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懸疑] 西出玉門+番外 作者:尾魚 (全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2017-11-13 17:08: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225126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2
第 40 章 司馬道(09)


  但再問是什麼大功德,神棍就不知道了。

  「有的傳說,越傳知道的人越多,但這種的,越傳越少,就像羅布泊常說的水尾,水流流到盡,說絕就絕了。我記的這兩頁,就是從水尾搶下的最後兩滴水,估計現在都沒知道的了。」

  這語氣,聽著挺驕傲的。

  昌東問他:「為什麼讓我們別管,又說太危險?」

  神棍說:「首先,沒兩把刷子,別碰這些事……」

  葉流西在邊上哼了一聲。

  「其次,有個說法,說玉門關和陽關對生,本應叫『陰關』才對。那些披枷進關的人,再無蹤跡,其實是進關之後,陰陽斷絕,再也沒有人能夠出來。」

  昌東說:「那皮影人……」

  神棍強調:「請注意我的重音,落在這個『人』上,皮影人能叫人嗎?關內的真人是出不來的,出關一步血流乾呢,而且,如果最初設這個關口的用意是隔絕,你覺得外人可以隨便進嗎?」



  「哪怕是機緣巧合進去了,能出得來嗎?反正我打聽了那麼久,從沒聽說過後來有誰再進去過。這說明,有兩個可能:要麼進不去,要麼進去了,再沒出來。」

  「這還不危險嗎?進去了就再也見不到朋友了,我可是有很多朋友的。」

  肥唐在邊上撇了下嘴:這人這麼高冷,又不討喜,居然還自稱「有很多朋友」,他的那些朋友也真是口味很重。

  神棍能提供的,也就這麼多了。

  「我不認識你們,但既然通過柳七找到我,也算有點緣分,知道的,都跟你們說了……我能問一下,你們想幹什麼嗎?」

  昌東沒吭聲,倒是葉流西,忽然湊過來,字正腔圓:「進關。」

  神棍說:「那怎麼可能……」

  葉流西一手撳掉了電話。

  昌東和肥唐都看她。



  葉流西奇道:「幹嘛,這人拽得二五八萬的,我一聽就煩。再說了,他不是說,知道的都跟我們說了嗎,肚裡都沒貨了,還跟他廢話幹嘛。」

  昌東說:「你就這麼確定……以後不會再要他幫忙了?」

  肥唐也緊張地盯著手機看:「是啊西姐,買賣不成仁義在啊,好不容易才通過我好友申請,別把我給踢了。」

  葉流西說:「……多大點事,申請個新號再加唄。」

  ——

  繼續上路,昌東一路都沉默,和丁柳他們重新匯合之後,他放肥唐下車,然後和葉流西換座:「你幫忙開一段,我要想點事情。」

  葉流西坐上駕駛座,低頭扣緊安全帶,隨口問了句:「開車不能想嗎?」

  「開車要專心。」

  葉流西沒敢提自己經常一邊開車一邊聽戲還同時忙東忙西的事,心裡覺得他太死板,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人挺給人安全感。



  黑色山茶這事,真的挺毀昌東的,他其實足夠仔細,一點都不大意。

  但估計洗不清了,不是因為沒底氣,而是因為那些對他口誅筆伐的人,早不關心這事了。

  落井下石容易,只要扔塊石頭,撈起來卻要彎腰涉水,所以很多人不撈,只當沒扔過,反正有水蓋著。

  葉流西嘆氣。

  手台裡,肥唐在放歌,自己還跟著哼。

  「喜羊羊,美羊羊……別看我只是一隻羊……」

  葉流西沒好氣:媽的,把他從寵物狗往狼調教,現在才坦白自己是羊。

  昌東關掉手台。

  「我說,你聽,不用看我,看路就好。」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我沒準備看你。」

  這路景單調,一成不變,看多了讓人想打瞌睡,有人聊個天挺好,提神。

  「我剛仔細想了想柳七說的,還有神棍講的……到了司馬道,可能還不算進了玉門關。」

  葉流西點頭,她也有這感覺:「那司馬道算是什麼?」

  昌東說:「古代想進個城,不是一推門就能進的,要爬金鑾殿,還得走幾十級台階。司馬道也許是進玉門關的必經之路,好比走廊、前院,說什麼都好,總之是個界定模糊的過渡地帶。」

  「記不記得,肥唐上網搜過,有個偷拍你背影的自駕車司機,半夜上廁所的時候,也被莫名其妙推了一下——按照時間推算,恰好是在你開著貨車經過之後。」

  葉流西有點回過味來了:「也就是說,他之所以遇到怪事,是因為我在附近?」

  昌東點頭:「確切地說,是因為你打開了風頭……我們假設你每次進關,都要經歷血、風頭、沙暴、司馬道這幾道固定的程序。」

  「血的味道在於吸引或者召喚,類似於叩門。」



  「風頭生出沙暴……你注意到沒有,哪怕你是白天流的血,沙暴也是晚上才發生,這其實是障眼法,黑夜的沙暴裡,人很難看清,丟了人、丟了車、迷失了方向、發生了怪事,都好解釋。」

  「那個鬼駝隊,在胡商的眼皮子底下,一晃就沒了——可不可以解釋為,風沙太大,那個胡商迷了下眼,或者低了下頭,只這瞬間功夫,駝隊進了關門?」

  「再說回玉門關,上次我們聊過,玉門關出現的時候,覆蓋了現實世界的某些區域,類似兩張膠片疊合在一起,難保有些人恰好就處在這個敏感的區域裡,比如那個自駕車司機,再比如恰好和你一起紮營的我們。」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肥唐被觸手拖拽,那個司機被推,還有喬美娜的車門被拽開……」

  昌東嗯了一聲:「像不像是某種保障機制,驅趕那些誤入的人,讓他們害怕、離開,甚至口口相傳,提醒後來人避開這些詭異的地方?」

  像,肥唐被嚇得屁滾尿流,隔天早上就想跑,只不過沒找到路而已。

  昌東沉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關門在哪,不過可以確定,如果以關門為中心的話,我們的營地在外圍,因為那裡只是偶爾發生怪事,並不激烈;而司馬道已經算是重要區域,那裡埋著皮影棺,還出現過奇怪的眼睛,只攻擊我,不攻擊你。」

  葉流西笑:「因為我是關內人吧,不管是觸手還是眼睛,都對我網開一面。」

  昌東不置可否:「還不能下斷言,神棍說了,設置關口的用意是『隔絕』,歌謠裡也說『出關一步血流乾』,截止目前,關內出來的人,我們只知道皮影人……如果你真的是關內人,一定也很特殊。」



  葉流西說:「不一定啊,也許我是進化過的皮影人呢,今晚睡覺,我准許你看我,摸也可以——幫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成了衣服裡硬紙板的牛皮人,眼珠子還會轉。」

  昌東說:「你應該不是。」

  葉流西瞥他:「為什麼?」

  「皮影人不吃不喝還有錢,為人低調又內向,你哪條都對不上。」

  ——

  下午,車近白龍堆,補給車確認了物資接收點的位置之後,掉頭折返。

  昌東帶隊,循著早已雜亂的轍印,又進白龍堆腹地。

  丁柳第一次看到灰白色的魔鬼城,覺得滿目莽莽蒼蒼,分外新奇,忙著自拍,拍完又跟高深發脾氣:「怎麼沒信號?發不了朋友圈,隨身wifi呢,也用不了嗎?」

  葉流西覺得,高深真是上輩子欠丁柳的,陪著小心,再怎麼被訓斥都默默消化。



  肥唐則多少有點戰戰兢兢,昌東不想他這麼提心吊膽,覷了個空子把他拽到一邊:「不會有事的,出事前我會通知你。」

  肥唐瞪大眼睛:「東哥,這都能提前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還有,你儘量待在營地吧,這裡比較安全,不用跟我們出去。」

  肥唐瞥了一眼丁柳那邊:「那兩個呢,會跟你們出去嗎?」

  昌東默認。

  當然會,她們是「資方」代表,又存心生事,必然亦步亦趨,很難甩脫。

  「那……我一人留營地啊?」

  沒兩全的法子,昌東不想多說:「你自己選吧。」

  ——



  三輛車,雖然離得近,但涇渭分明兩撥人:昌東這邊撿石塊壘火台生火做飯的時候,那頭在吃餅乾、牛肉乾、喝啤酒,不說還以為來郊遊的。

  吃完飯,肥唐坐在營地燈邊看書,他事先知道進來會無聊,特意帶了幾本,密切結合這一趟的需要,什麼《中國古代金銀首飾》、《民間服飾》、《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

  昌東照例打開皮影戲箱,給已經綴結好的皮影人裝桿,這算是最後一道工序,裝畢一挺桿,這皮影人才算是活了。

  眼角餘光瞥到葉流西過來,就知道勢必又要被她挖苦。

  果然。

  「為什麼都是皮影人,剛剛那個桿裝在脖子後面,這個要裝在胸後面?」

  昌東耐心解釋:「這個是旦角,桿裝在胸後面,胸線會挺,更好看,但那個是生角,裝在脖子後面,昂頭,比較精神……」

  「都什麼人,就喜歡看女人挺胸。」

  昌東:「……因為男人挺胸不好看。」



  葉流西忽然瞥到不遠處的丁柳:低著頭,像在玩手機遊戲,但總忍不住看這頭。

  她湊近昌東:「我在這,小妹妹不好意思過來,我給你們挪地方。」

  她拍拍屁股起身,轉場去肥唐那待著,肥唐有點怵她,看書看得更認真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我正在努力求知」的光芒——

  唯恐她挑自己的刺。

  昌東沒吭聲,繼續忙自己的。

  過了會,丁柳果然過來了,拿著洗漱杯,頭髮隨意地用抓夾夾起,臉頰邊掛下幾縷,問昌東:「可以借點熱水嗎?涼水洗太冷了。」

  怯生生的,禮數週到,小姑娘家,戲也挺多。

  昌東起身,倒了熱水給他,丁柳道了謝,又走了。

  肥唐看書看得眼澀,一抬眼看到這一幕,說:「呦,又換造型了。」

  葉流西斜了他一眼:「印象挺深刻啊。」

  「是啊,前後有反差,容易吸引人注意,開始狂野,然後學生妹,現在挺可愛的,其實西姐,你也應該……」

  葉流西陰惻惻的:「應該什麼?」

  肥唐終於意識到說漏嘴,舌頭有點擼不平了:「換……換點造型,會讓人耳……耳目一新……」

  葉流西說:「我不用換造型,我虧就虧在長得美,換任何造型,人家都只會看到美,懂嗎?」

  肥唐不敢說話,過了會抓牙杯:「西……西姐,我出去洗漱了。」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是全國三屆武術冠軍,她美,西安還有文物鑑定評估委員會。

  葉流西瞪著肥唐走遠,目光收回,看到昌東過來,手裡還拿著抽血針頭和膠管。

  媽的,又來抽她血,非得刁難他一下……

  昌東忽然扔了什麼過來,葉流西抄手撈住,送到眼前一看,是單粒裝的和田紅棗,個頭有小雞蛋大,暗紅色的棗皮帶光,應該是新棗,賣相好看,不皺巴。

  她眼皮微掀:「幹嘛?」

  「給你補點血。」

  葉流西撕開包裝,拿出來咬了一口,肉厚,瓷實,軟甜裡帶香。

  於是把手遞給他。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3
第 41 章 司馬道(10)


  不疼,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然後針管裡血色鮮紅。

  昌東只抽很少,很快拔出,似乎在斟酌著什麼,推閥很慢,一粒粒血珠自針頭泌出,滴落地上。

  「流西,待會……幫我放倒那兩個人。」

  葉流西瞥了一眼丁柳那頭:「為什麼?」

  「怕他們出事,又嫌他們礙事。」

  葉流西揭起蓋住針眼的棉球看,白色的棉球上,只染了一丁點血。

  她說:「你總要出去的,到時候對柳七怎麼交代?人家給了錢,結果一進來,你就把他的人放倒了。」

  不遠處有嘩嘩水聲,肥唐開了車載淋浴頭,但用得很省,只沖了臉,然後伸手抹掉水,臉上滴水,表情酣暢,被營地光一打,眼睫毛上掛的水珠都生出光暈來。

  昌東往那裡瞥了一眼,略側了側身,把針管攏進袖口:「那你的意思?」



  「要退出,也得是他們自己主動退出,咱們才不落口舌。要我說,就讓他們進,被嚇退了賴不了人。」

  「再說了,丁柳幫柳七看了三年場子,沒點腦子膽色,做不來這事;高深被派來保護她,一定也不是弱雞,他們要是不怕,我們等於多了幫手,不是挺好嗎?」

  聽著有點道理,昌東也覺得這樣比較周全,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是跟這樣的人結隊,有點煩。」

  葉流西說:「哪能事事如你意啊,家庭和睦,父慈子孝,朋友個個兩肋插刀,情人長得漂亮還溫柔懂事,連臨時結隊的人都要忠肝義膽……你是有多大運氣?」

  「你以往帶隊,隊友也不是個個都省心吧,總有刺頭的那種,難道個個都踢了不要?調教唄,單靠天上掉,幾時能掉來你滿意的……看肥唐,現在是不是比從前順眼多了?」

  昌東看向肥唐。

  肥唐正甩著手上的水過來,哼著小曲,心情不錯,一抬眼見到昌東看他,有點奇怪:「東哥,有事?」

  昌東說:「要撒尿趕緊。」

  肥唐瞬間意會,撒腿就跑。



  ——

  風沙來的時候,兩頭都已經就寢了,為了方便空氣流通,昌東把貼近雅丹避風一側的車窗開了道口子,罩上天窗罩。

  這樣一來,車內是不悶了,但沙粒的擊打聲清晰而密集,葉流西睡得不實,恍惚中覺得這聲音助眠,一個激靈醒過來,又覺得怪吵人的。

  她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的車內頂,一時間百無聊賴,又覺得睡的地方逼仄狹窄,負氣似的翻了個身,胳膊不經意就越過了垂下的布簾。

  手背忽然碰到昌東的手。

  葉流西心裡一跳,手指立時微蜷,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覺得他手有點涼。

  過了會,她腦袋從簾子底下鑽過來,一手幫他把蓋毯掀起,另一手輕輕把他的手推了回去,然後掖好毯子。

  做完了,覺得不甘心,想了想,對著昌東低聲說了句:「我人好吧?」

  這才悻悻躺回去。



  ——

  大概是前一晚沒睡好,第二天一早,明知道昌東和肥唐他們都起來了,還是困得不想起,勉強睜眼,看到外頭鋪天蓋地的沙土顏色,更覺得這床賴得理所當然。

  反正天氣不好。

  過了會,聽到肥唐咕嚕嚕漱口,間或跟昌東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好像又在說丁柳。

  「剛看到她化妝,這裡來來回回就幾個人,化給誰看啊……」

  昌東語氣淡淡的:「小姑娘家,愛美吧。」

  肥唐不傻:「我看不是,她一肚子心眼,對那個高深愛理不理,也不正眼看我,就跟你說過話……啊,東哥,她不會是……」

  昌東不想繼續這種話題:「這個年紀,多點心思很正常。」

  葉流西坐起來,嘩啦一聲把隔簾拽開。



  昌東和肥唐都回頭看她。

  她也不看兩人,低頭把蓬亂的頭髮夾好:「有那個精力,放男人身上,無不無聊?要是我……」

  她一抬頭,笑得粲然:「就去稱王稱霸。」

  說完了,抓起牙杯,洗漱去了。

  回來的時候,火台已經又燒起來了,昌東下了掛面,配菜還挺豐富,蝦皮、紫菜,還有菇片,水滾了之後落點鹽,香氣四溢。

  高深過來的時候,都忍不住看了兩眼:他和丁柳早上吃了夾心的餅乾,那玩意兒,乾、涼,吃多了死甜,還膩得慌。

  他問昌東:「小柳兒讓我問你,今兒有安排嗎?」

  語氣裡有敵意,他跟丁柳一個想法,總覺得昌東他們正事不做,故意拖延,只會耍人兜圈子。

  昌東頭也不抬:「有,吃完飯,去給灰八收屍。」



  這回答出乎意料,高深愣了一下,轉身回去了。

  葉流西在昌東身邊坐下,掛面恰好滾開,昌東抽了柴火讓火自滅,把面分進帶把手的飯盒裡,各人自取。

  葉流西端了一碗,看到熱氣直冒,小心吹了兩口,問昌東:「待會就出發?」

  昌東點頭:「白天做事,會安全點。」

  這話在理,所有怪事,都出在晚上。

  吃完了,肥唐主動洗碗,在這兒,一切從簡,拿紙巾把碗擦乾淨,再用燒開的水燙一遍就好。

  葉流西正把風鏡和裝備撿出來,忽然聽到昌東叫她:「流西,你過來一下。」

  抬頭一看,昌東站在越野車邊,後車廂半開。

  葉流西走過去,第一眼就看到捲成一團的屍袋,還以為昌東要說收屍的事,哪知道他手從疊緊的屍袋間隙中伸進去,拿出來一把手槍。



  葉流西說:「叫我過來,就是要把我槍決嗎?」

  昌東笑,掂了下手裡的槍:「我也不常用,讓柳七幫忙搞的,以防萬一……流西,你應該真的是關內人。」

  「為什麼?」

  「我覺得,正常社會形態下長大的姑娘,就算不屑於去討好男人,大多也就是討好自己……問一百個人,也沒有一個人會答稱王稱霸。」

  最多是有政治訴求,要為民請命,畢竟早不是逐鹿中原的時代了。

  他倒轉槍口,把槍遞給她:「會用嗎?」

  葉流西接過來:「好像……用過,但沒有特別熟悉的感覺,給我的?」

  「嗯。」

  「為什麼?」



  「總覺得,如果真的進了關,裡頭……會比較亂。」

  就因為她說了「稱王稱霸」嗎,也許隨口說的呢,葉流西問他:「那你有嗎?」

  「有,這一把你留著防身。」

  葉流西嗯了一聲,隨手撩起襯衫後擺,把槍插進腰後,動作很熟練。

  她腰很細,屬於細而有力的那種,那裡的皮膚呈蜜色,很健康,腰線圓柔,臀挺翹結實,襯一把槍,有一種奇怪的硬朗和性感。

  襯衫的後擺一起一落,很快遮住了。

  昌東移開目光。

  葉流西問他:「我們進去,都坐你的車嗎?」

  ——



  肥唐選擇跟車,說死也不願一個人留守,葉流西攔著門不讓上,一定要他保證出了狀況不哭不鬧不哆嗦。

  肥唐滿臉通紅地做了保證。

  丁柳卻不願意坐昌東的車,跟高深發脾氣說:「我們自己沒車嗎?幹嘛擠他的?」

  估計是心氣高,受了兩次冷落之後惱了。

  昌東無所謂,直接開車帶路,越往腹地去,路越不好走,高低不平,很考驗車技,高深的車很快落在了後面,葉流西很唏噓,覺得高深指不定被丁柳埋怨成什麼樣子了。

  在車裡一說,肥唐一點也不同情:「這還不是願打願挨的事嘛,要我說,丁柳也別囂張,感情跟錢一樣,不經耗,哪天高深忽然頭腦清醒了,她哭著喊著也拉不回來。」

  ……

  葉流西一路留意看路邊的記號,幾次停下認路,終於找到埋灰八的土台,高深的車到了之後,昌東扔了把工兵鏟給他:「挖吧,就這。」

  高深單手接住:「就這?」



  「是,挖到下頭要小心,別傷著屍體。」

  高深捲起袖子開鏟,丁柳坐在車上看了會,下來拿手機拍照,昌東從車後廂解了三個屍袋出來,平鋪地上。

  過了一會,似乎有些跡象了,高深挖得更加謹慎,到了後來,工兵鏟扔下了不用,拿手去硬撥浸了血的土泥。

  葉流西低聲提醒昌東:「你以後要是跟他對上,提防他的手……手上一定練過。」

  三具屍體終於被起出來,板結的帶血沙塊緊緊黏附住頭臉,很難剝離,看起來都怪形怪狀,高深將屍體裝進屍袋,全部壘進後車廂。

  丁柳有些嫌惡,想到這車裝過死人,晚上可怎麼睡得進去。

  她抬頭看昌東:「接下來呢?」

  昌東示意了一下前方:「繼續走。」

  ——

  再走了一段,又一個沙土土台遙遙在望。

  昌東停車,吩咐葉流西和肥唐:「你們下車吧。」

  肥唐不明所以,推開門就跳了下去,葉流西問昌東:「你行嗎?」

  「行。」

  「安全帶系好了?」

  昌東笑:「放心吧,沒事的。」

  葉流西說:「要是真沒事,就不會讓我下車了。」

  她開門下車,退開兩步,衝著車子招了招手。

  昌東環視了一下週遭的地勢,慢慢將安全帶又收緊了些:好久不做玩家了,有些手生。

  丁柳在後頭看到葉流西她們下車,還以為又到地方了,剛想讓高深也停,忽然看到昌東的車瞬間加速,疾馳而去,在距離一個土台極近處驀地大漂移橫掃,車屁股後頭沙土如濃煙翻滾,車身掃出一個大扇形,重重撞塌土台一爿。

  丁柳還以為是車禍,失聲叫了出來,高深看了她一眼,說:「沒事,他那車是改裝過的,估計故意這麼撞的。」

  果然,一片煙塵裡,她看到昌東推開車門下來,一直拿手掃開面前的土灰。

  丁柳鬆了口氣,過了會斜眼看高深:「那你能這麼玩嗎?」

  高深說:「小柳兒,這是一行歸一行,人不能樣樣會……」

  丁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能唄。」

  ——

  沙塵落定,沙台半塌,可能是撞的角度刁,那口皮影棺,居然有大半滑落了出來。

  還是漢代畫像磚風格的畫,但這一次,畫的不是披枷進關了。

  棺身上,明顯的宮樓殿宇,一個帝王裝扮的人掩面而泣,兩盞幽幽宮燈,細骨伶仃,隔著一面拉起的幕布,有個宮裝的女子也在低頭拭淚。

  葉流西拉肥唐過來:「這畫的是什麼?」

  肥唐說不出:「這個……一男一女,在哭,這個男的應該是皇帝,這是……在給妃子賜罪吧?」

  如果沒有那道幕布,倒也還像。

  昌東搖頭:「不對,這是漢武帝,在給李夫人招魂。」

  皮影濫觴於此,哪怕對皮影稍知皮毛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昌東示意棺面:「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死了之後,他鬱鬱寡歡,有術士招來李夫人魂魄,但言明只能隔著幕布相見,這幅圖,講的就是這件事。」

  說著湊近棺面:「這裡還有字。」

  六個字,古體,肥唐認得這形制:「這是小篆,漢初時通用的,這是……」

  第一個字如同水流,第二和第四個字不認識。

  他只能認得第三、第五和第六個字,因為和現代的字體寫法幾乎一致。

  xx骨x東魂。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5
第 42 章 荒村(01)


  認不出來就算了,葉流西不在乎,不就是幾個字嘛。

  棺材半脫半歪,不方便開棺,昌東招呼肥唐:「幫我搬一下。」

  認不出篆字,肥唐覺得自己價值大跌,如同股票k線,隨時等待機會抬頭,所以搬得分外賣力,連額頭上都青筋暴起——

  只是搬著搬著,忽然覺得不對勁。

  天暗了。

  不是黑,是暗,半天上雲頭翻滾,都被染成了老薑黃的沙色。

  肥唐雙腿發顫,想起自己上車前的承諾,吞嚥了口唾沫強行穩住。

  倒是丁柳,咯咯笑著跑過來,說:「我操,牛逼啊。」

  她拿出手機拍視頻,又轉回來自拍,對著鏡頭說:「沒見過吧。」



  如果有網絡,她怕是會直播。

  這就是初生拧≠不怕虎嗎?肥唐又是嫉妒又是自慚形穢,用力撐了下棺材角。

  昌東抬頭看天,說了句:「看來任何時候,它們都不喜歡這棺材被打開。」

  葉流西將袖口挽了挽:「放下,我來吧。」

  她走到近前,手攀上棺沿,深吁了口氣,猛然掀開。

  應該沒大的異樣,肥唐看到,她只是皺了下眉頭。

  他搶在前頭飛奔過去,只低頭看一眼,馬上大吼:「明!明朝!」

  絕對不會錯,他昨晚還在看《民間服飾》呢。

  他指給大家看:「看見沒,網巾,明代成年男人用來約發的;直身衣,跟道袍似的;還有這個,穿的皮札子,絕對的!」



  其實不用他強調,沒人想過懷疑。

  葉流西只覺得好笑:「這是唐宋元明清都要來一遍嗎?」

  丁柳給棺內拍了張照,預備著回去給柳七看:「我乾爹說,你們上次開了唐棺,這次又是明朝的嗎?怎麼連點陪葬的東西都沒有?」

  昌東說:「我們叫它皮影棺,只是順口,這不是棺材,只是像而已。」

  他低頭翻檢了一下皮影人的數量,又是九個,除了服飾裝扮,和那個唐棺,並沒有太大不同。

  昌東蓋上棺蓋:「那個神棍說,鬼駝隊的故事,傳了幾百年,看來還不確切——也許自漢之後,各個朝代都有,或者說,玉門關內外,一直留有一條道,互通有無。」

  一列駝隊,九個人,看似不少,但轉念一想,前後兩千餘年,關內關外,如果真的兩個世界,這駝隊,不啻於一根懸絲,一脈弱流,哪怕前仆後繼,又能輸送多少東西?

  他把葉流西叫到一邊:「記不記得你的那個照相機?」

  記得,海鷗牌,八十年代通用,現在已經是老古董。



  「我們用的東西,更新換代快,幾年前還用摁鍵的手機,現在差不多都是觸屏智能,一是有這個需要,二是物資水平極大豐富,可以滿足這需要。但是關內如果真的有人、不產物資、大部分依賴補給的話,情形會不同。」

  物資貧瘠的年代,什麼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碗砸碎了都捨不得扔,要找箍碗匠鑽眼、釘鐵扒,油泥抹平了裂縫之後,又能穩穩當當舀水盛湯。

  葉流西說:「你覺得關內有人?」

  昌東回答:「不止有人,是有個世界。」

  不是很太平,有點亂,法紀不行,也許弱肉強食。

  物資匱乏,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可能會有時代的錯亂感:老式明清的雕花床上,貼本世紀金曲歌手的海報,50年代的搪瓷茶缸邊,擺80年代的老相機。

  那條駝道,是吸附在關外社會身上的細血管,一點點帶進關外的變遷,只是這變遷無法普及,把關內世界滲透得扭曲離奇。

  葉流西皺眉:「那些當初進關的人,活了這麼久嗎?」

  昌東說:「不排除這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早就死了,不過有男有女,足以繁衍。」



  大概是兩人私聊的時間有點長了,丁柳和高深明顯不耐煩,肥唐也朝這頭探頭探腦——

  終於逮著個昌東看他的機會:「東哥,剩下的那些……你還撞嗎?」

  昌東抬頭看天,離日落還有很久,但這頭頂的天色,跟暮色也差不多了。

  葉流西也抬頭看天:「能撞一個是一個吧……我去給你鎮車。」

  ——

  撞完第二個,雲頭幾乎成了黃黑色,團團滾滾,丁柳到此時才有了幾分怯意,也沒了拍照的興頭,不自覺地朝高深身邊縮,高深打開強力手電,光柱照不了太遠,偶爾晃神,覺得雲頭像擠眉弄眼的扭曲臉面。

  他頭皮有點發麻,朝昌東大叫:「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昌東正半蹲在皮影棺前,伸手拂撥開棺身積堆的浮沙:「七爺跟你們怎麼說的?帶你們出來,本來也不是遊山玩水的。」

  高深閉嘴了,柳七確實交代過:跟緊點,別大驚小怪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有好處就撈,實在扛不住就撤。



  但丁柳私下跟他說了:「要撤你撤,我才不會扛不住事讓乾爹笑話。」

  棺面上又是一幅,這次是在丹房,爐火熊熊,丹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帝王模樣,可能還是漢武帝,另一個是個老道,手持浮塵,也不知道在跟皇帝講什麼。

  肥唐搶著說話:「這個我知道,漢武帝跟秦始皇一樣,喜歡求長生,這是在煉丹。不過漢武帝可比秦始皇腦子靈光多了,最後自己醒悟了,還親口承認自己是被那些方士騙了,說自己是『向時愚昧,為方士所欺』呢。」

  開棺。

  不用肥唐說,葉流西都看出是異族服飾,肥唐也認不出來,猜測說,中國有幾個朝代,河西是失守的,比如宋朝,那個時候,這周圍不是回鶻就是吐蕃西夏,鬼駝隊想出入不引人注目,得換少數民族衣服吧。

  這倒側面佐證了,昌東說的是對的,鬼駝隊一代又一代,混跡在不同時世的人群之中,採購置物、錢來錢往,一如普通客商。

  變故發生在第三次去撞沙土土台的時候,有葉流西鎮車也不管用了——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擱這個時區應該是艷陽高照,周圍卻濃黑如墨,車子橫飆到一半,車身驀地側歪,像是被什麼頂起,一邊的車輪驟然騰空。

  昌東沉聲說了句:「抓緊。」



  葉流西一把抓住防撞桿,再看前方地面,頭皮一陣麻,車子側了40度角不止,她掌心出汗,滿心等著拿身體去承受車子倒翻的那一震——哪知道耳邊轟鳴聲不止,車子就這樣側著只憑邊輪開了出去,然後在空地處轟然旋身拗正。

  葉流西耳邊嗡嗡的,有些口乾舌燥,遠處,肥唐和丁柳他們都呆呆的,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呆:「你剛用兩個輪子開的車?」

  昌東嗯了一聲。

  葉流西想問,能不能再來一次。

  那一瞬間,失去重心,像是有電流從頭皮一路延過脖頸、脊柱,又像是魂被甩脫出去,覺得好刺激。

  昌東指了下前方:「你看。」

  車燈的盡頭處,是一米多高的沙堆,堆面上,越野車輪胎的側印清晰可見。

  葉流西反應過來:「剛才是……」

  「沙子突然堆頂,把車架空,跑得慢點,大概要翻車……我們還是別開棺了。」



  一來,的確危險,他們已經很運氣了,灰八可是連棺蓋都沒打開,就被削了喉。

  二來,雖然這皮影棺跟傳統意義上的「棺材」相去甚遠,但那皮影人,的確曾經像常人一樣,穿衣戴帽、進關出關、做買賣睡覺,如今被沙土掩埋,逝者有尊嚴,他也不想擾人安寧。

  葉流西嗯了一聲。

  ——

  一行人趕在真正天黑之前回到營地。

  收了灰八的屍,是件大事,丁柳想給柳七報備,但信號全無,於是過來找昌東,問他:「明天能出去一趟嗎?到了外頭信號好的地方,我打電話,讓人來收八叔的屍。」

  肥唐也趕緊附和:「如果有信號,我可以上網查一下篆字轉換器,就知道那棺材上寫的是什麼了。」

  昌東默許,到了明天,這裡應該會再次恢復正常。

  這一趟進來,多開了兩個棺,貌似有收穫,實則沒有太大進展。



  ——

  大概是因為白天勞累,這一晚,兩邊都歇得早,昌東躺下了,卻睡不著,聽外頭風聲漸息。

  這裡不颳風的時候,分外安靜,月色漸漸明上來,車裡都進了明澄澄的光。

  隔簾也成了半透。

  昌東看著簾子發呆,直到忽然意識到,簾身上正映著淡淡游移的綠色。

  他動作極輕地坐起,慢慢將隔簾撥開些。

  車窗外,不遠的地方,正有一抹幽碧色的鬼火,飄飄遊游往遠處去。

  奇怪的是,它不是鬼火樣的一簇,偶爾會拉長,忽然又像被稀釋,光散得很開、很弱。

  葉流西的聲音忽然傳來:「你幹什麼?」



  大概是把她弄醒了,昌東噓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葉流西坐起來,看了會之後,低聲問他:「看看去?」

  怕吵醒肥唐,兩人從撳下的車窗裡鑽出來,穿上鞋子之後,沿著鬼火飄逝的方向一路跟過去。

  跟著跟著,那叢鬼火忽然不見了。

  葉流西猝然止步,好生失望:「怎麼會突然……」

  話還沒落音,那叢鬼火又出現了,只是這次,頭大身子小,像是半空游曳的蝌蚪。

  葉流西奇怪:「鬼火還能變形?」

  昌東點頭:「可以,但……不是這麼變的。」

  他屏住呼吸,疾步跟過去,快近前時,忽然冒出個念頭,揚手拍了過去。

  那一叢鬼火立時不見了。

  葉流西嚇了一跳:「你拍它……燒到了嗎?」

  怎麼說也帶個「火」字呢。

  昌東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鬼火。」

  鬼火說白了就是磷火,質量非常輕,所以老一輩說,遇到鬼火,不要說話,也不要走動,因為最輕微的空氣流動都會把鬼火給「吸」過來。

  「那是什麼?」

  「有點像……小咬。」

  那是羅布泊的一種蚊蟲,夏日常見,體量非常小,翅膀張開都不到一毫米,從前的科考隊最煩這玩意兒,一旦遭遇,成群的小咬圍著人的耳孔、鼻孔、臉亂叮亂咬,一團黑霧樣嗡嗡嗡,抹了防蚊油都無濟於事。

  但現在都快冬天了,而且,從來沒聽說過小咬還會發出鬼火一樣的光的。

  鬼火又出現了,越飄越遠,向著司馬道的方向,漸成消淡的煙。

  昌東忽然冒出個念頭。

  這些小咬,是玉門關內飛出來的嗎?按照時間推算,異像要消失了,它們是不是在……飛回去?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6
第 43 章 荒村(02)


  跟葉流西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就跟上去看看咯。

  昌東覺得,自己的膽子都是被她硬生生逼出來的:「你有怕的東西嗎?」

  「有啊,窮。」

  倒也沒錯,有些時候,窮比鬼可怕。

  兩人跟著小咬,時走時停,那一大群小咬,一直飄飄悠悠,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的確像焰狀的一簇鬼火。

  昌東覺得,再這麼繞下去,待會回去,找路得費不少的勁……

  正這麼想著,那群小咬忽然速度加快,像被什麼吸附,形狀如同急速飄逝拖著尾巴的彗星,還在被漸漸拉細。

  葉流西催促他:「快。」

  但腳程再快,還是比不上小咬的速度,最後停步時,仰頭看到的景象簡直神奇:一道細線,像染綠的弦,寸寸沒進半空的某一處。



  一切歸於沉寂。

  葉流西不甘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還伸手往前抓,好像這樣,就能抓住看不見的門把手。

  末了沮喪地走回來。

  昌東還在仰頭看半空:「像不像風眼,或者水眼?」

  葉流西皺眉:「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覺得昌東的想像力真豐富,什麼風頭水尾,都是她初聽茫然、繼而覺得真他媽貼合的詞兒。

  昌東說:「你盛了一池子水,只最底下留了個放水孔,池水一開始像是沒動靜,越到後來,放得越快,到最後,你可以看見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水眼,水眼有多小,進去的水流就有多細。」

  葉流西順著他的描述去想,覺得玉門關的大門或許就像個漸漸縮小的水眼,把門戶暫開時放出的一切又給收回去了。

  她喃喃:「那怎麼辦啊?」



  忽然生出強迫症,想伸手出去,死摳住那個什麼水眼,粗暴地撕扯開一個口子,供自己鑽進去。

  昌東說:「記住這個位置,該來的總會再來的。」

  他撿了些沙土疙瘩塊,在最後停步的地方堆出一個箭頭,葉流西也去撿土塊幫他擺,擺到中途,忽然想到什麼,問他:「真的找到關門,你會進嗎?」

  她進沒什麼疑問,她幾乎百分百篤定自己是關內人了。

  但對昌東,她有些過意不去:拿著一張孔央的照片,把他一路支使來,但截至目前,發現的一切,都只對她有意義。

  她沒那麼貪心,很想把發現的東西分點給他,但不知道怎麼分。

  昌東撣了撣手上的沙土:「進。」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聽過那句老話嗎,黎明之前最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離結果不遠了。」

  「找到孔央,你就回去了吧?」



  昌東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葉流西「哦」了一聲,把手上最後一塊土疙瘩塊擺到箭頭上:「這樣也好。」

  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昌東挺有用的不是嗎,腦子轉得快,做事靠譜,身手也不差,關鍵是,跟她配合得挺默契,這樣的人難找,天上掉下來的,調教不來。

  到時候,她再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哪討生活不是討啊,大不了開工資,沒錢就先賒著,要麼威逼恐嚇,他不識相的話,一棍子敲傻算了,拿根繩子拴著,這樣擺攤就不寂寞了,他傻不愣登的,可能還更聽話……

  她忍不住想笑。

  昌東奇怪地看她:「你笑什麼?」

  葉流西說:「沒什麼,為你以後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昌東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我的新生活不怎麼樣了。」



  ——

  回去找路用了很久,加上沿路要作標記,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

  葉流西回車上補覺,昌東沒什麼睡意,索性開做早餐,有足夠的時間,就可以熬粥,守著鍋,等水沸,也等米香,他喜歡那個出味的過程,就像很喜歡看葉流西熬湯:世事奇妙,米粒生硬,肉骨腥臊,但有時間,有火候,有耐心,就可以守到酥軟糯香。

  粥正沸時,有人過來,昌東沒抬頭,但知道是丁柳。

  「有事?」

  丁柳說:「我看到你們早上回來。」

  昌東沒說什麼,回來的時候快天亮了,有人醒得早也不奇怪。

  「東哥,拿了我乾爹的錢,背地裡不該搞什麼小動作吧?誰知道你們晚上出去,是不是在藏私啊。」

  昌東揭開鍋蓋,拿湯勺攪了攪粥湯:「你今天不是要出去打電話嗎?朝你乾爹告狀好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頓了頓掉頭就走,回到車上,大力關上車門。

  高深正吃早餐,不知道她怎麼的又氣不順了:「小柳兒,吃餅乾嗎?」

  又餅乾!

  人家會做面熬粥,他啃餅乾;人家會飆車甩尾,他不會;人家車裡改裝得可以睡覺,他就只會讓她蜷車座;人家那麼有性格,是,昌東不正眼看她,她也不高興,但總比高深這麼處處賠小心的樣子更像個男人。

  丁柳說:「我今天要出去給乾爹打電話,您吃完了嗎?吃完了能送我出去嗎?」

  「您」和「能」字,都加重語氣。

  高深愣了一下,尷尬地攥起手裡吃了一半的餅乾袋,頓了頓伸手抹了抹嘴角,說:「現在好了,可以走了。」

  丁柳更來氣了:真他媽窩囊,連發脾氣都不會。

  ——



  肥唐做了個獨自一人被拋棄在白龍堆的噩夢,迷迷糊糊中聽到車聲,還以為是噩夢成真,硬生生嚇醒了,扒著車窗一看,才知道是丁柳他們離開了。

  肥唐悻悻的:他今兒也要出去找信號上網啊,都不說搭個伴,一點團隊意識都沒有。

  葉流西還在睡覺,昌東不想吵她,讓肥唐開自己的越野車出去。

  走了這麼多人,營地安靜地像是沒人居住,粥老早好了,昌東把鍋窩在火石和灰燼裡保溫,另起了個小火台,放上骨碟,微火融著烤骨膠。

  骨膠都是用他刻皮子時鑿雕下的邊角料熬製的,皮影上了顏色之後,要再塗一遍骨膠鎖色,這樣色澤才鮮亮。

  他拿了筆刷,就著刻好的紋絡,細細刷膠,丁州初教他做皮影時,說,這事兒可磨人的性子了,你別嫌煩,對人有好處的。

  是有好處,他從前的性子,也沒這麼穩,都是一刀一筆裡出來的,鑿刻刻鑿,塑人,也塑己。

  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老藝術家。」

  昌東抬頭,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估計看了他有一會了,臉上,慵懶裡的刻薄氣,居然一點都不惱人。



  昌東說:「起來吧,給你留了飯。」

  他繼續忙自己的,但她一起來,營地就不安靜了,心也靜不下來,舒懶腰,走動,刷牙,洗臉,哪都是她。

  末了還捧著飯盒挨著他坐:「昌東,你用我做模子刻個皮影唄。」

  昌東說:「皮影不寫真。」

  皮影,妙就秒在那份失真的格調。

  葉流西嘆氣,自己拿勺子撥飯盒裡的粥:「故事裡說,術士招來的魂其實是李夫人的皮影,怕漢武帝看出來,所以堅決要隔道簾——這漢武帝是不是傻啊,皮影都不寫真,人物線條那麼誇張,他還能傷感地哭了……」

  昌東說:「也許人家的皮影更高級點……」

  有車聲傳來,引擎音一入耳,他就聽出來了:「肥唐回來了。」

  ——



  肥唐帶回來那幾個篆字轉簡後的結果——

  流西骨望東魂。

  昌東沒說話,一時間他沒頭緒,葉流西也沒吭聲,六個字,她居然佔了兩,而且,她的特殊之處不應該是血嗎,怎麼骨也跑出來了,這是幾個意思,全身都是寶?

  肥唐一路琢磨,已經看出點意思來了:「東哥,其實這個前後很對仗的,你看啊,『流』和『望』,是動詞;西對東,骨對魂,而且啊,你倒著念一下,也完全對仗……」

  倒過來是……魂東望骨西流。

  肥唐說:「跟那些披枷進關的人是不是剛好合得上?人被流放,等於骨頭被流到西邊去了,但是魂是一直往東的,葉落歸根呢,估計一直想回來。」

  是這個理,但似乎又不會這麼浮於表面。

  葉流西沉不住氣:「在這猜破頭,也不如親眼去看,反正我決定了,你也決定了,就今晚好了。」

  肥唐莫名其妙,又覺得氣氛詭異,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你們決定了什麼啊?」



  昌東說:「我們可能找到了進玉門關的通路了。」

  肥唐哦了一聲。

  這態度出乎昌東的意料:「你要進嗎?」

  肥唐說:「進唄。」

  他掰著手指頭假設條件:「如果只你和西姐進,把我們都撇了,丁柳肯定要抓住我逼供,我能有啥好下場?如果你和西姐帶著丁柳他們進了,只撇下我,丁柳肯定也不答應,我是進去鑑寶的專家,現在要進關了,我跑了,她能讓?」

  「反正,」他一副挺委屈的樣子,「你和西姐罩著點我唄。」

  ——

  下午,丁柳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要進關,一口答應,即便昌東提醒說可能有危險也無所謂,丁柳甚至說了句:「終於能來點刺激的了。」

  昌東吩咐他們:「至少帶兩天的乾糧、緊要的裝備還有趁手的傢伙,到時候都坐我的車。」

  丁柳不高興:「為什麼?只有你的車能進關嗎,五個人乘一輛,太擠了。」

  昌東說:「不是只有我的車能進關,是只有流西開的車能進去——除了她,我們都是貨。」

  這是最保險的推測,那個神棍說「從來沒聽說誰進去過」,傳說故事裡,胡商也是跟著跟著,忽然失去了目標,風沙觸手又會驅趕那些誤入的人……

  這關門,恐怕是認人的。

  ——

  日落前,一切準備就緒。

  昌東沿著早前做的記號,一路把車開到那個土疙瘩做成的箭頭前。

  這裡雅丹林立,地面起伏不平,更讓人不安的是:之前天黑的時候沒看清楚,前方不遠處,雅丹土台高達20多米,而且龍身橫亙近百米。

  昌東就在這裡停車,推開車門,把針管裡事先抽好的血推滴下去。

  丁柳有點莫名,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到這種地形的絕處:「然後呢?」

  昌東說:「等。」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起風了。

  這一次,風沙比任何一次都大,狂暴的風聲似乎是在地面捲掃,車窗嗡嗡震響,有白色的光道閃爍不停——這是大風和雅丹中的鹽磷元素相撞而產生的自然現象。

  光影變換,風聲嗚咽不絕,把整個車子周圍映襯得如同鬼蜮,昌東下了車,和葉流西交換位置。

  葉流西手握緊方向盤,睜大眼睛往前看,設想裡,會看到巨大的門洞,但沒有,只有雅丹。

  又一陣大風飆過,幾噸重的越野居然車身打飄,丁柳有點害怕,問:「車子會被風掀翻嗎?」

  昌東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身體貼近座位,去感受車身的震動。

  「流西?」

  「嗯。」

  「最大的風,是從前頭來的。」

  前頭是20餘米高的雅丹,按照以往的紮營原則,那該是擋風的。

  葉流西的心猛跳起來,說了句:「抓穩了。」

  她踩下油門。

  車光映處,矗立的雅丹土台如同迅速撲車的巨獸,丁柳尖叫起來:「幹什麼!你這是自殺!自……」

  來不及去拉葉流西了,丁柳驚恐地瞪大眼睛,只覺得全身的血直衝上臉——

  預想中的的碰撞沒有發生,車子狂飆不停,直到忽然有個人影直撲到車前,被撞飛出去。

  葉流西猛然剎車。

  風聲消失了,一時間也辨不清週遭是個什麼環境,一車的人驚魂不定,滯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葉流西解開安全帶:「我剛好像撞到人了……」

  她伸手去開車門,昌東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先別。」

  他關掉車燈。

  外頭一片漆黑。

  車頂傳來哧拉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過了會,那個東西壁虎樣爬到昌東一側的車窗上,精瘦,碩大的頭顱生硬地吱呀轉著,按在窗上的手,如同醫院放射科cr膠片拍出的手骨,指節森然。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6
第 44 章 荒村(03)


  車裡死一樣靜,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個東西還在爬,從側窗爬上了車前的擋風玻璃,手足拖過的地方,留下黏液似的拖痕。

  這個角度看,是個人形,卻分外瘦,像是骷髏上裹了層皮。

  葉流西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們都不動,它會自己離開嗎?」

  昌東低聲回答:「試試看吧。」

  肥唐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打顫聲,怕遭人嫌,趕緊死咬牙關,身邊的丁柳窸窸窣窣,在挎包裡掏著什麼,高深低聲問了句:「找什麼?」

  「乾爹給的,槍。」

  原來有槍啊,肥唐安心些了。

  昌東回頭,吩咐了句:「別開,你不知道外頭這東西有多少,萬一傷了車,又引來更多的,就麻煩了。」



  日!還會有更多?肥唐手心都出汗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東西忽然抬起頭,再然後,頭如擺鎚,向著擋風玻璃狠狠砸過來。

  昌東吼:「開車!」

  車燈剎那全亮,葉流西油門踩到底,車身直飆出去,那東西嗷嗚一聲,先撞上擋風玻璃,又從車前蓋上滾翻下去,肥唐一聲痛快的「去他媽的」還沒出喉,就見一隻枯手從車前抓出,那東西又翻上來了,整個身子似乎黏在車前蓋上,左甩右甩,就是甩不出去,而且還不斷往上爬,爬到近前時,驀地抬頭。

  正面相對,獠牙森森,尖利的牙齒間浸血色,還在不斷往下滴涎水。

  葉流西大罵:「操。」

  煩躁之下顧此失彼,對付不了這玩意又沒法專心看路,前方突然又有黑影,她急打方向盤,昌東側身扶住方向盤,說:「我來開。」

  葉流西鬆開手,兩人在疾馳搖擺的車上快速換座,昌東這頭剛坐定,她已經抽出刀,一把撳下車窗,手抓住防撞桿,半個身子探出去。

  那東西似乎察覺了,猛然轉頭,速度極快,向著側面急速撲爬。



  昌東猛打方向盤,吼:「抓住她!」

  高深、丁柳和肥唐居然同時聽懂了,說時遲那時快,三人幾乎是一起往前撲,高深抱住了葉流西的腿,肥唐來不及反應,抱住了高深的腰,丁柳撲了個空,又跌回到後座。

  車身猛甩,那東西抓攀不穩,葉流西正被晃得暈眩,忽然看見一隻枯手就在眼前,想也不想,一刀劈斬,瞬間又被拽回車裡。

  丁柳急回頭看,那東西砸滾在地上,車速不停,很快落在背後看不見了。

  ……

  車子急速向前,車裡一片靜,眼前人疊人,人抱人,好生滑稽,丁柳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聲裡,幾個人各歸各位,車窗外,靠近後視鏡的地方,兀自黏著一隻斷手,隨著車身的晃動顫顫巍巍。

  葉流西拿刀背將斷手砸落,然後撳上窗。

  車外歸於寧靜,車光照處,是看不到盡頭的戈壁灘。



  昌東再開了一段之後,停車。

  幾個人或歪或靠,都不想說話,過了會,丁柳問:「吃糖嗎?」

  她拆了袋彩虹糖,每個人分了兩顆,葉流西正嫌嘴裡沒味道,糖送進來抿住,甜酸氣直衝腦門。

  昌東說她:「太魯莽了。」

  葉流西翻他白眼:「本能反應……還說呢,差點把我腰給甩斷了。」

  丁柳問:「那是什麼東西啊?」

  又不安地回望:「不會跟上來吧?」

  肥唐腦袋倚著車窗,目光呆滯,喃喃說:「不知道。」

  高深突然想到什麼:「咱們還在白龍堆嗎?」



  ——

  顯然不在了,否則以剛剛的直闖狂飆,形同自殺,早撞上無處不在的雅丹土台了。

  昌東說:「可能已經進關了。」

  剛進來就吃了一記下馬威,也不知道那東西什麼來歷,肥唐反應過來:「那……東哥,那個門呢?」

  昌東留心了一下車外的動靜,確信沒什麼異樣,打開車門下車。

  不知道門在哪,四面都是粗砂礫石的荒漠,很遠的地方有起伏的戈壁山,山頂尖上蹭著一牙月,邊上有稀淡的雲擁靠,驚險之後,心裡居然生出無限溫柔意味來。

  昌東說:「暫時找不到門,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原地休息,我檢一下車。待會先找路,有水就有綠洲,有綠洲就會有人。」

  如果關內真的有活人的話,只能住在綠洲附近。

  沒人有異議,這裡四面平,有異動的話會看得很清楚,高深爬上車頂,主動放哨。



  昌東檢查車子,車子最怕這樣飆闖,加上那東西從車底爬到車身,不檢一遍不放心。

  丁柳倚著車屁股抽菸,有風吹來,乳白的煙氣裊裊飄到高處,高深看見了,悄悄拿手去攏,攥緊了送到面前,除了味道,什麼都沒有。

  葉流西拿手電照自己的刀,西瓜刀終究是切西瓜的,砍不了別的硬物,那一刀過後,刀刃都捲了邊。

  她往外走了幾步,想找塊石頭來磨,可惜滿地都是土疙瘩,不由心生憋悶,一腳踢飛兩塊。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肥唐囁嚅的聲音:「西姐。」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塊骰子大小的石塊,生硬地去磨捲了邊的刃:「知道你想回去,但現在我也找不到門。你放心好了,真有危險,我會儘量顧著你的。」

  她不作擔保,只說儘量——世事難料,給別人給自己,都得留點餘地。

  肥唐說:「不是,西姐,其實我也不傻。剛那種情況,再多來幾隻,你們顧自己都來不及,哪還有精力顧我啊,換了我,也先顧我自己啊,我懂的。」

  葉流西有點意外,她一屈指,把那塊不頂事的小石塊彈出老遠:「那找我幹嘛?」



  肥唐耷拉著腦袋,蔫蔫說了句:「不想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變強,也來不及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就三步。」

  昌東檢好車子,過來招呼兩人上車,恰聽到這番對答,不由停下,想聽聽怎麼個三步法。

  葉流西像個洗腦的,說:「首先,心理上要覺得自己很強。」

  「管你是不是弱雞,你都要認為自己很強,不管別人怎麼看。」

  昌東覺得,葉流西從心理上,一定覺得自己很有錢。

  「其次,裝。哪怕你不強,你也要裝出氣勢來。雖然你不能打,真得逼上梁山,抱著頭等人打嗎?你也要吼、撕、掐、抓、踹,兩軍對陣為什麼要比擂鼓,聲勢可以嚇走人,懂嗎?再說了,真打不過,抓他一臉血道道也好。」

  「第三,真強,就三步。」她拍拍肥唐的肩膀,「你至少能速成兩步,強不到一百,也能強六十呢。」

  她提著刀往回走,一抬頭看見昌東:「幹嘛?」



  昌東說:「沒什麼……我挺服氣的。」

  ——

  再次開車出發,昌東目的很明確,儘量往紅柳、駱駝刺多的地方走。

  沙漠裡斷水的旅人,有個找水的秘訣,就是從紅柳根處往下挖,往往能挖出水來,這就說明底下有暗河,而暗河,都是由明的水道而來。

  一路行進,倒還順利,中途路過一小片胡楊林,昌東打著手電下車去看,胡楊樹枝椏雖然光禿,但是樹底下積了不少黃葉,一算時間,關內關外如果季節相同,現在也的確是胡楊落葉的時候。

  這些樹有水供養,是活的,看來大方向沒錯。

  又開了了一段,葉流西忽然指向遠處:「看!」

  黑魆魆的一片,高低錯落不平,雖然辨不清是什麼,但一定不是樹。

  再往前些,昌東幾乎可以篤定,那是個村子。



  能看到屋子的輪廓,都是矮小的平頂,這是戈壁地區屋子的特點:無須排雨,還可以在屋頂晾曬東西。

  車子漸近,這村子不大,地勢高低不平,平地、坡上,都建有麥秸拌泥黃土夯牆的破屋,統共只十來間,有的門戶大開,有些已然半塌,車光掃過黑洞洞的村道、牆根叢生的兔兒條、還有村口一棵六七米高的沙棗樹。

  昌東把車子停到村口處,為了聽察動靜,暫時熄火。

  車子沒了聲響,周圍反而安靜得近乎可怕,這個村子,像是被人遺棄,雞狗都沒剩下一隻。

  丁柳低聲喃喃了句:「荒村啊。」

  高深想開車門,昌東說:「先別,不正常。」

  高深愣了一下:「怎麼說?」

  昌東指那棵沙棗樹,還有其它的灌木:「能長這些,說明這周圍自成生態,已經是個綠洲了。戈壁沙漠裡,綠洲太珍貴了,你想找活的東西,人也好,動物也好,只能在這。」

  但是,這裡安靜得……太異樣了。



  丁柳忽然想到什麼:「那剛剛那個怪東西,算活的嗎?它會不會……也奔這兒來?」

  肥唐看一座座黑漆漆的屋子,頭皮發跳:「又說不定……已經藏在屋裡了呢?」

  昌東說:「那東西,好像沒這個智商,有這種智商的話,就不會往行駛的車上撲了。」

  他觀察了一下村子,指了指半坡上一間看起來大而齊整的:「我們得先找地方歇腳,定下來再說。」

  他把車子開上半坡,在門口不遠處停下,下了車之後,先不急著進,讓高深撿了幾根木棍來,自己拿剪刀剪了件棉t的後幅,扯成布條,浸了汽油之後綁到棍頭上,拿打火機小心地點燃。

  火焰騰起,一時間空氣燙熱嗆人,丁柳奇怪:「不是有手電嗎?」

  昌東說:「有些東西,怕火,但不怕手電。」

  丁柳心頭咯登一聲,趕緊接了過來。

  昌東和葉流西先進,肥唐和丁柳在中間,高深殿後。

  院子裡七零八落,水缸倒翻,柴火亂堆,凳子、積灰的鍋碗扔得到處都是,丁柳鬆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忽然看到靠牆堆的柴火後頭好像有什麼動了一下,嚇地大叫:「那有東西!」

  話音未落,那堆柴火忽然四下散跌開,盡數朝幾人身上砸落,混亂中,只看到有條人影竄出,幾乎是與此同時,水缸口的破蓋被踹倒,一團黑影直撲昌東,屋頂也有異動,蓋草掀起,捆紮的秸稈往下亂扔,煙塵四起,一時間亂作一團。

  葉流西想都不想,幾步跨上缸沿,借勢扒住屋頂上攀,眼見那人影就要跳下去,一個掃腿將那人掃翻,就勢拿膝蓋頂住,伸手摁住頭時,下意識叫了句:「這是人!」

  昌東這裡也把人放倒了,火把映過來一看,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穿著老土的運動衣,一臉鍋灶灰,驚恐萬狀。

  然後……

  院子裡只餘肥唐的怒吼聲。

  所有的火把一起照過去。

  肥唐正與人扭打成一團,真是狀若拚命,又踢又掐又踹,那個和他打成一團的人,辮髮散亂,居然是個20出頭的姑娘,脖子上被抓了幾道血道子,看那個架勢,已經快哭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7
第 45 章 荒村(04)


  火光下,肥唐看清和自己廝打的居然是個女孩家,愣了一下。

  那姑娘趁勢一巴掌扇了過來,肥唐大怒,一聲吼——

  沒下文了,昌東過來,幾乎是把他揪開的,那姑娘趁勝追擊,又爬起來踹了他一腳,直到丁柳火把往中間一插,冷著眉眼問:「還有完沒完啊?」

  那姑娘不說話了,嘴角腫起,衣領也被肥唐扯歪了,饒是如此,還是能看出長得白淨秀氣,穿毛衣、牛仔褲,褲邊已經散了線,毛毛絮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時尚款。

  昌東抬頭看,屋頂上,葉流西也揪著那人站起來了,那一個,是頭髮花白的老頭。

  這真是……老弱婦孺。

  昌東皺著眉頭看那姑娘:「你們這……什麼意思啊?」

  那姑娘眼皮都沒抬,說話很沖:「沒什麼意思,都說開鐵皮車的不是好人,我們怕還不行啊?」

  又斜眼瞥燃得正旺的火把:「把那玩意兒滅了行嗎?把人架子招來,大家都別活了。」



  昌東心裡一動。

  能說出「鐵皮車」、「人架子」這樣的話,看來是關內人,他沒心理準備這麼快兩相遭遇,看長相沒什麼差別,穿著雖過時,倒也不隔代跨代,一時把不准問話的尺度,又不想暴露自己是從關外來的……

  他看了一眼葉流西,溝通這事,估計要交給她了。

  ——

  火頭都踩滅了,餘燼的細煙飄不出牆,到半空就被風吹散了。

  那姑娘一聲不吭,自顧自拿手梳頭髮,重新編辮子,打圈盤起,拿卡子別在頭上,乍一看,像菩薩編的盤塔辮子。

  身邊一左一右,坐老頭和小男孩,表情都是木的,一臉的任人宰割。

  葉流西過來,一腳踢正一個倒翻的板凳,拍掉灰坐上去,刀往身側一插:「你們三個,推舉個代表出來,放心,就聊幾句,然後各走各路,誰也不為難誰。」

  沒人吭聲,過了會,那個姑娘抬眼看她:「真的?」



  葉流西說:「你們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夠我一個人打的,想為難你們,早動手了。現在和和氣氣跟你們說話,這叫誠意,懂嗎?我一般都先拿誠意換誠意,換不來,才動刀。」

  那姑娘咬了咬嘴唇,頓了頓說:「我叫阿禾。」

  她指那小男孩:「這是薯條。」

  又指那老頭:「他是算命的,叫老簽。」

  葉流西問她:「大半夜的,你們不睡覺,在破屋裡躲著幹什麼?」

  阿禾說:「誰不睡覺了?我們是聽到動靜,出來看,誰知道你們直奔著來了,我們就躲……」

  葉流西不動聲色:「原來是在睡覺啊……在哪睡啊?」

  阿禾察覺到說漏了嘴,立馬不吭氣了。

  昌東心里約略有了數,他走過來,拔起插著的刀,遞迴給葉流西:「行了,別嚇到人家。」



  又看阿禾:「一場誤會,你們走吧。」

  阿禾一愣:「這就讓我們走嗎?」

  昌東笑了笑:「是啊,我們又不是壞人。」

  阿禾遲疑著拉薯條起來,試探性地往外邁步,昌東側身讓路,絲毫沒有要攔的意思。

  阿禾趕緊招呼老簽:「算命的,發什麼愣啊,走啊。」

  三個人,連走帶跑,很快出了門。

  肥唐看傻了眼:「東哥,這就讓她們走啦?她們關……關內人哎,你倒是多套點話啊。」

  昌東說:「這個阿禾沒心機,不是壞人。既然原本在睡覺,這個村子這麼丁點大,她能睡哪?又能走哪去?我們點個火把,她都怕招來什麼人架子,等著吧,不到五分鍾還回來的。」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皺著眉頭看肥唐:「你看你能耐的,把人小姑娘打成什麼樣了。」



  肥唐耳根發紅,拚命給自己找面子:「那……那我緊張,我膽又沒你大,黑咕隆咚的,忽然竄出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誰還分男女啊。」

  都是道理,昌東不好說什麼。

  院裡有好幾間屋,他吩咐高深守著院門,其它人打著手電,四處都檢查一遍。

  除了荒廢和破,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昌東看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灶房口。

  灶房已經半塌,好大的鍋台,上頭壓滿土坯塊、茅蓋、破草蓆,正站著,葉流西也過來了,手電光和他照著的位置合在了一處。

  她想過去,昌東拉住她:「再等等。」

  果不其然,過了會,院門處傳來高深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

  阿禾牽著薯條進來,後頭跟著老簽。



  她一抬頭,先看到肥唐,狠狠剜他一眼,目光要是能撕人,肥唐估計已經在碎紙機裡過一遍了。

  然後走到昌東面前,問:「你真的是好人哦?」

  昌東覺得她可愛裡冒點傻氣,點頭說:「真是。」

  阿禾猶豫了一下,頓了頓嘆了口氣,鬆開薯條的手,走到灶台邊跪伏下身子,把灶口處擋著的破爛家什給移開。

  薯條著急,叫了聲:「禾姐!」

  阿禾一旦有了主意,還挺執拗的,她身子探下去,聲音飄出來:「算了,人家連鐵皮車都有了,還貪我們這點東西嗎?」

  ——

  灶台口有條地道往下,居然聯通著一個地窖,規模有一間教室那麼大,估計在高處隱蔽的地方開了通風口,所以下頭可以燃煤油燈。

  地窖裡收拾得挺有條理,靠牆邊都是地鋪,細數,住的應該不止阿禾這三個人,簡陋的櫥櫃裡放缺齒的碗碟,邊上有袋裝的米面,地上散堆著蘿蔔辣椒,牆上釘掛著風乾的牛羊肉。



  昌東注意到,櫥櫃上擱了本書,紙頁泛黃,封面是光映照下的老樹虯枝,過去一看,居然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上冊。

  再一翻,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1985年版。

  阿禾說:「我爹的書,我也愛看,就是找不到下冊。市集上書少。現在世道不好……」

  她掰手指頭:「最俏的是吃的、喝的,還有刀啊這種厲害傢伙,你們懂的。」

  說著從櫥櫃底下抽出一摞蒲草編的墊子,依次分給大家:「沒凳子,將就著坐吧……你們打哪來啊,膽兒真大,敢走夜路。」

  肥唐伸手去接,接了個空,阿禾誰都給了,明目張膽地不給他。

  不給拉倒,肥唐鼻子裡嗤一聲:老子蹲著。

  昌東示意了一下那本書:「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知道啊,封面上寫著呢。」



  「見過他嗎?」

  阿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怎麼可能,關外人呢。」

  昌東的心跳得有點厲害:她們也說關內關外。

  他指向那幾個多出的空地鋪:「還住了別人?」

  「幾個叔伯,去市集了,好幾天了都……」

  她有點擔心。

  昌東儘量問得不經意:「你們村,就這麼點人?」

  阿禾說:「什麼我們村啊,這一帶,十幾年前鬧了眼塚,滅門絕戶,早荒了。我們是躲災的,現在世道不好,太亂,我爹說,鬧過眼塚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待,雖然會有人架子……一路上,喏,大家結了伴……」

  她指薯條還有老簽:「一共七八個人吧,到這兒,發現是個綠洲,現成的房子,有水有樹的,就住下了,不敢住地上,半夜人架子會出窩,那東西可凶了,嗅著人味就發瘋,我見過半米厚的牆,都被它們刨出洞的……」



  葉流西問她:「人架子,是不是皮包骨頭,跟個骷髏架似的,能跑能跳,牙齒尖利?」

  阿禾連連點頭:「是,我沒見過,聽我爹講的,說是動作很快,身上黏嗒嗒的,皮膚慘白,因為老不見光,吸人血可狠了,那種凶的,把人撕吃了都可能……我爹說,跟人架子遭遇上,要麼被弄死,要麼必須弄死它——它要是活著,絕對不放過你的。」

  丁柳聽入了神:「要是我們早跑遠了,它們還怎麼『不放過』啊?」

  阿禾答不上來,轉身去看老簽:「算命的,怎麼說來著?」

  老簽不緊不慢的:「我是聽說,這玩意兒鼻子靈,嗅到你的味兒就能跟。還有啊,別讓它那黏液碰到,據說那東西有味道,幾天幾夜都不散,人鼻子聞不見,但是人架子能聞見,它要是在你這吃了虧,會糾結同伴,一起來報復……」

  葉流西心裡咯登一聲,轉頭看昌東:「我們車上……那東西洗了嗎?」

  她記得,人架子爬車的時候,一路都留下了黏液拖痕。

  昌東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成分,沒敢碰。」

  阿禾聽出點端倪,頓時緊張起來,說話都有點口吃:「你們……車……車上,你們遇到了?」



  高深問了句:「現在出去洗,來得及嗎?或者找點東西蓋蓋味。」

  丁柳趕緊翻包:「我有香水,可以噴。」

  阿禾頭皮發麻,耳朵邊亂嗡嗡的,語無倫次:「別,萬一出……出去,正遇上呢,反正現在在地下,等……等天亮吧,算命的,天亮前,人架子一定會回屍堆雅丹的,是不是?」

  老簽還沒來得及回答,昌東忽然問了句:「什麼叫屍堆雅丹?」

  他語氣有點怪,和平時不同,葉流西驀地想到什麼,心裡一沉。

  阿禾說:「人架子,起先都是人啊,就像蜘蛛吃食似的,先被縛在網上——人架子起先,都是被嵌在屍堆雅丹上的,慢慢的血被吸乾,人也被裹進去,跟埋了沒差別,但十個當中有一個,會重新……鑽出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4 17:08
第 46 章 荒村(05)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只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麼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麼,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裡站著,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簷,樹隙裡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裡,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託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裡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著嘶嘶的噴壓聲,空氣裡已經瀰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緻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著香水瓶,只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裡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麼,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裡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麼務求精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裡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著黏液,齒縫裡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託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裡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舖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捻著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只留那麼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著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就這麼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麼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只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舖位都是兩兩拼,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著,葉流西身邊,怎麼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拼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麼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舖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裡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著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麼算命的。」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裡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麼眼塚、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著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麼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黴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黴還不夠,還害我們倒霉。」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乾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著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著……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裡,不止,正史裡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麼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嘆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麼多年、那麼多錢,也只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麼求仙問道,你怎麼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麼久都沒求到,徐福開著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鑑,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麼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麼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餘,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麼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麼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捲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麼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麼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麼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周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周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著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著就是樹妖籐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制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著,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麼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嘆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黴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著金銀珠寶有什麼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塚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麼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小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乾,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0:51
第 47 章 荒村(06)


  肥唐一肚子想問的,什麼眼塚、市集、小電影,但看老簽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問多了惹人懷疑,只好不吭氣了。

  葉流西被關內關外攪得頭疼,想好好睡覺,腦子裡一忽兒跳出來那首歌,一忽兒又是方士守著丹爐,爐火燻燻的畫面,翻來覆去間,聽到昌東低聲問:「又煩了?」

  葉流西說:「不煩,管它關內關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舖位,做人該做的事就行了……」

  她轉頭看他:「你在煩?」

  昌東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頂:「也不煩,煩又解決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結果,像機場行李的傳輸帶,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終慢慢吞吞,還沒把結果送到他面前。

  葉流西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又夢到破舊的屋子,木頭門被風掀地撞來撞去,篝火旁,掉落一隻鬆了帶的膠鞋,角落的水缸豁口處,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走進夢裡去了,倚著門,百無聊賴地看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還想發牢騷: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場,能不能換個場景?



  別人做夢,像連續劇,有起承轉合,她的夢,從來都只這一個單調的畫面,下次再做這個夢,她應該帶著線團和棒針進來織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給笑醒了。

  睜開眼,發現阿禾已經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裡抓米,抓了幾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又抓多了些。

  然後向外走,步子細碎,大概要給大家做早飯。

  關內物資不豐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她們這一來,多的可不是一張兩張嘴。

  葉流西欠起身子去推昌東,昌東醒得很快,但意識沒跟上,半個人浸在疲憊昏沉裡,問她:「幹嘛?」

  聲音渾厚低沉,帶不清醒的一線沙啞,葉流西忽然聽愣了,下意識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她不管,反正好聽的,自己喜歡的,就要再來一遍。

  昌東清醒了,他揉著眼睛,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怎麼了?」



  葉流西嘆氣。

  感覺不一樣了,最妙是不經意,不提防,忽然擊中,又求不來。

  她伸出手:「車鑰匙,車裡不是有吃的嗎?拿些出來,阿禾煮飯去了,咱們不能盡吃她們的。」

  昌東嗯了一聲,掀開蓋毯起身:「我去吧。」

  ——

  通鋪有個好處,醒了一兩個,稍有動靜,都不用嚷嚷,其它的也就全醒了。

  而醒過來之後,沒人願意待在地底下,昌東只疊了個蓋毯的功夫,抬頭一看,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沒人理鋪,都是掀了被窩就走,而邊上,葉流西的毯子,裹壘得像個花捲。

  昌東多看了兩眼,她眼一翻:「怎麼著?」



  沒怎麼。

  他說:「上去吧,下頭悶。」

  剛起身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看時,葉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疊那麼方正不順眼了,就等著他走。

  一抬頭,才知道被抓了個正著,葉流西腆著臉皮,說:「這樣有凌亂美。」

  昌東不追求凌亂美,他想過去理,葉流西動作好快,手一張,拿身體擋住。

  從她肩側看過去,自己的蓋毯,本來疊得像個豆腐塊,現在像豆腐塊成了精,正跳樓尋死。

  昌東心裡貓抓一樣,強迫症上來沒辦法,毯子沒疊正,感覺像穿了條屁股上有洞的褲子。

  葉流西只裝不知道,連推帶搡:「別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還要做飯呢……」

  昌東跟她商量:「流西,最多這樣,我幫你一起疊了……」



  葉流西搖頭,又憋不住,自己在那樂,笑到去擦眼睛,昌東看了她一會,覺得她像個漂亮的二傻子。

  他說:「還笑,東西笑掉了知道嗎?」

  葉流西低頭去看:「什麼?」

  昌東踩住入口的腳蹬往上爬:「肉。」

  葉流西低頭看看自己身材,仰頭說:「怪不得我覺得自己瘦了。」

  ——

  上到地面,院子裡滿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臉的,阿禾在門邊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鍋裡的粥沸開,薯條在邊上幫忙切土豆,切好了扔進鍋裡,再撒點鹽下去。

  這是什麼吃法?昌東還沒嘗上,已經覺得嘴裡味道怪怪的了。

  天氣不大好,老簽叼著煙袋砸吧嘴,說:「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焦灼。

  戈壁灘上刮沙塵暴不是常事嗎,昌東正想說什麼,阿禾忽然吼了句:「幹什麼,火都燒不起來了!」

  接話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還大聲:「我就從邊上走一下,火就燒不起來了?它就這麼怕我?」

  昌東又是好笑又是頭疼,頓了頓招呼肥唐:「過來,幫我去車上搬點東西。」

  他帶著肥唐穿過院子。

  肥唐怒氣衝衝:「關內人,都什麼素質,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東哥我跟你說……」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東的車子歪向一側,四個輪胎,有兩個軟塌了,湊近看,應該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車身上,遍佈黏液風乾後的手印腳印,都不知道被多少隻人架子爬過攀過。

  ——



  車子如此悲慘,昌東居然想笑。

  他剛進西北走線時,結識一位前輩,那人比他大了四五歲,開陸地巡洋艦,對車子寵得不是一星半點,曾經大言不慚說:「車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為男人,擇偶眼光各異,昌東覺得,車子跟老婆,還是不能比的。

  所以現在車子半廢,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邊喝邊繞著看,周圍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囊的嚼烤囊,葉流西腋下夾著刀,正撕開一袋搾菜。

  真是生平所經歷過的,最詭異的「車展」。

  昌東心裡迅速估算出損失和彌補方案。

  還好,人架子算是嘴下留情,車上有只備胎,那就還有三隻能用……他的是改裝車胎,估計全關內都沒有同款,剩下的那隻,縫針、緊線、補胎膠、塞棉被,什麼法子都來,硬補吧。

  他說了句:「估計是來踩過點了,有點智商,知道毀輪子,讓我們走不了。」

  肥唐磕磕巴巴的:「那……東哥,修得好嗎?我們來得及走嗎?」



  昌東問他:「走到哪去?我們走了,阿禾她們怎麼辦?追根究底,這是我們招來的。」

  更何況,那第四隻胎,能不能補得成、補了能跑多遠、往哪跑,都還是未知數呢。

  肥唐不吭聲了。

  昌東拿了工具箱下來,取出千斤頂和十字扳手拆胎,高深挽起袖子過來幫忙,葉流西猜到昌東想幹什麼,吩咐肥唐:「找個地方,好藏這些東西。」

  車子太大,沒地方藏,能拆的先拆掉,人架子再來,單留個車殼子讓它啃吧,可不能再廢重要的零件了。

  院落裡那幾間房都塌壞得不成樣子,肥唐找了坡下的一間,門牆都還妥當,昌東一樣樣地從車上往下拆硬件,肥唐和丁柳也就一趟趟地跑,東西藏好了,拿帳篷布蓋好,又往上頭堆廢木頭、蓬草蓋、破櫥破缸,總之怎麼不起眼怎麼來。

  好好一輛車,末了真成了個廢棄的空殼子,能吃能用的物資都卸下來搬進地窖,阿禾張羅著騰地方擺放,瞅了個空子,偷偷對老簽說:「我說的沒錯吧,這些東西,市集上都見不到呢。」

  老簽盯著那些東西看,眼神有些異樣。

  忙完了已經是午後,昌東和葉流西商量加固門牆,說白了就是多加兩道防禦,院門封住,灶房的門窗也加多欄柵,怎麼都不能讓對方長驅直入。



  丁柳興奮得兩頰通紅,聽昌東吩咐的時候,一直嚷嚷著「太刺激了」,昌東苦笑,覺得她恐怕已經把柳七的吩咐、以及在乾爹面前掙表現什麼的給忘到腦後去了。

  院落裡廢料多,實在不夠就去拆別處房子的門板床板,工具箱裡傢伙也齊全,釘槍、電鑽、線鋸應有盡有,活分下去,每個人都有事忙,阿禾她們也在邊上遞送東西,能幫什麼幫什麼。

  正忙到不可開交,丁柳忽然說了句:「那是沙塵暴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邊一道赭黃的沙牆正快速往這個方向移來,昌東嗯了一聲,提醒了句:「拿衣服包住頭臉吧,注意防風,實在風大,就進屋避避。」

  總得在天黑前把活做到七七八八,依著阿禾的說法,半夜人架子就該出窩了。

  沒過多久,沙塵暴的前哨就到了,天色陡暗,風吹得人立不住腳,昌東抬頭去看,半天上沙雲滾滾,估計沒幾分鍾,遮天蔽日,天就會瞬間全黑了。

  無意間轉頭,忽然發現,忙活的只是自己這頭的人,阿禾、薯條、老簽都不見了。

  電光石火之間,昌東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吼:「回地窖!馬上回去!」

  話音未落,半空裡一聲怪叫,一條枯瘦的人影幾乎是從牆外彈撲進來,直直撲向丁柳,高深眼疾手快,把手裡的工兵鏟砸砍過去:「小柳兒,小心!」



  那人架子被砍個正著,一聲嘶吼,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又翻起來,後背上插著鏟尖,緩緩回頭,高深操起手邊一截木頭,吼:「來呀!」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聽到肥唐帶著哭腔的聲音:「進不去,東哥,地窖被封了!」

  來不及看地窖了,房頂上已經翻上了四五條人架子,四肢並用,速度飛快,不分先後,一齊向著內院撲進來。

  昌東吼了句:「別管地窖,顧自己,手邊有什麼用什麼,不拼就沒命了!」

  話剛說完,有個人架子已經衝到眼前,昌東想也不想,手中釘槍舉起,向著人架子頭上猛砸,與此同時飛起一腳,將它踹開兩米多遠,那人架子就地一翻,像是察覺不到痛,再次撲來。

  院子裡亂作一團,人架子的怪叫、槍響、丁柳的尖叫、肥唐的吼聲、電鑽聲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昌東剛躲開人架子那一撲,忽然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昌東,你能比他們快嗎?」

  昌東一下子反應過來,扔下手中釘槍,一個飛撲上牆。

  他曾經和葉流西說過,功夫只是二流,自己更擅長跑酷,而跑酷的核心,是極限的靈活和快。

  要跟獸打架,要比獸更狠,要贏過人架子,得更快。

  攀上牆頭之後,昌東一刻不停,一個猱滾上了屋頂,院裡的局勢一目瞭然。

  他大吼:「流西、高深,你們倆定中場,當靶子,互相掩護。」

  高深正狠狠摁住一個人架子的腦子往牆上撞,聞聲就往院中跑,葉流西從另一個方向飛奔過來,迅速和他背對背站定。

  身後有飛撲聲,昌東單手扒住屋簷邊,身子飛蕩到另一側矮牆上:「丁柳,能打冷槍嗎?」

  都沒看到丁柳在哪,但能聽到她大叫的聲音:「能。」

  「躲到暗處,放冷槍,別傷著自己人。」

  說完了,就勢落地:「流西,槍扔給我。」

  他極速飛奔過院中,接過葉流西甩過來的槍,迅速回頭,一槍擊中身後飛撲而至的人架子的眉心,順勢又上了破屋的矮牆:「肥唐?」

  「啊?」

  很好,人都還在,昌東放下心來,覺得佈局得差不多了:「有被撂倒的,你負責別再讓它們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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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荒村(07)


  短暫的靜默裡,風聲大作,葉流西低聲對高深說了句:「我會保證你背後沒風險,你也得保證我的。」

  高深嗯了一聲:「我不行的時候,會提前告訴你。」

  這人話不多,有時候幾乎沒存在感,但不知道為什麼,葉流西就是覺得他可信。

  她提著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架子嘬了記口哨。

  混戰旋又開始,像是從未停過,葉流西刀只向前,從不擔心背後,砍翻一個,迅速轉向另一個,不只防禦,甚至幾度嘗試進攻,有好幾回,旁側有人架子突襲,中途被掠陣的子彈擊翻。

  葉流西直覺,丁柳的放槍偶爾走空,或者擊中軀幹四肢,但昌東開槍,從來都是直中頭顱。

  她自己做事,會過於浮躁,就像開車時被人架子襲擊,她差點把車開翻,昌東身上有她欠的一個「穩」字,她喜歡到不行,反正她看中的,不佔有也得收羅,最不濟,也必須扯上關係。

  人架子到底數量有限,並非前仆後繼,地上橫了兩三個之後,局勢開始扭轉,肥唐膽氣也壯了,揮舞著工兵鏟,吼得越來越猛:見空就上,劈頭就砸,撒腿就跑。

  葉流西想笑,小兄弟真是好生猛啊。



  再次砍翻一個人架子之後,剩下的兩個有了退縮的怯意,天色更黑了,沙子迷得人睜不開眼,葉流西趁著這片刻間隙,幾步衝到工具箱前,打開應急工作燈。

  白熾光打出一片帶沙的空地,葉流西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房頂上,昌東的背後,有人架子匍匐著、悄然靠近。

  她心頭一震,還沒來得及示警,那條人架子悍然撲住昌東,帶著他一齊滾下房頂,葉流西想衝過去,昌東抬眼看到,吼了句:「管自己的,別亂!」

  說話間起肘砸向人架子下頜,翻身躍起,一槍抵住它眉心。

  觸目所及,驀地一怔,那人架子抬手打飛他槍,就勢抓他咽喉,才到中途,腰側忽然吃了一記冷槍,身子架不住這衝力,滾翻在地。

  昌東站在原地,耳膜處震響,這一剎那,覺得世界急速撤遠,地不在,天不在,只餘一扇光,籠殊途的彼此。

  這人架子,是個女的。

  長髮如草,早已禿得稀稀拉拉,露出大塊慘白的頭皮。

  她穿已經撕得破破爛爛的裙子,布條縷縷,甚至難以蔽體,強光映照,能看到污髒之下,那裙子的原色,也許該是緋紅。



  皮相不再,骨相陌生,細瘦駭人的脖頸上,戴一條細鏈,晃晃蕩蕩。

  山茶出事的那個晚上,孔央喊他進帳篷看衣服是否合適,不安地撫著脖子上的項鏈,低聲問他:「這樣搭好嗎?如果拍照,鏈子太細,是不是不太顯?」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外頭風瓶亂撞。

  ……

  兩年前的撞音,好像又響起來了,從耳膜鑽進顱骨深處,纏繞穿插,不息不絕……

  孔央喉嚨裡呵呵有聲,利齒呲起,眼珠子帶懾人的一線亮,後背躬突,脖頸轉動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作勢又撲。

  槍聲又起,只是堪堪打空,子彈擦著孔央的頭皮入牆,孔央被震地一個激靈,中途退步,梗著脖子無比狂躁。

  昌東轉頭衝著丁柳吼:「別開槍!」

  這才發現,這場廝殺在他怔愣間已經接近止歇,除了高深還在警惕地看高處,提防是否還會有新的人架子攻進來,其它的人都站在不遠處,丁柳正端著槍,被他吼地一哆嗦。



  葉流西抬手壓下丁柳的胳膊,看到前方昌東被打飛的槍,過去撿起來,拿手擦了擦,重又插進後腰。

  孔央很快撐起身子,腰間中槍,壓根沒有延緩她的速度,肥唐提著工兵鏟,緊張得喉頭發緊:「西……西姐,東哥怎麼不動手啊?」

  葉流西說:「……隨便他吧。」

  眼前人影一晃,朽爛裙襬帶出一道虛晃的線,孔央四肢並用,疾奔了幾步跳撲而起,直撞到昌東身前,雙手掐上他脖頸……

  丁柳失聲叫出來。

  葉流西盯著看,攥緊手中提刀,就在這個時候,昌東伸出手,一左一右控住孔央的頭,朝邊側用力一轉。

  頸骨折斷的卡嚓聲分外刺耳,大風掀翻了工作燈,直直的一條燈柱打入半空,昌東站著不動,孔央先還依在他身上,然後緩緩滑脫下去。

  葉流西仰起頭,也不知道看哪裡才合適,一時間風沙滿眼,只覺得天大地大,事事艱難。

  肥唐湊過來:「西姐,這人架子是女的哎,還穿裙子。」



  葉流西說:「是啊,那是……」

  她住口了不說。

  何必讓人知道眼前面目醜陋的人架子就是孔央。

  孔央是個溫柔美麗的姑娘,死在一場意外的沙暴裡,沒有後續,如此而已。

  丁柳環視了一下週遭,也不知道該跟誰商量:「這些屍體,留著會不會不安全啊?是不是得處理一下?」

  葉流西冷冷說了句:「又不是沒別人了,為什麼要我們處理?」

  ——

  高深拿木棍又撬又搗,連踹幾腳,終於把灶口破開個洞。

  葉流西在灶口邊蹲下,朝裡頭叫話:「識相的,就老老實實出來,大家還能聊聊。」



  等了一會,老簽抖抖索索的聲音傳來:「你……你們別進來,不然,我就把東西都給燒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葉流西笑了笑,大聲說:「好,我們幫你燒!」

  她看高深他們:「燒東西,往裡扔。」

  院子裡多的是柴火廢料,肥唐把東西拾掇了攏堆,高深拿打火機點火,火頭旺了之後,丁柳二話不說,摟起燃著火的廢料就往入口裡丟。

  不一會兒,底下就傳來嗆咳聲。

  高深有點遲疑,問葉流西:「這個……不會出人命吧?」

  葉流西冷笑:「難道剛剛,他們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高深說:「但是,萬一真死了人……總歸是犯法的。」

  他剛剛進來,一時還擺脫不了外頭的社會規則:哪怕囂張跋扈如柳七,還一直嚴令手下,別真惹出頂翻了茶壺蓋的大事。



  葉流西撈過個破板凳,在火堆邊坐下:「放心吧,起貪念的人,一般都怕死。」

  肥唐摟投了兩把火之後,實在忍不住,偷偷來問葉流西:「西姐,我東哥……到底是怎麼了啊?」

  葉流西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昌東,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屍首旁,一動不動,背影裡透著蒼涼暮氣。

  她說:「別管他,你們都別管,也別去吵他。」

  再等了會,估計撲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氣也更易消耗,灶口裡終於傳來老簽嗆咳的聲音:「別……別,我們出來了。」

  過了會,灶口的擋板從裡打開,高深手一伸,拖雞仔一樣,把最前頭的老簽硬拽出來。

  ——

  火光下,老簽、阿禾、薯條,跟前一晚一無二致,瑟縮地挨站著,薯條的嘴角邊還有巧克力醬,估計是拆了巧克力吃。

  葉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著刀柄,權當是扶手:「說說看,怎麼想的,啊?當時都怎麼想的?」



  老簽沒吭聲,薯條有點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後縮,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葉流西說:「不說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盤著的發髻,把她的臉摁向火堆裡。

  阿禾尖聲驚叫,肥唐嚇了一跳,居然下意識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這樣吧?」

  踢兩腳踹兩腳他都能接受,但這燒人的臉,太殘忍了啊!

  混亂中,老簽大叫:「不關她們的事,我的主意!」

  葉流西變抓為推,把阿禾往邊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說說,怎麼想的啊?」

  阿禾癱在地上,滿臉的淚,不敢哭出聲,老簽嘴唇囁嚅著:「世……世道不好,丫頭的叔伯,走好多天了,估計是出了事,我們東……東西不多,都不知道怎麼捱下去……」

  「你們的東西,都是市集上緊……緊俏的,車身上那些玩意兒,更……更搶手,我就想著……」



  葉流西打斷他:「胃口不小,但就憑你們,就算吞了這些東西,守得住嗎?沒那個能耐,抱著個寶,是福是禍都難說吧。」

  不知道老簽是什麼想法,肥唐在邊上,忽然面紅耳赤,想起自己惦記過獸首瑪瑙,一陣心虛。

  「不是說人架子半夜才出窩嗎?」

  老簽瑟縮了一下:「是沒錯,人架子不喜歡白天,但是有大沙暴的時候,沙子把天都遮了,它們也可能會跟著沙暴走,我也是賭一把……」

  那時候,他找了個藉口把阿禾和薯條支進地窖,自己一直守著窖口,聽到有變故,馬上堵上了擋板,哪知道事與願違。

  前後都理順了,但截至目前,只見到這三個「關內人」,無數的話還要從他們嘴裡掏,一時也不方便把他們怎麼樣。

  葉流西笑:「既然是賭一把,就該知道輸了是什麼結果……」

  她指地窖口:「地方和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阿禾頭皮發炸,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要趕我們走嗎?」



  葉流西奇道:「我像這麼好脾氣的人嗎?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你們……」

  她指向一院子的狼藉:「首先,這清理善後,不用我做吧?」

  老簽心裡一寬,覺得既然需要他們做事,那這命,暫時是保住了。

  他吸吸鼻子,環視了一下周圍,儘量表現得賣力:「人架子的屍體,得燒了,留著有味兒,會招來更多。」

  葉流西問他:「不能埋了嗎?」

  「不能,人架子就是從雅丹土包裡鑽出來的,埋回去了,後患無窮。」

  ……

  不知不覺,沙暴過境,天色漸漸透出淺黃。

  薯條在清理院子,阿禾和老簽合力,把人架子一個個拖出院外,拖到孔央的時候,昌東說了句:「別動。」

  老簽為難:「這個……不能留的……」

  昌東說:「我沒聾,聽見了。」

  他站起來,俯身抱起孔央的屍體,出了院子。

  葉流西沒跟,她爬上屋頂,盤腿坐下,這裡視野一覽無餘,漫天沙霧間,一小片綠洲,像四面荒蕪的島。

  她能清楚看到昌東忙進忙出,在做些什麼。

  他選了坡下的背風面,拿工兵鏟挖出一個墓穴來。

  劈砍下很多樹枝、灌木,在穴底鋪出墊架,把孔央放上去之後,又拿草枝覆蓋住。

  往屍身上淋了汽油。

  火頭驀地竄起,帶濃煙,昌東的身影在火光下模糊而又變形,又像是一點點融得更加高瘦。

  ……

  葉流西翻下屋頂,進到地窖。

  肥唐他們正互相幫忙,或是擦酒精,或是包紮——剛剛打鬥正酣時沒覺得,緩過來之後才發現擦、剮、蹭、腫,沒人不掛綵,面對面看都覺得可笑,但因為同舟共濟的經歷,又倍感親切。

  見葉流西進來,丁柳很親熱地叫她:「西姐。」

  「老待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啊?這裡奇奇怪怪的,我會幫你們跟我乾爹說話的……東哥什麼時候能把車子修好?沒車子我們哪都去不了……」

  葉流西說:「先待著,出發的話,過幾天再說。」

  丁柳愣了一下:「為什麼啊?」

  葉流西沒吭聲,她走到物資堆放的地方,那裡有昌東的皮影戲箱——或許是老簽他們看著好奇,又或許是薯條覺得好玩,箱蓋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很多鑿刀散落地上。

  她一樣樣撿起來,放回箱子裡。

  然後回答丁柳:「因為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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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荒村(08)


  這一晚,昌東沒有下地窖睡,葉流西讓肥唐把皮影戲箱送上去,順便把老簽三個人的鋪蓋卷也扔上去。

  有時候,男人的心比女人軟,肥唐居然為難了一下,吭吭哧哧:「西姐,萬一人架子再來,這老弱婦孺的……」

  葉流西看出來了,肥唐的壞心眼僅限於坑蒙拐騙,只要不流血不傷人,半個香港他都敢貪,但一旦動真格的,他就懵了。

  丁柳圓瞪了眼,說:「老弱婦孺怎麼了,做了不要臉的事,活該得點報應。再說了,東哥不也在上面嗎?東哥能睡,他們不能?嬌貴給誰看呢?」

  倒也是,再說下去顯得自己立場不正確,肥唐抱提著東西走了。

  葉流西斜乜了丁柳一眼:「小柳兒說話挺中聽的啊。」

  丁柳得了葉流西誇獎,心花怒放,她打小混場子、打群架,就喜歡行事狠辣不黏糯的人物,覺得給這樣的人當狗腿子也光榮。

  既然被誇「說話中聽」,她就繼續說。

  「單留那三個人在外頭,我還怕呢,萬一又搞出什麼事來——有東哥看著也挺好的,他們不敢亂來,我們也睡個好覺。」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西姐,你既然累了,也早點休息。」

  ——

  葉流西睡不著。

  肥唐回來的時候跟她說,昌東沒跟他講話,拿出皮子就上手刻了——這程序不對,昌東之前跟她說過,皮子刻之前,最好燜一下,把皮子和熱毛巾一起送進塑料袋裡扎口,皮子被熱氣燜軟了,才方便下刀。

  怎麼能拿出來就上手呢,尖刀對硬皮,一刀刀都是互相折磨,人也辛苦。

  後半夜,地窖裡的呼吸聲沉緩勻長,葉流西翻身向外,看到身側空舖位上,那個被她拽歪的蓋毯。

  她把蓋毯拖過來,拿手指一下下戳,把歪出的地方一點點戳回去,又戳成形似方正的豆腐塊。

  ——

  第二天,算是原地休整,是人就得吃飯,肥唐被派去管後勤,阿禾她們都歸他指使。



  葉流西說:「我管你是打是罵,總之到點飯就得端上來。」

  又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昌東:「就當他不存在好了,飯照送,吃不吃隨他,他講話就跟他說,他不講你們就別唧歪。」

  丁柳問她:「為什麼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我就不說,急死你。」

  這話也就只能暫時敷衍,誰也不是傻子,昌東給孔央起了墳,人又大反常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吃飯時,肥唐跟丁柳湊在一起嘀咕,兩人昨晚合作得好,丁柳打翻一個,肥唐就過去砸趴一個,戰鬥情誼迅速拉近雙方關係。

  丁柳:「聽說別的人架子都燒了,只這個單獨燒的,燒了之後還有墳,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女的?」

  肥唐說:「我也不知道,昨天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不然我東哥不會那樣。」

  ……



  高深坐在邊上,悶頭喝著米粥,偶爾看一眼肥唐,他不嫉妒,就是羨慕:明明起初,他跟小柳兒最熟,可現在,她對誰都一團親熱,只他像個外人。

  葉流西沒去看昌東,她知道他就在半塌的一間偏房裡,沉默地刻皮影,但她不去看,看了也做不了什麼,她覺得自己天生不會說安慰的話。

  她提著刀,帶了瓶礦泉水,把老簽叫出院子,一路走,走到沙棗樹下,然後坐倒。

  樹下有塊半突的石頭,葉流西擰開礦泉水,往石面上倒了點,開始磨刀。

  老簽面色慘白,雙腿如抖篩,看婆娑大樹,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血濺當場。

  葉流西磨到中途,說:「坐吧,我昨天跟人架子打架,渾身痠疼,今天很累……看得出來我累嗎?」

  老簽不知道該怎麼答。

  「我一累,就不喜歡說話,但又特別喜歡聽別人講話,這樣,咱們來玩個遊戲,你說,我聽。我只問一句,你就要把相關的都說出來,不要讓我再提問,我問一次,你就減一分。」

  老簽瞥了眼刀刃,後頸掠過一線涼意:減分減得多了會怎樣?腦袋跟身子分家嗎?



  「別慌,問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但同一件事,不同人說出來,味道不一樣……這人架子,是單這裡有呢,還是哪都有?」

  老簽馬上答:「單這裡有!」

  葉流西抬了下眼皮。

  老簽醒悟:她說了「不喜歡說話」,那就表示,他要多多地講,事無鉅細,講得越多,才越合她心意。

  他急急開口:「因為眼塚只在這一帶出沒,這一帶的雅丹跟別處都不一樣,是白撲撲的顏色,鹽分多,眼塚喜歡舔這個味道……」

  葉流西心裡一動。

  這也就是說,關內的地形地貌,跟關外是相似的。

  難怪這麼快遭遇孔央,那張照片,昌東只看一眼,就認出是在白龍堆,這判斷是沒錯的——唯一的失誤在於,照片上的白龍堆,並非存在於現實世界,還需要過一道門。

  她說:「那先講眼塚。」



  老簽腦袋裡嗡了一聲:扣1分了。

  他定了定神,搜腸刮肚:「眼塚,是傳說裡的妖,這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睡的,睡的時間不定,有時幾十年,有時上百年,所以雖然這地方鬧過眼塚,但還會有人住,因為你鬧不准它什麼時候醒,萬一運氣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

  「長得跟人一樣,但它的一隻眼睛,是可以吃人的,以眼為塚,相當於是個亂葬場。」

  「一開始,它裝作是村子裡的外來人住下,但漸漸的,村裡人就越來越少,找不到血、找不到骨頭,就是一天天少人。」

  葉流西沒吭聲,她想起夢裡那隻吞掉人的眼睛,還有鬆開的鞋帶。

  「可是也不能無休止地吃,吃的越多,眼睛越重,重到它走不動路的時候,它就回到雅丹,在土台上挖個洞,舊眼珠子掉進去,埋起來,它會長出新眼珠子,再去禍害人。」

  「那個舊眼珠子,跟雅丹土台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戾氣橫生的活墳,也想飲血、吃人,又走不動路,久而久之,這樣的墳多了,那片雅丹就成了人人都怕的地方,被稱作屍堆雅丹了。」

  「眼塚沉睡的時候,據說就是在屍堆雅丹的保護之下,那些活墳,就是它為自己布下的守衛,人不敢靠近,萬一靠近,被活墳吸附,就可能變成人架子。人架子晝伏夜出,嗜血吃人,屍堆雅丹附近,就更成了禁區了。」

  明白了,難怪阿禾說,鬧過眼塚的地方,就會有人架子,這兩者,根本就是相輔相生的。



  葉流西問:「人架子能活多久?」

  老簽喉頭發緊:扣2分了。

  「新長成的人架子都是青壯,五六年之後就老邁了,會被後來的分而食之,這種反正不是人,也沒人性的。」

  他生怕葉流西再問,絞盡腦汁:「其實……人架子也不是十個裡出一個,這就像孵蛋,總有孵不成的……生小人架子這種事,也是混傳的,生下來怎麼養啊,還不是又被撕了吃了……」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對啊。」

  老簽心裡一突,說話都結巴了:「怎麼就不……不對了?」

  葉流西說:「人不敢靠近,活墳不能動,人架子不能繁衍,又不會抓人回去餵活墳——按照這個邏輯,至多十年,人架子也就絕了。」

  很簡單的道理,沒有來源就是切斷了頭,自己不出產就是沒了後路,現有的人架子五六年功夫也就死光了,周圍又是滅門絕戶的荒村,這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又一個誤入屍堆雅丹的倒霉蛋?

  除非……是有人投餵。



  ——

  接下來的兩天,繼續休整,葉流西照舊玩「遊戲」,老簽、阿禾、薯條都各自被扣分,每天戰戰兢兢,頭上頂著越積越多的負數,不知道會迎來怎樣可怕的結果。

  幾輪下來,發現能提供最多乾貨的,還是老簽,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也就是個算命的。

  每次被問住了,老簽就會說:「你去市集啊。」

  市集就是有更多人聚居的地方。

  據說那裡有電,利用風力或者太陽能,小規模發電,不連續供應;可以看小電影,在電腦或者電視dvd上放,雖然來回就那麼些,近兩年也沒上新,但還是受很多人追捧;有車,汽車很少人開得起,因為油太貴……

  開得起車的有三種人。

  握有武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羽林衛。

  能降妖的,前身自然是方士。



  以及……叛亂的。

  怪不得世道不好。

  但老簽有一點說對了,是得去市集,平頭百姓間流傳的,只是道聽途說,真正的秘密,要到重要的人那裡去找,比如,怎麼樣才能出關。

  雖然這兩天,她一次都沒有去看過昌東,但這不耽誤她知道昌東的情況,因為肥唐一次比一次火燒火燎。

  「西姐,我東哥到底怎麼回事啊?就算他想當藝術家,也不能不吃飯吧?」

  「窩在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就知道刻皮子,你又不讓我們說話,憋死我了,不行,我得勸勸他。」

  葉流西說:「你敢!」

  頓了頓補充:「你送飯不管用的話,就讓高深或者丁柳去送,但誰都別說廢話。」

  高深和丁柳送的結果,跟肥唐也沒差。



  肥唐鬱悶極了,第二天的晚上又來吹風:「西姐,你去勸勸我東哥吧。」

  葉流西說:「再等一天。」

  肥唐想不明白:「為什麼啊?」

  「餓到他沒力氣,到時候我過去,直接打得他老實洗臉吃飯睡覺。」

  肥唐居然覺得挺有道理的,那顆沉寂之久的、喜歡看昌東挨打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

  第三天早上,葉流西吩咐肥唐把昌東的洗漱用品拿出去,外加倒好一盆熱水。

  她進了偏屋。

  他還在刻,頭也不抬,皮子上有乾了的血跡,指頭上有破口,也許是割破了手,自己都沒察覺。

  葉流西走過去,屈膝半蹲,覷了個空子,一把把鑿刀從他手中抽掉。

  昌東怔了一下,轉頭看她,人消瘦了些,三天不修邊幅,下巴上冒青色的胡茬,好在眼神並不渙散,叫她:「流西。」

  葉流西說:「還記得我呢。」

  昌東說:「怎麼會不記得,三天,就你沒來過。」

  葉流西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問他:「是不是接受不了孔央死了?」

  昌東說:「兩年前就接受了。要說有什麼奢望,最多是能夢見幾次,或者希望這世上真的有鬼,讓我有機會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那是接受不了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昌東笑笑:「流西,孔央死了。不管她的屍體因為什麼原因,變成了什麼,那都不是她……確實會難受,但我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通。」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抬頭問她:「為什麼不讓人跟我說話?」

  「啊?」

  「肥唐他們每次來送飯撤飯,磨磨蹭蹭,唉聲嘆氣,就是不講話。只可能是你要求的,你想幹什麼?」

  葉流西反問他:「我想幹什麼?」

  昌東說:「我也在想啊。」

  「想來想去,覺得你可能是想說:我就是不讓人勸你,愛吃不吃,不想死就自己爬起來吃,別覺得我們拿你當回事。然後等我餓得只剩一口氣了,過來挖苦我兩句,外加踹我一腳。」

  葉流西說:「就沒把我往好點想?」

  「有啊,還有一個可能是,你不想讓人吵我,先讓我靜幾天,自己想清楚,然後過來,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被拉一把。」

  葉流西哦了一聲:「那現在呢,你覺得我準備幹嘛?」

  昌東說:「可能要打人了吧。」

  葉流西笑起來,過了會伸手給他,說:「跟我走吧。」

  昌東伸手出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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