓線索。酒館嘈雜擁擠,匯聚三教九流,照例有不少妓女出沒,跟男人們商量價錢。也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胡說八道戰爭期間的奇聞異事。來到巴黎的十多天裡,他跟安娜學了幾句簡單的法語,應付酒保沒啥問題。他只點了一杯啤酒,坐在角落裡觀察四周,最好能找到一張亞洲面孔。

    忽然,對面有個人撞到他身上,對方微醺著說了句:「Entschuldigung.」

    居然是德語的「對不起」。

    秦北洋舉起酒杯,用德語回答:「沒關係,很高興認識您。」

    對方這才清醒下來,低聲說起奧地利口音德語:「不可思議,我能跟一個亞洲人用德語交談。在如今的巴黎,沒人敢大聲說德語了。您好,我是個畫家!世界大戰爆發前,我報考過維也納美術學院,可惜教授們不錄用我,說我的畫沒有藝術感,建議我去報考建築學院。但我不會放棄夢想,我成了維也納街頭的流浪畫家。」

    秦北洋仔細觀察對方,是個相貌普通的青年,烏黑的頭髮,唇上留著小鬍子,倒是目光十分犀利,凝聚著某種魅力。他的穿著相當簡樸,外套甚至有破洞,說明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在巴黎,這樣的外國人數不勝數。

    「您是奧地利人?」

    「嗯,我出生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奧地利,但我不認為奧地利是一個國家,奧地利是德意志祖國的一部分。所以,我在世界大戰中選擇為德國服役,在巴伐利亞第16步兵團,榮獲過鐵十字勛章,也在芥子毒氣攻擊中受過重傷。但我不認為我們在戰場上失敗了,是社會民主黨人和猶太雜種共同背叛了德國。對不起,您是日本人嗎?」

    「不,我是中國人。」

    「遇到一個會說德語的中國朋友真是幸運啊。您知道嗎?您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對了,我叫阿道夫。」

    「我叫秦北洋。」

    兩人先握手後乾杯,阿道夫亢奮地說:「為了被出賣的德國。」

    「為了被出賣的中國。」

    「我記得,中國是這場戰爭的戰勝國,你們也要跟德國簽訂凡爾賽條約。」

    「中國絕不會簽字的。」秦北洋不想在這裡討論政治問題,「請問您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不,我來旅行,暫住在蒙馬特高地的小旅館,儘管我身上沒什麼錢。」

    秦北洋開始問正事了:「您知道這裡有朝鮮人嗎?」

    「我看到過一些亞洲人,但不確認他們到底來自哪個國家,好像有不少法屬印度支那的越南人。對了,您為什麼問這個?您的行為舉止像個間諜。」

    「我?不,我的妹妹失蹤了,她很可能在蒙馬特高地。」

    「你的妹妹是朝鮮人?」

    「不,她是日 人。」

    阿道夫又灌了自己一杯酒:「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我被你徹底繞暈了,難道你是混血兒?這可不好,不同種族之間的雜交,必然會產生邪惡與墮落,就像猶太人!」

    「可我並不這麼認為。」

    看著眼前這張年輕的面孔,秦北洋感到有些噁心。

    「算了,我不需要跟你爭論。還有,我發誓再也不喝酒了!這罪惡的液體讓我失去理智。老實說吧,我才是個間諜!但我很快就要回德國,陸軍部派我去慕尼黑,調查一個叫德國工人黨的烏合之眾的組織。」

    面對暈暈乎乎的阿道夫,秦北洋再要多問幾句,小酒館響起一片尖叫聲……

    女人們紛紛逃竄,還有人躲藏到桌子底下。小酒館裡露出一片開闊地,有張亞洲面孔一閃而過,握有斧頭之類凶器。

    而在一張圓桌上,趴著個肥胖的法國男人,脖子幾乎被砍斷,鮮血瀰漫一地。

    秦北洋子彈般衝出去,拚死追擊亞洲刺客。子夜的蒙馬特高地,月光投射的影子死死咬住對方。眼看他越追越近,又是孤身一人,刺客大膽地回過頭,斧頭劈向秦北洋的腦袋。他反應靈敏地躲開,反手抽出唐刀,只一下就打落了斧頭。

    眼前的刺客身形矮小,面容消瘦,眼窩深陷,不太像朝鮮人。秦北洋在上海時候,法租界有不少越南巡捕,倒是跟他的相貌酷似。

    刺殺法國人的越南刺客?

    巴黎,蒙馬特高地,秦北洋本想找到朝鮮人,沒想到撞上了越南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2 17:23
第十八章紅磨坊

    管他到底是誰呢!他繼續追。刺客跑得快,衝入一間花花綠綠的建築,屋頂有個紅色大磨坊。門房正要阻攔,卻被一拳擊倒。

    裡頭是個夜總會,舞台上幾十個美麗的姑娘,穿著暴露的衣裙,伴著歡快音樂,高高踢起大腿,裙底春光乍洩,台下一片掌聲與尖叫。他闖入了巴黎赫赫有名的紅磨坊夜總會,正在表演香豔的康康舞呢。

    刺客徑直穿過人群,衝入正在頓足、踢腿、旋轉的舞孃們中間。眾目睽睽之下,秦北洋追上舞台,推開脂粉蕩漾的姑娘們,心頭狂跳,臉頰緋紅。音樂還沒停,刺客逃進後台,響起一片更衣和卸妝的女孩尖叫。

    秦北洋做不到非禮勿視,雜糅混亂的化妝間裡,他已把刺客死死堵住,唐刀在水泥地板上劃撥,發出金屬碰撞的火星。

    越南人並未驚慌失措,反而陰慘慘地笑起來,好像自己才是獵手,秦北洋則是獵物。

    又是一個陷阱?

    無數次落入過陷阱的秦北洋,敏感地察覺到什麼,還來不及後退,身後出現四個人影。

    化妝室裡有十幾面鏡子,每一面鏡子互相照射,彷彿出現了幾十張面孔……

    第一個高大魁梧,小山似的身坯堵住門口,穿著巴黎下層階級的衣服,就像個鋼鐵工人,卻有一副年輕的亞洲人面孔。他是刺客,名叫脫歡。

    第二個是位亞洲老者,黑中發白的兩撇鬍子,身著西裝,握著手杖,就像個老紳士,刺客們都叫他「老爹」。十年前,天津徳租界,秦北洋親眼看到這張面孔,殺死了自己的養父。

    第三個,不消說,就是刺客阿海。半個月前,他和秦北洋在紐約打過照面。看到他右臉上蜈蚣般爬行的刀疤,秦北洋想起自己的誓言,要親手殺死這個人,為養父母報仇。

    第四個,秦北洋不想看她的臉,或者說,看到就會讓自己心痛。

    阿幽妹妹。

    這張臉被十幾張鏡子反射,從四面八方包圍秦北洋。她烏幽幽的眼睛,相比十年前光緒帝陵的地下密室,似乎從未變過,依然幽怨絕望地凝視。只是當年的小身體,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還穿著中國女孩的衣服,像北京街頭貧民家的大妞兒,在巴黎格格不入。

    上回與阿幽分別,是一年前的天津大沽口,剛發現她是刺客們的主人,她卻來救他逃出重圍。她到底是什麼人?

    巴黎的凌晨,蒙馬特高地,紅磨坊夜總會的後台化妝間,秦北洋面對天下最厲害的幾位刺客。而他單槍匹馬,斷然不是四人的對手。

    「阿幽妹妹,你來巴黎做什麼?」

    秦北洋將唐刀橫在身前,大聲質問刺客們的主人。

    「哥哥,我來救你。」

    阿幽十六歲了,青春無限好的荳蔻年華,聲音很輕很細,貓兒叫似的。

    「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救。」

    「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麼危險。」

    秦北洋摸摸自己灼熱的胸口,肺葉還在燃燒:「我知道,我快死了。」

    阿幽似乎比他更心疼:「哥哥,請別再追下去了。」

    「那得等我死了!」

    這樣的回答,讓阿幽身邊的阿海一揮手,爆發出一團黃色煙霧,籠罩整個化妝間。秦北洋什麼都看不到,只能退入角落,揮舞唐刀保護自己。

    煙霧散盡,刺客們早已不見蹤影,秦北洋仍不放棄,衝出夜總會後門。

    暗紅色燈光下,街對面有個陌生的亞洲人。看起來還很年輕,嘴裡叼著煙,跟他四目對視。秦北洋在日本讀書時,見到過很多朝鮮人,知道他們的相貌有共同特徵——這個傢伙,十有八九就是朝鮮人。

    刺客總是與刺客混在一起,越南人逃入紅磨坊,阿幽等人出現在此,絕非偶然。

    就是這個人!

    當秦北洋衝過街道,就要抓住對方時,腳下出現一個陷阱……

    凌晨三點,巴黎,蒙馬特高地。

    墜入無底深淵,好像是墳墓,又好像地獄。秦北洋昏迷了一小會兒,老鼠在身邊穿梭,潺潺流水裡有腐爛死嬰的臭氣。

    他醒了,發現四面都是牆壁,前頭有一道鐵欄杆,不曉得什麼年代留下的。他被囚禁了。三尺唐刀去哪兒了?秦北洋在地上摸了半天,該死的,被朝鮮人拿走了?

    深呼吸,坐在鐵欄杆後,今夜發生了那麼多事,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對,他來拯救光。

    他有一種預感,光,就在附近。

    要是有九色就好了!它會在黑暗中變身,成為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琉璃火球,燒死那些壞蛋,又用雪白鹿角刺破牢籠,這些鐵欄杆根本關不住他們。

    他開始無比思念巴黎聖母院塔樓上的鎮墓獸。

    霍爾施泰因博士的X光片顯示,九色是個古老的生命體。既然是個活物,所謂有生必有死!哪怕它活了一千兩百年,正如曹操的《龜雖壽》所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它受了傷,就可能會死。

    只有真正的石頭才能天長地久。

    如果九色死了……秦北洋不敢再想下去,他已把這頭小鎮墓獸,當成最好的夥伴甚至兄弟,就像《三國演義》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一拳擊打在鐵欄杆上,接著一盞馬燈刺入眼睛,看到一張朝鮮人的面孔,加上新鮮的燙傷疤痕。

    「光在你的手裡?」

    秦北洋用日語說,他知道對方多半懂日語。

    「光?你是說那個小女孩?她還活著。」朝鮮人的日語和秦北洋一樣好,「我的同伴還活著嗎?」

    「我不是日本人。」秦北洋抓著欄杆,「我是中國人。」

    他又用中文重複了一遍。

    「可你的日語?」

    「我叫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學校讀過書。我只是來尋找光的,她是我的……妹妹。」

    「你就是被她叫做哥哥的那個人? 」

    秦北洋心裡一陣欣慰:「對,她知道,我一定會來救她的。」

    「但你到了這裡,就意味著知道太多,必須死。」朝鮮人舉起黑洞洞的槍口,先用朝鮮語,後用日語呼喊,「大韓獨立萬歲!」

    面對槍口,彷彿看到子彈旋轉出槍膛,撕破自己的眉心。

    「等一等!中國自古與朝鮮是唇齒之邦。甲午年,中國與日本一場大戰,北洋艦隊灰飛煙滅,還被割去台灣一省,我的外公就戰死於劉公島。如今,日本殖民統治朝鮮,兵臨東三省,又要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想把中國變成下一個朝鮮。我們支持朝鮮獨立運動,等於在保護中國的獨立。」

    朝鮮刺客暫緩開槍,為之動容地說:「幾個月前,早已退位的大韓帝國皇帝陛下去世。陛下曾派密使前往海牙世界和平會議,謀求列強阻止日本吞併朝鮮。今年,有傳言皇帝陛下再次派密使出訪巴黎,因此被日本毒殺。三月一日,朝鮮學生聚集京城發佈獨立宣言,蔓延為全國抗日暴動,成千上萬的民眾被害……」

    「所以,你們就到巴黎來行刺日本代表團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3
第十九章利維坦的肚腸

    「我們目的並非殺人,而是在巴黎的世界各國首腦面前宣誓——朝鮮是一個獨立國家,誓死反抗日本的殘暴統治。為了這個偉大目標,犧牲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惜。我原本在東京讀大學,受盡日本人的歧視和侮辱,秘密參加了獨立會,成為專殺日本人和賣國賊的刺客。」

    「五月四日,中國也爆發了學生運動。」秦北洋估摸著獲得對方信任,順藤摸瓜說下去,「你認識那些中國刺客嗎?」

    「嗯,這一帶有很多刺客,來自不同的國家。但我只信任中國刺客。」

    「你能帶我去見中國刺客的主人嗎?那個女孩子。」秦北洋補充一句,「我是她的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說。」

    「你若騙我,我定會殺你!」

    刺客畢竟是刺客,秦北洋答道:「你不殺我,他們也會殺我。」

    他被放出來,雙手反綁在身後。朝鮮刺客背著唐刀,手提馬燈,照出一條甬道,也是古老的墓室,彷彿還有鎮墓獸潛伏在黑暗中,等候消滅盜墓賊。秦北洋能嗅到腐爛的污泥氣味,從蒙馬特高地順流而下,直衝向塞納河與大西洋。

    這是利維坦的肚腸。

    維克多‧雨果說過——人類的歷史,反映在下水道的歷史中。

    「在這個死灰色的地方,有著它的黑暗處,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東西都顯出了原形,或至少顯出它最終的形狀……巴比倫的消化道,是洞,是坑,是道路四通八達的深淵,是巨大的鼴鼠洞,人們在那過去是榮華富貴的垃圾堆上,彷彿看見了那隻瞎眼的大鼴鼠在黑暗中徘徊,這鼴鼠就是往昔。」

    十九世紀,巴黎下水道經過全面修繕,已變得高大堂皇而乾淨。只有一小部分殘留中世紀的模樣,任何警察都不敢涉足,不僅藏污納垢亡命之徒,還有數百年積累的有毒氣體……

    在一段佈滿人骨碎片的角落,古代殺人越貨拋屍之地,秦北洋看到前面出現四個影子。

    不消說,那就是阿幽等刺客,他們非常敏銳,立即分散隊形,各自抽出匕首,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是我!」朝鮮人用日語說,「有人要見你們的主人。」

    阿幽的面孔漸漸顯現,瞳孔在燈光下劇烈收縮,她看到了秦北洋。

    刺客們的主人輕蹙峨眉:「哥哥,對不起,你受苦了!鬆綁。」

    不曾料到,刺客阿海將這段話翻譯成流利的日語,朝鮮人方才聽懂鬆綁。

    秦北洋的雙手解脫出來,活動手腕說:「阿幽妹妹,我只問你一句:光在你手上嗎?」

    「是。」

    「光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她的父親是個公卿貴族,並非政要人物,綁架她毫無用處。請將她交還給我。」秦北洋頓了頓,看著阿幽身後的刺客阿海與「老爹」,這對殺父殺母的仇人,「我還可以保證,讓她不說出你們的長相,不洩露這個地方的蹤跡。」

    「她為何會聽你的話?」

    「就跟一年前,你為何要來房山大墓裡救我一樣。」

    秦北洋的這番話,讓阿幽的眼神微微顫抖,「老爹」在她身後提醒:「主人……」

    阿幽擺了擺手:「老爹,這女孩對我們沒用。」

    「感激不盡!」

    秦北洋畢恭畢敬地鞠躬,彷彿阿幽也成了他的主人。

    他跟著刺客們拐過一個岔道口,看到一扇上鎖的鐵門。脫歡用鑰匙開門,馬燈照亮幽閉的暗室,有個鮮豔的身影,像落入陷阱的小鹿,發出一道光。

    光。

    嵯峨光。

    十二歲的日本小姑娘,依然穿著和服,蜷縮在暗室角落。她先用日語哀求「放我走!」又用並不流利的英語和法語說了一遍。

    突然,光向著光亮狂奔,正好撞上一個男人堅硬的胸膛,聽到一句日語:「光,我是你的哥哥,秦北洋。」

    小女孩的眼淚水迸裂而出,用力觸摸他的臉頰與長頭髮。光嗚嗚地哭著,埋怨他到底去了哪裡?秦北洋將她拽到自己身後,不要面對刺客們。

    他劇烈咳嗽,幾乎一個趔趄摔倒,還是光把他攙扶住。秦北洋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阿幽,你們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阿幽回答:「哥哥,你離開巴黎吧,接下來的幾日,將會發生驚天動地之事,請你走得越遠越好。」

    「驚天動地之事?為了鎮墓獸?」

    「我不能說。」

    「不管會發生什麼?秦北洋不會臨陣脫逃。」他喘息著低頭,強撐著說出最後一個問題,「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的棺槨在哪裡?」

    刺客「老爹」代替主人做了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看到這張老面孔,秦北洋橫著眉毛說: 「十年了,我一直想親手殺了你。我還想知道,十年前在天津德租界,你為何殺死我的養父母?」

    眼看又要劍拔弩張,血濺五步,阿幽堵在秦北洋與「老爹」之間,低聲說:「哥哥,所有的秘密,終有揭開的一天。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它在一個安全的所在。」

    「還在中國境內嗎? 」

    「是,我保證。」

    「記著 絕對不可讓終南郡王李隆麒的遺體流落到國外,否則,我將……」

    秦北洋不知自己還能說出什麼威脅性的話?對於這些亡命之徒的刺客,他們根本無懼於死亡。他下意識地扼住自己脖子,做了個類似割喉的動作。

    「不要……。」

    突然間,秦北洋找到了刺客們的命門——他們懼怕他的死亡!

    這不僅僅出於阿幽對他的「兄妹」情義,還關係到自己身上隱藏的秘密。白鹿原唐朝大墓中埋葬的小皇子,是打開乾陵地宮的鑰匙;而秦北洋,卻是打開唐朝小皇子棺槨的鑰匙。

    「告辭!」

    秦北洋拽著光向下水道的另一頭狂奔,順便向朝鮮刺客索還了唐刀。

    看著少年與小女孩遠去的背影,「老爹」低聲說:「主人,他們會在岔道里迷路困死的。」

    「我瞭解秦北洋——他從不走岔道,只要是他認準的路,就會筆筆直下去,一條道兒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阿幽跟秦北洋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也沒有幾天,但她瞭解他甚於瞭解自己,「而這樣,他才能走出這條下水道。」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3
第二十章 拯救光

    按照維克多‧雨果的說法: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巴黎,下水道。

    「歐尼醬!」

    光再次攙扶虛弱的秦北洋,坐在下水道喘息片刻,燈火照亮小女孩的臉龐,反而關心她說:「你沒受傷吧?他們沒欺負你吧?」

    「我沒事!哥哥,你生重病了嗎?」

    「一天沒吃飯,肚子餓了,就這樣。」

    秦北洋還在哄她,光卻強行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哎呀,好燙!」

    「別管我!」

    他重新站起來,背後插著唐刀,拽著光往前走去。

    這時候,他們走到了地勢最低之處,頭頂響起洶湧的流水聲。秦北洋判斷正在地下穿越塞納河。無數個岔路口,他選擇筆直通行,只走最大最正的那條道兒,一旦在蜘蛛網般的下水道走錯迷路,便是死路一條。

    光走了幾步又跌倒,畢竟是小女孩沒力氣。秦北洋把她背在自己肩頭,儘管他也是虛弱不堪,只能屏著一口氣走下去。

    「哥哥,這次我可不是裝的。對了,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光當然聽不懂剛才秦北洋與阿幽他們的中文對話。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現在巴黎很危險,你最好跟你父親回日本去。」

    「只要你在這裡,我也要在這裡。哥哥,我做夢都沒想到還會再遇到你。」光在他的耳邊吹氣如蘭,「我很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在東京的日子,每天都在哭……爸爸才把我帶來巴黎,讓我看看歐洲人的生活,每天給西園寺殿下沏茶,讓我暫時忘卻煩惱。」

    秦北洋點了點她的鼻子,想起初見光的情景,也是這樣背著她,踏雪走下京都嵐山。現在背著她走在巴黎的下水道,似乎永無盡頭,走到兩個人都餓死為止。

    光問起九色,秦北洋回答:「它病了!」

    不曉得走了多久,天亮了嗎?地勢逐漸升高,似已離開巴黎市區。他依然沒變方向,直勾勾朝一條大路而去。光已在他背上睡著了,完全信任,毫無防備。

    忽然,眼前開出一道光,照射到了秦北洋肩上的光。

    他剛想要沖上去,卻看到那盞光在移動,原來是地道中的馬燈,被一個人影提在手上。他抽出背後的唐刀,慢慢地靠近過去。他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全身裹著黑色袍子,頭上裹纏厚厚的白布,一直拖到臉頰的大鬍子上。

    烏黑的絡腮鬍子,鷹隼般的雙眼,高挺細直的鼻樑,還有兩邊薄薄的嘴唇……像是來自中東的阿拉伯人?

    巴黎和會期間,全世界的政要都聚集於此,看到任何種族都不為過。

    阿拉伯人的袖子管裡藏著一把彎刀,雪白的鋒刃露出半截,並且在燈光下殘留血跡。

    他像獵鷹盯著獵物一樣盯著秦北洋和光。

    光醒了,揉著眼睛在他的背上說:「歐尼醬,他是誰?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強盜。」

    「他是刺客。」

    普天下的刺客,都有某種相似的眼神,刀子般的銳利,就算偶爾瞪你一眼,也會讓你的臉上流血!

    秦北洋遽然明了,眼前這個阿拉伯刺客,剛剛執行完殺人的任務,想要通過巴黎下水道逃離現場。這個人的身手了得,長袍之內恐怕還有別的武器。而秦北洋背上有個小女孩,這是絕對不能放開的,他自己的身體也越發虛弱,早已沒有了衝鋒陷陣的力氣。

    九色又不在,如果他倆交手,秦北洋與光,必死於非命。

    即便如此,秦北洋還是橫著唐刀,擺出一副必死的表情。縱然他不懂阿拉伯語,對方不懂中國話,但憤怒與絕望,卻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忽然,對方讓開了一條道兒,想必是不想兩敗俱傷,即便彼此看清了對方的臉。

    秦北洋小心翼翼地背著光,與阿拉伯刺客擦肩而過之時,日本小女孩卻在肩上說:「哥哥,你可以用英語問問他是誰嗎?我想知道。」

    其實,秦北洋也想要知道。

    他停下來,卻不好意思開口說英文,因為他在日本學的英文啊,只有日本人才能聽懂。於是,他用唐刀在下水道的牆壁上,刻畫出一行英文——

    Who are you?

    阿拉伯人的眼神表示看懂了,他也掏出袖中的大馬士革彎刀,在自己這邊的牆上刻劃幾個字母——

    Assassins

    完全不明白什麼意思?也許是對方姓名?阿拉伯刺客匆匆離去,沒入巴黎下水道深處。

    背著光繼續走,快要跪地虛脫的秦北洋一抬頭,便看到下水道出口的光。

    他有來了力氣,衝出荒煙蔓草遮蔽的出口,看到凡爾賽的太陽。

    光擋著眼睛,拍打他的肩膀:「哥哥!我們活下來了!」

    凡爾賽宮近在咫尺。早已天亮,秦北洋避開巡邏的士兵,來到日本代表團駐地外,指著旅館上的太陽旗說:「光,你快回去,找你的父親!」

    光剛跑出去幾步,回頭抱著他:「哥哥,我不想回去了,我想跟你走。」

    秦北洋心想跟我去哪裡呢?去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嗎?他斷然拒絕了光,一聲不吭地離開,消失無蹤。

    旅館門口,警察發現了光。剛過去的這一夜,所有人都認為她必死無疑,朝鮮刺客將一命抵一命。嵯峨侯爵抱起女兒親吻,掌上明珠,失而復得。但對於她被關在何處?刺客們的具體相貌,光卻表示一無所知。

    同時,秦北洋蹣跚來到中國代表團。他躲藏在樹叢中,看到了歐陽安娜。

    她穿著白裙子,頭戴遮陽帽,正挽著顧維鈞公使的胳膊散步,用法語和英語開著玩笑。那個男人漂亮,高貴,學富五車,留美博士,無數姑娘的夢中人。秦北洋呢?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工匠,被四處抓捕的特級通緝犯,還是個垂死之人。

    還是去找九色吧——他離開旅館,正好有輛馬車經過,露出一張熟面孔。原來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年少時比試過摔跤的貴公子,熱情地把他拽上馬車,問他要去哪裡?

    秦北洋又是一番咳嗽,氣息奄奄地回答:「巴黎聖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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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