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我要做門閥 作者:要離刺荊軻 (連載中)

 
V123210 2017-10-4 13:3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0 695868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2:26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節碾壓(2)

    劉據當時就將臉拉了下去,沉聲道:「以區區賓客,咆哮於國家兩千石?成何體統!」

    這次鬱夷之行,除了讓劉據見識到了自己過去所信任的『君子們』造成的後果之外,讓他最恐懼,則莫過於整個太子系的分崩離析了。

    在以前,劉據還從未想過,自己會和現在這樣無力。

    自出生以來,他就一直是一帆風順。

    他的保護者和羽翼之多,超乎想像。

    僅僅是舅父長平烈候留下來的舊部,就是一個難以想像的強大集團。

    但這次鬱夷之行,卻讓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早已經今非昔比。

    在經過十餘年的浪費和辜負後,舅父留給他的力量和黨羽不斷失望而去,有力之人士,幾乎盡喪之!

    不僅僅是在軍方,他沒有任何人心。

    他的命令,甚至還不如右扶風王?的命令有效。

    地方上的將校,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懷疑。

    就連在文官系統,他的力量也已經損失殆盡。

    九卿之中,僅有一個表哥公孫敬聲看似是他的人,但實則卻是一個根本指望不上的紈褲子。

    而其他人,最多只是中立派。

    而像光祿勳、宗正卿、大鴻臚這樣的關鍵位置上的臣子,竟全是看他不順眼或者乾脆敵視他的人。

    如今他這個太子,真正能掌握和影響的,竟只有區區一個博望苑和東宮以及太僕和少府的部分事務。

    就這還多虧了皇后,才勉強維繫住了,守住了這些權益。

    這讓他渾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舅父的遺澤,已經消耗殆盡。

    而僅剩的幾個依舊忠誠於他的官吏,也大都風燭殘年,命不久矣。

    獨有京兆尹於己衍、京輔都尉如候

    軍隊裡,幾乎沒有支持和喜歡他的人了。

    朝堂上,仇敵遍地。

    管錢袋子的大司農和管律法的廷尉卿以及管人事的光祿勳,居然都是不喜歡乃至於敵視他的大臣!

    而真正支持和擁護他的,就只有一個京兆尹於己衍和一個京輔都尉如候李善以及其他十餘個千石官員。

    看似風光和強大的太子系,實則已經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這讓劉據感到了恐懼。

    恐懼讓他不得不改變!

    而於己衍的地位,在他眼裡自然是急速攀升。

    甚至已經上升到了特別重要的位置。

    而從前他所愛的文學之士的地位則飛速下降,成為了可有可無的一個群體。

    但文斌等人,卻是措不及防,震驚萬分。

    在過去,太子何曾對他們發過怒?

    哪怕做錯了事情,也最多只是勸誡幾句。

    像現在這樣的指責和呵斥,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家上……」文斌立刻就跪下來,顫慄著說道:「臣失禮了……」

    在他旁邊的陳盛也跪下來說道:「家上息怒,文君大約是喝多了,故而失態……」

    他抬起頭,看了看於己衍,然後道:「且,京兆尹也有些過敏,這才導致了文君失儀……」

    這也是他們這些文學之士的習慣了。

    將責任推卸給別人,從而令自己處於比較有利的位置。

    劉據聽了,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他看向於己衍,問道:「京兆尹,究竟是何事?以至於公動怒?」

    於己衍聞言,也不客氣,長身拜道:「回稟家上,臣方才落座,見兩位文學士面有慍色,便多嘴問了一句……誰知道……」

    他是膽小老實沒錯,但也絕不至於被人逼到牆角,還不懂反擊。

    說著他就原原本本的將事情說了出來,張越聽了,真是蛋疼不已。

    「難道我有mt的潛質?」他撓了撓頭,有些無奈。

    但臉上卻已經是怒火沸騰,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被人說自己是佞幸,還拿來和趙高、易牙對比,若不反擊,等於坐實了、承認了別人的指責。

    自己受污衊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這個事情要是被當今天子聽到了,知道了。

    那就麻煩大了!

    你被人說是易牙、趙高,卻不還口?

    是不是心裡面覺得朕是晚年的齊恆公和秦始皇啊???

    朕養你這個廢物有何用?養條狗都還知道,有陌生人來了,要齜牙咧嘴,吼吼幾聲呢!

    於是,張越立刻對劉據拜道:「臣受人詆毀,污衊!請家上為臣做主!」

    「臣自出仕以來,自問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心,受命天子,輔佐長孫殿下,兢兢業業、戰戰兢兢,夙興夜寐,不敢或忘,不料卻遭人詆毀、污衊!」

    「其願家上明察之!」

    劉據聞言,看了看張越,又看了看於己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說道:「賓客文斌、陳盛,私下誹謗議論國家重臣,又咆哮兩千石,凌迫京兆尹,孤實無德不能用之,其逐博望苑,去其宮籍,交付有司論罪!」

    「啊!」全場寂靜,全場震驚!

    就連於己衍也是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個太子,彷彿是第一天認識。

    沒辦法,過去二十多年,誰見過這個太子如此『重責』其麾下的文學之士和君子之士了?

    曾經有人貪污受賄,敗壞法紀,證據確鑿,最終卻是『贈百金,以愧其心』。

    又有人打著太子的旗號,私放囚犯,責罰就更輕了,只是微不足道的『罰銅五十斤』。

    而這一次,是博望苑中有史以來最重的懲罰逐出博望苑,去其宮籍也就算了,還要交付有司論罪!

    文斌和陳盛更是一臉錯愕和蒼白。

    交付有司論罪?????

    有司是誰?廷尉!

    他們雖然不懂法律,但也明白,誹謗侍中,非議國家重臣,這本身就是大罪。

    咆哮兩千石凌迫京兆尹,更是要掉腦袋的事情!

    兩罪相加,若是京兆尹和那個張蚩尤隨便對廷尉說一句『望明公秉公而斷,緣法而裁』就可能要牽連家人。

    跟著他們一起死不至於。

    但宗族上下不得入仕為官,卻是板上釘釘。

    「家上恕罪!」陳盛第一時間就磕頭求饒。

    「家上饒恕!」文斌也是嚇得手足無措,慌忙頓首。

    而殿中其他文學之士和穀梁學派的人,此刻也是兔死狐悲,紛紛出列,為兩人求情說道:「請家上暫息雷霆之怒,從輕發落……」

    甚至還有老者對張越說道:「張侍中,文斌、陳盛固然有得罪侍中之處,然他們兩人本心並無惡意,只是食言而已……老朽聞之,君子有寬恕之才,望侍中寬仁大度,不計前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2:27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一節碾壓(3)

    隨著這個老者的話出口,其他人立刻紛紛附和起來。

    紛紛一口一個『寬恕乃君子之行』,動不動就說什麼『不計前嫌,先賢之道』。

    同時,立刻就有人去通知在博望苑中休憩沒有來參會的江升,希望這位太子之師能趕過來力挽狂瀾。

    聽著這些人的求情和勸說。

    不止劉據,連劉進也有些心軟了。

    只是,張越和於己衍不鬆口,他們也不能輕易寬恕。

    畢竟,君子一諾千金,成王一葉封桐,作為上位者,最大的忌諱就是朝令夕改。

    「張侍中……」劉進輕輕的拉了拉張越的袖子,輕聲道:「侍中不如就饒恕了這兩人吧……反正他們也傷害不了侍中……」

    張越聞言,回過頭看了一眼劉進,微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對劉進道:「殿下可知道何為恕?合為仁恕?」

    「嗯?」劉進一時愣住了,就連劉據也是不明所以。

    恕、仁恕這兩個詞語,他們日常經常接觸,書本上也多有類似的形容。

    只是,要去追本溯源,卻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先賢對這兩個詞語的定義了。

    就聽著張越說道:「子貢曾問於孔子:有一言可以行終生者乎?孔子曰: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孟子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但恕的標準和要求,兩位先賢皆未予以準確闡述,然臣博覽百家之書,於賈長沙的著作之中看到了一個解釋:恕者,以己量人而已……」

    「以臣看來,這大約是比較接近孔孟觀點的解釋了……」

    他看著劉進,又看著那文斌、陳盛,笑著道:「恕者以己……」他指著自己,然後又指著文斌、陳盛道:「量人……」

    「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兩位做到了嗎?」張越笑著道:「若兩位沒有做到,何求於我之恕?豈非本末倒轉,令陰陽失衡,大義顛倒,長此以往,國之不國也!」

    「如子貢贖人,不取其金,孔子哀而嘆: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之不贖人矣!取其金則不損其行,不取其金則不贖人矣,而子路拯溺得牛,孔子樂而贊之:魯人必拯溺者矣!」

    「臣雖非儒生,亦素以為善!」

    不得不說,孔子和孟子就是個鍋,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能往裡面塞。

    別說什麼在後世被扭曲的不成樣子的所謂『以德報怨』了。

    單單就是仁恕和寬恕這兩個詞語,早就被後世腐儒和犬儒們玩壞了。

    對敵人講什麼寬恕、仁恕呢?

    對外人講什麼仁義道德呢?

    若孔子真的有靈魂存在,恐怕他的眼淚早已經流乾了。

    若他真的有知,恐怕早已經從墳墓裡爬出來,將他的那些不肖子孫全部懟死在牆上了。

    要知道,孔夫子和最初的儒家,嘴炮歸嘴炮。

    但他們可是正兒百家的憤青啊!

    最初的中國樸素的諸夏民族主義,就是在孔子和他的門徒之中出現的。

    華夷之辨和天下觀,也是儒生們最初提出和提倡的。

    哪怕是現在,公羊學派和一部分的思孟學派、穀梁學派的儒生,也依然秉持了這些觀念。

    最多就是認知不同,立場不同罷了。

    張越繼續說道:「至於不計前嫌,固為君子之行,然則……」

    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問道:「不計前嫌,典出齊恆公之用管夷吾!」

    「恆公於管夷吾不計前嫌,重用而信之,乃因管夷吾胸有天下之韜略,能佐恆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是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夏之將傾,功及萬世的大賢才!」

    「臣嘗讀《穀梁春秋》,聞穀梁子曰:齊人者,齊侯也。其曰人,何也?愛齊侯乎山戎也。其愛之何也?桓內無因國,外無從諸侯,而越千里之險北伐山戎,危之也。則非之乎?善之也。」

    這一刻張越化身為學霸,對於各種典故,閉著眼睛信手拈來:「而公羊春秋亦贊曰:南夷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線,桓公攘夷狄而救中國!」

    「故恆公不計前嫌,春秋大之,青史大之!」

    「可是……」張越笑了:「眼前兩人,何德何能,可以讓吾『不計前嫌』乎?」

    「假令 佐一國,放其治,五年而觀之,可能令百姓安居樂業,可能令國家風調雨順?」張越輕聲問著,又自顧自的答道:「不能!」

    「假令其治一郡,其能令境內盜匪絕境,百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不能!」

    「令其治一縣,可能令民安生,約束豪強,教化士民,教訓士卒?」

    「不能!」

    「縱令其治一亭,其可能令百姓富足安樂,民皆溫飽,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還是不能!」

    「既然如此,我豈敢對彼等『寬恕』、『不計前嫌』?如此豈非褻瀆先賢傷人倫之道,壞社稷之法,亂先帝之製,令綱常離亂,國無寧日?」

    張越一口氣說完,然後橫著眼睛,看著眾人,問道:「公等以為如何?」

    眾人啞口無言。

    在今天以前,沒有人能想到,張越居然連《穀梁春秋》也有涉獵,也熟悉無比,對於穀梁春秋的瞭解,居然也達到了這樣的深度!

    這簡直不是人!

    是大魔王!

    人人瞠目結舌,就連自以為對張越已經很瞭解的劉進,也是不可思議的看著張越,彷彿是第一次認識。

    「張愛卿什麼時候連《穀梁春秋》的造詣也到了這個地步了?」劉進在心裡暗想。

    講老實話,張越所摘的穀梁春秋的話,其實很多人都讀過,但是能像張越這樣信手拈來,還不假思索的將這個理論和公羊學派的理念黏合在一起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所以,才會如此震撼。

    不止是他們,連在殿門口,剛剛走到此地的江升,也是呼吸急促,難以自抑。

    在今天以前,還從未有人嘗試過,將《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的理念糅合起來表述。

    這個侍中官是第一個,至少在江升的認知中是如此。

    前所未有的震撼感襲上心頭,讓這個穀梁學派的巨頭如遭雷擊。

    連江升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堪了!

    若這是一個網絡遊戲,張越必然能看到,在面板上一片片的鮮紅的數字飄起來。

    全是碾壓傷害!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2:27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二節 公無渡河(1)

    張越望著眾人,他早就打算找個機會,開始自己的學閥之旅了。

    掌握經典和經義的解釋權,這是很重要和很關鍵的事情!

    而要得到這個力量,他就不僅僅需要公羊學派的合作和協力,還要打服谷梁學派、壓服毛詩、齊詩、韓詩,讓思孟學派低頭。

    這無疑是一個艱難而困難之事。

    旁的不說,自孟子之後,儒家各自為政,相互為敵,已經幾百年了。

    各家學說,不說南轅北轍,但自相矛盾的地方多如牛毛。

    講老實話,公羊學派和谷梁學派的分歧還是最少的。

    至少,你若是將一個公羊儒生和一個谷梁儒生關在一起,他們兩個最多天天鬥嘴,甚至可能鬥著鬥著就變成了朋友。

    但你若將齊詩派和韓詩派以及毛詩派的弟子關在一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發現裡面早已經打成一團,三個人全部遍體鱗傷。

    學派之間的鬥爭,就是如斯恐怖!

    就如歷史上,西漢晚年,公羊學派和谷梁學派互相爭鬥,甚至差點讓黃老學派復辟成功了!

    這樣的鬧劇,幾乎就是北洋內訌,讓張勳復辟的翻版。

    為了讓對手去死,寧肯拉一個人出來搞事。

    但張越還是只能去做。

    因為,他不做這個事情,假如讓其他人做了。

    那他就會很被動!

    況且,將來,他要遠征萬里,真的沒空也沒有什麼功夫回來調解學派之間的分歧和齷齪,更不想被人拖了後腿。

    而最好和最安全的辦法,自然莫過於,在儒家各派系之中,成為一個類似太宗皇帝時期的伏生以及先帝時期的魯申公那樣的精神領袖。

    但此事卻是極難極難。

    張越對此心知肚明。

    旁的不說,這博望苑裡的谷梁儒生,就沒有幾個扶得上牆的。

    指望他們能成為有用之才,還不如自己去選幾個孩子從小培養,等他們成才了再讓他們去搶班奪權。

    原因嘛也很簡單。

    這博望苑裡的谷梁儒生,已是沉痾在身,積重難返。

    他們已經是廢物了,無藥可救了!

    所以,張越也從未指望過,能讓他們服氣。

    只是將他們視為刷聲望和名聲的墊腳石。

    事實上,他們也挺好刷的。

    ………………………………

    此時,門口的江升,也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必須出來,也只能出來了。

    若今天他避戰不出,整個博望苑的儒生就都要被這個張子重擊潰了。

    人心一散,就什麼都沒了。

    故他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揮了揮手,在兩個孫輩的攙扶下,拄著枴杖,走了進來,來到殿中,對著劉據和劉進微微拱手,拜道:「老臣拜見家上、殿下……」

    劉據聞言,看向這位自己素來尊崇和尊敬的老師,嘆道:「老師年邁,今晚不該來的……」

    江升來此的意圖和目的,劉據心知肚明。

    若在以往,他還能看在這位老師的面子,偏袒和照顧一下谷梁儒生們。

    但現在,他自己都危在旦夕,已經沒有功夫和精力再顧忌於此了。

    劉據又不傻,他的死敵江充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甚至連自己的命也要撘進來,就想殺死這個十四年來第一個親近他的侍中官。

    他怎麼可能蠢到做出讓這樣的人不滿和感到委屈的事情?

    那不是自毀長城,自取滅亡嗎?

    江升也是無奈,苦笑一聲,拜道:「老臣不得不來……」

    事實上,郁夷之行後,江升也明白了,自己和自己的門徒們要夾起尾巴,忍耐幾年。

    就像當初,狄山之事,整個谷梁學派立刻縮起來閉門讀書,再不出頭,等到風聲過後才再次出現在人們眼前。

    就是為保存自身,免得撞到槍口。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出來了。

    再不出來,穩住軍心,公羊學派就可能藉著今天的事情,在思想、輿論和博望苑中對谷梁學派發起全面進攻。

    這一次可不會有什麼董仲舒高抬貴手了。

    吃了上次的虧,公羊學派大約是要趕盡殺絕,不留餘地的。

    最起碼他和他的門徒,會被逐出長安。

    若是如此,那他二十年的苦心經營和心血,就全都為他人做嫁衣了。

    谷梁學派不止要丟掉太子,還會丟掉長孫,甚至是全部的未來!

    他又看向張越,眼中滿是惋惜和嘆息。

    若此子是谷梁之士,該有多好!!!

    但隨即江升就醒悟過來,他不可能是谷梁之士,甚至不可能成為谷梁的朋友。

    道理很簡單他是主戰派,從他的言行中,更能看出來,他是無比反感谷梁的主張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

    於是他知道了,今天之事,哪怕他不來,遲早有一天也會到來!

    在這一刻,江升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

    他的前輩,他的師兄徐偃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光芒四射,意氣風發,來到長安。

    那時整個谷梁學派在徐偃的帶領下,蒸蒸日上,迎來一個短暫而光輝的黃金時代。

    徐偃甚至被拜為博士,成為了谷梁學派第一個被任命為博士的大儒。

    然而,有一天,徐偃迎來了一個他一生的對手。

    那個人也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年輕,一樣博學,一樣的意氣風發,甚至一樣是侍中官。

    他的名字叫終軍。

    一個曾如流星一樣劃破了天際,留下彩虹在史書上的人。

    而毫無疑問的,他的師兄徐偃在終軍一敗塗地。

    徐偃一生堅持和以為是真理的東西,被打的粉碎,被砸的稀爛。

    終於低頭認罪,再拜而辭,引頸就戮。

    而今天,自己在垂暮之年,在人生的巔峰時刻,同樣迎來一個相同的年輕人。

    這究竟是宿命還是上蒼給與谷梁學派的考驗?

    江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只能迎難而上,也必須迎難而上。

    這一次不再為了利益,也不再為了爵祿。

    只為了心中堅持的理念和自我的價值。

    不知為何,江升此刻心裡浮現了一首他曾聽人唱過的小歌。

    悲涼的曲調,在他內心莫名響起來。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將奈公何!」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2:27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三節 公無渡河(2)

    「張侍中……」江升拄著枴杖,特意推開左右的家人的攙扶,來到張越面前,微微拱手道:「老朽在門外聽得侍中之言,其言雖善,但老朽以為,其義過苛……」

    他看著在殿中已經是恐懼萬分,喪掉了膽氣的文斌與陳盛兩人,嘴角微微抽搐。

    為自己的學派裡,居然出現了這樣的廢渣而感到失望不已。

    再想著自己的對頭,董仲舒門下教育出來那些弟子們,他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人比人可真是比不得!

    但,再氣惱、再氣憤,他卻也只能幫著這兩個傢伙,先解脫了罪責,最起碼不要送到廷尉那裡去。

    若是這兩個人被送給廷尉了……

    江升知道,整個谷梁學派都要顏面掃地,成為天下笑柄。

    公羊學派更是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到處宣傳谷梁的這個醜事。

    要不了多久,天下人就會知道,谷梁的士人的嘴臉醜惡到什麼地步了?

    這可真是太要命了!

    所以,江升也沒辦法,只能救他們。

    「且,侍中豈不聞,《春秋》之義,內不言戰,以舉其大者……」江升輕聲道:「侍中為長孫輔佐大臣,而長孫,家上親長子!文、陳兩人,家上之臣也!其雖有錯,但罪不至死,如侍中致法於彼,徒傷《春秋》之義……」

    說完,他便語重心長的道:「其望侍中三思!」

    張越聽了,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若換了從前,他大約是聽不懂這位谷梁巨頭所說的話。

    但現在嘛……

    之前一個多月,為了玉果,張越將近千卷書簡喂了瑾瑜木。

    由此帶來龐大的閱讀量主要是他覺得閒著也是閒著,索性就把手裡的藏書和能找到的書簡統統看了一遍,然後固化了下來。

    當然,這只是記住了這些文字。

    但理解什麼的,卻是不可能。

    雖然他還可以從後世大量回溯信息,加快解析速度。

    不過,沒有名師指導,解析速度奇慢無比。

    但也差不多能有資格與當時大儒們說話了,不至於連對方說的是什麼都聽不懂!

    故張越知道,這位江升江公的話,其實是一個陷阱。

    所謂的《春秋》之義,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典出《谷梁春秋》隱公十年,乃是谷梁學派思想的一個關鍵核心要略。

    這句話在最初其實只是表達《谷梁春秋》的作者對於孔子作春秋的標準的一個猜想。

    意思呢也很簡單,就是《春秋》中孔子是將魯國作為正統來寫的,所以魯國是內(諸夏的化身),既然是諸夏,那麼就一定光輝偉大正義。

    而正義永不敗。

    正義也永不欺凌無辜、殘害弱小。

    所以呢,找遍春秋,你也找不到幾次魯國主動入侵他國,並攻佔對方城市的記錄。

    翻遍春秋,你也基本上找不到『我師敗績』這四個字。

    但在隱公十年這條目錄下,卻罕見的出現了『六月,壬戌,公敗宋師於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的記載。

    谷梁子看到了,就私底下揣摩啊。

    大約就和戰鎚裡的綠皮們的『俺尋思著……』一樣。(在事實上來說《公羊春秋》也差不多,都屬於『俺尋思著……』)

    於是就揣摩出了谷梁學派的一條核心理念。

    谷梁子是這麼說的: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敗人而深為利,取二邑,故謹而日之也。

    意思就是,春秋之中,永遠正義的魯國,這次做了一件不義之事,什麼不義之事呢?趁火打劫了!

    劫的誰呢?宋國。

    當時,鄭齊聯軍討宋,魯隱公瞧準機會,派兵伐宋,一個月內連取兩城,大大的顯示了一番魯國的存在。

    而春秋之上,孔子則罕見的記錄了這樣的不義之舉。

    所以谷梁子覺得這就是孔子告訴他這是可恥的行為啊,一定要警惕啊!

    本來,這其實也沒什麼。

    但架不住谷梁子『俺尋思著……』以後,徒子徒孫也紛紛效仿,繼續開動腦洞『俺尋思著……』

    於是就尋思出了一條『真理』。

    什麼真理呢?

    你看啊,隱公好大喜功,卻讓魯國從此踏入了內亂的深淵,公室從此永無寧日!

    所以,打仗是不對滴,世界需要和親,需要愛。

    所以啊,要親親相隱,要和和美美,要相親相愛,尤其要注重上下尊卑貴賤。

    所謂『用貴治賤,用賢治不肖,不以亂治亂也』。

    泥腿子呢,永生永世當泥腿子就好了。

    國家大事嘛,讓君子們來處理就可以了。

    同時,也由於魯國公室的悲劇命運,所以呢谷梁學派又強調和注重君王的權力應該是無限大的。

    禮儀秩序尊卑,更是國家的命根子。

    這與《公羊學派》的觀點,幾乎就是南轅北轍。

    張越很清楚,自己只要點頭認可了江升的話,幾乎就等同於認可了後面那些『俺尋思著……』的東西。

    說實話,谷梁學派其實還是有不少可取之處的。

    至少他的民本思想,算是儒家民本位思想的開端(其實真正的民本思想的開創者是雜家的呂不韋,這個做大死的傢伙就曾經瞎說什麼『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這樣胡說八道,精神錯亂,需要楊教授治療、矯正的傻話)。

    不過呢,以張越來看,至少在現在,至少在這長安城裡的谷梁儒生,也不過是東林黨一樣的廢柴,嘴裡心懷天下萬民,實則心裡面大約是在念叨著『用貴治賤,以賢治不肖,天地正義』,這也能解釋得了這些渣渣為什麼一嘴一個天下,一口一個蒼生,實則是在將天下蒼生往死裡逼的真面目。

    對於這種類似三哥家的種姓制度的翻版的理念和思想,張越只想做一件事情掄起鎚子,鎚他一個稀巴爛!

    所以,張越聽了,只是一笑,然後道:「江公大約忘記了……」

    「晚輩非儒生……」張越淺淺的笑著:「晚輩乃黃老之士,只是偶爾鑽研一下儒家經典……」

    江升聞言目瞪口呆。

    到此刻他才想起來眼前這貨,特麼根本不是儒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2:27
第三百一十四節尊尊親親

    「不過……」張越嘴角微微上翹,道:「《春秋》之義,哪怕是晚輩也是極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陳盛兩人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

    張蚩尤又怎樣?

    還不是得在吾輩君子的大義面前低頭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這位張蚩尤,再怎麼說,如今也是國家大臣,位高權重的肉食者。

    他將來大約也會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子孫後代、親戚朋友。

    怎麼可能不認同穀梁的大義呢?

    穀梁提倡的,可都是保護和維護像他這樣的高位者的利益的東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裡稍稍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有人拿起了酒樽,為了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等著慶祝這位張蚩尤,成為穀梁學派的一員。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臉色嚴肅起來,如臨大敵。

    就聽著張越輕笑著道:「只是,晚輩對於江公所說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認同……」

    他越步向前,掃視著全場的眾人,道:「穀梁子曰:內不言戰,舉其大者……恰好晚輩也讀了一下《公羊春秋傳》,知公羊亦曰:春秋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春秋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

    「在這個方面,公羊與穀梁所言,極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這裡,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

    他眨著眼睛,問劉據和劉進:「敢問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區別內外呢?」

    劉據聽著若有所思。

    劉進則忍不住問道:「侍中以為,孔子何以如此?」

    張越聞言,笑著看向江升問道:「江公,隱公十年六月,魯伐宋,取宋兩城,春秋惡之,故記於史書,以春秋之誅鞭笞之,這一點江公可有異議?」

    江升聽著,雖然知道這個問題似乎存在陷阱,但還是點頭道:「侍中所言是也!隱公趁人之危,擅動刀兵,取宋兩城,由此禍患無窮,公室從此無寧日,正因此事,導致公子揮借助戰爭專權,最終弒君,不僅令魯國從此內亂不休,更令禮樂崩壞,八佾舞於庭,故孔子深惡之,乃記於春秋,警醒後人: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過於施德行仁,用尊尊親親之道,尚禮法綱常,如此天下咸安,無有兵革矣!」

    張越在旁邊聽著,雖然覺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說八道。

    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和氣度的微笑著耐心聽完。

    這是起碼的禮貌,不能因為不同意別人的意見,就不讓人說話。

    等聽江升講完,張越才道:「或許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還是不能解釋,孔子為何要『於內大惡不書,小惡書,於外小惡不書大惡書』……」

    「這是為尊者諱……」江升輕聲笑道,打算用自己豐富的知識量量來打敗眼前這個年輕人,想他江升,自十八歲授業於魯申公,學《尚書》其後專修《穀梁》迄今已經四五十年了,看過的書,車載斗量,讀過的簡牘,堆起來足可截斷江河!

    眼前這個年輕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過自己?

    他輕撫著鬍鬚,微笑著道:「更是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尊尊親親無窮矣,聖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義,教化天下!」

    作為穀梁大師,嘴炮這種東西,理論這種事情,江升做起來還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

    張越聽著,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輕聲問道:「尊者何?親者何?賢者何?」

    江升一楞,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著張越道:「尊者,尊王、尊諸夏、尊義也!」

    「親者,親天子、親社稷、親諸夏是也!」

    「賢者,賢大夫、賢宗廟、賢人民、賢中國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

    「故河東太守季公諱布曾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

    「由是觀之,《春秋》之義,有內外之別!」

    「孔子之義,乃內諸夏而外夷狄!」

    張越微微笑著,對著劉據和劉進拜道:「於當世而言,所謂內不言戰,舉其大者,則當為書中國之小惡,而諱其大惡假如有的話!;而於夷狄,書其大惡,而不書其小惡! 」

    「何以如此?蓋尊尊親親,春秋之義!」

    「尊者,尊諸夏、天子、中國是也,故春秋王正 ,大一統!」張越意氣風發:「親者親中國,親人民,故春秋諱內之惡!」

    「江公與諸位穀梁之士,卻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縣之事,只顧一地一時之得失,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張越圖窮匕見,拜道:「不知當世之變,不聞天下之事也!」

    張越的話,如同一記記猛拳打在了眾人心中。

    江升更是聽得神色變幻,臉色陰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撕碎。

    但終究沒有人敢動手,甚至連動嘴也不敢,只能遠遠的看著,用滿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著他。

    到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個張蚩尤,他在挖穀梁學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義歪曲成什麼了吧?

    尊尊親親,父父子子,變成了尊王尊義尊諸夏,親中國、親國家。

    而宗族父子禮法綱常,全都不見了。

    若是這樣,穀梁學派,還是穀梁學派嗎?

    不就變成和公羊學派那幫肌肉男一樣,成天嚷嚷著『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囂著『大義滅親』,非要將國家、社稷的利益凌駕於宗族和個人之上。

    那還玩個蛋!

    大家可都是豪強子弟,哪一個不是家有良田千頃,奴婢數百?

    若認可了這個觀點,豈非就沒辦法愉快的剝削了?

    只是……

    沒有人敢反駁張越提出來的事情。

    因為……

    當今天子還活著!

    誰特麼敢反駁這個張蚩尤提出來的新版尊尊親親?

    這要傳到他耳朵裡,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覺得尊尊親親,非尊王、尊宗廟,親國家、親朕,是不是想謀反咩?』。

    執金吾恐怕馬上就要聞風而動,三百緹騎踏破家門,雞犬不留了。

    ………………………………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終軍一樣難纏和博學。

    而且膽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這個年紀,就自己解釋《春秋》之義。

    但仔細想想,這個年輕人,早就乾過這種事情了當初,他還不是侍中,就敢拿著《春秋二十八義》去太學門口堵門。

    而且,還讓他成功了!

    太學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囂張跋扈』『打臉無情』,反而伸出了橄欖枝,把他爹的臉都丟光了!

    那時江升還嘲笑過董越呢,覺得這個老對手的兒子,簡直是丟盡了士大夫的顏面。

    一個泥腿子都可以無視尊卑,跑到堂堂太學門口堵門,還風光而去,全身而退。

    這禮法秩序綱常,還怎麼維繫,董越這個太學博士還如何服眾?

    但,江升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堵門的泥腿子,從此一飛衝天,扶搖直上,迅速成為了當今的近臣和愛臣。

    董越非但名聲沒有絲毫受損,反而因此引來天下讚譽。

    人人都讚他是『長者』,有『先賢之風』。

    而自己的臉,卻被不斷抽打。

    有時候,江升也曾捫心自問過,自己是否太過於強調秩序等級和禮法綱常了。

    這些年來,連一個寒門弟子也沒有收過。

    門徒全部都是來自豪門士紳,是不是有些不恰當?

    但他很快就將這些雜念摒棄了。

    穀梁學派,乃是依賴於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貴族的支持,才能發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穀梁的未來是光明的。

    蓋因為,宗族的力量,一定會越來越大。

    只要緊緊依靠和依附於宗族之中,穀梁學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將公羊踩在腳下!

    「年輕人……」江升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恐懼和忌憚,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經典,曲解經義,你說的話要有根據!」

    他不敢直接批駁張越的話,只能這樣曲線救國。

    在他想來,這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或許這個張子重對《公羊春秋》特別瞭解、熟悉。

    但他還能對《穀梁春秋》也瞭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張越看著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江升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東漢之後,春秋三傳,全部式微,只能抱團取暖。

    於是,三傳在未來經歷了一個大一統和大糅合的時期。

    早就有學者,將公羊和穀梁之說編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到了近代,為了救國救民,挽救時衰,那些仁人誌士們,紛紛從公羊學派的思想出發,從而打造一套以公羊為主的經義系統。

    如魏源、譚嗣同、康有為,都是這個領域的大師。

    所以,江升現在的對手,根本就不是他張越。

    而是自何休之後,兩千年歷史中出現過的無數春秋大師。

    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含笑不語。

    魏源、龔自珍等人撫琴而嘆。

    張越輕輕笑著,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他輕輕笑道:「江公何以覺得,晚輩在擅解經典?又何以覺得,晚輩沒有根據呢?」

    「孔子的態度和孔子在諸夏夷狄之間的傾向,不用晚輩再來說,江公也應該心裡有數……」

    「若江公欲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那晚輩建議江公回去看一遍《詩經》!」

    江升聽了,頓時啞口無言。

    孔子對夷狄的態度,從來都不需要懷疑和猜測。

    在這位儒家先師的思想裡,夷狄永遠是被貶斥和打壓的對象。

    孔子編輯和整理《詩經》,刪掉了很多他覺得不合適的篇幅。

    留下來了那些他覺得『思無邪』的篇章。

    而在整個三百篇詩經之中,歌頌諸夏英雄抗擊夷狄、打擊夷狄、征服夷狄和毀滅夷狄的數不勝數。

    《春秋》之中,這種態度更是顯而易見的。

    哪怕是穀梁學派也不得不承認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春秋內魯而外諸侯,內諸夏而外夷狄,江公以為然否?」張越問道。

    江升聞言,拄著枴杖,想了片刻,最終不得不點頭。

    「那春秋之義,尊王攘夷,江公可認同?」張越又問道。

    江升動了動嘴皮子,他知道,自己不該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這是個陷阱。

    但他不得不答,因為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而且,太子和長孫就在旁邊看著,他要不答,或者回答說不是。

    明天,這博望苑裡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用天子動手,憤怒的長安士民就能將整個博望苑的穀梁文人撕碎了!

    尊王攘夷你都敢說不是?

    你還是人嗎?

    嚴重一點,上綱上線一點,都可以宣佈開除他們出中國了。

    「然……」江升低著頭,握著枴杖的手都在顫慄了。

    沒辦法,人家是侍中,是天子親信,更是長孫輔佐大臣,連太子也很喜歡。

    可謂是集天家恩寵於一身,僅僅是這個地位,就使得他不敢用從前對付和敷衍公羊學派的辦法來敷衍和對付了。

    但是……

    逼迫吾承認春秋內諸夏外夷狄又如何?

    強按著我的頭,讓我認可尊王攘夷乃春秋之義,又怎麼樣?

    當今天下,士人大夫不都是這樣以為的嗎?

    穀梁學派也從來沒有說不認可,更從來沒有說不承認。

    打擦邊球這種事情,乃是一個文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特別是儒家,天生就會!

    不然韓非子也不會說:儒以文亂法了。

    張越嘴角微微上翹,他等的就是江升的這一句話!

    「既然江公也認同春秋之義,內諸夏外夷狄,尊王攘夷乃孔子之教……」張越長身而拜,道:「那晚輩懇請江公從此約束門徒,不要再鼓譟和親,宣揚『莫如和親便』……」

    「此春秋之義也,尊尊親親之道!」

    「為天子諱,為中國諱,為諸夏諱,故請江公從此不要再議論和宣揚王師征伐夷狄藩國時的『過激動作』……」

    你穀梁學派不是最擅長親親相隱嗎?

    那到國家和民族的層面,是不是也要親親相隱?

    這一擊,正中要害!

    暴擊!

    傷害溢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0 17:42
第三百一十五節『正義』無敵?(1)

    江升瞪著眼睛,看著張越,他自然知道張越話中所謂的『過激舉動』指的是什麼?

    就連劉據聞言,臉色也有些尷尬和侷促。

    想當年,貳師將軍李廣利伐大宛,順手屠掉了輪台王國,將這個王國從西域地圖上徹底抹去。

    但,有一點必須明確在古代,尤其是先秦兩漢時期『屠』『破』是混用的。

    其解釋也是通行的多所誅殺。(後漢書作者範曄註解史記時曾經提到過這一點)

    意思是殺人殺的有些多。

    但基本上,殺的也都是上層的貴族和官吏。

    這是勝利方對失敗方的懲罰和震懾行為。

    當然通常,殺戮有些過苛。

    基本上會清洗掉所有被標記的對象。

    但你要說不經甄別的對所有老弱婦孺進行大規模的屠戮,那就是造謠了。

    漢軍是什麼?

    王師!

    王師又是什麼?

    通俗的解釋,就是天子之師,正義之師。

    軍紀雖然談不上秋毫無犯,但也不至於要下作到靠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和婦孺來為自己臉上添光增彩。

    更別提殺俘不祥的思潮深入人心,沒有那個傻蛋會去故意做這種事情。

    李廣當年不過殺了幾百個投降的羌人,就一直被內心的愧疚折磨。

    所以李廣利屠輪台,其實只是殺光了整個輪台王國的中上層,然後將其下層的平民和戰俘,送去居延修地球了。

    但問題是,當這個消息傳回長安。

    穀梁學派立刻就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大肆宣揚李廣利所部在輪台王國的『暴行』。

    在朝野內外,搞出了非常大的聲勢。

    配合著這個聲勢,李廣利所部被黑成了史上最差勁的軍隊。

    無數段子漫天飛舞,大宛戰爭在這些段子渲染後,在世人眼裡成為了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別說是其他人了,連張越都曾經差點被迷惑了,以為李廣利在大宛真的打的一塌糊塗,完全就是個廢物了呢!

    但,當他成為侍中,並且有資格閱覽蘭台的文牘後。

    他才發現……

    文人的筆桿子,還真是犀利啊!

    李廣利所部,在整個兩次大宛戰爭中,總計陣亡/受傷士卒一萬餘(史記數據),就能被他們用春秋筆法渲染成出塞數萬,回到玉門關的卻只有一萬多……

    不知道的還以為漢軍打一個大宛損失數萬大軍呢!

    此外,那幾場漢軍的挫折,更是被他們渲染的好像漢軍在大宛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呢!

    但實際上,張越在看了那幾場所謂的挫敗的軍報後,整個人都懵逼了……

    譬如說被儒生們渲染的繪聲繪色,甚至還被史記記錄的漢軍王申生所部為大宛鬱成王偷襲,全軍覆沒的那一戰……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一戰,王申生所部的主力是七百餘漢軍步卒加上三百多個大宛帶路黨……

    換言之,這場大宛戰爭中漢軍的最大挫折,就是陣亡七百餘人,丟了一個校尉部……

    結果,卻被穀梁的儒生們說的好像漢軍損失了上萬大軍一樣淒慘……

    只能說,筆桿子殺人,確實是犀利無比!

    張越也正是看完了這些簡牘後,才對穀梁學派徹底死心。

    這幫渣渣,除了會耍嘴皮子外,也就只剩下拖自己人後腿了!

    更可怕的是張越知道,若是穀梁學派上台了,以他們的尿性,恐怕會把史書改的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不合他們三觀的,統統都要尊重他們的三觀了。

    到時候,估計冒頓單于成為英雄,甚至出一個匈奴世家也未可知。

    對張越來說,這樣的未來,太噁心了。

    ………………………………

    「張侍中大約是誤解了……」江升緩緩開口,道:「吾輩穀梁之士,過去建言『莫如和親便』,乃是為天下蒼生!」

    他正義凜然的道:「自元光以來,漢匈徵戰不休,你來我往,國家耗費錢糧巨資於遠方異域之國,百姓負擔日重,天下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於是盜匪並起,齊魯之間,致有萬人之匪!」

    「於是上蒼乃警人君,於是災異四起,水旱往返……」

    「故我輩求和親,非為一己之私,乃為天下也!」

    「若漢匈弭兵,則不必有馬口之賦,不必有告緡之事,不必有鹽鐵之專營,不必有平準均輸,與民爭利之苛政……」

    「如此四海咸安,天下和樂,豈不美哉?」

    在場的許多儒生聽了,都是暗自點頭,可不就是如此嗎?

    我們辛辛苦苦,蒙受了無數委屈和詆毀,為的還不是天下蒼生嗎?

    他們中有很多人是真的相信,這個天下的問題,在於戰爭,只要戰爭結束,那麼文景那樣的太平盛世,老一輩的人嘴裡所言的『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盈露於外,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眾』的時代很快就能來臨。

    為了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生活,無數人匯聚在穀梁的旗幟下,高舉『親親相隱』『以貴治賤』的大旗,要創立一個穀梁的盛世。

    而對於這個穀梁的盛世,穀梁學派的很多大儒都描述過。

    最讓他們熱血沸騰的莫過於江升當年描述的那個場景至治之極也,內姓選於親,外姓選於舊,舉不失德,賞不失舊,閥閱之間,萬民咸伏,君子之教及於四海八荒,天下萬姓莫不尊而敬之!

    就像周武王建立宗周後那樣,國家大臣和貴族勳臣,統統都是自己人。

    都是君子,都是士族。

    每一個家族對應一個固定的領域,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專心輔佐天子,牧養萬民,教化天下。

    尊尊親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新的禮法制度下,所有人各司其職。

    到那時,穀梁的道義行於天下,仁德遍及四海。

    再收掉泥腿子的兵器弓弩,銷為金人。

    甚至連他們的菜刀也收掉,只准五戶用一把,還要登記在冊!

    這樣,大家就可以高枕無憂,子子孫孫富貴無窮盡。

    宗周靠著內姓選於親,外姓選於舊,有天下八百年。

    穀梁的這個宗周2.0版本的社會,怎麼著也能維繫一千年吧?

    想著這個事情,原本已經有些跌落的士氣,再次振奮。

    人人都是抬頭挺胸,望著殿中的那個侍中官。

    他們確信,自己必將獲勝。

    因為……

    吾既正義!

    吾既仁義!

    吾道既天下道!

    你憑什麼和正義為敵,又拿什麼與仁義為敵?

    沒有人能擊敗正義!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2 00:19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六節『正義』無敵(2)

    「為了天下蒼生?」張越彷彿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笑話。

    為了天下蒼生,所以,我造謠我有理?

    為了天下蒼生,於是,我無恥我有理?

    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蒼生還沒有廉價到這個地步!

    天下蒼生,也不是誰都可以隨隨便便代表的。

    連孔子在世的時候,也不敢說,自己代表了天下蒼生。

    「戰爭之費,究竟幾何?」張越冷然問道:「江公可知?」

    「自元光以來,大將軍長平烈候七出匈奴,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景恆侯六擊匈奴,貳師將軍兩徵匈奴兩伐大宛,餘者匈河將軍趙破奴、因紆將軍公孫敖等各領軍出,漢匈往戰大小百餘次,漢兵出塞者百萬之巨,軍馬複以百萬計……」

    「看上去是耗費良多……」

    「然,大將軍、驃騎將軍前後十三出匈奴,斬捕得首十七萬,虜獲匈奴貴族大王當戶以百計,得牲畜牛羊數百萬……」

    「故基本上,漢於戰事的支出,在這一時期所費幾無所多……」

    旁的不說,單單就是霍去病衛青繳獲的那數百萬牛羊,價值就已經超過了他們前後十三出征的軍費(不包括賞賜)。

    更別提,他們還收復了河套,佔據了河西走廊,為漢室打開了通向西域和更遠方世界的大門。

    此外,因他們之功,漢室內地,從此遠離了匈奴鐵騎的威脅。

    三十餘年了,整個關中和北方郡國,中國的精華地區,再也不用像文景時期一樣,日夜擔憂匈奴入寇。

    也就更不要去計算,因衛青霍去病的緣故,在整個北方地區,不知道多少地主豪強,都買到了廉價皮實的奴婢,賺的盤滿缽滿。

    「也就近些年來,隨著匈奴元氣恢復,王師屢受挫折,從而軍費負擔開始加重……」穀梁學派也正是藉著這個背景開始強盛起來。

    在過去,漢軍吊著匈奴人打的時候,這些渣渣不是在家裡當宅男,就是躺在地上喊666.

    直到漢匈力量開始發生微妙變化,他們就跳起來,呼籲和平,喊著『莫如和親便』了。

    在他們的思維裡,似乎,匈奴人屬於那種很傻很天真的笨蛋,送個妹子,塞點絲綢黃金就可以打發了。

    只能說,穀梁學派的儒生們,不是蠢就肯定是別有用心!

    前者是無藥可救的傻瓜,後者則是國之大賊!

    「至於災害?」張越輕輕嘆了口氣:「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然湯禹,古之聖王,德被天下,澤及鳥獸……」

    「妄言災厄,國法不容啊……」

    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是當今天子,這位陛下,他對於董仲舒獻的東西,屬於典型的糖衣吃下,炮彈丟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天子很反感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理論。

    就連董仲舒在晚年也不敢隨便妄言什麼天人感應了。

    所以,儒家想給皇權造一個籠子關起來。

    最終毫無疑問和過去以及未來所有想給統治者造籠子的人一樣被關起來的一定是製造籠子的人,而非他們想關起來的人。

    「況且,我讀春秋,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

    「天地氣候與氣溫的變幻,似有規律可循……」

    「荀子所謂的『天行有常』似有明確證據……」

    說到這裡,張越轉身對劉據和劉進拜道:「臣過些時日,會寫一篇奏疏,上呈天子,以奏此事!」

    其實,他是打算將竺可楨先生的《中國歷史上氣候之變遷》與《五千年來氣候變遷初步研究》兩篇文章裡的論據拿出來,洗洗撿撿。

    此外,他還有一個核彈,打算拿出來。

    不過不是現在,對付穀梁學派這些弱雞,還用不到那個核彈,那個殺手鐧。

    而江升等人聽了,卻都是面面相覷。

    若換一個人說這種話,他們早已經開噴了。

    你能拿出證據證明『天行有常』?

    特麼你以為你是誰啊?

    但偏偏,在張越面前,他們沒有這個底氣。

    因為,這個侍中官,曾經幹過在家裡沒事閒的無聊,就拿著圓來割,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五等分,解出了圓周率!

    現在,全天下的算術大家,都已經在用這個辦法來證明他的答案。

    而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是關中的很多算術大家,似乎都已經完成了圓周率的一百九十六等分,證明了對方的答案……

    此外,他還做過無聊就拿著《左傳》數數的事情。

    結果不言而喻,如他所言,《左傳》確實有十八萬餘字。

    這萬一這個無聊的傢伙,又拿著某些經典,在那裡一個字一個字的摳過去,真摳出點什麼東西出來,大家臉上豈不是要黏糊糊的了?

    所以,當張越說到這裡的時候,人人都成了啞巴,只能任由張越繼續發揮。

    「至於所謂馬口之賦,鹽鐵之事……」張越微笑著,看著江升,輕聲道:「晚輩添為新豐令,受天子命以治新豐,上任也有一月,恰好有些心得,欲與江公分享一二……」

    「馬口之賦,分為口賦與馬口錢,總計二十三錢每人,於庶民而言,確實是重擔!」

    「然民之疾,非在於馬口賦,而在於苛捐雜稅,縣道攤派!」

    「晚輩曾經查閱了新豐過往的文牘,發現過去諸官非但俸祿、食宿盡從民出,就連嫁娶送往,也要攤派給小民!」

    這也正是歷朝歷代的頑疾!

    國家的正稅,從來都不是百姓負擔的大頭。

    各種苛捐雜稅才是!

    關中其實還算好啦,在張越回溯的史料裡,有記載顯示,在關東地方,某些當官的甚至一年收十幾次的芻稿稅與人頭稅。

    各種巧立名目,各種敲骨吸髓!

    毫不客氣的說,不解決掉苛捐雜稅的問題,就算國家宣佈免除所有相關稅賦和徭役。

    百姓的負擔也不會減輕半分!

    張越帶著笑容,看著江昇道:「若江公真的心懷天下蒼生,就該上書天子,以言此弊,並與天下士大夫共商此事!」

    人家董仲舒雖然也是儒生,但董仲舒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多次對這個事情開炮了。

    反觀穀梁的君子們,在這個事情上面,卻都成為啞巴和聾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江升聽到這裡,臉色頓時就精彩極了!

    他豈能不知道,百姓負擔的大頭,是各種苛捐雜稅和攤派。

    但他敢說嗎?

    他又不是董仲舒,沒有那個底蘊,哪裡敢「在這種事情上開口?

    況且,收苛捐雜稅和搞攤派的那些人,在事實上做的是幫穀梁的忙。

    他們將大量小民逼迫破產,從而,讓財富聚集大地主大豪強手裡。

    然後大地主大豪強,則一定會向大宗族演變。

    大宗族一成,就是穀梁學派天然的盟友。

    「至於鹽鐵之事……」張越微笑著,說道:「在下於經濟才疏學淺,不是很能理解,不過……」

    張越對劉進拜道:「臣前些時日,與殿下曾論及故御史大夫晁錯的名篇《論貴粟疏》,殿下曾因晁錯那一句話而驚愕?」

    劉進聞言,道:「孤當時曾因晁錯的『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農人所以流亡也』而驚愕,……」

    對於劉進來說,他當時的震驚,簡直無法想像。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數十年前,太宗皇帝時期,商賈兼併土地的勢頭竟然猛烈到需要國家來干涉了!

    直至張越向他普及了一下當時漢家商賈巨頭的所作所為,他才恍然大悟。

    區區一個臨邛的程鄭氏與卓氏,就已經『頃滇蜀之民』,區區一個臨淄刀間,便有走狗打手數萬!

    雒陽師氏,行商天下,大小船舶車馬無數。

    這些大商人的財富,連諸侯王也不能比!

    元鼎中,楊可主持告緡,在數年之中,就收繳了數百萬頃土地,沒收了數十萬的奴婢,黃金與布帛、絲綢堆起來連官倉都不放下,以至於需要在上林苑裡起水衡都尉官衙來存放這些資源。

    而告緡政策收繳和抄沒的這些土地、奴婢和資源,基本都是從商人手裡拿回來的。

    這讓劉進震撼莫名。

    商人手裡居然控制著數百萬頃土地,幾乎佔到了天下土地數量的三成!

    他們還擁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奴婢!

    黃金珠玉布帛絲綢加起來,頂的上國家好幾年的收入。

    翻遍史書,也找不到這樣的先例。

    自三王治世以來,幾千年了,誰見過商賈兼併農民的事情?

    漢室見過了……

    震撼之後就是滿滿的羞愧和恥辱感。

    商人?

    四民中最低的階級,農民,僅次於士人的階級。

    卻被商賈們用五銖錢打的落花流水甚至不得不為奴為婢。

    而更可怕的卻是,告緡之後,商賈們學聰明了。

    他們開始學會了靠攏權力,依靠權力甚至是掌握權力!

    就如穀梁學派的許多君子和他過去的那幾位老師,哪一個沒有幾個做生意的親戚朋友?

    打著太子的旗號,在外面經商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

    江升的臉色,在這剎那,有些羞紅了。

    張越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淺顯了這分明就是在指責他和他的門徒們,打著'不與民爭利'的幌子,為商賈張目!

    對於每一個漢室的儒生而言,反商和仇商,就是他們天生的義務!

    鞭笞商賈的為富不仁和窮凶極惡,更是所有儒生的責任。

    比較有意思的是,在這個問題上,法家的態度和儒家的態度完全契合。

    只是……

    五銖錢大神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

    無論是儒家還是法家,都是嘴上罵著商賈,私底下面對商人的五銖錢,幾乎全無抵抗之力。

    不信的話,去茂陵的袁廣國的那個袁林門口看看就知道了每天都有數以十計的儒生在袁家門口賣弄自己的學問,推銷自己的才學。

    至於法家就更不堪了。

    一邊罵商人,一邊和商人聯手起來操縱市場,玩內幕交易獲取利益的也不止一個張湯。

    只是,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做是可以,但說出來卻是不行的。

    當然,江升也不愧為穀梁巨頭,在理論和學問上的造詣,深厚至極。

    他很清楚,在這個事情上,他決不能和這個侍中官有什麼糾纏哪怕辯論贏了,也會髒了自己。

    況且也辯不贏!

    事實上,在商賈的問題上,穀梁君子們的分數是負的!

    因為經商的利潤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幾乎人人都有經商哪怕自己沒有做生意,總有幾個做生意的親戚在外面打著他們的旗號晃悠。

    只是微微一想,江升就道:「張侍中,老朽觀侍中,言必及利,事必談利,此豈國家大臣應有之風!?」

    張越聞言,自然知道,對方要施展儒家的又一個祖傳絕招了。

    什麼絕招?

    斗轉星移,乾坤大挪移是也!

    簡單的來說,就是你和他談事實,他和你談道德,你和他談道德,他與你談歷史,你與他談歷史,他與你講道理,你與他講道理,他和你說故事。

    目的,自然就是為了將對手拉進自己熟悉和佔據優勢的領域,然後再以其豐富的經驗擊敗之。

    不過呢,碰上張越,算他倒霉。

    蓋因為,作為一個穿越者,張越對於怎麼解決這樣的對手,早就有了豐富的經驗了。

    所以,張越只是輕輕反問:「以江公之言,國家大臣,不為國家社稷的利益著想,不為子孫後代的福祉著想,不為天下黎庶的溫飽考慮,應該做什麼呢?」

    江升聽著,心裡一喜,以為張越落入了自己的算計之中,立刻便對劉據和劉進深深一拜,道:「以老朽之見,自當立道德教化!所謂:善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堯、舜之道為殷國基,子孫紹位,百代不絕,誠可謂之善也!」

    「故君子大臣,進必以道,退不失義,高而勿矜,勞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順;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業!」

    「如此,則萬民咸伏,天下景從,教化之功澤於天下!」

    這番話說完,江升得意洋洋,深以為傲。

    這可是他最近琢磨出來的道理和學問,本打算寫成文章的。

    如今拿出來,這個張子重即使不能納頭就拜。

    至少太子和長孫也會被自己的話語所深深折服吧!

    只是……

    當他抬起頭,他愕然發現,長孫正一臉懵逼和不解的看著自己。

    只聽這位長孫殿下問道:「江公之言,可有一句能解決問題的方案?」

    江升頓時就懵逼了。

    解決問題?

    那不是刀筆吏和下面的雜役做的事情嗎?

    我輩士大夫,只要搖搖扇子,談談道德,做個榜樣就可以了。

    「孤近日嘗讀前代名臣先賢之奏疏,無論賈誼賈長沙,還是晁錯晁御史,乃至於北平文侯、平陽懿候、平津獻候等,皆以立論於時弊,然後舉其弊,言其利,畫得失於上……」

    「道德文章,或可用於教化之事,但……用來解決時弊……孤以為,恐怕……」劉進撓了撓頭,還是給江升留了點面子,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孤以為,這道德的歸道德,學術的歸學術,政務的歸政務比較好……」

    這是他跟著張越在新豐這麼多天,日思夜想之後,與張越交談得出來的道理之一。

    在新豐的經歷,已經讓他明白。

    道德並非萬能,文章寫得再好,道德水平再高,終究也填不飽百姓的肚子。

    要填飽百姓的肚子,就只能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的去做事。

    妄想靠著道德打天下。

    那是緣木求魚!

    劉進將話講完,才發現,所有的人都正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尤其是他的父親,一副幾乎認不出他的模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2 00:20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一十七節富民

    江升和他的門徒們的表情就更精彩了!

    此刻,他們心裡面就像被十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一般,滿滿的全是怒火!

    長孫劉進,是他們看著長大,手把手教大的。

    在他們的印象和計畫中,長孫殿下都屬於絕對的自己人。

    甚至他們對劉進的期望比太子劉據還要大。

    畢竟,劉據雖然也支持和信奉穀梁學派。

    但是,他的外族太強大了!

    太子太傅石德的石氏家族,丞相公孫賀的公孫家族,還有衛氏外戚的大大小小的親戚朋友們。

    這些人的數量加起來,比整個穀梁學派的人還要多一些。

    未來太子登基,得到好處最大的也是這些人。

    是故……

    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心裡清清楚楚,別看如今,大家和這些勳貴們好的能穿一條褲子。

    然而,等太子即位,恐怕立刻就要開戰!

    為了三公九卿的那些位置,為了這天下的權柄和話語權,兩方恐怕要拚個你死我活。

    這樣,長孫就變得特別關鍵了。

    若能握有長孫的信任,就握有不敗的地位。

    可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長孫殿下,這個他們苦心培養的未來,卻被人一聲不響的拿著鋤頭撬走了。

    這種感覺,大約就和後世的人們看小說,正看到主角威風八面,天下在手之時,卻忽然被黃毛戴了綠帽子一樣難受!

    恨不得給作者寄刀片啊!

    江升更是幾欲噴血,身子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了一下。

    好在,他終究見過無數風浪,更經歷了狄山一案後,穀梁學派的低潮期。

    所以,他很快就調整了過來。

    在心裡面思索了一下,他就語重心長的對劉進拜道:「殿下,您怎麼可以這麼說呢?」

    「德育教化,乃是政之原也啊!」

    「自古以來,凡欲治天下,豈能不修德?」

    「上無德,則民無信;吏無德則民盜也,所以先王立道德,美風俗,廣教化,天下乃安,古者殷商有國八百年……」

    「自古以來,未聞不用德義教化而能安天下者!」

    「故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

    「其望殿下、家上明察之!」

    這一番話,自是講得大義凜然。

    但實際上總結起來,還是一句話道德好,道德妙,治天下非用道德不可!

    江升說的是如此的好,以至於張越都忍不住微微鼓掌。

    他這一鼓掌,立刻就將所有人的視線,拉回了他的身上。

    「江公所言,確乃震耳發聵,讓晚輩聽了大為振奮啊……」就聽著這個侍中官自顧自的道:「只是,德為何?或者說先王、聖人(周公) 、先賢於『德』有何釋義?」

    然後他就自己解答起自己的問題來了。

    「所謂德,《洪範》曰:三德者,正直、剛克、柔克……」

    對於這個解釋,不會有什麼傻瓜去質疑。

    因為,洪範是現存最古老、最原始、最詳細的敘述先王(禹)受命於天時天神對於先王的告誡的文字。

    更是所有儒生思想和行為的源頭。

    當此之時《洪範》的地位,就相當於後世的《資本論》。

    你可以不讀它,但你不能不尊敬它!

    不然,也就別想混官場了,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種地吧。

    「而先王造字,德以像升,以其高潔也……」

    「至於孔子……《論語》有載:志於道,據於德,行於義,遊於藝……」

    「但孔子倒是沒有具體說過所謂『德』何以行之,畢竟,孔子週遊列國,終不得用,鬱鬱而歸……」

    「不過,晚輩不才,從論語中找到了孔子對於德治的一些記錄和實行前的準備……」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哉矣!冉有曰:既庶矣,何以加焉?子曰:富之!冉有曰:既富之,何以加焉? ……」背到這裡,張越笑瞇瞇的看著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孫,然後對劉據和劉進拜道:「子曰:教之!」

    「孔子生前,最是推崇管子與周公……而管子曰: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足而知禮儀……」

    「故孔子治政,必富民而後教之!」

    「禮曰:以保息六養萬民:一曰慈幼,二曰養老,三曰振窮,四曰卹貧,五曰寬疾,六曰安富!」

    張越講到這裡 ,江升等人的臉色,已經是一片煞白。

    因為,張越的話,已經直指了穀梁學派最大的軟肋光說不練!

    他們只有理念,而沒有具體的計畫。

    只有嘴炮,但沒有具體的成績。

    只有道德,但沒有供養道德社會的基礎。

    他們是無根之土,無源之水。

    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花架子!

    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但實則敗絮其中!

    這也正是穀梁學派可以興盛一時,但不能興盛很久的緣故。

    更是穀梁學派屢屢被公羊學派吊起來打的緣故自元光以來穀梁學派與公羊學派公開辯論數十次,沒有贏過一次。

    臉都被抽腫了!

    要知道,現在的這個公羊學派,可是沉迷於讖諱的公羊學派,埋頭研究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異之事』的公羊學派。

    等於是被人綁住手腳的公羊學派。

    就這樣都被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只能說,歷史上穀梁學派能夠崛起,真是運氣好到爆棚,遇到了一個遭遇了家庭悲劇,亟需給自己的父親和祖父找面子的宣帝。

    不然,這個學派的命運恐怕只能是一個時代的背景板,甚至可能會和消亡的鄒氏傳和夾氏傳一樣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但張越卻根本不肯放過。

    太祖教育的好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只聽他輕聲自問:「那麼民富的標準是什麼呢?」

    然後他就自己答道:「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吾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當今天下,有多少百姓和民眾的生活,能夠如孟子所言,有五畝之宅可以樹之以桑,有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可以無飢,又有多少百姓能養雞豚狗彘之畜?」

    「晚輩在新豐所見,百家平民,僅得一家而已……」

    說到這裡,張越就對江升深深一拜,問道:「晚輩聞孟子曰:狹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非不能也!」

    「今江公欲狹泰山以超北海,竟不能為長者折枝,晚輩深以為不然!」

    江升現在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的厲害。

    上一次被人這麼詰問,好像還是十餘年前,董仲舒還活著的時候,被他的門徒吾丘壽王堵在博望苑裡……

    那一次,江升就和現在一樣無助。

    最後還是太子給他解了圍。

    這一次,江升只能和上一次一樣,將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劉據,希望他能再次出手,偏袒自己。

    可惜……

    這一次,太子劉據卻沒有選擇和他站邊。

    「老師,對不住了……」劉據在心裡嘆了口氣。

    若有可能,他也不願如此。

    可是,鬱夷之行,讓他實在不能再選擇和江升共進退了。

    而且,鬱夷之行,也徹底粉碎了他曾經幻想的所謂的『垂拱而治聖天子』的理想。

    事實證明,垂拱而治的不一定是聖天子,也可能是魯哀公。

    那位在史書之上感嘆:寡人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

    而孔子告誡哀公的忠告,更是日夜響徹於他的腦海之中。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現在,鬱夷和雍縣的水,正在憤怒的沸騰和翻滾。

    就差要呼嘯著將他這艘小船徹底掀翻了。

    魏文侯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知道,自己若不趕快想辦法,平息其食邑縣的問題。

    恐怕明年今天,他還能不能端坐於太子位上,得打一個疑問了。

    現在,他可沒有一個長平烈候再來給他擦屁股了,更沒有了一個冠軍景恆侯堅決力挺了!

    只要老父親覺得他實在『頑劣不堪』。

    那麼……

    換一個太子而已,歷代天子,誰沒有打過這個主意?

    賢德如先帝,都曾差點被太宗廢黜!

    他算老幾?

    沒看到這些年來,燕王旦、廣陵王胥和他最大的對手昌邑王髆都在拚命的向老父親展示他們的才能和賢能嗎?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劉據走到張越面前,拜道:「敢問張侍中,如欲行富民之政,用安民之仁,孤當何如?」

    這話一出口,整個大殿的儒生都感覺彷彿世界末日一般的顫抖和恐懼。

    太子……太子……

    居然向那個張子重求助了!

    家上!家上!您要拋棄我們了嗎?

    在這剎那,甚至有人淚流滿面,心如死灰。

    江升更是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身體都有些搖搖晃晃了。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那首小歌。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將奈公何!」

    這就是宿命嗎?

    穀梁學派的宿命!

    徐偃為終軍所止,而他也同樣栽在了一個年不過弱冠的年輕人手裡。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低低一嘆,他身體一個踉蹌,便向後栽倒,眼前一片漆黑!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2 00:20
第三百一十八節新生(1)

    江升的昏厥太忽然了。

    以至於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老師!」劉據驚呼著上前,其他的文人賓客,這時也終於反應過來,連忙圍了上去。

    張越也被嚇了一跳!

    感覺有些尷尬,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情況啊!

    現在這個事情,恐怕就麻煩了。

    若這江升有個三長兩短,今夜的事情傳出去,那就可怕了。

    天知道,穀梁的渣渣們會怎麼編排他了!

    沒有辦法,張越只好深吸了一口氣,擠進人群中,對劉據道:「家上,請讓臣看看……」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立刻就被兩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上了。

    正是一直攙扶著江升的那兩個年輕人。

    應該是江升的孫輩。

    而左右的穀梁文人,更是紛紛怒目而視,就要罵出口來。

    卻被張越一句話,深深的噎了回去。

    「臣曾讀過《素問》《黃帝內經》,對於岐黃之道,略懂……」說著他就將手伸向江升,先測量了一下他的脈搏和心跳,稍微檢視一番,張越就放下了心裡的擔憂,對劉據道:「家上,以臣之見,江公應無大礙,血壓、脈搏和心跳都很平穩,呼吸也很正常,當是受了刺激,一時氣急……」

    「去請太醫來,開一個方子,好生靜養幾日,就當能康復……」

    「不過,往後當戒急戒躁,飲食以清淡為主……」

    出乎意料的,他這話說完,連穀梁的文人也沒有什麼異議。

    畢竟,這位張侍中的本職乃是黃老之士。

    這兼職當醫生可是黃老士子的天賦技能之一(某些黃老士子甚至還可以兼職方士、術士乃至於算命先生,沒辦法在如今,醫方卜噬,尚是一家,所謂醫生沒事的時候兼職算命是常有的事情……)

    而這張侍中連儒家的學問造詣都是如此深厚,本身的黃老學造詣恐怕已經臻於巔峰。

    更別提他吐出來的那些名詞,什麼血壓之類的東西,一聽就高大上,指不定是哪位先賢的奇術。

    要不是礙於顏面,江升的兩個孫子此刻,都想跪下來求張越給江升開個方子了。

    張越站起身來,拍拍手,按照著腦子裡回溯來的急救技能的要求,指揮著眾人,將江昇平穩的放到殿中的一處軟塌上。

    將這些事情做完,他就嘆了口氣,對劉據微微恭身,道:「今夜是臣魯莽了,臣先告退……」

    出了這麼檔子事,再要落井下石,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況且,張越也知道,今夜之後,穀梁之氣已奪,膽已喪。

    在別人面前,他們或許蹦躂的起來。

    但在自己面前,他們就將不堪一擊。

    當然,他只是饒過了穀梁學派,沒有窮追猛打,但那文斌、陳盛,卻少不得明天得去廷尉衙門喝喝茶了。

    ………………………………………………

    走出殿門,張越愕然發現,此時竟已到了戍時左右,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漫天星空燦爛璀璨。

    他負起手,望著這漫天的星光,晚風吹來,吹起了他的衣帶。

    「張卿……」劉進走到他身邊,問道:「何以富民、安民?願請教之……」

    張越聞言,回過頭來,就發現,劉進身邊還多了一個小跟班,正是京兆尹於己衍。

    此刻,這位京兆尹恭身而立,站在劉進身後,儼然一副『我是長孫之臣』的神情。

    看來,今夜的事情對這個太子系的骨幹觸動很大。

    張越對於己衍微微頷首,然後輕聲道:「殿下,臣先講一個故事……」

    「嗯?」

    「據說在帝堯之時,天下太平,民皆無事,安居樂業,當時有一群老人,年至八十,依然步履如飛,常常擊壤於道中,如今時長安閭裡孩童蹴鞠一般嬉戲,有從蠻夷來朝貢的夷狄君主見到這個情況,大為震撼,嘆道:大哉!帝堯之德也!」

    劉進聽著,也是莫名神往,感慨道:「三王之德,竟至於斯!」

    百姓能活到八十歲,依然健步如飛甚至可以和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嬉戲,這在劉進和世人眼裡看來,只能歸功於先王的德治。

    「可是……」張越微笑著道:「這群擊壤之老者,聞言卻道:吾曰出而作,曰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

    故事講完,劉進和於己衍都是渾身一震。

    對於篤信儒家德治和仁道的他們,這個故事簡直就和後世小資們津津樂道的『磨坊故事』一樣,簡直就是最好的雞湯。

    「先王之德,如春雨潤物,民受其恩而不自知啊……」於己衍感慨道:「假臣能生於帝堯之時,做一牛馬,又有何苦?」

    劉進也感嘆道:「為政者當如是也,當如是也!」

    他甚至覺得,將來若自己治下的漢室,能有帝堯治下百分之一的美好,他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張越卻忽然問道:「以殿下之見,為政者最需要的品質是哪一種呢?」

    「仁?」劉進疑惑著問道。

    張越聞言,笑著搖搖頭:「仁雖能愛人,但不能懲兇刑暴……」

    「義?」劉進又問道。

    「義雖能服眾,但終究過於空泛……」張越再次搖頭。

    「那以卿之見,當為何物?」劉進忍不住問道。

    「保民!」張越鄭重的道:「書云:欲至於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

    「先王早有教訓於此,帝堯禪讓於舜,其詔書曰:諮!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由此可見,三王五帝,蓋皆以安民、保民為要,而太宗孝文皇帝深明此道,在位之時,以愛民、生民為重,故其崩,有萬民之傷,天地同悲……」

    拉出漢太宗來當神主牌,是永遠不會錯的。

    這位已故的漢家天子,在位之時,省刑罰、興文教、整軍備、修武事,輕徭薄賦,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受其恩德,至今感念。

    而當今天子更是將這位他的祖父視為偶像。

    雖然沒有學到太宗皇帝的節儉勤勉,但卻將半生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完成太宗遺誌之上——北伐匈奴,復仇雪恥!

    「那何以保民?」劉進認真的問道。

    「保民,分為兩條道路……」張越其實也早就想將自己的想法,抖落一點出來了。

    事實上,在漢室這個承上啟下的特殊時代,是最適合開山立派的時代了。

    理論基礎和思想基礎,戰國的諸子百家的先賢們已經完善的非常厚實了。

    諸子的思想和理論多到,哪怕是後世的社會,也能受益匪淺。

    儒法黃老墨名雜各派的先賢們,從三百六十個角度分別探討過各種不同的製度和社會構架在中國社會的實踐。

    譬如,雜家的傻瓜們,曾經設想過依靠『眾人之智』和『天下人的力量』來改變世界,終結亂世。

    呂不韋那個大反賊,甚至敢於說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過,雜家的先賢們的嘗試,被秦王政的鐵拳砸了個稀巴爛,證明了沒有強權和槍桿子支持的製度,連發芽的機會都不會有。

    楊朱學派的大能們也嘗試了一把『自由主義』,以個人自我為核心,要他們犧牲,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若有好處,拼了命也要混到。

    然後,就被儒家和法家聯手起來教做人。

    甚至就連古典社會意義下的『封建社會主義』,墨家的先賢們也嘗試了。

    還建立過許多由墨家主導的基層社會,大約就和後世北美那票空想主義者一樣,結果自然也是一樣——他們失敗了。

    於是,在這些人失敗的基礎上,法家、儒家和黃老學派脫穎而出。

    成為了戰國數百年各種社會思想和社會制度競爭下的勝利者。

    及至今日,儒家的公羊學派與法家的力量漸漸結合,儒皮法骨事業蒸蒸日上。

    至少在現在,儒法聯盟依然牢不可破。

    《商君書》《韓非子》等法家經典,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太學的書籍裡,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董仲舒生前除了在《公羊春秋》和《尚書》上造詣高深外,還是當世公認的《商君書》研究大能。

    若無後世穀梁學派的崛起以及鹽鐵會議、白虎觀會議等的召開,儒皮法骨事業恐怕能走到天荒地老。

    而黃老思想,卻在這三四十年中漸漸沉淪。

    若一切不變,大約再過個幾十年,就會有些方士術士,撿起黃老學派留下的軀殼,自己腦補一番,於是形成了最初的道教。

    接著就是黃巾起義,五斗米教。

    於是,經歷了春秋戰國,起源於老子思想的黃老學派,變成了一個神神道道的宗教。

    穿越以來,張越一直在想一個事情——黃老學派,到底是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講道理,黃老學派一開始,手裡面拿的可全是王炸啊!

    基礎和底蘊,更是厚實的讓人無法想像!

    但偏偏在不過數年之間,就被儒法吊著趕出了朝堂,到現在甚至淪落到需要方仙道的術士們幫忙撐場子!

    這簡直就是一場不可思議的災難!

    等到他當了官,能接觸到很多文牘和檔案後,他才漸漸明白過來。

    黃老之衰,原因很多。

    但最重要的還是不知時變,故步自封,頑固不化。

    事實上,自秦始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後,大一統的中央帝國就已經成形。

    而且,一個全新的國家製度也隨之出現了——郡縣制。

    等到了當今即位時,諸侯王的力量已經衰落到了再也無法威脅中央的地步。

    於是,新的時代,新的社會和新的國家,需要一個新的指導思想。

    董仲舒看到了,發現了。

    於是,大一統理論出台。

    大一統思想的橫空出世,徹底改變了整個中國的思想領域。

    從此,君權天授,朕既天下!

    但黃老學派的老學究們卻還抱著舊時代的陳舊觀念,不僅僅不願跟進,反而扯後腿。

    在元鼎前後,大批的黃老學派和雜家的精英們,聚集在淮南王劉安的旗下,跟著這位大漢王叔跟中央掰手腕。

    結果……自然是……團滅……

    中央對於這些附逆者的定性也是簡單粗暴的很: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弒。

    更讓人無語的是——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在穀梁學派崛起以前,高舉和平口號的就是黃老學派。

    而且和穀梁不同,黃老學派是在漢軍的全盛時期呼籲和平。

    在衛青霍去病的光芒下高喊和平……

    只能說,不作死,就不會死!

    當一個學派的訴求和政治目的,不僅僅與統治者本人的意志相違背,還和天下人的訴求相背離的時候,這個學派不死誰死?

    更別提,黃老學派的思想和訴求,實在是太繁雜了。

    一般的人,尋常之人,哪怕從十八歲開始讀黃老之書,怕是要到六七十歲才能勉強可以和儒法的年輕人們一較高下。

    若在過去,黃老學派握有資源,這個缺點倒也不算什麼問題。

    天下人這麼多,一網撒下去,總能找到幾個天才。

    可問題是,現在當政的是公羊學派的儒生。

    沒有趕盡殺絕,已經是寬宏大量,怎麼可能雪中送炭甚至割肉飼之?

    所以,黃老之衰,不僅僅是因為時代、歷史的發展,使其變得落伍、腐朽。

    更因為黃老之士自己作死。

    還因為這個學派的思想深度和內涵深度,太高了!

    想要破局,張越知道,必須創新!

    董仲舒提出了大一統思想,為儒家奠定了兩千年的統治根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當然,張越也明白,暫時來說,他不可能完成一個類似董仲舒那樣的偉業。

    但是……

    世界和時代的發展,其實也為他提供了機會。

    特別是當漢室不斷的擴張,越來越多的各式各樣的國家和人民,進入漢室視野,一個前所未有的,董仲舒和儒生們從未設想過的時代已經來臨!

    在這樣的情況下,國家和人民以及當政者,自然也需要一種全新的思想或者思路來解決日益擴大的領土和日益繁瑣的國家事務,給國家帶來的問題和困擾。

    而這正是張越的機會。

    也是黃老學派,鳳凰涅槃的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2 17:32
第三百一十九節新生(2)

    當然了,儒皮還是要披一披的。

    不然張越也不需要繞這麼一大圈,拚命的從儒家的思想裡去找突破口。

    「保民之道,其一曰:富民,民不富則貧,貧則生困,困則生亂,亂則生盜,於是仁義不存,禮樂崩壞,如能富民,則必可致天下太平!」張越輕聲的闡述著自己的認知:「故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其二則曰:護民,既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使之不受外敵威脅,若太宗先帝之時,匈奴常有寇邊之事,自雁門、雲中至太原、邯鄲之間,萬民不寧,家家傾覆之危,鄉鄉有離亂之災,故民不安,常有逃亡之心!」

    「及至今上,以大罰齏匈奴,單于遠遁,三十餘年間,北方百姓安居樂業,民皆頌陛下之德,服國家之威!」

    「故《國語》曰:至於武王,昭前之光明加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歡喜!」

    這一套理論,張越還在構思,所以還沒有形成一個系統。

    但不要緊,諸子百家的先賢們的思想,完全可以拿來擴充進來。反正他要做的,只有一個事情:說服統治者,主要是劉進接受和認可這套理論。

    這就夠了!

    在中國,只要能讓當政者認同,那基本上就沒有什麼事情辦不到了。

    當然,除了理論,還得有一個能貫徹始終,並且作為戰鬥宣言和目標的口號。

    就像公羊學派的口號就是『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堅定不移的懟匈奴,匈奴不滅,我心難安!

    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和義務,貢獻自己的力量來打擊匈奴。

    為什麼?

    冒頓單于困高帝於平城七日,書辱呂后,火燒回中宮,三代天子受辱。

    主辱臣死,不懟死匈奴,還是人嗎?

    所以,公羊學派的士氣非常高昂。

    於是,張越單膝跪下,拜道:「且夫殿下可知,自古受命之王,皆有昭昭天命之任!」

    「堯禪舜,舜禪禹,皆有受命之符,湯伐桀,武王伐紂,必先昭告天地,宣明己志!」

    「如今,吾漢家之昭昭天命已顯,殿下可願見乎?」

    天命這種殿下,沒有哪個統治者不想見見,更別提滿腦子都是想法的年輕長孫了。

    劉進聽著,拜道:「願卿教之!」

    張越長身對道:「如今,漢家南並三越,及至交趾、日南,西威西域,有輪台、樓蘭之國,北服匈奴,有烏恆、月氏之騎,東有朝鮮,置樂浪四郡!」

    「自伏羲氏仰觀於天,俯察於地,演八卦陰陽之數,軒轅氏行文武之德,立教化之行,三王治世,五帝定倫,中國始成!自此,中國聖王,皆以伐四夷,定天下為己任!」

    「成湯討桀,宣中國之疆域於中原之中,及武王伐紂,大封功臣,命大臣撫慰諸夷,於是太公治齊、周公治魯、召公治燕,立諸姬於漢江之間,封楚先王於荊楚之中,泰伯奔於吳越之中,於是斯有今日漢家之疆!」

    「如今聖天子北伐匈奴,宣天威於域外,拓土西域,建萬世之功於遠方,有大宛之王,樓蘭之國,烏孫之昆莫,皆遠來朝貢!」

    「殿下陛下親長孫,允文允武,安能不繼陛下之大志,以化 四夷為中國之志,宣此昭昭天命,令西域、匈奴之土,永作中國?」

    劉進聽了,只覺得熱血沸騰,難以自抑。

    自古以來,在這個地球上,恐怕只有中國人能夠自豪的昂起頭,告訴天下人我是最優秀、最特殊、最勇敢、最文明和最強大的那一個!

    自堯舜禹以來,一代代的先王和先賢,都告訴子孫後代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天命之說,興盛了數千年。

    今天,張越將這種自古以來就存在於中國貴族和士大夫內心深處的情節,提煉歸納為四個字『昭昭天命』。

    這立刻就引發了共鳴!

    不止是劉進,於己衍也顫抖不已。

    無數他們曾經讀過或者看過的先王文章和經典,在此時此刻都浮上心頭。

    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於是頌曰:於皇時週,陟其高山,嶞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週之命。

    如能踐此昭昭天命,豈非日後也可以獻告宗廟:於皇時漢,陟其高山,嶞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漢之命!

    而自己也可以與三王五帝並立,與成湯、文武成康共存,為萬世祭祀!

    只是想想這個場景,劉進就已經顫抖的不能自已。

    「若此昭昭天命在,孤豈敢不受之?」劉進拜道:「願得卿佐,踐此大業!」

    直至此刻,這位一直以來隱藏著自己想法和進取心的長孫殿下,終於按耐不住,說出他內心的真話。

    又有哪一個帝王之家的子孫,能拒絕得了這種誘、惑?

    這可是昭昭天命啊!

    一個全新的詞語,一個全新的概念,一個無與倫比的目標!

    昭告世人:漢有昭昭天命在,爾等可願從之?

    昭告祖先:小子受命以來,夙興夜寐,不敢忘昭昭天命……

    昭告天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子敢受大命,敢承天命!

    就連於己衍也是顫抖著身子,拜道:「臣聞道,夕死可耳!願以賤軀,為殿下大業牛馬走,不幸先死,既以此身填溝壑!」

    他不能不拜,也不敢不拜。

    沒有選擇的餘地!

    況且,他內心深處,對於昭昭天命這四個字根本沒有抵抗力。

    事實上,很少有士大夫能抵抗得了這四個字的召喚。

    不然,你難道以為中國不是這個世界最特殊的那一個?你難道不認為,中國對這個世界,對這個天下負有特殊責任和義務?

    你難道覺得,這昭昭天命之下,還能做其他選擇?

    張越凜然正坐,雙手向上,深深拜道:「諾!蒙殿下不棄,願以此生,輔佐殿下,踐此昭昭天命,此志永存,雖死不悔!」

    於是,在這個夜晚,在這個博望苑的一處迴廊中,一個小小的團體誕生了。

    一個新的思想流派也隨之萌芽。

    昭昭天命之說,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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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