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懸疑] 西出玉門+番外 作者:尾魚 (全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2017-11-13 17:08: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225125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5:58
第 10 章 山茶(09)

  肥唐生怕昌東真的被葉流西給殺了。

  那樣的話,一來說明葉流西很不好惹,借他個膽子他都不敢再對獸首瑪瑙起心思了;二來昌東一死,進戈壁撿漏的夢就破了,這一趟,可就徹底跑空了。

  所以泡了袋速溶咖啡,硬撐著不睡覺,等昌東回來。

  半夜十二點過,門響,昌東進來,順手把拎著的塑料袋扔在茶几上。

  塑料袋有點份量,肥唐眼睛發直,脫口而出:「我操,錢啊。」

  半塑料袋的錢,卷的、疊的、揉成團的、一百的、五十的、還有五塊的——難怪有份量,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鋼崩。

  昌東說:「葉流西給的,進戈壁用錢的地方多,這是她那份,定了明早十點出發。」

  肥唐拿手撥拉了一下塑料袋裡的錢,發覺自己看走眼了:「這麼窮酸啊?」

  紙幣團起來佔空間,乍一看給人滿袋是錢的假象,撥拉了之後才發現,裡頭票額最多的是十塊二十塊。



  這可不像是手裡握著獸首瑪瑙的人啊。

  昌東嗯了一聲:「你要現在閒著,就理一下。」

  葉流西把錢袋拎給他的時候,說:「我這個人,不占人便宜,我知道進戈壁要費錢,既然搭伙去,我會給錢的。」

  那架勢,昌東還以為給的是金磚,就著車燈看到鋼崩和毛票,真心感動了一下:大概都是賣瓜、賣燒烤、還有夜半接送小姐們積攢下的零碎,實打實血汗錢。

  有那麼一剎那,都不想要了:他即便變賣家產成了窮光蛋,這一年來小何給他打的分成酬勞,拉拉雜雜還有十來萬呢,這一路夠用了,不缺這三瓜兩棗。

  不過還是接了,她給得那麼驕傲,一臉「我也佔一份」的囂張,不忍心不接。

  數錢這事,肥唐喜歡,現代人流行養萌寵,今天貓明天狗後天電子小精靈——都沒他專一持久,他的萌寵是錢,不管是他卡里的,還是別人包裡的,他都往死裡萌,往死裡寵。

  他把鋼崩壘成堆,紙幣按票額歸類,手指利落地翻張:「東哥,你說大家一起搭伙,我是不是該選一天專門擺桌酒,給葉流西賠個罪什麼的?畢竟上次有點不愉快……打好關係,才能處得和諧啊。」

  昌東從行李包裡翻檢出洗澡用的乾淨衣服:「你離她遠一點吧,這種人,一會人話一會鬼話,翻臉比翻書快,處不熟的。」



  肥唐頭都沒抬:「那不跟我一樣嗎,我們忽悠人買贗品,也是往死裡吹。」

  昌東都進洗手間了,又退出來:「肥唐?」

  「啊?」

  「做個性格測試。有一天半夜,你做噩夢醒來,發現自己脖子上勒著繩,被吊在荒郊野地的一棵樹上,而且還失憶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你會是什麼反應?」

  肥唐腦補了一下,後背颼颼冒涼氣,舌頭都擼不利索了:「你這不嚇人嘛,是我得嚇尿了吧……我得喊救命……不是,打110……對,打110,我是受害者,必須給我賠償,哎東哥,這說明我啥性格啊?」

  昌東回答:「說明你這點膽子,就別惦記人家的獸首瑪瑙了。」

  肥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直到昌東關了門,洗手間裡水聲響起,他才反應過來——

  他有跟昌東提過「獸首瑪瑙」嗎?什麼時候說漏嘴的?媽的,這嘴沒把邊的,早晚壞事。

  他繼續把錢數完。



  總計3742塊3毛。

  ——

  昌東打開花灑蓬頭,水量調到最大,腦袋伸進去,後腦承水流的重,直到流下來的水把口鼻都給蒙封住,才仰頭抹了把臉上的水。

  現在回想,葉流西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麼最讓人心驚的,不是這件事,也不是那個詭異的夢,而是她的反應——

  她翻出手電,照了照四周,又照了照包裡,然後背起包,找工謀生去了。

  失憶的人,僅僅是失憶,不會失去性情、智商和行事習慣。

  什麼人被搶劫時會習以為常?被搶過十次的。

  葉流西如果對整件事並不慌張,那只能說明,在她失去的記憶裡,她經歷過更離奇的事。

  ——



  肥唐的網租車約了在柳園提車,那之前,他只能搭昌東的車。

  行程並不趕,昌東甚至繞了路,走了些凶險的地形,有意識地利用進戈壁前的時間試車:畢竟兩年沒開了,車和人都會鈍,提早發現漏洞還有機會修補。

  葉流西開著車,大多數時間綴後,有時超車。

  她一超車,肥唐就特不服:「東哥,就她這破麵包車,能進戈壁?」

  他自己租的車,其實也不過三萬塊,就因為多了個四驅標,氣焰陡漲。

  昌東沒把話說死:「理論上走不了,遇到『拆釘路』會全癱,但凡事沒絕對,都說跑川藏要越野,有人開拖拉機也一路走下來了。」

  一路上,葉流西不跟他們同吃。

  昌東和肥唐中午會下館子,即便不鋪張,也會有葷有素有菜有湯,葉流西不,她買兩饅頭,一袋搾菜,向店裡打杯熱水就能湊活一頓,有時坐車裡吃,有時邊吃邊軋馬路看風景。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想順帶叫上她,無非多雙筷子的事——猶豫再三,還是算了。



  出發之前,他就給這趟龍城之行定了性:搭伙要鬆散,跟葉流西保持距離,他就是個帶路的,肥唐如何求財,葉流西如何裝神弄鬼,他做到心裡有數就行,儘量別被捲帶。

  古話說,酒肉朋友,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飯,難免吃出交情。

  有一次,葉流西進店裡打熱水,離開的時候經過他們的餐桌,桌上有宮保雞丁、干煸牛肉絲、炒鳳尾、三鮮豆腐湯。

  紅紅黃黃綠綠,鮮鮮香香。

  看到葉流西拎的那角實心大餅,昌東忽然覺得點得有些奢侈。

  肥唐熱情招呼葉流西:「西姐,要麼一起吃吧,我們這有肉。」

  昌東覺得肥唐不會說話,尤其加了那句「我們這有肉」,明顯的高人一等心理,葉流西大概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果然。

  葉流西說:「吃這麼多,還有肉,也沒見長得比我美啊。」



  出了門,她坐到街對面的小花台邊,掰下塊角餅,裹著搾菜絲細嚼慢嚥。

  肥唐氣得牙癢癢的:「東哥,我跟你說,我這人,一向惜老憐貧,但她都窮成那樣了,我怎麼還那麼煩她呢?」

  昌東說:「因為她窮且囂張吧。」

  ……

  她也不跟他們同住,這倒不奇怪,反正她車裡有床,但奇怪的是,有天晚上肥唐出去買夜宵,回來跟他說,葉流西不在車裡。

  昌東留了心,到柳園那晚,他陪肥唐去驗車,回旅館的時候,恰好看到葉流西從小門出來。

  昌東找了個藉口下車,讓肥唐先回,自己遠遠跟著。

  看得出來,她對路也不熟,幾次停下來看路牌,最後找到了,拐進一條亮燈的後巷。

  巷子裡污水遍地,高處的通風管冒油煙,垃圾桶一個挨一個,昌東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正幫葉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料大圍裙,嘴裡叨叨個不停:「這盆肉,還有菜,混在一起剁餡,醬油鹽蔥姜都要擱,一共八十塊錢,要剁精細點啊,不能粗。」



  葉流西說:「我知道了。」

  那女人走了之後,她袖子一挽,俯身從盆裡拎了塊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樹樁砧板上,兩把剁刀拿起來,蹭蹭刀口互磨,然後開工。

  一時間,篤篤剁聲不絕於耳。

  這種剁刀為了斬肉方便,大多是鐵刀,刀片重,男人使起來都吃力,更別提左右開弓了,她倒是駕輕就熟,剁了一會之後,手臂內掄,刀片一翻,扒拉過來一堆白菜根葉,又繼續。

  昌東走過去,倚著門看了會,說:「你晚上出來做工啊?」

  葉流西嚇了一跳,刀聲頓停,回頭看到是他,眉頭皺起來:「你怎麼來了?」

  「在這條街上吃飯,路過,正好看見。」

  葉流西往剁餡裡加油鹽:「是啊,給了錢之後,手頭不大寬裕——人不能沒錢,沒錢會心慌,所以得掙點。」

  不就給了3000多嗎?



  「臨時找的?」

  「隨便一問,有能做的活就接唄。」

  昌東想起她剁餡時的動作:「你是不是身上帶功夫?」

  葉流西點頭,空出手來指自己:「到處都是優點,我自己看我都喜歡。」

  昌東真是沒話去接,頓了會才問:「你晚上做工,不影響白天開車嗎?」

  葉流西瞥了他一眼:「影響嗎?我哪次開慢了?」

  「那不耽誤你,我回去了。」

  葉流西慢悠悠說了句:「又去刻皮子啊?」

  昌東人都在門外了,聽她語氣不對,又轉回來:「刻皮子怎麼了?」



  她把刀鋒上黏的肉餡抹下:「不怎麼,我就是覺得,你這個年紀,正是吃喝嫖賭好時光,整天在那刻牛皮,有意思嗎?」

  「有意思,我就想拿個金刀獎。」

  「哦,那回去吧,不耽誤你沖獎。」

  昌東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轉身問她:「晚上去我那洗澡嗎?」

  葉流西反應過來:「什麼?」

  昌東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圍:「你渾身……都是這種味兒……」

  葉流西低下頭,聞了聞身上,這種味兒是什麼味兒?生肉、白菜、蔥、薑、油雜糅的味兒。

  她回了句:「我沒覺得。」

  昌東說:「你沒覺得,那你隨意吧。」

  ……

  事情做完,已經過十一點,葉流西回去的路上,走過一家門面,想了想,又退回來。

  公共浴室。

  她花了八塊錢洗淋浴,三塊錢買小袋的沐浴露和洗髮水,坐到小淋浴間的凳子上,沐浴露的泡沫打了全身,動作大了點,有些泡泡飛起來,映著頂上小燈泡的黃光,泛各種色澤。

  這種味兒……就你香!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5:58
第 11 章 山茶(10)

  柳園到敦煌這130公里,2小時車程,三人算是組了個車隊。

  肥唐打頭,意氣風發,他的車最花哨,一路吸睛無數,期間在加油站停車上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兩個正青春的小姑娘站在他車前自拍,見車主出來,兩人不好意思,咯咯笑著跑遠了。

  肥唐衝著兩人的背影吼:「沒事,美女,要不要我幫你們拍啊?」

  昌東居中控速,他開得很慢,越近敦煌,越是心事重重。

  葉流西照舊殿後,偶爾興起衝到前頭,每當她的車跟肥唐並駕,肥唐都如同嗑了興奮劑,加足馬力,嗷呦一聲衝出去老遠。

  然後,葉流西的車就必然慢吞吞的,老牛破車一樣,疲軟地落到最後。

  幾次下來,昌東覺得,葉流西就是在逗肥唐玩兒,而肥唐,還真不夠她玩的。

  車近敦煌收費站,昌東靠邊停車。

  葉流西緊隨著停下,肥唐的車都奔下去好遠了,又倒回來。



  昌東下了車,把列的物品清單交給肥唐:「我不進敦煌了,我繞城,你進去,照著我列的,把東西買了,事情辦了。」

  敦煌是西線探險的前哨站,當初昌東在這裡,人也好車也好,都是焦點,後來「黑色山茶」組隊,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是本地的圈內翹楚……

  他不想有麻煩,而進敦煌,勢必會有麻煩。

  肥唐接過單子,磕磕巴巴地念:「GPS衛星定位儀,海事衛星電話兩個,重磅釣魚線,我操沙漠還能釣魚?生命吸管……吸管就吸管關生命鳥事……防沙板……租航拍飛行器……救援登記,直升機價格超預算就不選,不是吧東哥,我們能請得動直升機?」

  昌東頭疼,肥唐大概搞不定。

  忍不住抬頭看了眼葉流西,葉流西面無表情:「你別看我,我雖然能幹,但術業有專攻,什麼生命吸管防沙板,我也不懂是什麼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收回單子,示意繼續上路。

  ——

  進城之後,昌東儘量避免引人注意:選了家位置很偏的旅館,自己和肥唐的車都擱下,用葉流西的車跑店購置裝備。



  找昌東是對的,他對一些二手裝備店熟門熟路,能用對半的價錢拿到不錯的硬貨,葉流西偶爾跟進去旁觀,他這頭成交,她這裡就拿手機搜一下新品價,每次搜完,都覺得昌東看起來好像更順眼了點。

  二手店裡人不少,現在是秋季,算是進羅布泊的旺季,早則太熱,晚則太冷,最危險的季節是六月——彭加木和余純順遇難,都是在那時候。

  在一家賣汽車零配件的店裡,葉流西無意中看到角落裡有人舉起手機,對著昌東的側影拍了一張。

  她不動聲色地挨過去。

  聽到那人跟邊上的同伴說話。

  「是昌東吧?」

  「是,就是他。」

  「操,真不要臉,出了那麼大的事,還以為他退圈,現在看風頭過去了,又出來帶線圈錢。」

  「這種人應該封殺,讓他再帶隊就是犯罪,哪個傻逼找他帶隊啊?找死吧?」



  罵昌東就罵昌東,怎麼還罵她頭上去了呢?

  葉流西說:「就是我啊。」

  那兩人猝不及防,一個激靈手機脫手,葉流西抄手撈住了,送到面前一看,已經遲了。

  那張照片被發到微信大群裡了,群號「西北探險之家」,四百多號人,群裡已經炸了,評論以刷屏的速度一條條往上翻。

  「活久見啊,這是昌東吧?」

  「靠,化成灰我都認得他!是在狼行天下的店裡嗎?我看見牆上的標了。」

  「黑色山茶那個昌東?慢著,進汽配店,他是要帶線嗎?這是在殺人啊……」

  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流西都要同情昌東了,她看向機主:「不是我說你,自己看看就完了唄,還發群裡,怎麼這麼喜歡挑事呢……」

  話沒說完,手一鬆,手機屏向下,直挺挺拍地上去了。



  那人說:「你……」

  「你什麼你,你手機本來就要掉的,我該撈嗎?還有,剛罵我什麼了,記得嗎?」

  那人理虧在先,轉念一想話是說得不地道,再加上同伴在邊上勸和:「算了,不要跟女的計較……」

  忍著氣撿起來一看,手機屏上都是碎雪花。

  葉流西冷笑一聲往回走,昌東這裡定得差不多了,在等結賬,皺著眉頭看她,問:「什麼事啊?」

  「交友,人家朝我要號碼。」

  她走到店門口,勾勾手指,把肥唐勾過來,說:「你去跟昌東說一聲,待會吃飯,他別進飯店了,自己回屋泡麵去吧,我覺得他要挨打。」

  肥唐屁顛屁顛去跟昌東報備了。

  葉流西斜乜著去看:昌東聽完,臉上沒什麼表情,接過店主的找零,一張張齊整地塞回錢包裡。



  ——

  中午,昌東進飯店吃飯。

  還是家不小的自助快餐店,客人端著餐盤,自取盛好的一碟碟小份葷素,米飯和紫菜湯免費。

  周圍沒別的餐館,葉流西也進來,取餐盤的時候拽住肥唐,朝昌東的方向努了努嘴:「怎麼回事?」

  肥唐也納悶:「說了啊西姐,我真說了,我還特別強調了。」

  又安慰她:「沒事,西姐你別擔心,我東哥扛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按捺不住想把昌東挨打的小視頻推薦給她的衝動。

  沒辦法,他從小就樂見別人倒霉,自己的幸福生活要靠別人襯托。

  葉流西冷笑:「我擔心?他是嚮導,要是被人打殘了,在這養傷,我又得多吃幾天的飯,費不費錢?」



  肥唐張了張嘴,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係:昌東養不養傷,你不都得吃飯嗎?

  葉流西撇下他,自己取餐,然後在擠擠挨挨的食客人流裡,跟昌東相遇了一回。

  他的餐盤裡有醬排骨、煮乾絲、筍燒肉、雞蛋羹、米飯、魚丸湯。

  她的餐盤裡是豆芽、豆腐、米飯、紫菜湯。

  昌東的目光從她的餐盤上掃過:「你昨天不是掙了錢嗎,都不吃點好的?」

  葉流西說:「我掙得不夠,被打的人才要多吃肉增加營養,我用不著。」

  她和昌東擦肩而過,吃飯時照例不跟他們坐,隔了兩張桌子。

  吃到一半,外頭進來幾個人,個個五大三粗氣勢洶洶,為首的一個漲得滿臉通紅,說:「哪呢?是這吧?」

  葉流西心裡咯登一聲,勺子咬在嘴裡,目送著那行人在昌東和肥唐的那張桌子前停下。



  店裡漸漸安靜,坐得離昌東近的,都下意識把屁股下頭的凳子挪遠,過了兩秒,肥唐端著餐盤,點頭哈腰地穿過那幾個人,投奔葉流西。

  為首的那人動真氣,聲音都有點抖:「真是你啊,昌東,做人要不要臉?我小外甥生下來就沒見過爸爸,你以為躲起來,賠了錢就完了是不是?」

  越說越氣,一巴掌扇過去,昌東側了下臉,沒被打中,但帽簷被帶歪了。

  他伸手把帽子扶正。

  肥唐緊張得口乾舌燥:「完了,我東哥要挨打了,西姐,你……幫不幫他?」

  東哥會理解他臨陣脫逃的:他這小身板不經打,再說了,事情跟他沒關係,摻和了也白搭。

  不過葉流西不同啊,那晚在車裡,她一伸手,他就知道遇上硬點子了,她要是能插手,形勢勢必扭轉。

  葉流西說:「我沒幫過他嗎?我讓他躲起來的,他不聽,五行欠揍,打打也好,能老實點。」

  當初他讓她有點法律意識,別給大家惹麻煩,別耽誤行程,很好,她現在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也別耽誤我的行程,不躲是吧,一切都是自找的,今天就算你被打斷了腿,明天也得進戈壁,不進的話,她再打斷他另一條腿,配雙拐,左右還平衡。

  那頭走向不妙,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桌面都抖三抖,店老闆變了臉,想勸架又不敢,葉流西夾起塊豆腐,正要送進嘴裡——

  昌東忽然叫她:「葉流西!」

  葉流西驚得豆腐都掉了:「啊?」

  昌東轉頭,隔著人群的縫隙看她:「今天我不想挨打,也不想惹事,給你多少錢能幫我擺平?」

  葉流西毫不遲疑:「八百!」

  昌東點頭,他端起餐盤,往身後隔幾排的餐座走,為首的那人反應過來,跨步去抓——

  說時遲那時快,葉流西一腳踹了張長凳過來,直衝那人膝蓋,那人忙不迭收腿,正狼狽間,葉流西已經過來了。

  那人倒是講道理:「姑娘,我們只找昌東,這事你別管,傷了你就不好了。」



  葉流西說:「沒事,儘管朝我身上招呼,實話跟你說,昌東早料到你們會來,我是他專門請來的……」

  她壓低聲音,湊近了些,但確保對方的人都能聽到:「全國三屆武術冠軍,這裡地方小,我們出去找個寬敞的地方,也別一個一個上了,浪費時間,你們一起上。」

  說完,伸手揪住那人肩胛處,連拖帶拉出去了。

  肥唐眼睜睜看著一行人離開,獨守一張餐桌,覺得孤獨非常,過了會,腆著臉,又去和昌東拼桌了。

  ……

  ——

  快傍晚的時候,肥唐拉回最後一趟物資:一車的瓶裝礦泉水,按昌東的算法,考慮到生活用水,一人一天8瓶計,儲了10天的量,也要10箱。

  推門進來,昌東在推刀刻皮,桌面上無數碎屑,大概已經這麼坐了一下午了。

  肥唐說:「哎,東哥,西姐回來了,你看見沒?」

  昌東說:「是嗎。」

  「燉排骨呢,記得嗎,她車裡鍋盆爐子都有,我剛經過,水才開,估計要燉一陣子……終於改善生活了,其實自己燉也挺好,乾淨,那些外頭買的,指不定用的什麼地溝油黑心料……」

  肥唐嘟嘟嚷嚷,上廁所去了。

  昌東放下刻刀,走到窗邊,把窗子起開縫隙。

  天已經快黑了,她車子的後車廂門打開,燈打亮,像是擺攤,燈光正中罩著個炭火爐子,爐子上小鍋的鍋蓋時不時被推起,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燈光染黃的暮色裡冒。

  葉流西裹著軍綠色的棉衣坐在小馬紮上,很專注地看鍋,偶爾掀開蓋子,拿勺舀點湯出來,嘗嘗鹹鮮。

  很多人前熱鬧的人,人後都特別安靜。

  昌東關上窗。

  明天是西行第一天,往常他帶線,第一晚會住……鵝頭沙坡子。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5:59
第 12 章 玉門(01)


  昌東的計畫是直接西出,橫切雅丹三壟沙魔鬼城,擦著庫姆塔格沙漠的邊緣,進羅布泊湖心。

  他一大早就起來看天,其實心裡清楚好天氣和好行程並無直接關聯,習慣而已。

  吃完早飯,做裝車和行前檢查。

  物資裝備分在他和肥唐兩輛車上,肥唐的車吃重一噸多,他的還要更重些,至於葉流西的車,他根本也沒指望:面包車底盤低,估計最多撐一天就會托底癱瘓,到時候就直接扔在那,回程的時候再想辦法拖吧。

  裝完車,昌東給每輛車做最後檢視,這時候是能者多勞,不能者閒聊,肥唐湊在葉流西身邊,一口一個「西姐」,聊得分外熱絡。

  昌東過去的時候,他正唾沫星子橫飛。

  「說到這個獸首瑪瑙,那是絕世孤品。它造型其實不中國,是中西亞波斯風,專家推測是從絲綢之路過來的,西域國進貢給我大唐的國禮。但是也不好說,如果是國禮,史書怎麼不記載呢對吧,所以說來歷成迷……」

  「那價錢海了去了,國家都捨不得它出境展覽,據說價值半個香港……」

  昌東說:「聊什麼呢?」



  肥唐這才看見他:「東哥,西姐知道我是做古玩的,跟我打聽了一下,我就給她講一講……」

  昌東打斷他:「幫我打個手電,我檢查車底。」

  肥唐應一聲,拿了強光手電,興沖沖跟上來:他今天真是智商爆表,故意在葉流西面前透露自己是做古玩的,她果然就問起獸首瑪瑙了,這足以說明問題——她一定有這東西,不然幹嘛問呢。

  昌東把地墊推進車底,手把住邊槓,後背貼地,麻利地滑了進去。

  肥唐艱難地撅著屁股探頭進來,手電光在車底晃來晃去:「哪呢?照哪啊?」

  昌東眼睛盯著盤護板,扳手在上頭匡匡敲了兩下:「肥唐,看在大家認識的份上,我提醒你,葉流西已經懷疑你了,別惦記她的東西了。」

  肥唐說:「怎麼可能!」

  「東哥,你不瞭解情況,是她主動問,我才講的……」

  昌東說:「巧合這種事,最多一次,再多就刻意,你這都幾次了?」



  「她去了西安,鑑了瑪瑙杯,沒隔兩天,你從西安來,你是做古玩的,你知道這玩意值錢,你搜過她的車,你還要跟她進戈壁,她不懷疑你,難不成當你是上天安排的緣分?」

  肥唐說:「……哈?」

  昌東摁住他腦袋,把他推出去了。

  都說聰明的腦袋不長毛,肥唐真是白白髮際線褪那麼高了。

  ——

  萬事俱備,臨出發的時候,葉流西過來跟昌東做確認。

  「上路之後,吃飯喝水應該是包的了吧?」

  「包。」

  「汽油呢?還要再給錢嗎?」



  「暫時不要,後備油箱都已經裝了,沿路可以小補。但到羅布鎮上需要再加一次。」

  葉流西覺得自己的錢保不住了,她的車排量小,加滿還要小五百呢,越野車更吃油,上千上千地計。

  「你買的那些裝備,」她強調,「我都不要,我就是使用,我給的錢,夠使用費了吧?」

  「夠。」

  葉流西覺得他語氣有點不耐煩,有必要為自己說句話:「我也就是最近手頭緊,寬裕的時候,我也揮金如土的。」

  她是對「揮金如土」這個詞有什麼誤解嗎,昌東實在忍不住:「你知道想揮金如土,得多少錢嗎?」

  葉流西說:「我不需要知道,我有隨時揮金如土的準備,給我金我就揮。」

  ……

  ——



  這次出發,不比柳園到敦煌,這是要動真格兒——肥唐不敢託大打頭陣,老老實實讓昌東領車。

  車向西北,一路平穩,肥唐或多或少看了點攻略,現在的所謂探險,早就不是九死一生了,感謝國家,感謝科技,連塔克拉瑪干這樣的流動性沙漠都有了貫穿公路,要知道,塔克拉瑪干的維語意思,是「進去了就出不來」啊。

  只要不是往死裡作,他覺得自己是可以隨時出來的。

  約莫走了快兩個小時,前頭減速停車。

  肥唐探頭往外看,發現這一路停下的大車小車還不少,他納悶地看下車往這邊走的昌東:「堵車?」

  也不對啊,都是靠邊停。

  「到景點了,玉門關,買票。」

  肥唐納悶:「東哥,你帶隊不是還搞提成吧?我又不逛景點。」

  他是來探險的!探險!居然把他拉景點來了,下一站是不是要拉去購物了。



  昌東回答:「不看也買票,捆綁的,想走雅丹魔鬼城那條道,必須搭玉門關。錢我已經給了,包在費用裡,你看不看?你沒來過,想看就溜一眼,不看就繼續上路。」

  肥唐趕緊下車。

  ——

  昌東以往帶線,來過玉門關好幾次,就一個大土檯子,他沒興趣一看再看:「你們去吧,我在車裡等。」

  葉流西看票價,40塊。

  一換算,中等個頭的青麻皮要賣兩個,剁肉餡要剁半盆,公共浴室洗澡能洗三四次。

  她捏著兩張票,覺得怪可惜的,自己在那琢磨:「這有點浪費了……要麼我進兩次檢票口,進去一次,出來一次,然後再進……」

  昌東簡直匪夷所思:「你這樣圖什麼?」

  葉流西說:「圖個心裡舒服。」



  ——

  下車到關城遺址,要走一段石子鋪就的長路,路兩邊用麻繩拉起,權當是欄杆。

  雖然已經過了黃金週,景點的旅遊熱度還是不減,很多大大小小的旅遊團,襯得石子路人聲鼎沸。

  有個工作人員站路邊,請通過的遊客出示門票。

  葉流西亮了票,往裡走了十來步,正想出去再感受一回「憑票入內」的樂趣,身後傳來昌東的聲音——

  「我的票在前面那個女的手裡。」

  葉流西感慨:這社會上有些人,心胸狹窄,就怕別人心裡舒服了。

  身邊的肥唐忽然嚷嚷起來:「我靠,不是吧,就一個土檯子,搶錢啊?」

  走近了一看,確實有點一言難盡,說好聽點,是保留原貌,不加過多人工干涉。



  就是一個不大的小方盤城,黃膠土夯的,出來進去眨眼間,繞城轉一圈,也不過五分鍾。

  那些帶團的導遊們,喇叭湊在嘴邊,嘰裡呱啦——

  有敷衍而又實在的。

  「遊客朋友們,這裡沒什麼意思,給大家十五分鍾時間照相,抓緊時間,畢竟我們今天的重點還是雅丹魔鬼城……」

  有照本宣科背導遊詞的。

  「大家請看,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玉門關,古關雄姿,讓人百感交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著名詩句,比如『孤城遙望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

  葉流西往一對老夫妻身邊湊,兩人頭髮花白,戴眼鏡,都是學者模樣,單獨請了個導遊,一問一答間,或許能旁聽到一些乾貨。

  導遊正侃侃而談:「剛我也介紹了,敦煌有兩個名關,玉門關和陽關,是因為啊,古絲綢之路在敦煌南北分道,北邊是西出玉門,會經過今天的羅布泊、樓蘭,南面是西出陽關,會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都是很艱苦的路線……」

  老先生說:「我有一個問題啊……敦煌在今天都不算是個大城市,古代就更小了,就算南北分道,有必要在這麼小的地方,建兩座關城嗎?」



  導遊咳嗽了一下,說:「這個,可能是因為漢朝國力強盛……」

  有錢,揮金如土,所以想建幾個建幾個。

  老太太說:「我也想問,史書上記載玉門關,是使者商隊往來不絕,但這個小方盤城的規模,是不是有點小啊,我們昨天參觀了陽關,感覺那個要大多了,還修了紀念館……」

  導遊說:「……歷史確實留下了很多謎團,下面我們到這個關城背面來看一下……」

  葉流西還想聽下文,指望著老太太能堅持一下,沒想到老夫妻倆性子都隨和,居然笑笑也就算了。

  她正有些悻悻的,忽然聽到昌東說話。

  「其實,不少人提過,說這玉門關有些太小了。」

  葉流西回頭,看到他就在身後不遠,看來剛剛也在旁聽。

  「所以呢?」



  昌東說:「按史書記載,玉門關應該是在這附近,但一直沒人找到過。1907年,有個冒險家兼考古賊斯坦因,在這裡附近挖到很多漢簡,於是判定這個小方盤城就是玉門關。」

  「但這裡確實太小了,所以有些人堅持認為,真正的玉門關還沒有被找到。」

  葉流西說:「這不大可能吧?」

  畢竟玉門關不是位於無人區,關城規模也不會小,以今時今日的科技發展水平和考古開發力度,深埋沙漠的樓蘭古城、精絕古城可都已經露了天日了,你玉門關的位置,還是在敦煌附近呢。

  昌東說:「沒什麼不可能的,要麼還在深埋……更浪漫點的說法,是風化了。」

  「風化?」

  「是啊,這裡條件貧瘠,不像內地修城築牆可以燒青磚、採石,當初築城都是就地取材,用蘆葦、黃土、紅柳枝、砂礫夯築,西北風沙大,風吹石頭滿地滾,蝕平了也不稀奇。」

  葉流西仰頭看眼前的關城遺址:「一整座關城都風蝕掉了,那是真的找不到了。」

  昌東接口說:「那也不一定,關城會消失,但沙子還在,距離敦煌最近的,是庫姆塔格沙漠,也許玉門關已經被風蝕成了沙漠裡一座平緩的沙丘,又也許,某一次突如其來的巨大沙暴,被風捲上天的,就是整個關城。」

  他不再說話。

  不遠處,肥唐不耐煩地衝他們嚷嚷:「東哥,可以走了吧,你們看再久也看不回本的……」

  葉流西轉身往回走,經過昌東身邊時,她回望玉門關,說了句:「如果整個關城的沙都被捲上了天,你說,會不會在沙暴中,重新集結成城呢?那樣的話,也是挺……」

  她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是恐怖、浪漫,還是壯觀呢?

  昌東垂在身側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5:59
第 13 章 玉門(02)


  玉門關這麼一耽誤,到雅丹魔鬼城,已經是午後。

  這裡遊人更多,但自駕車不能進,遊客必須買票乘坐景區專線大巴。很多明顯也是玩穿越的越野車,都被攔在了停車場。

  昌東進票口辦手續,肥唐在停車場溜躂,順便自拍,想發朋友圈吧,磨皮太假,不磨皮又太糙,正舉棋不定,有幾個自駕司機從身邊經過,嘴裡罵罵咧咧。

  「就算自駕車能進景點,也禁止偏離景區公路,從魔鬼城進羅布泊更不可能了,說是規定,想進的話,去森林資源管理局辦證。」

  「靠,沙漠的事,森林局攙和毛啊?就真沒別的辦法了?那我這趟不是白來了?」

  「聽說有進去的車,趁天不亮、工作人員沒上班的時候,摸黑開進雅丹,躲過去了。但這種我跟你說,抓到了就完蛋了……」

  肥唐拔腿就往回跑,找著葉流西,添油加醋重複了一遍,興奮得滿臉通紅:「西姐,這下麻煩了,我們進不去了。」

  葉流西倒不著急,以昌東帶線的經驗,要是這些都考慮不到,也真別出來混了。

  她納悶的是肥唐:「我怎麼覺得,你看到自己人倒霉,就特開心呢?」



  昌東要挨打他也興奮,車隊有麻煩了他也興奮,就跟事情對他沒影響似的。

  正說著,昌東回來了,招呼兩人:「走吧,妥了。」

  肥唐不敢相信:「開車進?然後從魔鬼城去羅布泊?」

  「是啊。」

  「牛逼!」肥唐又興奮了,伸手指不遠處那幫聚眾討論的越野車司機,「他們都進不了,東哥,我們是不是有關係啊?」

  昌東說:「……我們有證,不過嚴格說,除了經過批准的科考,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能進羅布泊……」

  肥唐屏住呼吸——

  「實在想進,去烏市的保護區管理局報批,手續我也都走過了,開車吧。」

  昌東辦事還真是挺讓人省心的,葉流西覺得自己眼光不錯。



  ——

  景區公路修得挺好,車上高處,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礴的土黃色雅丹群間蜿蜒。

  專線大巴都定點停,每停一處,就放下大群嘰嘰喳喳的拍照遊客,肥唐沒來過,看到英雄門想停,看到獅身人面像想合影,但昌東似乎沒那意思,每次都是車速不減,呼嘯而過。

  肥唐死心了,昌東反而停車,在孔雀開屏附近,沒下公路,只是倚著車身遠遠看了會,又重新上路。

  肥唐有點不樂意,鼓搗了一下車裡的手台,去找葉流西抱怨。

  茲茲的無線音過後,那頭傳來葉流西懶洋洋的聲音:「講。」

  肥唐說:「西姐,我東哥這不是專制嗎?不讓我們玩,自己想停就停,要知道車隊都是跟頭車的,他走我也得走,他停我就得停……也不說聽一下大家的意見!」

  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昌東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他這是慣犯了!」

  葉流西說:「你做人體諒點吧,連我都看得出來,他走的線跟上回是一樣的——他不得睹物思人啊?不得喝點酒醉個兩三次啊?不得乾嚎兩聲流點眼淚啊,現在沒準在車裡哭呢,你還在這計較有的沒的。」



  肥唐想說什麼,手台裡傳來昌東平靜的聲音:「葉流西,我聽見了。」

  靠,昌東調的手台,居然是三車聯通的!肥唐剎那間噤若寒蟬。

  葉流西的聲音傳來:「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敢說也不怕你聽到。」

  然後,手台就沉默了。

  再一次有動靜時,已經遠離公路,深入三壟沙荒漠腹地,昌東說:「兩位,我下車睹物思人一下。」

  ——

  天色有點晚了,風大,對比前頭碾過的戈壁路,這裡浮沙變多,已經有了點沙漠的感覺——肥唐一開車門,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腳邊急飄,趕緊又縮回去了。

  葉流西下車透氣,腳下鬆軟,停車的地方是風口,沙子被刮離地面,霧流一樣低空飄旋,像急繞的游蛇,她慢走了兩步,沙子猛打她的膝蓋小腿,癢得發疼。

  昌東在不遠處看到,大聲說了句:「急走流沙慢走水,沒聽過嗎?」



  這是要……加快速度?

  葉流西急走兩步,果然不那麼疼了,而且還挺新奇,腿正面受阻力,像涉水過浪,就是不能停,一停下兩條腿就成了靶子——她預計走個小繞圈就回車,誰知經過昌東附近時,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過來:「把腿裹上吧。」

  看情形,是有話要跟她說,葉流西接過了裹上腿,這一罩,腿上暖和厚實了不少,沙子打過來也不疼,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細聲像下雨,她還挺愛聽的。

  她瞥了一眼昌東的腿,他沒裹,就那麼站著,大概男人皮厚吧。

  葉流西問他:「在這思什麼呢?」

  停在「孔雀開屏」她理解,孔央姓孔,但這種沙打的風口,有什麼樂趣嗎?

  昌東問她:「看過《西遊記》嗎?」

  說著抬手指前方:「這就是流沙河。」

  葉流西說:「遺址啊?水乾了?」



  昌東搖頭:「這裡已經進羅布泊的東緣了,馬上要過百里長的流沙帶,風大的時候,黃沙飄滾,像急流水。吳承恩寫《西遊記》,說流沙河是滔滔大河——他是沒來過這裡,來過了就知道,流沙河,其實真是流沙成河。」

  晉代高僧法顯從這裡經過時,記述說「從敦煌沙河,行十七日……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昌東覺得,那些死人枯骨,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難者。

  他提醒葉流西:「待會前輪減壓,後輪放氣,起步就換檔,如果覺得車身變沉,那就是有陷車危險,馬上降檔,油門假鬆,緊接著再踩,聽明白了嗎?我怕你那車過不了河。」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兒:「……咱們這一段能換車開嗎?」

  ——

  為了把葉流西的車開出流沙帶,昌東真是出了滿手心的汗,這跟他設想不太一致:設想裡,她的車是累贅,越早癱瘓越好,剩兩輛越野上路,還方便調度。

  但現在,她的車要是陷進沙河,損的就是他的面子了。

  出了流沙帶,車換回來,沒撈到一聲謝,葉流西發自肺腑地說:「你的車真好開。」

  是,我的車真好開,然後被你給開了。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行程相對順利,戈壁灘上雜亂的車轍印都朝著一個方向——其克山口金礦區。

  這裡有一些大礦,幾十噸重的卡車轟隆轟隆地來回運礦,也零星散落著幾個私人礦場,條件簡陋,支起敞風的大帳篷就算是標明位置,帳篷下頭架大鍋,用來做飯,煙火熏人,連過幾個,裡頭燒的都是同樣的胡蘿蔔羊油湯。

  昌東帶他們繞到一家門口,帳篷口支了塊紙箱皮,上頭用紅漆寫「旅you接待」。

  他下車敲開葉流西的車窗:「你們晚上就住這裡。」

  「『你們』?你呢?」

  「我去鵝頭沙坡子。」

  哦,理解。

  「怎麼找你?」

  「我帶一部衛星電話,有事就通話。」



  「萬一電話不通,哪個方向能找到你?」

  昌東指了個方向:「不颳風的話,可以認我車轍印,我的車是全地形大輪胎,胎紋好認。」

  葉流西做了個「你請自便」的手勢。

  ——

  這家「旅you接待」的接待能力,就像招牌一樣坦蕩。

  飯食是饅頭和羊湯,羊湯太羶,髒沫都浮在湯麵上,葉流西吃不下,自己拆了袋搾菜,又吃回老一套。

  住宿是乾涸的河床空地,自己紮營,扎個帳篷五塊錢,車停過去也五塊錢。

  簡直無本收利。

  但居然真有生意,葉流西車開過去的時候,河床邊已經紮了四五個小帳篷,還拉了一面旗,寫著什麼開拓者俱樂部,進進出出的人都穿衝鋒衣,個個興奮莫名。



  葉流西判斷應該大部分都是新手,新手才看什麼都新奇。

  果然,一群人精力無窮,入夜之後在營地中央生了篝火,小音箱助陣,嘶啞著嗓子吼出內心的吶喊——

  「我要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

  葉流西本來打算早點睡覺,被吵得睡不著,皺著眉頭準備出去撒潑,隔著窗子一看,肥唐也在其中,笑得含情脈脈,左右都是適齡女子。

  愛情的根苗真是茁壯,條件再艱苦都想發芽,葉流西想了想,還是算了。

  好不容易捱到歌會散了,領隊又作妖,說:「來,大家往中間坐,我們捋一下接下來的路線,明天呢,我們會過野駱駝保護區、自流井、拜祭彭公……」

  有人打斷他:「路線上不是還標了鵝頭沙坡子嗎?不去嗎?」

  葉流西豎起耳朵。

  「路線是老的,那個地方,現在我們已經不去了……」



  又有人插嘴:「嗐,你不知道黑色山茶啊?死了十八個人呢,多晦氣!」

  說話的居然是肥唐,真是孜孜不倦,以敗壞昌東為己任。

  領隊解釋:「鵝頭沙坡子呢,出了黑色山茶那件事之後,已經廢掉了。」

  聽到「黑色山茶」幾個字,有幾個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是不是刮大沙暴那個地方?

  ——好恐怖啊,聽說是近幾年沙漠探險死亡人數最多,那裡是不是特別險啊?

  ——那個領隊好過分啊,這不是害人嗎?他是不是想自殺,所以拉別人一起死啊?

  領隊說:「險倒是不險,你們知道那為什麼叫鵝頭沙坡子嗎,這由來很少有人知道——因為那裡有個很醒目的沙丘,形狀像鵝頭,甚至鵝瘤都有,知道這說明了什麼嗎?」

  那些人胡猜一氣,甚至有人答說「說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葉流西嗤之以鼻:沙漠裡的沙丘如果能長期保持一個形狀,那只能說明……

  她腦子裡忽然有一線亮光閃過。

  領隊給隊友做普及:「說明了那裡是沙漠中很少有的安全避風區,其實那個領隊把人帶去紮營,是沒什麼過失的,他就是運氣不好,遇到那種級別的沙暴……這件事之所以最後鬧那麼大,是因為山茶的微博……」

  「全隊的人都不同意去鵝頭沙坡子,說明這場天災是完全可以躲過去的,但領隊堅持己見,否則那些人也不會死……」

  說到這,耳畔忽然汽車引擎聲大作,尾氣混著土塵,噴了這邊一頭一臉,再然後,一輛車絕塵而去。

  肥唐第一個跳起來大叫:「誰啊這是!這還有沒有素質……哎,西姐,西姐你去哪啊?」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0
第 14 章 玉門(03)


  出了礦區,周圍安靜地讓人想懷疑人生。

  車燈一直打住地上的車轍印,胎距比一般車要大,胎紋也獨特,像凶悍的齒牙,延伸進燈光照不進的黑暗裡。

  開得急了,能聽到沙粒濺飛在盤護板上的聲音。

  葉流西一隻手把住方向盤,另一隻手虛靠著,指頭敲著節點哼歌。

  被CD機熏陶慣了,聽得都是戲,哼出來也都是唱曲——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曲子唱調難,崑曲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說法,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更別提葉流西這種的,調子一起,就不知道放飛到哪個山頭了。

  又只記得兩三句詞,翻來覆去哼,有時輕快,有時故意尾音拉長,像將死的人嚥不了氣。

  車子還在開,輪胎一寸寸碾昌東走過的路,她聽見自己哼:「身輕不憚路途遙……玉門關,鬼門關,披枷進關我……淚潸潸……」



  突然反應過來,一個急剎車,車胎皮磨著砂礫地,硬推出去幾米遠。

  靜了幾秒之後,她從副駕扔著的帆布包裡摸出小筆記本,照例翻到最新一頁,把剛哼的詞記了上去。

  記完,又默念了一遍。

  這詞苦大愁深,「披枷」這種事,古代才有吧,尾字都押韻,聽起來……像口口傳唱的歌謠。

  ——

  又開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進入庫姆塔格沙漠,巨大沙山的丘脊線流暢而又溫柔,車子開上去,心裡都有點不忍,覺得是糟踐了老天手筆。

  車身忽然沉了一下。

  糟了,昌東怎麼說來著,先降檔,然後油門假鬆,再接著猛踩……

  還沒回憶完,發動機熄火,突突了兩聲,淹死在沙裡。



  葉流西在車裡坐了一會,忽然發脾氣,狠踹了幾腳油門剎車,抱住方向盤想往外拔——力氣不夠,最後砸了兩拳了事。

  下了車,還猛踢了兩腳沙。

  衛星電話沒帶,留給肥唐了,那是個不頂事的,想解決問題,還是得找昌東。

  葉流西對著車旁的後視鏡理了理頭髮,人再倒霉,也不能墮了風度。

  ——

  運氣挺好,沿著車轍印,翻了幾個沙丘,站在最後一個沙丘頂,看到凹谷裡微弱的亮光。

  沙漠裡,水都往地勢最低窪的地方彙集。

  這亮光也像是從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聚成不大的一汪。

  昌東就坐在那一汪光裡,一動不動。



  車停在一邊,發出光亮的是營地燈,光線調得很弱,映在沙子上,只照亮一隅,卻空曠到無邊無涯。

  走近一些,看到車身上拉出掛繩,繩的另一頭系在一根深插進沙地的木桿上,繩身掛著幾個玻璃瓶。

  那幾個瓶子紋絲不動,比昌東還沉默。

  鵝頭沙坡子,本來就是很少颳風的地方,風是會給沙丘塑形的,要是總颳大風,還怎麼保持鵝頭的形狀呢。

  葉流西走近車邊,動作很輕,還沒想好怎麼開口。

  昌東卻像是有所察覺,驀地回頭,看到一片黯淡的黑裡,清瘦苗條的影子。

  他說:「孔央?」

  葉流西覺得沒趣,索性倚住車身,不走了。

  「你要覺得是孔央呢,那我就不過去了。我這個人,習慣在別人的期待裡出場,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臉失望的,影響我心情。」



  她抬頭往天上看,目光掛住細細的一牙月亮。

  過了會,昌東走過來,問她:「你怎麼來了?」

  葉流西抬頭打量他。

  原來他比她高了近半個頭,以前真沒覺得,她身高有一米七呢,看來初次見面時,他那個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給她的印象太深了。

  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夜色裡的輪廓,挺好,有時候,沉默而結實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

  葉流西說:「有事找你。」

  「電話裡不能說?」

  「怕你掛電話。」

  昌東倚住車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離:「看來自己也知道問的事會讓人反感,說吧,要問什麼?」



  「我想知道,你當初準備用什麼方式向孔央求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證一下。」

  她豎起耳朵——

  昌東沒吭聲,風瓶不動,連沙粒都靜止。

  葉流西安慰自己:不說就算了,平時可以逼供,今天要做個體諒的人,畢竟傷心人傷心地……

  昌東居然開口了。

  「現在你看不到了,當初,沒有刮大沙暴的時候,這裡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種風礪石,結晶體,形狀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礦石。」

  「在特殊的地質條件下,經過上萬年變遷和風化形成,不枯不萎。」

  葉流西很理解: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內涵,那玩意兒多刺,死貴,放一晚還蔫。

  「孔央身體不好,從來不進沙漠,這裡氣候她適應不了,但我和她相反,生來就對戈壁沙漠感興趣。」



  「她猜到我想求婚,估計是遷就我,覺得一個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應該發生在重要的地方,我提議她同行,她馬上就答應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你知道嗎,其實我安排好了車,求婚一結束,就會送她回去,也就差那麼一晚……」

  葉流西不說話,也就那麼一晚,殺人只要一刀,心死只要一秒,躲不過去的,都是命了。

  昌東長吁一口氣:「我想在深夜的沙漠裡,關掉所有無關的光源,用特殊的燈光,把那一片沙山的沙漠玫瑰,都打成玫紅色……就是這樣,你想求證什麼?」

  葉流西頓了一會才說話。

  「以你這樣的求婚方式,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你求婚時,要有人負責打光的效果;你想讓孔央覺得浪漫,會安排攝影把一切都記錄下來;想讓她覺得驚喜,佈置的時候,要有人絆住她,不讓她發現……」

  昌東靜靜聽著,眼前快速閃過那一晚的一切。

  沒錯,都沒錯,有人拽著孔央在帳篷裡聊天,有人拖著射燈在高處調方位,有人指揮車子倒車,儘量空出大的地方,以免影響攝影效果……



  「這些都需要提前準備,反覆溝通,大家一起合作,根本就不存在『你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而其它人強烈反對』這種事。」

  昌東笑起來,很久沒試過這個表情了,面皮緊繃,肌肉都不懂該往哪個方向走,是苦笑吧。

  他承認:「是,沒人反對。」

  世上多數人都善良,看到別人的喜事,哪怕素不相識,也會道聲恭喜。

  「那微博是怎麼回事?」

  昌東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當嚮導,山茶的活動想如何策劃、做到什麼效果,我並不關心。」

  山茶的負責人跟他商量說,很多人關注這次四大無人區貫穿,但如果只是成天往前碾路,就沒什麼話題和吸引力了——如同文似看山不喜平,他們會在每個階段製造衝突、拋出謎題、給出驚喜。

  求婚是大事,他們想做點出人意料的鋪墊。

  昌東說,可以啊,你們看著辦吧。



  於是就有了那條微博,負責人還樂顛顛拿給他看,說,看,平時發一條也就幾十個評論,這一條翻幾翻呢,說著拽住負責攝影的人,叮囑他照片拍漂亮點,發下一條微博解密的時候,要配精彩的圖。

  葉流西說:「然後……」

  「對,然後沙暴就來了。」

  往常,從起風到沙暴真正到來,會有一段時間,因為風眼分核心區和外圍,行進需要過程,但那天晚上,沒有過程,只有結局。

  他像是已經看開了:「說到底,運氣不好吧。」

  誰說人生如戲啊,他耍皮影戲,要有開頭、高潮、結尾,結不好觀眾會罵爛,人生不是戲,它想斷誰斷誰,想斷哪斷哪,然後在哭天搶地裡收輓聯。

  葉流西問他:「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

  「說了,跟調查的人說了,他們覺得有這個可能。但是輿論不管這個。」

  ——其它人都死了,話還不是隨便你說,你當然什麼對自己有利說什麼咯,幸虧有微博做證據,一字一句,全世界都看到了!



  家屬眼裡,自己的親人們曾經「強烈反對」去鵝頭沙坡子紮營這件事,他們本來都有生的希望,但被他的一己私利給斷送了。

  更糟的是,不少遇難的隊員,因為覺得保費貴,雖然被提醒,但還是沒有購買特種旅遊險——家屬非但得不到賠付,還要分攤因為搜救而產生的費用。

  或因利益,或為洩憤,他們亟需抓住一個人,去撕、去咬、去索賠。

  誰讓你活下來了?

  誰讓你他媽要求婚的?

  昌東沒以為事情會釀成那麼大的風暴,後來才知道,有一種以「幫鬧」以牟利的機構在裡頭渾水摸魚:你不知道怎麼鬧嗎?不知道哪個渠道鬧最有效果?我來操作,付費就行,不滿意不收錢。

  一夜之間,許多「知情人」爆料,煽情的圖片、視頻到處推送,孔央也被推到風口浪尖,她的照片被翻出來,P得不堪入目,很多人罵她下賤:要是不求婚,不就沒這回事了嗎?

  因為孔央,昌東選擇息事寧人:一個女人,跟了他,沒得到什麼好處,他不想讓她死後還被人罵,他想讓聲浪偃息,還她一個清靜。

  不就是要錢嗎?

  ……

  昌東看向不遠處的平緩沙丘,如果沒記錯,兩年前的時候,那個方位,應該是滿山盛放著沙漠玫瑰。

  也真是諷刺,他覺得那些地裡生出的玫瑰不長久,不如這上萬年才形成的玫瑰石,然而一場沙暴,連整個沙山都不在了。

  葉流西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問題太多了。」

  葉流西笑起來,她轉了個身,正對昌東,下巴略抬,看進他帽簷陰影遮蔽下的眼睛。

  「昌東,我過來找你,你沒抽菸、沒喝酒,沒有痛苦到精神恍惚,邏輯清楚,言語冷靜,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在察覺身後有動靜時,會下意識說出『孔央』這兩個字呢?」

  人不會無緣無故有期待的。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0
第 15 章 玉門(04)


  這個女人,像一條蛇,蛇信子嘶嘶的,不放過人腦子裡每一個角落,連積的垢都要舐乾淨。

  昌東回答:「一時恍惚。」

  「掐點恍惚?」

  「那有人還掐點失憶呢。」

  葉流西惱火:「昌東,你別以為我對你和孔央的事感興趣,你搞清楚了,我們兩個人,不是萍水相逢,我挎包相機裡的女人照片,是你死了的女朋友,我為這個才找上你的!你隱瞞任何事,都在擋我的路。」

  道理昌東都明白,但釣魚慢下餌,你都只說三分話,要別人掏心掏肺?

  他加重語氣:「一時恍惚。」

  說完了,轉身想走,葉流西出手好快,單手揪住他衣領,另一手推住他肩,膝蓋抵住他腿,把他狠狠撞到車身上:「你什麼玩意兒啊?」

  昌東沒提防,後腰硌得生疼,也真新鮮,這一招,只有他對別人用,印象中沒兩次,氣急了才上手,現在換自己了,還是被個女人。



  低頭看,衣領都被拽沒形了。

  他挪了下身子,讓自己在她的箝制下倚得更舒服,也沒反抗的意思:「還是那句話,買賣不成仁義在,每次說僵了就翻臉,真就不給大家留點餘地?你這麼篤定以後不會有事求到我?」

  有嗎?葉流西想了一下。

  再然後,她忽然鬆手了,還很好心地幫他把變了形的領口撫了撫,仰頭莞爾:「昌東,你幫我拖個車唄。」

  什麼……走向……這是……

  昌東用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仰頭看沙坡高處。

  月亮微光下,兩行深淺的窪窩,那是下行的腳印。

  難怪她過來,他都沒聽到車聲,原來是陷車了。

  老天難得這麼配合他,昌東冷笑:「你對不起都沒說一聲,我憑什麼幫……」



  「對不起啊。」

  昌東差點氣笑了,頓了頓湊近她,說:「葉流西,你要點臉,別跟我說話了。」

  他扯了扯領口,轉身上車,撞上車門時用了力,扇起邊上的沙,像有風起。

  葉流西嘆了口氣。

  昌東骨頭比想的硬,不吃她恫嚇,她虛心改過,態度變好,又說她不要臉。

  她還是喜歡肥唐那樣的,後頸被揪住,臉都白了,一直叫她姐:「姐,姐,有話好說,別動手行嗎……」

  那個被她脫光的男人也不錯,綁他的時候,在床上掙扎如待宰的雞,乾嚎說:「美女,錢都給你,別要我命,我保證不報警……」

  人家這才叫聽話、上道、好相處,昌東這什麼男人,難伺候。

  她覺得沒勁,一時間又無處可去,索性一屁股坐下,想想還是氣難平,一頭躺下來。



  沙子細軟,味道還挺好聞,白天的餘溫已經散了,漸漸轉涼,要她拿體溫去捂。

  昌東準備休息,調完座椅靠背,一抬頭不見了葉流西。

  心裡沉了一下,覺得這女人神出鬼沒。

  再一欠身,發現人在車前頭背對著他趴著,那扭曲的姿勢,也幸虧是在此時此地,別處見到,他會當成是專業碰瓷的。

  昌東耐住性子。

  五分鍾過去了,她沒聲息,不挪不動。

  昌東忍不住撳下車窗,探頭出去吼她:「葉流西,你幹什麼?」

  葉流西冷冷回答:「睡覺。」

  「你不知道這個溫度,不能露天睡嗎?」



  葉流西答得斷斷續續,語氣風涼:「我有什麼辦法……車陷了……床在車裡……走回去那麼遠……」

  昌東忍住氣:「你不會朝我要帳篷嗎?」

  「我……要臉,你不是讓我……別跟你……說話……嗎……」

  說完又不吭氣了,趴成一截枯乾的胡楊木,讓他想掄起來,有多遠扔多遠。

  又過了五分鍾。

  越野車引擎聲驀地大噪,輪胎磨轉,胎底積沙迸濺,車燈轟然打開,雪亮的強光照亮車前的空地,像黑暗的舞台上,投光燈乍明。

  葉流西凌亂的髮絲在氣流中揚起,她睜開眼睛。

  聽到昌東冷淡的聲音:「車陷在哪了?我去拖。」

  葉流西麻利地爬了起來。



  ——

  一大早,肥唐收到昌東電話,讓他隨便吊哪個車隊的尾,中途到野駱駝自然保護區核心區那塊大牌子下匯合。

  又吩咐他在礦區買點蔬菜,品相不好也要,尤其是要買蘿蔔,沒白蘿蔔的話,胡蘿蔔也可充數。

  肥唐嘴上應了,掛了電話才納悶:為什麼啊?

  邊上「旅you接待」的人給他解惑:「進羅布泊,兩件事必須得做不知道啊?一是到彭公餘公的墓前頭送礦泉水,二是吃蘿蔔,都保進出羅布泊平安的。」

  肥唐買了兩斤蘿蔔,心說:我東哥還挺迷信的。

  他跟著昨晚那群開拓者俱樂部的車隊出發,一路飆到說好的那塊牌子前頭:其實就是立起的大鐵架子,鍛好的字塊被焊在橫桿上,字和鐵架都已經掉漆,銹跡斑斑,透過架子格,能看到遠處的荒漠禿山,像擠挨的墳頭隆起。

  昌東和葉流西的車都在。

  肥唐熱情地建議大家一起走,反正路線差不多,搭伙的話能互相照應,安全係數還高。



  一呼寡應。

  葉流西連眼皮都沒抬,她晚上要睡覺,不想聽人聒噪。

  昌東的表情看起來也沒興趣。

  至於那個俱樂部領隊,原本興致挺高,仔細認了認昌東和他的車之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聲不響地帶著車隊走人了。

  他們一走,整個場子就靜了,大風吹過,鐵架牌被撼得吱呀吱呀,和昨晚鬧騰騰的礦場判若兩個天地。

  這就是無人區啊。

  肥唐縮了縮脖子,忍不住偷瞄了眼葉流西:真到了實地,才覺得什麼古城遺蹟是那麼的虛無縹緲,還是目標專一點吧,她會把獸首瑪瑙藏在哪呢?

  ——

  接下來的行程枯燥,加上昌東不想再跟前頭那隊人有遭遇的機會,刻意放慢了車速。



  慢把鼓噪加倍拉長,無聊裡簡直能飛出小鳥。

  肥唐直到彭加木遇難處的墓碑前才稍稍振奮:那裡圍著密密匝匝的礦泉水瓶,還都是沒開封的,也有易拉罐的啤酒,風乾的蘋果和橘子,都是過往的探險客拜祭時留下的。

  彭加木失蹤前,給同行的科考隊員留了張字條,上寫「我向東去找水」,就此一去不返;余純順遇難,據說死因是脫水,他死前曾試圖用藏刀掘水,挖了兩個深坑,都失敗了。

  所以後來者送水成了習慣。

  昌東過去供了兩瓶水,鞠了個躬。

  這裡算是分界點,再折向開了一個多小時,地貌漸變,沙漠被拋在了身後,進入大湖盆區,眼前出現了羅布泊特有的鹽殼地。

  ——

  羅布泊古時叫鹽澤,是個面積不輸青海湖的大湖,歷史上三度豐水,又三度徹底乾涸,最近一次乾涸,其實距今時間不算長,是在1972年左右。

  約莫同一時間,美國人發佈了一張羅布泊的衛星照片,照片上,乾涸之後的羅布泊,形狀酷似一隻人耳,連耳輪、耳廓、耳垂都清晰可見,從此,這裡被稱為地球之耳,又叫死亡之海。



  乾涸之後,湖底鹽鹼沉積,結成堅硬的鹽殼,幾度熱脹冷縮,鹽殼斷裂支出向天裂張,硬度非常,有時候掄鎚都砸不碎,鋒利的工兵鏟劈下去,也只能把最薄的鹽殼劈成兩半。

  有人形容說,鹽殼地像是泥漿掀起的浪被瞬間曬乾定格,一地凶險猙獰,車子經過,如同被滿地的獠牙啃咬,再好的輪胎也得脫層皮。

  昌東停下車,手台通知:「鹽殼會刺破輪胎,也就是啃車皮,大家下車給輪胎加壓,還有,葉流西,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把車扔在這,扔在這了還有開出去的可能,進了鹽殼地再廢,就當是你送給羅布泊的禮了。」

  葉流西說:「那扔這吧。」

  過流沙帶,還有昨晚拖車的經歷,已經讓她很清楚地認識到車與車之間的差異,有時候不能拿技術說事:再好的賽車手,開拖拉機上賽道,也拿不到排名。

  昌東回頭看了眼車內,他的車大,加一個人很輕鬆:「你理一下自己要帶的東西,肥唐的車,或者我的車,你想上哪個都行……」

  肥唐忽然大叫:「西姐,我的車吧,我熱烈歡迎你!」

  葉流西說:「……好啊。」

  昌東沒吭聲,過了會撂下手台。



  下車給輪胎加壓的時候,肥唐請他幫忙:「東哥,能不能幫我也加一下啊,我要給西姐搬東西。」

  他熱情非常,一趟趟幫葉流西轉移行李,有一趟左手摟爐子右手拎鍋盆,一路叮叮噹噹。

  這熱鬧跟他沒關係,昌東加好了胎直接上車。

  肥唐搬到最後一趟,很周到地叮囑葉流西:「西姐,你四處都看看啊,別落了東西,到時候可沒人回來幫你拿。」

  葉流西半扶著車座,將包挎上肩膀:「知道了。」

  肥唐興沖沖往自己的車邊走,剛走幾步,腳下一絆,哎呦一聲栽在地上,他趕緊爬起來撿,嘴裡嚷嚷著:「沒事沒事,絆了一下,不打緊。」

  掉的都是些鹽罐湯勺小物件,他半扒半跪著去撿,低下頭,藉著身體遮掩,目光從腋下往回溜——

  葉流西正半跪著,一手拉起車座椅的護罩,另一隻手伸進去摸索著什麼。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翻來找去,就是沒找到東西……

  椅罩是障眼法,東西塞到裡頭去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1
第 16 章 玉門(05)


  鹽殼地,簡直要開得人靈魂出竅,肥唐甚至都沒法分心去偷瞄葉流西的包。

  這時候才體會到修路工人的偉大,天大地大,修路工最大,這他媽能叫路嗎?

  一步一顛簸,像車底下有無數高舉的手,鼓噪著把車推得東倒西歪,到後來,身體都麻木了,車沒顛的時候,身子都要痙攣似的往左往右抖,跟遭了電擊似的。

  更恐怖的是,不止前後左右,360度的方向都長得一模一樣,徹底沒了方向感,車輪只要稍微偏移那麼一點點,駛十里下去,絕對失散,之前聽說過,兩輛在這兒並駕的車,就因為起了沙塵暴看不清,一刻鍾的功夫,就誰也找不著誰了——那時還以為是吹牛,心說再原路倒回去不就行了嗎,現在才知道,根本沒有原路。

  無招勝有招,這裡沒有曲裡拐彎的岔道,卻困死了那麼多人,真他媽是世界上最大的迷宮。

  肥唐手心都出汗了,視線死死咬住遠處昌東的車不放鬆,開到後來都絕望了,時速連七公里都不到。

  葉流西也被顛得七葷八素,肚子裡翻江倒海,覺得分分鍾都能吐出來,她拍車廂,說:「停停停,你這開的還沒我走的快,讓我緩一會兒,我下去跟車走。」

  肥唐很羨慕她,他也有下車跟著走的想法,但不行,人手不夠,他一走,車就沒人開了。

  ——



  昌東有點舉棋不定。

  他的車,算是有一半是為這種地形改裝的,所以走起來不算艱難,這條道其實少有人走,還有另一條路是鹽鹼灘,雖然繞遠,但不那麼難走……

  走這條是圖近,想斜插進羅布泊鎮,但沒想到肥唐的車子那麼廢,大概因為是租的,怕壞了賠錢,不敢往死裡造,但這樣一來,他的速度就大大被肥唐牽制了,所以現在到底是繼續,還是去走遠路更合適呢……

  他往車外的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不對,怎麼有個人,在鹽殼地上走?

  昌東馬上停車,車門半開,探身往後頭吼:「葉流西!別走鹽殼地!」

  四野空曠,聲音吼出去發散,葉流西也聽不大清,抬頭看到他揮手,腳下踩著的鹽殼忽然卡嚓一聲脆裂,她沒提防失了重心,腳往後一滑,邊上一塊薄的鋒利鹽殼,正從她腳踝處劃過。

  還沒察覺到痛,血已經湧出來了,葉流西倒噓著氣坐下去。

  操!進羅布泊第一道彩,居然是她掛的!她還以為就算要死人,也是肥唐第一昌東第二她負責哀悼。



  昌東看見她身子歪,就知道要壞事,下車的時候抓了一厚疊的醫用紗布,快步趕過來。

  鹽殼地很難走,有專業徒步者認為,行走難度甚至超過最危險的狼塔C線,一是上下起伏,稍不留神就會扭傷;二是鹽殼晶體雖然堅硬,但數年侵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脆裂讓人踩空;三是鹽殼相當鋒利,而且由於含各種元素,被割傷的話,傷口好得很慢,換句話說,還不如被刀割。

  昌東走「游魚道」過來,那是凸起鹽殼間的窄窄間隙,懂行的人嫌棄說,窄得只能讓魚游,所以又叫游魚道。

  到了跟前,聽到她痛地噓氣,正摁著紙巾捂傷口,紙巾浸透了,指縫裡都滲出血來,至於地上,斑斑點點,極其狼藉。

  昌東迅速蹲下,拿開她的手,把紗布壓到傷口上,問她:「你能走嗎?」

  心裡也知道她應該走不了,只是順口一問,這種地,單腳跳都不能。

  葉流西摁住傷口,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撒,氣極反笑:「我還能飛,你要看嗎?」

  「那你飛一個。」

  不遠處,肥唐停車,葉流西沒能起飛。



  昌東蹲下身子,脖子略低,伸手攬住她腰,也不說話,等她自己領會,葉流西猶豫了一下,摟住他脖子,身子一輕,被他抱起來。

  他走得小心,儘量加快速度,但還是有血滴下,砸在鹽殼邊緣。

  走得遠了,最初留下那一灘血的地方,忽然沸騰似的滋滋翻沸了兩聲。

  ——

  昌東把葉流西放到車上,拽翻下她的襪子,拿棉球蘸了酒精,幫她清理傷口。

  鹽殼劃拉出的傷口不平直,邊緣模糊,又帶泥沙,不清理好的話很麻煩,當然,後面的癒合更棘手。

  昌東眉頭皺起,一聲不吭,神色專注。

  葉流西打量了一會昌東,覺得他雖然做人混賬,做事倒是認真的,讓他帶隊,該他做到的事情,每次都周到妥帖,從不拖泥帶水。

  她喜歡做事認真的男人。



  肥唐終於過來了,看到她腳踝處血跡斑斑,說話聲音直打顫:「西姐,你沒事吧?」

  其實這顫抖不是因為暈血。

  是眩暈,是興奮,是情不能自已。

  磨蹭了這麼久才過來,就是為了偷開葉流西的包,裡頭塞很多東西,本子、筆、早已淘汰的破相機,還有個絨制的小包,包身鼓起的形狀幾乎讓他屏住呼吸。

  打開一看,那金嘴帽,還有柔潤的帶纏絲瑪瑙玉,肥唐眼睛都差點濕了,濕裡折射出紙迷金醉的半個香港。

  她還真有啊。

  感謝老祖宗傳下來的《周易》,感謝龜殼卦具,感謝乾隆卦錢,更感謝自己嗅覺敏銳——畢竟機遇總是青睞那些有準備且勇敢嘗試的人。

  葉流西說:「我怎麼會沒事……去,往那插個桿,下次我再來,要把那塊鹽殼給鏟了。」

  昌東車上有插桿和旗布,是應對迷路作旗標用的,肥唐迷迷瞪瞪地真想去拿,昌東訓他:「回車去,你再傷的話,自己爬回來。」



  肥唐一溜煙回車去了。

  ——

  車上多了個傷員,不好再走鹽殼地,畢竟受傷需要靜養,而走鹽殼等同上竄下跳。

  昌東用GPS查看方位,找到曾經走過的拐點,漸漸離開鹽殼,繞遠上了鹽鹼灘,這裡鹽殼起伏要小得多,開了一段時間之後,遠處出現散落的小型雅丹,或孤獨矗立,或三兩圍攢,這種雅丹因為離得遠,又不成群,看起來反而恐怖。

  再加上暮色漸至,遠遠看去,有的像人頭從地底冒起,有的又像怪蟲搏食,別說是肥唐時不時在手台裡一驚一乍了,連葉流西都覺得心頭髮毛。

  只有昌東一直沉默,習以為常。

  這一晚還是露營。

  為了背風,昌東選了處大的雅丹堆,兩輛車和雅丹合圍成個三角,三頂單人帳各靠一面紮起。

  中間的空地生火,晚飯還是乾糧,另煮了鍋蘿蔔湯,裡頭加了乾香菇片和粉絲。



  雖然粗糙,但在這種地方,已經算是不錯,葉流西昨晚沒睡好,吃完了就躺進帳篷,吩咐肥唐:「把我包拿過來。」

  肥唐臉上帶笑,心裡再不情願,也只得把包乖乖給她送過去。

  他設想過N個方案,都行不通:這裡要是城市該多好,他東西一拿,鑽進人流就不見了,風華巷那鋪子不要了,反正不值幾個錢,貨脫手之後,他就整容、隱姓埋名,去過富貴日子……

  偏偏這裡是羅布泊,沒昌東帶路,他連路都找不著,萬一走不出去,就會為這戈壁加多一具乾屍——所以只能老老實實等候時機,獸首瑪瑙就在跟前,看到,摸到,卻得不到,心裡別提多憋屈了。

  葉流西拿了包,把裡頭裝獸首瑪瑙的小包拿出來,當著肥唐的面塞進睡袋,然後舒舒服服躺下。

  肥唐心裡酸溜溜的:她還知道塞睡袋裡呢,警惕性倒挺高。

  篝火辟啪,葉流西睡得不實,有一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肥唐縮在帳篷裡,百無聊賴玩手機單機遊戲,而昌東低著頭,正用線綴結皮影人的頭茬和軀幹四肢,那些花花綠綠的牛皮單片,一經連線,就成了關節過分活躍的小人兒,在篝火的光裡晃晃悠悠……

  昌東將來老了,一定是個老民間藝術家。

  再一次被拉鏈的響動驚醒,已經是深夜,感覺空氣裡都是沙塵味道,抬眼看,昌東正幫她拉起帳篷的門——睡覺前,為了透氣,她的帳篷門是敞開的。



  肥唐已經在打呼嚕了,看不出來,那麼精瘦如猴的人,打起呼嚕來氣吞山河。

  見她醒了,昌東低頭解釋:「好像要起沙暴了,拉上吧。」

  葉流西看向他,話中有話:「起沙暴,會死人嗎?」

  昌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不會,這裡不是沙漠,也就是灰土大,沙塵暴。」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孔央啊?」

  她還真是執著,昌東刻意忽略,一路把拉鏈上拉:「明天就到鎮子了,可以在那休整一下,如果抓緊,明晚能到龍城……」

  眼看拉鏈就要合口,葉流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掌寬的鏈縫。

  她手指纖長,指尖是圓潤的橢形,真不像幹活的手……不過突然從鏈縫裡伸出,還是挺嚇人的。

  過了會,鏈縫的口被壓低,露出她兩隻眼睛。



  「昌東,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繫,只不過我暫時不記得,而你暫時不知道——想向前走的話,你是左腿,我是右腿,大家不應該互相坦誠嗎?」

  話是沒錯,昌東不動聲色:「那右腿先來。」

  葉流西半天才明白過來,她低頭悉悉索索,過了會扔了本小筆記本出來:「都在這了。」

  篝火已經熄了,昌東把營地燈轉了個向,順勢在她帳篷邊坐下。

  翻開第一頁,第一行寫——

  純天然,沒整容。

  這……是什麼意思?

  沒等他有微詞,葉流西已經解釋開了:「很多電視裡有啊,主人公失憶之後,被幕後操縱者整了容,用來接觸一些人,故意策劃陰謀……我肯定不是。」

  翻過一頁——



  身手還行,沒有套路。

  她又解釋:「就是,打野架的路子,我自己在網上看過,不是任何武術流派。」

  再翻——

  親人無情,或死了,朋友無義,或死了,男朋友不是東西,或死了。

  昌東看了她一眼。

  葉流西說:「要不然我丟了這麼久,怎麼就從來沒人找我呢,連尋人啟事都沒有一條。」

  她忽然興味寡然。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2
第 17 章 玉門(06)


  昌東一頁頁翻看。

  很明顯不是一天寫就,確實日積月累,用的筆不同,筆跡也時而潦草時而周正,有些條目甚至被劃掉叉掉,看來是覺得起初推理失誤。

  真的就是真的,昌東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傷,自己記述:前後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彈打的,像是鋼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狀的烙鐵烙的,她用筆把形狀畫下來,那圖醜且拙劣,像個凶悍的人臉。

  她在旁批註:哪個龜孫子燙我的,你等著,你他媽死期到了。

  昌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語氣涼涼的:「多大仇,打一頓就算了,還給我烙個疤,他要是以為我從此不敢穿短褲,那就錯了。」

  還難得看到她承認了自己有缺點,「早期審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紋身太醜了。



  那紋身,初次見面時昌東就看到了,有點像蛇,乍看還以為是手串,現在細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怪裡怪氣。

  翻完了,真是如墜雲裡霧中,看時腦子裡給出了很多時下小說裡才有的荒誕設想,譬如是不是借屍還魂,古人復活,兩世記憶……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東把小筆記本還給她,自己再隱瞞的話,好像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錯認成孔央,說一時恍惚不全錯,你跟孔央,身形是有點像。」

  都身材纖細,身高也差不多,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戀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細觀察,更何況當時是在晚上,隔著那麼遠,只一眼。

  葉流西等他下文。

  「但這身影出現,我確實不是很意外。」

  ——



  鵝頭沙坡子沙暴之後,昌東及時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機過來接孔央,司機住礦場,距離鵝頭兩個小時車程,據說那一晚,礦場也受到波及,風沙怒號,如同有鬼夜哭。

  司機擔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燒火燎往鵝頭趕,衛星電話沒打通,心裡覺得不太妙,路上就聯繫了救援。

  趕到之後,眼前所見讓司機瞬間腿軟:鵝頭不見了,那一片沙地幾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膝蓋忽然磕到什麼,扒開一看,是越野車頂歪斜的行李鐵架。

  整輛車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沒發現昌東,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時擴大搜救範圍,才在距離原鵝頭兩公里遠的沙坡裡發現他,他趴埋在沙堆裡,手臂拚命前伸,整個人昏迷不醒。

  搜救隊長覺得這已經是奇蹟了:這麼大的沙暴,車子那麼重,都被刮埋翻滾到沒找全,營地全部被推埋,至於人,能救出一個來,還是活的,實在相當難得。

  甚至在他醒來後,都很直白地對他說:「兄弟,這命老天給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積德。」

  醫院病床前,調查人員問起他詳細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風瓶突然猛烈碰撞,鵝頭被掐斷,我當時拽著孔央,想往車子那裡跑……」

  帳篷太輕,這個時候,只有車子靠得住。



  但剛跑了沒兩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頭,一輛車像玩具一樣,橫翻在他面前,隊員的尖叫聲被沙子沖散,再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情緒失控,說的時候兩手一直發抖。

  調查人員嘆息說:「你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先好好休息吧,我們目前還沒有放棄搜救……」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強烈的日曬和晝夜溫差,頭兩天沒找到,也就等同於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東半夜醒來,病室裡安靜極了,窗簾半拉,月亮溫柔掛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後,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看到高處的沙坡上,站立著數條模糊的身影。

  心裡有隱約的預感,覺得那是隊友,是孔央,他們死了,他們要離開。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虛弱地呢喃了聲:「孔央……」

  孔央回頭。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漸漸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

  沙塵暴要來了,零碎的砂石飛打在車身上,咯崩咯崩響,昌東的空帳篷裡灌滿了風,像個撐胖的風箏,拚命想飛走,又被地釘的繃繩緊拉住脫不了身。

  葉流西問他:「這事,沒對調查人員說嗎?」

  「怎麼說?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夢,還是當時真的醒過。」

  再玄一點說,還可能是生死之際親密的人之間存在著的心靈感應,孔央當時,是在向他道別……

  昌東幫葉流西把帳篷門拉起:「早點睡吧。」



  他滅掉營地燈,躺進逼仄的單人帳篷裡。

  搜救隊沒有發現孔央和其它隊友的屍體,這一度給了他荒誕的希望:也許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是從地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結伴離開了。

  冷靜下來之後,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麼柔弱,在沙漠裡,根本就捱不下去,還有,隊友裡有剛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為什麼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單車進了沙漠,到過沙漠腹地一些行將廢棄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這裡的當地人打聽關於沙暴的傳說。

  那些死在沙漠裡的人,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也許期待著,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車子停下,會看到不遠處的沙坡上坐著眼神悲傷的孔央,儘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儘管她只是一縷單薄的鬼魂。

  然而都沒有。

  那些出車的、放駱駝的、還有零星打獵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著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場沙暴過後,你會發現被風翻出的、不知道死於哪一年的乾屍;再比如這裡有著神奇的磁場,再先進的儀器到了這裡,也會失去效用。



  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家村」的村子邊,那個就著鹹鹼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齒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門關。

  ——我婆奶說哈,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饅(門)關,被風吹化了……

  ——但是那麼多年,從老久到現在,那個玉饅關,早就活了。

  ——半夜裡,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饅關好,不能到野地裡頭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會走到饅洞洞裡去。

  說到這裡,神神秘秘,乾癟的老嘴翕動著開闔:「玉饅關,也叫陰關勒……」

  ……

  風越來越大了,昌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厲的風聲裡,隱約傳來一聲槍響。

  ——



  昌東迅速翻身坐起,拉開帳篷門出來,風很大,沙粒在空中飛,有時斜擦過面頰,在臉上留下一兩縷尖細的疼。

  昌東站到迎風向,屈膝,側了身去聽風帶過來的動靜,葉流西也探身出來了:「昌東?」

  他示意她噤聲。

  仔細聽,有稀薄而隱約的哭喊,還有車身被重擊的金屬聲……

  昌東心頭一凜,回頭低聲吩咐她:「收拾東西,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帳篷邊,伸手抓提帳篷的斜撐架,幾乎連人帶帳篷提起來:「起來,出事了。」

  頓了一兩秒,拉鏈門拽開,肥唐幾乎是從裡頭滾出來的,夜裡突然被驚醒,再加上聽到那樣的口氣,恐懼尤甚:「東哥,出什麼事了?」

  「可能是搶劫,手腳利索點,趕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顧不上收拾了,所有東西摟起來,沒頭沒腦就往車裡塞,紮營時至少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粗暴拔營,兩分鍾就搞定了。



  回頭檢視有沒有漏的,兩條腿還像篩糠樣發抖。

  聽到昌東跟葉流西說:「可能是搶劫,也可能是盜墓的順便摟財,搶劫不走單,一摟一條線,我們這裡應該被踩過點,再待下去有風險。」

  有同行曾經跟昌東提過,羅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蹤,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賴無人區條件艱險,毀屍滅跡的事兒,人也能做——有些非法採礦的,或是盜墓的,心狠起來,會盯上過往的單旅,發筆外財。

  肥唐膽小,從沒經歷過這種場合,再加上風吹雅丹怪聲頻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心臟驟停:「東……東哥,我們報……報警嗎?」

  「可以啊,警察車開進來,估計要明天,還指不定能不能來。」

  肥唐哆嗦著嚥了口唾沫。

  從前老嫌城市裡擁擠,現在才知道,擠有擠的好處,出警都按分鍾計,可在這裡,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應你。

  葉流西問:「那現在怎麼辦?」

  「兩條路,第一岔開方向開車走,這裡空曠,但開夜車要亮燈,大晚上數里外都看得見,對方想堵你的話,活靶子;第二在這待著,人家不來沒關係,找上來的話,死靶子。」



  肥唐聽傻了眼,最後咬牙:「那開車走唄,都是四個輪子,不定誰快呢。」

  他們兩輛車都是四驅,跑起來未必輸。

  上車前,葉流西把刀拎出來,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紙包了鞘。

  見昌東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會打起來。」

  昌東心說:最好不要。

  ——

  車開上路,燈打出去一片黃霧,都是沙粒橫漂,車胎下頭,間或傳來鹽晶體被碾碎的聲響。

  怕什麼來什麼。

  肥唐最先發現情況的,手台裡的聲音都變調了:「操,東哥,後頭有車跟我。」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2
第 18 章 玉門(07)


  後車是堵,看來必有前車來截。

  昌東腦子裡已經過了幾個方案,葉流西倒也沒慌,甚至有點讓人牙癢癢:「要不把肥唐扔了,棄卒保帥,這車上的物資,反正也夠我們倆用。」

  肥唐氣急敗壞:「西姐,你怎麼能這樣,我們是一起的!」

  葉流西冷笑:「現在說『我們』了,說我壞話的時候,沒見你這麼團結。」

  肥唐想矢口否認,沒想到昌東忽然插了句:「你怎麼知道他說你壞話?聽到了?」

  他車速放緩,目光變深,一直注意週遭動靜,並不妨礙有心思攪嘴仗。

  葉流西說:「能背後說你,當然也就能背後說我,我不需要聽到。」

  昌東說:「也是。」

  肥唐差點氣暈了,心裡罵昌東豬領隊,又罵葉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婦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但不敢說出口,還是死跟昌東,看到車外後視鏡裡那輛幽靈樣緊綴的車,心裡一陣發寒,然後又發狠:媽的,昌東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開車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誰怕誰啊。

  前車終於出現了,兩輛,車光起得很突然,看來是對地形相當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見度這麼差的晚上、沙塵暴裡開盲車。

  遠光強且雪亮,兩束直直打住昌東車前擋,晃得人睜不開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瞇半睜間,看到對方車上有個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東西。

  不妙。

  葉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輛車,圈子包不圓,要不咱們沖吧。」

  肥唐也趕緊附和:「對對,沖吧東哥,360度方向呢,三輛車最多佔3度。」

  昌東說:「不行,有破胎釘。」

  這玩意兒,古代叫鐵蒺藜,兩根雙頭尖的鐵刺攔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釘,最初是用來把戰馬撂翻的。

  現在還有沿用,不過早進化了不知道多少級,有的自動遇壓彈出,跟他媽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繩綴結,方便收取——剛看到那個人影撒網一樣往外扔,昌東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三輛車這麼不緊不慢過來,確實只佔3度,但整個包圈裡,不知道在哪給他撒了釘,悍然衝出去,怕是輪胎要全廢。

  現在想想,鹽殼地啃車皮,至少還是一點一點,啃得含蓄溫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東停車,手台裡傳出的,儘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頭也停車了。

  越來越大的風裡,四輛車,在曠野裡沉默著對峙。

  昌東說:「這樣,我下車去聊,看能不能交個朋友。」

  葉流西說:「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話,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來,笑得溫柔無害。

  確實,如果想放狠話,深夜的荒漠裡,車上走下一個拎刀的神秘女人,這場景,是人都會先提防三分。



  昌東說:「你消停點吧,人家有槍。還有,能不能趴下點?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車上還帶個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為話說得順耳,葉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點,視線只跟擋風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來的自信,昌東懶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裡拿了包煙,打開車門。

  下了車,先兩手空舉,示意沒惡意,然後大聲喊話:「我走一半路,帶上煙,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給個火吧。」

  攔路的車裡,領頭的是輛陸風X9,後座的男人正對著小圓鏡子拿牙籤剔牙,聽到聲音,眼皮一抬,說:「呦,懂行的啊。」

  他順手從邊上摸過打火機,扔給要下車的人:「過去看看,要講點禮貌啊。」

  ——

  昌東目測和對方的車距,走到一半處停下。



  過了會,對面晃晃悠悠來了個人,黑瘦,臉上都是褶,看起來像個工地務工的,斜背著柄土槍,到了跟前,斜他一眼,問:「幹什麼來的啊?」

  這人脖子上掛了個對講機,上頭亮綠點,開著,對答應該是讓真正管事的人聽的。

  昌東抽了根菸過去。

  「收屍的,都不容易,能不能鬆鬆袋子敞個口,我做事,也不耽誤您發財?」

  有些人在羅布泊遇難失蹤,家屬很執著,會雇專門的人進來找,俗稱「收屍的」,確實不容易,一來死者為大,二來這樣的車沒油水,不是特別窮凶極惡的,都會放一碼。

  過了會,對講機裡有人發話:「給火吧,要兩瓶水算了。」

  這裡說的「兩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話,意思是撈點好處。擱別處,會說「要兩斤肉算了」,但在羅布泊,水最金貴,拿「要兩瓶水」來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機,給昌東點煙,點上了又接過來,銜進自己嘴裡,含糊不清問他:「車上有酒嗎?」

  「有幾罐黃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車邊走。

  葉流西半縮在車座上,看昌東跟對方聊上,又看到點煙的小火苗在風裡抖,覺得挺有勁的——有人能險裡過道,有人卻被扒得內褲都不剩,打交道的確是門學問。

  不過好像也不是很樂觀,那人怎麼過來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這什麼意思啊?東哥把我們賣了?」

  時刻想賣人的人,總時刻擔心被人賣。

  葉流西也搞不懂,不過「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的道理她還是懂的,再說了,不論輸贏,風度很重要,總不能人到了跟前,她還縮在車座裡犯慫吧?

  她撳下車窗,抓住車內的防滾桿借力,腰身軟滑,蛇一樣從窗口探出大半個身子,穩穩坐到窗沿,一手扶車頂架,身子微微斜後倚,半長的頭髮被風吹得遮迷了眼。

  燈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離,一身妖氣。



  那人猝不及防,抬頭看她。

  葉流西伸手把亂發拂開,問:「怎麼說啊,這到底是談攏了,還是沒談攏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轉身,拔腿就往陸風車跑。

  昌東眼見他扒著車窗口一通比劃,又接過一本冊子,刷刷翻頁。

  再然後,那個管事的人就下來了。

  ——

  那人四十來歲,個子不高,腦袋滾圓,眼睛狹長,挺一個大啤酒肚,像個長歪了的彌勒。

  自我介紹叫灰八,邊上人叫他八爺。

  他熟人一樣跟昌東打招呼,笑得熱情,眼角的河川紋裡簡直能游魚:「你好你好,幸會幸會。」



  昌東還沒來得及搭話,灰八已經繞過他了。

  有意思,是衝著葉流西去的。

  昌東跟過去,聽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該打該打。」

  一邊說,一邊真的往自己臉上不輕不重打了兩下。

  葉流西還坐在車窗沿上,眉頭皺起:「我們見過?」

  「沒有,這不就認識了嗎。西姐是趕路嗎?今晚風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葉流西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

  ——



  車子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處雅丹群落中央的大帳篷前頭,帳篷里拉了個燈泡,戶外的太陽燈發電機供電,所以電力特弱,裡頭有幾個留守的,正圍在一處打撲克,聽到動靜,掀開門簾出來接。

  肥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進來,覺得這一晚像在做夢:他還以為要打起來呢,怎麼轉眼間,就這麼和氣地「來坐坐」了。

  身後有人說:「讓一讓。」

  他趕緊讓路,看到有人抱著成箱的礦泉水、乾糧進來,還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碼打不開,商量著用鉗子把鏈扣給絞斷。

  估摸著都是搶的,再看帳篷角落裡,堆著鐵掀、鎬頭、斧頭、鎚子,肥唐不敢吭聲,緊隨在昌東和葉流西背後。

  灰八拖了幾張氈子過來,在燈泡底下借光,開了啤酒,一人發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紙杯灌花生、棗、杏子乾、瓜子,擺得滿滿噹噹,不過在這種地方,倒不覺得突兀。

  灰八話不停:「不好意思,今年開礦,連開兩個都是雞窩礦,實在沒盼頭,手癢了,就想走點外門子,黑燈瞎火的,又看不清……」

  葉流西打斷他:「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這個……怎麼說呢……」



  他遞了個相冊過來:「翻,對,再翻,就這。」

  昌東在邊上看明白了,上頭是葉流西。

  相紙膜裡是彩打的紙,類似照片,葉流西坐在鹽鹼灘上,穿白色圓領T-shirt,下襬塞進牛仔褲裡,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鏡頭,頭上戴了頂藏式的寬沿皮氈帽,旅遊區隨處可見的那種爆款。

  像個英氣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簽字筆的拙劣筆跡:西姐。

  前後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註,有寫「巴縣書記他兒子」,有寫「包線老闆」。

  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莫名其妙,昌東心里約略有點數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這樣,我們呢,也就討口飯吃,鑽空歸鑽空子,沒想著要跟國家作對,所以對那些經常在羅布進出的厲害角色,我們也會留意……」

  有些人點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專門打點過,交了「朋友」,當然要照顧。

  這冊子是私下裡、內部流傳開的,沒那麼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數,像《紅樓夢》裡小黃門獻給賈雨村的護官符:有心在碗裡撈飯的,都要認認臉,免得哪天衝撞上了,自討沒趣。

  葉流西說:「那關於我,有什麼說法嗎?」

  灰八答不上來,這冊子說不上最初來歷,聽說別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爾碰頭做個更新,並不是每一張照片他都知道背後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嗎,有幾個女人會那麼大膽子,在被劫的時候,還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泰然自若問:「到底談攏了沒有?」

  他以為葉流西故意嗆他,有點訕訕的。

  風好像比剛剛更大了,整個帳篷呼啦往一側歪。

  燈泡有點跳,灰八轉頭過去罵:「不會把插頭插緊嗎?」

  話音未落,燈泡就跳掉了。

  帳篷裡響起一陣鼓噪似的噓聲。

  ——

  黑暗中,昌東說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冊子了。」

  葉流西回答:「嫉妒啊?」

  畢竟「沙獠」是你,常走線的也是你,但上冊子的是我。

  昌東笑笑:「能讓這些人忌憚,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麼角色……老實說,你今天從車窗裡出來的姿勢,很囂張啊。」

  也很熟練。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6:03
第 19 章 玉門(08)


  帳篷裡罵娘聲一片,這些人長期依賴發電機和電燈,沒什麼實用的應急裝備,昌東瞧不上他們,也沒有把營地燈拿出來共享的意思。

  幾道手電光在大帳裡亂竄,有人猛敲發電機的大鐵殼子,過了會,灰八大罵:「頂個球用,天亮了再搞吧。」

  然後打著手電過來:「離天亮還早,幾位還趕夜路嗎?不嫌棄的話,就在這休息一下吧。」

  時區的關係,這兒天亮比北京時間要遲很多,荒漠戈壁本來就忌諱趕夜路,更何況外頭沙塵暴還刮這麼猛。

  昌東起身去車裡把地墊和睡袋拿進來,這帳篷擺大通鋪,十幾號人見地就躺——雖然不講究,男女畢竟有別,他把地墊鋪到角落裡,讓葉流西靠著帳篷邊睡,自己隔了段距離睡她身邊,算是分擋,再旁邊是肥唐。

  躺下之後,吵嚷聲漸小,大通鋪睡前必經階段,總會還有一小陣子夜話。

  肥唐像蟲子一樣,帶著睡袋向昌東身邊挪動,忽然躺進賊窩裡,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昌東一偏頭,感覺肥唐的呼吸都能噴他臉上,心裡嫌棄,訓了句:「睡過去點。」

  肥唐不動了,過了會小心翼翼,壓低聲音問他:「東哥,你說我西姐,是不是很有來頭啊?」



  「說不好,早讓你別惹她。」

  肥唐說:「我也覺得了。」

  灰八這樣的,手下有人、有車、還有傢伙,居然都對她客客氣氣的,這讓肥唐迅速推翻了攜獸首瑪瑙整容潛逃的設想,換位思考一下:別人要是偷了他半個香港,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報復?而且葉流西顯然已經對他印象不好了,不然也不會遭劫時說出「把肥唐扔了」這樣的話。

  原本以為無人區就是沒人、少水、缺肉吃,現在接二連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前路堪憂,能不能囫圇著出去都是問題。

  是真英雄要能屈膝,識時務方為俊傑。

  「那我現在好好表現還來得及嗎?」

  肥唐還真是鑽營功利到近乎實在,昌東說:「那看你求什麼了,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你老實,她也不會去整治你……」

  正說著,灰八忽然說了句:「哎,那個……我忘說了,幾位,晚上如果有什麼動靜,就當沒聽見好了啊。」

  葉流西回答:「那怎麼能行,萬一有人偷東西,開了車跑,我也當沒聽見?」



  灰八正斟酌著該怎麼說,角落裡有個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這旮旯邪門呢,尤其是大風沙的晚上。」

  又有個聲音吃吃笑著接口:「就是鬧鬼。」

  這倒新鮮了,頭一次聽到有人說「鬧鬼」的語氣,跟說「明天要出太陽」一樣稀鬆平常,昌東欠起身子:「什麼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颳大風的時候,你聽,嗚嗚的,鬼在哭哩。」

  「嚇死個人咯,那個聲音,就在我頭頂上,大家要死閉著眼哈,莫睜,就當聽不見,睜了就完球了……」

  昌東說:「你們住在雅丹群裡,雅丹不一直都是這樣嗎,因為土台的形狀太離奇,風吹過來,氣流在裡頭遇阻迴旋,就會出怪聲,這跟吹笛子、吹塤,一個道理。」

  一時靜默,灰八說:「嗐,你跟他們講這玩意兒……」

  他對手下這幫人太瞭解了,有內地混不下去過來打苦工的,也有當地放牧的,好多人認識的字不超兩位數,科學道理遠不如鬼故事來得淺顯易懂深入人心——有時候偷吃別人兩塊肉,也要往鬼身上賴。



  果然有人不服氣:「我還在晚上見過鬼火呢,還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風吹的?」

  昌東說:「這裡跟別處不一樣,土台裡很重的鹽分,磷、鉀微量元素也多,有時候風大,相撞起來產生反應,深夜裡就會有白光閃爍不停,這種現象,在白龍堆更常見……」

  葉流西覺得他是白費力氣,低聲說:「較這真幹嘛?反正也聽不進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並不給面子,那個沙啞的聲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曉得你們這些外地人的科學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這噶,說得跟你不一樣。」

  昌東笑笑:「你們是什麼說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裡頭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罰,城變成了廢墟,人都被埋在了廢墟下頭,他們心裡有怨氣,一直在地下哭,颳大風的時候,哭聲就會傳上來……我爺說,關上門,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勒,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這說法昌東聽過,有些書裡也會引用,屬於當地的民間傳說,他也不想再爭辯了,再多說,這些人估計就要抱怨了:「誰要聽你叨叨,莫睜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裡縮了縮,闔目睡去,魔鬼城嗚咽的大風,聽習慣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裡也捂得最暖和的時候,聽到身邊有動靜。

  往常,昌東並沒這麼警醒,但走線時,神經繃得跟平時不一樣,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體裡自然有根弦,會對異動生出感知。

  他艱難地半睜開眼,看到葉流西正從睡袋裡爬出來。

  昌東含糊地問了句:「你幹什麼?」

  葉流西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低聲說了句:「我去上廁所。」

  周圍的打呼聲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讓昌東幾乎羨慕。

  「非去不可嗎?」

  葉流西覺得他說的是廢話:「不然我爬起來幹嘛?」

  昌東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從睡袋裡坐起來。



  記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隊進沙漠,一個女隊員晚上說要去上廁所,一走就再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後來有人猜測說,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脫下褲子往那一蹲,就被吸進去了。

  大概受這影響,帶線的人有約定俗成的規矩:晚上想出去上廁所,必須兩人同行,尤其是女隊員,不能落單。

  葉流西當然不知道這規矩,見他也起來,覺得難以理解:「你起來幹什麼?」

  「我陪你去。」

  葉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廁所,你跟去幹嘛。」

  簡直開玩笑,他跟去了,她還上得出來嗎。

  「我會站遠一點……」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覺。」



  「那我也想去上廁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壓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說話了,眼睛盯住昌東背後的帳篷,面色不大對。

  昌東轉身去看。

  那一面的帳篷,外頭起了光,幽綠的熒火顏色,一團一團,在飄,風沙那麼大,都沒能把它們吹散。

  帳篷布漸漸打亮,像老式的電影幕布。

  一眾或重或濁的呼吸聲裡,葉流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這……這個是什麼,鬼火嗎?」

  有鬼火也不稀奇,這玩意兒又名磷火,有死人骨頭的地方,就可能會有,因為人骨中含磷,說穿了是個化學變化——早些年偏遠的農村,乾燥的夏夜裡,時常能見到。

  但問題在於,怎麼會都集中在一面帳篷外呢?



  葉流西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昌東也看到了,空蕩蕩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現了一隊駝隊的剪影,斜著一長溜,往帳篷頂的方向走。

  也不能說是剪影。

  昌東太熟悉了,雖然那些笨重的駱駝都只是黑乎乎的輪廓,但上面騎著的人,卻是皮影人。

  從皮子的透光度來看,應該是小黃牛皮,反覆水洗、推磨過,平展光滑,後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貼合得沒有絲毫空漏和氣縫,工筆重彩,牛皮膠混著礦植物顏料,顏色華麗飽滿。

  頭茬和軀幹四肢都是綴縫的,太過靈活,領隊的那個忽然轉頭——如果背後有挑線手,應該是使的翻腕挑線手法——轉頭之後,眼睛像是看著昌東的,眼眶裡的那個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下。

  再然後,幕布就全黑了,前後也不過五秒鍾。

  昌東僵了不動,腦子裡轟轟作響。

  是皮影嗎?是,典型的陝西東路皮影技法,形體較小,重刻工。



  不是嗎,也說得通,幕布上沒有若隱若現的線桿影,說明沒人挑線——什麼樣的皮影人能自己動,還向他轉眼珠子?

  半晌,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是……是我眼花嗎?你也看到了是嗎?」

  昌東低下頭,下巴蹭到她頭髮,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挨過來的,當然,也可能是他挨過去的。

  恐懼會讓人不自覺地想抱團。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半天才呼出濁重的一口氣,接著聽到她的心跳聲,還有他的,都越跳越紊亂:兩個人的反應都滯後,一切消失了,才知道後怕。

  他低聲說:「看到了。」

  帳篷的掀簾忽然被風吹張了一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往門口看。

  為了扛風,帳篷門的材質往往都重,常用厚毛氈子,底下還裹墜重物,但這也架不住有時風太大,會把門角掀開。

  靠門睡的一個人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又翻了個身。



  昌東問:「你想出去看看嗎?」

  ——關上門,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勒……

  葉流西說:「……那等會。」

  她從睡袋邊上,把自己的刀給摸出來。

  昌東知道她的腳現在不方便借力,半扶半架著她,小心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人——這些人大多還睡得香甜,有時候,過於清醒,耳聰目明,也不是什麼好事。

  ——

  掀開門簾出來。

  也許是因為雅丹土台太黑了,反而襯得空地處的夜色有點被稀釋了的白,風聲沒有先前大,昌東拿手電往帳篷周圍照了照,沒有腳印。

  葉流西打了個哆嗦,心裡有點發毛,回望那個黑魆魆的大帳篷,忽然覺得那裡才是最安全的。

  至少人多。

  她對昌東說:「我們回去吧。」

  昌東點頭,架著她往回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你還要不要上廁所?」

  她都忘記這事了,讓他這麼一說,下腹好像又有壓力了。

  葉流西轉頭看那些形狀猙獰的雅丹,心裡天人交戰:她顯然得走到一個較遠的雅丹背後解決問題,但出了剛剛那件事之後,她不想冒任何風險。

  「還有多久天亮?」

  昌東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日出時間:「大概還有兩個多小時。」

  葉流西艱難回答:「還是先回去吧。」

  她決定再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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