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30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4
第二十一章 絕命毒食(一)

    我又看見一個獸從海中上來,有十角七頭,在十角上戴著十個冠冕,七頭上有褻瀆的名號。

    我所看見的獸,形狀像豹,腳像熊的腳,口像獅子的口;那龍將自己的能力、座位和大權柄,都給了它。

    獸的七頭中,有一頭似乎被殺至死,但那死傷卻醫好了。全地的人都希奇,就跟從那獸,

    又拜那龍,因為它將權柄給了獸;也拜獸說,誰能比這獸?誰能與它爭戰?

    一個月後,凡爾賽的晨曦。

    亨利‧菲利普‧貝當元帥用拉丁語念出《啟示錄》第十三章。

    大爆炸後的飛機場,滿目瘡痍。跑道不堪再用,工廠也已報廢。但在陸軍部長的命令下,工兵們迅速搭建起一座簡易工廠,運來地球上最先進的機器與金屬切削機床,夜以繼日地工作,重新噴射出滾滾黑煙。鐵門徐徐拉開,轟隆隆的響聲彷彿巨獸進食後的腸胃蠕動……

    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被燒傷的頭部纏著繃帶,蹲在一座碉堡裡,通過瞭望孔觀察。某個碩大無朋的怪物,在旭日下拖著奇形怪狀的暗影。

    「上帝啊,請我讓下地獄吧!我做了撒旦的同盟者。」

    貝當元帥如是說,這位經歷過凡爾賽的絞肉機與索姆河的坦克戰的老英雄,目瞪口呆地面對瞭望孔對面的怪物。身後還有一群陸軍部的官員與工程師。鑑於上次的事故,他們必須躲藏在碉堡中,以免鎮墓獸再度失去控制。

    怪物有七個脖子,長著七個各不相同的獸頭。它還有十個犄角,各自戴著古老冠冕,七個獸頭之上,各自刻著無法解讀的文字符號。它是利維坦,它是潘神,它是米諾斯牛頭怪,它是所有怪物的總和。它有四條虎豹般粗壯的獸腿疾馳,從七個獸頭裡打開加特林機關槍,同時向七個標靶齊射。全部十環命中,靶子被打得稀爛,幾乎可以摧毀普通的裝甲。

    十角七頭鎮墓獸。

    一個月前,它從西伯利亞被長途運送到巴黎,還是一堆重傷後的廢銅爛鐵。此刻,它有了天翻地覆的新模樣。鎮墓獸後背多了個凸起部分,銲接著炮塔般的裝甲,中間有狹窄的瞭望孔。

    「這是四條腿的坦克。」霍爾施泰因博士向元帥講解,「坦克常被困在壕溝與山地,難以靈活地轉動身體。而這頭鎮墓獸可以跨越任何障礙,同時向七個方向射擊,全程無死角……」

    「要是在凡爾登,我們有這樣的武器,德國人早就被打敗了,世界大戰根本不用打四年,上百萬的法國人將倖存下來。」

    四年的大戰,早已破滅了歐洲的貴族傳統,中世紀以來的騎士精神,拿破崙的馬刀衝鋒,在機關槍和塹壕戰前灰飛煙滅。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死亡最多的一場戰爭。勝負雙方的士兵,都只是殺人遊戲中的一個小數點而已。戰爭不再是一門藝術,而是一套殺人的流水線……

    元帥在胸前劃著十字說:「博士,現在是誰在駕駛操控這頭巨獸?」

    「他叫秦,是個聰明的中國工匠,也是他和我一起從一千二百年前的古墓裡挖出了這頭鎮墓獸。」

    他叫秦。

    十角七頭鎮墓獸的體內,秦海關蜷縮在這狹窄的烏龜殼裡,就像一副移動的棺槨。他的四面都是新銲接上的裝甲,腳下是灼熱的柴油內燃機,耳邊充滿機器的噪音。面前有兩個操縱桿,可以控制鎮墓獸的前後左右與彈跳騰躍。開槍射擊等應激反應,無需人工操作,全靠鎮墓獸自己的感官系統。但人在鎮墓獸內部,實現「人獸合體」顯然更為便利。對於霍爾施泰因博士來說,這是又一大進展。

    一個月前,安娜與錢科乘坐卡普羅尼的飛機從天而降,救走了秦北洋、九色以及四翼天使,只留下沃爾夫的屍體。

    秦海關自願留下來,只有一個目的——修復十角七頭鎮墓獸。這頭來自唐朝大墓裡的鎮墓獸,雖然醜陋怪異就是惡的本身,卻已與他朝夕相處了一年半。他兩度親手將它修復,重新賦予生命,縱然殺人如麻,卻也懂得報恩,將老秦視為再生父母。

    許多個暗夜,秦海關感到十角七頭在呼喊他,難以被人類耳膜所察覺的音波,直接滲透入顱骨,對他說「爸爸!爸爸!」與兒子分別日久的老秦,竟與這頭巨獸之間,產生了父子般的情愫。秦北洋是他的長子,十角七頭就是他的小兒子。

    從某個角度來說,老秦已經代替安祿山,成為十角七頭鎮墓獸的的新主人。

    在西伯利亞的日子裡,也有過別人妄想控制這頭巨獸,卻反而激起了它的毀滅欲。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好奇心而被十角七頭撕成碎片。

    秦海關反覆關照過他人,包括海軍上將高爾察克:絕不能讓它逃出牢籠,否則將消滅整個俄羅斯民族。它將帶著安祿山的殘暴靈魂,對文明世界進行難以想像的破壞,成千上萬的人類會被他殺死,更有許多惡人將成為他的僕從。

    十角七頭的惡,是對全人類的恨,是對一切美好事物的仇恨,是黑暗對光明的仇恨,是虛空對存在的仇恨。

    它不是惡的化身,也不是惡的代表,它本身就是惡。

    不過,秦海關並非行尸走肉,而是另有打算。他想要趁著這次機會,改造完十角七頭鎮墓獸,就將機場毀滅,殺死霍爾施泰因博士——此人已走火入魔,更多的鎮墓獸將落入他們手中,將引來更大災禍。然後,他再帶著十角七頭逃之夭夭,管它能去什麼地方?最好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跨越山海回到中國,回到古墓之下。

    在霍爾施泰因面前,秦北洋故意顯得渾渾噩噩瘋瘋癲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託付鎮墓獸,才能獲得法國人的信任。無論改造還是操控鎮墓獸,霍爾施泰因也都離不開老秦。誰都可以死,唯獨秦海關不可以。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4
第二十一章 絕命毒食(二)

    還有一個操縱原則——所有的鎮墓獸,只能接受漢語指令,最好是古漢語文言文。就像英國人的狗只聽懂得英語,德國人的狗只明白德語一樣。鎮墓獸全部出土於中國古墓,它們並無任何外語能力,即便有也是某種古代語言,比如四翼天使可能聽得懂古敘利亞語。如果不諳漢語的外國人,是無法準確操縱鎮墓獸的。

    十角七頭鎮墓獸,已在貝當元帥面前摧毀了無數標靶與建築物,翻越數層障礙。忽然,秦海關感到發動機的聲音不對,鎮墓獸的動力明顯不足,行動越發緩慢,機關槍也無法打開射擊。

    老秦並不意外,鎮墓獸的天性屬陰,如果未經機械化改造,完全依靠古老靈石的動力,只能在黑夜或地下活動,來到陽光下便是廢鐵一堆。無論十角七頭還是四翼天使,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必須依賴於改造後的機械化動力。唯獨化身為大狗的九色是個例外——因為它是真正的生命體,即便如此,也無法在陽光下變回幼麒麟鎮墓獸。

    秦海關正要回去補充燃油,鎮墓獸卻執拗地一瘸一拐向前走去。他本可以強行迫使十角七頭調轉方向,但又擔心會不會突然失控?只能暫時由著它自由行動。

    碉堡裡傳來震耳欲聾的喇叭聲,霍爾施泰因隔著瞭望孔,用簡單的漢語呼喊:「秦!立即回到工廠!立即回到工廠!」

    然而,秦海關已無法遏制住十角七頭,這尊鎮墓獸用油箱裡最後的燃料,向著機場盡頭的垃圾場狂奔。

    霍爾施泰因博士的神色淒惶,貝當元帥也拉下一張面孔:「必須阻止它,不能再為鎮墓獸流一滴法國人的鮮血了。」

    轉瞬間,整個機場拉起警報,士兵們全副武裝,火炮瞄準奔跑中的鎮墓獸,要把十角七頭連同秦海關轟擊成碎片。

    秦海關也已大汗淋漓,無論用操縱桿還是文言文甚至心靈感應,都無法讓這頭巨獸停下。就當貝當元帥下令開火之際,霍爾施泰因卻哀求著說:「請再給我十秒鐘。」

    十角七頭鎮墓獸在垃圾場停下了。

    它的七個獸頭埋入骯髒腐臭的垃圾深處,竟然大快朵頤起來。

    它在吃垃圾……

    並非普通的垃圾,而是工廠排放的化學垃圾,含有大量重金屬毒素。程度最輕的是蓄電池,最嚴重的則是提煉貴重金屬的氰化物殘留——如果全部倒入塞納河,半個巴黎的市民都會被毒死。

    對於鎮墓獸來說,這些致命的毒物卻是美味佳餚,甚至靈丹妙藥。

    彷彿老饕掉進法國大餐,十角七頭吃得津津有味,專揀毒性最強的化學廢棄物,風捲殘雲一般。

    藏身於鎮墓獸體內的秦海關,渾身雞皮疙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十角七頭被有毒物質充盈起來——就像人活著時被注入水銀,變成千年不腐的屍身。不知是真的受到毒物影響,還是某種心理作用,老秦開始頭痛欲裂,一對肺葉也灼熱燃燒起來。

    碉堡裡的貝當元帥與霍爾施泰因博士也怔住了。

    吃完有毒垃圾,十角七頭鎮墓獸重新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地轉身回去。秦海關再次牢牢掌控這隻巨獸,面朝貝當元帥所在的碉堡瞭望孔,竟然做了個歐洲宮廷貴族單膝跪地的禮節性動作。

    它就像個王子,只是長著惡魔的面孔。

    貝當元帥開始鼓掌,接著是霍爾施泰因博士,然後是陸軍部所有官員。

    博士歡欣鼓舞地對工程師們說:「『靈魂機械體』的重大發現,經過機械化改造的鎮墓獸,可以通過進食有毒化學廢棄物而補充能量。」

    突然,碉堡的電話鈴響起,秘書把電話轉給貝當元帥,說是克列孟梭總理來電。

    老元帥皺起眉頭,電話裡響起「老虎」的咆哮聲:「親愛的元帥,聽說你們還在改造那頭來自中國的怪物?」

    「總理閣下,容我向您稟報,今天的實驗非常成功,十角七頭鎮墓獸——願上帝饒恕我們,已被改造為一件強大的武器。」

    「幾週前,我跟威爾遜總統、勞合-喬治首相,親眼目睹了那個什麼天使在巴黎上空殺死了我們許多飛行員,也讓巴黎市民遭受慘重損失,它們都是殘暴的惡魔,違反了基督徒最基本的信仰,應該受到永恆的詛咒而不是被你們軍人奉為上賓。」

    「總理閣下,我們與德國的下一場戰爭——將不會再有信仰的容身之地。」

    「夠了,你們給我添了無數的麻煩。今天,中國代表團的顧維鈞公使面見了我,他是巴黎和會的外交明星。他向我提出強烈抗議,拿出許多照片,包括考古現場的記錄,證明你們正在改造的怪物,是一件極其珍貴的出土文物,價值可與米洛斯島的維納斯相提並論。」

    「您答應他要把鎮墓獸送還給中國嗎?我們可沒這個義務。否則,我們還要為在六十年前攻佔北京燒燬圓明園而道歉。歐洲的許多博物館裡的中國文物還要還給他們不成?」

    「是,我們沒有歸還文物的義務。但你要考慮到政治是複雜的。我們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了日本,中國人威脅拒絕在凡爾賽條約上籤字——我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對德國的審判席上不能缺少中國。所以,我們還要哄著中國人,必須做出一定的讓步,顯示出法國對四萬萬中國人的友好。」

    「好吧,總理閣下,我尊重您的決定。」

    「我已答應了中國人,將你們的大怪物暫時存放在盧浮宮博物館。至於是否歸還中國,待到巴黎和會之後再討論。」

    「明白了,您是想拖延到中國人在凡爾賽條約簽字之後,再拒絕他們的要求。」

    克列孟梭總理在電話那頭沾沾自喜:「這就是政治。」

    「為了凡爾賽條約,我立即執行您的命令。」

    元帥掛掉電話,心中暗說:骯髒的政治!

    正在鎮墓獸體內的秦海關,接到大喇叭的命令,說貝當元帥要親自接見他。老秦關閉十角七頭的能量。他像坦克乘員那樣爬出裝甲艙,來到碉堡之中。

    貝當元帥看著白髮蒼蒼的中國老工匠,又盯著亂發如草的霍爾施泰因博士,搖頭說:「你們不懂什麼是政治,為了法蘭西的長久利益,一定的妥協都是必要的。」

    秦海關聽不懂,博士已大驚失色,再看瞭望孔外——原地待命的十角七頭鎮墓獸,中斷了動力系統,已被大吊車裝入大木箱子,運上一輛平板卡車,開出機場的大門,前往盧浮宮博物館。

    老秦才意識到自己受騙了,他剛要奮力衝出碉堡,已被法國人制伏壓倒在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4
第二十二章盧浮宮(一)

    盧浮宮。

    1204年,這座偉大宮殿由菲利普‧奧古斯特二世始建。太陽王路易十四在這裡登基,修建正方形庭院,收集整個歐洲的藝術品。法國大革命,在盧浮宮庭院造起第一個斷頭台,成為面對公眾的博物館,至今已承載七百年的無盡榮耀……

    秦北洋來到盧浮宮大門口。一個月前,他就是在這裡制服了四翼天使鎮墓獸,又與歐陽安娜分別,跟著霍爾施泰因博士去了凡爾賽機場。為了避免被人認出,他沾上小鬍子,戴著禮帽,從洗衣店偷了件舊西裝,彷彿一夜間老了十歲。

    他看到一輛馬車停下,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率先下車,紳士般的扶著一位姑娘下車。

    歐陽安娜,儘管眼前儘是熙熙攘攘的遊客,她卻第一眼就認出了秦北洋。

    十九歲的少女,提著裙子飛奔而去,在迴廊的陰影下與他相擁。

    小郡王走到他倆身後,學洋人聳聳肩膀,艷羨著說:「我不在你們之間插蠟燭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前往塞納河邊的艷陽下,沾花惹草,搭訕法國妹子去了。

    秦北洋已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隱居了一個月。

    每夜有數十個石頭精靈小怪獸,以及兩隻鎮墓獸陪伴他。秦北洋心急如焚,用了各種方法修補九色的傷口,找來鋁板、生鐵,甚至不銹鋼,但只能讓它不再流「血」。

    九色正在慢慢變冷,它真的會「死」嗎?

    這一日,中國代表團得到法國政府的通知,根據克列孟梭總理的命令,十角七頭鎮墓獸已被送入盧浮宮博物館保存。顧維鈞派遣歐陽安娜代表中國政府去盧浮宮,即便不能帶回十角七頭,至少要驗明正身,確認此物是鎮墓獸,而非張冠李戴的冒牌貨。

    恰好盧浮宮與巴黎聖母院近在咫尺,安娜與秦北洋約定在此相會。

    「你沒事吧?」

    「安娜,我很好。」

    其實,秦北洋早已虛弱不堪,只是強撐著偽裝出一副身強體健的樣子。

    兩人手挽著手進入盧浮宮,就像一對新婚夫婦。穿過一道道樓梯,一扇扇宮門,一個個拐角,就像打開一頁頁歷史,一幅幅油畫,一尊尊雕像……

    他們先看到古埃及文物,從木乃伊到神廟中的雕塑。然後是「漢漠拉比法典」,這塊刻在石柱上的楔形文字法典。接著是古希臘與羅馬藝術,米洛斯的維納斯,酥胸半裸,春衫滑落,殘缺了雙臂。秦北洋又瞥了眼安娜,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頰。歐陽安娜用拳頭捶他胸口:「非禮勿視!」

    接著是勝利女神鵰像,彷彿從天而降於愛琴海的船頭,衣袂飄飄,紋路清晰。這尊無頭雕像,同樣丟失胳膊,背後卻有一對雄健的翅膀羽翼——秦北洋自然聯想起四翼天使鎮墓獸。

    進入文藝復興長廊,見到盧浮宮的靈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歐陽安娜在上海讀書時,就聽說過這幅曠世傑作,看到真跡才發現那麼小,高不過七十公分,油畫中的女士彷彿躲在畫框裡看著她。蒙娜麗莎是誰?某位優雅的意大利貴婦人?卑微的灰姑娘侍女?抑或畫家戀愛著的某個男人?安娜懇請上帝的饒恕。畫像中的女人恬靜端坐,暈黃的光線灑在皮膚,像被塗抹一層油脂,似乎多看一眼都是種褻瀆……

    「我想到唐朝壁畫裡的女子。」秦北洋湊近安娜耳邊,「神似的眼神。」

    歐陽安娜轉身看著他,瞪大琉璃色眼眸:「像我嗎?」

    說罷,她咯咯笑起來,拽著秦北洋穿過意大利文藝復興長廊,一路看過達‧芬奇的《岩間聖母》、拉斐爾的《花園中的聖母》、米開朗琪羅的《奴隸》……

    最後,他倆來到盧浮宮的庫房門口,被兩名保安攔截。安娜出示了中國駐法國公使館的公函,請求面見大漢學家伯希和。

    走入倉庫,法國大漢學家一見到安娜,就要熱烈擁抱,卻被她羞澀地閃身躲過。

    一個月前,伯希和剛從法國駐華公使館武官次官的任上回國,退出陸軍軍官現役,當選為法國金石銘文與文藝學院院士。

    青春美麗又熟諳法語的中國少女,焉能不讓他慇勤相待?安娜能到外交部做翻譯實習生,也得益於伯希和所寫的推薦信。

    秦北洋擋在安娜面前,卻看到伯希和身後的中國青年,短暫恍惚過後,念出一個名字:「李隆盛?」

    「你好,秦北洋。」

    英俊瀟灑的劍橋博士,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穿著白色西裝,打著緋色領帶,身材高挑修長,藝術品般的面孔,風姿綽約。這位劍橋大學物理系博士,首屆世界智力大賽冠軍,數週前與第二批中國外交代表團同船抵達法國。

    李隆盛的眼睛甚為毒辣,一眼辨認出貼著小鬍子的秦北洋,便禮帽地伸出手來。秦北洋下意識地握手,又自慚形穢地抽回手來,低聲說:「你也來看鎮墓獸啊。」

    他們轉向倉庫的另一邊,注視盧浮宮的新藏品,一尊撒旦般的怪物。

    「十角七頭鎮墓獸。」

    伯希和,西方世界最偉大的漢學家,敦煌遺書的發現者與盜竊者,無法用任何語言來讚美這件文物。

    可惜的是,它已被人為破壞,遭到所謂的機械化改造,變得不倫不類,醜陋不堪……

    李隆盛也讚嘆道:「十角七頭,多麼偉大的唐代傑作。」

    這尊鎮墓獸已完成第二輪機械化改造,後背多了一塊裝甲凸起,像個王八殼子,可以容納一人藏身其中——正如騎士之於戰馬,飛行員之於戰鬥機。這必是霍爾施泰因博士的傑作,還有老父秦海關的一臂之力。

    去年在北京房山大墓,伯希和匆匆見過秦北洋一面,當然認不出化裝後的他。安娜謊稱他也是中國代表團的同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7 21:45
第二十二章盧浮宮(二)

    盧浮宮。

    這間倉庫異常高大,分成許多塊不同區域,分別擺放著古埃及、古希臘羅馬、中世紀以及近代的文物與藝術品,而這一塊主要是來自東亞的文物。秦北洋發現了不少唐三彩,宋鈞窯,明青花還有清朝的琺瑯彩,更有古老的商周青銅器,漢畫像石,南北朝佛像……

    忽然,秦北洋發現了一個銅羊頭。

    製造鎮墓獸免不了接觸各種金屬,秦北洋對銅器也如數家珍。再看這紅銅色澤深沉,內蘊精光,又恐怕含有合金,因而毫無鏽蝕之痕跡,工藝頗為精細寫實,褶皺與絨毛都清晰可辨,突出的羊角與羊耳朵惟妙惟肖。

    「這……不是圓明園的十二生肖銅獸首嗎?」

    此言一出,安娜與李隆盛也圍過來,反問他:「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在圓明園廢墟住過。海晏堂前的水池兩邊,原有十二生肖獸首銅像——子鼠、寅虎、辰龍、午馬、申猴、戌狗、丑牛、卯兔、巳蛇、未羊、酉雞、亥豬……如今只剩十二個無頭銅像,原本的獸首都已不翼而飛。英法聯軍燒了圓明園,切下十二生肖銅獸首,分贓掠奪到歐洲,至今下落不明。」秦北洋圍繞著銅羊首一圈,「原來未羊就藏在盧浮宮博物館啊。」

    劍橋博士李隆盛補充一句:「十二生肖銅獸首,我也有所耳聞,據說是乾隆皇帝命令郎世寧設計。原本要設計成歐洲式樣的裸女噴泉,但被乾隆認定違背了中國倫理道德,於是變成了十二生肖。」

    「我倒是覺得十二個裸女更好,最好對應十二星座。比如這些天是雙子座,就應該由 對雙胞胎裸女銅像噴水。」

    安娜說了一句離經叛道的話,她可是星座塔羅算命的達人。

    「別瞎扯了。」秦北洋撿起銅羊首邊上的一把清朝腰刀,「我猜這一大堆文物寶貝,都是英法聯軍從圓明園搶劫來的贓物。」

    歐陽安娜拍拍腦門:「對啊,我應該請陸總長提出抗議,要求法國政府將圓明園流失文物歸還中國。」

    「談何容易!我在歐洲多年,大英博物館裡有不少這種寶貝。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這些都屬於戰利品。要是可以還給中國的話,香港、澳門,還有台灣早就還回去了。」

    李隆盛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大漢學家伯希和冷眼旁觀,不想攪和進去。他循著梯子走到頂層,可以透過玻璃,俯瞰整個盧浮宮的藏品。

    他指著古埃及與美索不達米亞藏館,用流利的北京話說:「人類公認最古老的文明,起源於尼羅河與兩河流域,影響了克里特島的米諾斯文明,希臘半島的邁錫尼文明,然後是荷馬史詩的年代,歐洲迎來了古希臘與古羅馬,但文明從何處起源?如何起源?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秦北洋俯瞰古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伯希和先生,您認為研究鎮墓獸就可以解開人類起源之謎?」

    「包括上古神話時代的一系列謎團。有的考古學家會把鎮墓獸與古埃及木乃伊聯繫在一起研究。」法國人走到李隆盛跟前,「李博士,請介紹一下劍橋大學最新發明的檢測年代的技術吧。」

    原來,李隆盛是伯希和邀請來盧浮宮博物館的。

    他理了理頭髮,轉頭看著安娜說:「同位素,具有相同原子序數的同一化學元素的兩種或多種原子之一,在元素週期表上佔有同一位置,化學行為幾乎相同,但原子量或質量數不同,其質譜行為、放射性轉變和物理性質也不同。」

    安娜瞪了他一眼:「別看我,對我來說這就是天書。」

    秦北洋勉強聽懂了,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學校讀書時,他常在圖書館借閱物理書。

    李隆盛接著說:「碳14透過宇宙射線撞擊空氣中的氮14原子得出,半衰期長達5730年。生命體死後停止呼吸,碳14開始減少,檢測古物中的碳14含量,就能估算大概的年代。」

    「但只能檢測曾經的生命體嗎?比如古埃及木乃伊?」

    「木乃伊最適合使用碳14來檢測。這項技術剛發明,還要慢慢完善。我們劍橋大學理論物理學的實驗室,正在研究把考古學與物理學結合起來。伯希和先生,您若需要,我可以用物理學的方法,幫您修復這尊鎮墓獸。或者說,把它恢復到剛出土時的狀態。」

    大漢學家伯希和兩眼放光:「非常歡迎。」

    秦北洋突然插嘴:「你們能檢測鎮墓獸的靈魂嗎?」

    「鎮墓獸的靈魂?」

    盧浮宮博物館的塵埃裡,伯希和看著化裝後的秦北洋。

    他怯生生地退到安娜身後:「對不起,我聽說所有『靈魂機械體』都有靈魂。」

    「你是誰?」

    「伯希和先生,他只是個中國代表團的小外交官。」

    歐陽安娜替秦北洋掩飾,李隆盛也不戳穿他們把戲,反而幫襯說:「伯希和先生,今日我有事告辭,過幾日再來拜訪,幫助您讓十角七頭鎮墓獸恢復原貌。」

    三人走出盧浮宮博物館,秦北洋突然說:「李先生,你真能用物理學的方法檢測與修覆文物?」

    「那要看文物的損毀程度。」

    「你還對『靈魂機械體』有研究?」

    「略知一二。」

    秦北洋退入塞納河邊的橋洞下,單腿跪在李隆盛面前:「我有一尊鎮墓獸,它已身受重傷,危若累卵,請你救它!」

    「北洋,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幹嘛?」

    歐陽安娜訓斥他,秦北洋卻把另一個膝蓋也跪下了,淚水在眼眶打轉:「我已用盡所有方法,都不能減輕九色的傷勢,更不可能找霍爾施泰因博士自投羅網。只有你能幫助我了。」

    「九色?它真是鎮墓獸?」

    「墓主人是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唐睿宗李旦第六子,終南郡王李隆麒。」

    「我知道這位小皇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同父異母弟弟,而我是李隆基的直系後裔。」李隆盛踱了幾步,攙扶起秦北洋,「帶我去看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19 20:04
第二十三章九色之殤

    三人通過新橋,上了西堤島,沒幾步就到了巴黎聖母院。

    歐陽安娜仰望中間高聳的門洞,名曰「最後的審判」。她吃力地仰著脖子,無數人物雕塑繁花似錦般堆積。天使拿著一桿秤,每個人的靈魂都會掂出份量——高尚者向左進天堂,卑劣者向右下地獄。

    步入聖母院寬闊的大廳,光坐席就有1500個。安娜走到最前面,跪在聖母哀子像前,在胸口畫著十字,祈禱每一個中國人不再遭受苦難。

    秦北洋帶著他們走上樓梯。沒人去年久失修的塔樓,只有一道形同虛設的鐵門。拾級而上,進入卡西莫多的世界。安娜眺望塔樓四方的小怪獸石雕,俯瞰底下的塞納河,以及正對著的埃菲爾鐵塔。

    四翼天使躲藏在密室中保護九色,兩尊鎮墓獸同病相憐,似已成為好友。李隆盛驚訝地看著它們,就像墜入中世紀的博物館,或一座唐朝的古墓地宮。

    秦北洋撕掉嘴上的小鬍子,緊緊抱著九色,琉璃色眼球越發暗淡。打開它的腹部與背部傷口,還有零星的液體滲出,當場讓主人淚水掉落……

    「一發高射砲彈穿透了它的身體,同時破壞了生命體臟器與青銅外殼。」

    「它是生命體?」

    「嗯,九色是唯一活著的鎮墓獸。」

    李隆盛將信將疑,打開手電、馬燈、蠟燭等一切照明工具,仔細查看九色的受損狀況。他問為何不能在外面的陽光下,反正塔樓上沒其他人。秦北洋說鎮墓獸害怕陽光,還是在密室更好,能夠還原地宮的環境。

    半晌之後,李隆盛的衣服與臉上都沾滿油污甚至「血」污,他取出幾塊金屬碎片,面色凝重地說:「如果它是一個動物,早已死了。如果它是一個機器,也已報廢無法使用。如果它是一個『靈魂機械體』,或許我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救活它。」

    「只要能救活九色,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這裡顯然不行,除非把它運過英吉利海峽,到劍橋大學的實驗室。」李隆基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 「它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安娜想起一件事兒:「前幾天,朱塞佩‧卡普羅尼被法國軍方釋放了,他在巴黎郊外找了塊廢棄農場,跟錢科一起研發飛行器,那裡非常隱蔽,有許多機器設備,也許對九色有用。」

    「你怎麼知道的?」

    「卡普羅尼騎摩托車帶我去看過。」安娜沒說那天拒絕了意大利人求愛的一節,「我只是想看看錢科,有沒有能夠幫到你的地方。」

    「朱塞佩‧卡普羅尼?意大利卡普羅尼飛機公司的空戰英雄?」李隆盛也聽說過這個名字,「可以去試試。不過,還是個老問題,你怎麼把九色運過去?」

    秦北洋拍了拍枕戈待旦的四翼天使鎮墓獸:「它有兩對翅膀呢。」

    李隆盛呈現不可思議的表 情,彷彿眼前全是一群蒸汽朋克的狂人。

    他剛一回頭,燈光照出密室牆角的一行文字——

    'ANAΓKH

    「這是……希臘文?」

    「李博士,這好像是幾百年前就刻在牆上,能認出是什麼意思呢? 」

    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密室之中,李隆盛擰起眉毛,輕輕吐出兩個字——

    「命運!如果我沒記錯,維克多‧雨果在這座塔樓中看到了這行字希臘文的『命運』,才寫出了偉大的《巴黎聖母院》。」

    「這也是鎮墓獸的命運之地。」

    秦北洋若有所思地摸著九色,望向塔樓密室深處的鐵門,埋葬著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中國人秦晉的石棺。

    他們兵分兩路,李隆盛與歐陽安娜乘坐馬車,前往郊外森林找意大利人卡普羅尼。

    秦北洋必須等到天黑以後。

    在鎮墓獸甦醒之前,巴黎聖母院塔樓上的石雕們先行動了。那隻托腮思考的怪獸石雕,歡快地撲扇翅膀,飛翔在巴黎的夜空,還轉頭瞪了秦北洋一眼。

    然後,他和九色騎上四翼天使鎮墓獸,躲藏在四扇羽翼之間。

    月黑風高,沒有星星。四翼天使具有蝙蝠般的導航能力,黑夜不會使它迷失方向。秦北洋背著唐刀,不斷用言語下達命令,同時輕撫命懸一線的九色……

    從空中飛越巴黎,貢比涅森林深處,亮起三個品字形的光點,這是安娜在為他們導航呢。四翼天使鎮墓獸俯衝而去,果然有一片空地,徐徐降落在廢棄的農莊。

    秦北洋翻身跳下,小心翼翼地將九色抱下來。意大利人卡普羅尼、錢科還有李隆盛都來幫忙。

    「九色!」

    忽然間,秦北洋高聲呼喊,用力拍打小鎮墓獸的腦袋,琉璃色眼球徹底暗淡了,彷彿油盡燈枯。他把頭貼在九色胸口,再也感受不到熱量,千年靈石都冷卻了。赤色鬃毛開始枯萎,白色被毛垂落,腹中流出更多液體——鎮墓獸的生命之水?

    秦北洋已失魂落魄,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抱著九色不知所措。李隆盛再度查看鎮墓獸的傷勢,甚至給它測量溫度,已失去所謂生命體徵,也對外界刺激沒反應了。

    安娜也跪在九色面前抽泣,想起第一次見到它,上海虹口的海上達摩山,她家的私人博物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出土文物,威風凜凜,頭頂鹿角,身披鱗甲,價值連城的幼麒麟鎮墓獸。若它還是一千二百年不變的青銅雕像,鎮守地宮的冥器,也不會有如今的「死亡」。它將跳脫出人與動物的六道輪迴,與天地與山川同歸於寂,直到末日審判。

    可惜,它是個活物,活生生的鎮墓獸,來自另一個年代的生命體,早已滅絕的上古神獸。有生必有死。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一千二百年的祥瑞之獸,終究要死了。

    「對不起,我們還是遲了一步。如果能讓它死而復生,恐怕不是物理學,而要依靠靈學的力量吧。」

    李隆盛蹲在秦北洋的耳邊說,就差加一句「節哀順變」。

    巴黎郊外的森林深處,安娜抹著眼淚仰頭,望見月亮逃出濃雲的枷鎖,如同朵雲軒扇面上的一抹黃暈,輕輕遊蕩著靈魂們的氣味。

    九色死了……

    秦北洋欲哭無淚。

    月光下,抱著九色冰冷的屍身,這團包裹著神獸生命體的青銅與毛髮,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碎裂成兩半的聲音,這是失去至親至愛的悲傷,再也無法挽回的深入骨髓之痛。兔死狐悲,四翼天使鎮墓獸,也耷拉下四扇翅膀,蹲在九色身邊哀嚎。

    他有些後悔,如果留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與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敲鐘人卡西莫多與吉普賽女郎艾斯美蘭達的靈魂相伴,九色是不能能多活幾天?而在四翼天使的背上飛越巴黎,反而耗盡了它的最後一點元氣?就像秋風五丈原,莽撞的魏延闖入大帳,讓風吹滅了諸葛孔明續命的油燈?

    「北洋,別太難過,放開九色吧。」歐陽安娜自己也哭成淚人,還在安慰他,「保重身體!」

    「九色既死,我也時日無多。」

    「放屁!秦北洋,你必須好好活下去!難道在你的心裡,鎮墓獸比我還重要?」

    他目光呆滯地回答:「安娜,如果沒有九色,我倆也不會相遇。」

    歐陽安娜竟無法反駁——兩年前,她要找工匠修復幼麒麟鎮墓獸,才與秦北洋見面相識。九色就是他倆之間的紅娘,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

    「人死不能復生,鎮墓獸也是如此,北洋,你快醒醒啊。」

    「你不明白,它可不是你小時候養的小貓小狗……我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下。九色是小皇子李隆麒的鎮墓獸,它親眼看著我出生,保護我來到紛紛擾擾的人世間。它也是我的保護神,是我命中註定的一部分。」

    李隆盛偷聽到了所有談話,驚訝於秦北洋竟有如此詭異身世,他也勸說起來:「既是鎮墓獸,終將要回歸墓穴,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這句話提醒了秦北洋,撫摸懷中死去的小鎮墓獸,「我們回中國吧!九色應歸葬於故鄉,終南山下,白鹿原上,唐朝大墓,小皇子地宮之中。」

    安娜連連搖頭:「北洋,你已悲傷過度昏了頭,我們哪裡做得到啊?」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錢科也來插了一句,用了龔自珍的《已亥雜詩》之一。

    「你是說,把九色埋葬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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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四章還魂夜

    秦北洋抓住錢科的胳膊,幾乎捏斷他的骨頭,錢科一陣慘叫:「哎呦!放開我。」

    「好,我們就給九色在這裡造個墓吧。」歐陽安娜只能答應了這個瘋狂的念頭,「願它安息在異國他鄉。」

    當晚,秦北洋抓起鏟子挖墓。他看了看四周地形,背後有座小山丘,坐北朝南,前頭有條小溪,暗合龍脈風水之地。他在農莊邊緣的荒野上點穴,掘出一小塊金井。朱塞佩‧卡普羅尼弄來幾塊木板,給九色做了一副簡易棺材。秦北洋甚至提出,要按照唐朝的方式,再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地宮。歐陽安娜抽了他兩個耳光,希望將他從失心瘋中救出來。

    一夜未眠,次日清晨,秦北洋已掘出一個大坑,又用中國石匠的祖傳技藝,做成一塊石頭墓碑,鐫刻一行楷書——

    大唐終南郡王府錄事參軍九色之墓

    落款為「同袍秦北洋泣立」。

    歐陽安娜好歹是北大歷史系的,知道這個錄事參軍是唐朝親王府內的官職,也算是給九色的追贈了。落款用「同袍」二字,代表秦北洋將九色視為親密戰友,而非主僕關係。

    暮春暖風吹來,秦北洋臉上儘是淚痕。一夜之間,臉上爬滿鬍鬚,不再是少年模樣。而他掐指一算,今日竟是宜安葬的黃道吉日,

    「天意如此!」

    仰天長嘆,秦北洋親手為九色清洗擦拭遺體,就像人死後沐浴更衣。他取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大墓地宮之時,九色贈送的見面禮。如今也還給這頭小鎮墓獸吧。他將玉墜子塞在九色的嘴裡,就像古代達官貴人入殮時嘴裡含一顆夜明珠。

    歐陽安娜、李隆盛、錢科,以及意大利人卡普羅尼,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脊骨冰涼。

    最後,秦北洋用上等白布包裹九色,輕輕放入薄木板的棺材。他親吻九色死去的嘴唇,就像丈夫送別亡妻,未亡人送別亡夫。他再用釘子合上棺材板,蓋棺定論。

    秦北洋拒絕別人的幫助,挺著虛弱的身體,將九色的棺材埋入墓穴,三尺黃土之下。

    安娜面對墓碑畫了個十字:「親愛的九色,塵歸塵,土歸土,願你在天堂安息。」

    她給九色獻上一束野雛菊,早上從森林裡採來的。安娜親吻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環,雖是秦北洋的定情之物,卻來自九色身上,她發誓會一輩子戴下去。

    九色已入土為安,秦北洋枯坐在墓碑前,心頭陣陣絞痛,肺葉灼熱燃燒。往事歷歷在目,十九年前的庚子年,自己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到兩年前的上海灘重逢,又乘坐賽先生號飛艇降臨達摩山,再去北京闖蕩歷險,東渡日本學習與流浪,又逃上法國輪船橫跨太平洋,渡過大西洋直到巴黎,竟葬身於這異國他鄉。他們共同經歷了多少磨難?九色無數次拯救了他,得以活到今日。除了養父母和生父老秦,他和九色在一起的日子,遠遠超過與跟任何一個人相處的時光。

    「北洋,九色已經結束了,你看你的樣子!」安娜摸著他滾燙的額頭,「我送你去醫院,現在就去。」

    秦北洋粗暴地推開她,痴痴地說:「按照中國的老規矩,辦喪事必須做七,還要請和尚道士來超度亡魂,讓它早點渡過忘川水和奈何橋,前往六道輪迴轉世投胎。對了,它的下輩子別做人,尤其不要做苦難的中國人!最好回到荒野,做一頭自由自在的小鹿。等滿了七七四十九天,我就要殺到凡爾賽,破壞要塞,手刃霍爾施泰因博士,為九色復仇。」

    「你瘋了!」

    安娜果斷抽了他一個耳光,希望他恢復理智。

    秦北洋根本無所謂,他抽出背後唐刀,利索地斬斷一根木棍:「若有戲言,猶如此木!」

    九色的墓碑前,他從清晨枯坐到日暮,直到虛弱地摔倒,才被卡普羅尼與錢科抬回農莊的小木屋。

    李隆盛也沒離去,留下來對歐陽安娜說:「秦北洋有情有義,有血有肉,對待九色尚且如此,對待朋友也不會差,我很想跟他成為好朋友。」

    在安娜的死纏爛打下,秦北洋終於吃了幾口麵包,喝下一大碗燕麥粥,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安娜不斷摸著他的額頭,時不時給他補充一點熱水與牛奶。她擔心秦北洋也會跟九色一樣,漸漸燃燒殆盡生命……

    後半夜,森林此起彼伏著貓頭鷹的尖叫,偶爾還有野狼的嚎叫。四年的世界大戰,在法國造成許多無人區。行將滅絕的狼群,啃食戰死者的屍體,重新佔據了這片森林。

    忽然,小木屋外響起奇怪的腳步聲。

    還是安娜率先警醒,擔心會不會軍隊又來了?四翼天使鎮墓獸,正蹲伏在房頂上休眠,它是法國軍方的重點搜捕對象。

    但那腳步聲頗為雜亂,不像是人類的聲音。

    朱塞佩‧卡普羅尼、錢科、李隆盛也相繼醒來,都把腦袋湊到門後。卡普羅尼甚至掏出了一把手槍。

    砰……有東西在撞擊房門!整個小木屋在顫抖,屋頂上也有了動靜,必是四翼天使受驚起飛了。

    秦北洋醒了,他翻身跳起,推開安娜與錢科的阻攔,徑直打開房門。

    他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閃著綠色目光,四條腿,一條尾巴,它是狼?不,還有一對雪白的鹿角,這片森林裡也有歐洲馬鹿出沒。

    李隆盛打開馬燈,卻照出一片金光燦燦的鱗甲,脖子上的赤色鬃毛,還有頭頂的鹿角,跟歐陽安娜相同的琉璃色眼睛。

    九色!

    不再是大狗的九色,而是真正的幼麒麟鎮墓獸,也是火麒麟和翼麒麟。

    秦北洋目瞪口呆,以及他背後的所有人。

    九色在看著他,它認得他的臉,伸出青銅鼻子,頂了頂秦北洋的肚臍眼。半夜三更,它跑到小木屋來敲門,就是來尋找自己主人的啊。

    「九色回來了!」

    一秒鐘,秦北洋已破涕為笑,摟著九色的脖子與腦袋,差點被它的鹿角劃破了臉。

    它張開嘴巴,露出和田暖血玉墜子,表明自己的復活。他悲欣交集地接過血玉,重新掛在自己胸口,難道它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用?

    除他以外,沒有人敢接近這頭來自墳墓的獸。

    卡普羅尼提著馬燈衝出去,看到今早安葬的九色墓地,果然已被刨開一個大坑,棺材碎裂,泥土被挖得亂七八糟,冒出一股嗆人的刺鼻氣味。

    到底是來了掘墓人?還是像中世紀的傳說,剛下葬的屍體變成吸血鬼,自己打開棺材爬出來了?

    安娜的嘴唇在顫抖,她抓著錢科的胳膊說:「九色……為什麼……變身了?」

    九色是以大狗之身而死的,死前已失去了變身能力,為何葬入墳墓卻變回了幼麒麟鎮墓獸?

    歐陽安娜注意到,九色的肚子和後背,依然暴露破碎的傷口,幾乎能看到體內的零部件,滴滴溚溚某種液體,全都沾上秦北洋的雙手,散發腐屍般的惡臭。如果是個人,就像剛從法醫的解剖台上逃出來,渾身流淌屍液。

    秦北洋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與死而復生的九色親密無間,彷彿回到過去的美好時光。

    提著馬燈的朱塞佩‧卡普羅尼,看著頭頂飛過的貓頭鷹和淒清月光,用哆哆嗦嗦的法語氣聲說:「你們聽說過寵物公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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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五章毒墓

    「寵物公墓?」

    歐陽安娜噴出一個漂亮的小舌顫音。

    巴黎北部的森林深處,荒蕪的農場凌晨,化身為幼麒麟鎮墓獸的九色,彷彿重傷死亡後復活的殭屍,蹣跚著回到親人面前。

    「歐洲和北美都有過這樣的傳說。主人心愛的動物死後,把它們埋葬入由巫術控制的公墓。半夜以後,動物就會復活,自動跑回你的家門口。不過,那已不是你真正的寵物了。而是帶有邪魔的靈魂,會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

    朱塞佩‧卡普羅尼在她耳邊講述這樣的鬼故事,安娜當場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你這是用來嚇唬女孩子趁機揩油的段子。」

    意大利的空戰英雄茫然地捂著腮部,喃喃自語:「可怕的中國姑娘!」

    錢科拽了拽安娜的衣角:「卡普羅尼說的有道理,你看九色的目光,跟以前很不一樣,就像一頭狼。」

    「還吸血鬼德古拉呢!」

    歐陽安娜又噴了一句。

    這時候,殭屍九色卻帶著秦北洋向森林深處而去,深一腳,淺一腳,那腔調跟過去截然不同。石頭墓碑上仍然寫著「大唐終南郡王府錄事參軍九色之墓」。它把腦袋伸入墓穴,雪白鹿角變成鐵鏟,挖掘更深的泥土,呈現詭異的深藍色,散發的氣味讓人幾乎暈倒。

    九色大口吞食墓穴下的泥土,就像飢餓了幾天的野獸,飢腸轆轆地大快朵頤。短短一兩分鐘,它變成一頭麒麟外形的饕餮怪物,大量泥土被吃入肚子,墓穴變深了幾尺,充滿惡臭的地下水都能看到了。

    「它從不吃飲水與進食的!」安娜看著九色狼吞虎嚥的樣子,自己都感到餓了,捂著鼻子說,「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假的九色?」

    原本停在屋頂上的四翼天使鎮墓獸,暗夜裡撲扇兩對翅膀,呼嘯著掠過頭頂,擠到九色身邊,一同吞噬墓穴深處的泥土。

    四翼天使受到九色的傳染,這些腐臭氣味的墓穴土,竟成了鎮墓獸的美味佳餚。就像兩條狗在爭奪生肉,九色與四翼天使彼此廝打起來,為了擠佔同一塊污水坑。

    強烈頭暈的秦北洋,驟然察覺到了問題所在:「泥土!這塊地以前是做什麼的?」

    「森林外邊有座大型化工廠,生產有毒化學產品。戰爭期間,還生產過芥子毒氣等生化武器。」朱塞佩‧卡普羅尼拍了拍腦袋,「化工廠在這裡填埋廢棄物,導致整片農場受到污染,再也無法種植莊稼,才成了不毛之地。」

    「這不是風水寶地,而是毒地!」秦北洋發現了真相,「九色正好埋葬在這片有毒的土地中,以毒攻毒讓它復活了?」

    「沒那麼簡單!」李隆盛給每個人發了口罩,大家都像防範瘟疫一樣,「我們要相信科學,九色很可能沒有死,它既然不是普通的生命體,能在唐朝古墓裡存活一千二百年,那麼它的生存和死亡的定義也是特別的。」

    「假死?」安娜豁然開朗,想起最初與九色的相遇,「很有可能,就像它變成一尊鎮墓獸的雕像,跟殭屍木乃伊同樣 是凝固的,不過有著金屬外殼。」

    李隆盛大膽地靠近九色和四翼天使,注視這兩頭大口吞吃有毒化學物質的鎮墓獸,低聲說:「熱力學第一定律:能量守恆定律, energy onservation law。無論宇宙萬物,在一個封閉孤立的系統內,總能量保持不變。」

    「一個系統的總能量的改變,只能等於傳入或者傳出該系統的能量的多少。總能量為系統的機械能、熱能及除熱能以外的任何內能形式的總和。」秦北洋想起在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的所學,「孤立系統的總能量保持不變!」

    「能量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或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一個物體,總能量保持不變。能量守恆定律,乃是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

    對於劍橋大學物理學博士,這就是abc的常識。錢科與卡普羅尼也完全理解,只有安娜聽起來略微頭疼,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人要吃飯才能活下來,吃飽喝足才能活奔亂跳,這就是能量守恆定律。九色不吃飯不喝水,我們不能指望它吸收天地之靈氣,那麼它的能源又從何而來?」

    秦北洋做出解答:「鎮墓獸的心臟靈石。」

    「鎮墓獸為守護古墓地宮而生。九色以外的其他鎮墓獸,比如四翼天使,必須經過機械化改造,增加一套能源系統,內燃機或柴油發電機……但這些能源遲早也會枯竭,依賴於人們給它不斷輸送燃料,不會平白無故產生。」李隆盛順著安娜的話說下去,「大膽假設埋在墳墓中假死的九色,受到有毒化學物質的滲透。而你們所說的靈石,變成一個化學反應器皿,就像人類肝臟處理新陳代謝與排毒。鎮墓獸卻把毒素轉化為源源不斷的能量。足以殺死成千上萬人的有毒物質,激活 了已經休眠的靈石,讓鎮墓獸彷彿回到黑夜或地宮。」

    錢科好奇地問:「可靈石到底是什麼物質?」

    「不知道,除非我們摘出某個鎮墓獸的心臟,讓我帶回劍橋大學物理系的實驗室。」

    「絕不可以!」秦北洋斬釘截鐵地阻止了李隆盛,「想都不准想。」

    「夠了,九色已經回來了,不管它會不會沾上另一種靈魂,不能再讓牠吃這些有毒物質了。」有時候,女人比男人更理性,歐陽安娜扯著秦北洋說,「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看來這些化學毒物對於鎮墓獸來說,就是難以抗拒的美食,就像癮君子麵對鴉片煙那樣。」

    秦北洋大聲訓斥九色和四翼天使,用了唐朝的長安音,類似敦煌經變的中古口語。雖然,這兩尊鎮墓獸還是貪戀美食,就像捧著冰激凌的小孩子,卻還是在家長的斥責中退回來了。

    九色回到小木屋前,嘴裡噴著臭氣,肚子鼓鼓囊囊,簡直一座移動的劇毒化工廠。秦北洋打開手電,彎腰凝視鎮墓獸腹部的傷口,卻沒發現黑臭物質,只有九色原本的體液與「鮮血」。它開始放屁,從肛門位置噴出惡臭,並且淋漓著「尿液」。

    帶著口罩的李隆盛猜測:「也許,九色的身體就是一座化學反應的設備,能將有毒物質轉化為能量、空氣與水。」

    秦北洋並不忌諱九色有毒,摟著它的赤色鬃毛說:「無論它還是不是真正的九色?但現在,我們必須要修復它了。」

    「把它送進車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朱塞佩‧卡普羅尼捲起袖子管,打開一間碩大的倉庫。這裡停著一架小型飛機,還有兩台大功率的柴油發電機,一台高壓蒸汽輪機。原材料也不少,有適合做飛機的鋼鐵、鋁材還有航空木板,齒輪之類的小零部件,則裝了滿滿幾箱子。

    李隆盛點頭說:「這些很好,但還不夠,明天一早,我去購買一批實驗室和外科手術的器具,要對這裡做大的改造,還要一台x光儀。」

    「你有多少修復成功的把握?」

    「原本,我想是百分之一,現在有百分之二。」

    次日一早,這裡被改造成了實驗室與手術室。每個人都換了衣服,全身沐浴消毒,以免感染到寶貴的千年生命體。

    不再是對表面的彈孔修修補補了,而是要像外科手術那樣,打開九色的身體。秦北洋先讓它保持安靜,依然是頭長鹿角身披鱗甲的原始狀態,暫時進入休眠,就像做了全身麻醉。他親自動手卸下幾塊外殼,白晝般的無影燈下,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

    九色的體內藏著一頭奇形怪狀的獸乍看更像是一個人形物體。

    它有四條纖細的腿,毛茸茸的粗壯身體,最後有一根尾巴,彷彿一頭剛出生的小鹿。皮毛呈現複雜的顏色,身上有漩渦狀的星星點點,就像梵‧高的油畫《星空》,煞是好看。

    這頭古怪的神獸小鹿,還有一張酷似人類嬰兒的臉!

    這張面孔在對秦北洋微笑……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21:22
鎮墓獸 第二十六章脫胎換骨

    九色的外科手術。

    在這頭幼麒麟鎮墓獸的體內,還藏著一千二百歲的生命體。這才是九色的真身,小鹿的面孔酷似畸形兒的怪胎,彷彿還泡在醫學博物館的酒精瓶子裡。

    怪胎在看著秦北洋,似曾相識,久別重逢。

    最初的震驚過後,秦北洋給了這張臉一個微笑。他不忌諱昨晚九色吃下大量化學毒物,心想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便俯下來親吻了這頭小怪獸。

    是的,九色認得他,一千二百年前就認得他。

    秦北洋在它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周圍所有人都沒聽清楚。這頭小怪獸也變得無比安靜,任由手術工具在它的體內遊走。

    他們發現了九色的翅膀。

    藏在小鹿背後靠近肩膀的位置,這雙翅膀其實不小,只是摺疊收縮起來,如果把翼展完全打開,將會超出整個神獸的身長,就像四翼天使。動物翅膀通常分為三種,一是昆蟲的輕薄翅面,二是鳥類的堅硬羽毛,三是蝙蝠的骨架翼膜。

    九色的翅膀介於這三者之間,竟然同時具有翅脈、羽毛以及翼膜的特徵,讓人歎為觀止。

    李隆盛看到了靈石,靠近腹部的位置,一大塊坑坑窪窪的黑色石頭。

    「這是達摩山東海惡龍鎮墓獸的靈石。」秦北洋指著鎮墓獸的心臟位置,「這才是九色的靈石。」

    借助一小盞燈,他們看到另一塊靈石——不同於其他靈石的粗糙表面,這塊靈石彷彿經過天然的打磨,竟然呈現鵝卵石般的光滑?幾乎有一種金屬的光澤,還能放射出耀眼的光。

    「我的媽呀!」劍橋博士李隆盛不禁驚嘆,「這是地球上的物質嗎?」

    「我也從未見過這種鎮墓獸靈石!」

    秦北洋心想,這塊石頭究竟從何而來?就像乾陵底下藏著天子級鎮墓獸,會不會是天子級靈石?雖然,鎮墓獸的靈石會縮短人類的壽命,讓自己命在旦夕,卻不會傷害到九色。因為它是特殊的生命體,「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像它能吞吃劇毒的化學物質,而普通人嘗一點點就會送命。

    朱塞佩‧卡普羅尼發現了九色損傷的核心——幾根連接靈石與器官的管線斷裂了。

    原來在九色真身小怪獸的表面,還插著好多根細長的管子,難以判斷是什麼材料?霍爾施泰因博士給九色拍的X光片,並沒發現這些管子,也許是跟其他臟器混淆了。這些材料極度堅固,歷經一千二百年而不壞。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借助外力苟延殘喘。

    逃出凡爾賽機場時,一發炮彈擊穿九色的身體,打斷了這些管線——就像電線被剪短,電器就會熄滅。當靈石難以提供能量,鎮墓獸的生命力將越發衰弱,最後近乎死亡。只有源源不斷的有毒化學物質,才能重新激活靈石。

    李隆盛與秦北洋商量了修複方案,用現代材料代替唐朝的管線,將靈石與小怪獸生命體重新連接。他們還要更換一些零部件,徹底修補被打穿的外殼。鑑於九色的特殊性,絕對禁止進行機械化改造,除了原本的靈石,不會提供人造能源,比如內燃機與發電機,確保它的原始性質不變。

    以上工作持續三天三夜,大夥吃住都在倉庫,秦北洋熬了三個通宵。只有安娜每晚要回到凡爾賽的中國代表團,但對鎮墓獸三緘其口。

    對於李隆盛來說,這些天的所見所聞,已遠遠超出在劍橋大學所得的知識,恐怕任何一個科學家見到九色,都會像寶貝一樣供起來,放在實驗室仔細研究,甚至可以得到諾貝爾獎的提名。

    「鎮墓獸的傳說古已有之,六十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西方人就已聽說鎮墓獸的存在,只是誰都無法一睹真容,就像歐洲有惡龍的傳說… …」李隆盛也是一臉油污,「有的學者研究認為,隨著全球氣溫升高,以後會出現越來越多的關於龍的目擊記錄。」

    「也許吧!」

    秦北洋想起在日本見到的妖怪博物館。

    「劍橋大學圖書館,藏有傳教士根據盜墓賊的描述繪製的鎮墓獸畫像,多半是惡魔與野獸的合體,文字解說這些怪物身上有撒旦的力量。」

    「根據盜墓賊的描繪?如果盜墓賊真的看到了鎮墓獸,大概生命也走到頭了,又是哪來的機會向傳教士描述呢?除非是現在用機關槍和炸藥盜墓的軍閥們。」

    李隆盛一本正經地說:「科學正處於大爆發前夜,昨天認為是神話,或是科幻,今天已成為現實。理論物理學與機械動力學,要摒棄一切成見。關於世界本質,宇宙起源,需要大膽地提出假說,再用科學方法小心求證。」

    「比如『靈魂機械體』?」

    秦北洋回頭看著修復中的小鎮墓獸九色,還有休眠狀態的四翼天使。

    「是,這兩年我在劍橋大學研究理論物理學的同時,也在研究中國傳統哲學裡的一個概念——氣。」

    「這可是風水學的說法。」秦北洋想起了《秦氏墓匠鑑》,「氣聚而生,氣散而死。世界從無到有,取決於氣,才能分化為陰陽兩儀與金木水火土五行。我們營造墓穴,首先尋覓龍脈,找到聚集氣的位置,所謂點穴。而帝王的萬年吉壌,必須開鑿金井,連接天地之氣。」

    「東漢的無神論者王充說過——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而現代物理學的概念認為,氣的本質就是超微粒子及其場。」

    「超微粒子?」

    這已超出了秦北洋的知識範疇,李隆盛充滿優越感地說:「這些都是最新科技,還有暗物質、暗能量等等假說。科學雖然嚴謹,但也需要大膽的想像力。上個星期,我剛在柏林見到了我的偶像——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先生。」

    兩人聊到此處,秦北洋輒然無語,心底五味雜陳。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男子,不就是自己在天津的德國學校讀書時,日夜夢想所要成為的那種人嗎?他的心頭一陣絞痛,命不久矣,還在念叨童年時的夢想幹嘛?

    終於,幼麒麟鎮墓獸的修復完成。

    大家聚攏在倉庫,九色煥然一新,青銅外殼都漂亮了好多,但它依然像被催眠那樣,站在工作台上一動不動。

    歐陽安娜憂慮地說:「就像我在兩年前,第一眼看到它的樣子,會不會又回到了當時的狀態?」

    秦北洋走到九色身邊,竟然撲通一聲給它跪下。

    他看著九色的雙眼,彷彿回到白鹿原大墓地宮深處,十九年前自己出生時的瞬間。剛爬出母親子宮的小嬰兒,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上,初見這世上的第一雙眼睛,就是這尊鎮墓獸的眸子。地宮四面的壁畫,一時鮮明,唐朝的侍女、武士、文臣、小廝、樂師、舞女們各自有了神情與靈魂,或翩翩起舞,或舉杯宴飲,或吟詩作對,或辭別故鄉從徵勞役,或千里從軍埋骨他鄉……壁畫中的每個人,無論貴賤出身,都有悲歡離合,也不可避免死亡的終點。

    於是乎,壁畫又黯淡下來,陷入一千二百年的沉寂。

    他看到了棺槨中的唐朝小皇子的臉——終南郡王,李隆麒,在萬古寂靜的羅衾之下,輕啟紅唇,念出一長串唐朝長安音……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迭,聖賢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混混沌沌的幽暗地底,唐朝小皇子唸完這段詩句,秦北洋也在巴黎北郊的森林,面對他倆共同的夥伴,小鎮墓獸九色念了一遍。兩人相差一千二百年,卻異口同聲地朗誦《古詩十九首》中的《驅車上東門》。

    人之死,如墜長夜,上窮碧落下黃泉。人生如朝露,太陽下轉瞬即逝,一夜間的匆匆過客。此為道家所言的「人生如寄」,不如人生得意須盡歡。武則天定都洛陽,終南郡王是她的孫子,想必也曾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發出過相似嗟嘆?

    天下萬物,誰能長生不老?唯有鎮墓獸九色。

    倏忽間,九色眨了眨眼睛,它被這首漢詩喚醒了。

    安娜應聲鼓掌,朱塞佩‧卡普羅尼、李隆盛、錢科紛紛展開愁眉。

    這尊小鎮墓獸晃動頭頂鹿角,脖子微微傾斜,凝視跪在面前的中國少年。它認得這張臉,便從嘴裡伸出舌頭,舔了舔秦北洋的鼻子。

    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滑落,秦北洋緊緊抱住被喚醒的九色,把頭埋入它的赤色鬃毛,摸著每一片鱗甲的縫隙,感受鎮墓獸體內的溫度。

    鎮墓獸的心臟靈石正在發熱,熱的猶如沸騰的蒸鍋。

    突然,秦北洋暈倒在九色腳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錢科沖上去摸著他的口鼻,竟已沒了呼吸!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21:22
鎮墓獸 第二十七章絕症

    六月巴黎,北郊的化工毒氣森林,暗夜裡一輛馬車疾馳而過。

    鎮墓獸九色活了,它的主人卻要死了。

    秦北洋看到一條旋轉的隧道,在白鹿原大墓地底蜿蜒曲折。壁畫都是活的,開始是絢爛鮮豔的唐朝人,然後變成清淡素雅的宋朝人,再是草原南來的蒙古人,接著變成如坐針氈的明朝人,接踵而至剃光頭髮留著金錢鼠尾的清朝人,最後是天崩地裂的庚子年……

    歐陽安娜在他身邊呼號,拚命做人工呼吸,嘴對嘴,挖心挖肺,幾乎要把自己的生命傳遞給他。馬車狂奔入巴黎市區的醫院,秦北洋正在穿過鬼門關,踏上黃泉路,渡過忘川水,走上奈何橋。有位老婆婆坐在橋頭,就像日本京都妖怪博物館的老婆婆,老得不知道有幾百前幾千歲了,遞給他一碗濃稠的熱湯,散發著前生今世所能嗅到的所有氣味……

    當他快要喝下這碗湯,忘記這輩子的一切,忘記九色,忘記安娜,忘記唐朝小皇子時,醫生給他打入了一劑強心針。

    腎上腺素注入秦北洋的體內,讓他幾乎停滯的心臟恢復興奮。醫生說他沒救了,但在安娜的強烈請求下,搶救持續了一整夜。

    天色大明,胸口的暖血玉墜子開始發燙,秦北洋睜開了眼睛。

    安娜埋在他的身上哭泣,摟著他的腦袋說:「乖,你要乖啊,好好地活著!活著!」

    我只剩下活著了嗎?死裡逃生的秦北洋,默默問著自己。

    尚未脫離危險,醫生給他做了全面檢查,拍攝X光片,結果讓人絕望——他的肺部長了惡性腫瘤,已不具備手術條件。即便通過積極的治療,壽命最多維持兩個月。

    結果無法隱瞞,秦北洋全知道了,他在病床上淡然一笑:「比我想像中好一點。」

    歐陽安娜伏在他的胸口,又怕壓到他的肺,起身貼著他的臉頰:「北洋,無論結果如何,我會陪你走下去。」

    「謝謝你我相識一場。」秦北洋握著她的手掌心說,「不要管我,安娜,你的前程似錦,而我快進墳墓了。」

    「放屁!我會一直管你下去的,你就算是只孫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以為你是如來佛祖?可孫悟空可以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而我只剩下六十天。」

    安娜噙著眼淚,手指堵住他的嘴:「別說了!」

    「我要出院。」秦北洋拔掉手上的輸液管,「醫生說了,住院也無濟於事,只要每天吃藥就行了,可以幫助我減輕痛苦。」

    「你要去哪裡?」

    「回森林裡去找九色。」

    「不,你的癌症就是因為太靠近九色了!李隆盛說了,他認為鎮墓獸心臟的靈石,具有對人體有害的天然放射性,九色的靈石尤其強大,你能活到今天已經 是奇蹟了。」

    「李隆盛?」秦北洋語氣酸酸地說,「對,他是劍橋大學物理系的博士,天才少年,他說的當然有道理了。」

    「你不准再接近九色!我會代替你照顧好它的。請記住,兩年前,如果不是因為我,要找個工匠來修補鎮墓獸,你也不可能認識九色。」

    秦北洋痴痴地說:「那你什麼時候把它還給我?」

    「直到你痊癒的一天。」

    「那就是下輩子了。」

    他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就往外走,安娜攙扶著他說:「如果你真要出院,那我可以給你找個住處。」

    第二天,歐陽安娜叫了一輛馬車,帶著秦北洋離開醫院。帶不走小鎮墓獸九色,但他帶上了父親送給他的安祿山唐刀。

    來到巴黎的拉丁區,走上一處位置絕佳的公寓樓。三層的樓梯拐角,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正在恭候他倆。

    小郡王在巴黎的日子,認識了一個法國姑娘,在醫學院讀書的護士生。他過慣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忍受不了中國代表團的狹窄客房。反正口袋裡有的是法郎與英鎊,他在拉丁區租了一套公寓,與法國姑娘共築愛巢。安娜對小郡王從不客氣,三言兩語就說服了他,讓出一間富餘的客房,並讓法國小護士照顧秦北洋。

    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備好藥物與輸液器材,窗外正對綠樹成蔭的盧森堡公園,養病休息的好環境。安娜是中國代表團的法語翻譯,必須住在凡爾賽,她說每天都會來看望他的。

    「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支萎墮,五官欹缺……」秦北洋照著一面大鏡子,竟已不認得自己,「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滅。」

    「你在說什麼?」

    「『初唐四傑』之一盧照鄰的《五悲文》,形容自己貧病交加,正好可以用到我身上。」

    「胡說八道!你命那麼硬,不曉得被你剋死了多少條命。等到全世界都死絕了,你還活著呢。我必須要走了,小郡王會像照顧親爹一樣照顧你的。」

    安娜丟下這句話,吻了他的臉頰告別。

    她去了趟巴黎北郊的毒物森林,牽出化身為大狗的九色。四翼天使鎮墓獸留在原地,意大利人卡普羅尼與錢科,對凡是會飛的東西都感興趣。

    歐陽安娜帶著九色回到凡爾賽,為免引起注意,他們一起住在地下室。九色分外想念秦北洋,每每發出奇怪聲音,直接傳遞到她的腦殼裡。

    晚上睡覺,九色自動遠離安娜。它把自己當作一個災禍,一個詛咒,蜷縮在地下室的角落,寧願自生自滅。但當她半夜驚醒,看到九色的琉璃色眼球,變得像頭兇殘的野獸……

    天亮時分,安娜聽到一陣喧嘩,鎮墓獸也翻身而起。她穿衣來到門廳,只見一群風塵僕僕的中國人,多是北洋政府的高官。

    隊伍最後,冒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三十多歲的男人,綢緞長衫,鑲黑邊白禮帽,濃黑眉毛深入鬢角,唇上兩撇濃密的小鬍子,京城小報競相採訪的名偵探範兒,他是葉克難。

    葉探長身邊還有個男子,不到二十歲,身材高大挺拔,雙眼炯炯有神,舉手投足像個少年軍人。他的腰間鼓鼓囊囊,怕是藏著手槍,警覺地掃視每張面孔。

    「齊遠山。」

    安娜衝到他跟前,用拳頭捶了捶久別重逢的老友,感覺胸膛比過去更結實了,必是在日本鍛鍊的結果。

    「一年不見,你又變漂亮了。」

    齊遠山惹女孩子開心的本領突飛猛進,安娜卻想起瀕臨死亡的秦北洋,板下面孔:「少睜眼說瞎話了,我這些天來啊,食不能寢,夜不能寐,都變醜八怪了。」

    說話之間,葉克難乾咳兩下:「安娜小姐,別來無恙。」

    「葉探長,我也時時刻刻想著你呢。」

    「嗯,你可別忘了另一個人呢。」

    葉克難是在提醒她別忘了秦北洋。自從走進凡爾賽宮,面對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各國外交官紛紛向她搭訕,不乏高大英俊的美男子,邀她去拉丁區共進晚餐,或上酒吧喝一杯云云,但都被婉言謝絕。

    「您說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就在巴黎。這裡人多,晚上再說。」安娜愁容慘淡地說,「你們怎麼來了?」

    「北京鬧得不可開交,上海的工人都罷工了。我們這些警察,天天都要上街維持秩序。大總統與國務總理,裡外不是人,焦頭爛額。不過,對這些官老爺來說,就是一次出國旅行的機會。」葉克難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坐在旅館一樓的沙發上,彷彿名偵探現場辦案,「我奉內務總長之命,保護中國代表團安全,上個月這裡不是有人被匕首割喉而亡嗎?」

    「您是來抓刺客的嗎?」

    「如果中國代表團平安無事地離開巴黎,就算燒高香了。」

    葉克難說完,樓上傳來命令: 「諸位同仁,代表團全體開會,請上二樓會議室。」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24 21:23
鎮墓獸 第二十八章外交奇蹟

    五位全權代表外交總長陸徵祥、駐美公使顧維鈞﹑駐英公使施肇基﹑駐比公使魏宸組、南方軍政府代表王正廷,坐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對面是萬里迢迢而來的大總統特使。安娜做會議記錄,齊遠山在窗邊警戒,名偵探葉克難守在門口,如臨大敵。

    清點與會人數,唯獨缺席一位國會議員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

    「紈褲子弟,不堪大用!」

    陸徵祥的面色難看,他不知小郡王正在拉丁區的溫柔鄉里逍遙快活呢。

    大總統特使搶先開腔:「總長閣下,本人帶來一個壞消息大總統罷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位大人。」

    「什麼壞消息?分明是天大的好消息!」顧維鈞公使擊節叫好,「此三人,是為勾結外國出賣民族利益的國賊,新交通係也該壽終正寢了。」

    「少川,適可而止。」

    陸徵祥是官場老手,提醒年輕氣盛的顧維鈞注意分寸,不要在會上添油加火。

    特使一本正經地說:「陸總長,大總統已決議,必須在凡爾賽條約簽字,這將極大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乃是民國外交的一大勝利。」

    「山東怎麼辦?」

    外交總長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會議室沉默了半分鐘。

    「我們先簽字,山東問題,青島歸屬,留待日後談判解決這是大總統的意見。」

    「日後再議?」陸徵祥捻了捻唇上兩撇拿破崙三世式的鬍子,讓安娜想起死去的父親,「這句話,在我三十年的外交官生涯中,聽到過無數遍。所謂的日後,便是沒有日後,或是等到九十九年以後。就像香港新界,那個日後是1997年,二十世紀都快過去了。現在才哪一年?1919年。」

    老成持重的外交總長,終於說了一番有血性的話,守門的葉克難差點鼓起掌來。

    大總統特使擦拭冷汗:「總長閣下,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國內也有很多壓力,我們可得要考慮全局,切不可意氣用事。」

    「特使大人,我做過幾天國務總理,明白大局的重要。四年前,日本人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袁世凱派我負責談判,我用一個拖字訣,給日本人上茶點煙磨時間,他們來了最後通牒,要我在48小時內簽字。老袁服軟了。我跟夫人長談。你們知道,我的夫人是比利時人,她罵我沒骨氣,說中國那麼大,碰到日本竟像老鼠見了貓。我說,夫人啊,就算我不簽,下一任外交總長也會簽。夫人又罵我像太監般無能,真是嫁錯夫君!第二天,我代表中國在『二十一條』簽字。以後每逢此日,我和夫人就要抱頭痛哭……」

    陸徵祥竟然當著眾人掉下眼淚,沒人膽敢靠近,唯獨安娜遞上一方手帕。

    「多謝安娜小姐。」外交總長狼狽地擦去眼淚鼻涕,「抱歉,失態了。誰願被後人做成銅像跪在岳王廟?弱國無外交,我等尊奉上意行事,而這賣國賊的罵名,只能由外交官承擔。」

    鴉雀無聲許久,顧維鈞拍著桌子起身:「6月28日,巴黎和會閉幕,將簽署凡爾賽條約。只剩最後兩天,我會繼續跟三巨頭交涉,爭取一個折衷辦法。不到最後一刻,少川不會放棄努力,也許會有奇蹟。」

    巴黎,拉丁區,盧森堡公園綠草如茵,孩子們在草坪上嬉戲,碧藍的天空上飛著風箏。這是殘酷的世界大戰後的長久和平?還是下一場大戰來臨前的短暫安寧?

    c'est la vie。

    秦北洋站在窗口,他剛睡了一整天,吃了三種不同的藥片,小小年紀竟成了藥罐頭。小郡王和他的小護士女朋友在照顧他,給他做病號餐,各種營養豐富的食補。他的精氣神竟有了起色,不再是前幾天奄奄一息的樣子。小郡王嚴格遵守安娜的指令,禁止秦北洋出門,生怕他出去傷風感冒甚至自尋短見。中午,帖木兒和法國女友去麗茲飯店喝雞尾酒去了,秦北洋獨自在房間裡無聊得發悶,只想著自己還能活幾天的問題……

    有人敲門。

    秦北洋開門,沒看清來人長相,就被緊緊抱住。不是安娜,對方是個男的,有著堅硬的胸膛,寬闊的肩膀,還有沉重的呼吸聲。秦北洋想要拚死反抗,可是體力不濟,這些天體重輕了十幾斤,只能被乖乖地抱起,甚至臉貼臉般的親暱。

    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瞬間閃過無數面孔,最後定格在一個名字上:「齊遠山?」

    「嘿嘿!是我啊。」

    果然是齊遠山,他穿著白襯衫,背帶褲,頭戴鴨舌帽,在巴黎也是鶴立雞群的少年。

    再次相擁,虛弱的秦北洋重心不穩,兩人一齊摔倒,面對天花板喘息著大笑。

    數月前,齊遠山在神戶碼頭送別秦北洋。他回到東京振武學校,再次考取第一名,刷新了蔡鍔、蔣百里以來最好成績,收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這已是破格,只等新學期報到。齊遠山在暑假乘船回國,到了北京的陸軍部,先被升為中尉軍銜,再措手不及地接到去巴黎的命令協同北京警察廳的葉克難,追捕來自中國的刺客。

    臨行前,他拜訪了下野的「北洋之龍」王士珍,前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老謀深算:「北洋政府派遣一名在日留學的高材生,這是向日本軍部示好。侄兒,你要把握前程良機!」

    齊遠山意氣風發地登上輪船。第三批代表團取道印度洋與蘇伊士運河,以最快速度抵達馬賽港,再乘火車到巴黎。

    六月的拉丁區高級公寓,齊遠山摟著秦北洋說:「我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我也這麼想過。」秦北洋爬起來,咳嗽一聲,幽怨地說,「可我快要死了。」

    「安娜告訴我了,我倆在太行山上發過誓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北洋,你若死,我也死。」

    兩人坐在窗口,曬著暖洋洋的太陽。看小郡王遲遲未歸,齊遠山說要陪他出去走走。悶了兩天,秦北洋也是心癢,出門到街上,跟兄弟勾肩搭背。

    巴黎豔陽下,一路心情大好,逛到塞納河左岸,巴黎聖母院的對面,看到新開張的莎士比亞書店,主要賣英文書。書店對面有家旅館,竟然飄揚德國國旗,原來是德國代表團駐地。各國代表團多駐在凡爾賽,唯獨德國是戰敗國,因此被趕到拉丁區,也是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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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