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4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2
第十章、小兩口

  無心已經許久沒有遭遇過戰火,沒想到現在的槍炮如此厲害。眼看街上接二連三的爆起開花雷,他不敢停留,拽著月牙就往暗處跑。月牙勝在腿長腳大身體好,無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後腿。一鼓作氣不知逃出了幾條街,無心開始遙遙的見了兵。

  月牙小時候經過好幾次兵災,最怕丘八大爺們過境鬧事。單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著粗氣叫道:「當兵的要搶鋪子了!」

  街上鬧得越厲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戶戶都黑了燈,噤若寒蟬的關了院門待宰。無心索性帶著月牙拐進一條幽深胡同,胡同彎彎曲曲四通八達,他最後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樹下面,摟著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鬢角碎髮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耳邊。口鼻之中呼出熱氣,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極力想要屏住呼吸,連條野貓野狗都不敢驚動。耳邊響起了無心的聲音,無心告訴她:「別怕,當兵的都在大街上殺人放火,小胡同裡要什麼沒什麼,他們不會過來。」

  月牙氣咻咻的點了點頭,也知道自己現在還算安全。下意識的又往無心懷裡縮了縮,她恨不能在老樹下面隱身。遠遠的起了一排槍聲,她像是受了某種震動一樣,忽然發現無心太安靜了。

  到底是怎麼個安靜法,她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就是覺得他靜。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在暗中輕輕靠近了無心。一場狂奔過後,她的臉蛋熱得要起火,需要一點涼風的吹拂。

  她不動聲色的等了足有兩三分鐘,兩三分鐘之中,無心一口氣都沒有喘!

  月牙的汗毛驟然豎起了一層,正在她要出言質問之時,無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聲,隨即又打了個哈欠。

  「完嘍!」無心的氣息活泛起來了,湊在月牙耳邊嘀嘀咕咕:「顧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變裡,我就算是給他白忙了一場。」

  說這話時,他依舊親親熱熱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側了身,不讓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層透汗,出得暢快淋漓一身輕鬆,心想自己真是嚇懵了累壞了,居然還懷疑起了無心的身份。無心能吃能喝能曬太陽的,難道還會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懷裡的小包袱:「這就夠——」

  後面的半截話被她強行嚥了下去,她想說「這就夠咱們置辦個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動說這個話呢?一擰薄薄的流水肩,她轉移了話題:「你別摟我。」

  無心輕輕的笑,手臂摟她摟得更緊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卻是他得寸進尺,歪著腦袋枕上來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這種小孤兒式的賴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沒人肯要他了似的。 若無其事的一動不動,她由著無心把腦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層發茬戳得她心疼。  

  兩人在樹下避了許久,直到天邊隱隱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徹底安靜了,他們才起身試試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慘象,體面的大商號全受了損,隔三差五還能見到斷壁殘垣冒著黑煙。屍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還要理直氣壯;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無聲息的遊蕩而出,有的抬屍首,有的翻廢墟。

  無心不讓月牙亂看,怕她害怕,自己領著她快步往前走。無論夜裡的兵變誰輸誰贏,他都不在乎了。摟著月牙蹲了一夜,他現在只想快點遠走高飛,和月牙過日子去。  

  城門大敞四開,盤查森嚴。月牙留了心眼,提前從包袱裡掏出小金條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頭土臉的樣子。及至到了城門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開來檢查了,當然是只有幾件衣裳,並無其它。

  出了文縣,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往平鎮,月牙的家就在那裡,自然決不能去。兩人商議一番,末了就決定前往相鄰的長安縣。長安縣比文縣還要繁華,那麼熱鬧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們一對小男女。

  邁開大步踏上路途,兩人一口氣走了一個時辰。眼看前方路邊出現一處小小的飯館,月牙便拿出自己當初離家之時所帶的一點私房錢,雖然加起來只有一塊多,但是足夠一路的吃喝了。

  所謂飯館,也就是在涼棚下面擺了桌椅而已。無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裡,要了兩碗湯麵和一屜包子,一邊吃一邊傾聽食客們高談闊論。原來文縣兵變尚未結束,顧大人和張團長目前還在城內僵持,雙方實力相當,以至於都不佔上風。

  無心對於顧大人是沒意見也沒感情,月牙更是幾乎有些煩他,所以全不關心顧大人的死活,吃飽了就走。  

  從文縣到長安縣,中間幾十里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兩縣之間有個挺大的鎮子,叫豬嘴鎮,名字雖然不好聽,可是挨著交通要道,還是個有名的地方。無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鎮子裡吃頓飽飯,好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長安縣;然而下午進了豬嘴鎮,他們直到夜裡也沒出來。

  鎮邊有戶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間磚瓦房,玻璃窗戶,外面還帶著個柵欄圍成的小院兒。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沒別的毛病。無心偶然發現此處,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實比無心還盼著有家,無心說好,她也跟著說好。於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條換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連鍋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併置辦齊全了。房東認準了他們是私奔出來的小兩口,故而十分識相,並不多問。  

  三間屋子,只有中間一間堂屋開了大門,堂屋東西通著兩間臥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統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裡面空空蕩蕩,門口兩邊各有一眼大灶。月牙樂壞了,兩口大灶全生了火,一邊蒸飯一邊炒菜。嶄新的鍋鏟磕著鍋沿,她心裡有種無法無天的痛快——當初要是不逃,現在自己早進了馬家的門了!給馬老頭子做姨太太,和給無心做正經媳婦,兩種生活孰好孰壞,一目瞭然。

  兩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頓豐盛碗飯。月牙二話不說,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計全不用無心插手。等到屋裡屋外都收拾利落了,無心已經在西屋炕上鋪了被縟,又喊:「月牙,來,睡覺了!」

  月牙應聲而入,卻是站在炕前對著無心正色說道:「咱倆還沒成親呢,不能糊裡糊塗的就往一個炕上睡,往後想起來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來了,我對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們翻翻黃曆,挑個好日子,也不用驚動誰,你我一人換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掛鞭炮就行。」

  無心蹲在炕上,把鋪好的被縟推向一邊:「那我們還像在文縣一樣,各睡一邊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聲,又是不耐煩又是笑,自己彎腰抱起一套被縟:「你急啥呀?我還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無心挽留,她快步去了東屋。無心倒是沒有追逐——其實就算睡在了一個炕上,今夜他也不會去動月牙。他的底細遲早是瞞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裡面漸漸安靜下來,東西兩屋的油燈也都先後滅了。無心沒想到自己如此輕易的就安了家,心裡高興的睡不著。躺在炕上輾轉反側了一陣,末了他坐起身來,想要透過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院門外面站了個人!

  人不大,還沒有門高,若不是柵欄稀疏,無心簡直看不到。小人兒梳了兩條垂肩的辮子,想必是個小姑娘,衣裳卻是穿得亂七八糟,外面甚至套著一件男人的短褂。無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見她一動不動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對著自家院門。

  她不動,無心也不動,靜靜的緊盯著她。如此過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夠了一般,姿態嬌俏而又飄逸的轉身便走。月光之中無心看得清楚,就見在她破爛凌亂的粗布褲腳之中,剎那間閃過一隻鮮紅底子繡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鮮豔的像一點血。

  無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遠,因為不明就裡,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從衣兜裡摸出那張黃符,黃符早已徹底乾燥了,他將黃符展開來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來了什麼他都不在乎;可是東屋裡還睡著一個月牙,攥著黃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3
第十一章、不速之客

  翌日天剛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沒有驚動無心,抄起笤帚掃了屋子掃院子。昨天買的一堆劈柴整整齊齊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邊的竹籃子裡放著昨天買回來的小黃瓜小蘿蔔,一夜過後還是很水靈。

  爐子裡面生起了火,大鐵鍋裡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聲音。月牙按照慣例,差一點就要煮粥了,可是轉念一想,她把鍋裡的水又舀出許多——現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沒人看著她管著她了,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給她男人吃乾飯。

   無心早上一出臥室,就有淨水擺在院子裡讓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東留下的舊木桌也支起來了,上面擺著兩碗米飯和一盤涼拌黃瓜。月牙進了西屋,正跪在炕上疊被,心想無心關門睡了一宿,房裡居然絲毫不臭——李家從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們的臭腳丫子和臭響屁可真是讓她受慣又受夠了。

  下炕出門回了堂屋,她發現無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說話,一張臉白白淨淨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裝成渾不在意,心裡卻是美得不行。走到無心對面坐下來,她垂下眼簾盯著米飯,無心的影子浮現在了心中,她對著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將他細細的端詳。

  早飯過後,兩人並肩出門,去採辦所欠缺的應用什物。月牙的臉蛋上透著兩片似有似無的紅暈,總像是在害熱,可是天氣並不算熱,她的額上也沒見汗。要買的東西就太多了,一時簡直難以盡述。月牙預備先去布店,買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無心另有主意:「正經成親的話,也得有幾件首飾才像樣啊!」

  月牙停了腳步:「首飾不頂吃不頂喝的,有沒有還不都一樣?」

  無心不聽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銀樓裡拽。兩人在銀樓裡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後月牙在現成的首飾裡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環。無心嫌少,不讓她走:「我們有錢,再挑幾樣!」

  月牙沉默了一陣,末了低頭說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給我買副鐲子吧。戒指項鏈我都不愛,我就喜歡鐲子。」

  片刻之後,兩人出了銀樓,月牙耳垂上換了金耳環,手腕上也多了金鐲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訴無心:「本來我娘有一副金鐲子,還是我姥姥給她的陪嫁。我娘說等我長大了,就把鐲子傳給我。我七歲的時候我娘沒了,鐲子讓我爹化成一條項鏈倆戒指,給我後娘戴了。」

  無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給老頭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會善待她。

  月牙低頭轉了轉腕子上的金鐲子,又道:「我將來也要生個丫頭,等丫頭長大成人了,就讓她把我的鐲子帶走,將來再傳給我外孫女。」

  無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圓滾滾的有肉,顯得鐲子不甚寬鬆。他承認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現在,還是對他的秘密一無所知。

  他的種子是死的,無論月牙的土地有多豐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鐲子只能她自己戴,不會再有丫頭和外孫女來繼承。

  豬嘴鎮只有一家布店,布店裡貨物還算齊全,唯獨缺少了大紅的布,棗紅和桃紅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縫件大紅的上衣做嫁衣,正經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紅才對勁。可是大紅的布總要五天之後才能到貨。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計還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沒什麼,於是扯了所需的幾樣布料,兩人出門繼續採購。

  兩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時分,月牙連咸蘿蔔都醃進新罈子裡去了。吃飯之前她把無心叫進東屋,要量量他的腳,有了尺寸好給他做新鞋。無心歡歡喜喜的坐在炕上,兩條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雙赤腳整整齊齊的擺出去,是個討好賣乖的模樣。月牙一手拿著木尺,忍著笑給他量大小,同時發現無心的腳很乾淨。無心自稱是個孤兒,被老和尚撿回廟裡養大;月牙認為老和尚肯定是個文明人,看把無心教育的多講衛生。

  量完了腳,順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著頭,用木尺從無心的腳踝開始往上比量,嘴裡一五一十的記著尺寸。無心的腿又長又直,腰腹收緊胸膛開闊,肩膀端端正正的帶著威風。月牙心裡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過晚飯之後,月牙在炕邊點了一盞小油燈,藉著光亮給無心納鞋底。一燈如豆,光明有限,所以無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陰暗角落裡,一句遞一句的和月牙說話。納鞋底子是個力氣活,月牙捏著大針,把線扯得嗤嗤直響,納了許久也未見多少成績;眼看外面夜色越來越濃了,無心不動聲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門外面並沒有人,只有一條野狗施施然的經過。

  月牙打了個哈欠,把針線一圈一圈的纏上鞋底。回頭看了無心一眼,她輕聲說道:「該睡覺了,你回屋吧。」

  無心猶豫了一下,隨即說道:「你做個荷包好不好?我有一張平安符,想給你帶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來自己的小包袱,打開來翻出一隻小小的繡花荷包:「不用做,我有。」然後她又把荷包向前遞向無心:「好看不?還是我去年繡的呢!」

  無心從衣兜裡掏出黃符,折好之後塞進小荷包裡抽緊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掛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沒有多想,吹燈睡覺。而無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許久,見院外始終無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後,月牙照例早起。梳洗過後進了院內,她正打算從籃子裡取兩個雞蛋炒一盤子,不料未等彎腰,忽聽院門響了。

  響聲很輕,是遲遲疑疑的「啪啪」兩下。她直起腰望過去,因為自己在豬嘴鎮並無親友,所以打了個激靈,怕是娘家人追了過來。可是透過柵欄細細一看,她放了心,原來是個破衣爛衫的小人兒。

  走過去打開了院門,她認定對方是個小叫花子,可是低頭一瞧對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個丫頭啊!

  小人兒比她矮了一個腦袋,和她一樣也梳兩條大辮子,身上髒,一張小瓜子臉卻是瑩白如玉,兩道濃淡相宜的眉,一雙秋水盈盈的眼,連兩片粉紅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別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細細的聲音說道:「姐姐,我餓,給我點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歲數,十一二歲也是她,十三四歲也是她,是一朵花要開沒開的年紀,看著真是又可憐又可愛。連忙把她放了進來,月牙搬了個小板凳讓她坐在院子裡,又問:「你家大人呢?」

  小人兒仰臉對她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總像是含著點淚:「家鄉打仗……我爹我娘都沒了。」

  月牙本來就看她招人疼,又聽她比自己還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從鍋裡拿出熱好的饅頭給她吃。而小人兒掃過她的背影,隨即垂下眼簾,眼珠子悠悠一轉瞄向了西屋窗戶。

  無心蒼白的面孔赫然緊貼在玻璃後面!

  小人兒濃黑的睫毛一挑,緊接著轉向了走出來的月牙。雙手接過月牙遞過來的熱饅頭,她細聲細氣的站起來道謝,然後像一切餓壞的大孩子一樣,把饅頭倉皇的往嘴裡塞。月牙真有心把她引進堂屋坐坐,可又嫌她太髒,怕她帶了蝨子。低頭看著狼吞虎嚥的小人兒,她嘆了口氣,心想今天自己能喂她一頓飽飯,可是將來她又該怎麼活呢?不知道鎮子裡有沒有人家願意要童養媳,她都這麼大了,不養都能當媳婦,真要是有好人家肯收留她,對她來講,也是條活路。

  月牙蒸的饅頭很大,小人兒一個饅頭沒吃完,無心披著褂子走出來了。

  月牙一邊忙碌,一邊向他介紹了小人兒的來歷,他帶聽不聽的洗臉漱口,對小人兒是一眼不看。小人兒也像受氣包一樣,蜷成一團啃饅頭。

  無心從月牙手裡接過新毛巾,滿頭滿臉的擦了一氣,又端起水盆,把水潑到了小人兒身後的土地上。他認得出,小人兒就是前天夜裡出現在院門外面的小姑娘。破衣爛衫沒有變,只是腳上的紅色繡花鞋不見了。

  把水盆放回堂屋的臉盆架上,他忽然沒了主意。把小人兒趕出去?怕是從此對方在暗自己在明,反而不利;讓小人兒留下來?他正想和月牙好好過幾天日子呢,留個來歷不明的東西幹什麼?

  無心對小人兒的感覺很不好,儘管小人兒坐在光天化日之下,並無邪祟之氣。

  無心素來相信自己的感覺,並且預感到小人兒必定要賴下不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3
第十二章、各懷鬼胎

  月牙看出無心不愛搭理小人兒,不禁有點心虛。雖然他們是小兩口,家裡沒有上人壓著,可無心畢竟是老爺們兒,是家裡掌櫃的,掌櫃的沒發話,娘們兒是不該私自往家裡放人,好在對方是個小丫頭,放進來了也不犯嫌疑。

  小蘿蔔醃過一夜就有滋味了,雞蛋也炒出了黃澄澄的一盤子。兩樣菜餚擺在無心面前,她本來熱了四個饅頭,現在只拿出了一個,伴著一碗粥送給無心,又小聲說道:「你吃你的,人家窮的沒活路了,咱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反正也不差她一口吃的。等我再給她一口水喝,就讓她走。」

  無心不置可否的抄起了筷子,夾起一塊炒雞蛋站起來,伸長手臂先往月牙嘴裡喂。月牙愣了一下,就見他誠心誠意的對著自己微笑,是在眼巴巴的等待自己張嘴。月牙一下子就幸福的無可奈何了,吃了一筷子炒雞蛋後自去忙碌。

  無心坐下來,喝了一口熱米粥,大聲喚道:「月牙,你怎麼不來吃?」

  月牙把鍋裡餘下的兩隻大饅頭拿出來放在籠屜布上,包裹起來送出去,一直遞到小人兒懷裡:「給你,拿著路上吃吧!」

  小人兒仰起了頭,小貓似的雙手接過饅頭,細聲細氣的說道:「姐姐,讓我再歇歇腳行不行,我過會兒就走。」

  月牙不忍心攆她,況且光天化日的家裡倆大人,院子裡多個生人也沒什麼。

  無心對小人兒一直視而不見,吃完早飯也不出門,逕自回了西屋睡覺。月牙正在洗碗刷鍋,忽然眼角餘光瞥到動靜,直起腰向外一看,她發現小人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在扶著笤帚掃院子。

  兩人就此開始交談起來,小人兒自稱姓李,是家裡的老姑娘,小名就叫小妹。月牙問她一句,她答一句,老老實實毫無遲疑。月牙笑道:「巧了,我也姓李。小妹,你多大了?」

  小妹掃了院子,又去把散落的劈柴摞好:「姐姐,我十四了。」

  月牙加意看了看她的身段——衣裳太多太亂了,看不出具體模樣。不過有的姑娘發育晚,又是「孩兒面」,所以要說小妹是十四,也差不多。

  小妹把院子收拾的整整齊齊,連坐過的小板凳都規規矩矩的放回了角落裡。抱著兩個大饅頭對月牙深深一鞠躬,她仰起臉,用她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看人:「姐姐,謝謝你。我歇好了,我要走了。」

  月牙從小沒有妹妹,剛和她閒扯了半天,扯的還挺得趣。小妹要走,她也不能挽留,也不敢問小妹的前途,因為明知道小妹出去了只能是繼續要飯。送著小妹出了院門,月牙正要說話,不料天邊忽然響起一聲悶雷,卻是來了雷陣雨的光景。

  夏天的大雨來勢最猛,能澆得人睜不開眼睛。理所當然的,小妹走不成了。

  月牙以為雷陣雨下不了多久,沒想到陣雨下著下著就轉成了滂沱大雨。轉眼到了中午時分,無心哈欠連天的出了西屋,一屁股坐到了飯桌前,屋裡暗,他一雙眼睛陰沉沉的陷成了坑。很不耐煩的掃了小妹一眼,他聲音不高不低的咕噥道:「還沒走!」

  月牙有點不好意思,一邊擺飯菜一邊橫了他一眼,又把筷子塞進他的手裡:「吃你的吧!」

  小妹膽怯的退到了門口,月牙也不敢讓她上桌,給她盛了飯菜,讓她守著灶台吃。無心吃飽喝足之後,又回了西屋。而小妹一邊幫著月牙洗涮,一邊輕聲問道:「姐姐,大哥是姐夫嗎?」

  月牙被她問笑了:「還不是呢!」

  大雨下了一下午,小妹進了東屋,月牙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她就蹲在地上,守著個小笸籮挑碎布頭,可憐巴巴的察言觀色,慇勤的讓月牙很不自在。及至天色晚了,大雨勢頭雖然弱了許多,可還是淅淅瀝瀝的不停。月牙沒了辦法,自作主張的燒了一鍋熱水,讓小妹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裳,留下住一宿。

  小妹乖乖洗了,洗得興高采烈,是舒服感激的了不得的模樣。兩條大辮子因為髒亂的不可救藥了,所以她和月牙一商量,月牙乾脆抄起剪刀,給她剪了個齊劉海的短頭髮——新學校裡的女學生,現在全都剪髮,小妹算是趕了個時髦。

  剪了頭髮,月牙又檢查了她的頭皮,倒是沒見蝨子。而她穿上月牙的舊衣,雖然不大合體,但總比先前一身破爛好了千萬倍。吃過晚飯之後,無心進了東屋,上了月牙的炕,像昨夜一樣陪到她的身邊。頗為生硬的聊了幾句之後,他下炕回西屋去了。

  他在的時候,月牙也覺得小妹挺礙事;他一走,月牙又覺得小妹是個伴兒。小妹湊到她的身邊,拉拉扯扯的看她的鐲子,看過之後天真的笑了,小聲說道:「真漂亮。我大姐出嫁的時候也有一對鐲子,比你的小多了。」

  月牙挺得意,忍不住把鐲子的來歷講了一遍,又撩起頭髮,讓小妹看了自己的新耳環。小妹的頭髮幹了,黑亮亮蓬鬆松,顯出一種楚楚可憐的稚嫩。很豔羨似的輕輕摸了摸月牙的耳環,她垂下眼簾瞄了對方的胸前,沒有再往近靠。而月牙顯擺完畢了,收拾起了針線笸籮,開口說道:「趁著下雨涼快,咱也早點睡吧!」

  小妹乖乖的「嗯」了一聲,主動爬去鋪開被縟。月牙吹了油燈,心裡認為自己今天是做了好事,十分安然,又想小妹雖然小,可是真俊秀。無心也是個好樣的,見了漂亮丫頭毫不動心,一點奉承的意思都沒有。

  雨聲淋漓,空氣濕涼。月牙仰臥在被窩裡,很快入了夢鄉。小妹側身直視著她,良久之後緩緩一眨眼,隨即伸手摸向她的脖頸。脖頸隱隱可見一根五綵線繩,下面連著個香包似的小扁荷包。然而指尖都要觸到五綵線繩了,她猶豫一下,把手又縮了回去。

  凌晨時分,無心無聲無息的坐了起來。

  窗子傍晚就沒有上閂,此刻被他伸手推了開來。起身赤腳踏上窗檯,他輕飄飄的跳了出去。

  踩著濕漉漉的泥水地走到東屋窗前,他停下腳步,向內望去。濃濃的黑暗之中,他看見月牙張著嘴正在酣睡,而小妹仰面朝天微抬雙臂,手指蜷曲如同利爪!

  無心冷笑一聲,轉身慢慢走回西屋窗前。伶伶俐俐的翻窗回房,他想岳綺羅真是在棺材裡躺得太久了!

  如此的妖孽,他先前似乎也曾見過,「似乎」而已,究竟見沒見過,他也記不清了。女煞的話果然是信不得的——或許女煞自己也是蒙在鼓裡。不知道岳綺羅追過來是什麼意思,說起來自己也算是救了她,她總沒理由恩將仇報。

  無心不睡了,一直熬到天明。昨日下了半天大雨,今日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明媚的讓人睜不開眼。早飯桌上,無心依然是不理小妹,但是當著月牙的面,他開始鬼鬼祟祟的瞟她,一眼接一眼,全不是正眼。月牙留意到了,就有點不痛快,心想你昨天不看今天看,怎麼著?看她今天洗乾淨有人樣了?看在眼裡拔不出來了?

  家庭裡的活計是干不完的。月牙昨天給無心做好了一件上衣,嫌新布有臭味,想要重新漿洗一遍。上衣泡在水盆裡,她看小妹還沒有要走的打算,就支使她去把上衣揉一揉。小妹蹲在院子角落裡洗衣裳,洗著洗著,無心走過去,也蹲下了。

  把手伸進水盆裡,無心低聲說道:「水涼,我洗吧,不用你。」

  小妹沒有動,手指頭軟軟的在無心掌中一劃,嫩得柔若無骨。無心抬眼看她,她的黑眼珠子在眼皮下面閃著水光一轉,眼神像是陽光下的蜜,又甜又暖似有似無,彷彿是看了他一眼,又彷彿是沒看。

  無心溫柔的和她爭奪著衣裳,同時低聲說道:「無處投奔的話,留下來多住些日子也無妨。」

  小妹一歪腦袋,說起話來還是細聲細氣,可是吐字輕軟,別有一種荳蔻初開的嬌媚:「我怕大哥嫌我呢。」

  無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心想岳綺羅的小嗓子真夠清甜,罵娘都能把男人罵酥了。

  「我嫌你幹什麼?」他對小妹說道:「我不嫌。」

  小妹的聲音越發輕了,粉紅的小薄嘴唇微微一撅:「你昨天不理我嘛……」

  月牙正在廚房煮淘米水,半晌不見無心出現,出門一瞧,發現他正和小妹相對而蹲,兩人笑眯眯的搓著一盆衣裳。

  她心裡登時就不對味了,但因兩人還未成親,她顧忌著自己的姑娘身份,好些手段不便使出,所以壓著一肚子醋喚道:「哎,你給我搬些柴禾進去。」

  無心起身搬了柴禾,然後不等月牙說話,一轉身又回到了小妹身邊。月牙雙手叉腰站在灶前,就覺形勢變化太快,原來男人都是一個臭德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4
第十三章、岳綺羅

  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吃醋。沒想到吃醋的滋味是這麼難受,她站在堂屋裡叮叮咣咣的煮開一鍋淘米水。雙手墊著抹布端起大鐵鍋,她真想走到院子裡潑了無心和小妹。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著殺人放火的狠心。

  沉著臉把衣裳漿過一遍晾上,月牙開始忖度著如何讓小妹離開。小妹正在低頭掃院子,看起來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攆;可是想起無心方才那個色迷迷笑嘻嘻的賊樣,她就氣得恨不能撒潑一場。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她回屋掏了兩塊多零錢,出來塞進了小妹的口袋裡,又低頭說道:「妹子,姐姐知道你無處投奔。可是姐家小夫小妻的,也不富裕。姐姐給你兩塊錢,夠你吃喝一陣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頭,一張瓜子臉在陽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幹活,你留了我吧,我沒地方可去了。」

  月牙很為難的蹙了眉頭,正要說話,不料無心悄無聲息的從後方走了過來,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多個人吃飯也吃得起,做點好事,再留她幾天吧。」

  月牙嚥了口唾沫,心裡快要騰起大火——小妹昨天沒洗臉的時候,也沒見他起過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樣了,他倒有臉來教自己「做點好事」了!眼角餘光忽然一閃,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無心遞了個眼風,好個眼風,大黑眼珠子差點沒飛出去!

  月牙壓下一口惡氣,臉上顯出笑模笑樣,姑且不再提攆人的話。坐在炕上又納了一陣鞋底子,她讓無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門買些肉菜回來。兩人清清楚楚的答應了,及至她扭著小細腰真出了門,小妹推門進了西屋,抿著嘴對無心笑:「大哥,你怎麼不出來見見天日呀?」

  無心盤腿坐在炕上,這時就對她招了招手:「過來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嬌聲嫩氣的說道:「我可不陪著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說話呢。」

  無心微微俯身,向她探過頭去:「那你願不願意和我說話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著抬起一根玉蔥似的手指,輕輕點上了無心的眉心,一雙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處,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膚,軟中透出寒意。無心一動不動的答道:「岳綺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妹不說話了,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深到極致之時,竟然笑成了個猙獰的面目。而無心閉上眼睛,就見前方隱隱一團晦暗血光。

  慢條斯理的開了口,他對著那團血光說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是當初佈陣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陰的邪氣既鎮了你,也養了你。難怪你的小丫鬟拼著魂飛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機會了。」

  隨即他睜開了雙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別徒勞了。」

  小妹驟然收斂了笑容:「你到底是什麼人?」

  無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撫一拍:「雖然我是無意之中破壞了石壁,但畢竟是讓你重見了天日,縱然無功,也絕無過。所以你不要煩我,請快走吧!」

  岳綺羅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原來你是行尸走肉,怪不得神鬼無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裡去了?大熱的天氣,你等到了洞房花燭夜時,會不會已經爛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夠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親了嗎?」

  無心好脾氣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尸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行不行?」

  岳綺羅一甩烏黑的短髮,稚氣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訴月牙,讓她記得在入洞房時掀開被子,給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說到這裡她嘰嘰嘎嘎的笑出了聲,十足的女童模樣:「怪不得你不肯出來曬太陽呢,是不是因為越曬臭的越快?」

  無心笑微微的看著她,不言語。而她開心的幾乎嬌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無心腿上。抬手摟住無心的脖子,她斜著一雙秋水眼瞟人:「我看你這副皮囊還算不錯,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會找些零碎魂魄填進你的身體,讓你總能有個人樣,如何?」

  無心低頭望著她的眼睛,望著望著,忽然抱著她就往後仰。與此同時院門開了,拎著空籃子的月牙一步邁進院內,通過大開的兩扇窗子,正見小妹趴在無心身上。

  月牙登時就紅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攔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樣,指著窗內大吼一聲:「你倆幹啥呢?」

  然後她扔了籃子抄起笤帚,一陣風似的就刮進西屋去了。無心和小妹已經分開坐了起來,無心往炕裡一縮,指著小妹就嚷:「沒我事啊,是她撲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戰略,安內必先攘外。一把將小妹從炕上扯下來,她指著對方的鼻子就罵:「好你個騷狐狸精!我好心好意給你吃喝,結果倒是引進一條小白眼狼!怎麼著?你幾輩子沒見過漢子,毛沒長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個不要×臉的小賤貨,你給我滾你娘的蛋!」

  月牙有勁,罵完之後薅了她的厚頭髮就往外搡。無心見狀,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岳綺羅出手傷人。月牙沒想那麼多,拎雞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後「咣啷」一聲關嚴院門,回身對著無心就是一笤帚:「你還想不想和我過了?還沒成親呢你就敢偷腥,往後結婚了我還有好啊?一眼沒看住你就帶著她上炕了,你就那麼著急?急得連廉恥都不講了?」

  月牙越說越氣,因為外敵已被驅出,所以現在專心致志的處置內奸。無心被她狠打了好幾下,抱著腦袋往房裡逃。月牙揮著笤帚緊隨其後追了進去,房門一關,無心轉身一把抱住了她,低聲問道:「荷包裡的黃符還在吧?」

  月牙一愣,隨即開始掙扎:「別扯沒用的,你——」

  無心不肯鬆手,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那個小妹……有妖氣!」

  月牙奮力的仰起了頭,想要對著他的臉罵:「有妖氣你還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點邪本事,是不是再過兩天要去找*女鬼睡覺了?」

  無心一手環著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說我能看上她嗎?誰知道她是個什麼東西?」

  月牙惡狠狠的直瞪著他,瞪了半天,攥了拳頭揮出一拳:「你敢說你沒動心?」

  無心理直氣壯的答道:「敢說!」

  月牙又給了他一拳:「你還嘴硬?」

  無心針鋒相對的摑了她一掌,巴掌蹭過她的臉蛋,輕的連只蚊子都拍不死,因為不是真要和她對著干,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髒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漸漸降下去了。抬手一擰無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齒的說道:「別看我沒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無心笑著從她領口裡抻出荷包,打開來看了看,見黃符安然無恙,就把荷包口重新抽緊了,又對她正色說道:「別以為我是在和你鬧著玩。這道符是有來歷的,必定有些靈力。月牙,你猜那個小妹到底是誰?」

  月牙被他說得心裡發毛:「我哪知道。」

  無心低聲說道:「她就是岳綺羅!」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嗎?」

  無心思索片刻,末了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大清楚。總而言之,你記住她是個早該死了的人,見她等於見鬼!」

  月牙知道無心是靠著招神惹鬼吃飯的,說出話來肯定有准。想著自己昨夜竟然還和岳綺羅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忽然轉身推門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面空無一人,岳綺羅已然沒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驚,好在不是嬌滴滴的身體和性情,所以驚歸驚,不耽誤她幹活吃飯,只是夜裡她主動搬去了西屋,和無心平分大炕睡覺。如此過了五天,無心和她去鎮上買來紅布紅燭。新衣縫出來,成親的準備也就做齊全了。

  因為距離吉日還有幾天,所以月牙清閒下來,開始打扮起了自己。這晚她溫了一大鍋水倒進兩隻大木盆裡,想要徹徹底底的洗個澡。無心為她把盆端進空著的東屋,隨即就被她推了出去。無心隔著門板囑咐道:「天快黑了,把燈先點上吧。」

  月牙答應一聲,依言點了油燈。順勢往空蕩蕩的大炕上掃了一眼,她怪不得勁的想起了岳綺羅。幸而無心在堂屋裡走來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總不安靜,讓她心裡有了底。

  散開左右兩條大辮子,月牙低頭去解衣裳紐扣。天氣熱,天天擦身也不夠勁,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氣。月牙把脫下的衣褲放到炕上,然後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頭髮。撩水打濕了厚厚的長發,她閉著眼睛抬手去摸擺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沒摸到,二摸又沒摸到,三摸摸到了,冰涼黏濕一跳一跳,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流。猛然一甩頭髮睜開眼睛,月牙大叫一聲,就見一團紫紅色的稀爛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著小臂流動蔓延。發瘋似的將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幾下,她一邊起身大喊無心,一邊靈機一動,在血肉將要越過肘際之時,一胳膊掄到了炕上的衣裳堆裡。血肉觸到了她的小荷包,「嗤」的一聲凝結成了一層凹凸不平的紅皮,緊裹著她的手臂抽搐不止,皮內彷彿藏了筋脈一般不斷勒纏,竟是直箍得她手腕關節都要脫臼。月牙忍痛撿起荷包,一邊轉身往門口跑,一邊想要打開荷包取出黃符。前方房門已被撞得咣咣直響,可是門板不但紋絲不動,甚至緊密的連道縫隙都沒有。月牙又疼又嚇,猜出外面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腳亂的取出黃符捂上手臂,她忽然聽到窗外響起一串清脆笑聲,嘻嘻哈哈的,還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當即轉身面對了窗戶,月牙在搖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面貼上了一張雪白小臉,正是岳綺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4
第十四章、夜戰

  無心人在堂屋,既聽到了月牙的慘呼,也聽到了岳綺羅的嬌笑。眼看門板堅實的如同厚壁一般,他轉而衝向前方大門,想要衝進院內。然而大門也是同樣緊閉。他合身向前狠撞幾下,半邊身體的骨頭都震痛了,大門依然嚴絲合縫,毫無變化。

  無心沒想到岳綺羅真有幾分不凡的妖術,定下心神思索了一瞬,他就近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對著左手掌心便劃。一刀下去不見鮮血湧出,再劃一刀才隱隱滲出了血色。無心是有辦法破開妖術的,只是太過痛苦,難以忍受。橫七豎八的將左手掌心劃了個稀爛,他最後抬手一刀割開頸側,隨即扔下菜刀對著門板拍出一個血手印。只聽一聲巨響,房門應聲而開,他衝進院內轉身一看,正見到岳綺羅打開東屋窗戶,要往內爬。

  大踏步的衝向前去,他同時抬起右手按住頸部傷口,忍痛擠出一股鮮血。雙手血淋淋的搓了搓,他對著岳綺羅的頭臉就出了手。岳綺羅當即側身一躲,然而面頰已被甩上了幾滴血點。像挨了火燒一般哀鳴出聲,她一邊抬了袖子滿臉亂抹,一邊向後退出老遠。而無心趁機轉向窗戶,大聲問道:「月牙,你怎麼樣?」

  月牙還在用黃符死死貼著手臂。緊縛在手臂上的一層血肉已然漸漸鬆弛,不再箍得她關節骨縫作痛。眼看無心站到了窗外,她蹲下來擋了胸前腿間,高聲答道:「我有黃符,我沒事!」

  無心聽她中氣很足,便放心轉向了岳綺羅。岳綺羅還穿著月牙的衣裳,領子袖子都寬大。放手抬頭正視了無心,她的小臉上血點赫然,皮膚肌肉圍著血點收縮抽搐,一張臉失控似的扭曲不止。抬手一指無心,她的聲音粗啞起來:「你到底是什麼?」

  無心陰著面孔笑了一下,抬手捂上頸側傷口,狠狠又擠一把:「你就當我是神吧!」

  話音落下,他縱身撲上前去,伸著兩隻血手就要去抓岳綺羅。岳綺羅在至陰之地存活百年,自身就是個邪物,然而沾了無心的鮮血之後,竟然如同中毒一般身心俱亂。眼看無心已然逼近,她一甩衣袖凌空飄向後方,回身作勢要逃。無心斗鬼鬥出了經驗,知道自己的血很能鎮鬼,而且來之不易;所以開了院門拔腿就追。

  無心前腳一走,月牙後腳也得了自由,手臂上的一層血肉越縮越小,最後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爛皮落在地上。月牙緊握著符咒蹲下去細看,認不出它到底是塊什麼東西,就見皮中嵌著幾根萎靡的筋脈,還在長蟲一般垂死掙扎的蠕動。月牙越看越覺噁心。起身跑到炕邊把黃符裝回荷包掛到脖子上,她手忙腳亂的穿了衣褲,光腳踩著布鞋再去開門。這回房門一拽便開,她從灶台下面找出兩根未燒的劈柴,想要把東屋地上那團爛皮夾出去燒掉。

  皺著鼻子擰著眉毛真把爛皮夾起來了,月牙壯著膽子向外走進院內。房子偏僻,左邊鄰著田野,右邊走出不遠是老樹井台,過了井台才又有人家,所以她半夜點火也不惹人注意。一小堆火燒旺了,她一手握著火鉗子,一手攥著胸前的小荷包,心裡又是怕又是恨。眼看爛皮在火裡一動一動的不老實,她把牙一咬,伸火鉗子壓住了它。腥臭的濃煙騰起來,她用小荷包堵了鼻子,像幼年跟她舅舅冬天進山打狐狸時一樣,起了滿心的殺機。不管岳綺羅是妖是鬼,如果此刻敢再出現,她會拼了性命給她一火鉗子!

  爛皮在火裡燒得滋滋響,月牙又加了幾根柴禾進去,把火翻得很旺。眼看爛皮快要化成灰燼了,院門忽然一響,一個黑影「呼」的衝了進來!

  月牙正在腦海裡大殺狐狸精,冷不丁的受了驚動,一火鉗子就敲在了地上:「誰?」

  人高馬大的黑影猛然剎在了院門內,一腳前一腳後,一手拿刀一手拿槍。對著月牙上下打量了幾眼,他忽然出了聲:「哎?你不仙姑嗎?」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也是十分意外:「喲,顧大人?」

  顧大人抽了抽鼻子,問道:「怎麼滿院子都是屁味?師父呢?」

  月牙經過了一場驚魂,現在瞧顧大人都順眼多了:「收拾妖精去了!」

  顧大人心裡有了數,直通通的就往堂屋裡走。月牙連忙回頭看他:「顧大人,你來有事啊?」

  顧大人頭也不回的進了屋:「他媽的打仗沒打好,有人追我,我到你家躲躲。」

  顧大人的部下張團長,以及顧大人的宿敵丁旅長,兩方聯手出兵,把顧大人打了個人仰馬翻。顧大人單槍匹馬逃出文縣戰場,糊裡糊塗的跑來了豬嘴鎮,剛到鎮子邊就見了人家。他又累又餓,打算破門行兇搶些吃喝,不料院門大敞四開,他公然衝進去,迎面正是見到了月牙。

  進了堂屋看到灶台,他揭開鍋蓋看到了幾隻大菜包子,當即抓起一隻就往嘴裡塞。而月牙熄滅了院內的火堆,回到堂屋點了油燈,眼看顧大人噎的上氣不接下氣,她便打算給他倒碗水喝。哪知一碗水端到顧大人面前,顧大人卻是盯著她的胸脯直了眼睛。月牙低頭一瞧,連忙放下瓷碗攏了前襟——紐扣沒系全,前邊露出了一大片胸脯。

  顧大人一伸脖子,喉嚨裡的一口菜包子終於「咕嚕」一聲嚥下去了,心想:「兩個大饅頭!」

  月牙現在沒心思和他計較,轉身把紐扣一粒一粒系嚴實了,她邁步進院要等無心回來;而顧大人想著她的大饅頭,不由自主的也跟了出去。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追著岳綺羅上了荒野。

  岳綺羅身形飄忽,不遠不近的始終在前方。無心知道她是肉體凡胎,再有法力妖術,也做不到飛天遁地,如今又被自己的鮮血傷了,恐怕也只能逃到這種程度。提起一口氣加快了速度,他對於岳綺羅既沒意見也沒興趣,就是感覺此人討厭難纏,雖然還未摸清她的底細,但他很想抓住她狠打一頓,打不死也打個半死。

  兩人之間的距離明顯縮短了,岳綺羅還是個半大女孩子的身量,哪裡比得過無心步大腿長?眼看就要沒了生路,無心正要去抓她的蓬鬆短髮,不料她毫無預兆的回手一甩,無心猝不及防,只感覺眼前一黑,臉上冰涼黏濕的糊了一層腥臭之物。收住腳步抬手一摸,觸及之處一片細小的疙疙瘩瘩,宛如一片抻開了的筋膜皮肉。而岳綺羅微微喘息著面對了他,見自己扔出的一團血肉正中目標,而且已經流淌蔓延開來,不但包住無心的頭臉,而且將要箍住他的脖子,便洋洋得意的一拍手:「大哥,你戴上了我的面具,看起來可就不那麼好看了!」

  無心手中鮮血已然乾涸,想要咬破舌尖,面孔又全被血肉包住,牙關一動都不能動。抬手捂上頸側傷口,他還想忍痛再擠鮮血出來,然而血肉凝結成皮,已然快要覆住傷口。無心深知自己若是再不行動,就會被血肉吞沒整體,屆時徹底沒了還手之力,岳綺羅便可為所欲為。雙手抓住血肉邊緣,他想要將其撕脫,然而血肉彷彿已經和他的皮膚融為一體,一撕之下,頸側傷口當即被扯了開。點點鮮血迸濺而出,血肉像被滾油澆過一般,立刻開始抽搐緊縮。

  岳綺羅看了血肉的反應,不由得也抬手一蹭面頰。無心的血竟然邪到無法言喻,她的小臉上已經被血點蝕出了深深的孔洞。眼見無心頸側的傷口被越拽越大,蒼白的皮膚裂開來,露出裡面層層筋肉,鮮血卻是越來越少;她心生一計,右手狀似無意的垂下來,一把鋒利匕首倏忽間從袖內滑入她的手中;左手揚起來,她虛虛的對著無心一招:「大哥,你接住了!」

  無心目不能視,依稀感覺她又扔了東西過來,生怕又是血肉一類扯不開甩不脫的東西,連忙揮手去擋。而岳綺羅趁此機會,獰笑著伸長舌頭一舔匕首,隨即縱身而上,對著無心的腦袋橫砍一刀。只聽一聲淒厲慘吼,岳綺羅飄然退後,雖然手背上星星點點的濺了無心的鮮血腦漿,可是總而言之,還算勝利——無心的上半個腦袋被她橫劈下來了!

  笑微微的看著前方,她忍著手上臉上深入骨髓的痛楚,靜觀著無心的反應。她認定無心不是行尸走肉,否則沒有魂魄支撐,肉體早就腐爛了。既然不是行尸走肉,就該有魂有魄。她要收住他的魂魄——收住了,他就是她的了!

  至於軀殼上的損傷,實在不算什麼。只要無心肯乖乖的聽話,她會幫他修復身體,就算修不得了,再找一具更漂亮的皮囊也不是難事。

  然而無心在熬過最初的劇痛之後,卻是站在原地不動了。

  岳綺羅把他劈得很平整,從鼻樑中段向上,是個齊齊的平面。他的臉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至於先前糾纏不清的骯髒血肉,已經被他的腦漿化成了灰燼。

  忽然對著岳綺羅笑了一下,無心準確無誤的踢開前方擋路的上半個腦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前方:「怎麼?你以為你大功告成了?」

  岳綺羅後退了一步,用她清甜的小嗓門說道:「我要你的魂魄!」

  無心繼續向前:「怪不得你能記得前世事情,原來你會控制魂魄。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本來與我無關,不過讓零碎魂魄附上腐爛血肉,讓它臭哄哄的四處亂爬,尤其是爬到了我家裡嚇人,就不對了。做了錯事,不受懲罰,還砍掉了我半個腦袋——」

  無心壓低聲音,下半張血跡斑斑的面孔忽然痙攣了一下:「小妹妹,你很過分啊!」

  岳綺羅始終沒有捕捉到無心的魂魄,於是暗暗蓄勢預備逃跑。撒嬌似的一扭肩膀,她故意說道:「我不管,我就要你的魂魄!我——」

  話音未落,她已被無心撲倒在地。一滴鮮血滴進了她的眼中,讓她發出了一聲稚氣的尖叫。緊閉雙眼伸開雙手,她在草地上飛快畫出符咒,最後雙手用力一拍地面,撕心裂肺的大喊一聲:「生!」

  荒郊野外,地下免不了會有骸骨埋葬。附近地面漸漸隆起,忽然一隻白骨嶙峋的手破土而出,卻是一隻骷髏緩緩爬了出來。骷髏大概不是好死,魂魄纏綿人間,還未散盡,如今正被岳綺羅所操縱了,成了她的傀儡。眼看骷髏白骨從後方箍住了無心的身體,岳綺羅奮力一起,撒腿便逃。而無心疼到瘋狂,起身拚命一掙,將副骷髏當即拆成碎骨。可是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裡,岳綺羅已然隱於夜色,無影無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4
第十五章、十分驚魂

  無心總不回來,月牙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黑洞洞的夜裡等待。顧大人眼前晃著一對大饅頭,叼著菸捲蹲在一旁陪她。眼看月牙心不在焉的直往院外望,他沒話找話的開了口:「師父倒是總有生意上門,可半夜把你一個大姑娘留在家裡,真是太不安全了。」

  月牙沒理他。

  顧大人斜著溜了她一眼,天黑,看不清臉面,能看清身形:「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師父沒想著給你找個人家?妹子再好,也不能養一輩子不是?」

  月牙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他妹子。我倆也是前一陣子才認識的。我沒家,他也沒家,我倆說好了,過兩天就成親。」

  顧大人一聽,當場有了失戀的感覺,菸捲都滅了:「啊?你倆不是兄妹啊?」

  月牙搖了搖頭:「不是。」

  無心蹲在荒野上,雙手捧著自己的上半個腦袋。很憐惜的摸了摸腦袋上面的短頭髮和眉眼,他徒勞的想把它扣回頭上。腦漿淋淋瀝瀝的流了他滿脖子,他依然是疼。

  他很冷,很累,疼得像墮進了火海裡。他想回家去,讓月牙擰把熱毛巾給自己擦一擦,可是未等他站起身,半個腦袋自己落到了地上。一直想要對月牙講明自己的真面目,始終是找不到機會,如今機會來了,他想瞞都瞞不住了。

  或許,自己都不該再回去,免得把月牙活活嚇死。嚇不死,也可能嚇瘋,雖然月牙也算是膽子大的姑娘了。

  夜色越來越濃了,濃到極致便會轉淡,轉淡了,天就亮了。回還是不回,他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如果真的拖延到了天亮,鎮子邊上人來人往,他想露面都不能夠了。

  無心解開衣裳,把自己那半個腦袋藏進了懷裡。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他想自己遲遲不歸,月牙一定擔心極了。回去一趟吧,就算月牙不要他了,他也想再見月牙最後一面。  

  月牙坐在小板凳上,看出天要亮了。

  自從在院子裡燒過火之後,蚊子倒是被熏走許多,直到此時才漸漸重新聚攏。她一邊啪啪的拍蚊子,一邊對著門外望眼欲穿。顧大人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想要強|奸月牙,又怕無心回來饒不了自己,正是意淫之時,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無心的聲音,輕輕的,怯怯的:「月牙,我……我回來了。」

  顧大人嚇了一跳,月牙則是一躍而起:「你怎麼才回來?」

  院門一側伸進一隻蒼白的手:「別過來,我受傷了。」

  月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要往裡拽:「受傷了?趕緊讓我瞧瞧!」

  無心沒有動,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著一層籬笆,朦朦朧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氣了:「我怕什麼?你讓騷狐狸精把臉撓了?」

  無心從大門一側緩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著他,明明大概看清了輪廓,可就感覺自己沒看清,看錯了!後方的顧大人也站了起來,不說話,對著無心使勁揉眼睛,

  末了,月牙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摸上了無心的面頰——面頰只剩下了一半,不夠一手摸的。

  「腦袋呢?」月牙的聲音吊成了一根線,又高又細的重複了一遍:「腦袋咋了?」

  隨即她兩眼一翻,向後仰了過去。

  她一仰,顧大人怪叫一聲,扶著她就往後退,一鼓作氣退進了堂屋。「咣」的一聲關了房門,顧大人哆嗦著掏火柴點油燈,而月牙背靠門板癱在地上,一口氣慢慢的緩過來,她睜開眼睛怔了一瞬,帶著哭腔又開了口:「腦袋呢?」

  顧大人撲到她的面前,巴掌在鼻樑上比量著一橫,壓低聲音急促問道:「是不是往上就沒了?我沒看錯吧?是不是沒了?」

  月牙把嘴一咧,嗚嗚哭著點了頭。不料正在此刻,身後的門板有了震動,是被無心輕輕敲了一下。

  無心站在門外,隔著房門開口說道:「月牙,你別怕,我做了鬼也不會害你。我是一時疏忽,被岳綺羅劈掉了半個腦袋,但是我不會死,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哪有沒了半個腦袋還不死的?你——你——」

  說完兩聲「你」之後,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顧大人,顧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對啊,少了半個腦袋的人,怎麼還可能一路走回家來?無心方才說的都是什麼話?

  顧大人慢慢抄起了刀,對著月牙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鬼?」

  月牙張著嘴挺身離了門板,四腳著地的向前爬去。而無心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了敲門:「月牙?」

  月牙一轉身坐在地上,幾近崩潰的哭叫道:「別進來!你是人還是鬼啊?你別進來!」

  門外果然安靜了。

  月牙縮在爐灶後面,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了個如意郎君,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沒料到一夜不見就少了半個腦袋。少了半個腦袋,不知道算人還是算鬼。讓她跟半個腦袋的人過一輩子,嚇都嚇死她了,怎麼過得下去?可是無心既然沒有死,她不要他了,他怎麼辦?他腦袋缺了一半,到哪兒都是怪物了,還有誰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腸寸斷,又心疼自己又心疼無心,哭的怕都忘了。窗外一點一點見了亮,顧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見太陽就有了底氣。手裡攥著他的砍刀,他不耐煩的對月牙說道:「哭能哭出個屁用來?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要是半死了,我就給他補一刀,讓他走個痛快,你也不用怕,難道我不是漢子嗎?嫁不了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強?」

  話音落下,月牙站起來,卻是率先一步拉開了房門:「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凌晨的空氣是清凌凌的涼,月牙走進院子裡,發現無心不見了,堆好的柴禾垛卻是亂糟糟的沒了形狀。她奓著膽子靠上近前,就發現柴禾垛下伸出了兩隻腳,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著,正是無心的腳。

  猶猶豫豫的彎下腰,她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在那赤腳腳背上摸了一下。赤腳的腳趾頭立刻動了動,隨即無心的聲音從柴禾垛裡傳了出來:「月牙,你放心,我不會出來嚇你。你如果還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聽了他的聲音,還和平時一樣沉沉穩穩的,不禁難過的心如刀割:「無心,你說實話,你到底是個啥?我都是要跟你成親的人了,你不能瞞我騙我。」

  無心沉默片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一關。

  「我不知道我的來歷。」柴禾垛裡的無心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經活了多少年。我不長大,也不衰老,更不會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長,過一陣子我又會有個囫圇腦袋,就和先前一樣。」

  顧大人走了過來,蹲在一旁靜靜的聽。而無心繼續說道:「月牙,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我也不能讓你生兒育女。」

  顧大人開了腔:「我明白了,你就是一個長生不老的太監唄!」

  柴禾垛裡猛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了顧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了你?」

  顧大人驚叫一聲,很靈活的從外衣裡面逃了出去:「我鬧著玩的,你別當真啊!」

  月牙默然無語的站起身,逕自走進了西屋裡去。關了房門又關了窗,她盤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預備的嫁衣全翻了出來。布料全是鎮上最貴的,摸著別提多厚實了,顏色又鮮又正。她沒娘家,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滿意極了,心里美得像是揣著一盆火,紅紅火火的要和無心過上一生一世。

  沒想到,無心都不是個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無心的新衣裳全摸了個遍,摸完之後靠在牆上,眼淚就順著眼角往下流。她小時候只在老家讀過兩年私塾,說不出「一見鍾情」之類的好詞,她只會說「一眼就相中了」。

  對於無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了」。一眼之間都能生情,她和無心都互相看了多少眼了?生出的感情比山都高,比海都深了。讓她收拾起小包袱另尋夫君,她寧可剃了頭髮當姑子去。除了無心,她誰也看不上了。

  到底應該怎麼辦,月牙也沒了主意,自己在炕上坐著哭,躺著哭,把辮子扯散了打滾撒潑的哭。哭到最後哭不動了,她趴在炕上歇了一會兒,起身編好辮子擦了把臉,推開房門進了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了抹淚,她紅著眼睛走到灶前,開始照常生火做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5
第十六章、復生

  月牙和面,搟面,切面,燒開水煮麵條,用三個雞蛋伴著青菜豆瓣醬做了一大碗鹵子。顧大人把他的刀槍放在了東屋的炕上,單手插兜靠牆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著吃打滷麵。月牙腰身秀氣,動作可不秀氣,幹起活來大開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撈出來了,鹵子也盛出來了,連鍋都刷乾淨了,灶台都擦清潔了。

  顧大人作為屠夫之子,勉強也算苦出身,雖然總有豬大油吃,苦的有限。他在文縣吃慣了山珍海味,然而如今落魄了,能吃上打滷麵也挺滿意。老太爺似的坐在飯桌前,他理直氣壯的等著上面。月牙站在灶台前,正用勺子往一海碗麵條上舀鹵子。鹵子放足了,她又抄起筷子開始拌麵;顧大人看見了,開口說道:「不用你拌,我自己來。」

  月牙鼻音很重的說道:「沒給你拌。」

  顧大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你還給他吃麵條啊?他還有嘴嗎?」

  月牙低著頭,把面條挑起多高:「沒嘴就直接往腔子裡倒。」

  顧大人嚥了口唾沫,對月牙有點恨鐵不成鋼:「你個娘們兒真是不開竅,他都長生不老了,還少你一碗麵吃?反正也餓不死他,你還喂他幹什麼!」

  月牙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拌麵。拌好之後端著海碗走出去了,她還是害怕無心的樣子,走到近處就停了腳步,低聲問道:「哎,你餓不餓?」

  無心還躲在柴禾垛裡,手裡捧著自己的半個腦袋。每次重傷過後,他總要活一部分死一部分,活著的部分漸漸成長,死了的部分漸漸腐朽。如今他的身體活著,半個腦袋死了,所以他扒開眼皮湊上嘴唇,正要吮下一隻眼珠充飢。月牙的聲音刺激了他,讓他含著一隻眼珠立刻做了回答:「餓!」

  月牙聽他有聲,顯見真是活得挺旺,便很悲傷的放了心。眼看柴禾垛上開了一個隱隱約約的洞,是無心伸手抓顧大人時留下的,她便彎腰把一大碗麵放在了洞前,又將一雙筷子橫架在了碗沿上。

  「吃吧。」她小聲說道:「不夠再盛。」

  然後她直起腰,轉身走向堂屋門口。進門之後回頭看了一眼,她見一隻手從洞中伸出來了,先是拿走了碗上的筷子;然後再伸一次,穩穩的把大碗也端了進去。

  月牙懶懶的腫著眼泡,顧大人說什麼她都不聽也不答。一鍋麵條,給無心盛了一海碗,她自己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被顧大人包了。

  吃飽之後,月牙走進院內,見空碗和筷子已經全被擺在了洞外地上。過去蹲下收拾了碗筷,她正起身要走,不料前方洞中忽然擠著伸出了兩隻手,竟然合掌對她拜了一拜。

  同時,無心的聲音傳出來,很輕很乖:「月牙,謝謝你。」

  月牙氣息一顫,眼淚落進了空碗裡。一把握住無心的手,她狠狠攥了一下,喉嚨哽咽的發不出聲音。緊接著鬆手站起身來,她屏住呼吸快步走回了堂屋。

  

  日子還得照常的過,月牙挎著空籃子出了門,要去附近的集市上買菜割肉回來。病一場還要補一補呢,何況無心少了半個腦袋。

  她前腳一走,顧大人後腳就溜躂出來了。光天化日的,他膽子特別壯,背著手圍著柴禾垛轉圈。末了停在無心伸出來的雙腳前,他彎下腰細看了半天,發現原來長生不老的也長五根腳趾頭,和自己是一個樣。

  無心知道他來了,然而縮在柴禾垛裡沒出聲,手掌輕輕撫摩著自己的頭皮,頭皮上面生著一層睫毛長的短頭髮,毛茸茸的好像小狗的脊背。自從吃過一大碗打滷麵之後,無心就沒有胃口再吃自己了。

  顧大人心裡癢癢的挺好奇,走到柴禾垛上的小洞前蹲下來,他用一隻眼睛往裡看:「哎,你幹什麼呢?」

  無心正抱著腦袋摸得心曠神怡,忽然受了他的打擾,就有些不大耐煩。側過下半張臉湊上洞口,他把自己的嘴唇亮給了顧大人。嘴唇是薄薄的帶著棱角,緊緊抿住了,裡面的舌頭則是在翻江倒海的攪動不已。顧大人以為他要啐自己,正想躲閃,不料無心的嘴唇忽然張開了,兩排牙齒之間銜住了一顆黑白分明帶血筋的人眼珠子!

  只聽「噗」的一聲,眼珠子向前直打到了顧大人的臉上。而顧大人一屁股向後坐去,嚇出了一腦袋白毛汗,耳邊就聽無心說道:「離我遠點,否則我活吃了你!」

  顧大人一翻身爬起來,回到堂屋自己舀了一盆水,開始瘋狂洗臉。

  月牙上午出門,中午回來,籃子裡面除了肉菜水果之外,上面還蓋了層層荷葉和幾個蓮蓬。蓮蓬是買回來吃的,荷葉是她向賣蓮蓬的孩子要來的,預備用來做荷葉粥。把荷葉隨手放在柴禾垛上,她拿起一個大蓮蓬,也不說話,直接俯身塞進了洞裡,然後逕自向房內走去了。

  顧大人被眼珠子打了臉,越想越噁心,把臉洗了個通紅,關公一樣向月牙告狀,說無心吃人。月牙面無表情的擺上切菜墩抄起切菜刀,低聲說道:「愛吃啥吃啥吧,不吃|屎就行。」

  顧大人壓低聲音,皺鼻子瞪眼的對她說:「他可能是個妖怪!」

  月牙垂著腫眼皮,審視著面前豬肉的肥瘦:「愛是啥是啥吧,是個男的就行。」

  顧大人氣的笑了:「我也是個男的啊!」

  月牙開始切肉:「我爹也是男的。」

  顧大人被她堵的沒了話,心裡知道自己不招對方待見,問題當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月牙太過淺薄,被小白臉迷了心竅。

  滿懷自信的走去院子裡,他找到無心的眼珠子一腳踢開,倒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平日裡他飛揚跋扈,惹下不少仇家,如今隊伍被人打散了,張團長和丁旅長絕不會放棄痛打落水狗的機會。他現在露面,等同於找死,不如等到風聲弱了,再做打算。

  月牙煎炒烹炸,做完午飯做晚飯,忙著忙著天就黑了。她也知道無心一個人睡柴禾垛不舒服,可是讓他回屋上炕,她又實在害怕。自己關了西屋的門,她坐在窗前向外看,看著看著,卻是忍不住一笑。

  原來一隻手從柴禾垛的洞中伸出來,向上摸索著拿下了一片大荷葉。片刻之後無心從柴禾垛裡爬了出來,戴帽子似的頂著荷葉,一路跑進了茅廁裡去;腦袋還是只有半個,不過好像比凌晨見長。

  三五分鐘過後,月牙眼看著無心鬼鬼祟祟的又溜出來鑽回柴禾垛裡了,才放心的躺了下去,心想:「這算個啥東西呢!」

  無心在柴禾垛裡一躲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的一天清晨,月牙還在炕上睡覺,忽然聽見有人敲窗戶,睜開眼睛起身一瞧,她就見無心把臉貼上玻璃,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還和先前一個模樣,臉皮是粉紅粉白的嫩。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張著嘴看著無心不言語。而無心雙手抱著臂膀搓了搓,對著她做了個口型:「冷。」

  月牙一掀被子下了炕,連忙給他開門去了。

  兩小時後,蓬頭垢面的顧大人從東屋走了出來,迎面就見無心穿著一身嶄新的褲褂,正坐在桌邊喝熱湯。

  「喲!」顧大人很驚愕:「活啦?」

  無心抬眼看他:「你什麼時候走啊?月牙可是已經伺候你半個多月了!」

  顧大人裝聽不見,先是上下打量無心,打量夠了走上前去,伸手指頭去戳無心的腦袋。頭骨硬硬的,皮膚卻是又軟又嫩;頭皮泛著青,是將要生出頭髮的模樣。

  「嚯!」顧大人算是開了眼界,用他的大巴掌蓋住了無心的頭頂,試試探探的又拍又摸:「挺會長啊,新舊一個顏色,誰能看出你上半個腦袋是後來的?」

  無心任他撩閒,自顧自的繼續喝湯,月牙站在灶台前,也不理他。月牙不在乎多干點活,也不在乎顧大人一個人有兩個人的飯量。顧大人的討厭之處在於他總是粗豪的貧嘴惡舌,讓人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月牙不是很敢惹他,只希望他儘早帶著他的刀槍滾蛋。

  然而顧大人無意滾蛋。大喇喇的坐在無心對面,他臉也不洗牙也不刷,一挽袖子開口說道:「師父,別不理人,你抬頭看我一眼,我有正經事和你講。」說到這裡他一揮手:「月牙,給我盛碗湯,我得邊喝邊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5
第十七章、合作

  顧大人喝了一碗鮮美滾燙的肉湯,然後抬袖子一摸額上的熱汗。翹著二郎腿望向無心,他開口說道:「我有錢。」

  無心東倒西歪坐沒坐相,是個懶洋洋要瞌睡的模樣,一雙眼睛也是似閉非閉:「嗯。」

  顧大人本來終日自我感覺良好的嬉皮笑臉,此刻卻是難得的正了臉色:「昨天我出去溜躂了一圈,聽說張小毛子和丁大頭鬧崩了,正在文縣對著打呢!」

  張小毛子是張團長,丁大頭是丁旅長,全是顧大人的仇敵。而無心身上暖和,腹中也暖和,舒服的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停了:「嗯。」

  顧大人把胳膊肘架在桌上,濃眉之間閃過一道凶光:「我要拿錢出來招兵買馬。等他們兩個王八蛋打疲了,我再幹他們個出其不意!」

  無心微微一點頭:「嗯。」

  顧大人看他懶得刀槍不入,急得用手指一叩桌面:「所以我得拿錢哪!」

  無心向外輕輕一揮手:「好,拿去吧,再見。」

  顧大人登時氣歪了鼻子:「放你娘的狗屁!我要是一個人就能拿到手,還和你廢什麼話?我告訴你,我有三箱金子,是前年在馮家屯挖墓挖出來的,能值多少錢我沒算過,反正當初讓我偷著藏到豬頭山裡了!現在你得幫我把金子運出來,我不讓你白出力,肯定虧待不了你。你看你除了裝神弄鬼之外也沒別的本事,是,你是餓不死,可你也得顧著月牙不是?只要你乖乖幫了我,將來我從手指縫裡給你漏下點金末子,都夠你倆快快活活過完下半生了。」

  此言一出,月牙登時就把青菜下進油鍋裡了。「嗤啦」一聲大響過後,她稍稍痛快了些許,心想顧大人說話太氣人了,明明有求於人,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好像自己兩口子活不起了,全等著他手指縫裡漏金末子呢!

  月牙揮著鏟子,把一鍋菜炒得刀光劍影。而無心八風不動,徹底把眼睛閉上了:「為什麼非要找我?」

  顧大人在滿屋油煙中咳嗽了一聲,隨即答道:「自從張小毛子造了我的反,我就誰也信不過了。」

  無心反問道:「誰也不信,就只信我?」

  顧大人呼吸著混合了飯香的油煙,忽然生出了蓬勃的勇氣,暗暗攥起兩隻大拳頭,他對著門外說道:「算命的說我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老子還沒出將入相呢,還沒殺出成千上萬的人命呢,哪能說完蛋就完蛋了?師父,你看著吧,老子將來要是真發達了,不管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都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所以——」

  只聽「咣」的一聲,顧大人用他的大拳頭一敲桌面,隨即虎視眈眈的轉向無心,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得跟我上豬頭山!」

  無心對著他眨巴眨巴眼睛,滿臉都是莫名其妙:「顧大人,你東一句西一句說什麼呢?我告訴你我的腦袋現在嫩得很,風吹一下都疼,我憑什麼要跟你去上山?」

  飯菜端上來了,無心和顧大人還在打嘴仗。其實上豬頭山倒沒什麼的,豬頭山不算很大,名副其實,遠看非常的像豬頭。而豬嘴鎮正好位於山下,緊靠豬嘴,小鎮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無心一家住在鎮子邊上,上山真是太容易不過;要說去上一趟,倒也不算十分為難。只是顧大人說話太不中聽,居高臨下的總要替人做主;所以無心故意拖延著不肯答應,及至顧大人急成臉紅脖子粗了,他才略略鬆了口風。

  到了下午,顧大人也不怕人了,親自前往鎮裡購買進山應用之物。留下無心和月牙在家。月牙坐在炕上,翻著針線笸籮問道:「真要上山去啊?」

  無心四腳著地的跪在一旁,蓄謀靠近月牙:「我是想分一點金子回來。往後日子久著呢,錢不怕多。」

  月牙低頭說道:「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無心試探著把下巴搭上了月牙的肩膀:「上山怪累的,在家等我吧!」

  月牙的面頰起了紅霞,臉上熱著,心裡卻是熱中透涼——兩人離得這麼近,可她連對方的氣息都感受不到。忽然放下笸籮伸出了手,她按上了無心的胸膛。

  胸膛裡面安安靜靜的,一點活蹦亂跳的意思也沒有。

  月牙沒有多問,放下手答道:「累我不怕,我就怕好不容易把你等回來了,你身上又少了物件。」

  無心對著月牙的側影笑了一下,然後歪著腦袋越湊越近,最後嘴唇就貼上了對方的臉蛋。月牙哆嗦了一下,只感覺自己像是喝醉了酒,半邊身子都麻了,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直蹦出來。

  與此同時,顧大人正在買繩子。

  繩子一盤一盤的堆在地上,都是溜光水滑的好麻繩,普通的草繩人人都能編,犯不上擺出來賣。大下午的,豬嘴鎮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顧大人蹲下來挑繩子,挑著挑著就感覺背上做癢,像是有人在隔著衣裳輕輕撓自己,不禁回頭怒問:「誰啊?」

  後面沒什麼正經人物,只有一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半大丫頭,滿臉糊的都是泥,髒的看不出眉目。顧大人雖然很愛女色,但是對於小叫花子並無興趣,於是張口便罵:「去去去,哪來的小兔崽子!」

  半大丫頭面無表情,俯身一指點上了他的眉心。顧大人被她輕輕戳了一下,竟是感覺心神一晃,彷彿要被人把腦子心肺全勾出去。滿懷煩惡的用力打開對方手臂,顧大人挺身而起,急赤白臉的想要揍她。而半大丫頭後退一步,轉身撒腿就跑。旁邊的小販見了,連忙讓顧大人小心身上錢物,只怕是街上的小賊採用聲東擊西的戰術要作亂。

  顧大人買好了所需之物往家走,一路上頭暈目眩,隱隱的還有些作嘔。到了樹下井台旁邊,他眼看著前方就是家門了,卻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動。坐在井台上喘了半天,他感覺心裡清明些了,才起身拖了兩條腿,繼續向前走去。

  及至顧大人進了門,樹下閃出一個小小的人影,細瘦雙臂在骯髒衣袖中垂下來,右手的拇指食指緩緩摩擦不止。

  岳綺羅沒想到顧大人的陽氣如此之重。

  陽氣重,殺氣也重,憑著她的道行,竟讓沒能一舉引出他的魂魄。右手二指的摩擦速度漸漸加快,她用左手從衣兜裡掏出一沓黃紙剪成的小小人形,放上井台一字擺開。眼看四周無人經過,她咬破右手食指指尖,快速在一排小人身上寫下血咒,口中同時唸唸有詞。用力寫出最後一筆,她左手猛然揮向無心家門,右手衣袖隨之對著紙人扇出疾風:「吾佩真符,役使萬靈,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一團火光驟然騰起,紙人瞬間灰飛煙滅。井台上面乾乾淨淨,絲毫沒有煙燻火燎的痕跡。而岳綺羅憤憤然的抬手摀住了臉,邁步消失在了老樹後面。

  她本來是有點喜歡無心的,不是因為無心衝破大陣解救了她,而是在解救她時,赤|裸的無心看起來很好看。當時她仰臥在棺材裡,目光透過黃符的縫隙看清了他的一舉一動。他有著修長的四肢,俊秀的面孔,最要命的是,他彷彿無所畏懼,不知道怕。

  她在人間的時候有意無意總是會嚇到人,於是無心就顯得很可貴。然而無心不但不識抬舉,還用毒血傷了她的臉。天知道她對自己的臉有多滿意,她認為自己真是可愛美麗極了,可是為了彌補臉上的孔洞,她須得打扮成個小叫花子,四處挖掘屍首煉丹,用法術來恢復容顏。

  她忙極了,但又不肯輕易饒了無心。既然姓顧的男人利用不上,她只好自己製造了幾名部下,權充是千里眼順風耳,免得她一時疏忽,從此再失了對方的音訊蹤跡。

  顧大人無知無覺的進了院子,月牙透過玻璃窗看見了,連忙往牆角一躲。無心追上去,搶著又親了她一口。兩人的嘴唇都有些紅腫,月牙下了死勁,把他的手從自己衣裳裡面扯了出去:「別沒完沒了!遲早都是你的,大白天的你急個啥?」

  房門一響,顧大人真進來了。無心皺成了八字眉,下炕出門看他:「東西買齊了?」

  顧大人一手拎著繩子,一手扶著鐵鍬:「齊了,咱們一會兒就走,行不行?」

  無心一點頭:「行,趁夜去趁夜回。」

  吃過晚飯之後,顧大人腰挎砍刀,扛著鐵鍬拎著繩子打了前鋒。他是本地人,小時候沒少在豬頭山裡野跑,閉著眼睛都能把山逛遍。如今只要進山挖出金子,再用繩子捆好了背回來,就算完活。箱子不算大,只要有勁,搬運不是問題;而自己很有勁,無心也有勁,月牙飯量不俗,想必也不是平常女子。三個大人,還弄不了三隻箱子?

  無心跟在後方,一手揣進兜裡,一手拉著月牙。兜裡毛茸茸的鼓起一團,是他暗暗藏起來的一片舊頭皮——他的骨肉不會腐爛,只會一點一點的干軟成絮,最後化灰。頭皮如今還剩軟而薄的一層,如果不去處理,最後也會自然的消失。橫豎都是消失,不如先帶在身上,反正不是壞東西,至少可以用來驅邪。

  三人悄悄走過荒地,進了山中。豬頭山並不險峻,遠看就是個渾圓的大豬頭,值此夏末秋初之際,山上草木蔥蘢,所以還是個綠豬頭。月牙走著走著忽然一回頭,沒看見什麼,隨口對無心問道:「山上沒狼吧?」

  顧大人頭也不回的答道:「沒狼!有狼倒好了,我做個狼皮褥子!」

  月牙回頭又看了一眼,自己拍拍心口說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有一雙綠眼睛看我呢,原來是倆螢火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5
第十八章、火中取栗

  顧大人對豬頭山真是太熟悉了,所以連火把馬燈都不預備,頂著半空中的大月亮坦然前行。無心和月牙深一腳淺一腳的緊跟著他,耳邊就聽秋蟲鳴叫此起彼伏,並不是個寂寞的夜晚。

  不出片刻的工夫,領頭的顧大人開始往草叢林子裡鑽。蚊子結成了陣,恨不能吃了他們三個,顧大人一邊頂著蚊子開路,一邊嘀嘀咕咕的罵街,不由自主的吃了許多蚊子;月牙則是單手抽出一條大手帕,滿頭滿臉的亂揮;無心不招蚊子,一眼看著顧大人一眼看著月牙,承前啟後的緊跟著。

  不知走了多久,蚊子漸漸稀疏了,月牙終於有機會開了口:「顧大人,還沒到?」

  顧大人把繩子向後遞給無心,自己揮著鐵鍬披荊斬棘:「快了快了,我藏的可是金子,還不得找個隱秘地方?」

  三人又走了良久,末了顧大人終於停了腳步。無心帶著月牙擠上前去一瞧,就見前方鼓起了個墳頭似的小土包,四周林子遮天蔽日,把月光遮住了大半,小山包上面生滿雜草,不走近來,絕對瞧不見。

  顧大人扶著鐵鍬站住了,回頭對著無心說道:「你看這地方沒什麼出奇吧?我告訴你,大白天的讓你帶著地圖來找,你都未必能找得到!豬頭山看著不險,可是山上除了野菜蘑菇沒別的,誰往這深處走?挖墳掘墓的都不來啊!」

  無心抬手摸了摸下巴,然後橫了顧大人一眼:「你把金子埋進地下去了?」

  顧大人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錯!三箱金子,我能就地刨坑隨便埋了?」隨即他邁步上前,圍著土包轉了一圈。仰頭望著星月定了定方向,他低頭一鍬插下去,一言不發的挖了起來。

  他力氣大,而且挖的得法,十鍬八鍬過後,無心和月牙就聽到了金石聲響,走近一瞧,卻是發現土包下方埋了一塊青石板。而顧大人一鍬插到石板邊緣,彎下腰就開始撬,同時咬牙切齒的擠出話來:「師父,來幫一把!」

  無心鬆開月牙,上前彎腰抬住石板,原來石板還不算厚,重也重得有限。月牙眼看顧大人放下鐵鍬,和無心合力把石板抬起來了,就沒有上前幫忙。低頭把手帕掖到肋下紐扣眼裡,她冷不丁的回頭又看一眼,心想:「林子裡還是有野物。」

  石板掀開之後,下方露出幽黑洞口。無心俯身細瞧,發現此洞起初一段雖是直上直下,然而不過一人來深,再往下便是斜著深入,既不陡也不險,只是陰冷的潮氣太重。顧大人累出了汗,氣喘吁吁的說道:「不知道這洞是怎麼來的,反正石板一蓋,就算是我的藏寶庫了。我這便宜撿的挺俏皮吧?」

  無心對著前方的月牙招了招手,隨即問道:「顧大人,洞裡會不會有毒蛇?」

  顧大人當即做了答覆:「放狗屁!豬頭山上就不生毒蛇!」

  無心雖然對顧大人沒有愛意,但是也不想讓他平白無故的死在山裡。既然洞內就有箱子,他便決定率先下去,遇了毒蛇也能解決。他打頭,顧大人殿後,中間比較安全,讓月牙走。

  三人商議好了,又坐在洞口等了片刻,估摸著洞中潮氣散出大半了,才絡繹下了洞。三個人一人分了一條麻繩,顧大人的麻繩打了個死結,低頭費了不少力氣才解開。伶伶俐俐的向下跳入洞中,他眼角餘光向上一瞥,忽然發現月牙還站在洞口,彷彿是要跳又不敢跳的模樣。

  顧大人一笑,仰頭問道:「這就害怕了?你要是再不吭聲,我都能把你落在外面。」然後他把繩子搭在肩膀上,向上伸出雙臂:「來,你跳,往我懷裡跳,我接著你!快點,要不師父都走遠了!」

  月牙動作僵硬的彎下腰,果然向他一跳。顧大人抱了個滿懷,心想月牙看著大饅頭大屁股的,份量居然還挺輕。月牙不說話,他就自作主張的握了對方的手,興致勃勃的彎腰往斜洞裡走。洞裡是徹底的漆黑一片,顧大人走著走著,聽不見前方動靜,就開口問了一句:「師父,走著哪?」

  無心的聲音很快傳了回來,原來就在正前方:「還真是沒有蛇——怎麼著?洞裡還帶拐彎的?」

  顧大人嘿嘿一樂:「拐不了幾個彎。」

  隨即月牙也開了口:「你們說這洞是啥動物的窩?我看不像是人挖的,像是啥東西用爪子刨的。咱們彎腰都能在裡面走,看來豬頭山上原來肯定有大野獸。」

  顧大人自認是個土著,所以立刻不屑一顧:「哪有什麼大野獸,這山上連狸子都少見,我告訴你們——」

  話到這裡,他忽然打了個激靈。短暫的停頓過後,他輕聲說道:「月牙,你說能是什麼大野獸?」

  月牙的聲音從前頭傳了過來:「說不好,我也不懂啊。」

  顧大人的頭上立時出了一層冷汗——前面走著的是月牙,那自己手裡拉著的人又是誰?

  顧大人如今對於鬼神一道,也算是見多識廣。強行壓下一聲驚叫,他若無其事的想要放開後方的手。不料他把五指一鬆,那隻手卻是緊緊的攥住了他的手掌。停下腳步發出顫音,他鬼哭似的開了口:「你們……劃根火柴……」

  只聽前方「嗤」的一響,月牙雙手籠著一點小火苗轉過了身,嘴裡嘮嘮叨叨的不耐煩:「是你領我們來的,我們都不怕,你還怕上了。」

  話音落下,月牙彎著腰,瞪圓眼睛也僵住了。微弱火光之中,她就見顧大人顫巍巍的抬起右手,右手上面赫然箍著一隻蒼白的斷手!

  隨即二人心有靈犀一般一起緩緩扭頭,咫尺近處的洞壁上,橫貼著長長一具女體,兩條辮子垂向下方,遮住了半張雪白面孔,只露出一雙黑不見底的彎彎笑眼。

  火苗倏忽間熄滅了,隨之而起的是月牙的慘叫和顧大人的哀嚎。近處忽然又起了火柴光亮,卻是無心轉身擠了上來。女體沿著洞壁游動到了洞頂,一張臉徹底露出,上方是兩彎烏黑笑眼,下方是一抹嘴角上翹的鮮紅嘴唇,中間沒有鼻子,正是一張麻木不仁的詭異笑臉。顧大人拔出砍刀向上一捅,捅進了女體胸中。女體不能再動,然而雙臂向下越伸越長,最後竟是眼看就要觸到顧大人的脖子。顧大人背靠洞壁,躲無可躲,正是崩潰之際,一點火苗橫空飛來,正中了女體的腦袋。凌空一團火光瞬間亮了又滅,洞中三人隱隱就聽一聲淒厲哭叫,女體已然灰飛煙滅!

  顧大人收回了砍刀,右手上面也乾淨了,只在掌心留有幾片紙灰。呼哧呼哧的喘了一陣粗氣,他的力量又回來了:「師父,怎麼回事?」

  黑暗之中響起了無心的聲音:「不要怕,是有魂魄附在了紙人身上,出來興妖作怪。一把火燒了它的替身,它的魂魄自然就散了。」

  顧大人立刻把砍刀系回腰間,又從懷裡掏出火柴。月牙也是緊緊攥著一盒火柴,帶著哭腔說道:「這玩意兒是從哪兒來的啊?洞裡面的還是洞外面的?」

  此言一出,顧大人頭髮都立起來了:「洞裡面……不會吧?」

  無心彎腰向前,低聲說道:「先出去再說,洞裡太逼仄,萬一再來了紙人,想打都沒地方打!」

  他動作靈活,扯著月牙彎腰疾行,月牙也顧不上再嫌顧大人了,一把拽住顧大人的袖子就往外走。然而沒有走出多遠,無心就見前方一片月光驟然消失,竟是石板落下,將要蓋住洞口!

  無心登時急了——他自己盡可以不怕幽禁,然而月牙和顧大人在洞內久了,卻是熬不住的!而顧大人一眼看清,猛的擠開月牙無心沖上前去,在最後關頭一揮砍刀。只聽「嗵」的一聲悶響,刀身正好墊在了石板與洞口之間。

  石板是徹底砸嚴實了,砍刀卻也沒有斷裂。顧大人紅了眼睛,開始破口大罵:「媽了個×的,什麼東西在跟老子做對?老子拿自己的金子,沒偷沒搶,礙著誰的事了?」

  話音落下,石板上面響起了沉重滯澀的腳步聲。無心帶著月牙趕上去蹲下來,伸手又一拍顧大人的小腿:「紙人要往石板上面堆土了!你踩著我們上去,快把石板掀開!」

  顧大人看也不看,抬腳就踩。踏上二人的脊背之後,顧大人雙手向上推住石板,運力之餘大喝一聲:「我操|你們的娘!!」

  兩人拼了命才能抬動的石板,如今被顧大人硬生生的強託了起來。無心和月牙作為墊腳石,差點被他踩進洞中土裡。而石板和洞口之間一欠縫隙,就有一雙慘白的手伸了進來,準確無誤的掐住了顧大人的脖子。顧大人登時窒息,然而心裡憤恨極了,不肯鬆手服輸。正是生死攸關之時,他身體忽然歪斜著向上一升,卻是無心憑著一己之力,用肩膀扛著他的兩條大腿站了起來!而月牙得了自由,連忙起身踮腳將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點燃了,連煙帶火的從縫隙中扔了出去。

  合在顧大人脖子上的雙手立時化為灰燼,與此同時,後方洞中深處傳出一聲嗚咽,竟是個女子哭泣的聲音。三人一起愣了一下,其中月牙和顧大人已經被嚇得麻木了,以為又是紙人出現;無心則是心中一動,大聲催促道:「顧大人,快頂開石板,洞裡有東西!」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26
第十九章、鬼洞

  顧大人紅了眼睛,氣運丹田雙臂發力,瞪眼咬牙的重重哼出一聲,硬是把石板托起推向了一旁。雙手按住地面爬出土洞,他隨即轉身蹲下來向下伸手,先把月牙拽了上去。地上那一團毛茸茸的物事還在烏煙瘴氣的陰燃,月牙不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依著無心方才的囑咐,伸腳輕輕的把它翻了個身,讓它煙氣騰得更濃。與此同時,顧大人把無心也拎出來了。

  顧大人累得胳膊哆嗦,可還是拔出砍刀面對了四方。幾個披頭散髮的人影包圍了他們,長發之間依稀可見白臉笑顏,都和洞中紙人是一個模樣。月牙一手捂著胸前荷包裡的黃符,站在煙氣中不敢妄動。無心挽起衣袖,心想能夠自如驅使魂魄而又和自己有過節的人,只有一個岳綺羅。方才洞中驚魂一場,想來和她必有關係。本來自己也算岳綺羅的恩人,不料對方恩將仇報,不但要害月牙,甚至還砍掉了自己半個腦袋,讓自己狠狠的受了半個多月的罪。雖說好男不跟女鬥,可是從頭到尾的細想一番,無心真是忍不住的要鬧脾氣。

  兩隻衣袖挽到肘際,無心對顧大人說道:「你和月牙不要動,煙能驅鬼。我去撿些柴禾過來,攏一堆火!」

  顧大人鏗鏘的答道:「你去吧,他媽的敢過來我就砍死它!」

  無心眼看自己的頭皮越來越縮,並不禁燒,就連忙走了出去,公然的四處撿起枯枝敗葉。周圍紙人飄忽不定,然而始終不敢靠近,顯然十分懼怕煙火。無心抓緊時間劃了火柴,連吹帶翻的點起了一小堆火。火苗剛剛穩定,旁邊的煙氣就快速淡化了,原來是頭皮已經徹底燒光。

  無心把顧大人和月牙叫過來,讓兩人背對火堆坐下。顧大人手裡有砍刀,月牙卻是手無寸鐵;於是無心把坑邊的鐵鍬拿過來給了她,同時低聲說道:「見鬼就拍,手別留情!」

  月牙雙手攥住鍬把,心裡起了狠勁:「你放心,我有勁!再說我胸前還有護身符呢!」

  無心沒言語,因為到底也不知道那道黃符是干什麼的,反正肯定能治岳綺羅,可岳綺羅並不算鬼——岳綺羅基本就是個人,只是不生不死的被鎮壓了百年,百年間她停止了一切生長變化,並且在至陰之地修煉出了一身的妖氣。回想起上次岳綺羅逃脫之時所畫的符咒,無心幾乎懷疑她所使用的乃是某種道術。

  眼看二人都坐穩了,無心開始圍著火堆緩緩走動,一旦火勢見弱,他便立刻就近撿拾枝葉添火。他不遠離,紙人也不靠近,而洞中依稀傳出若有若無的嗚咽,斷斷續續的,像是傷心虛弱到了極點。好在顧大人和月牙守著火堆,身後光明,所以心裡有底,怕的倒還有限。

  無心默然走動了片刻,忽然開始專心撿柴。自顧自的把火燒旺之後,他面無表情的經過月牙,彎腰一把扯下對方肋下的手帕。直起身用手帕矇住了眼睛,他不受雙眼干擾,更清晰的感受到了週遭的魂魄。

  魂魄的怨氣很強,全都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雖然生前它們各有仇人,但是如今受了操縱,便統一的把無心三人當成了目標。無心若是單槍匹馬,滿可以對它們忽略不計,畢竟是個紙胎子,一把火就能將其燎成飛灰。問題是身邊還跟著顧大人和月牙,並且還有個曲曲折折的深洞等著他去鑽。他不能再帶著一條陰魂不散的尾巴進洞,否則身後兩位都可能在洞裡被紙人掐死。

  雙方不知僵持了多久,顧大人漸漸鬆了勁頭,開口問道:「師父,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那幾個玩意不來也不走,它們是什麼意思?」

  無心停在了他的身邊,輕聲答道:「它們是專為我們而來的,當然不會輕易離去;只是怕火,不敢靠近而已。」

  顧大人一挺身就要站起來:「我燒了它們去!」

  無心點了點頭:「好,去吧。」

  顧大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無心,又回頭看了看月牙。月牙手握鐵鍬,精神抖擻;無心此刻不見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是雕像一樣,不帶活氣。

  末了又向遠方望瞭望游移不定的鬼影,顧大人不由得生了怯意。自己抬手摸了摸脖子,他被紙人捏了一把,現在喉結還在作痛:「我真去啊?我也沒幹過這活啊!要不然還是你去吧,你連有骨頭有肉的鬼都打過,還怕這幾個紙糊的?」

  月牙背對著火堆,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說道:「他要是能去,早就去了,還用你催?你別把他當槍使喚!」

  顧大人彎著腰半站不站,手裡掂著一把砍刀,心亂如麻的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手。不料正在他為難之際,無心忽然伸手奪過他的砍刀,隨即彎腰從火中撿起一團火炭,高高扔起來揮刀一打。刀背磕上火炭,夜色之中只見一顆火流星急速飛出,遠方當即騰起一團無根的煙火,一個紙人立時灰飛煙滅。

  「顧大人。」無心提著砍刀,圍著火堆又繞一圈:「不是我不出手,是我怕我離了你們,你們會有危險。周圍的幾個紙人,是我們能看見的;林子深處我們看不見的,誰知道還有多少?誰知道除了紙人,會不會有其它的東西?」

  月牙思忖著說道:「我沒見過大白天還能滿街走的鬼怪,它們再厲害,一見太陽也得完蛋。大不了咱們等到天亮,天亮之後再下洞拿金子。現在山上沒野菜,不下雨也沒蘑菇,誰沒事往山裡走?咱們白天把金子拿出來,應該也不能被人瞧見,要是怕下山遇到人,就忍一忍餓,天擦黑的時候再回家!」

  月牙的主意雖然很笨,但是無心等人寡不敵眾,也沒有其它的法子可想。三人守著一堆火不再亂動,而待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了,顧大人看得清楚,就見那些紙人如同影子一般越來越淡,最後竟是真的消失無蹤了!

  顧大人一放心就來了精神,月牙年紀輕身體好,熬過一夜也不痛苦,只有無心哈欠連天,睡眼惺忪。三人沒有乾糧也沒有水,只怕再耽擱下去會體力不支,便一起張羅著要二次下洞。無心知道洞裡不乾淨,然而洞外陽光明媚鳥啼四起,一派爽朗景象,並不是鬼神肆虐的時辰,所以他大喇喇的第一個跳下洞內,還像昨夜一樣打了前鋒。顧大人長了心眼,把外衣的兩隻袖子撕下來纏上一根粗樹枝,找松樹蘸了松香製成火把,讓無心用它在前方照明開路。三人絡繹的彎腰鑽入斜洞,一路走得十分順利。連著拐了幾個大彎之後,無心心中忽然一凜,暗想洞外是白晝不假,可洞內不見天日,永遠都是黑夜。天上的太陽,可驅不散地下的黑暗。

  就在他生出念頭的一瞬間,鬼哭似的嗚咽又響起來了。月牙和顧大人雙雙打了個冷戰,同時只聽無心粗聲吼道:「嚎你娘的喪!你當老子要搶你的骨殖嗎?」

  此言一出,洞內登時恢復了安靜。月牙和顧大人全服了無心——把鬼都罵老實了!

  拐過最後一個彎,無心停了腳步,就見前方已經到了底,空間也開闊了些許,靠著洞壁果然疊著三隻古舊木箱。閃爍火光之中,木箱絲毫不見腐朽,上面花紋儼然,可見姑且不論箱中的金子,單說箱子本身,就不是普通的木料。

  顧大人擠上前來,伸手一拍箱子:「沒錯,就是我的寶貝!」

  無心總算是見了箱子的面,隨手將火把交給後方的月牙,他就要幫著顧大人把箱子捆好背起來。哪知就在此刻,哭聲又起來了,就在三人身邊!

  無心一把搶過火把覓聲照去,只見旁邊洞壁凹凸不平,暗處竟然擺著一隻半米多高的大罈子,罈子外面凝固著一道一道乾涸血跡,幾乎遮住罈子本身的光滑釉質。而壇口黑瀑一般散垂了長發,竟彷彿是裡面藏了一個腦袋!

  月牙真是驚著了,嗷一嗓子藏到了無心身後。顧大人本來要搬箱子,此刻也傻了眼,扭頭張嘴瞪著罈子發呆。罈子裡面傳出了微弱的抽泣,四周洞壁之中起了窸窸窣窣的細響,彷彿正有大變化處在醞釀之中。忽然一塊泥土落在了月牙的肩上,月牙扭頭一瞧,只見洞壁漸漸顯出巴掌大的一片碎裂,同時就聽無心大喊一聲:「快跑!」

  月牙想都沒想,扭頭便往外跑,而她前腳躥出去,後腳便有一隻血肉模糊的手臂橫空伸出洞壁,一把薅住了無心的衣袖。顧大人看得清楚,拔出砍刀一刀劈斷手臂,隨即轉身也向外飛跑。無心殿了後,要逃之前回頭又看了罈子一樣,就見壇口抬起一個描眉畫眼的女人頭,正在七竅流血的獰笑。

  週遭泥土落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密了,手臂接二連三的伸出來,像是洞壁上的寄生蟲一樣黏濕腥臭,抓撓不止。月牙算是三人中的小個子,腰身又是細而靈活,所以彎著腰摸著黑,一路跑得飛快。顧大人肩寬背闊膀大腰圓,且跑且碰壁,被洞中手臂糾纏的將要邁不開步,只能掄著砍刀一路披荊斬棘。無心手無寸鐵,只有一支已然熄滅了的火把,自己連著咬破了三根手指,卻是連一滴血也沒擠出來。忽然一隻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火把,他猝不及防的一鬆手,黑暗中就見火把瞬間隨著血手沒入洞壁,從此便是無影無蹤。

  兩人跌跌撞撞的殺向前方,顧大人知道外面是大白天,只要出洞便能安全,所以心勁很足。殺到半路他紅了眼睛,將一柄砍刀舞的虎虎生風。眼看前方有了隱隱約約的光亮,他閉著眼睛亂砍亂劈,掙紮著拐過一道彎後,他握著砍刀睜開眼睛,就見月牙站在入口之處,正在焦急的往裡面望。

  身不由己的被無心推向前去,顧大人還保持著橫眉怒目的神情,同時發現洞壁已經恢復原樣,似乎只在深處才有怪手肆虐。三人連滾帶爬的上了地面,月牙灰頭土臉,後怕的沒有話說,無心則是當胸給了顧大人一拳:「好傢伙,你他娘的把金子藏進了鬼洞,怪不得讓我過來幫忙!可是你騙我也就算了,你好意思讓月牙也跟著過來冒險?」

  顧大人精神一鬆懈,身體立刻就累酥了,順著拳頭的力道跌成了仰面朝天:「師父,我向天發誓,我真不知道里面有鬼……我當時放金子的時候,根本沒危險,進去就放,放完我就出來了……我能把我的金子送給鬼?我瘋了?」

  無心真生氣了:「你要是被鬼拉進牆裡,大不了過幾分鐘就能憋死。我要是被鬼拉進牆裡,我怎麼辦?我如果逃不出來,要在裡面熬多久才算完?」

  顧大人可憐兮兮的仰望著他:「師父,別說喪氣話,你給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我的金子弄出來?」

  無心一揮袖子:「去你的吧!我和月牙一宿沒睡覺,早飯也沒吃,屁都沒有掙到一個。我還給你想辦法?給你一個嘴巴你要不要?」

  說完這話他拽起月牙:「走,咱們回家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loomCaVod

LV:9 元老

追蹤
  • 984

    主題

  • 1008918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