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鬼怪] 無心法師 作者:尼羅(全文完)

 
BloomCaVod 2017-12-6 19:17: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9 8474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5
第三十章、她的愛

  無心想要趕在黎明之時離開水井。黎明時分雖然天黑,然而陽氣上升,逼得小鬼不能興妖作怪。鬼不出來了,天寒地凍一片黑,人也不出來,可以隨著他翻牆頭滿街走。如果時間不敷使用,無法趕在黎明之前爬上地面,那也沒關係,大不了跑進花園子裡等天黑。園子裡很荒涼,即便到了白天,想必也是人鬼不至。

  他盤算的很好,可是井下密室中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他全神貫注的光顧著記憶符咒,也就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待到把棺材也翻過一遍了,他才忽然想起時間有限,不能由著自己翻江倒海的流連。游出密室來到井底,他仰頭向上一望,不由得叫苦不迭——天都亮成青白色了!

  雙腳一蹬井底,他借力向上升去,一個腦袋「嘩啦」一聲露出水面了,隨即傳入耳中的,卻是一陣金石摩擦之聲。他立刻仰頭向上望去,就見井上空中伸出四雙手,把一隻沉重的大鐵罩扣上了井口!

  鐵罩是由鐵條縱橫交錯焊成的,乍一看幾乎像只無底的籠子,嚴絲合縫的覆下來,竟然連四四方方的井台也一起罩了住。無心知道壞了事,手足並用的撐著井壁向上爬,沒有爬出多遠,他的腦袋就見了天日。

  四名士兵正要抬大條石壓住鐵罩落地的四邊,冷不防井口忽然探出了一個水淋淋的腦袋,不禁都嚇了一跳。嚇歸嚇,當著九姨太的面,沒一個人敢出聲。而岳綺羅端端正正的站在井台前方,雙手籠進袖子裡,周身上下都是一絲不動,唯有一頭厚重烏黑的頭髮隨著冷風輕輕飄拂。

  鐵罩能比井口高出一個人頭。無心雙手抓住鐵條,可以清楚的仰視岳綺羅。雙方無言的對視片刻,天空越發明亮了,士兵也把條石安放好了。安放好後他們站到四角,恪守衛士職責,端著步槍注目井口。

  岳綺羅微微一笑,細聲細氣的說道:「大哥,自投羅網啊!」

  無心也開了口,聲音有點嘶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岳綺羅一眨眼睛,八風不動:「換一句吧。讀了一百年,早讀厭了!」

  無心凝視著她的眼睛,看清了她右眼中的紅點:「才一百年,就讀厭了?」

  岳綺羅向前走了兩步,姿態與模樣都是個小妹妹,要長成未長成,嫩的帶了稚氣:「你讀了幾百年?」

  無心搖了搖頭:「我不記得。」

  晨風揚起岳綺羅的劉海,露出額頭如玉:「不記得?難道開天闢地時就有了你?」

  無心繼續搖頭:「我不記得。」

  岳綺羅抬腳邁上鐵罩,慢慢走到了無心上方蹲下。指尖一劃無心的手指,她饒有興味的低頭看他:「來幹什麼?想找法子來對付我?」

  無心仰起了臉:「我沒找到。」

  岳綺羅伸下一根手指,輕輕戳上無心的眉心:「你沒找到法子,我卻是找到了你。」

  無心抬起雙腳蹬著井壁,將身體赤條條的晾在了陽光下寒風中:「我不愛你。」

  岳綺羅審視著無心的裸體,「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日久生情。」

  無心歪著腦袋看她:「日久生情?可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岳綺羅一屁股坐下去,銀鈴似的笑了一串,笑過之後她低頭問無心:「要不要我脫了衣服驗明正身?」

  無心鬆開雙手抱住膝蓋,「撲通」一聲沉入水中。

  岳綺羅一怔,隨即四腳著地跪趴在鐵罩上,用小鳥的嗓音對著下方怒道:「什麼意思?」

  無心落入水中,感覺井水倒比空氣更溫暖些。沉到井底游進密室,他躺到棺材裡,想不出逃生的方法。好在月牙和顧大人都有了著落,而且知道他不會死,多等一陣子大概也不會太著急。

  過了不久,他依稀聽到井口的鐵罩被鏗鏗鏘鏘的敲響了。出了棺材浮出水面,他又看到了岳綺羅。

  岳綺羅蹲在鐵罩上面,面前放了一隻大海碗。當著無心的面,她將一紙包白色粉末倒進了碗中。碗內滿滿盛著鮮肉,她用手指一邊攪拌鮮肉粉末,一邊對著無心問道:「你餓不餓?」

  無心一躍而上,雙手抓住了鐵條:「我不吃人肉!」

  岳綺羅的小手凍成通紅:「不是人肉,是牛肉。」

  然後她望向了無心:「加了砒霜,吃不吃?」

  無心抬頭張開了嘴,嘴唇棱角分明,牙齒很白,舌頭很紅。岳綺羅將一條牛肉拈起來喂給了他,他彷彿是餓了,嚼都不嚼,一伸脖子便嚥了下去。嚥下之後他仰起臉,又嗷嗷待哺似的張大了嘴。

  隔著縱橫鐵條,岳綺羅把牛肉一條一條的扔進他的嘴裡。待到扔空了一隻大海碗後,她自己捻了撚手指:「沒了。」

  無心說道:「中午我想吃熟的。」

  岳綺羅用兩根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頭髮,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他馴服,對於沒有魂魄的活物,她真是束手無策。無心任她摸著,也並無和她硬碰硬的打算。

  岳綺羅中午喂給了他許多油煎小蝦,晚上則是把蔥油餅撕成一塊一塊的往他嘴裡送。無心吃過兩張蔥油餅後,問岳綺羅:「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院內的衛兵撤出去了,岳綺羅低頭注視著他:「日久生情,所以要關得久一點。」

  無心抬腳蹬著井壁,懸在井中輕輕的搖晃:「我已經對你生出感情了。」

  岳綺羅一拍油膩膩的雙手,彷彿是很歡喜。不料無心隨即又道:「但在你長大之前,我是不會日你的。」

  岳綺羅登時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隨即像個半大丫頭撲螞蚱似的,跪趴下來湊近了無心。粉紅色的薄嘴唇一張一合,她老氣橫秋的壓低了小嗓門:「論做人,我男人做過女人也做過;論道行,我正道通曉邪道也通曉。憑我的身份和境界,會是貪圖床笫之歡的人嗎?笑話!」

  無心不以為然的答道:「你的身份,無非就是個半人半妖的九姨太;你的境界,無非就是不擇手段想要長生不死。我告訴你,我不說冰清玉潔,也算三貞九烈,說不日,就不日。但是你如果肯放我出去,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將來你老而不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發發牢騷。」

  岳綺羅還趴在鐵罩上,擰著兩道濃淡相宜的眉毛瞪無心:「你不想多問一問我的來歷嗎?」

  無心有些累了,雙手雖然還抓著鐵條,可是身體開始慢慢的向下墜:「我無所不知,不必問了。」

  然後他手指一鬆,想要回到水中,不料下落之時一屁股硌上了井壁突出的木頭橛子。橛子上掛著的衣裳捲兒和小荷包都安然無恙,倒是無心發出一聲慘叫,沒有叫完就沉到井底去了。

  無心被狠狠的硌了卵蛋,苦不堪言的捂了下身,在井底連打了幾個滾,攪出了一個大漩渦。岳綺羅樂不可支的哈哈大笑,奶娃娃似的嘰嘰嘎嘎。

  午夜時分,無心聽得井上寧靜了,便搖頭擺尾的浮上水面,攀著井壁爬向上方。可是沒爬多高,他便看到一個紅衣小丫頭站上鐵罩,面無表情的低頭看自己。

  小丫頭很醜,無心估量著她的前程,認為她即便不死,將來婚姻也成問題。忽然對著無心一咧嘴,她齜出滿口油光水滑的黑牙,牙齒尖利,涎水滴滴答答的反射著月光。嘴很大,眼睛卻小,眼梢斜吊著,瞳孔裡除了凶光再無其它。

  無心不理會,繼續向上爬。爬到井口伸出頭去,他環顧四周,發現士兵早沒了,換了幾個眉開眼笑的紙人值更。

  咬破手指向著小丫頭晃了晃,無心故意去逗對方。而小鬼嗜血,果然跪下來張嘴就咬。一口咬上指頭粗的鐵條,小鬼盯著一點鮮紅不肯鬆口。而無心沒有傷害她,單是饒有耐性的晃著手指,引得小鬼一口接一口的追逐啃咬。

  咬到最後,小鬼無所收穫,被一隻活蹦亂跳的大老鼠吸引了走。無心騰出手來去摸鐵罩,發現憑著小鬼的牙口,如果肯專心致志的咬上一夜,大概也能咬斷一根鐵條。可是自己鮮血有限,活氣更是沒有,勾引小鬼實在太難;井裡也是可恨,不但沒有魚,甚至連條螞蝗都不長。

  翌日上午,岳綺羅又來了,挑了面條去喂無心。面條很熱,燙得無心臉都紅了。岳綺羅察覺到無心一直在觀察自己,就沾沾自喜的問道:「看什麼?」

  無心答道:「你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看不出你上幾輩子做過男人。」

  岳綺羅托著大碗,對他嘻嘻一笑:「投胎投胎,投的時候,看不見胎。投上了,出生了,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皮囊。皮囊不重要,靈魂才重要。」

  無心點了點頭:「可是我沒有靈魂。」

  岳綺羅用筷子攪著碗底面條,心想無心有著不滅的肉體,自己有著不滅的靈魂。如果自己的靈魂控制了無心的肉體,結果該有多美妙?

  只是愛上肉體,算不算愛?應該也算。岳綺羅眯起眼睛,側過臉去望白日青天,心想自己幾輩子沒有愛過人,如今又愛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5
第三十一章、道不同

  無心一頭紮進井水裡,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潑潑的小魚。一轉身浮上去,他很靈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雙手舉起來,重新抓住了結實的鐵條。

  岳綺羅站在井台前方,繫著黑底白梅花的緞子面長披風,一張小臉被狐皮領子團團的托出來,劉海剪短了,露出兩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單手托著一隻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滿意的注視著無心,同時從瓷碗裡捏起一尾搖頭擺尾的小活魚,對著鐵罩輕巧擲去。無心張嘴去接,接了個空。小魚擦著他的面頰滑入井中,無心哈哈笑了,對她大聲說話:「再來,再來!」

  岳綺羅看著他陰沉沉的白皮膚與黑幽幽的眉眼,覺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細雪飄落下來,無心已經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體沒有被凍僵,皮膚也沒有被泡皺。岳綺羅愛死了他的身體,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將碗中最後一條小魚扔向前方,無心猛一仰頭,用牙齒咬住了銀白小魚。隨即低頭嘬起嘴唇輕輕一吸,小魚瞬間被他吞了下去。雙手同時鬆開,他向下又一次墜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無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熱菜熱飯。吃飽喝足之後,他照例懸在鐵罩下面,對著外面說道:「我愛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岳綺羅站在雪中,雙手揣在袖子裡,人不動,只有頭髮隨著寒風輕輕的飄:「你愛我什麼?」

  無心笑了,反問道:「你又愛我什麼?」

  岳綺羅靜靜的凝視著他:「愛你的身體。」

  無心弓起身體,雙腳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只有身體?」

  岳綺羅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縱即逝,她隨即恢復了平靜:「誰的靈魂值得我愛?憑著我的智慧,看誰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還愛什麼?」

  然後不甚情願的翻了個白眼,她奶聲奶氣的哼道:「高處不勝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無心輕輕笑了一聲,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顧大人,甚至包括出塵子道長。他的確是理解岳綺羅的寂寞,不過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見得多了,也不差岳綺羅一個。岳綺羅不放他出來,大概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腳趾頭蜷起來勾住井沿,他仰起頭望天。萬里長空,烏雲密佈;井水也許很快就要結冰了。

  岳綺羅微微低了頭,從劉海中抬眼看他;看著看著,她看到了鐵條上的清晰齒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著齒痕問道:「誰咬的?」

  無心經過幾夜的試驗,已經對小鬼徹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裡的醜丫頭。」

  岳綺羅當即轉身走向門前棺材,冷風席捲而來,吹起披風下襬,露出裡面一身青色褲褂。不用旁人出手,她親自推開棺蓋,只見裡面的小鬼仰面而臥,本來已經是個半腐爛的狀態,如今受了稀薄陽光的照射,越發像被火灼一般,模樣眼看著越發敗壞,七竅都流出了黃湯綠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蓋,岳綺羅唸唸有詞的畫出一道符咒,最後一筆狠狠的抹出去,她閉上眼睛仰起臉來,聲音又輕又急:「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當。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揮衣袖,她猛的睜開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當初被她召之即來,如今又被她揮之即去。轉身走回院子裡,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燒掉!」

  然後她轉向了井口:「大哥——」

  無心已經無影無蹤,井口的鐵罩下面貼著一張黃符。黃符對於岳綺羅很有震懾作用,黃符一現,就表示無心要下去休息了。

  無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幾條小銀魚。魚嘴輕輕親吻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錯,如果不是月牙和顧大人更有誘惑力,如果不是空氣和水都越來越冷,也許他會安心的住下來。側過臉抬起手,他眼看著小銀魚游過自己的指間。水流瞬間紊亂了一下,一條小魚失了蹤影;而無心的喉結緩緩滑動,是做了一次剎那間的捕獵。

  幾天之後,井水表面當真是結冰了。

  無心吊在鐵罩下面,雙腿分開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嘩嘩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綺羅蹲在鐵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無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無心的頭頂心:「想不想出來?」

  無心立刻抬了頭:「想。」

  岳綺羅起身走下鐵罩,然後繼續說道:「想出來,就先燒掉你的黃符!」

  一名士兵劃了火柴湊到鐵罩近前。而無心並不反對,很順從的取出黃符,當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條石被搬開了,鐵罩子也被掀起來了。岳綺羅怕無心傷人,向後退出老遠;而在四支步槍的瞄準下,無心坐在井台上,慢條斯理的穿上了衣褲鞋襪。

  岳綺羅遠遠的提防著他:「你現在對我是愛,還是恨?」

  無心低頭笑了一下,一邊系紐扣一邊答道:「憑著我的智慧,還會拘泥於愛恨嗎?」

  然後他抬眼望向岳綺羅:「接下來怎麼辦?你是關我,還是放我?」

  岳綺羅皺起了眉頭,發現自己對於無心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無心似乎是真的無所謂愛恨,人太好擺佈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擺佈了,岳綺羅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關你,也不放你。」她最後開口答道:「留你住幾天,怎麼樣?」

  無心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住就住。」

  岳綺羅也笑了一下,右眼隱隱作痛。還沒有告訴無心她已經盲了一眼,因為感覺沒有必要。無心不會憐憫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綺羅帶著無心住進了顧宅前院。雪勢越發急了,宅院內外陰風淒厲、魂魄遍佈。房內燃了火爐,桌子正中央擺著一隻瓷盆,裡面咕嘟嘟的沸騰著一盆肉湯。岳綺羅和無心相對而坐,兩人一起注視著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嬰兒。

  無心很平靜的抄起一隻大饅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綺羅喝了一口滑膩的肉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吃人補人。」她輕聲自語:「天寒地凍,我得補補。」

  無心嚥下饅頭,反問她道:「怎麼沒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綺羅,你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卻讓我嚼干饅頭,可見你根本不愛我。」

  岳綺羅一筷子伸進瓷盆,連湯帶水的挑起一隻圓滾滾的小腦袋。把熱騰騰的小腦袋夾到自己碗裡,煮爛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顆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滾過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氣把小腦袋吮成空空蕩蕩的腦殼,她舔著嘴唇抬起頭:「大哥,有的吃,為什麼不吃?是人的,尚且對人敲骨吸髓;何況你根本就不是人。」

  無心搖了搖頭:「所以我和你過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為謀。」

  岳綺羅笑了:「你和誰能過到一起去?月牙?」

  無心不搭她的話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氣吃了五個饅頭,岳綺羅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個嬰兒。右眼的疼痛漸漸緩解了,她的體內又有了熱氣。忽然留意到了無心的目光,她沒言語,單是微笑。

  無心也在微笑,同時暗暗把舌尖伸到齒間。門外一定站著士兵,他一個人打得過岳綺羅,然而打不過四個顧大人似的小夥子。當然,如果一定要逃,辦法還是有的,只是要麼太危險,要麼太痛苦。

  還有一個太簡單的法子,勝算幾乎為零,不過可以試一下。無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發的走向門口。伸手推開兩扇房門,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氣,然後一步跨過門檻。

  岳綺羅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幹什麼?」

  無心把寒冷空氣呼出去,另一隻腳也站到了門外。背著雙手經過兩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回頭對著房內的岳綺羅一點頭:「雪很大。」

  隨即他轉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綺羅猛然起身趕了出來,隨手奪過士兵手中的步槍,她拉動槍栓也不瞄準,對著無心的背影就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過後,無心被子彈向前轟了個跟頭。然而一挺身爬起來,他已經拉開了顧宅的黑漆大門。

  岳綺羅知道他不會安分,可是沒想到他會公然逃跑。拔腳向前追了兩步,她一邊笨手笨腳的將子彈上膛,一邊銳聲喊道:「來人,給我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死要見屍」四個字一出來,士兵心裡就有數了。四名青年蜂擁而出,岳綺羅站在院內,就聽外面槍聲響成一片,縱算無心能夠飛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彈打成篩子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6
第三十二章、輾轉

  槍聲響徹了整條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岳綺羅緊隨其後的追出去,就見無心在前方路口拐了個彎,人影瞬間消失不見。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贅,沒跑幾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開槍。岳綺羅最後出了胡同,只聽一名士兵扯著正在變聲的啞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岳綺羅猛然剎住腳步,下意識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氣中瀰漫起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遠處大街上趴伏著個一塌糊塗的人,正是無心。

  岳綺羅並不怕血,然而無心的鮮血氣味讓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無濟於事,她明明白白的吸進了一股子又甜又膩又冷又腥的惡味。右眼針扎火燎的疼起來了,她連著退了幾步,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一名士兵端著步槍停在半路,餘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槍管翻動了地上的屍體。無心軟綿綿的趴在街面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彈。腦殼是早破碎了,後背也被轟出了大洞;左腿從膝蓋處斷了開,兩條手臂更是被打飛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個膽子大的彎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面朝天,然而面也沒了,只留下了個完好的下巴;胸口紅紅白白的綻開來,紅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襖裡的棉花,仔細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進肚裡的饅頭。

  三名士兵方才光顧著射擊了,沒料到亂槍會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發現了問題:「人都打爛了,怎麼沒血啊?」

  此言一出,餘下二人一怔,發現地上的確沒有血流成河,只有黏黏膩膩的一小灘殷紅,氣味甜得噁心人。

  在岳綺羅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來一隻竹筐和一把鏟子,把無心鏟進了筐中。岳綺羅站在百米開外,心裡不信無心會真的死了。既然沒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體上,所以岳綺羅鏟也要把他鏟回去。鏟回去封起來,倒要看他能有何種變化!

  待到岳綺羅和士兵們一起撤退之後,街上重新恢復寂靜。一條骯髒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著跑了過來,圍著地上血跡轉了一圈。

  薄薄的一層血,已經被凍在了地面上。大野狗嗅過之後,連個肉渣子都沒找到,便走到路邊暗處沉下屁股,百無聊賴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過之後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時失了目標方向。而寒風吹過路邊荒草,一隻齊腕而斷的手就忽隱忽現的向它逼近了。

  食指中指邁著小步,拖著後方的整個手掌直奔野狗而去。忽然一把抓住狗尾巴,大野狗受了一驚,當即漫無目的的吠了一聲,又吠一聲。

  兩聲吠過之後,那隻手已經順著尾巴攀上了它的後背。五指張開附在大野狗的皮肉上,污穢凌亂的狗毛遮住了它的行跡。

  大野狗繼續向前跑去,跑兩步停下來,落水狗似的抖一抖,然後繼續再跑。

  大野狗在街上跑了一夜,凌晨時分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天還沒亮,院門已經開了,一個年輕小夥子睡眼惺忪的出來套馬車,身後跟著個拎泔水桶的老太太。老太太把泔水往路邊一潑,同時咳嗽氣喘的囑咐小夥子:「等在青雲觀裡見了老東家,就想著提提換差事的話。老東家善良,興許能答應。」

  小夥子哈欠連天的滿口答應;而大野狗則是在路旁尚未結冰的泔水裡尋找剩飯吃。埋伏在狗毛裡的手通了靈成了精,聽見「青雲觀」三個字後,立刻開始不動聲色的轉了方向。

  小夥子坐上大馬車,一甩鞭子吆喝一聲,全然沒有注意到一隻手扒在車窗窗口,順著厚窗簾子就翻進去了。

  無心沒想到自己會「活」在了一隻手上。夜裡一槍打上手腕,他就感覺天旋地轉。等到清醒過來之時,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手。手是落在了路邊的草叢裡,手指很靈活,讓他可以到處走。從一隻手長成一個人,所需時間不會少;所以他打算先回青雲觀報聲平安,然後再找個地方藏起來慢慢成長。但是一隻手堂而皇之的在路上走,顯然是不大合適,況且從文縣到青雲山路途遙遠,恐怕路未走完,他已經不知變化成什麼怪樣子了。

  無心摔在了馬車座位上,食指輕輕叩著車座,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有些犯愁,怕月牙會嫌棄自己。

  大馬車呱嗒呱嗒的走在大街上,速度很快。街上漸漸見了人,趕車的小夥子不住的遇見朋友,嘴裡也有了話說。無心靜靜聽著,得知小夥子的老東家家財萬貫,一直住在青雲觀裡修道。如今天冷了,春節也快到了,所以少東家支使小夥子跑一趟,去把老東家接回家來過節。馬車順順利利的出了文縣,沿著土路跑出一溜黃煙。無心被顛簸得蹦蹦跳跳,心想也許不到天黑,自己就能上青雲山了。

  傍晚時分,小夥子把大馬車停在山門外,自己沿著山路往上跑。一個小道士背著一捆柴慢悠悠的跟在後面,柴捆裡躲著個快要凍僵的無心。

  柴禾被扔進了柴房裡,小夥子自去尋找老東家,小道士自去吃晚飯睡大覺。柴房的破門開了一道縫,夜色之中,一根手指頭鬼鬼祟祟的探了出來。

  食指搭上了門檻,隨即中指也跟上去了。手掌一使勁立了起來,食指中指邁開大步,一溜煙的就跑了。

  凌晨時分,無心進了月牙和顧大人所住的小院。

  他先跑去了月牙的門口。食指和無名指站立穩了,他伸出中指推了推門。

  門鎖的嚴實,於是他轉而又跑去了隔壁的顧大人門前。月牙是個女人,夜裡睡覺當然要關門閉戶;顧大人卻是滿不在乎,橫豎門是破門,鎖不鎖都無所謂,全是一樣的不擋風。無心側過手掌鑽進大門縫裡。屋裡生了爐子,爐子加上顧大人,營造出來的空氣正是暖融融臭烘烘。無心愜意的打了個冷戰,然後就想要上炕。可是炕太高了,他無處攀爬,上不去。忽然感覺到了旁邊就是顧大人的大棉鞋,無心索性爬進了鞋裡,反正沒鼻子,不怕熏得慌。

  再說顧大人仰天長睡,直到天明時分,才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的一掀被子坐起來,他披上棉襖穿上棉褲,伸下雙腿想要趿鞋出門。不料大腳丫子往棉鞋裡一踩,他忽然感覺腳底下軟中帶硬的硌人。揉著眼睛低頭一瞧,顧大人看到一根手指勾著鞋幫,正在奮力的向外爬。

  顧大人把嘴張成瓢大,亮著嗓子眼打了個大哈欠,順帶著抬手抹下眼角一粒眼屎。感覺自己是清醒透了,他低頭再看,發現一隻蒼白的手已經爬出了棉鞋。

  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射在顧大人的腳丫子上。一團怒火忽然騰起,顧大人光腳下地,蹲下來抄起大棉鞋罵道:「好你個狗娘養的妖魔鬼怪,大白天的還敢來嚇唬我!操!老子今天要不給你幾分顏色,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話音落下,他一鞋底子就拍了下去,當場把無心拍扁在地。無心活動手指,還想在地面寫字示意,可是顧大人怒髮衝冠,片刻的機會都不給他,噼裡啪啦的就只是拍。無心被他打得滿屋逃竄,而顧大人擰著眉毛瞪著眼睛,一手一只大棉鞋,蹲在地上轉圈追他。月牙剛起了床,蓬著一腦袋頭髮從茅廁裡走出來,因聽顧大人房內熱鬧,就湊到窗前向內張望:「顧大人,你幹啥呢?屋裡鬧臭蟲啦?」

  顧大人頭也不抬,兩隻手對無心圍追堵截:「沒事,我屋裡來了個妖怪,今天我揍不死它我就不姓顧!」

  月牙一聽來了妖怪,也不避嫌了,推門就往裡進。結果一隻腳剛邁進去,便有一隻手橫竄過來,死死抓住了她的褲腳。她低頭望去,正要尖叫,但就在要叫不叫之時,她彎下腰,忽然說道:「顧大人,別打,我看它怎麼像是無心的手?」

  顧大人雙手套著大棉鞋,目瞪口呆的抬起了頭:「師父的手?」

  月牙沒言語,試試探探的向下伸出了手,兩隻眼睛睜得特別大。而抓著褲腳的手彷彿有所感應,及至月牙的指尖快伸過來了,它不知怎樣運的力量,竟然一躍而起。兩隻手瞬間交握了住,月牙轉動大眼珠子,和顧大人對視了。

  「無心啊……」她開了口,聲音打著顫:「是你嗎?」

  斷手立刻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心裡輕輕的劃起圈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6
第三十三章、無心的成長

  月牙屋裡乾淨不臭,所以兩人一手一起挪到了她的房中。月牙手忙腳亂的疊了棉被擺上炕桌,而無心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下方便是斜襟紐扣,一根手指頭躍躍欲試的往斜襟裡探,因為裡面更暖和,而且有兩個香噴噴的大饅頭。

  顧大人把棉鞋穿在了腳上,手裡換了一根搟麵杖,隨時預備著向月牙肩頭來一下子:「我說,你確定這是師父的手?」

  月牙忙得滿頭滿臉都是長發,人就躲在頭髮裡回答道:「他從頭到腳都讓我看八百遍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手長啥樣?」

  話音落下,她沉重的嘆了口氣。而無心用小拇指勾住月牙的衣領,食指和拇指騰出來,對著顧大人作勢一彈。

  顧大人不由自主的也跟著嘆了口氣:「這怎麼一次不如一次?上次只少了半個腦袋,這回可好,就剩一隻右手了!」

  月牙和顧大人盤腿上了炕,手則是被擺在了炕桌上。月牙把頭髮胡亂向後挽了個纂,心裡也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如果無心缺胳膊少腿的回來了,她肯定要又怕又疼的搭上許多涕淚;可是面對著桌子中間一隻手,她總感覺自己是沒睡醒。

  顧大人也有夢遊之感。盤腿坐在月牙的熱炕頭上,他連襪子都沒穿,腳趾頭下意識的動來動去。而無心的手趴在桌上,食指中指先是輪換著敲了敲桌面,感覺兩人的目光都射向他一隻手了,他才移動手指,開始在桌面上一筆一劃的寫字。月牙在很小的時候跟著她舅舅學過一點文化,大字勉強能認一籮筐,其中還夾雜著許多白字,所以無心直接寫給顧大人看,斷腕之處露出雪白的骨茬,也一併落在了顧大人的眼裡。顧大人呆望了片刻,忽然扭頭打了個大噴嚏;月牙倒是漸漸反應過來了,隔著桌子伸手一拍他:「你別走神,看看他寫的都是啥!」

  無心在桌子上長篇大論,末了提出要求,讓顧大人把自己偷偷埋進土裡。

  月牙已經徹底認清了現實,想到無心遭了亂槍,一槍一個血窟窿,她果然是心疼的涕淚橫流。聽顧大人轉述了無心的話,她拿起手帕一擤鼻涕,當即甕聲甕氣的表示反對:「不行!兩間屋子還不夠你長的?非得往地下鑽?大冬天的,地都凍上了,你要活埋作死啊?」

  顧大人愁眉苦臉的也是同樣意見:「師父,不瞞你說,你現在這個模樣,看著比上次利索不少。月牙不怕,我更不怕。只要你別耗子似的滿地跑,養在屋裡就養在屋裡,我也不反對。」

  無心等二人都說完了,繼續寫字,表示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一隻手,過兩天就不一定長成什麼德行了。

  月牙不想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淚眼婆娑的告訴他:「屋外是爺們兒做主,屋裡是娘們兒做主。今天我就做主了,我那笸籮呢?」

  不等人回答,月牙自己爬到炕角,把針線笸籮端了過來。針線被倒出去了,她又往笸籮裡面墊了一層枕巾:「往後你就在這裡面睡,等到長大些了,我再給你換個籃子。」

  無心靜了片刻,又寫了起來,要到顧大人房裡住。他很知道自己的成長過程,所以並不想讓月牙親眼目睹。月牙能夠接受自己到這般地步,已經算是奇女子了,他想凡事都有個限度,不能因為月牙不怕,自己就無休止的擾她嚇她。萬一哪天月牙一甩袖子真不要自己了,自己可就傻眼了。

  月牙不在乎他住到哪屋,只是堅決不肯把他埋進土裡。顧大人掏了掏耳朵:「住我屋裡……行倒是行,不過你得老實點,我醒你醒,我睡你睡,而且不許滿炕亂爬。」

  協議達成,風平浪靜。月牙燒熱水自己洗了把臉,又擰毛巾擦了擦無心的手。擦手的時候顧大人湊上來了,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觸斷腕。月牙登時一轉身隔開了他,急赤白臉的怒道:「你別弄他!」

  顧大人繞到了她的面前,很認真的告訴她:「你看他那腕子裡面,怎麼不大對勁?」

  月牙看了看手腕創口,發現骨頭雖然依舊白生生,裡面的紅肉表面卻像是結了一層透明薄膜,輕輕一捏手掌,手掌好像也厚了。

  「可能是開始長肉了!」月牙抬眼去看顧大人:「你摸摸,手背都鼓溜了。」

  顧大人想要和無心握握手,然而無心順著月牙的手臂往上爬,一溜煙的又回了肩膀。月牙抬手拍了拍他,心想幸虧我沒娘家,要不然女婿這個樣,娘家還能讓我跟他過下去嗎?

  月牙本來不大管顧大人的,因為顧大人是爛泥扶不上牆,把他收拾的再幹淨,一天不管也要回覆原樣;可是無心既然回來了,又是住在顧大人的屋裡,她便放了心,有了閒精力去多干點活。把盛著無心的笸籮擺到顧大人的炕上,她一邊掃地一邊自言自語:「你得怎麼長呢?先長胳膊再長身體?」

  無心感覺此事一言難盡,要寫也是千言萬語,並且未必能寫明白,所以趴在笸籮裡就沒回應。顧大人端著一碗熱湯麵上了炕,哧哧溜溜的吃出一頭大汗;於是月牙拎著笤帚直起腰,又有了問題:「你連嘴都沒有,咋吃飯呢?」

  無心爬出笸籮,在炕上刷刷點點的寫起來;顧大人直著眼睛看著,看到最後告訴月牙:「用水泡一泡他就行,他成人之前吃不了飯。」

  月牙想了想:「水也不頂餓啊,熬點湯泡一泡呢?」

  無心在炕上寫了三個大字:「別放鹽!」

  顧大人受了無心的囑咐,並沒有向出塵子通報消息,怕老道聞信趕來降妖除魔,再把無心剁碎了。反正青雲觀產業龐大,只要住持發了話,其餘道士並不在乎觀裡多了他們兩個吃閒飯的外人。

  到了下午,無心支使顧大人去尋一口大缸回來。顧大人嫌天氣冷,不肯出門;月牙也說:「缸裡又冷又硬的,哪有笸籮舒服?」說著她又找了一條枕巾搭在笸籮上:「再給你加條小被。」

  無心沒了辦法,趁著自己還能活動五指,他爬到月牙身上,摸了摸臉蛋又摸了摸頭髮,親熱的了不得。月牙知道他的意思,趁著顧大人不注意,她把無心捂在了胸脯上。

  入夜之後,月牙自去回房睡覺。顧大人上了炕,片刻之後也是鼾聲如雷。笸籮擺在炕頭,無心被枕巾蓋住了,黑暗之中就見枕巾下面一膨一膨,像是活生生的一顆心臟再跳。

  顧大人睡得很熟,夢裡回到了兩年前。兩年前他殺伐征戰,在豬頭山下所向披靡。一路殺到天大亮,他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眼望著四周簡陋的環境,他若有所思的翻了個身,滿心都是悵然。

  伸手把炕頭的笸籮拽過來,他枕著胳膊問道:「師父,還睡著呢?」

  枕巾下面沒有動靜,不是無心的行事作風。顧大人忽然懷疑他趁夜溜了,連忙掀開枕巾向內一探頭。然而一瞧之下,他大驚失色,猛然坐了起來!

  原來笸籮裡面的手,已經手不成手。

  屏住呼吸怔了一瞬,顧大人壯了膽子,把笸籮拉到近前細看,就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紅肉赫然隆起,撐得手背皮膚四分五裂。纖細的指骨裸|露出來,也被紅肉擠得東倒西歪。肉是鮮紅透亮的,表層似乎繃了一層薄膜。顧大人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碰了紅肉一下,軟顫顫的只是嫩,並沒有異樣觸感;俯身下去又嗅了嗅,隱隱的似乎有些甜腥,除了甜腥之外,也無其它異味。

  顧大人也以為無心會長完胳膊長身體,萬沒想到一夜過後不但沒有胳膊,甚至連手都失去了。端起笸籮湊到窗前,他迎著陽光細看;發現紅肉其實不像肉,更像一胞血,不透明,可是隱隱的能透光。

  顧大人不敢碰它,怕把它碰破了。輕手輕腳的放下笸籮,他穿上衣褲趿上棉鞋,連尿都沒撒,直接奔去了隔壁月牙房中。做賊似的溜進去,他壓低聲音說道:「了不得,師父真變樣啦!」

  月牙嚇了一跳:「變啥樣了?」

  顧大人向門一指:「你自己瞧瞧去吧!」

  月牙見了笸籮裡的東西,也發了傻。她沒主意,顧大人也沒主意。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日子照例過下去。一大碗肉湯晾得不冷不熱了,月牙小心翼翼的要從笸籮裡把無心捧出來,結果一捧之下,皮和骨頭全落下去,就只有一塊肉留在了她的手中。

  把肉放進湯碗裡,月牙從笸籮裡撿起了一根手指。手指上的肉皮看起來乾燥腐朽,骨頭也是特別的輕,彷彿一捏就能碎。月牙嚥了口唾沫,膽顫心驚的真害怕了。

  「你……」她轉向大碗,輕聲問道:「你是無心嗎?」

  碗裡的肉毫無反應,彷彿就只是一塊怪模怪樣的肉。

  一天之中,無心沒有繼續變化。入夜之後,月牙想要把笸籮端到自己屋裡去,然而顧大人存了好心,執意要把笸籮留下。

  月牙一宿沒睡好,知道自己嫁的不對勁,可是讓她拋了無心另找漢子,她又實在是捨不得他。恍恍惚惚的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剛剛下炕打開房門,冷不防的就見顧大人從隔壁衝了出來,大驚失色的對她嚷道:「完了完了,師父變成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6
第三十四章、千變萬化

  月牙和顧大人並肩站在炕前,望著炕頭的笸籮目瞪口呆。

  昨天還是拳頭大的一塊紅肉,一夜的工夫竟然抻成了一尺來長,一頭渾圓一頭尖細,鮮紅的顏色也變淡了,看著正是粉粉嫩嫩的一條大蛆。小小的針線笸籮已經容不下它,尖細的尾巴伸出邊沿,軟軟的搭在了棉被一角上。

  最後,還是月牙打著結巴先開了口:「咋、咋長成這樣了?」

  顧大人端起笸籮掂了掂份量:「比昨天重了不少,至少增了一斤多。」

  昨天它是塊心臟大小的紅肉,瞧著雖然怪異,但是還不可怕。如今紅肉變成了軟顫顫的一大條,可就有點瘆人了。顧大人迎著窗子光亮托起笸籮,兩個人的腦袋湊在一起細細審視大蛆,就見它體內隱隱現出一條白線,從頭延伸至尾,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月牙奓著膽子伸出手去,輕輕的摸了它一下,摸完之後告訴顧大人:「還挺滑溜的。」

  顧大人收回笸籮,低頭嗅了一鼻子。齜牙咧嘴的轉向月牙,他苦著臉說道:「不好聞。」

  月牙也俯身把鼻尖湊了上去,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她直起腰:「是不好聞,又有點甜又有點腥。」

  顧大人問月牙:「他原來身上也是這味嗎?」

  月牙立刻搖了頭:「不是不是,他原來沒味。」

  然後兩人一起長嘆一聲。

  無心的新形象雖然不大受看,但是月牙和顧大人都是經過了風浪的人,所以也不大驚小怪。月牙照例是收拾屋子燒水做飯,顧大人洗漱穿戴完畢了,奉了月牙的命令,把無心從笸籮裡取出來,轉移到一隻大竹籃子裡。

  放好無心之後,顧大人低頭盯著它又瞧了半天,越看越像蛆,末了就感覺渾身難受,並且噁心。把籃子輕輕的拎起來放到炕裡,他把自己的棉被扯了過來。棉被經過了臭屁和臭腳丫子的徹夜熏陶,溫度和氣味全具備。顧大人用棉被把籃子嚴密蓋住,正是眼不見心不煩。

  到了下午,顧大人進了月牙的屋。人都有個愛美之心,月牙屋裡乾淨,月牙本人也打扮的利落;顧大人坐在月牙的熱炕頭上,心裡熨帖了許多。

  月牙把籃子也拎過來了,籃子上面搭了一條枕巾,放在炕頭。月牙一邊做針線活,一邊隔三差五的往籃子裡掃一眼,希望能看到一點動靜。然而大蛆怡然自得的躺在籃子裡,一動不動。

  針線活做久了,月牙放下針直起腰,抬頭喚道:「顧大人,你說——」

  顧大人正在發呆,冷不丁的受了驚動,立刻就是一哆嗦。月牙沒想到自己會嚇著了他,登時也閉了嘴。雙方默然片刻,顧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問道:「你剛才叫我什麼?」

  月牙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叫你顧大人啊!」

  顧大人扭頭望向窗外:「沒有兵沒有馬,沒有槍沒有錢,我他媽算什麼大人!」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沒領會意思:「叫慣了,你要是不樂意聽,我往後改口不就行了?你說你讓我叫你啥?」

  顧大人知道月牙層次不高,但是身邊沒親人,就她還算是個家裡人了,心裡有了話,只能對她說:「月牙,你知道我當初是什麼樣吧?」

  月牙把針又拈起來了:「知道,你當初挺威風的,我見了你都不敢抬頭說話。」

  顧大人點了點頭,隨即一擰眉毛:「你放下針線,納鞋底子著什麼急?老實聽我說話!」

  月牙笑了,不和他一般見識:「行,行,你說吧,我聽著呢。」

  顧大人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同時說道:「月牙,我不能在道觀裡繼續混下去了,我得出去打天下!」

  月牙登時緊張了:「打天下?你單槍匹馬的想打誰啊?剛消停了沒幾天,你又要興風作浪了?」

  顧大人一擺手:「不要頭髮長見識短,我當你是我親妹子,才和你說心裡話的!誰說打天下就非得動刀動槍?你當我除了張小毛子和丁大頭,就不認識更高級的大人物了?我告訴你,算命的說我是武曲星下凡,此生必成大業,我住在道觀裡不活動,大業怎麼成?」

  月牙聽他吹牛放炮,感覺挺有意思:「你就說你想幹啥吧?」

  顧大人舔了舔乾燥開裂的嘴唇,鄭重其事的說道:「我打算去趟天津,你也跟我去。正好師父沒長大,還能省一張火車票。天津可是個大城市,你沒去過吧?」

  月牙搖了搖頭:「我肯定沒去過,連長安縣我都是第一次來。」

  顧大人躊躇滿志的揚起頭,望著窗外的藍天白云:「本來我還想把散了的弟兄們召集起來,重新打回文縣;可是經過了幾個月的琢磨,我發現就算真把隊伍拉起來了,我也不是丁大頭的對手,而且文縣裡面還住著個妖怪,讓我去我也不敢去。所以我打算到天津碰碰運氣,大不了就空手回來唄,頂多是搭點路費,也不算什麼。」

  月牙對顧大人的前程毫無信心,不過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咱們要是走遠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追不上來了?」

  顧大人抬手撓了撓頭:「應該是吧!」

  月牙瞟了籃子一眼:「也不知道無心願不願意去,再說就算省了他的火車票,咱倆也還是沒盤纏啊!現在吃的用的,還都是人家道觀裡送的呢!」

  顧大人不敢看籃子,直接一揮手:「管他願不願意呢,反正他現在也沒說不願意!至於盤纏,我下午就去找出塵子,看看能不能跟他借點錢。總之我得趕緊行動,要不然日子拖久了,誰知道師父又會變成什麼樣?萬一過兩天成了半人來高的一條大蛆,咱們可怎麼把它往火車上帶?」

  月牙年紀輕,好奇心盛,依著她的心意,倒是願意去天津開開眼界——當然,去也行,不去也行。而顧大人見她並不反對,就在吃過午飯之後,當真出門找出塵子去了。

  顧大人出去了不過一個多小時,就帶著兩百多塊錢回來了。喜笑顏開的進了月牙的屋,他真心實意的將出塵子讚美了一番:「人家那老道是真仗義,說拿錢就拿錢,還不讓我還。我早就看他不是凡人,那大個子,那長頭髮,那氣質,那派頭,可惜出家當老道了,要不然也得是個大官!」

  月牙看他吵吵鬧鬧的,不禁也來了精神:「他問沒問起無心?」

  顧大人高聲大氣的答道:「問了,我說我不知道。」

  月牙有點激動,抬手摸了摸腦袋後面的圓髻,莫名的有些自慚形穢:「那咱們真去天津?你到了天津投奔誰啊?」

  顧大人大喇喇的一揮手:「你別管,我又不是大傻×,心裡能沒數嗎?」

  到了晚上,月牙把無心捧出來,放在了一盆溫暖的菜湯裡。湯裡沒有放油,泡到湯冷之後,她把無心撈出來擦了擦,然後對顧大人說道:「你要是怕它,就把它放我屋裡吧。我看了一天,現在都看慣了。」

  顧大人猶豫了一下,有心答應,可是如果真答應了,就算是違了自己和無心的約定。伸手拎起籃子,他硬著頭皮說道:「不用,我也看慣了。再說誰知道他明天早上又變成什麼樣了?變好看了還行,要是變得還不如蛆……算了算了,還是我拎走它吧!明早我打頭陣,好不好的我先看第一眼。」

  因為說定了明天就下山到長安縣上火車,所以月牙天一黑就上了炕,想要早睡早起,然而輾轉反側,卻是睡不著覺。顧大人躺在臭被窩裡思索天下大勢,也是鬧了失眠。兩人全是直到午夜才睡,彷彿剛一閉眼便亮了天。

  顧大人心裡揣著大事,躺不住,一見窗戶白了,就坐起來先去看籃子。籃子上照舊搭著一條枕巾,顧大人伸手捏住枕巾一角,一顆心在腔子裡怦怦亂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看到什麼東西。

  一咬牙一狠心,他猛的掀開了枕巾。低頭向內一瞧,他睜大眼睛,忽然很想吐。

  籃子裡的蛆至少又長了大半尺,細尾巴不見了,從頭到尾水靈靈的又粗又胖,並且不復昨日的光滑,粉嫩皮上坑坑窪窪,窪處生出尖刺刺的白毛,乍一看正是一條斑禿大毛毛蟲!

  顧大人理解了無心的隱憂,也承認此刻的無心實在是太不招人愛。伸手指試了試白毛的軟硬,他見白毛並不扎手,便扯來一條不乾不淨的床單,皺鼻子瞪眼的把無心層層捲起來了。

  顧大人沒讓月牙去看無心,只說「長得挺快,模樣還跟昨天一樣。」

  月牙把頭髮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接過顧大人送過來的床單卷子,她背上小包袱,意意思思的還問顧大人:「真走啊?」

  顧大人意氣風發的一晃腦袋:「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7
第三十五章、去天津

  出塵子身份高貴,並未親自露面,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輛大馬車,送月牙和顧大人去長安縣火車站。月牙挎著個小包袱,手裡抱著床單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份量,可見無心夜裡又長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著顧大人,她心裡風一陣雨一陣的不踏實。進縣城已經是開了眼界,可縣城和鎮上風光也差不許多,她縱是驚也驚得有限;天津衛就不一樣了,在她心目中,天津衛幾乎可以等同於外國。跟著個不著調的顧大人去外國,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還沒得出答案,大馬車已經把他們送到了火車站。

  長安縣的火車站,裡外只有兩間屋子,此刻天寒地凍又不靠年節,所以車站冷清,幾乎沒有旅客。顧大人自從出了青雲觀後,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車站裡買了兩張車票,他抓心撓肝的一邊等車一邊走來走去;後來估摸著火車快到了,他早早就帶著月牙趕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車轟隆隆的開過來,在長安縣停了一分鐘。一分鐘後火車開動,月台上空蕩蕩,徹底沒人了。

  顧大人平時看著月牙挺體面的,模樣挺好身段挺好,幹別的不成,當媳婦是足夠。然而如今在車廂裡擠著坐下了,他才驟然發現月牙土頭土腦的上不得檯面。月牙佔據了靠窗的位置,像剛被強盜劫過一場似的,縮著脖子端著肩膀,一臉茫然的睜著大眼睛,彷彿連東張西望的膽量都沒有了;除此之外,兩件行李也被她摟在胸前抱了個死緊,似乎隨時預備著跳車逃跑。

  顧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聲問道:「原來沒出過遠門?」

  月牙怔怔的扭頭看了他一眼,聲音輕的像蚊子叫:「沒有。」

  顧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嚨:「你放鬆點,坐火車你怕什麼?」

  月牙答道:「哦。」

  然後她縮脖端腔像個猴似的,又往車窗外面望去了。

  從長安縣到天津衛,火車走四個鐘頭也就到了。前三個鐘頭月牙一直沒敢亂動,第四個鐘頭她漸漸活泛了,見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饅頭吃,就對顧大人說道:「咱們走得太急,連乾糧都忘了帶。」

  顧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驚訝:「喲,你轉性啦?」

  顧大人嗤之以鼻:「我轉什麼性,我一直也不饞!」

  月牙又「喲」了一聲,沒再說話,心中暗笑,想顧大人開始裝大人物了。

  火車到站之後,月牙夢遊似的跟著顧大人下火車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著顧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丟了。一出車站,她登時有些眼暈——人太多了!

  處處都是人,人人都說話,正好湊成個人聲鼎沸,開鍋似的沒一處清靜。月牙自從下了火車,不知怎的,嗓子還變細了,掙命似的在後方問道:「顧大人,咱們去哪兒啊?」

  顧大人沒聽清楚,給了她一個側影:「啊?」

  然後沒等她再重複,顧大人攔下一輛洋車,不由分說的把她推了上去。兩人一起並肩坐好,車伕扶著車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後仰過去了,嚇得大叫一聲。而顧大人對著車伕嚷了一個地名,隨即無可奈何的對月牙急道:「叫什麼叫,坐好!」

  洋車的膠皮輪子跑在柏油路上,絲毫不顛,比坐馬車舒服許多。月牙剛坐出一點意思了,洋車在一戶大宅門前停住了。

  顧大人下車付了錢,公然的上去敲門。大門一敲便開,月牙站在一旁,就聽顧大人口氣極大,劈面就是要見你家老爺。三言兩語過後,對方居然真請他進去了。月牙被他安置進了門房裡。瑟縮著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她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亂叫。雙手摟著床單卷子,她垂下頭,忽然有點後悔,心想要是在青雲觀,這時候都該上炕睡覺了。

  門房裡面沒人,她坐了許久,烤得雙手雙腳都暖烘烘。百無聊賴的抬手扒了扒床單卷子,她想看無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兩頭都嚴密,想要扒開也不容易。月牙感覺床單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點,就嘆了口氣,在心裡默默的祈禱:「你可快點長吧,你長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爐子邊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個聽差打扮的小夥子推門進來,說顧先生請她過去,到底過哪兒去,小夥子沒說,月牙也沒想著問。

  又餓又渴又困的跟著小夥子走出門房,月牙頂著寒風往前走,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約摸著都走出一里多地了,還是不見頭尾。末了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屋前,屋門大開,裡面散出騰騰的熱氣,熱氣成分複雜,又有酒氣又有肉氣,月牙吸了一口氣,饞的垂涎三尺,直嚥唾沫。

  顧大人談笑風生的走出門來,身邊跟著個一團和氣的大胖子。對著月牙一點頭,顧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鐘,然後才在幾名聽差的引領下,帶著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幾進大院子,出了後門還過了一條小街。最後聽差把他二人送進一處小四合院裡,又問:「顧先生,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月牙抓緊時機,對著顧大人小聲說道:「哎……我餓了。」

  顧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還沒吃飯呢,外面有沒有賣燒餅包子的?」

  聽差答應一聲,調頭出門,不過片刻的工夫,還真是買來了十個油鹽燒餅。顧大人很闊綽的賞了他兩塊錢,又道:「我這兒用不著人伺候了,你們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氣吃了五個乾燒餅,又喝了半壺熱水,肚裡一有了食,她就來精神了:「顧大人,怎麼著?咱們就住下了?」

  顧大人巡視了幾間屋子,發現屋內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便很滿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驚訝:「白住?」

  顧大人把床單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東廂房裡:「可不是白住?剛才那大胖子你看見了吧?這房子就是他的。當年他在文縣外面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當時沒讓他報答,現在落魄了來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來他是讓我住他家裡,但是我想咱們還帶著師父,萬一被人發現了,也不大好,對不對?」

  月牙跟他進了東廂房:「你說得對。床單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覺去了。」

  顧大人立刻擋在了床前:「別看了,要睡就趕緊去睡。臨睡覺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隨即他揮動雙手:「走吧走吧,我也要上床了!」

  月牙都累極了,料想無心也不會有事,就當真回了西廂房。房內沒有砌炕,擺著柔軟的西式大床。月牙脫了衣裳往被窩裡一鑽,閉上眼睛往下一墜,直接就墜到睡眠裡去了。

  與此同時,顧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單卷子擺在床邊,他有心打開,可是兩隻手都伸出去了,遲遲疑疑的卻又縮了回來。

  他害怕,不想看見兩尺來長的斑禿毛毛蟲。有床單捲著,看著還挺利落;如果沒了床單——顧大人想像了一下,隨即打了個冷戰,酒都醒了。

  伸手關了電燈,顧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時分,顧大人醒了過來。窗外天空還是魚肚白,房內光線暗淡,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顧大人側身注視著床單卷子,就見卷子繃得很緊,顯然裡面的東西又長大了。

  顧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氣扯過了床單卷子。一層一層的慢慢打開,最後隱隱的甜腥氣息撲面而來,他低頭望去,發現無心今天倒是沒大變樣,單是又長了大半尺,表面依舊坑窪不平,不但窪處的白毛越髮長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淺淺的茸毛。

  顧大人打開電燈,隔著床單托起了無心,湊近燈泡細細的看。茸毛淺淡,無心依舊是個半透明的樣子,隱隱可見裡面從頭到尾藏著一條白線。身體長得快,白線卻長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師父。」顧大人忍不住開了口:「你到底是怎麼個打算?眼看著也要長成一米來長了,你說你從頭到腳,哪有一絲的人模樣?你是想變蟲子啊,還是想變蛇?」

  他轉身回到床前,用床單子把無心又裹起來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來看無心。顧大人把她推回西廂房,然後自己也跟著進去了。一本正經的坐在月牙面前,他發了話:「月牙,能不能別看師父了?」

  月牙瞬間白了臉:「他咋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誤會了,連忙解釋:「他沒事,今天又長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細說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鬆了口氣:「我膽大,不怕他。」

  顧大人一搖頭:「月牙,我比你大了十歲,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話,我為了你們好,是不得不說。你和我不一樣,我和師父是兄弟,他長什麼樣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過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張床上睡覺,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後犯噁心,不樂意和他睡一個被窩。」

  月牙低頭想了想,最後苦笑了一下:「我認命了,他愛啥樣就啥樣吧,我不在乎。」

  顧大人沉吟著勸道:「你不懂,當初我可喜歡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見了井裡的女鬼之後,我一看老五披頭散髮的就受不了。再說師父和我也是一個意思,你就聽我一句吧!」

  月牙垂著腦袋,沒說聽,也沒說不聽,默然無語的擺弄起了手指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7
第三十六章、人形

  岳綺羅站在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往面前的缸裡瞧。

  缸裡盛著一堆散碎皮骨,皮已經是干軟的要爛成絮,骨頭也是又鬆又脆,不禁碰觸,一團亂糟糟毛茸茸的頭皮搭在上層,上面擺著一隻乾癟的眼球。

  岳綺羅眼看著無心的肉體變成了一缸烏煙瘴氣的垃圾,莫名其妙,無能為力。而丁大頭旅長笑呵呵的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傻笑得滿臉都是干枯皺紋。缺魂少魄的人是不能久活的,他恐怕也撐不了多少天了。

  岳綺羅抄起一根木棍,伸進缸裡攪了攪,攪起一團煙塵,嗆得她直咳嗽。

  與此同時,顧大人也是站在房內一口大水缸前。月牙站在外面掃院子,掃得滿院唰唰直響;而缸裡騰出溫暖的熱氣,是剛有溫水注入進去。

  幾天的工夫,無心又變樣了。

  顧大人微微彎腰往缸裡看,就見一條半人多長的粉紅肉蟲盤在水中,和前幾日相比,肉蟲身上的凹處更凹,凸處更凸,乍一看竟是疙疙瘩瘩的樣子,饒是顧大人神經堅強,也有些忍受不住。每天早上都成了一道關,因為肉蟲已然蠕蠕的會動,時常是顧大人一睜眼睛,就發現白毛已經刺到了自己的鼻端。

  顧大人實在是扛不住了,夜裡乾脆就把無心放進缸裡泡著;等到天亮了,自己精力足膽氣壯了,再把它從缸裡撈出來,放到床上抻直了晾一晾。然而無心似乎並不領情,顧大人一眼沒看住,它就自動的要往黑暗悶熱的臭被窩裡鑽。

  顧大人拿了一條小毯子蓋住缸口,然後推門對著月牙說道:「大晚上的掃什麼院子,正落小雪呢,掃也是白掃。進屋聽你的話匣子去吧,在外面凍著好受?」

  月牙扶著大笤帚,手和臉都凍得通紅:「他今天咋樣了?」

  顧大人揮了揮手:「好著呢,越長越快。」

  月牙又問:「有人樣了嗎?」

  顧大人順口答道:「有一點了,你別著急。」

  月牙回了西廂房,房裡的小洋爐子燒得很旺,她嘆了口氣,真想過去看無心一眼,然而顧大人死活不讓。顧大人的阻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心裡也有點打鼓。顧大人沒白比她多吃十年米飯,說的話都有理。真要是見了太可怕的景象,她也擔心自己心裡會生出一道檻,一輩子都過不去。現在她閉上眼睛想起無心,還是往昔的模樣,白白的面孔黑黑的眉眼,偶爾也會穿插過一條粉紅色的大蛆,不過大蛆不佔上風,她總覺得大蛆和無心沒什麼關係。

  屋裡擺著一台手搖式的留聲機,另備著一打唱片,都是京戲。月牙聽了一段戲,無情無緒的又嘆一聲,只希望無心快點長。

  顧大人在四合院裡住得挺安逸,隔三差五會有大胖子登門,兩人也是言談甚歡。月牙躲在房內,就聽他們在正房高談闊論,句句都是老帥如何如何,彷彿是顧大人想要到老帥手下混飯吃,然而老帥一直在保定練兵,不定何時才能歸來。而大胖子和老帥有點交情,屆時願意做個中間人,來為顧大人引一條路。

  月牙對於顧大人的前程依舊是既無信心也無興趣,一想到無心還沒個人形,她心裡就慌得要長草。

  無心說他長生不死,可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真能從一隻手再長成一個人嗎?要是長成別的東西了,怎麼辦?日子是過還是不過?過,怎麼過?

  月牙十分憂愁,又不好對著顧大人發牢騷,以至於飯量都減少了三分之一,一頓只吃一碗半白米飯加一個燒餅就飽了。

  顧大人並沒有一顆七竅玲瓏之心,不曾留意到月牙的愁容。他到天津是專為攀高枝來的,高枝目前在保定,他一時攀不上,索性專心致志的蟄伏在小四合院裡。閒著沒事,他天天研究無心。起初無心變成了毛毛蟲,他還以為對方接著會結繭化蛹,最後蛹破裂開來,裡面出來一個新的無心。然而毛毛蟲越長越大,似乎並沒有吐絲的打算,顧大人就摸不清頭腦了,不知道無心要走哪條道路成人。

  下午時分,顧大人到月牙屋裡聽了一陣唱片,聽夠了就支使月牙去廚房蒸飯炒菜,自己則是回到房內,預備著把無心往缸裡放。不料推門往裡一進,他發現床上散開的棉被之中隆起一條,竟是無心完全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裡。

  他嫌無心身上有股子怪味,故而登時皺了眉毛。關嚴房門之後,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一掀棉被,正要罵上幾句,然而放眼一瞧,他忽然發現了問題——隨著凹凸日益明顯,肉蟲的線條漸漸有一點像人身了!

  伸手一摸肉蟲渾圓的上端,裡面軟中帶硬,細細的從上往下看,他在一叢白毛之中發現了個小小的孔洞。手指試著捅了進去,淺淺的就只是軟。

  顧大人驚訝了,下意識的自言自語:「肚臍眼?」

  隨即他一轉念,又起了懷疑:「不會是屁|眼吧?」

  抽出手指開了電燈,顧大人把大肉蟲翻來覆去的細看。白毛長長短短的越發密了,肉也不復先前的細嫩透明。顧大人看不出詳情來,就覺得肉蟲微微的動,似乎還要往被窩裡鑽。

  顧大人沒聲張,照例是把大肉蟲放進了水缸裡,然後洗手去吃晚飯。如此又過了四五天,這一晚他把大肉蟲從頭到尾的捏了一頓,最後確定肉裡面是長出骨頭了。

  整條肉蟲拎起來,已經快到顧大人的胸口,分著段的有粗有細,已經隱隱看出了腦袋脖子的形狀。脖子下面還是圓滾滾的亂七八糟,白色茸毛脫落了一些,新生了一些,貼著粉紅肉皮生長,至於尖刺的長毛,則是落一根少一根,不再增添。

  顧大人依舊是裝聾作啞,內心十分淡定,感覺自己將來無論見了什麼怪物,都不會大驚小怪。把無心放回大水缸,他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忘記對方,權當屋裡什麼活物都沒有;否則天天對著一條肉蟲左思右想,他都沒有精力去籌劃如何攀高枝了。

  對於月牙,他則是實話實說:「看來師父是真沒騙人,現在已經有骨頭了,雖然不多,但是都挺硬。身上還多了個眼,不知道是肚臍眼還是屁|眼,反正有了就比沒有強,是吧?」

  月牙高興極了:「都有骨頭了?」

  顧大人一拍大腿:「我能騙你嗎?不過還是挺難看的,所以你聽我說就行了,不用看!」

  月牙心裡有了希望,手腳不停的幹活,熬了一大鍋肉湯晾好了,讓顧大人端起倒給無心。顧大人依言倒了肉湯,然後蓋住大缸,不聞不問。

  倒了翌日下午,他忍不住好奇,又往缸裡望了一眼。缸裡的肉湯已經沒了,肉蟲隨著成長,漸漸瘦出了骨骼的形狀,枝枝杈杈的盤在缸裡,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詳情。顧大人把缸蓋嚴,沒太看清,也無意去看清。

  轉眼間,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月牙和顧大人終日守在四合院裡,統一的都有些懶。顧大人不敢放月牙一個人出門,怕她走丟了;也不敢兩人一起出門,因為不放心缸裡的無心。眼看元旦都快到了,老帥沒回來,無心也沒成人,倒是大胖子派人送來了節日應用之物,又請顧大人前去喝酒打牌逛窯子。

  顧大人心裡有事,兜裡沒錢,所以不肯去,寧願從早到晚的躺在床上睡大覺。白天睡足了,晚上接著睡,並沒有鬧失眠的危險。一天三頓飯倒是不耽誤,吃飽喝足的上了床,睡得更香。

  夜裡睡得正溫暖,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外面正飄著鵝毛大雪,他懶得往茅廁走,推門把肚子往外一腆,翹著傢伙嘩嘩尿了一場,心想明天月牙起來掃院子,見了一攤凍尿必要罵人,不過罵就罵吧,明天再說,自己難道還能和個小娘們兒一般見識嗎?

  關上房門轉過身,他睡眼惺忪的要摸黑上床,然而一步剛邁出去,他忽然聽到了一聲呻吟。

  很輕,是軟軟的一聲「嗯……」,無心的聲音!

  他立刻扭頭望向了屋角的大水缸——因為無心近來一直是半人半蟲的沒大變化,所以他都連著兩天沒往裡看了,湯湯水水也沒有倒。

  連忙伸手開了電燈,他走過去掀開缸上蓋著的小毯子。俯身向內一瞧,他就見缸中蜷縮著一個人形,上面的圓球類似腦袋,亂七八糟的長著白毛,從脖子往下凸出一溜圓珠子,彷彿就是脊樑骨。肩膀的形狀還沒現出來,可是身體兩側先前生著的肉包,經過了從肉疙瘩到肉瘤子的演變,如今變成細長彎折,已經是了手臂的雛形。

  「師父?」顧大人小心翼翼的出了聲:「你……你是不是要活了?」

  似是而非的人形微微顫抖著,一個腦袋垂下去,斷斷續續的又呻吟了一聲。

  顧大人向下伸出一隻手,輕輕碰觸了人形,卻是一片冰涼。於是他又問道:「你冷了?」

  收回手直起腰,顧大人走到床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開始穿棉褲:「你等著,我燒熱水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8
第三十七章、飢餓

  顧大人蹲在廚房裡捅爐子,怎麼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滿廚房的濃煙。他是不通家務的,越捅越糟,最後就驚天動地的一邊咳嗽一邊逃出來了。

  啪啪的拍響了西廂房的窗戶,他不得已的驚動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時慌忙起身向外一瞧,只見玻璃窗上一層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顧大人的臉貼在玻璃上,正在瘋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嚇了一跳,以為家裡失火了,連忙披了棉襖推門出去:「咋了?」

  顧大人被煙嗆的涕淚橫流:「爐子是怎麼回事?不起火只冒煙?」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爐子幹啥?餓啦?」

  顧大人用大拇指向後一指:「是師父——師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趕緊去燒過熱水,給他泡一泡!」

  月牙聽聞此言,一擰身就奔廚房去了。

  月牙順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鍋水坐在了爐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顧大人袖著雙手站在一旁:「還會哼哼呢,夜裡他要是不哼出聲,我也不能想起來去看他。」

  月牙立時扭頭望向了他:「現在啥樣了?」

  顧大人沉吟著說道:「有點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興奮了:「讓我看一眼唄!」

  顧大人感到了為難:「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訴你一句,他雖然有點像人了,但還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攔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後你不許哭不許鬧。」

  月牙一邊伸手試著鍋裡的水溫,一邊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爺們兒還膽大呢,還能怕他?」

  話雖是這樣說,但待到一鍋水熱到微微發燙之時,月牙心裡還是虛虛的不踏實,並且在頭腦中想像出了許多恐怖形象。顧大人力氣大,把大鐵鍋從爐子上端起來往外走,她跟在後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著日子,真有許久都沒見過無心的面了。

  顧大人走起路來龍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門口了,他腳步不停,同時下命令道:「月牙,給我開門去!」

  月牙答應一聲,正要往前跑,不料顧大人腳下一滑,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他在門前一泡結了冰的凍尿上摔了個仰面朝天,滿滿一鍋溫水全扣在了他的頭上。月牙連忙一手拎鍋一手扶人,好在顧大人皮糙肉厚,並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來了。

  顧大人滿頭滿臉都是水,張口就想罵街,可是一句話沒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而月牙看他沒事,推門就往屋裡走。顧大人甩了甩頭上的水,苦著臉也跟進去了。

  房內燈光明亮,月牙一隻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猶猶豫豫的轉向了顧大人:「我……我看了啊!」

  顧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張開,缸內忽然傳出了聲音,又似呻吟又似嘆息,像無心,又比無心的嗓子更嫩一點:「嗯……」

  月牙像受了針刺一樣,一把就將小毯子掀開了。探著腦袋向內望去,她不言不動的僵硬了姿態。而顧大人緊張的盯著她,生怕她嚇出毛病來。

  足足過了五六分鐘,月牙終於抬起了頭。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後,她對著顧大人笑了:「你老說他醜,嚇得我都不敢細想他,現在一看,也不醜哇!」

  顧大人睜大了眼睛:「不醜?」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只白毛猴兒嗎?我也能養!顧大人你幫個忙,把他從缸裡給我弄出來,往後我伺候他!」

  顧大人張口結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嗎?那叫白毛猴兒?你可別往他臉上貼金了!」

  月牙不以為然的一搖頭:「他這個模樣,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過來瞧瞧,大腦袋小胳膊的,多齊全啊!」

  顧大人上前一步,細看月牙的表情,發現她滿臉都是真心實意,便暗暗的感嘆,心想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月牙連美醜都不分了。

  顧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氣,彎腰向缸內伸出雙手,托在了無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帶起來,無心就在燈光之中顯了全形。月牙睜大眼睛打量它的面孔,只見面頰和下巴已經有了形狀,正中央也鼓起了隱隱的鼻樑,鼻樑下方是兩個微不可見的細孔,興許將來就是鼻孔。無心滿臉都是一層一層貼肉皮的白毛,唯獨眼窩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層透明眼皮下面透出青暈,不知道里面是否生有眼珠。

  從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體,兩條胳膊像是脫了毛的翅膀,蜷縮著緊貼在身體兩側,腕子尖尖的糾出一撮白毛,還沒有手的影子;下身更是未脫蟲胚,雖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還是一條蟲尾。

  月牙剛才看他的確是像個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覺他和猴子還是有點差距。顧大人見怪不怪,絲毫不嫌,攔腰把它抱到了床邊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蟲尾,顧大人看月牙臉色有點不對勁,就寬慰她道:「你來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長了兩根長骨頭,大概再過幾天,尾巴就能分成兩條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後說道:「顧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裡去吧!」

  顧大人一怔:「啊?」

  月牙說道:「我真不怕,它原來像蛆的時候我都不怕,現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顧大人不能和月牙搶無心,月牙願意照顧它,他還樂得清閒;不過作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贊同月牙早早的就把無心弄過去。

  無可奈何的搬動了大水缸,他摸黑幹起了力氣活。而月牙扯過顧大人的棉被把無心裹起來,像扛一袋米面似的,她扛著無心也走了。

  顧大人把大水缸擺到了西廂房的角落裡,然後自覺大功告成,抱著棉被回房睡覺,由著月牙重新劈柴燒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裡嗑瓜子,就見月牙用兩床棉被把無心團團包住,乍一看還以為她在床上發麵。

  「哈哈!」他快樂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麼樣?」

  月牙容光煥發的盤腿坐在床上:「可乖了!」

  顧大人又笑了兩聲,心想魚找魚、蝦找蝦,老妖怪找傻丫頭。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圍著無心一個人轉。顧大人落了清閒,繼續等待老帥從保定歸來。他的胖朋友派聽差送來了幾樣綢緞,說是讓他做衣裳穿。他沒打算找裁縫,夾著料子直接進了西廂房:「月牙啊——」

  月牙單腿跪在床上,轉身扭頭看他,右手捏著左手食指,指尖已經凝聚了鮮紅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見顧大人手裡的衣料,月牙登時亮了眼睛:「喲,啥料子啊?」

  顧大人把綢緞往旁邊桌上一放:「你手怎麼了?」

  月牙又氣又笑:「那個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長出嘴了,剛才我把手伸進被窩裡摸它,它衝著我手指頭就是一口!」

  顧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厲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見了血。」

  顧大人來了興趣,上前將棉被一掀,隨即興高采烈的嚷道:「嚯!腿也有了!手也長出來了?」他捏起無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還沒指甲,否則非得撓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湊上前去讓顧大人看無心的臉:「你瞧,和原來是一模一樣。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顧大人低頭一看,發現面孔的模子的確是一如往昔,鼻樑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只是眼睛還沒有睜,但是眼皮下面隱隱隆起,顯見眼珠子也已經長完全了。

  顧大人挺高興,從上看到下,最後掰著無心的一條腿仰天長笑:「哈哈哈,雞|巴蛋都出來啦!」

  月牙雖然是個成了親的小婦人,然而聽了他的笑語,臉上一紅,還是感覺沒法接話。正是尷尬之際,房內忽然起了聲音:「餓。」

  顧大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無心。無心的四肢緩緩蜷縮起來,懶洋洋的翻身背對了他們,同時又說一聲:「餓。」

  月牙輕聲開了口:「無心,你餓了?想吃飯了?」

  無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著歡呼起來。俯身狠狠抱住無心,她在他的白毛腦袋上噼噼啪啪連親了十幾個嘴,又帶著哭腔罵道:「小沒良心的,餓了你就咬我啊?你等著,我給你做飯去,喂飽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面片湯,裡面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湯放到院子裡晾溫了,她端著湯盆進了房。

  手托湯盆蹲在床前,她讓無心自己湊過來吃。顧大人坐在一旁抽菸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著無心把腦袋伸進盆裡,不換氣的連吃帶喝。肚皮很快隆起來了,最後他用舌頭舔淨湯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嚇了一跳,緊接著發現他不是真咬,只是牙齒輕輕一合,在嚇唬人。

  放下湯盆擰了一把毛巾,月牙托著他的腦袋給他擦臉。他的四肢細瘦蜷曲,中間鼓著個大肚皮,肚皮上面白毛稀疏,根根都是東倒西歪;一身的骨骼還沒固定形狀,肩膀塌著,脖子卻是挺長。

  顧大人看到此處,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問道:「你說,憑他現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倆看他順眼吧?」

  月牙雖然愛他,但是基本的理智還有,故而點頭表示贊同:「是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8
第三十八掌、蛻變

  月牙站在床旁,一盆熱水就放在面前的木凳子上。把衣領解開向內窩去,她披頭散髮的彎了腰,想要洗洗頭髮。窗外陽光照在大雪地上,亮堂的刺人眼睛,屋子裡的洋爐子燒熱了,玻璃上結了一層冰霜。

  房門忽然一開,顧大人走了進來。顧大人凍得手臉乾冷,乍一進門,迎頭便是吸了一鼻子混合著香皂味的潮濕空氣,又暖又香的帶著水分,很富有一點女性的誘惑力,像是進了澡堂子的女賓部。月牙忙著洗頭髮,沒遮沒掩的現出了她的細腰大屁股,後衣領敞得大了,露出一小塊粉白的脊樑,肉呼呼的帶著一層細汗毛。

  顧大人先看月牙,再看無心。無心趴在床邊,肩膀胯骨已經長出形狀了,身上的白毛卻還沒有褪盡,一雙眼睛也還沒有睜開,眼皮薄薄的,隱隱可見裡面的大眼珠子。單從眼睛上看,他有點像個人胎。單手拿著一隻小葫蘆瓢,他舀了熱水抬起來,準確無誤的澆向了月牙的後腦勺。雪白的泡沫被衝下來,月牙舒服的吸了一口氣:「對,再來一瓢!」

  無心的細胳膊彷彿是很虛弱,顫巍巍的再來一瓢,手指上的短毛被打濕了,薄薄的指甲透了亮。顧大人上前幾步奪過了瓢,一邊澆水一邊審視著月牙的身段,順便說了話:「月牙,廚房裡怎麼什麼都沒有了?昨天不是還有一筐梨嗎?」

  月牙側著臉用乾毛巾擦頭髮:「唉,甭提了,全讓他吃了!」

  顧大人放下瓢轉向無心,而無心雖然四肢細瘦,脊樑骨卻是靈活有力。沒等顧大人張開嘴,他已經像條大蛇似的游進了床角被窩裡。背對著顧大人躺好了,他忽然意識到屁股還露在外面,就向內一拱,徹底消失在了顧大人的視野中。

  月牙水淋淋的直起了腰,也是發牢騷:「飯量大得嚇人,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一次吃一盆。好在是不白吃,不信你摸摸他,骨頭可結實了,胳膊腿兒也長肉了。」

  月牙從早忙到晚,廚房裡總燒著火。一天掃八遍床,每次都能掃出一大團白毛。好容易到了不做飯也不掃床的時候,她盤腿坐在床上,抓緊時間裁剪縫紉。顧大人拿回來的幾樣好綢緞,顏色新鮮的歸她,顏色肅穆的歸顧大人;顧大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去見大人物,所以她得盡快給顧大人做幾身體面衣裳出來。西裝她不敢做,長袍馬褂始終是一個老樣子,她不用學習就會。而在她穿針引線之時,無心就爬出來枕上了她的大腿。

  「又來纏我幹啥?」她專心致志的比量著棉線的長短,同時輕聲問道:「搭理你,你往被窩裡鑽;不搭理你,你又自己出來了。」

  無心似乎是無法控制太精細的動作,比如說話,就說不利落,聲音忽高忽低的不穩定:「我的樣子……嚇到你……」

  月牙笑了:「喲,還挺疼人的哪?」

  顧大人端著一笸籮紅棗進來了,無心感覺出了他的身份,十分刺耳的尖叫了一聲:「顧大人!」

  顧大人嚇得一哆嗦,當場把紅棗顛出了三枚:「哎喲我的天,你他媽再鬼叫我掐死你!」

  無心扯起棉被蓋住了身體,改用柔和的男低音寒暄:「紅棗甜不甜?」

  顧大人把笸籮放到床邊,然後彎腰去撿紅棗:「可甜了。」

  撿起三枚紅棗直起腰,顧大人發現笸籮已經不知去向。月牙低頭做著針線活,沒聲,然而笑得滿臉通紅,露出一口很齊整的牙齒。

  顧大人立刻就明白了,對著月牙身邊蠕動不止的一團棉被怒道:「你媽×,敢在老子面前吃獨食!」

  被窩下面出現一條縫,一隻蒼白的拳頭伸出來,瞬間一鬆手又縮了回去。床上多了五枚乾巴棗,棗上還糾纏著幾根半長不短的白毛。

  月牙忍無可忍,捏著針線笑得前仰後合。顧大人也氣樂了。無心現在的動物性很重,非常之饞,所以顧大人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

  新年將至,顧大人心心唸唸盼望的老帥也終於從保定回了天津。顧大人的胖朋友登了門,進了上房和顧大人嘁嘁喳喳。月牙照例是縮在西廂房,掃過床後坐上去,拉著無心的一條胳膊仔細看:「比昨天又光溜不少。」

  無心早上自己揉眼睛,揉著揉著竟然揉開了左眼的眼皮。眼珠子見了天日,是一種鮮潤的黑白分明。一隻眼睛緊盯著月牙,他忽然爬出被窩摟住了她的脖子,低聲說道:「月牙,謝謝你。」

  月牙摸索著拽起棉被裹住了他。無心太瘦了,外面加上一層棉被,抱起來才剛剛好。兩人臉貼了臉,月牙抬手摸了他圓而堅硬的後腦勺,摸下一手的細軟茸毛:「也得謝謝人家顧大人。」

  無心點了點頭,把尖削的下巴搭在了月牙的肩膀上:「嗯。」

  月牙又說:「我看你好像一直都認識我。當初把你往床上一放,你就往我身邊湊。」

  無心答道:「我一直都清醒,只是不能動,能動了,又怕會嚇到你。」

  然後他力不能支似的彎下了腰,面孔正巧就貼在了月牙的胸脯上:「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坐了火車。」

  月牙抬手一拍他:「壞東西,今天剛穿的新衣裳,又被你蹭了一身毛。往後我可再不抱你了,抱你一次,我得渾身打掃半天!」

  無心滿不在乎的仰起頭,對著月牙一撅嘴,見月牙還是在對著自己笑,他就像只愛撒嬌的獨眼龍一樣,親了月牙的嘴唇。

  兩人親得有滋有味,無心披著棉被,挺身就要抱住月牙往下壓,不料正是情濃之際,院內忽然響起一陣歡聲笑語,卻是顧大人送他的胖朋友走出來了。

  顧大人興致高昂,送走朋友之後便進了西廂房。月牙早有準備,推開無心之後又摸頭髮又擦嘴;而無心見顧大人走到床邊了,並且穿著一身很漂亮的藏藍長袍,便微笑著撲上去,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顧大人,謝謝你。」

  顧大人猝不及防的被他抱緊了,感覺還怪不好意思的。抬手一指無心的腦袋,他對月牙說道:「舌頭比前幾天利索多了,是不是?」

  月牙沒敢提醒顧大人注意無心的毛,顧大人也是早上剛穿的新衣裳,她怕顧大人脾氣暴,再把無心揪起來揍一頓。

  「是……」她猶猶豫豫的答道:「聲音也好聽多了,前幾天說著說著就要叫,讓你罵了幾次之後,就不叫了。」

  顧大人拍了拍無心的後背:「看看,肩膀也長成了,腳趾頭也挺齊全。好,算他度過了一大關,又成人了!月牙啊,你跟我出趟門。明天我要見人去了,光著腦袋不好看,你給我做參謀,我得趁早上街買頂帽子回來!」

  隨即他又低頭問道:「師父,你要點什麼不要?」

  無心放開顧大人,赤條條的跪坐在床上。抬起左眼皮撩了顧大人一眼,他沒說什麼,只搖了搖頭。

  顧大人催促月牙穿鞋戴圍巾,然後就很瀟灑的出門去了。無心蹲在窗前,眼看他們鎖好了院門,便伸腿下地,披著月牙的舊棉襖跑了一趟廚房,端回了一盆熱水。

  手掌蘸水打濕皮膚,他咬牙切齒的用力開搓,搓得白毛一捲一捲的脫落。往昔無人管他的時候,他通常會蠕進土中緩慢成長,及至成長完畢,身上白毛也自然的脫落淨了;然而如今環境溫暖,營養充足,他成長的速度竟是大大加快,以至於人長成形了,毛卻還在。

  漫長的洗過一場之後,他光溜溜的站在地上照鏡子,並且想方設法的扒開了右眼。眉骨上面呈現了淡淡的青色,是眉毛將要生長出來。無心認為自己如今的模樣還算對得起月牙和顧大人,前兩個月,也真是難為他們了。

  顧大人帶著月牙進了帽子行,夥計滿面笑容的迎上來招待,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夥計笑道:「您府上養獅子狗了吧?您等著,我給您撣一撣。」

  顧大人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滿前襟都是白毛。

  買下一頂厚呢子大禮帽,顧大人一出店舖就罵起了無心,月牙想要護短,可是太不佔理,有話都說不出口。

  顧大人戴著新帽子,月牙拎著兩包點心,兩人並肩往家裡走。打開院門向內一進,兩人都愣住了。

  無心穿著顧大人的新長袍,站在院子裡不知是要往哪屋去。轉向院門一笑,他的皮膚白到透明,卻又被寒風吹出了一片緋紅。

  月牙和顧大人都傻了眼,沒想到自己只出去了小半天,無心竟然就徹底變成了個漂亮潔淨的人模樣。

  最後,是月牙先笑了,笑得有點害羞,捧著點心不邁步;顧大人則是一拍巴掌,興高采烈的大聲笑道:「好你個老不死的,偷我的衣裳!」

  無心看看月牙,再看看顧大人,不說話,得意洋洋的就只是笑。

  正是一團喜氣之時,一輛汽車響著喇叭開了過來。緊急剎在了院門口,車門一開,裡面探出了一張氣喘吁吁的大胖臉:「顧兄弟,你回來的正好,我來通知你一聲,明天去不成了,老帥家裡出事啦!」

  顧大人立刻做了個向後轉:「出事了?什麼事?」

  他的胖朋友一邊喘一邊回答:「他家小少爺生了邪病,快不行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7-12-6 19:38
第三十九章、不情不願

  大胖子身為顧大人的摯友,到底也沒弄清顧大人身邊到底帶了什麼人。一個小媳婦,一來就能看見,說是顧大人的兄弟媳婦,可是兄弟在哪裡,一直不知道;方才從汽車裡伸出腦袋,大胖子依稀瞄見院子裡好像多了個男人,不過一句話說完,連小媳婦帶男人全沒影了,就剩了個顧大人,連攙帶抱的把他從車裡搬了出來。

  「蘇先生。」顧大人把他往院子裡請:「你別忙著走,給我細講講,怎麼就去不得了?」

  蘇先生挪動兩隻穿著皮鞋的小胖腳,肉球一般溫文爾雅的往院裡滾:「唉,本來一切都說妥當了,可是老帥家的小少爺不知怎的就生了病,起初全以為只是傷風感冒,哪知一天重似一天,醫院也進了,中藥西藥也都吃過了,可是全無效果。都說小少爺頭些天曾經跑進花園子裡玩過,花園子太大,不乾淨,興許是撞客了,老帥就請了高僧老道過去做法驅邪,然而忙了好幾天,還是不成。今天我往帥府裡打了電話,聽說小少爺雖然還有氣,但是身體都冷了;你想老兒子素來是最招人疼,老帥眼看要保不住小少爺了,還能有心思提拔你嗎?他根本就不能見閒客啊!」

  顧大人推門請蘇先生進了上房,然後若有所思的吆喝月牙沏茶。隔著一張桌子和蘇先生相對落座,他等月牙送過熱茶了,才遲疑著說道:「蘇先生,不瞞你說,我倒是認識一位真有力量的法師,不是道聽途說,是我親眼見識過。問題是……不知道能不能請動他。」

  蘇先生眼睛一亮,倒是笑了:「最好是能請動,而且要快請。你要是能救了老帥家的小少爺,老帥怎麼著還不得給你個一官半職?法師在哪裡?你可以坐我的汽車去。」

  顧大人沉吟著笑了笑:「不用坐汽車,他人就在天津,我找他倒是容易之極,只是他肯不肯幫忙,我就不確定了。」

  蘇先生見他含含糊糊的不說明白話,猜出他可能是有難言之隱,所以也不追問,起身說道:「我還要去馬總長家裡打小牌,一旦你這邊有了眉目,就可以去找我家的聽差,他們總能知道我的下落。」

  顧大人連連點頭,恭而敬之的把他送出門去,推上汽車。及至蘇先生的小汽車走遠了;他轉身往西廂房走,正趕上月牙換了舊衣裳推門出來。兩人迎面相遇,月牙問他:「中午還是熬白菜,行不行?」

  顧大人一把拽住了她,把她牽進了廚房裡:「跟你說件事。」

  月牙莫名其妙的抽回了手,彎腰從角落裡抱起一棵大白菜:「啥事?說吧!」

  顧大人壓低聲音答道:「我不是一直等著老帥回來嗎?現在老帥回來了。」

  月牙一邊聽一邊撕去白菜外層的老葉子,沒聽明白。顧大人見她一臉懵懂,便繼續說了下去:「老帥家的少爺好像是中了邪,馬上就要嗝屁,你說我要是把他救活了,老帥還不得高看我好幾眼?」

  月牙伸手對著門外一指,聲音也輕了:「你想讓他去啊?」

  顧大人又道:「月牙,我是什麼人,你應該清楚。我要是發達了,能落下你們嗎?我打算這就去跟他說,讓他出手幫忙,他要是不願意,我就嚇唬嚇唬他。你乖乖熬你的白菜,要是聽見屋裡有動靜了,也別過去跟著瞎摻合,你放心,我不能真揍他!」

  月牙想了想,一顆心懸起來不落地:「他剛長好……我剛才看他耳朵眼裡還有白毛呢,一身皮肉也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能出門嗎?」

  顧大人嗤之以鼻的一揮手:「我又不是讓他賣肉去,毛不毛嫩不嫩的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別管,我有分寸。我要是攀上老帥了,將來有了錢,肯定虧待不了你們。做你的飯吧,白菜裡面多切點五花肉,我可吃不了素!」

  月牙知道顧大人利慾熏心,想當官發財都要想瘋了,對自己和無心又一直挺仗義,所以也想讓他高昇一步;不過無心剛剛成人,到底有沒有本事,自己也不知道。緩緩的切著大白菜,她豎起兩隻耳朵聽動靜。

  顧大人大步流星的進了西廂房,見無心伸長雙腿坐在大床上,正在吃月牙拎回來的甜點心。抬頭望著顧大人,無心含著點心抿嘴一笑。

  顧大人站在床前,將他細細的又打量了一番,發現和正常人相比,他還是有點小區別。首先眼眶太大,其次臉皮太薄,最後缺乏眉睫;顯然,他還得再長幾天才能完全恢復原樣。

  一屁股坐到床邊,他笑面虎似的轉向無心:「師父,我有件事,要麻煩你。」

  無心嚼得面頰一鼓一鼓,太陽穴處可以看見皮下的血脈,血脈寧靜,是若有若無的一線藍:「說。」

  顧大人把鞋脫了,近距離的湊到了無心身邊,又抬手摟住了無心的肩膀,很親熱的笑道:「我來天津呢,是想巴結一位大人物。現在大人物的小兒子撞了邪祟,你能不能過去斬妖除魔,給我個機會攀高枝?」

  無心緩緩嚥下了口中的點心,皺起眉骨上的兩抹青黑:「我……我還沒長好呢。」

  顧大人正色說道:「誰說你沒長好?你現在和人是一模一樣,扒光了都看不出區別來!」

  無心蜷起一條腿,扯了褲管給顧大人看:「我的毛還沒有褪乾淨……」

  顧大人一瞪眼睛:「我又沒讓你真光著去!當初你上我家捉鬼的時候,我檢查你有沒有毛了嗎?」

  無心放下褲管伸直了腿:「我連眉毛都沒生出來……」

  顧大人一擺手:「沒事,怪模怪樣的顯得更神秘莫測!一般有大本事的人,都比較怪!」

  無心把手臂環抱到胸前,畏寒似的瑟縮了:「顧大人,我不想去。我自從捉鬼就沒落過好,先是丟了半個腦袋,後是剩了一隻手。如今好容易又長全了,我打算轉行去算吉凶或者看風水。要是再招惹來一個岳綺羅,好日子就又過不下去了!」

  顧大人一聽此言,登時急了:「好哇,當初你像條大蛆似的,人見人嫌,是誰天天照顧你?我告訴你,我就算是你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你不聽我的,就是屬核桃的欠打,屬黃瓜的欠拍!」

  無心滿不在乎的答道:「我就不去。」然後把一整塊點心全塞進了嘴裡。

  顧大人一挺身下了床,轉過來伸手一指:「無心,你敢不去,我真抽你!」

  無心無動於衷,一邊咀嚼一邊歪著腦袋掏耳朵,掏出一團白毛。

  顧大人的手指變了方向,隔著房門瞄準了廚房:「不信是吧?我不揍你,我還不能揍月牙去?別跟我扯什麼好男不跟女鬥的屁話,我除了爹娘不打,對誰都能下手!」

  無心把白毛彈到了地上:「你要是打了月牙,我就更不能去了。」

  顧大人見他不吃硬的,當即決定改變戰術:「無心,你真不去?!」

  無心搖了搖頭:「不去。」

  顧大人瞬間變了語氣,雙手合十對著無心拜了一拜:「心哥,別跟我犯倔呀,別人的面子你不給,我的面子你還不認嗎?」

  無心噎著了,很徒勞的一邊嚥唾沫,一邊抬眼看著顧大人。

  顧大人見他不說話,只好進一步放低了身段:「心爺,我將來若是有了起色,還能虧待你們兩口子嗎?遠的不說,等我得了好處,先給月牙買一副鑽石墜子,怎麼樣?夠大方吧?」

  一整塊點心被嚼得半爛不爛,堵在無心的喉嚨口。他倒是憋不死,然而干張嘴發不出聲。顧大人俯下身,抱著大拳頭對他一拱一拱,語言越發甜美了:「心肝,發發慈悲吧,我顧某人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再沒有起色的話,一輩子不就耽誤了?」

  無心攥了拳頭,一拳擊向自己的胸膛。只聽「咕嚕」一聲,點心下去了,他終於說出了話:「你也可以去找出塵子。」

  顧大人聽他口風鬆動了,心中登時一喜:「你懂個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無心是真不想去,然而又不能不去。顧大人的前程當然是要緊的,他也希望顧大人能有個升騰。

  月牙做好了飯菜,熱氣騰騰的擺上來。三人圍著圓桌坐了,顧大人得了無心的答覆,心中喜悅,忍不住揮著筷子高談闊論,認為自己一肚皮雄材偉略,只要有了機會,就必能成就一番事業。

  「區區丁大頭和張小毛子就能把我打敗了?」他邊吃邊說,灑得滿桌都是白菜湯:「我顧玄武從小就不是慫貨!」

  月牙沒吭聲,從湯裡撈肥肉片吃。無心掃了他一眼:「哦,原來你大名叫做玄武。」

  顧大人洋洋得意:「怎麼樣?本來我叫顧石頭,聽著不夠體面,所以當了司令之後,我就花了點錢,請縣裡的老先生給我起了個新名字!」

  無心點了點頭:「玄武……就是烏龜嘛!」

  顧大人張了嘴:「啊?」

  隨即他轉向月牙:「月牙,玄武是烏龜嗎?」

  月牙立刻搖了頭:「我連玄武倆字咋寫都不知道。」

  顧大人又面向了無心:「你別跟我開玩笑啊!」

  無心往米飯裡倒了半碗白菜湯:「愛信不信,烏龜背上趴條蛇,合起來就叫玄武。」

  顧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操!老不死的還要了我一塊大洋哪!」

  無心吃了一口湯泡飯,隨即轉移了話題:「要去帥府,我得換身衣裳。法師就得有法師的樣子,顧大人,你去給我弄套僧袍回來,顏色樣式都不拘,但是料子一定要好。」

  說到此處,他的大眼珠子在大眼眶裡從左轉到右,把顧大人和月牙盡收眼中:「人靠衣裳馬靠鞍,要說裝模作樣,我可是個行家!」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loomCaVod

LV:9 元老

追蹤
  • 984

    主題

  • 1008918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