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29
feijer 發表於 2018-2-20 19:49
第100章 調虎離山       
       

    等黑夫等人趕到鄉廄苑時,發現這裏已經火光衝天,變成了一個炙熱的火場。

    身穿皂衣的廄典連冠都來不及戴,披散著頭發,帶領眾人救火,以及製服那些身上著火,嘶鳴著四下亂跑的牛馬……

    尉史安圃和令吏樂看著眼前的場景,一時間怔住了,黑夫則看見一個拎著水桶的熟悉身影,便過去幫了一把。

    “駒丈!你沒事吧?”

    駒正是在廄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沒辦法養出那樣的好馬兒送給黑夫。

    黑夫接過那水桶,澆到了被火焰包圍的廄圈,發現這不過是杯水車薪,根本就無濟於事。

    這時候一陣風吹來,火勢越發猛烈,黑夫連忙拉著駒往邊上退,並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駒臉上滿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幾個人來到廄苑,自稱是服役更卒,奉鄉吏之命,來為廄苑維修圈欄。廄典要查驗他們的驗傳,誰料卻被那帶頭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製住,其餘七人也一擁而上,將喂養牛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們將吾等綁起在井邊,牽了十來匹馬出廄,然後就一把火,將廄圈點著了……好在有幾個牧童躲在屋子裏沒出聲,等那些賊人走後,就跑出來幫吾等解開繩索。”

    黑夫越聽,麵色越沉重。

    秦國的老祖宗畢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對牛馬兩種牲畜十分重視,專門在每個縣都設置了“廄嗇夫”來管理,相當於縣交通運輸局。每個鄉也設置了廄苑,相當於國營牧場,由廄典管理,鄉上官府使用的馬匹,幾乎都馴養在這裏,需要調用還得寫申請。

    毫無疑問,那八個人,就是消失不見的庸耕者,他們對呆在秦國的日子不滿意,蓄謀逃回楚國已久,今日終於發難了!

    不過,敖帶著那些人襲擊並燒毀廄苑,隻是為了劫馬代步,方便逃走?

    還有,那些楚國人,真的個個會騎馬?從零基礎花了個把月才學會騎馬的黑夫可一點不相信,楚國逃民的素質會高到這種程度。

    黑夫立刻問道:“駒丈,廄苑的損失如何,救出來多少牛馬?”

    駒道:“我們這廄苑不大,也就養了三十多匹乘輿馬,二十多頭耕牛。那領頭的賊人把牛欄打開,馬全拴起來,一場火下來,牛倒自己跑出來了,沒被牽走的馬卻幾乎全燒死了。沒死的,也受驚燒傷,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場……”

    “果然如此!”

    黑夫心裏不由罵開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機,你是故意將那些乘輿用的馬匹燒了,好讓鄉上沒有足夠的馬匹去追擊吧!”

    不過,他為什麼要故意放過耕牛呢?怕秦國農民來年種不了地?而且,也沒有殺死在場任何一個人。

    殺裏監門及其情婦時心狠手辣,卻又在關鍵時刻突發善心;謀劃縝密、好用計謀,卻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綻。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這個敖,真是不簡單啊。

    駒則心有餘悸地看著火勢越來越大的廄苑,還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燒得焦臭的牲畜屍體,感慨道:“廄典最愛馬了,平日裏屢屢囑咐吾等,說律令有言,若駕馭不當,傷害了乘輿馬,馬皮破傷一寸,罰一盾;二寸,罰二盾;超過二寸,罰一甲。所以整個廄苑的人,對馬兒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說,因為這把火,安陸縣就相當於損失了十萬錢。

    按照秦律的原則,馴養在廄苑中的乘輿馬、耕牛丟失、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牧的責任,廄典也要連帶受罰。

    如此大的死傷數,足夠廄典丟了官職,削了爵位,陪錢陪得傾家蕩產了,也難怪他如此絕望沮喪。

    這時候,鄉裏的鄉嗇夫和遊徼叔武也趕到了,本已癱坐在地上,呆若木雞的廄典立刻跳將起來,揪著叔武的衣襟大罵道:“叔武,平日裏駐守在廄旁的五名鄉亭卒呢!怎麼隻剩下一個老亭父,吾等脫困後擊鼓求援,為何鄉中卻遲遲不發兵!你是聾了還是瞎了!啊!”

    安陸縣已經很多年沒有過如此猖狂的賊人了,這鍋叔武可不敢接,他連忙將廄典推開,辯解道:

    “這幾天縣上讓尉史、令吏,還有這位黑夫亭長來鄉中辦案,緝拿殺人凶犯,亭長亭卒都被他們征調去各個裏尋訪去了,哪還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後十個人,派去鄉東某裏,說是要追捕幾個有殺人嫌疑的庸耕者,我隻是奉命行事,你要問罪,找他們去!”

    尉史安圃沒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鍋推給自己,頓時大驚,連忙道:“遊徼,協助吾等辦案和保護鄉邑、廄苑周全,這都是你的職責,你自己調度不當,休要怪到吾等頭上!”

    “然也!此事與吾等無關!”

    破案小組的責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樂也連忙附和,不過,既然是他們追剿的人犯又接連犯事,三人恐怕也難辭其咎。

    眼看在場的秦吏中了敖的調虎離山之計後,竟開始相互推脫,爭吵起來,黑夫便上前製止了他們。

    “諸君,請聽我一言!”

    鄉嗇夫、遊徼、廄典、尉史、令史,五個人都轉過身,看著在場官職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長。

    “廄苑已毀,乘輿馬匹盡死,這已經無可挽回,此事定會震驚縣廷,按照秦律問責之製,就算諸君在此推脫個幹淨,到時候免不了受罰……“

    黑夫此言有理,眾人也明白,不管他們怎麼推卸,依然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逃不了。

    ”無所作為,那便隻能坐等懲處。為今之計,若想保住官職、爵位,就得想辦法,將那些殺人盜馬的群盜捉拿歸案!”

    “不錯!”

    令史樂眼前一亮:“黑夫亭長此言有理,超過五人以上為群盜,那些賊人,毫無疑問,已是群盜了!生擒或殺死群盜,賞賜加倍,吾等若能緝捕那八人,不但能將功贖過,或許還能得賞呢!”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眾秦吏這才找到了一絲希望,紛紛放下個人恩怨,積極商議起來。

    想追上騎馬的人,自然還是得靠乘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輿馬都被燒死殆盡,那些拉重物的駑馬劣馬又不堪騎乘,隻能打私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膽”的紅馬被他騎來了,算一匹。而在場的秦吏,尉史安圃、遊徼叔武也是騎馬來的,鄉嗇夫更是把他拉車的兩匹馬貢獻出來。

    眾人匆匆湊了五匹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鄉亭亭長和一名亭卒,剛好五人。

    然而,那個四十多歲,滿頭散發的廄典卻硬是將亭卒拉了下來,自己一咕嚕翻上馬背,咬牙切齒地說道:

    “想我當年也在郡上當過武騎士,熟悉馬性,這才得到了這個職位,誰料數年辛勞,竟毀於一旦!如今雖然髀間生肉,卻還能騎馬馳騁,我定要同往,將那賊首擒獲,一洗前恥!”

    黑夫也沒說什麼,頷首道:“事不宜遲,追的越晚,捕獲賊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請鄉嗇夫繼續在鄉裏征用私人馬匹,讓會騎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縣中稟報此事,何如?”

    雖然黑夫官職爵位最小,但隱約間,卻仿佛是他在發號施令一般,眾人點頭讚同,連看他不順眼的叔武都做悶葫蘆不說話,看來這家夥終於學聰明了。

    隻有樂苦著臉說,黑夫把挨罵的差事交給他了,但還是朝眾人拱手,祝他們早點擒賊歸來。

    “吾等的官職爵位,就全賴二三子了!拜托!”

    廄苑的大火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黑夫他們五人五騎在豔陽下跑動起來,沿著塗道往東而去……

    ……

    五個騎手裏,居然是自稱在郡上當過武騎士的廄典騎得最快,當然也可能是他報仇心切,簡直如風馳電騁一般。

    然後是遊徼叔武和鄉亭亭長,也穩紮穩打地騎在前頭,黑夫與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後。

    安圃一邊夾著馬腹加速,一邊回頭朝騎術最菜的黑夫喊道:“賊人既然搶了馬匹代步,就隻能走大道,不能鑽林子。從鄉邑往東,一共還有三個亭舍……”

    黑夫張口欲答,烈風和灰土立刻鑽了進來,他隻能閉上嘴巴,在心裏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裏,會騎馬的頂多隻有一半,或許是兩人同騎一馬,速度肯定不快,運氣好的話,他們會在亭舍處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攔下!”

    不過這還真不好說,就看那幾個亭舍是不是像湖陽亭一樣敬業,每時每刻都讓人看著路麵動靜,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見了分曉,疾馳小半個時辰後,他們抵達了第一個亭舍。

    果然,這裏的亭卒隻是說,半個時辰前,聽到有馬匹疾馳而過的聲音,等跑出來,隻看到遠去的煙塵……

    安圃和廄典將這個亭的人大罵一通,黑夫則蹲在地上,看著密集的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陸縣往東,是大別山和銅柏山的餘脈,地勢越來越高,人煙裏聚越來越少,塗道兩側是越來越茂密的樹林。賊人除非騎馬,否則不可能離開路麵。

    隻要他們還在路麵上,就有機會追上!

    “接著追!”

    五人繼續上馬馳騁,第二個亭舍距離較遠,足足騎了半個多時辰,才抵達了這處位於兩個土丘之間的亭障。

    這是個軍事性質較強的大亭,五六個亭卒手持武器,正圍著幾具馬屍,還有一具人屍,焦急地向路麵眺望,見黑夫他們疾馳而來,兩張弓箭,一架弩機立刻瞄準了他們!

    “尉史、遊徼追賊至此!”

    廄典大聲喊了起來,勒住馬後,立刻去查看那幾具馬屍,眼看兩匹喂養得膘肥體健的馬都是身中了幾箭,橫屍路心,另一匹則是腿部中箭,痛苦地臥在一邊。

    廄典心疼地撫摸著那唯一生還的馬兒,破口大罵:“汝等好大的膽子,竟敢殺我養的馬!”

    亭卒訥訥,當地亭長認出了遊徼叔武,連忙拱手道:“敢言於上吏,兩刻前,有兩名賊人騎著馬,手裏揮著竹鞭,驅趕著七八匹馬闖了過來,吾等阻攔不及,隻趕得上亂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馬,聞言大驚,拉著那亭長追問道:“你再說一遍,有幾個人?”

    “兩個人,這便是其中之一,被亂箭射了下來,還有一人騎術精湛,在馬腹側麵躲了過去。”

    那屍體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隻有兩人乘馬至此,這又是怎麼回事?其他人哪去了?”遊徼叔武也和鄉亭亭長麵麵相覷。

    隻有黑夫立刻反應了過來,罵道:“吾等又中計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20 19:51
第101章 非尋常之輩       
       

    “若我所料沒錯的話,那些邦亡賊人明顯是兩撥,分批潛逃,吾等追趕的,隻是會騎馬的兩人。”

    第二處亭舍外,聽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皺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餘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裏。”

    廄典有些氣憤:“既然隻有兩人會騎乘,為何要牽走我十多匹馬!”

    黑夫道:“這就是那賊首敖的狡猾之處了,他先燒了廄苑,引起鄉吏震驚,引大隊人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們五人五騎外,各亭的亭卒也在聞訊後,步行朝這邊趕過來。如此一來,整個鄉的西麵武備空虛,那六個人或許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雲夢澤!那才是步行離開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徑!”

    他瞧了瞧天色,現在已經快到舂時了,再過一兩個時辰,太陽就會落山,到那時,便是那六個人乘夜潛逃的時機。

    那麼問題又來了,作為一切的主謀者“敖”,會在哪個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荊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時間差突襲廄苑奪馬,再以此引誘吾等追趕……這幾個計策一環扣一環,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為也,敖的身份越發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隻是一個普通的楚國逃民,一個甘願做庸耕者的人,過去一年多不顯山不露水,或許就是為了今日,居然把全鄉的秦吏都戲耍得團團轉!”

    “說不準,這人還是個楚國間諜呢!”

    但這隻是猜想,黑夫對眾人則隻能說,敖指揮了這起邦亡盜馬事件,是個狡猾又膽大的惡徒,那個騎馬衝過去的人,一定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請你立刻帶一人返回,讓鄉中眾亭卒不要全部過來,在前往雲夢澤的各處路口布下崗哨,嚴防有人夜裏潛逃!”

    安圃點了點頭,便帶著鄉亭亭長騎馬往回走了,敖作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們逃跑。

    黑夫則和叔武、廄典三人繼續沿路追趕,廄典一馬當先,但拐過一個小丘後,黑夫卻發現他在前方停了下來。

    “廄典,出了何事?”

    “馬蹄在這分開了,群馬蹄印雜亂,沿著大道繼續往前,卻有一匹馬單獨離開,往這條小路奔去。”

    叔武猶豫地問道:“會不會是那賊首單獨放走了一匹馬?”

    “不太可能,二位請看,這馬蹄印很重,上麵肯定坐了個人!而大路的馬蹄印雖然多,卻都較輕,分明是無人騎乘!”

    廄典是養馬的行家,自然能判斷出來,但為了以防萬一,叔武還是單獨一人沿著大路追趕。前麵兩裏開外,就是安陸縣最東邊的一處亭舍,叔武說若他沒有找到賊人,就順便過去要點人手,把失散的群馬追回來。

    黑夫和廄典縱馬上了小路,大路雖然是泥濘的黃土路麵,可好歹能容納兩輛馬車並行。拐出岔道後,他們隻能沿著荒蕪的田野間,一條勉強能辨認出車轍印的小路前進。它比田埂略寬,隻能容許一匹馬跑動,因為不常走人,小徑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黃色的小花已經開敗,褐色的秋後蚱蜢在地上爬來爬去……

    雖然路不太好走,但廄典卻仗著騎術高超,依然騎的很急,一旦有了什麼發現,就立刻下來查探一番。

    卻見他興奮地捏著一泡溫熱的馬糞,一點都不嫌髒,對遠處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長,吾等追上了!這馬糞滾燙,隻在片刻之前!”

    說著,廄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將褡褳裏的木籌扔在路心,作為給後麵援兵引路的標誌,心裏有些慶幸,還好讓廄典跟著來了,他雖然會點足跡學皮毛,可隻會看人的,對馬的蹄印顯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竅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點擔心,以敖的狡猾多謀,會不會還留著什麼後手呢?

    “石招供時說,敖離開獵戶家時,除了劍和錢外,還順走了幾個木獸夾……”

    想到這裏,黑夫連忙朝前麵大聲呼道:“廄典,小心!”

    但已經晚了,他話音剛末,忽然,在荒草沒過馬蹄的小路上,廄典騎乘的灰馬一下子就馬失前蹄,絆倒了!

    灰馬發出了一聲嘶鳴,前足亂擺,後腿跪倒,將廄典掀出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連忙過去一看,原來那馬的後腿,果然踩到了一個木獸夾!木釘深深嵌入馬皮,鮮血淋漓。

    而廄典,也捧著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來時,將腿摔傷了。

    “廄典,沒事罷?”黑夫連忙將他扶了起來,試了試後,發現廄典的腳踝已經扭傷,一碰到地麵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長,休要管我,速去追趕賊首,他肯定就在前麵!”

    廄典憤怒地說道:“區區小賊,非但三番兩次辱老夫,竟還將全鄉官吏兵卒當成猴子般戲耍,若不將他擒拿歸案,吾等羞為秦吏!”

    “諾,黑夫願為廄典代勞!”

    黑夫也知道孰輕孰重,安置好廄典後,繼續上馬疾追!

    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麵情況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繞開。

    但縱使沒有獸夾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麵鬆軟,布滿裂縫,到處是半掩埋的樹根和隱藏的石塊,到了後麵,連積滿了水的車南轍印都消失不見了。

    這是安陸縣邊界的盡頭,再往前,就是秦、楚兩國都管不著的山區,在那裏,沒有編戶齊民,隻有一些不知從何時起,就生活在這的蠻夷野民。

    黑夫發現,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過倒下的樹木和糾纏的荊棘,深入狹窄山溝的底部,沉重的樹枝夾著潮濕的樹葉,一次又一次抽打著他的臉。

    他甚至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開始懷疑,賊人到底還在不在前方?

    終於,在騎馬衝過一片灌木後,他瞧見,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馬兒,正留在原地,靜靜地咀嚼著草……

    馬背上,空無一人。

    但黑夫一抬頭,卻看見,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樹叢間,有一個穿著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著張弓,正在奮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馬,取了掛在馬側的手弩,裝矢上弦一氣嗬成,抬手瞄準爬到一半的賊人,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懸刀!

    隻可惜,他的射術遠沒有劍術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側的一棵樹上,震得樹枝搖晃,鬆果掉落,也驚動了那人。

    他回過頭來,黑夫發現此人紮著椎髻,嘴裏叼著一把短刀,麵容黝黑,頷下留著短須,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裏閃過一絲詫異。

    將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繼夜的猜測,今天,黑夫終於看到這個在他腦中構想過無數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機,對準了他的脊背,一邊往前快步靠近,一邊大喊凶犯的名。

    “還不束手就擒?”

    敖卻渾然不懼,他咬著短刀,對黑夫笑了一下,隨即,便手腳並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feijer 發表於 2018-2-21 23:04
第102章 諜影       
       

    安陸縣城往東近百裏處,已經離開了江漢平原的範圍,進入大別山和銅柏山的餘脈。在這片地勢不算高的崎嶇丘陵間,散落著無數榆樹、鬆木和樺樹,它們靜靜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樹皮好似古舊粗糙的鎧甲,爬滿了銅鏽般的青綠苔蘚。

    灌木和花草在地麵雜亂地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處生長,散發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蟲,小鬆鼠蹲在樹枝上,抱著飽滿的鬆子啃個不停,灑落夕陽餘暉的空中,還時不時響起一聲清脆鳥鳴……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靜怡,直到一個瘦削的男子出現!

    他從一棵傾倒的巨大枯樹後一躍而出,重重踩在落葉和枝幹上,發出了劈裏啪啦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安寧!

    鳥兒驚飛,昆蟲四散,連小鬆鼠都扔了鬆果,縮回了樹洞。

    瘦削男子飛奔而過後,一切似乎又恢複了平靜,就在鬆鼠試探著要探出頭來時,卻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著弩機的赤幘亭長,正是黑夫!

    沒有近身的廝殺,更沒有任何對話,黑夫棄馬上山後,與敖在這片樹林裏一路追逐,進行一場獵與逃的遊戲。

    他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麵二三十步外,有時候消失不見,有時候又突然出現,時隱時無。這人很會逃跑,不停躲到樹幹之後,讓黑夫手裏的弩機從來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還擔心敖的反擊,不過雖然他背著一張蔽弓,卻似乎沒有帶箭……

    他們上了一個緩坡,又從另一側下去,黑夫雙腿隨著地形減速、加速。地上滿是樹根和石塊,布履太薄,腳板底被膈得生疼,他聽說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腳在山裏行走,如履平地,是怎麼做到的?

    前方的樹林越來越密,障礙物越來越多,黑夫隻能任憑樹枝抽打臉頰,一根枝條勾住赤幘,將其留在了上麵,像一麵顯眼的旗幟,黑夫也顧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續了將近一刻時間,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隻驚跑的麋鹿所阻,停頓了片刻,以為自己再次丟失了敖的蹤跡時,在拐了個彎後,他突然發現了,正拽著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樹上爬的敖……

    他難道想隱藏在榕樹上,讓黑夫傻乎乎地繼續往前跑麼?可惜動作慢了點。

    黑夫大喜,立刻拔劍逼上前去——在追逐的過程中,他已經射光了弩矢……

    榕樹生長在這個土丘的頂端,後麵就是深溝,掉下去起碼要斷條腿,敖似乎也發現自己無路可退,隻得掉過頭,取下銜在口中的短刀,橫在胸前,冷靜地看著黑夫的一舉一動。

    沒有任何試探性的話語,雙方都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怎樣的對手,決不能分神。

    幾個呼吸後,黑夫首先揮劍上前,與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錚!

    金鐵之聲驚走了更多的小動物,也讓黑夫發現,敖的力氣並不大,但身法極其靈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擊中不占優勢,所以與黑夫交手不尋求主動攻擊,而是在不斷閃躲、後退。

    黑夫發揮了二尺劍的長度優勢,左揮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著他榕樹下敗退……

    敖看似不敵,很快就靠到了榕樹上,氣喘籲籲,黑夫立刻舉劍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鈞一發之際,敖卻一刀擋開了黑夫的劍,身子猛地朝側邊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樹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隻覺得自己腿上被什麼東西死死勒住,隨即一股大力傳來,拉著他仰頭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發懵的當口,敖繼續拉著那根堅韌的藤根,別看他人不高大,力氣卻不小,黑夫竟就這麼套著腳,整個人倒吊了起來!掛在了榕樹枝上!

    ……

    “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貼切形容自己處境的,就是這句話了。

    他如今離地二尺,頭下腳上,右腳腳踝處,拴著一個榕樹氣根結成的繩套,此刻卻勒成了一個死結。

    這樣的小陷阱,對於熟悉山林的人來說,不需要片刻時間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來敖選了這個地方交手,是為了騙自己入套?

    黑夫扭頭望去,發現自己的劍掉在一旁,手夠不到的地方。不過別慌,他還有一把刀削,插在綁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脫身的最後希望……

    “黑夫亭長,別亂動。”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張弊弓已經拉開,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從地上撿來的。

    黑夫隻好暫時放棄了摸刀的舉動,攤開雙手,看著敖道:“你要殺了我?”

    敖麵容瘦削,頷下有一撮小胡須,年紀大概二十歲上下,黑夫事先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麼年輕。

    他謹慎地保持著五步距離:“不瞞亭長,若是不殺,我害怕你脫身後,還會繼續追捕我,到時候,我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黑夫也不想求饒,歎氣道:“那便動手吧。”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會結束得這麼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風險職業啊。剛才自己應該慫一波的,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點罰,何必追那麼緊呢?

    敖卻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長的名聲,連我都要敬佩幾分,若殺了,世間將少一壯士,豈不可惜?”

    “所以不瞞亭長,殺或不殺,我還在猶豫。”

    “你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著敖:“不管你殺與不殺,可否先回答我三個問題?”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卻仍頷首道:“但問無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隻是一個從楚國逃來的小士人,一個在秦國謀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這時候,就別裝了。”

    黑夫覺得好笑:“我聽說過一句話,有才者處於世間,譬若鐵錐之處囊中,其銳立見!以你的本事,怎可能會淪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時間,都默默無聞?”

    誠然,像韓信那種隻能用來宰割天下的“屠龍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樣,此人謀略、武藝、應變都極快,要是一般人有這樣的才華,不管在楚國秦國,都能混得不錯。敖必然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才把自己隱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時候,才顯露出來,鬧騰得全縣震驚。

    “你從殺人案開始,精心策劃,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頭,所用計謀隱隱有兵法在其中,竟將半個安陸縣的秦吏牽著鼻子走。最後還不惜以身為餌,誘惑吾等來追逐你,這樣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個衣食無著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著這個自己來到這時代以來,見識過的最棘手的對手道:

    “若我沒猜錯的話,敖。你八成是一個受過訓練,身負使命的楚諜吧!”

    ……

    敖手裏的弓弦猛地拉緊,隨即又放鬆。

    他讚歎起來:“亭長不愧是上任後就屢破大案的幹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還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錯,我正是奉命潛入安陸縣的楚諜,隱藏身份一年有餘,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經查明,自然要回國複命!”

    “果然是這樣!”

    黑夫感覺血液在朝自己頭上倒灌,拳頭捏得緊緊的。

    “第二個問題,以你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現在,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他們又是何人?也是楚國細作?”

    提及此事,敖的麵色有一絲暗淡:“亭長卻是猜錯了,他們,隻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入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隱藏身份。來秦國後,眾人才發現,並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身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受平等相待,何其難也,於是眾人便後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裏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一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後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願讓他人為我受累,便想賄賂裏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

    這便是整個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處理不夠縝密,沒料到黑夫亭長會參與查案,事情敗露後,不但連累了眾人,還連累了信賴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隻能憑一己之力,讓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機會,也能讓心裏少些愧疚。有個會騎馬的非要隨我來,不幸身死,隻望其餘六人,能順利抵達雲夢澤。”

    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個怪人,殺裏監門和獵戶之妻時心狠手辣,可火燒廄苑時,卻又放過廄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燒耕牛,又顯得心慈手軟……”

    “再者,你身為楚諜,本該優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顧,卻為救楚國逃民一起離開,屢屢犯險。要我說,你真是個處處畫蛇添足的楚諜,讓人困惑。”

    “亭長還知道楚國畫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說中了自己的弱點,敖卻有些驕傲:“楚士行事,一貫如此,有所為,有所不為。”

    “黑夫亭長,這一點,你應當可以理解。我聽人說,你曾狠心將盲山裏百餘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一個無辜受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這不也是心慈手軟麼?看來,你也是個畫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對,我也做過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這時候,敖像是想通了什麼,表情放鬆下來:“黑夫亭長,我想清楚了,還是不殺你罷。一來,我的母族是東遷的若敖氏後人,你抓住了盜鬥辛墓的盜墓賊,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們還。再者,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豈不更加無趣?其三,我雖是楚諜,與你各居其國,各為其主,但殺你,卻不在我的使命裏。”

    ”還跟若敖氏沾親帶故?“黑夫不曾想,居然還有這樣一層關係,嘴上卻硬著:“你不為被捉住的石報仇?”

    “亭長隻是履行秦吏職責,是我對不住石君,連累了他,要報仇,也當是我自刎謝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還真得多謝你不殺之恩了,隻不過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畫蛇添足之事,真不是個合格的楚諜……”

    “亭長申斥得對,做間諜,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說些有用沒用的,黑夫也沒閑著,他一直在調整自己的身體,讓身體側向敖的眼睛,讓他看不見自己另一隻手的動作,抓住敖鬆懈的機會,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為,他從不把性命寄托在敵人的憐憫上!

    兩寸,一寸,指尖觸到了刀柄鐵環,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終於握住刀柄,緩緩拔出時,弓弦突然響了!

    “嘣!”

    剛才還笑嘻嘻說著不殺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猶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為恐懼猛然收縮,隨即,他左腿小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敖的射術可比黑夫強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鑽進了腿肉裏!

    黑夫吃痛,手裏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葉子堆裏,他掙紮起來,大罵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裏也沒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長,我不打算食言,隻是廢你一條腿,你如今受了傷,下來後好好捂著傷口止血吧,別繼續追趕我了。”

    他抬頭看了看西沉的日頭:“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時間,好讓你的同伴抵達。這可不是閑談的好地方,秦楚當在不久後交戰,你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就此別過,告辭了!”

    說著,敖便緩緩向後退去,到了十餘步外,才掉頭跑了起來。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報上真名來,日後戰場上見了,我可不想叫錯!”

    “沒錯,敖,隻是我的化名。”

    他頭也不回,身形靈活,在夕陽映照的樹叢間狂奔呼嘯起來。

    “亭長可記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鍾離眛是也!”
feijer 發表於 2018-2-21 23:06
第103章 殺意       
       

    雙手伸到滿地榕葉中,摸索片刻後,黑夫終於艱難找到了刀削。

    握緊了它,努力彎起身子,慢慢割斷了腳上的藤根,整個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後,第一時間檢查了自己的傷口,卻見那根弩箭射穿了皮製的足縢,嵌入小腿肉三寸內,但並沒有穿透過去。或許是因為鍾離眛撿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較短,無法開滿弓的緣故吧,離弦的速度不算快。

    萬幸的是,它沒有傷到骨頭,這還算“皮肉傷”,不然可有黑夫受的,這條腿直接會廢掉也說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這年頭可沒有後世的藥物,傷口感染致死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條,準備拔箭包紮的時候,黑夫又想起那個楚諜離開時報上的真實姓名了。

    “鍾離眛,他居然是鍾離眛……”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話,鍾離眛,應就是二十年後,項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將,號稱”骨鯁之臣“,隻排在亞父範增之後。

    “我初次和曆史名人接觸,竟是以這種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沒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氣收服。他是秦吏,對方是楚諜,一場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後還被陰了一手,慘遭吊打,若非鍾離眛這個怪人畫蛇添足地放過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屍了。

    這算什麼事啊!?

    但聽說那人是鍾離眛後,黑夫也不為這次莽撞追趕帶來的失敗感到奇怪了。

    鍾離眛善於用兵,楚漢相爭時,漢王劉邦好幾次被鍾離眛擊敗,事後還對此人念念不忘,必殺之而後快。今日一見,雖然對方還是個小小楚諜,但行事用計,已經有點兵法的門道在裏麵了,果然是個極其難纏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歎道:”我還是太過得意忘形了,做亭長後,順風順水地辦了幾個案子,就有點飄飄然,竟小看了這世上的人物。卻沒料到,就在安陸小縣內,卻還臥著一頭來自荊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風。“

    受過專門訓練的間諜,和一般的匪盜,果然大不相同。

    失敗不可怕,怕的是失敗而不吸取教訓,這次的事,對黑夫而言,猶如當頭棒喝,把他猛地喊醒過來!

    “我的初衷,是在這個大時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尋找機會,做有價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個兢兢業業、忙碌瑣事,追捕盜賊奮不顧身的秦國亭長!”

    “我當謹記此事,以為教訓,日後要圓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險。”

    “我是後世來人,我的性命,比劉邦項羽,甚至比始皇帝還金貴!”

    話雖如此,但黑夫心裏依然有些不服,那種被人倒吊饒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頭。但此刻鍾離眛早已遠遁,黑夫又受了傷,他的情緒,無從發泄。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腳步踩踏枝葉的聲音,黑夫連忙抓緊刀削,抬頭一看,卻是老熟人,遊徼叔武……

    ……

    “黑夫亭長,總算找到你了。”叔武老遠就喊了起來。

    “原來是遊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馬群去了麼?”黑夫卻有些謹慎,他與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麵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廄典和黑夫亭長不是其對手,去到第三個亭舍告知當地亭長後,就立刻騎馬追來了。果然,廄典中了陷阱,他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覓著亭長留下的記號過來,進了林子後,還發現了這個。”

    他手裏的東西,正是黑夫被枝葉掛掉的赤幘。

    “黑夫慚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尷尬,自己最狼狽的一幕,居然被老對頭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長勿要自責。”

    叔武笑嗬嗬地將赤幘遞給黑夫,卻在黑夫接過的那一瞬間,突然將手裏的劍,橫到了黑夫的脖頸上!

    “黑夫,將你手裏的刀削放下。”

    “遊徼,你這是何意?”黑夫看著那劍,暗歎一口氣,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還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腳將刀削遠遠踢開,此刻黑夫手無寸刃,他便不再假裝,大笑道:“那凶犯,不對,應該叫楚諜,其實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著叔武:“遊徼在亂說什麼?”

    叔武板起臉來:“黑夫亭長不必裝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處,正好聽到你與那賊人的最後幾句對話。他明明可以殺了你,卻偏不殺,走時還自報真名,約著下次見麵時間。你若未與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難怪那楚諜處處牽著吾等鼻子走,原來是有黑夫亭長協助啊!”

    “我不懂遊徼的話。”

    黑夫搖了搖頭:“我奮力擒賊,誤中陷阱,雖然失職,卻問心無愧。遊徼大可帶著我回縣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對薄!若是所告不實,遊徼自己可是要受誣告反坐的!反倒是遊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卻不施以援手,坐視凶犯離開,百步之內見死不救是一罪,身為遊徼放賊人離去是一罪。要說與楚諜暗中勾結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你!”

    叔武麵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一心想要跟黑夫搶功,所以才來的這麼快,可到了跟前,眼看縣裏著名的勇士黑夫都被賊人倒吊起來了,叔武立刻就慫了,哪裏還敢露麵?

    他是知道自己本事的,所以在凶犯走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見黑夫如此狼狽,不免又得意起來,心生邪念,想用他聽到的隻言片語,潑黑夫一身髒水。

    誰料,黑夫竟一點都不怕,叔武未能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不由大為氣惱。

    這些時日以來,縣右尉中對黑夫日漸倚重,對自己卻常常訓斥,甚至說要撤了他遊徼之職,讓黑夫取而代之……

    嫉妒在叔武心中生根發芽,如今已經長成了參天巨木,蓋過眼前的大榕樹!

    誠如黑夫所說,無憑無據告他通諜,坐實罪名的可能性不高,說不定自己還會被誣告反坐。

    可若是,在這無人的山裏,將受傷的黑夫殺了,再說成是賊人幹的呢!

    “殺了他!便無人再與你相爭!”

    這個念頭一出現,叔武便再也無法止住了。他心虛地四下張望起來,左右無人,那些亭卒,恐怕再過一刻才能趕到,瘸腿的廄典就更不用說了。

    黑夫見叔武眼珠打轉,知道他起了殺意,心中暗道不妙!

    “對了,殺人,可不能用我的劍,那會被令史查出來。”

    叔武的眼睛落在數尺之外,黑夫自己的劍上。

    “別動!”叔武繼續用劍指著黑夫,麵露凶相,他自己的另一隻手,則過去夠黑夫的劍……

    “用黑夫的劍殺了他,就說是被賊人奪劍所刺,我趕到時,隻剩下一具死屍,這樣絕不會有人懷疑……”

    正想著時,叔武卻忽然聽到背後有響動!

    他也顧不上其他了,連忙回頭揮劍猛刺,黑夫卻早已跳將起來,閃開叔武的劍,同時雙手握著什麼,猛地刺中了叔武!

    那根方才還插在黑夫小腿上的弩箭,全根沒入了叔武的眼窩中!

    “叔武。”

    叔武滿臉是血,痛呼著後退,黑夫則在一旁麵露獰笑:“你以為,人人都是鍾離眛麼!”

    ……

    一刻後,當廄典一瘸一拐地帶著三名亭卒趕到時,已經在水潭邊洗幹淨叔武血跡的黑夫,正拄著劍艱難往外走來,同樣是一瘸一拐……

    “黑夫亭長!”

    廄典大喜,連忙讓亭卒去扶黑夫,急切地問道:“你沒事罷,賊人呢?遊徼呢?”

    “都怪我。”

    黑夫麵色戚戚,抬起頭,遺憾地說道:“我方才一時大意,中了賊人陷阱,被倒吊在榕樹上,不得脫身。而叔武為了救我,也被那賊人用弩箭射殺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23 19:47
第104章 謊言       
       

    次日清晨,從縣城聞訊趕來的令吏怒,站在案發地點處,皺眉不語。

    這株榕樹生在一座小丘頂上,丘下是陡峭的斷崖,高十餘丈,下麵是湍急的溪流,溪水邊滿是長滿青苔的石頭,遊徼叔武的屍體正趴在上麵,半邊腦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長說,他中了賊人奸計,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樹上麵不得脫身,而叔武趕來後,也被賊人撿起一枚弩矢,開弓射中了眼窩,叔武吃痛,亂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這樣了,如何記錄原本的傷口情形?”

    怒搖著頭,讓人幫忙,好不容易才從叔武摔爛的腦袋裏,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確深深嵌入眼窩中。

    這時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過來稟報道:“令史,那支射傷黑夫亭長的箭,在水潭邊找到了。”

    同樣的弩箭,尾部被折斷,因為是從傷口裏拔出,上麵的菱形狀矢頭還沾著肉屑和血跡,黑夫說他在水潭邊處理好傷口後,就扔在一邊,果然找到了。

    怒仔細檢查無誤後,點了點頭,讓眾人將這些物證都收好,準備將叔武的屍體抬回縣城再檢驗一遍,雖然還有些小的疑點,但總體情況,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隻是怒依然感覺有一絲不妥。

    “這賊人能在遊徼、亭長追捕下逃走,還反擊讓他們一死一傷,未免太厲害了罷?”

    他隻管破案,卻未曾想到,抓捕賊人時,出了這麼多岔子,這下,安陸縣的官吏們,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離開前,他們都未發覺真相,這現場,已是對秦國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細布置過的!

    ……

    “事情就是這樣。”

    數日後,黑夫再度被傳喚,當著獄掾、令史等諸多同僚的麵,平靜地將事情經過又講述了一遍。

    “亭長可以走了。”

    喜點了點頭,黑夫將事件經過說的很細節,與現場勘查的結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屍體頭部摔得太爛,他也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官府沒發覺更多的疑點。

    “唯,罪吏告辭。”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縣獄,他的手下東門豹、季嬰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見狀連忙過來攙扶。

    雖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沒變。

    外麵陽光耀眼,也很溫暖,恍惚間,黑夫又感覺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這裏時的那種解脫感……

    他說謊,掩蓋自己殺人的真相,實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聽說過這樣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縣,也有一位亭長,在追擊賊人的過程中,卻失手射死了前麵的求盜,事後他如實招供。但因為當時除了早就跑掉的賊人外,無人為亭長作證,最後那亭長依然被判了個殺人罪,為求盜抵命……

    其實還有一件事,發生在不久後的未來,夏侯嬰是沛人,在縣裏做掌管車馬的小吏,與亭長劉邦是莫逆之交。每當他駕車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時候,經過劉邦任職的亭舍,都要停下車,去找劉邦談天說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還時常比試武藝,然而有一次,在沒有人見證的情況下,二人比武時,劉邦失手擊傷了夏侯嬰。

    這件兩個好朋友一笑而過的小事,卻被有心人告發到官府,說劉邦與夏侯嬰私鬥,賊傷人!

    身為亭長,知法犯法,傷了人要從嚴判刑,劉邦雖向縣裏申訴說,自己沒有故意傷人,夏侯嬰也提供了同樣的證詞。但因為告發者一口咬定,讓縣裏懷疑二人串供,有所隱瞞,結果夏侯嬰被拷掠了許久,受笞刑數百……

    最終,這件案子因為夏侯嬰死咬牙關,絕不翻供,證明了劉邦的清白,那告發者落了個誣告反坐,但若夏侯嬰撐不住刑罰,提供了不利於劉邦的證詞呢?

    那恐怕就不會有漢高祖斬白蛇起義了,劉邦自己就會作為刑徒,在驪山渡過餘生。

    這兩件事,和黑夫的處境有相似之處,那就是沒有第三者在場,所以,他除了將鍋推給跑掉的鍾離昧外,還能怎麼說?伸出雙手,對所有人坦然地說:“是我殺了遊徼,因為他要殺我?”

    誰目睹了這一切?誰能為他作證?

    隻靠黑夫一個人自說自話,誰相信?

    一向看重證據的秦吏,會輕信他?

    難道要指著老天為證?

    黑夫沒有這種信心,也不想再將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裏。

    “除了說謊自救,我別無他法。”

    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現場,也得將自己撇幹淨的原因。

    因為實話實說,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遊徼的家族在鄉裏算不上頂尖,卻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時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無窮無盡的追告,和嚴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後坐實一個“賊殺人”,那他這一生,可算徹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別無他法。

    ……

    整個七月下旬,黑夫一直在家中養傷,湖陽亭的事務則交給求盜東門豹代為處理。

    而在縣城,這件事的風波仍未平息,此次抓捕影響很大,最後卻讓主犯逃脫,相關的官吏都少不了要受牽連。

    黑夫在家養傷的時候,縣城中,幾名縣中長吏,的確在進行劇烈的爭議。

    與黑夫有怨的縣左尉,力主以瀆職的名義,罷免黑夫的亭長之職!

    縣右尉則認為,黑夫隻是最後走失了主犯,但若沒有他在查案中多次建議,可能連從犯石,還有那些個楚國邦亡人都抓不住——因為被發覺得太早,鍾離眛的計策還是落空了,那些乘著夜色,朝雲夢澤出逃的楚國邦亡人,最後除了一人沒找到蹤跡外,其餘五人,全被抓了回來。

    獄掾喜也提供了法律谘詢:“黑夫亭長未能抓獲賊人,貲甲三件,如此而已。”

    “太輕了!”左尉一個勁搖頭,依然力主嚴懲。

    眾吏爭議之時,郡上卻突然派傳人發來了一份文書。

    諸吏一時間麵麵相覷,消息已經送達郡城了?這次怎麼回複的這麼快!

    懷著一顆忐忑之心,拆封文書後,縣丞臉上的表情卻有些精彩。

    “縣丞,裏麵說了什麼?”

    從縣令到兩名縣尉,都眼巴巴地盯著那份木牘,裏麵的內容,事關他們的前程。

    “並非是郡府對吾等的懲處。”縣丞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隻好讓眾人一起看。

    原來是先前黑夫獻上的“足跡學”,被縣丞報上去為其請功,得到了郡丞的認可,認為這法子可以在郡中推廣,故對黑夫加以褒獎……

    “可升爵一級,為簪嫋?”

    “有過不罰反賞,豈有這種道理!”縣左尉氣得七竅生煙,揚言要親自寫信去郡裏申訴事實。

    “黑夫未能擒獲賊人,當罰錢,但先前的功績卻不可掩蓋。”

    喜朝縣左尉拱手道:“若左尉堅持己見,那我也隻好一同向郡城陳述實情,力主賞罰同時進行了。”

    ……

    此時此刻的黑夫,並未知曉縣中長吏們因為他,再度吵得不可開交,他的箭傷沒有傷及骨頭,在家養了半個多月後,日漸痊愈,隻是情緒不高。

    大哥衷以為,自家仲地還在為失手放跑賊人一事悶悶不樂,便主動帶他去地裏,指著地裏割好後收成一捆一捆金黃稻穀勸他道:“做官就像種莊稼,風吹雨打,旱澇無常本是常事,豈會事事順利?仲弟,你還是得看開些。”

    “讓伯兄費心了。”黑夫笑了笑,將鍾離眛、叔武的事扔到腦後,問道:“還沒問過伯兄,去歲用了堆肥之術後,地裏的收成是多少?”

    不提還好,一說此事,衷頓時喜上眉梢,樂道:“用了仲弟的法子,多了不少收成呢!就說粟米,原本畝產2石不到,今年,畝產竟有2石半之多!”



    PS:大家的意見看到了,上一個劇情因為是過年,事情很多,又病了一場,寫的很趕,很多地方考慮不夠周全,寫著寫著偏了,有不少bug,對不住了。現在隻能盡量圓回來,好在警匪戲徹底結束了,實在不擅長寫……希望大家還能保持期待吧。
feijer 發表於 2018-2-23 19:51
第105章 打穀       
       

    八月中旬,秋高氣爽,湛藍的天空上,雲夢澤迎來了最早一批南歸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陣下,是蒙上一層白霜的大地,是枯黃凋零的草木。

    但在有人煙活動的裏聚周圍,卻絲毫沒有蒼涼之景。五畝之宅外,孩子們流著口水,眼巴巴地看著樹上的杏子泛黃;田間地頭,金黃色的稻穗在微風中跳著搖擺舞。

    雲夢鄉夕陽裏,農田旁的開闊地上,隨處可見躬著腰忙活的鄉親們,這是收獲的季節,也是一年到頭,農民最忙碌的時刻,全裏沒有一個閑人。

    腿傷已經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想要走出來幫忙,站在軟綿的涼涼水田邊,入鼻滿是稻穀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廝殺、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離他更遠了一些。

    此時此刻,伯兄、丘嫂帶著幾個被他們家雇傭的庸耕者,正臉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鐮刀在水田裏割穀子。

    自從黑夫做吏以後,他們家的生活已經改善了許多,連農具都全部換成了銅、鐵,看看旁邊其他人家,居然還有用石鐮的……

    即便是鐵鐮,割起稻茬來依然不算快,這活計是很累人的,一天下來,腰都快斷了。

    但不趕緊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後,不能在地裏時間太長。

    唉,這就是地太多的壞處了,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擁有爵位,雖然名義上分了家,但地卻是放一起種的。八月初時,伯兄隻是幫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畝粟地收了一半,還剩一百畝用老辦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畝水稻。

    話雖如此,但農活急不得,黑夫家也不是將長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見眾庸耕者累了,便喊他們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鐮刀,摘下頭上的鬥笠,雙手撣一撣衣袖,喝幾口婦人提來的白水,吃兩口黑夫他母親蒸好的米飯,閑談幾句。

    田主人臉上是洋溢著喜悅的,庸耕者也很開心,畢竟按照事先說好的,收成越多,他們分到的糧食也越多。

    黑夫看了一會,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幫忙,但衷嫌他有傷在身,不許他下水田,於是黑夫便自告奮勇,和弟弟驚一起,包攬了打穀的工作。

    割好的穀子一束束在田埂上疊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處的,多了拿不完,少了耽誤時間。

    黑夫的侄兒“陽”雖然才七歲,卻已經開始幫忙了,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邊,幫忙把一捆捆穀子從田埂上,抱到打穀的地方,幾趟下來,跑得他滿頭大汗,可在大人的誇獎下,小孩卻不亦樂乎,隻是臉蛋被秸稈劃花,讓人看著有些心疼。

    他們家的打穀工具,其實隻是一個大木桶,稱之為“灌鬥”或者“半鬥”。其工作原理非常簡單,就是雙手緊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勁摔打在穀桶內壁,這樣就能達到脫粒效果。

    桶邊還圍著一圈編得很密的竹篾,這樣一來,脫粒後的稻穀即便被打飛出去,也會被竹篾擋回來,落在桶內。

    黑夫這邊雙手抓一把穀子,高高地舉過頭頂,甩動穀子的破空聲,和穀子甩到灌鬥四壁的撞擊聲悅耳動聽,然後就看到一粒粒金黃的稻穀離開了秸稈,躍入桶內。

    “半桶一響黃金萬兩,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不知為何,黑夫想起了前世時家鄉的這句老話,兩千年裏,中國農民的農活,其實變化並不大。

    除了這種最簡單的木桶外,黑夫發現,旁邊也有用連枷的人家,那東西由一個長柄和一組平排的竹條組成,好像一個大號的雙節棍,可以來拍打粟、稻、麻等,使子粒掉下來。

    黑夫有心,暗地裏略微算了算時間,其實不管是半鬥還是連枷,都既費時又累人,而且打下來的穀子並不幹淨,得吹拂幹淨,才能用來交租子,或者挑回家存入倉庫裏。

    “今年是來不及了,等到明年,我或許可能讓姊丈試著做做那種腳踏的木質脫穀機,那東西比半鬥和連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還有隱痛,歇一會吧,剩下的穀子不多了,我來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穀的,是他的弟弟驚,驚16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半年時間,竟又高了幾寸。驚在去年被黑夫激勵過後,也變懂事了不少,過去幾個月裏,他被黑夫安排,去鄉裏學讀書識字,為明年開春進入學室做弟子做準備,聽說在鄉邑裏十分勤勉,已經能夠寫出完整的句子了,隻有在農忙時候,他才回家幫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為了讓驚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戰。可現如今出了那檔子事,他還真有點吃不準,自己這官還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聽說縣右尉很快就要調走,沒了靠山,黑夫在尉官體係裏,就不太好混了。

    “雞蛋不能全放我這一個籃子裏,秦律太嚴了,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罷官,驚還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邊想著,一邊坐到衷身旁,聽著伯兄和鄰居農人談天說地,這一年來,隨著他們家日益興旺,大哥也不再是過去訥訥的樣子,反倒因為為人忠厚,頗得鄰人擁護,當然,或許也有畏懼黑夫,刻意討好的成分在裏麵。

    見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

    忙活了幾天後,田裏曾經滿滿當當的稻穗消失不見,隻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裏。

    至此,黑夫他們家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對了,還有春天時種下的十多畝甘蔗,長勢很旺,不過它們要到入冬才收,那時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時候。

    收完穀子後,農活卻並未就此結束,穀子挑回家裏,還得連夜將它們都攤在寬大的竹篾上,確保穀子通風,曬下濕氣,免得發黴。中途還會要不斷耙子在麵上翻撥,把穀子翻麵,促進風幹。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豔陽下暴曬了——官府可不收濕穀,而且收租時量的是體積,不是重量,以免穀子幹濕不一,造成不公。

    這時候的穀子,還夾雜著大量的雜質、穀皮、破殼,得一一除去才行。

    篩是篩不完的,黑夫發現,自家是用曬幹的大芭蕉葉當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要剛好把輕的雜質吹去,隻留下飽滿的穀粒。

    百無聊賴地扇著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還可以讓姊丈做個手搖的風車,那東西不僅是風穀利器,在舂穀子時也派得上用場。”

    一路看下來,黑夫才發現,這時代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後了,別說耕種時了,就收獲的過程中,在他這種農活外行人眼裏,幾乎每個步驟,都有很多能夠改進的地方。

    與此同時,黑夫還從裏監門家裏借來了量體積用的“石”,其實就是一個中空的大木桶,將各畝收上來的幹燥的穀子一股腦倒進去,一番計算後,那一百畝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畝果然還是隻產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來施糞的一百畝“試驗田”,因為黑夫不放心,又選了十多畝收上來的粟一一稱量後,發現果然如衷前幾天所說的,畝產接近3石……

    “粟種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鄰,澆水鋤草,也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差別,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說來,堆肥漚肥,果然比新鮮的糞尿更有成效!”拍著滿滿一石粟,黑夫說道。

    不僅結果如此,衷也回憶了他照料田地的過程,施了堆肥漚肥的莊稼,的確長得更加肥美,結穗也明顯更多。那些開春時嘲笑他們家堆屎尿來玩的那幾個老農,這幾天都在嘖嘖稱奇呢,還想方設法跟衷打聽他種地的秘訣。

    “聰明點的老農,已經猜出來緣由了吧,明年開春肯定會效仿,這個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卻一點都不擔心,笑道:“我腿上已經痊愈,必須去亭裏複任了。這樣,明天就是去鄉邑交租的日子,我便與伯兄一同出門,正好與你一起,見見雲夢鄉的田部佐。”

    這時候,黑夫他大嫂路過,奇怪地問道:“往年交租,都是鄉裏的小吏經手,這次為何非要去見田部佐?”

    衷則明白過來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將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讓他幫忙獻給官府?能讓每畝產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確是農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還是太老實了啊,黑夫笑了起來:“伯兄,不是我獻,是你去獻!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賞,說不準,官府還會賜你一官半職呢!”
feijer 發表於 2018-2-23 19:55
第106章 重租       
       

    九月初一這天清晨,在通往雲夢鄉鄉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著扁擔、竹筐的農夫,筐裏是新收後曬幹的黃橙橙穀子,沉甸甸,仿佛要將扁擔壓斷。

    與這些需要費力挑穀的士伍黔首相比,黑夫家的牛車就顯得鶴立雞群了,更別說,還有黑夫騎著他的紅馬在前麵威風凜凜地開道。

    原來,進入九月後,便是秦國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謂“稅租九月而具”,官府將統一在這個月收取田租,好為十月份的上計工作做準備,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計好壞的重要標誌。

    就黑夫所見,與收獲時滿臉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麵露憂慮。畢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勞累,路邊田埂上,隨處都是蹲著歇氣的人,他們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車乘馬,眼中滿是羨慕。

    牛與馬,得家裏有一定財力的有爵者才可能買得起,這也是很多農夫勞碌了半輩子的夢想,家中有了這兩種牲畜,裏中姑娘會爭著來嫁。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雖然剛上路時,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穀子走十多裏路了。但離鄉邑越近,他就越是發愁,一邊牽著牛車,一邊回頭看著車輿裏那二十多石粟,歎息道:“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來,還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繳完。”

    衷的話一點都沒誇張,因為在八月底時,夕陽裏的田典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向全裏百姓宣讀了來自鄉裏的文書,公布今年的“租程”。

    這道程序叫做“寫律於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將本年度有關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級下達,從縣令到田薔夫,從田薔夫到鄉裏的田部佐,一直到裏中田典。

    與後世的百分比納稅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額,各家繳納的糧食都要夠數,今年的租額是每畝6鬥糧食。

    “6鬥?這麼多。”

    黑夫有些驚訝,說好的什一之稅呢?他後來才算搞明白,原來稅是針對商品征收的錢,與身為農夫的他們家無甚關係,他們隻需要繳納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錢”,那也是個不小的數額。

    衷卻似乎早就習慣了,他說一般的“稅田”,官府會結合近年糧食產量算出一個平均值,校訂出一個“合理”的數值,作為當年的納租額,官吏們管這叫做“校數歲之中以為常”。

    所謂合理,就是讓農民感到負擔有點重,但還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來說,根據災年豐年不同,租額在五鬥到一石之間,所以衷覺得,今年的6鬥已經算少了。

    “這還隻是普通稅田,若是官府自己經營的輿田,聽說每畝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給種地的庸耕者和隸臣妾自己食用……”

    “那樣的話,交完租,地裏基本就不剩下什麼了!”

    黑夫聽聞微微一驚,那麼算起來的話,在官府經營的輿田上耕作,隻能確保勉強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積蓄。看來後世說秦國的稅收“二十倍於古”“收泰半之賦”,還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額之後,官府還要按每家所擁有的田地多少來收稅,不論你耕種與否。這樣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種,整日遊手好閑,還可以打擊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稅,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來,黑夫他們一家分為三戶,共有地四百餘畝,三戶要繳的租額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還有每頃田要繳納的芻3石,稿2石,也夠再拉一車的了。

    其實除去休耕的田地,隻種了300多畝而已,正因為租稅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積蓄,秦國的農夫才不得不勤勉於農事,通過精耕細作,讓自己田地裏的糧食多產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後,今年是大豐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還能有許多積蓄。隻希望今年糧價不要太賤,將多餘的糧食一賣,再繳了口賦,幾千錢的純收入還是有的……

    這樣想來,黑夫因為失手放跑了殺人凶犯,被罰的那四千錢,還算可以接受。

    想到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著沿途那些步行挑糧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這一路上的農夫,卻大多掙紮在溫飽線上。

    他們也得來回許多趟,才能把租運完,整個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來回拉糧食,就夠累的。而剩下的糧食,除去作為種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來,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紅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頭,最後卻落得個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說話了,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這麼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畝地了,到時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對,仲弟如今已是簪嫋了。”

    衷看向黑夫頭頂發髻上的簡單木冠,而馬匹的脖頸上,也纏著絲帶,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雖然失手走了凶犯,但罪不至免職,而且因為他根據足跡斷定凶犯身高的法子,被郡裏認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讓不少暗中揣測黑夫這次要涼的人,驚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書,是昨天下來的,轟動了全裏,因為他是裏中第二個簪嫋。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畝,已經從小戶人家搖身一變,成了夕陽裏最大的地主……

    衷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會因為家裏田地增加太快而發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說咱先緩緩,別升爵了。

    他心裏想道:“等明年,恐怕還要多買頭耕牛,多雇傭一倍的庸客……”

    ……

    等黑夫兄弟抵達雲夢鄉離邑時,已經是朝食時分,位於鄉倉附近的“租所”,成了全鄉最熱鬧的地方,十裏八方都有人結伴來繳租,不過別擔心弄混,各裏都被規定了固定的交租時間,從初一到初三,由鄉東部的幾個裏繳稅。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權和鬥桶,讓農夫們上前,挨個稱量他們要上繳的糧草,不用擔心量的不準,秦國從商鞅變法起,就統一了國內的度量衡,如果衡器有偏差,主管官吏就要受罰。

    此外,在場的還有縣裏派來的監督者,除了監察糧食的質量、數量外,還要防止收租時發生徇私舞弊的現象。

    黑夫先陪著衷,把拉著的二十多石糧食先繳了,然後才將空車留在外麵,來到租所內。

    田部佐,是田官係統鄉一級的官員,相當於後世鄉糧管所所長。等黑夫他們一路問下來,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時,卻見他正手持各裏的籍貫名冊,根據外麵送進來的記錄,大聲讓小吏抄錄下來。

    “最裏士伍甲,繳租4石8鬥,已繳清!”

    “成裏公士乙,繳租24石!尚餘36石!”

    此外,還時不時查出一些人繳納的數額與擁有的田畝數不符的,那些瞞報田畝數來逃稅的人,稱之為”匿田“罪,一旦查出,除了逃掉的田租外,還要沒收你所匿田地裏的所有莊稼!

    吏員不過十人,不少還是從其他官署借來的,卻要記錄全鄉近千戶人家繳納的田租,忙得連喝水時間都沒有。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閑,黑夫立刻上前,喊住了田部佐。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煙了,若是一個普通黔首來找,這時候多半是要被甩臉色的,但他一回頭,見黑夫頭頂赤幘,是個亭長,便壓下了火氣。

    等黑夫報上名號後,田部佐更是變了顏色,一臉鄭重地朝黑夫拱手。

    “原來是溳水鄉湖陽亭亭長,黑夫亭長之名,早就全縣皆知了,失敬,失敬。”

    算起來,如今的黑夫,也算全縣知名的人物,不過類似的話,他早已聽慣了,與田部佐客套幾句後,便拉著衷過來,向田部佐道明了來意。

    “亭長的意思是,用了那法子後,今年你家的畝產多出近一石!?”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勞頓,都被黑夫所說的話驚沒了!

    “絕無虛言。”黑夫掏出一塊木牘,遞給田部佐,卻見上麵記錄的,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糧食產量,用了堆肥的那一百畝,幾乎每一畝都分別記錄了所收糧食。

    “會不會是穀子沒曬幹?亦或是今年那一百畝地地氣正旺?”

    田部佐雖然有些心動,依然有些疑慮,每年因為家裏糧食增產,而跑到他這獻“農作之法”的老農,著實不少。秦國以耕戰立國,對勤勉農耕,改進耕作技術的百姓,是有賞賜的。

    黑夫也知道,和上次獻踏碓,可以立竿見影地實驗出效果不同,種地這東西,有很強的隨機性和時效性,容不得田部佐不謹慎。

    他便笑道:“田部佐也不必急著將此法報到縣裏,不如明年開春時,在鄉上劃出幾十畝官府經營的輿田來,讓我伯兄過來指點,用堆肥之法糞田,等秋收時,將畝產與普通田地對比,真偽一試便知!”

    黑夫這個主意不錯,田部佐覺得很穩妥,便應了下來。

    此事若不能成,他算賣了黑夫這冉冉升起的湖陽亭亭長一個人情;若能成,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點功勞……

    孰不知,黑夫心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換了以往,他可能直接帶著衷去縣城找縣一級最大的田官”田薔夫“了,可這回,卻非得繞一個彎,讓鄉官田部佐經手,圖什麼?

    因為黑夫想要為衷謀取得,恰恰是裏中風險最低,但實利卻不差的位置:田典!而田部佐的意願,則是決定各裏田典人選的重要因素!

    ……

    九月初,與雲夢鄉田部佐約定好,明年在鄉中輿田正式試驗堆肥之法後,黑夫便回了湖陽亭繼續上任。

    出了上次那檔子事後,他四處尋找案子的積極性也消退了不少,僅滿足於約束好轄區治安。好在他雖然失手一次,但餘威尚在,湖陽亭轄區內依舊無人膽敢造次。

    就這樣平靜了十多天後,到九月中旬時,有個消息傳來,讓黑夫的前程再度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他的靠山,縣右尉杜弦的調令,終於下來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23 19:59
第107章 戰爭的消息(上)       
       

    九月中旬,安陸縣城以北,十裏亭舍處,道旁的楊柳已經凋零,葉子眼看就要落光,透露出一股淒涼之感。

    遠遠看著土路上,那輛載著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車輿緩緩離去,來此送別的吏員們也紛紛相互告辭,準備打馬而回。

    黑夫也正欲離開,卻被人叫住了。

    “黑夫亭長。”

    黑夫回過頭,笑道:“陳百將,還有事?”

    陳百將看著黑夫頭頂簡陋的發冠,心情有些複雜。

    一年前初次相見,黑夫還隻是個剛得到爵位的小更卒,被人按在地上,朝不保夕。可一年時間過去了,不知不覺,黑夫現如今的爵位,竟與陳百將相當,隻是官職略遜一籌。

    不過現如今,可不是他嫉妒的時候,因為隨著杜弦離開,二人都失去了靠山,儼然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我之前不懂律令,還以為,右尉會帶著陳百將一同離開。”

    一同牽著馬回縣城的路上,黑夫如此感慨道,畢竟陳百將能從一個學室弟子,一步成為百將,多虧了右尉的舉薦,這一年來,右尉或許對黑夫青眼有加,但他最信任的,依然是陳百將。

    “這絕不可能。”

    陳百將卻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天,搖頭道:“《置吏律》有言,若官員調任別處,必須隻身離去,不得帶著原先的下屬一同離開,就連郡吏調任也是如此,何況區區一縣尉?”

    “我隻懂擒賊捕盜之律,朝廷置吏之事,倒是知之不詳。”

    黑夫也是慢慢才了解到,原來秦國的置吏,和山東六國那種門客政治大不相同。

    在楚、魏等國,上到信陵君、春申君這類王子公卿,下到外黃縣令張耳這種地方小吏,都喜歡豢養門客。

    門客多半是到處遊宦的貧士,為主人所豢,並為養者服務,進而找尋個人發展機會,實現個人價值。他們和主人之間,是“君”與“臣”的人身依附關係,強調對個人的忠誠。

    所以每逢某位魏楚官員從國都去地方上任,都會帶著數十上百的門客,前呼後擁地出發。到了地方後,將這些人逐個安插到要職上,方便與當地勢力抗衡。等到卸任時,又將這些依附於他的“臣客”統統帶走,一個都不留下。他的繼任者,自然又會帶著一批新的門客入駐。

    若是這位官員在國內混不下去了,要跑到外國發展,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門客,也會一路相隨。

    唯獨秦國,卻自有國情在此,自成一套體係,杜絕了這種門客故舊政治的出現。

    不僅郡縣中幾名長吏需要異地任職,卸任或者調離時,哪怕對某個下屬再欣賞,也不能將其帶走,所有人統統都得留任原職,對他們的升遷調離,律令中自有安排,容不得個人插足。

    秦律對結黨營私十分警惕,這種規定,顯然是為了防止山頭主義的出現,上司縱然對下屬有提拔之恩,但雙方依然是上下級關係,都是官府的打工仔,很少會出現下屬視上司為“君”的情況。

    所以,才會出現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卸任後,無一親故相隨,孤零零地走到杜亭自刎的淒涼情形。

    白起固然是優秀的大將,但少了他,秦國的戰爭輪軸依然會繼續轉動。因為秦之強大,並不因某位公子的個人魅力,也不因數千門客的一時薈萃,而是被律令嚴格維護,方能百年不朽。

    當然,也有不尋常的時候,比如呂不韋、嫪毐這兩個外國人,就把東方的門客風氣帶到了鹹陽,豢養數千人,任人唯親,官府吏治律令一時敗壞。

    隻可惜他們都不長久,文信君和長信侯相繼倒台後,數千舍人門客或被抓,或流放,或者像李斯那樣,迅速投身秦國原有的體製之內,直接效忠於大王。現如今,也隻有昌平君、昌文君等貴戚被允許豢養少量賓客。

    所以今日安陸縣右尉調任,也隻能和來時一樣,孑然一身上路的緣故……

    這種製度對國家自然有好處,但對黑夫和陳百將而言,杜弦一走,他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長吏來來去去,副手佐吏卻長期把持地方官署,這也是異地赴任帶來的問題。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永遠都在繼續,夾在其中最難辦的,就是黑夫他們這種外官提拔的親信,走又走不了,隻能硬著頭皮留下來,寄希望於下一任右尉能繼續起用他們。

    這種情況是很可能出現的,畢竟沒有哪位外來的長吏,會心甘情願被當地勢力架空,既然沒辦法自帶親信赴任,起用上一任留下的人,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但新的右尉,恐怕要到十月中旬才能赴任,在此之前,安陸縣尉官署,便是左尉的一言堂,黑夫亭長,你我要多小心啊……”陳百將心有戚戚,他很清楚,左尉鄖滿可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說不定會打一個時間差,對右尉的親信來一場大清洗。

    “縱然是左尉,也不敢公然違背律令,攜私報複吧。”

    黑夫卻沒那麼害怕,這一年多來,他雖然深深與左尉結仇,在辦案時也得罪了不少人,許多因他鋃鐺入獄的人,都仇視他,恨不得他去死。

    但與此同時,黑夫也結識了一大批秦國的基層官吏,如喜、怒、樂,還有縣城的倉薔夫、縣工師等,雖然談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像喜這種真正的君子,若黑夫遭到了不公待遇,甚至會站出來為他說話。

    在民間,黑夫的名聲也十分不錯,贈錢購馬,讓他得到了“仁義”“廉潔”的聲名,即便左尉恨他入骨,在處置黑夫時,也要考慮到民間輿情。

    所以黑夫很看得開:“左尉最多把上次走失了賊人的事拎出來,將我說成瀆職,逼我卸任,到時候逼得急了,我離職就是了,回家種地務農,也比整日惶恐不安強。”以他現在的爵位,不管做不做官,當戰爭到來,最起碼也能做個屯長。

    話雖如此,但之後幾天裏,黑夫還是提高了警惕,並要求下屬們也不得造次,黑夫已經感覺到了,鄖氏已經盯上了自己,在這敏感時刻,他可不想授人以柄。

    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過了十天,到了九月下旬時,縣左尉的報複倒是沒等來,去縣城的季嬰,卻帶回來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消息。

    “二三子,大事不好了。“

    剛進門,季嬰就高舉縣尉發來的文書,嚷嚷了起來:”秦國和楚國,開戰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25 18:50
第108章 張子房       
       

    “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賁為將,率師十萬攻楚。”

    當這個消息傳入南郡安陸縣,被小亭長黑夫知曉同時,也傳入了千裏之外的潁川郡新鄭縣,擺在了某位未來大人物的案頭。

    潁川郡,乃是韓國故地。而新鄭,更是座曆史悠久的古都,從祝融氏之墟到鄭韓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富裕的城市,與洛陽、大梁並列,人口超過了十萬。

    四年前,新鄭在秦國南陽郡守騰逼迫下不戰而降,除韓王安被擄走囚禁外,滿城的公卿貴戚,卻並未受到太大刁難。

    畢竟秦國在中原的統治未穩,秦吏短時間內無法在韓地建立像關中、南郡那樣嚴密的製度。暫時隻能借舊韓貴族之手,在新鄭收取巨額的市稅,想方設法將韓國豐富的人力資源、百工商賈為己所用。

    位於新鄭城東的張氏,便是在這微妙局勢中,僥幸保留了富貴的人家之一。

    張氏曾經出了兩位韓相,財大氣粗,望山式的院門修得極高,一看就有宰相門楣的氣派。粉牆朱瓦內,隱隱可見亭園樓閣錯落有致。花園小徑上,頭發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帶著一個客人,快步朝水邊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歲年紀,穿劍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鶴立雞群。

    他放目望去,但見張宅內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們各司其職,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掃落葉,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嬉笑打鬧。

    客人不由暗暗點頭。

    “傳聞果然不虛,張氏這三百名僮仆,都是用兵法訓練約束過的,這些人若能為橫陽君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正因如此,碩大一個家宅,幾百號人生活在裏麵,卻極其安靜,唯獨他們越走越近的小亭處,傳來一曲響亮的琴音……

    亭子是四角攢頂,四周有花卉修竹圍繞。如今是深秋,花朵凋零,竹子也稀稀疏疏的,大多已經泛黃,在琴聲中微微發顫……

    彈琴的是位寬衣博袖的白衣青年,他坐在竹席上,一頭烏發披散在肩上,顯得不拘小節,此人十指修長纖細,相貌秀美,雙目微閉,表情很專注。

    曲調最初平平淡淡,仿佛在娓娓敘談這個國家悠久的曆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曆數這個家族昔日的輝煌。

    可慢慢地,這一切卻化作一聲歎息,曲調夾雜了彈奏者的情緒,開始迸裂,琴音尖銳,夾雜著憤怒,變成了劇烈的質問: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若是懂《詩》的人在此,便能聽出,白衣君子彈奏的,是新鄭本地的《檜風.隰有萇楚》,暗喻國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國不知自謀……

    客人雖樣貌雄壯勇武,舉止間還有點貴族氣派,卻是個不懂詩、書的莽夫。他被老仆攔著不讓進亭,早就不耐煩了,哪還顧得上聽這琴音裏的內涵,眼看一曲彈完,便大聲喊道:

    “子房,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時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麵色平靜,那雙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孫信來訪。”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說道:“原來是子誠來了,快請坐,備熱湯。”

    “不必了!”

    公孫信大步走入亭中,無禮地撥弄琴弦,數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議大事,就你在家裏坐得住,還彈起琴來了!你知不知道,秦國派王賁發兵擊楚,如今已破上蔡,進圍陳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輕聲道:“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麼?在攻破趙燕之後,秦王下一步就是滅魏。但在滅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國,以掃除圍攻大梁時的後顧之憂。這些事,我都與橫陽君說過,不必再重複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時刻,吾等韓人,又能做些什麼!”

    公孫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國可能會同時與魏楚開戰,此戰定是長年累月,你我複國報仇的時機,到了!”

    白衣君子卻搖了搖頭:“公孫,你的來意我明白,但還請回複橫陽君,此戰不會持續太久,時機未到,這次舉事,張氏不會參加。”

    “張良!”

    公孫信憤怒地直呼其名:“這暴秦的統治,你還沒受夠麼?山東六國,韓國先亡,大王被擄囚禁,宮室王孫盡數遷到鹹陽,做了秦王的奴婢,簡直是奇恥大辱!”

    “而僥幸留下來的人,要麼為秦人的鷹犬,助其荼毒韓地。要麼被日漸侵吞家產,我看,你張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著外麵的那些僮仆道:“我記得小時候來張宅時,還是滿園的麗美奢華之婢、衣紈履絲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麼樣子了!我就不信,這種日子,你還能忍下去。”

    “還有,你大父,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汝父,相釐王、悼惠王。你雖然年少未仕,但張氏五世相韓,難道就全忘了麼?”

    “怎麼忘得了?”

    張良看著池塘裏波紋陣陣的湖水,眼中閃過一絲憤怒:“公孫信,你乃韓襄王之孫,所以念念不忘複國報仇。難道我張良,就將國仇家恨統統忘了不成?”

    “我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猛士一人,為了什麼?還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荊軻之事。我苦心尋找兵法,暗地裏訓練家中三百僮仆,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舉事複韓,為國報仇麼?”

    公孫信不解:“那此番橫陽君舉事,你為何不參加?隻要明日各家派出僮仆,奪取武庫,殺盡秦吏,便能發動全城韓人,一起去營救大王!”

    ”不然,恐怕到時候,等來的卻是秦軍的鎮壓,還有大王之首級。“

    公孫信怒道:”子房,你怎能對大王如此不敬?“

    ”實話實話而已。“張良眼的睿智,再度壓倒了憤怒,他淡淡地說道:“還是那句話,時機未到,貿然舉事,非但不能對局勢有什麼裨益,隻會害死那些有誌複國的韓人。”

    “我知道,這兩年間,橫陽君奔波列國之間,用韓國的慘痛教訓,試圖聯絡魏、楚、齊一起抗秦。這是好事,可惜卻不得其法。”

    “齊相後勝受秦賄賂,讓齊王建緊閉國門,對諸國被破無動於衷,是指望不上了。”

    “魏國自從信陵君死後,脊梁骨就斷了,魏王整日歌舞酒樂,隻知道一味地事秦討好,過一天算一天,也信不過。”

    “而楚國,雖然與秦仇恨最深,但兩年前才發生了動亂。公子負芻弑楚哀王,自立為王。楚國內部還沒有結束動蕩,雖有將軍項燕在淮南練兵備戰,並往秦國各地派了不少間諜打探消息,但楚王一直以為,秦國要先破魏,所以不甚警惕。”

    “此番楚國遭到秦國王賁突襲,半月之內,上蔡便淪陷了,眼看陳郢也要不保,如此人心惶惶,也許很快就會與秦議和割地,何談反擊久戰?楚國人一貫如此,鬆散慣了,不被逼到絕境,便無法齊心協力。等秦軍得了陳郢,便切斷了楚國援魏的鴻溝,到時候東南北三路大軍合圍大梁,魏國明年之內,必亡!”

    張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公孫信連忙道:“所以橫陽君也說了,吾等韓人,絕不能再等!若是坐視秦國擊破荊楚,再回頭滅了魏,將韓地與齊、楚隔斷,韓國就再複不了國了!”

    “錯,大錯特錯!”

    張良有些憤怒又無奈地斥責道:“此時舉事,隻是用韓人好不容易積蓄下來的力量,抱薪救火而已!複國當緩,不可急躁,不要想著一蹴而就,而需要長期籌劃,務必一擊不成,還能保全自身,以備日後重新積蓄力量。豈能如賭徒一般,將所有人的性命壓在孤注一擲上?橫陽君是六博玩多了罷!”

    在張良看來,隻有承認秦國的強大,才能清楚,什麼事現在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我已經勸過橫陽君,奈何他一意孤行。所以我不會讓張氏卷入此事,那三百僮仆,明日也不會持刃出現在新鄭街頭!信,我勸你也速速離開新鄭,這場舉事,絕不可能成功!留著有用之身,等待反擊秦國的真正時機!”

    公孫信已經有些動搖了:“不在此時,那在何時?”

    張良眼神堅定:“當在秦國欲一戰滅楚之時!那才是韓國,是六國,是天下人最後的機會!”
feijer 發表於 2018-2-25 18:51
第109章 羔裘       
       

    新鄭城的刀兵之聲,響了一整夜……

    由橫陽君組織的這場舉事十分倉促,行事上也算不得機密,在秦國新鄭令事先察覺的情況下,這場舉義剛剛開始,坦右臂發誓複韓的眾人,竟遭到了秦軍的突然襲擊,然後便是裏巷中的短兵相接。

    就像韓國立國兩百年來,從未在疆場上戰勝過秦軍一樣,韓弩勁卒做不到的事,由亡國遺民組織起來的僮仆輕俠,依然無法做到。

    最後,輕俠僮仆們被秦卒有條不紊地屠戮殆盡,隻剩下數十人躲到了城北一處據點裏。在悲壯的歌聲中,這群不願瓦存的韓人點燃了屋舍,九月底天幹物燥,北風大盛,這場火,導致半個城北在大火中化為廢墟……

    城東的張氏宅邸,一如張良所言,三百名僮仆沒有參與舉事,也僥幸逃過了大火的浩劫。

    站在家中的三層閣樓上,身披羔裘的張良看著遠處的火光,他眼中有隱隱淚光,拳頭也不自覺地握緊……

    這是他最喜歡的閣樓,每一層都有涼台。天氣好的日子,可站在上邊憑欄遠眺,觀賞鄭韓風物。下雨雪時,因為涼台上有屋簷突出,足以遮風避雨,也能邀約三五好友,擁爐飲酒,對著霜雪暢談古今。

    若是他厭倦了新鄭貴族圈子裏的喧囂應酬,也可以關上門,臥在小樓上,讀著諸子百家的遺著典籍入迷,一看就是好幾天……

    無憂無慮的公卿子弟生活,在四年前戛然而止,在同一個地方,張良扶著欄杆,眼睜睜地看著韓王安打開城門,赤身牽羊,卑躬屈膝地跪迎秦軍入城。

    張氏幾代人苦心維護了百年的韓國,從此徹底消失,甚至連“韓”的名號也不允許被提及,被“潁川郡”替代。

    從那時候起,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便同韓國社稷一起死去了,隻留下一個心心念念複國仇家恨的遺民。

    但此時此刻,張良卻又要在同一個地方,眼睜睜地看著,積蓄數年的複國力量,在朝夕之間毀於一旦。

    時也,勢也,在一點把握都沒有的情況下,為何要倉促行事?

    他恨,恨屠戮同胞的秦人,也恨不聽自己苦心良言的橫陽君。就是這些腦滿腸肥、自以為是的公子敗壞了韓國的國政,現如今,他們又在揮霍韓國僅剩的熱血男兒。

    張良坐了下來,輕撫琴弦,彈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應和遠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淚水滑落麵頰,鄭衛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憫雄壯。

    待他一曲終了,老仆也出現在身後,恭敬地稟報道:“君子,外麵的消息說,橫陽君和公孫信都在最後時刻逃了出去,除他們外,舉事的人幾乎都被殺了,滿城裏巷皆赤……”

    張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樓之上,此時此刻,已經掛滿了反秦義士的頭顱。

    “悲呼!”

    悲憤之下,他竟直接將手裏的琴,扔到了閣樓下,仿佛韓國複國的希望,砸得稀爛!

    “君子!”

    老仆大驚,這可是君子最喜歡的琴,十餘年來愛不釋手。

    張良卻已經閉眼壓住了內心的憤慨,片刻後平靜地說道:“張翁,等秦吏的嚴查過後,便將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罷。”

    張翁連忙頓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為張氏仆役,當終生侍奉君子左右,不願離開。”

    張良歎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們,是因為經過這場舉事,秦國官吏定會加緊對韓地的約束,不會容許各家保留僮仆武裝。清洗就要來了,多虧了橫陽君等人,想要在韓地反秦,已無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時候離開新鄭了。”

    他目光掃過這裏的亭台樓閣,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時去楚國淮陽(陳郢)學禮的時光,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宅院,這座城池,一時間有些不舍,卻無法動搖堅定的決心。

    最後的主人也要離去,老仆悵然若失,但還是應道:“君子打算去往何處?”

    “去東方,齊楚魏三國交界的地方,繼續蟄伏,等待時機!”

    這世道,死不難,難的是活,張良必須帶著今日諸多韓人義士未盡的夙願仇恨,忍辱負重地活下去。

    張良脫下羔裘,一身單衣在冷風中獵獵作響,朝著大火燃燒的方向鄭重作揖。

    “諸君請放心,張良會替你們,看到秦國失去時勢的那天!屆時,我會親手讓暴秦覆滅!”

    ……

    果然如張良所料,九月底,新鄭那邊前腳才剛剛傳來韓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陽翟的韓王安,後腳就被殺了……

    殺死韓王安的不是別人,正是秦國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東方各郡巡視的昌平君熊啟。

    昌平君拎著韓王的人頭抵達新鄭,向韓人示威,滿城已無一人敢仰視秦吏,那些冒尖的複國者,幾乎都死在了這場毫無意義的舉事裏。

    在安定潁川郡後,昌平君又馬不停蹄地朝東方進發,他的目的地是淮陽,此時此刻,王賁所率的大軍已經包圍了那座楚國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已經換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張良,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鄭城,仗劍行走在東去的道路上,看著昌平君威風凜凜的車駕,他若有所思……

    ……

    同一時刻的南郡安陸縣,這裏秦吏對時局的了解,遠不如張良那般透徹。他們隻知道秦國和楚國開戰了,但戰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陳郢一帶,並沒有引發南郡與楚國的直接衝突。

    南郡太守下達的文書裏,也隻是讓安陸縣加強備警,嚴守邊界江防,切勿再出現秋初時,幾個邦亡人就將一個鄉攪得亂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貿然發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統計轄區內各裏青年丁壯人數,組織他們去鄉裏進行統一訓練。亭長亭卒們紛紛猜測,若是戰爭繼續擴大,安陸縣也少不得要征發戍卒,戰爭的氣氛,已經相當濃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曆翻開新一年開端的時候,新的命令,終於抵達了安陸!

    “叔父,是郡上發下來的文書!”

    安陸縣尉官署裏,穿著一身小吏皂衣的鄖雄匆匆小跑進入廳堂,將郡上下達的文書雙手奉上。

    左尉鄖滿連忙接過,開啟封緘,小心翼翼取下已經幹燥的官印泥塊,的確是南郡郡尉無誤。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謂安陸縣尉……”

    “秦與荊戰,轉送委運,修路鋪橋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興徭。”

    “大王不欲不欲興黔首,必令先悉行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債、隱官、贅婿、商賈。”

    這文書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陽戰場的後勤工作很重,缺少轉運糧食、鋪路修橋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縣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們並不知道,這人手不足,是由新鄭反叛引發的蝴蝶效應。原本計劃開赴前線的關中勞役,如今卻留在了潁川郡駐防,秦國不得不從南郡、南陽等沒有戰事的地方抽調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書上要求,優先征發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債、隱官、贅婿、商賈等社會地位低的成員,再派一名幹練吏員,帶著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陸縣被分配到的數額,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發,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達南陽郡方城縣集合……

    “叔父!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鄖雄兩眼發光,力勸鄖滿。

    鄖滿也反應了過來:“你的意思是……”

    “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幹練吏員押送麼?叔父心中,應該已有人選了吧?”

    “吾侄聰慧,這的確是難得的報複機會,還能讓縣中諸吏無話可說!”

    鄖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讓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讓湖陽亭亭長黑夫,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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