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31
feijer 發表於 2018-2-25 18:54
第110章 入學       
       

    此時此刻,黑夫卻不在湖陽亭,而是乘著難得的休沐,帶著弟弟驚,來到了縣城裏。

    鄉下人進一趟城不容易,驚上一次來縣城,還是在好多年前,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家裏也窮,隻是跟著母親隨便走了走,什麼都沒買就回去了。驚隻記得,當時自己很想吃集市上賣的柑橘,母親卻因為囊中缺錢,不給買,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幹嚎……

    所以這次黑夫帶驚進城,便讓驚跟著自己,四下好好轉了轉,兄弟二人站在碼頭指點南來北往的船隻,猜測它們接下來開往何處;在官寺區遙望那些屋簷上的瑞獸,一個個叫出它們的名,並指出不同屋簷下的官署名稱。

    “那是縣獄,看上去有些肅殺陰森罷?我初次來縣城,正是在那與人對質公堂,最後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官員進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被任命為亭長,授予赤幘。”

    “那是縣尉官署,戒備森嚴,我這亭長,就歸那管,縣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從……”

    驚聽得十分過癮,看著仲兄自信滿滿地指點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與認識的吏員們打著招呼,別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羨慕兄長這豐富多彩的經曆。

    隨便一件,都足夠在裏中向伴當吹噓很久。

    最後,黑夫還在市肆為驚置辦了一身新衣裳,穿上以後,佩戴著短劍,驚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衣著得體的弱冠青年,不再像個鄉下小流氓了。

    將安陸縣城逛了一圈下來,驚不由滿眼豔羨:“仲兄,這縣城裏真好啊,集市熱鬧,衣服好看,連那些小女子,也保養得水靈。”

    “沒見識。”

    黑夫笑罵道:“再熱鬧,也不過是個小縣城,等你以後去了郡城,見識到的東西更多!若是能去鹹陽,更能見此生之未見!宮闕樓台,車水馬龍,那裏應有盡有。”

    “郡城還有可能,但鹹陽……”

    驚有些懷疑地說道:“鹹陽可是國都啊,豈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沒去過麼?”

    “我終有一日會去的,且不是作為戍卒,而是要坐著駟馬大車去!”

    “駟馬大車……”驚咬了咬舌頭,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樣,隻要在學室中勤勉,順利出師,今後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帶驚來縣城,不是為了別的,正是要送他進入縣城學室,入弟子籍。

    上個月,秦國伐楚的消息傳來,讓黑夫驚出了一聲冷汗,所以便將驚入學的時間,從開春提前到了十月。

    這一提前,驚卻老大不自信了,他搓著手嘟囔道:“仲兄,我這半年雖然努力認字,但隻勉強能讀寫。我聽說,想從學室中出師,必須熟練運用五千字書寫公文!此外還要精通律令、數術,會駕車,能擊劍……這些都是吏子從小學的東西,我卻一點都不懂。”

    驚的擔憂並非多餘,他的基礎太差,的確沒法和官吏子弟相比。世代相傳的官刀筆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過幾十年,那個七八歲年紀,就學著父輩辦案,審問老鼠的張湯……

    黑夫當然清楚,但他不求驚在學室裏出類拔萃,隻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統一戰爭的兵役。當然,最好能順利畢業,那樣的話,家裏人的前程,就都有著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長路線,刀口舔血抓賊,去疆場上奮戰,博一個在大時代裏步步高升的機會。

    姊丈櫞走的是工曹路線,雖然現在隻是一個小工匠,但他精湛的技術,已經得到了縣工師的賞識。

    至於伯兄衷,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雲夢鄉田部佐證實,衷也能順利進入田吏體係,做夕陽裏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性質惡劣的偷盜、殺人事件,當地裏正裏監門都會因失職而受到責罰,唯獨田典不必負責。身為田典,隻需督促百姓勤勉農事,完成租稅,順便改進農耕技術即可。

    算下來,家裏隻差一個混在體製內部的文吏了,驚最年輕,可塑性最強,自然是第一人選。

    可驚卻一副不自信的模樣,黑夫覺得,看來除了“前程”這類字眼外,自己還得給驚一點刺激。

    於是他便咳嗽了一聲道:“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前段時間我在家養傷時,去拜訪過匾裏的閻丈……”

    驚頓時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訪閻丈,可見到閻氏淑女了?”

    自從去年驚鴻一瞥,驚就對那個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沒見著,但我聽說,她快到許嫁的年紀了,閻丈心高,揚言孫女非萬錢聘禮不許,非官吏不嫁……”

    驚頓時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則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順利出師,我就帶著萬錢,去閻丈家,替你求親!”

    “此言當真?”

    果然,驚立刻來了鬥誌,急促地說道:“三年可不行,閻氏玉淑已經十四了,再過兩年就要嫁人。仲兄,兩年吧!我兩年內,一定要從學室出師為吏!”

    “兩年?”

    黑夫算了算,兩年時間,秦國還沒完全滅楚吧?他立刻板起臉來:“你先跟上學業,再誇口不遲!”

    說完,黑夫便將驚帶到位於縣城北邊的學室,這裏一點都沒有官辦學校的派頭,既無泮池,也無杏壇,按照法家“法後王”的傳統,更不崇拜某位先賢,隻有幾間簡陋的屋舍。

    這裏的老師,打扮穿著也跟尋常官吏沒有區別。學堂裏傳出的朗朗讀書聲,不是《詩》《書》,而是枯燥的律令條文。

    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這就是秦國教育的特色。

    黑夫與驚拜見了學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為敢,爵位不更。敢與黑夫有一麵之緣,黑夫便將弟弟拜托給了他,並奉上束脩……

    敢帶著驚,先辦了入弟子籍的手續,在驚拿到手的新”身份證“上麵蓋印章,黑夫才算鬆了口氣。

    這就意味著,作為學室弟子,在結束學業前,驚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場伐楚大戰,他肯定能避開。

    如此一來,黑夫就把家裏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對於驚,黑夫可沒辦法用後世的知識幫他什麼,未來該怎麼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驚送黑夫出學室時,黑夫似是想起了什麼,對他說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去就回來。”

    驚有些莫名其妙,看著兄長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對麵,對幾個蹲在地上賣東西的農夫問了幾句,很快就回來了,他懷裏的褡褳中,還裝了什麼物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滿滿一懷的柑橘!

    黑夫咧嘴笑道:“母親常說,第一次帶你來縣城時,你想吃柑橘,當時家裏窮,她沒舍得給你買,你便哭了一路……”

    驚有些尷尬:“仲兄,這件小事,母親已經說十多年了,每年入冬,都要拎出來在飯桌上講一遍,真煩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記得。”說著,黑夫便將那些表皮黃綠相間的柑橘一股腦塞到驚懷中。

    “江漢最好吃的果子,就數這柑橘了,晚秋時節的橘子,正甜!”

    黑夫剝了一個柑橘,放進嘴裏,驚也品嚐著酸甜可口的橘肉,小時候覺得是人間至美的食物,長大後才發現,其實隻是好吃點的酸果子罷了。

    “季弟,還記得我跟你講過《晏子使楚》的故事麼?裏麵晏嬰是怎麼說橘的?”

    “記得。”

    驚點了點頭,這一年多時間裏,每次仲兄回家,總喜歡給他講一些外麵的人和事,如晏嬰、蘇秦,讓驚長了不少見識。

    “晏子說,橘生淮北則為枳,橘生淮南則為橘……”

    “不錯。”黑夫道:“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陽裏的窮鄉僻壤,與那些鄉間少年雜處嬉鬧,恐怕日後的出息,也與他們無異。可現如今,你到了縣城,與吏子相處,以法吏為師,有了更多的見識,這就像從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樹一樣,你的前程,也當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著自己的腦袋笑道:“再說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聰慧,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何況你呢?”

    “仲兄這是在變著法子自誇啊。”驚大笑起來,但不知為何,對於未來的擔憂,卻減輕了許多。

    “你好自為之罷。”弟弟雖然年輕,卻是聰明人,黑夫也不多說,朝他揮了揮手,就徑自離開。

    眼看黑夫走遠,驚才收斂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雖然嘴上不說,但驚一直感激黑夫對他的一路指引。

    “弟當勤勉,絕不負仲兄厚望!”

    ……

    黑夫這邊,他剛離開學室,拐了個彎,就遇到一個騎著馬匆匆經過的人。那人一見他,就連忙停下馬來,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經曆過上次辦案的合作後,二人也成了朋友,關係很是不錯。

    “原來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請我去府上用饗?”

    這安圃家也是安陸縣閭右,家裏庖廚手藝不錯,黑夫去過一次後,一直念念不忘。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用饗吃酒!”

    安圃下了馬,一把拉過黑夫,壓低了聲音警告道:“黑夫,我聽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這可是苦差事,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feijer 發表於 2018-2-25 18:55
第111章 恨屋及烏       
       

    “要吾等護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帶回來的消息,在湖陽亭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什麼鳥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過更役麼?而且還因為在演兵中奪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東門豹聽說自己也在征發之列,當場就氣得哇哇大叫,換了往常,這個莽丈夫會欣然同行,可如今卻不一樣。

    他的妻子,已經懷胎六月!

    東門豹這半年來一改過去放假四處遊蕩戲耍的惡習,每逢休沐就往家裏跑。還得意洋洋地對眾人炫耀,說自己要得個兒子了,他可是掰著指頭計算著妻子的產期呢,如今縣尉官署一道命令,卻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豈能甘心?

    “這應該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嬰如此糾正道,但這讓東門豹更加絕望,更役隻是在本郡縣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計,頂多一個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發往邊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為期,若是遇上戰火連綿,甚至會持續更長時間。

    這意味著,北上服役的東門豹將錯過人生重要時刻——親手抱著初生的孩子,見證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續……

    “一年之後,吾子都能滿地亂爬了!”

    他氣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頭道:“黑夫,你就這麼應下來了?”

    黑夫自從回來以後,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還是一旁的利鹹站出來打圓場道:”亭長隸屬於縣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絕反對,那就是不從命,會被當場拿下治罪。求盜,對於此事,亭長也無可奈何啊。”

    利鹹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殘疾人)等情況可以免征。眾人卻不屬於以上情況,所以按理說,單獨征發他們中的一人或數人也沒問題。

    但詭異之處在於,除了黑夫、東門豹、利鹹外,小陶甚至是郵人季嬰也在征發之列。除了年邁的亭父和與黑夫關係一般的魚梁,湖陽亭眾人幾乎被抽調一空,這也太不尋常了吧?

    寧可讓湖陽亭治安癱瘓,也要讓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個人都能感受到縣左尉的深深怨念……

    這時候,黑夫站起身,對眾人道:“此事因我而起,縣左尉因為他侄兒前任亭長貞,和女婿賓百將之事,一直怨恨於我。右尉在時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調走,縣尉官署就成了鄖氏的一言堂,他便開始肆無忌憚了。”

    黑夫隻說對了一半,左尉鄖滿之所以如此急促地報複他,恰恰是出於對他的忌憚。黑夫過去一年間,連續立功升爵,這速度,已經讓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趕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將黑夫“處理”掉。

    他今日在縣城裏受了一肚子氣,此刻卻隻能繼續忍著,隻是表現得有些悲憤地說道:“我也曾在左尉麵前據理力爭,說湖陽亭可以沒有黑夫,卻不可無眾人,若是將亭部抽調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亂了!”

    “但左尉卻不聽,他反複隻有一句話。”

    黑夫看著眾人眼睛道:“若不從,則以抗命論處!”

    “真是豈有此理!”這下不僅是東門豹,連季嬰、小陶也憤怒起來了,這也太過不公了。

    等眾人罵夠了,黑夫才又道:“我聽說過一句俗語,愛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左尉是想報複我,才點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過去一年間與我關係親密,被外麵說成是我的親信,於是便被我連累了,黑夫慚愧。“

    說完,便朝著眾人重重一揖!

    黑夫這麼一說,反倒是剛才大發脾氣的東門豹先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還禮道:“方才是我一時憤然,口不擇言,此事與黑夫無關,全怨那左尉鄖滿,公報私仇!”

    他氣急敗壞之下,突然說道:“吾等也不能讓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話音剛末,眾人便大驚失色,黑夫更是斥責道:“萬萬不可!這是自尋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計!”

    要知道,在秦國,逃避徭役有兩種罪名,一種是“逋事”,就是拒絕去服徭役地點報到,官府對此的懲罰是,抓到以後鞭撻五十下。若是你出發了,但是因故遲到,處罰反而沒這麼重。

    第二種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糧食後,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這種情況更嚴重,抓到以後會被罰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這隻是服更役的處罰,若是服戍役還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軍事性質的征調,對戍卒的管理參照了軍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會被當做逃兵處死的……

    “去年在安陸縣,有個住在雲夢澤畔的蠻夷之民被征發去黔中郡戍邊,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來後,他狡辯說自己身為蠻夷,隻要每年交56錢的徭賦,便可免除更役。話雖如此,但戍役卻並未減免,於是他仍被判處腰斬……”

    黑夫說完此事後,盯著東門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僅連累吾等連坐,還會讓汝母、汝妻也受牽連。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變成小隸臣,一輩子因你而蒙羞!”

    東門豹冷汗直冒,隻好打消了這個逞一時之快的念頭,撓頭道:“那該怎麼辦?”

    “我去縣獄問過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雖然有些不合常理,但並未違背律令。所以無人能說他不是,吾等隻能從命。”

    “那豈不是太憋屈了!”東門豹咬牙切齒,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對眾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於身份爵位,無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後,結束服役歸來時,我黑夫定不再是區區小亭長,我要在疆場上立功獲爵,力爭地位比他鄖滿還高!到時候,定要讓鄖氏為今日蠻橫不公,付出代價!”

    ……

    黑夫的一席話,好歹穩定住了湖陽亭眾人的“軍心”,不管願不願意,眾人都開始積極為北上服戍役積極準備起來,或安頓家人,或采買些冬衣裝備。

    但當三天以後,黑夫在縣城拿到他們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單後,不由失聲罵了起來。

    “這左尉,真是不置我於死地不罷休啊!”

    卻見那片木牘上的人名、籍貫,大多數人,竟都是過去一年裏,被黑夫親手擒獲,淪為刑徒的!

    從去年那個誣告他和季嬰的商賈,到盜墓案裏的兩名盜墓賊,再到十多個來自盲山裏的裏民,舉目看去,木牘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現在是徹底明白了,為何尉史安圃會說他這次北上押送,會有性命之憂!
feijer 發表於 2018-2-27 23:46
第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開之時,雨流從濃重雲層間瓢潑而下,吞噬了世間所有的希望,也淹沒了戍卒刑徒們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張張黝黑的臉抬起頭來,他們張開嘴巴,喊出了絕望而悲憤的話……

    “失期,法皆斬……”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

    絕望逼迫他們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一群人鼓噪著,高呼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紛紛湧入亭舍之內,一腳踢開客舍房門。

    裏麵正熟睡著押送他們的秦吏,聽到聲響大吃一驚,抬起頭來,那張臉,不是黑夫還能是誰!?

    ……

    “居然做了這種夢,真是晦氣。”

    黑夫滿頭大汗醒來,發現自己的確身處一處陌生的客舍,待他推開房門,外麵的天氣寒冷而晴朗,空中隻飄著幾朵雲彩,哪來的瓢潑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陸縣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簷下熟睡,這群人衣著單薄,身上隨便蓋著點稻草禦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發抖……

    “亭長。”

    值夜的小陶見黑夫醒了,連忙過來結結巴巴地稟報:“昨……昨夜,平安,無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勵,與小陶一同值夜的利鹹,也紅著眼睛過來與黑夫打招呼。

    現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們離開安陸縣城的第三天。

    湖陽亭五人,需要將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數百裏外的南陽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達,這就是黑夫他們的任務。

    早在出發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裏,大半是被自己親手送進囹圄的:有去年參與誣告他的商賈鮑,有兩個盜若敖氏墓葬的盜墓賊,還有不少被連坐淪為刑徒的盲山裏裏民,與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縣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謂用心險惡。

    不過,左尉也不至於指望這些刑徒憤恨黑夫,如夢中那樣,群起作亂,將他殺了。

    現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國腹地,殺官造反的難度,著實不小。

    而且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著刑徒的標誌:木鉗。鉗上有麻繩,休憩時便拴上,將他們的手腕統統拴在一起,限製了活動。

    這是押送刑徒的標準配置,可不能指望這群勞改犯老老實實聽話。與之相反,亭卒們卻全副武裝,不僅人人帶劍、甲,還配備了兩架弩機。刑徒裏不太可能出現陳勝吳廣那樣的人物,奪劍將黑夫等人殺了……

    所以黑夫猜測,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這些與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們已經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為隸臣妾,光腳不怕穿鞋的,眾人已經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而且這大冬天的,千裏迢迢北上,實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對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滿畏懼。《楚辭》裏,楚人對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北有寒山,逴龍赩隻。天白顥顥,寒凝凝隻。”

    總之,在江漢之濱的人看來,冬天的北方,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這種對天氣、苦役的畏懼,隨時可能促使刑徒們抽空逃跑。

    秦國對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懲罰甚嚴,而對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應的懲罰。

    “死罪倒不至於,但我這亭長,也就做到頭了,若是逃走的是超過十個,甚至我自己都要淪為城旦。二三子作為一並押送者,也會受到懲處……”黑夫如此對眾人表明他們的處境。

    十多年後,那位沛縣的劉亭長,正是因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難逃懲處,索性心一橫,帶著剩下的人落草為寇……

    這麼一說,湖陽亭眾人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縣左尉真是陰險,這分明是借刀殺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將他們這一夥人治罪,統統趕出秦吏隊伍啊!

    所以眾人便聽從黑夫的安排,分為兩撥,在夜間時輪番守夜。

    黑夫在出發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沒敢合眼,一直守著火燎,盯著刑徒們的身影。

    就這樣,兩天沒閉眼的黑夫,第三天終於撐不住了,在抵達新市縣這座亭舍休憩時,就在舍內一覺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場噩夢外,一切如常。

    這時候,刑徒們也紛紛起床了,他們撥開身上的稻草,揉著酸痛的脖頸,看著蹲在地上,用柳樹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滿不善。黑夫知道,這三天來,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尋思著逃走。反正不跑,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黑夫可沒本事將這些絕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時倒也罷了,有繩索將所有人與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時卻是個大問題。

    雖然黑夫等五人的夥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糧,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卻得自帶。所以每個刑徒,都得挑著一石糧食,沒辦法將所有人拴在一起。

    萬一走在路上時,這50人相互使個眼色,轟然奔逃,光靠黑夫他們五個人,可抓不過來。

    所以在這座亭舍用過朝食後,黑夫便讓季嬰、利鹹將準備好的長長麻繩斬為數段,讓50名苦著臉的刑徒站出來。先挑一個與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個不認識的刑徒,每兩人一組,將麻繩各綁在他們的一隻腳上,打成死結……

    “兩人一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飯、如廁,都必須一起行動。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視為同犯,連坐治罪!”

    這樣一來,雖然讓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但走在路上時,也不怕他們突然逃跑。跑掉的人,多半會因為沒有默契,相互把對方絆倒,束手就擒。

    不僅如此,黑夫還將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也召集起來,給他們分配了任務。

    “汝等皆為士伍良民,家中有父母妻兒,應當知道,逃跑乏徭會有何下場……”

    “我也不會虧待二三子,會讓汝等一路上吃飽穿暖,能在屋舍中安睡。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行在路上時,每兩人看住十名刑徒,抵達南陽郡方城縣後,若刑徒無人逃跑,我會贈予汝等每人百錢,外加布履一雙……”

    此言一出,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出門服徭役,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到地方後,他們的履早就磨破了,黑夫承包了他們的鞋,讓很多人鬆了口氣。而那一百錢,也足夠置辦一件粗糙點的冬衣了。

    黑夫不缺錢,一年的亭長做下來,他因為屢次抓捕到賊人,得到了不少賞賜,加上家裏幾百畝地的收成,即便買了牛、馬,也還剩五千多。所以他這次出門,就把剩下的銅錢,統統換成了容易攜帶的金餅,大概十兩。

    他心裏打著算盤道:“若隻花一兩千錢,就讓這些戍卒幫我看住刑徒,那真是一場劃算的買賣。”

    雖然黑夫做了諸多安排,感覺萬無一失,但到了出發的第五天,他們途徑新市縣到鄀縣中間,一段長達數十裏的林木丘陵地帶夜宿時,逃跑還是發生了……

    “亭長,黑夫!大事不好了!”

    被值夜的季嬰、東門豹匆匆搖醒,黑夫趕到事發地點,看著地上被硬物磨斷的繩索,還有卸掉的兩個木鉗,黑夫麵色沉重。

    拿著名冊的利鹹清點了一下人數,稟報道:“是個做城旦的小賊,帶著一個盜墓賊,一起跑了!”

    質問了一旁的刑徒後,東門豹也滿頭大汗地稟報道:“那個小賊,好像會開鎖,幾下就解開了木鉗,我當時太困打了個盹,醒來後就……”

    “追!”

    黑夫瞪了東門豹和季嬰一眼,看著那對朝南方林子裏跑去的足跡,下令道:“一定要追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feijer 發表於 2018-2-27 23:47
第113章 不可千日防賊
        
       

    日上三竿時,黑夫坐在樹下,劍橫於膝上,雖然那些刑徒都被兩人一組綁在樹上,由戍卒幫忙看著,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的躁動不安……

    逃亡是會傳染的,在軍隊中,往往一個人做了逃兵,就會帶動整個什伍的人一齊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樣嗎,經常不出事則已,一旦有人逃脫,就會點燃其他人效仿的欲望,蜂擁竄走,攔都攔不住。

    所以這時候,黑夫決不能腦袋一熱,親自去追那兩個逃走的人,說不定那二人是抓回來了,這裏的人卻全跑沒了……

    他讓東門豹和利鹹二人騎著自己的棗紅馬,順著地上的足跡追過去。那兩個刑徒磨斷了拴手腕的繩子,卸下木鉗,但腳上打了死結的麻繩卻來不及解開,二人三足,跑不了多遠。

    而黑夫自己,則留在原地鎮場子,他吩咐小陶端著弩,爬到樹上坐著居高臨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剩下的刑徒。季嬰則去埋鍋造飯,讓戍卒們吃飽。

    過了一會,飯羹熟了,季嬰給黑夫端了一碗過來,他和東門豹值夜走失了刑徒,此刻十分慚愧,在黑夫麵前愧疚地說道:“都怪我不甚警惕,讓刑徒逃走。還有,若是當初我不選這條路,或許就不會出事……”

    在臨出發之前,黑夫和亭中眾人商議過,這次公差,他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其一是從安陸縣北上,到隨縣、唐縣,再穿過銅柏山,進入南陽郡地界,這條路距離方城縣六百五十裏。

    第二條道則更遠一些,從安陸縣西行,抵達新市縣,再穿過眼前這片丘陵樹林,到達鄀縣、鄢縣,北上到達南陽郡的新野、宛城,再到方城縣,一共八百裏。

    季嬰是郵人,作為唯一一個出過安陸縣的人,黑夫讓他來選路線。

    季嬰說第一條路雖然更近,但唐、隨二縣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來的,被稱之為“新地”,治安不太好,常有盜賊出沒。而且銅柏山地區山多林密,一個不注意就會出事,所以還是走西線更好些。雖然要多走幾天,但一路上都是城鎮、亭舍,安全有保障,唯一有危險的,就是新市縣與鄀縣之間這片人煙罕至的林子了。

    不曾想,果然還是在這裏出了事。

    黑夫也沒有太過責怪季嬰,連續走了幾天,大家都很疲乏,一時走神實屬難免。

    “路是吾等一起選的,說不定走了北線,逃走的人還更多,我相信阿豹和利鹹,能將亡人擒回來!”

    他和利鹹、東門豹二人約好了,若是天黑前沒有找到人,他們就必須回來……

    如今才是正午,還有幾個時辰好等。

    黑夫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緊張,於是吃完飯後,便故作輕鬆,讓季嬰找水磨墨,他則取出筆和一麵空白簡牘,在上麵寫起字來……

    他寫的是“亡人簡”,亭長有責任記下逃跑者的特征:“亡者曰繚,因盜竊罪耐為城旦,年可二十五歲,身長可六尺八寸,麵赤色,多發,無須,衣褐色絡袍一,白色單衣一,負米一石……”

    此外還有與繚一起跑掉的盜墓賊,也得記述下來。若是黑夫今日內無法將他們抓回來,就隻能在下一個亭舍,將這份文書交給本地亭長。請當地的民警同誌發布通緝令,按照逃亡刑徒的體貌特征,代為抓捕——在湖陽亭做亭長時,黑夫也接手過一次類似的活。

    一旦他交出亡人簡,就相當於承認自己放跑了刑徒,不管事後逃亡者是否被擒獲,黑夫都要受責。每跑一人,他就要被罰款二甲,相當於兩千多錢。但若是不交,到了地方一清點人數,要受的責罰更重。

    所以押送徭役,真的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難怪左尉指定黑夫來做這事。

    當然,秦律也沒有將人一棍子打死,“將司人而亡,能自捕及親所知為捕,除無罪……”這意思是,若是黑夫自己,或他的親友能留下來,和當地片警一起抓獲逃亡者,就可以算他無罪!

    未雨綢繆寫完“亡人簡”後,黑夫記起這茬來,便想道:“十多年後,劉邦也麵臨與我同樣的抉擇吧,他或許是因為一路跑的人太多,就算發動全沛縣的夥伴兄弟,也沒辦法將這些人一一抓回來,所以才選擇了落草為寇。”

    但劉邦的選擇,黑夫可學不來。

    且不說現在是秦國一統天下大勢所趨的年頭,始皇帝正值壯年,還能活十多載,任何人在這時候造反,都是自尋死路。就說劉邦可是能眼睜睜看著老父親將被烹死,還笑著說“幸分我一杯羹”的淡定人,落草以後,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無動於衷。

    黑夫不一樣,黑夫顧家,家裏的母親、兄弟、侄兒侄女,都是他的羈絆,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不可因自己一時畏懼懲罰,就置他們於不顧。

    時間慢慢過去,除了空中時不時發出的鳥鳴外,四周一片寂寥,氣氛格外壓抑。隨著太陽一點點往西方偏斜,林子漸漸暗了下來,季嬰開始緊張地來回踱步,小陶也在樹上心神不安,至於那些刑徒,更是越發躁動,負責看押他們的戍卒也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阿豹之妻懷胎七月,他之前就有過逃亡的想法,會不會……”季嬰心悸到極致,竟開始胡亂猜想了。

    黑夫瞪了他一眼:“阿豹素來最講義氣,會是那樣的人麼?”

    季嬰一愣,羞愧地搖了搖頭:“不是,是我瞎猜了。”

    他走近對黑夫低聲道:“黑夫兄弟,若是這次人抓不回來,需要貲四甲,我可以出一半的錢……”

    黑夫笑了笑:“我知道上個月你才在裏中說了一門親事,定下明年成婚,提親花銷不少,兩千多錢,這可是你所有積蓄了。”

    季嬰嘟囔道:“我季嬰也不是無義之人,既然沒本事抓人,就隻能出錢了……再說了,錢沒了,跟著黑夫兄弟還能再掙。”

    他倒是想的清楚,不過就在這時,路的另一頭,卻傳來了一陣喧囂馬鳴!

    “是……是求盜他們,回來了!”

    在樹上的小陶大聲喊了起來,話音剛末,利鹹便騎馬吆喝著衝了過來,一直騎到黑夫麵前,才躍下馬來,拱手道:“亭長,吾等幸不辱命!”

    黑夫露出了笑,他看見棗紅馬上,還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利鹹將他一推,重重落在刑徒們麵前……

    卻見那人已經死透了,渾身都是幹涸的血漬,背部有一個被劍戳穿的傷口,幾乎透胸而出。

    眾刑徒駭然,這人,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盜墓賊!

    “哈哈哈,吾等回來了!”

    東門豹張狂的大笑也如約而至,卻見他腰上,也別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是黑夫寫在“亡人簡”上“麵赤色,多發,無須”的小賊繚,沒了身子的頭顱雙目圓瞪,死的很不甘心。

    東門豹學著利鹹,也將人頭拋在刑徒們麵前,一雙凶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這二人真是好膽,竟乘著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夠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沒有武力反抗的情況下,隻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帶上了軍事性質,黑夫相當於是他們的上級長官。在軍隊裏,上級享有不經過司法審判,就直接下令誅殺士兵的權力!黑夫也有權將違命逃亡的刑徒視為逃兵,將其殺死。

    “今亡亦死”,並不是說說而已。

    抵達下一個亭舍後,黑夫將死去的刑徒,連同事情經過寫成爰書,交給當地亭長,請其代替自己向安陸縣傳信,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這場事件後,眾刑徒被殺雞儆猴嚇到了,沒有再發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鄀縣,至此,路程已經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卻依然沒有放下心來,俗話說得好,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人的精力有限,何況是被動應付,更耗費精力。接下來還有二十天路程,總會有疏忽的時候,下一次,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能將人捕殺。

    所以黑夫琢磨著,得想個辦法,讓刑徒們安分下來。

    在從安陸縣出發時,黑夫曾對刑徒們苦口婆心地說,這次北上服役,是他們一次贖罪的機會,秦律規定,隻要隸臣妾、城旦舂在戰場上立功,就能用一級爵位讓自己恢複自由身。同理,爵位還能為親人贖身,父母要兩級爵位,妻、子隻需要一級……

    然而,刑徒們隻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黑夫,還有人小聲嘀咕說,自己做的,多半是運送糧食、填溝壑之事,哪有什麼功勞可立?而且黑夫作為親手將他們送入監牢的人,說出的話更沒人信。

    所以,像過去對付良民士伍一樣,用“秦律的威嚴”進行威懾,是行不通的。

    思來想去後,黑夫總算想出了一個主意。

    在鄀縣休整時,他找到了戍卒裏,一個沒有結發髻,披散著頭發,麵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尋到他時,此人正坐在一塊石板上,胡亂撥弄著一些蓍草,時而抬頭看看太陽,閉著眼睛念念有詞,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麼?”

    聽到黑夫喊,卜乘連忙將地上的蓍草撥亂,起身笑著拱手道:“亭長,我在按照《日書》,算明天的陰晴呢。”

    “這一路上來,你算的陰晴倒還算準確,連眾刑徒都信以為真,覺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們還算和藹,卻也清楚,這卜乘與其說是算的,還不如說是看著雲彩猜出來的。

    他問道:“我聽季嬰說,你在溳水鄉,是小有名氣的占卜者,家傳《日書》。”

    “鄉人謬讚,鄉人謬讚。”鄉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齊方士,這些人幫人看宅、算日子,或者為人辦喪事混口飯吃,所以卜乘穿著粗麻布衣,點頭哈腰,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更何況在秦國,就算是卜者,也一樣逃不過服役,當官吏站在他麵前時,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樣緊張。

    “別怕。”黑夫笑嗬嗬地說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平日裏占卜一次,要多少錢?”

    卜乘有些糾結,又不清楚黑夫亭長的打算,半響才舉起一個指頭道:“士伍占卜,十錢……官吏占卜,五錢。”

    還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錢?那若是我願意出三百錢,請你占一次卜呢?”

    一邊說,黑夫一邊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開一看,竟是亮燦燦的秦半兩,這民間卜者頓時兩眼發光……

    黑夫也是無可奈何,既然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嚇之……

    那麼,就隻能借鬼神之言駭之!
feijer 發表於 2018-2-27 23:48
第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縣城外的一處亭舍,當眾刑徒悶悶不樂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時,乘著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們又開始輕聲議論起來了。

    “不知何時才是逃亡之機……”

    “亭長蠻橫,亭卒凶惡,恐捕而殺之……”

    “天氣日漸寒冷,吾等隻著褐衣,再往北,怕是會凍死,亭長亭卒之惡,與寒冬相比如何?”

    “我聽聞鄢縣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滄浪水,到時候會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雙手又被縛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們暗地議論時,樹後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嚇了他們一大跳!萬一他們的話被告發,少不了一頓鞭笞。

    來者正是披散著頭發的卜乘,卜乘擺了擺手,讓眾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聽到的話,我絕不會說出去。”

    一邊說,卜乘還走到眾人中間,和他們閑聊了幾乎,讓眾人放下提防後,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議論殆盡,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眾人麵麵相覷,的確,他們還沒有把事情向鬼神卜問過呢,難道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敗的原因?

    於是便有機靈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聞卜乘乃溳水鄉日者,世代為卜,可否能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著稀疏的胡須道:“一人一錢,我便為汝等占卜。”

    雖然眾人是刑徒,但也有點私人財產,一人一錢是拿得出來的,卜乘收完錢後,便將懷裏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擺出了十二根……

    “我當以《日書》建除十二神,為二三子卜問於鬼。”

    所謂《日書》,說白了,就是這時代的皇曆,裏麵盡是算卦、風水、陰陽、相麵等封建迷信內容,卻被大多數人深信不疑。

    多年後秦國開始言論管製,焚盡詩書和民間藏書,可《日書》卻幸免於難,因為秦國百姓已經到了生活沒有日書,就過不下去的程度。

    《日書》將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類,即“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叫做“建除十二神”。這十二神與十二月份相聯係,再與當時用來紀日的十二地支相結合,就可以精確地告訴你,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從而趨利避害。

    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名軍官,翻開《日書》一看,發現今天的日子對應的地方寫著“利野戰,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趕緊抖擻精神準備戰鬥,期盼著在今天的野戰中一舉俘獲敵國的首領,然後封官加爵衣錦還鄉。

    如果你是一名農夫,看到《日書》上說“禾忌日,稷龍寅。秫醜、稻亥、麥子……”,這是說凡逢“寅”日忌種小米,“醜”日忌種高粱、“亥”日忌種水稻、“子”日忌種麥子……於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種麥子,種小米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這可跟你的官運息息相關。因為《日書》上說,逢“子”日去見領導彙報工作,如果早晨去他會認真聽你講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會聽了,而如果黃昏時分去,領導一定會讓你再去一趟。“醜”日早晨去見領導,他會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會得到他的讚揚……

    出行的忌諱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門向東走會有殞命之災,而向東南走會與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樣不祥,至於是何種不祥,《日書》沒有明示,那就隻有聽天由命了。

    總之,婚嫁、生子、喪葬、農作、出行,《日書》對於百姓生活的指導與預言,幾乎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對於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國民眾來說,每天清晨睜開眼不看一眼《日書》,真可謂舉步維艱、手足無措……

    然而,秦國民間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並不是人人識字,所以就專門產生了一個為人看《日書》算卜的行業,可以叫做卜者,也可以稱之為”日者“,史記裏還專門為這群人作了個《日者列傳》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陸縣的民間日者。

    對於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對於迷信的刑徒戍卒來說,這位能背出大半《日書》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夠幫助他們,和神秘莫測的鬼神溝通,好看清未來的吉凶……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書》十二建除卜算時,刑徒們都緘默其口,仿佛在麵對一件嚴肅的事。

    算了一會,卜乘原本還算輕鬆的臉,變得極其凝重,不住地搖頭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們頓時緊張了起來,問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滿頭大汗地起身,驚恐地指著刑徒們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書上的數術,整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會遇上不詳!我又為二三子詳細卜問過鬼,鬼說……”

    “鬼說什麼?”刑徒們緊張兮兮。

    “鬼說,千萬不要試圖逃亡,否則就會死於非命,身首異處,家人受罰!”

    “啊!”刑徒們被嚇得麵如土色,說來奇怪,用律令威脅他們時,他們司空見慣,但將相同的話說成是鬼神之言,這群人卻信之不疑。

    即便有幾個心存疑慮的,也不敢公然質疑日者的卜算結果。

    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開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則在屋舍後麵遠遠看著這一幕。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刑徒對《日書》的篤信,似乎顯得有些荒誕無稽。但想一想後世兩千多年後,不少人依然要靠著祖輩傳下來的皇曆,來選房看風水,婚嫁擇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們到達鄢縣時,黑夫亭長又突然宣布,眾人就要離開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錢來買魚,犒勞眾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湯,人人有份。”

    聽聞此言,眾人自然是欣喜不已,於是就拿著黑夫的錢,在鄢縣集市買了幾十斤魚回來,大夥兒一起動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開最大那條草魚魚腹時,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什麼?”

    戍卒刑徒們聞訊,紛紛圍了過來,卻見那戍卒從魚腹裏,居然取出了一小塊木牘,清洗去上麵的魚血一看,上麵居然還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們大多不識字,麵麵相覷之時,卜乘也擠了進來,拿在手裏念道:“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連忙將這木牘高舉起來道:“這是鬼神藏書於魚腹,傳訊於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當謹記!”

    “鬼神之意!”

    刑徒們想到在鄀縣時,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魚腹藏書,仿佛相互應驗一般,一時間惶恐不安,除了個別不信邪的外,大多數刑徒都對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魚湯後,刑徒們休憩時不再竊竊私語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熱切地討論起魚腹藏書裏的後半句話。

    “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們將目光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黑夫,這時候,刑徒們又開始記起黑夫上任後,連續立功得爵的經曆了,或許謹遵這位亭長的命令,真的能活下來,甚至立功贖罪?

    ……

    “多虧了卜乘相助,刑徒們果然老實下來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約定,事成之後,黑夫將剩下的百五十錢在暗處交給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萬謝,這麼多錢,夠他買一身厚實衣服,好熬過這個艱難的冬日了。

    同時卜乘又討好地說道:”亭長,小人不僅會背日書,算吉凶,還會相麵,亭長是否也要試試?“

    黑夫笑了:“要多少錢?”

    “這次不用錢,不用錢。”

    “好啊。”黑夫點了點頭,把臉轉向卜乘:“你便替我隨便看看。”

    雖然,他對相麵之術是半點不信。

    卜乘仔細看了黑夫的麵相一會,口中嘖嘖稱奇。

    “亭長額頭寬,是個有聰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個有福之人,一對虎目有神,威嚴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長日後定然仕途順利,十年之後,或可為……”

    “哦,十年之後,我會當上什麼官?”

    卜乘本想說縣令、縣尉,但話到嘴邊,看著黑夫的神情,又縮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後,當為一郡守!”

    “郡守?”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卜乘,你倒是說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確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誌也!”

    然而黑夫眼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對卜者的恭維話,他並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離去後,便腹誹道:“這黑夫亭長,我隻是隨口一說,他居然應下了,區區亭長,卻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罷!”

    ……

    黑夫並不知道,就在他山寨十多年後那樁“魚腹丹書”時,遠在鄢城東北方數百裏外,已被秦軍占領的楚國上蔡郡陽城縣,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為避戰火波及,跟隨族人背井離鄉,向淮北遷徙的陳氏庶孽子弟,突然毫無征兆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頭望著愈來愈遠的故裏,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褐衣,眼中滿是憂慮。

    他隻是陳氏的旁支庶孽,與仆役無異,到了淮北後,甚至不知道要靠什麼維持生計。

    “鴻鵠南飛,終有歸期,隻是不知陳勝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回陽城來?”
feijer 發表於 2018-2-27 23:50
第115章 在鄢
        
       

    在鄢縣停留的這半日裏,黑夫不僅通過“魚腹丹書”讓一心想逃亡的刑徒們安分了下來,還抽空進了趟縣城,打算拜見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陸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經是鄢縣右尉了。

    鄢縣的格局與安陸縣城差不多,隻是麵積大了三倍不止,畢竟這裏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國的陪都。江漢地區一直都是鄢、郢並稱,鄢縣右尉,隻比江陵縣尉低一點,杜弦從安陸縣調到這裏,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縣的縣尉官署也比安陸的高大了不少,黑夫來到這裏道明來意後,被門口的守卒詢問了一番,通報之後,說縣尉正在辦公,讓他在門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沒冷落他這個老下屬,還專門讓一名尉史出來陪坐。

    “杜君時常提及黑夫亭長,說在安陸縣任上時,全縣亭長中,當數你最為幹練。”

    尉史名為共師,出身當地的羋姓共氏,不過卻沒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藹地與黑夫攀談,還不時誇他幾句。

    “這是杜君謬讚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長,都靠了杜君賞識。在杜君任上最後一次擒賊裏,還失手將賊人放跑,至今慚愧不已,豈敢稱幹練之名?幸而未曾影響杜君勞績風評,不然黑夫百死莫贖。”

    二人一個吹噓,一個謙虛,過了一會,杜弦終於有了空閑,共師才領著黑夫入內拜見。

    黑夫剛進門就下拜道:“不曾想,這麼快便能與右尉相見,下吏真是欣喜萬分。”

    “黑夫快快起來。”杜弦臉上也是笑吟吟的,隻是比在安陸時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後,他才感慨道:

    “來鄢縣月餘,才深感沒有黑夫這樣的得力屬下,做縣尉著實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縣難治,雖然逃人盜賊沒有安陸多,但這裏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國貴族後裔,所以對律令的貫徹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陸更強,他的命令,有時候都很難執行下去。

    而後,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說,雖然在別人看來,他在安陸時最信任的是陳百將,可最倚重的,其實還是黑夫。他的升職,跟黑夫連續破獲的盜墓、掠賣人兩起大案不無關係。

    而第三起殺人案雖然沒有破獲,但因為黑夫故意隱瞞了鍾離昧是楚國間諜的事實,沒有引起郡上的足夠重視,再加上那時候已經過了升遷考績時間,也未影響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頷首,心裏卻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氣氣地見麵,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閉門羹了……”

    當聽說黑夫是被縣左尉鄖滿指派來跑這趟苦差的,杜弦便陰著臉一拍案道:“公報私仇,這鄖滿真是可惡,我一定要向郡尉參劾他!”

    隨即他又關切地問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處置的。

    黑夫也不必隱晦,便將“魚腹丹書”騙取刑徒安分之事說了出來,聽得杜弦哈哈大笑,說也就黑夫能想出來這種點子,秦律雖嚴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處理律令不能解決的問題,是值得讚賞的。

    “雖然刑徒是安分下來了,但此去南陽,路途尚遠,再加上天寒地凍,還得多小心為妙。”

    一邊說著,杜弦還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讓人取來木牘,寫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戰於淮陽,糧草運輸乏人。故而不隻南郡,漢中郡、南陽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陽郡方城縣集合,再由南陽郡郡守、方城縣尉一同率領。我在南陽郡任職過,與方城縣尉有舊,這封書信,或可惜助你抵達軍中後,得個好差事。”

    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過來一瞧,卻見那木牘上寫著黑夫精通兵事,擅長練兵雲雲,還蓋了杜弦的私印。

    他連忙稱謝,雖然秦國很大程度上杜絕了山頭主義,但卻無法杜絕人情,有人推薦和沒人推薦,境遇可能天差地別,這份木牘,算是黑夫北上後的敲門磚!

    說話間,杜弦的公務又來了,鄢縣的戶口也比安陸多了兩倍,相應的,要忙的事也無形中多出來許多,杜弦便讓共師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縣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將北上服役,共師,你帶著黑夫過去,將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個照應……”

    ……

    黑夫隨共師出了官寺,二人騎著馬往城門走去時,他的目光卻被一旁的城牆吸引了。

    為節省人工、材料,秦國很多縣城的“官寺”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這樣,利用原先已有的城牆,隻需要再分別向外引出兩道牆垣,就能把“官寺”包在裏麵了。

    鄢縣的“官寺”就在城之東北角,但黑夫注意到,這裏的城牆,比邊上的要嶄新許多,放目望去,足足數百步內,土牆的顏色都與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壘起來的黃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樣,是褚紅色的舊牆。

    他指著那段明顯新修的城牆道:“這莫非便是當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師表情卻有些複雜:“不錯,這就是當年武安君伐楚時水攻鄢城,浸泡衝潰的那段城牆。”

    這件事黑夫早有耳聞,據說五十多年前,南郡還是楚國的王畿地區,核心腹地,沒有任何人會想到,這裏會在一年之內忽然被秦國占領……

    創造這個軍事奇跡的,就是武安君白起,當時秦楚大戰,白起卻隻帶著數萬之眾,沿漢江東下,出敵不意突入楚境。

    當時的情況是,秦軍孤軍深入,隻能因糧於敵。而楚軍本土作戰,號稱持戟百萬,支援源源不斷。

    但秦人拆除橋梁,燒毀船隻,自斷歸路,以示決一死戰的信心。而楚軍因在本土作戰而有後顧之憂,貴族貪生怕死,將士隻關心自己的家庭,沒有鬥誌,竟無法抵擋秦國銳士的猛攻,故節節敗退。

    在司馬錯偏師的配合下,白起帶領數萬秦軍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當時楚國別都鄢城。

    鄢城是拱衛郢都的軍事重鎮,楚人早已集結重兵在此,企圖阻止秦軍南下。

    白起則利用夷水從西山長穀奔出,流向東南的有利條件,在鄢城西邊百裏處築堤蓄水,並修長渠直達鄢城,然後開渠灌城,鄢城的東北角在河水衝擊浸泡下,不久就破損,大水入城,遂為深淵……

    “那一戰之後,整個南郡就歸屬秦國了。”

    共師笑道:“武安君至今餘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嬰孩止啼……”

    “餘威?我看是餘臭吧!”

    這時候,一個年輕人雙手抱懷,恰好站在城牆邊上,聽聞共師此言,不僅勃然大怒,立刻過來拉住共師的馬,仰頭對他小聲說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當年水潰城東北角,鄢城軍民隨水流死者,十數萬人!城東皆臭!我羋姓共氏也在那一仗裏,幾乎舉族死絕!”

    “住口!我當然記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輕人口不擇言,共師勃然變色,壓低了聲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頭,看到黑夫還在後麵,偏頭看著城牆,仿佛沒聽到二人對話一般,這才鬆了口氣,瞪了年輕人一眼,轉而對黑夫喊道:“黑夫亭長,這是我侄兒共敖,十月份時剛做了個小小求盜,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這一路上,還望亭長多照應他!”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6:53
第116章 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
       

    共師猜錯了,很不巧,他們叔侄倆的對話,黑夫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黑夫卻沒有去舉報的打算,因為這時候可不是“焚書”事件後加強了言論管製的秦朝,對民間議論還算寬鬆,隻要不是公然叫囂造反,或者同情刺殺大王的刺客,基本不會掉腦袋。

    共敖怒罵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對家族被戰爭殃及,幾乎死絕憤憤不平,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算是“非所宜言”罪,罰點款就算完事,頂多會讓共敖丟了求盜的位置。

    所以也沒必要為這件對自己無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個仇家。

    故而黑夫幹脆故意偏頭看著城牆,假裝沒聽到,省得麻煩。

    共師似乎是對黑夫年紀輕輕就靠自己升爵當上亭長十分讚賞,有些看好他,便說共敖才剛滿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後輩,希望北上途中,請黑夫多關照。

    那共敖卻是滿臉不服,嘀咕道:“一個連氏都沒有的黔首,也能關照得了我?”

    “你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師怒斥道:“黑夫亭長可是簪嫋,不比你高?”

    共敖隻是個小公士,在實打實的爵位麵前,隻好乖乖閉了嘴,不情願地朝黑夫見禮。現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職來決定。

    說起來,他們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許是這種製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據說白起是楚國白公勝的後代,又叫公孫起,但他年輕時候,已經淪落到豎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國,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叛徒子孫,一輩子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但在秦國,白起卻從一介兵伍斬首立功,慢慢成了軍吏,又靠著穰侯魏冉的提攜,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

    秦楚之間,白起毫不猶豫地選擇秦。

    經過這場插曲之後,黑夫回到了亭舍處,和眾人說了他們會與鄢縣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眾人聞言,紛紛鬆了口氣,這就意味著,自己不必單獨承擔刑徒逃跑的風險了。

    是夜,黑夫看著夜色中黑乎乎的鄢縣城牆,若有所思:“其實共敖說的沒錯,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餘威,還有當地人對秦的恨意……”

    鄢郢之戰,從軍事角度來看,是一場漂亮的破國之戰,白起的大膽和軍事才能得到了完美體現。可和白起指揮所有戰例一樣,這場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戰,十數萬人葬身魚腹,因為屍體太多,滿城皆臭,至今城東的陂池仍被稱之為”臭池“。對那場戰爭的記憶也口口相傳,讓共敖這樣的年輕人記憶猶新。

    同樣,郢都之戰裏,又有許多楚人死於非命。

    所以在戰後,鄢、江陵兩地活下來的,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秦國有仇,雖然經過五十年的統治,還從秦地遷了不少人過來,但當地人對秦國統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觀。

    黑夫這下算是明白,為何見麵時杜弦屢屢感慨說“鄢地難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備警,除了雲夢澤的盜賊作祟外,也因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穩。

    反倒是在秦楚戰爭裏,沒有遭到太大破壞的安陸等縣,秦國的統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對於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國封君還是秦國官吏,給誰交稅不是交?在這個複仇比天大的年代,家裏有沒有人被秦軍砍腦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人對秦國的立場。

    “已經立為郡縣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剛被征服不久的韓、趙、燕等地,對秦的仇視豈不是更嚴重?”

    尤其是趙地,長平之戰留下的傷痕還未痊愈,在邯鄲淪亡遭到屠殺後,恐怕又要加一道新傷。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難統治,兩國王室走保代郡、遼東,仍在負隅頑抗。而韓地新鄭,也於九月份爆發了一場反叛,聽說才剛剛平息,潁川郡仍然有些混亂……

    “時代大勢之下,暗潮依然湧動不止啊。”如此想著,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

    等黑夫他們離開鄢城時,便和鄢縣左尉率領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縣征發的人,戍卒多於刑徒,城旦隸臣逃亡的機會大大降低,有了他們幫忙照應,再加上黑夫讓卜乘搞迷信騙得安陸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輕鬆多了。

    冬至日這天,一行數百人抵達了滄浪水。

    嶓塚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這裏就是南郡和南陽郡的分界……

    作為漢水的支流,滄浪水並不寬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衝刷而下,滄浪水就會變得渾濁的紅褐色。

    但此時是冬季,滄浪水是淡綠清澈的,晨霧擴散在江麵上,輕若蛛網。水麵上有幾艘渡船,緩緩穿過淡淡的薄霧朝他們駛來,船夫還唱著數百年前,孔子途徑此地時聽到的那首歌謠……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並肩站立的憤青共敖聽到後,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此水甚渾,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纓就好了。”

    一旁的東門豹季嬰是沒文化的外地人,聽不懂隱喻,有些糊塗地說道:“此水甚清,不渾啊。”

    黑夫則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水清還是水渾,在不同階級的人眼中,是大為不同的。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這固然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時代麵前,管你是什麼階層、地位,個人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獨善其身?在秦王掃六合的戰國末世,並不存在。

    你隻能選擇做螳臂當車的頑石,被名為“統一”的驚濤駭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選擇做風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順勢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機扶搖直上!

    雖然共敖對家族舊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還是選擇了後者,不然共師也不會那麼謹慎地與人交往,還讓共敖做求盜,混入體製內。仇恨歸仇恨,生存歸生存,家族想要延續,那就必須向現實低頭。

    至於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經曆,讓他在此時此刻,不必做選擇。

    “統一乃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懷著這樣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滄浪水的船隻,船隻北航,載他離開南郡,進入南陽,離平靜的故鄉越來越遠,卻離戰爭的鼓點聲越來越近……

    ……

    就在黑夫他們在滄浪水瑟瑟寒風中等待船隻靠岸時,遠在東北方數百裏外的陳郢(淮陽),鴻溝的終點,兩位秦軍大將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著。

    二將並肩站立在沉重的駟馬戎車上,其鎧甲製作精致,色彩豔麗:褐黑色的甲胄,朱紅色的綴帶,甲衣周圍的花邊,在白色的底上繪著絢麗的獸紋。前胸及後背、雙肩,還有幾朵彩色花結,仿佛後世的勳章,顯示了他們不同的等級爵位。

    個高魁梧,戴燕尾長冠者,留八字胡,年紀三十有餘的將軍,甲上綴有有十五個結,這意味著,他的爵位是第15級的“少上造”!

    個矮粗壯,頭戴箸冠,留斑白絡腮胡,年過四旬者,甲上綴有十四個花結,這是第13級爵位“中更”的標誌。

    他們的背後,則是全副武裝的數萬秦軍,黑壓壓的,將整個陳郢圍得水泄不通。但人數雖眾,卻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將軍的號令……

    等待的時間長了,不單兵士疲乏,連戎車的駟馬也不耐煩了,馬蹄不安地踩踏地麵,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車欄上,焦躁地看著陳郢大門,上麵傷痕累累,卻關閉得嚴絲合縫,便忍不住對身側的主將說道:“小王將軍,昌平君,已經進入城一個時辰了!”

    習慣被人稱作“小王將軍”的少上造王賁聞言,對追隨父親南征北戰的宿將羌瘣說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聲道:“昌平君再怎麼說,也是楚國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賁笑了笑,說道:“昭王三十六年時(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於鹹陽,其父是當時在秦國為質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載。後來考烈王被黃歇送回楚國,昌平君卻被華陽太後留了下來,在宮中與大王朝夕相伴,名為表叔,實為兄弟。”

    “今王九年時,大王親政,嫪毐作亂於鹹陽,王令昌平君討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繼任為相,他作為秦國丞相,一當就是十一年,期間兢兢業業,助大王滅韓破趙,功不可沒……”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麼。”在羌瘣等人看來,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標誌。

    “雖然去歲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於他,命其乘坐王者車駕,巡視東方郡縣。期間還平定新鄭之亂,殺韓王安。“

    王賁舉起馬鞭,指著陳郢的城門道:”如今,昌平君來到前線,為免城內生靈塗炭,為免攻城傷亡慘重,又入城勸降陳郢楚將。你說的沒錯,他是楚國公子不假,身上流著羋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這四十五年來,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國,從未踏入楚境半步。難道他才入楚城一個時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說了,大王在詔書裏下令,讓昌平君入陳郢勸降,又何嚐不是對他的一次考驗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間,昌平君會做何選擇……

    王賁當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這些楚人一樣,選擇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顧慮自己,也得考慮長公子啊……”

    遠在鹹陽的長公子扶蘇,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雖然扶蘇年紀才十歲,卻已十分聰慧賢明,有仁君之狀。昌平君的抉擇,不但關乎他自己,也關係到扶蘇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罷,王賁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會如此糊塗,吾等既然與他約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軍繼續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隻好應諾,但心裏卻暗道,相比於老王將軍的奇正並用,這小王將軍行事,還是太正了點……

    好在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又過了一個時辰,就在約定時間將至時,陳郢的城門,終於緩緩打開了!

    一位長冠錦衣,長須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車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馬車一直駛到秦國大軍麵前,昌平君才將擎在手中,那麵鮮紅如火的楚國鳳鳥大旗,擲到了陣前泥沙裏,同時揮臂高呼道:

    “陳郢,降矣!”

    “秦國萬勝!”數萬秦卒舉起兵器,發出了歡呼!震得陳郢城頭的瓦片都在顫抖!

    “如何?”

    在喧囂的歡呼聲中,王賁目視羌瘣,大笑了起來:“看來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間,做出了選擇!”

    說完,王賁不再看著眼前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過頭,將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鴻溝的另一頭!

    那裏,有一座更加富麗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著王賁。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滅國隳城的功業!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親那樣的赫赫威名!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6:56
第117章 大時代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

    方城縣郊外,站在雪將化盡的草地上,黑夫將一石二鬥的硬弓拉成滿月狀,箭矢對準天上北歸的雁群。瞄了幾個呼吸後,手一鬆,箭矢離弦而去!

    雖然他架勢已經擺得十足,但準頭卻差了十萬八千裏,連根雁毛都沒射下來……

    “哈哈哈,黑夫亭長的射術,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還是算了罷。”

    一旁的共敖發出了嘲笑,不過他自己開弓朝大雁射去時,也同樣落空。二人在這糾結大雁,一無所獲,反倒是小陶和東門豹已經拎著兩隻綠頭野鴨回來了。

    黑夫他們早在臘月初時,就抵達了南陽郡方城縣,今年天氣不太好,整個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來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並不是一座城,而是“長城”。早在春秋時期,楚國為了防備諸夏的戰車長驅南下,就在南陽盆地周邊的崇山峻嶺上修築了眾多以方形城寨為主,具有防禦功能的險塞,稱之為方城。到了戰國,又將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牆垣連起來,就形成了綿延三百餘裏的楚長城,它像一個“門”字,拱衛著楚國北境。

    方城縣,正是這道方形長城的東口。

    可自從南陽郡被秦國奪取以後,方城就變成了秦軍出擊楚國的前哨,這次向東進攻陳蔡,大軍就是從方城縣出發的。去年伐楚大軍在此駐紮留下的營壘,就成了後續抵達的刑徒戍卒現成的窩棚。

    因為雨雪不止,黑夫他們的就地駐紮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反正閑著也閑著,黑夫便與手下們繼續拿起兵器練習。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導下得到了補強。不過僅能做到十餘步內箭無虛發,再遠就會有失準頭,至於射雁之類的高難度操作,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鄢縣的求盜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們旁邊,雖然共敖那張嘴有些缺德,時不時還陰陽怪氣地說些諷刺秦國官府的怪話,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鄉,平日裏沒少往來。還不時約著一起離開營地射鳥,改善戍卒夥食。

    等眾人回到駐紮的牆垣附近時,季嬰和卜乘已經蹲在土灶旁燒好了水,眾人齊心協力為野物拔毛的時候,去縣城裏買鹽的利鹹也回來了,還告訴了黑夫一個消息。

    “亭長,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問了問,說是從漢中郡南鄭來的。”

    黑夫聽後,若有所思。

    “南鄭距離這可夠遠,連南鄭戍卒都到了,這大概是最後一批了吧。”

    這一個多月時間裏,戍卒刑徒們為避風雪,在這裏無所事事,可天下卻發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時候,被秦軍圍困已久的陳郢投降了秦國。據說是秦國前任丞相昌平君勸降的,可惜黑夫的曆史是半吊子,知道幾個楚漢相爭的曆史名人,但秦始皇時的丞相,他就知道一個呂不韋,一個李斯。這昌平君熊啟之名,實在是聞所未聞,更不知道他與秦楚兩國王室的複雜關係。

    陳郢作為楚國陪都,北方重鎮,失陷之後,已經被秦軍打怕的了楚王頓成驚弓之鳥,不顧國內主戰派項燕等人反對,與秦國草草議和。

    弑君篡位後,還沒穩定內部的楚王負芻答應割讓陳郢、上蔡,還有大江以南的青陽以西地區給秦國,以此換取和平。

    當秦楚停戰的消息傳來後,安陸縣戍卒都很開心,他們就是因這場戰爭被征召的,如今戰事已畢,想來眾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還好,雖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卻也見識了像南郡宛城那樣的大城市,覺得不虛此行。唯獨一貫好戰的東門豹急不可耐,算起來,他妻子已經快到產期了,東門豹急著回家抱兒子呢……

    但黑夫卻給眾人潑了一瓢冷水,讓他們不要太樂觀。

    “和楚國的交戰暫時停了,可仗還遠沒打完,離吾等解散歸鄉之日,還早著呢!”

    黑夫已經搞明白這次秦國伐楚的意圖了:秦軍進攻陳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國,讓楚王斷絕合縱之心。

    目的之二,則是為了控製鴻溝,鴻溝是魏惠王時挖開的運河,連接魏都大梁和陳郢,是梁、楚之間最重要的交通線,如今陳郢已經易手,魏國的後援就徹底斷了。

    所以黑夫猜測,接下來,在陳蔡地區的秦軍,恐怕要回過頭來伐魏了,而這些刑徒戍卒,就是為這場滅魏戰爭而準備的……

    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秦國的戰爭機器一點都沒有停下的意思。整個十二月,來自南郡、漢中、南陽各縣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斷地在方城縣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隊伍抵達,被安排到牆垣下的舊營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數從最初的數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數千、一萬、數萬……直到整個方城牆垣內側長達十裏的區域,都密密麻麻布滿了臨時窩棚,朝食做飯的時候,半個天空都冒著黑煙。

    黑夫外出時會遇上這些人,同他們打招呼攀談,交換食物,眾人操持著各異的口音:南郡人濃重的楚音聽著親切無比,南陽人的口音講慢一點也能聽得懂。但那些從漢中來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著頭發,穿著獸皮,蠻夷打扮的家夥,說出的晦澀方言就完全不知所雲……

    黑夫知道,讓眾人跨越數百裏距離,不辭辛勞長途跋涉來此集合的,是一封封從鹹陽發往各郡縣的文書,文書裏篆刻的,是秦王的意誌!

    在秦王的命令下,這些來自不同郡縣的人,仿佛是一條條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縱彙聚到一起,逐漸合流成江河,再彙為湖泊。

    秦國對基層的控製力度之強,在戰爭將至的時候,展現的淋漓盡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開春雪化後,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將方城內側站得密密麻麻,一時間接踵比肩、人頭攢動。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萬人之多,其中來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漢中郡一萬人,南陽郡一萬五千人。

    負責統帥這些戍卒刑徒的南陽郡尉和方城縣尉登上牆垣,朝眾人喊話。這時代沒有擴音喇叭,隻能讓幾個高大壯胖的兵士每隔數十步站一個,依次傳遞,讓郡尉的話傳遍四方。

    “大王製曰:魏王始約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與韓、趙餘孽謀襲秦。”

    “寡人欲以兵吏誅之。”

    “令少上造王賁將陳郢之師先行。”

    “南陽、漢中、南郡等郡發戍卒刑徒輔之。”

    “刑徒戍卒盡力用命,有功,當賞爵;弗用命,有罪,令將軍校尉罰之!”

    秦王的詔命宣讀完畢後,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須遵守的軍令法規。這時候,包括共敖在內的眾人,已經轉過頭目視黑夫,那意思很明顯:“黑夫說得沒錯,果然是要攻伐魏國了!”

    ……

    在這次集結後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縣尉們下令,讓所有人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三萬餘人離開了他們的窩棚,越過古老的楚長城,走出南陽郡。

    因為人數太多,出方城時,他們被分成了兩部分,每部分大概一萬五千人,分別走潁川郡和上蔡兩條路線。

    “黑夫,你說這是去哪啊?”

    黑夫他們走的是潁川線,萬餘戍卒刑徒在綿長的路上走成了一條長蛇,沿途會路過城鎮村莊,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趕得很急。

    季嬰等人都是小縣城出來的,沒見過這大場麵,帶領他們前進的縣尉也沒宣布終點是哪,所以眾人有些不安,魏國那麼大,自己會被分配到哪裏作戰呢?

    黑夫卻是知道的。

    “隻有一個可能。”

    他指著東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國的都城,中原地區最富庶繁華的城邑,那裏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宮闕,也有魏卒俠士,信陵之義,烜赫大梁……

    一場浩大的滅國之戰,將在那裏展開。

    “終究還是趕上了。”

    黑夫嗟歎,他知道,自己還是被卷入了這個大時代的浪潮裏,一步步,離風暴的中心,越來越近……

    雖然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小亭長,隻是這黑色波濤裏,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扔在數萬人中間,便泯然眾人,難覓蹤跡。

    但黑夫堅信,當戰爭的塵埃落定後,自己必將成為這個“六王畢,四海一”大時代裏弄潮兒中的一員!

    乘風破浪,向濤頭立!

    PS:晚上12點上架,希望大家至少能給個首訂,第一天會發6章,3月份會保持一天三更的節奏,可以的話希望把三月的月票投給我。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6:58
第118章 大梁      
       

    魏王假三年,仲春二月,魏都大梁城。

    朝食時分,一群頭裹蒼布的魏國士卒盤腿坐在城牆內側,他們圍著冷清的土炕,看著陶碗裏寡淡稀薄的粥,靜默無言,士氣十分低落。

    秦軍圍城半月,城內糧倉雖還算充足,但這場戰爭不知會持續多久。所以魏王下令,城內開始限量供應口糧,就連守城兵卒們,每天也隻能分到三分之一鬥粟米,吃個半饑不保,故眾人皆麵有菜色……

    可他們又能怎麼辦?隻得默默喝下淡而無味的稀粥,期盼大王能盡快與秦國達成和議,結束這場沒有希望的戰爭。

    自從信陵君死後,在與秦國的交戰中,魏國,已經二十年沒打過勝仗了……

    緘默被一輛緩緩駛來的安車打破了,軲轆聲停了下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牆垣邊下車。他拒絕了仆役的攙扶,拄著鳩杖,顫顫巍巍地朝登城的階梯走去,腰間帛帶上玉飾環佩叮當……

    能佩得起玉,穿得起帛的,自然是貴族卿大夫,但城頭乃城防重地,可不是誰都能上去的。

    負責這片城牆防禦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攔,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銅符牌後,卻變了顏色,誠惶誠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聽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紛紛站起身來,朝老者肅然作揖。

    在大梁,隻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u)!

    他沒有官職,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販卒,沒有誰敢不敬重唐雎。

    因為這位老人,已是魏國僅剩的傳奇!

    唐雎很長壽,他生於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時代,年輕時沒有什麼作為,不惑之年依然隻是個小使者,名不見經傳。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時(前266年),齊楚攻魏,無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秦昭王遽然發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齊、楚聞之,乃引兵而去。魏氏複全,唐雎之說也。”

    這次立功之後,本該高升的唐雎因為不滿魏安厘王荒淫無度,寵信龍陽,辭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門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竊符救趙,事成後誌得意滿,居功自矜,還是唐雎勸告他“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這才讓公子無忌猛醒,禮遇趙王和平原君,這才被諸侯尊崇,成了合縱領袖。

    唐雎輔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國,是山東六國最後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逐蒙驁至函穀關,使秦人不敢東出。當是時,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門客人才濟濟……

    隻可惜,信陵君壽命不長,在他被魏王猜忌,鬱鬱寡歡而死後,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遺誌,奔走於六國之間。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國,勸說春申君,說他“相萬乘之楚,當禦中國之難,為天下梟”,於是便以楚考烈王為縱長,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合縱攻秦。

    隻可惜,唐雎還是高估了六國,各懷心思的六顆散棋,終究難敵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國梟子,龐煖攻秦失敗後,六國敗亡之勢已無可挽回……

    但這不怪唐雎,除了子虛烏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從未發生過外,唐雎每一次出使,從未辱沒過自己的使命。隻可惜現在已經不是蘇秦張儀的時代了,秦國積累六世的滾滾大勢,無法被說客行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改變。

    如今,唐雎九十歲了,他再也無法離開大梁,但歲月卻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老人家年紀雖高,氣色卻不錯,笑著擺了擺手,讓眾人起來。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禮。”

    而後唐雎又對校尉道:“後生,可否帶老夫上城頭看看?”

    校尉麵露猶豫,拱手道:“唐公,城頭風大,且秦軍不時朝城頭發箭,萬一……”

    萬一唐公有什麼閃失,他還不得被全城的人唾罵死?

    唐雎卻大笑起來:“百餘年來,秦軍圍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為活的久,竟有幸經曆了大半,風沙矢石,早就數見不鮮了。但秦國這十餘次攻梁,卻無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國的軍民,都齊心協力,守住了城池!”

    這一番話,讓低沉的士氣一時振作!魏卒甚至高舉武器,發出了一陣久違的歡呼!

    見眾人的精氣神回來了,唐雎頷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隻想親眼看看,此番圍城的秦軍,有多大陣仗,與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雖然沒有得到軍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聽,便讓幾個兵卒手持盾牌,護衛著著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頭……

    ……

    梁城高十丈,風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蒼白的須發紛飛。

    他眯著眼望向遠處,朝西、北、東三麵看了良久後,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這還是大梁近郊麼?才半個月,便全然認不出來了。”

    大梁的西北邊,曾是魏安厘王時圈起來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築風格相當考究,園內種有茂密的花木,養有麋鹿,鬆鶴在樹下棲息,池沼中可以劃船。

    如今,梁囿麵目全非,樹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種滿珍奇樹木的花苑僅剩一片滿是樹樁的醜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獵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軍的美食。

    整個視野之內,都被秦軍的營帳和黑首秦卒填滿,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邊,時不時朝著大梁城頭拋灑石塊,射來煙矢,讓城內不得安生。

    還有從東北麵繞城而過的鴻溝,自從魏惠王命白圭開挖這條運河後,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動脈,把梁、宋、陳、蔡各地聯係起來。每天都有無數船從大梁出發,運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載回楚地的魚鹽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場上賣得高價。

    但現在,鴻溝上商賈舟車絕跡,隻剩滿載秦軍糧食軍械的行船,數千名光著上身的纖夫在拉拽木舟,就連他們喊出的號子,也是陌生的關中口音。

    最讓唐雎擔憂的,還是北邊,在那裏,一條濁黃色的大河橫跨地表,緩緩東流。

    河水是桀驁不馴的,在戰國趙魏齊三國相互為敵,以鄰為壑後,天災加上人禍,更是越發泛濫。好在魏國在河邊修築了長達數十裏的土垣,這才阻止洪水衝擊低窪的梁地。數十年來,在城池與河水中間,慢慢聚集了數不清的人家,開辟了無邊無際的肥沃農田,建立了一個個裏聚屋舍……

    而現如今,那些本該農忙春耕,種上粟、麥嫩苗的良田,卻空落落的,連隻麻雀都沒有。百姓被驅散一空,反倒有數不清的秦國黔首戍卒,手持鐵鍤、鋤頭,在秦吏鞭策下,他們排成長隊,沿著阡陌,向大梁北麵源源不斷走去。

    見此情形,唐雎扶著城垛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麼!

    他們要去滎陽!(xing)

    數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歲月,也是張儀、公孫衍、蘇秦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的時代,秦國為逼迫魏國加入連橫,派張儀至大梁,說出了這樣的威脅:

    “決滎口,魏無大梁;決白馬之口,魏無外黃、濟陽;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陸攻則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

    但秦軍十餘次攻魏,圍困大梁,都因為孤軍深入,無法全據魏地,沒有機會兌現這威脅。

    直到今日,魏國的噩夢,終於要來了麼?

    在唐雎看來,這都是近二十年來,魏國以土地賄秦,險塞要道盡遭蠶食的惡果啊,秦軍方能如此肆無忌憚,都開始籌劃水淹大梁了。

    看來這一次,與之前那十餘次小打小鬧不同,秦王,是鐵了心要攻陷大梁,滅亡魏國!

    “天哉……”

    縱然沉穩老辣如唐雎,在預見到這個國家悲慘的未來後,也無法淡然。

    他抬頭仰望萬裏無雲的蒼穹,又低聲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國豈會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遠,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這段城牆之下,兩百餘步外,一名發髻右偏,皮膚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護城河裏無禮地小解……

    ……

    朝大梁護城河裏撒了泡尿後,黑夫係好腰上的麻繩,抬頭卻看到有個白發老翁在大梁城牆上長籲短歎,頓感驚奇……

    “難道大梁已經彈盡糧絕,困難到要讓老頭上城頭戍守了?這才半個月,都沒有過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於吧。”

    感歎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頭沿著小道,往營帳走去。

    為了防止城內敵人冒死出擊,碩大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還設立高聳的望塔,上麵站著持弓矢的秦卒。

    進入營地後,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窩棚,好在看上去並不雜亂,他一直覺得,被《秦律》教育出來的秦吏都有輕微強迫症,喜歡整齊劃一,設計營壘時,自然也要讓各個窩棚看上去規整些。

    偶爾穿營而過的執戈兵丁從轅門外經過,但更多的,還是臉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趕赴各處幹活的刑徒。

    還有粗布麻衣,蓬頭垢麵的戍卒,他們口音各異,來自不同郡縣,黑夫偶爾遇到認識的麵孔,還朝他們點頭打招呼。

    一邊走在夾雜著各種氣味的營地內,黑夫也一邊腹誹道:“我之前可沒想過,大梁之戰會是這番光景。”

    原來,一月初從方城縣出發後,在將尉們的催促下,黑夫他們以及來自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戍卒刑徒,隻花了十天就抵達大梁城下。

    來到這裏後,黑夫才發現,大梁城已經被從陳郢來的秦軍包圍。而除了五萬披甲持矛的作戰部隊外,被征召的戍卒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

    除了漢中、南郡、南陽的三萬人外,來自關中、三川、河東、上黨、河內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彙來,合一起後,人數恐怕會超過十萬。

    這是一場輔兵遠多於正卒的戰爭。

    讓黑夫鬆了口氣的是,十萬刑徒戍卒沒有被王賁將軍要求去做攻城、填溝壑之類死亡率極高的凶險勾當。而是讓他們充當纖夫、運糧民夫,除了苦點累點外,倒是十分安全。

    進入二月後,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啟程,前往西北邊數十裏外的滎陽,剩下的人則要在鴻溝和大梁之間,再挖掘一條深溝出來,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並不像攻城滅國的戰場,反倒像是個開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這種消磨時間的體力活,很考驗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陸縣戍卒們住的小窩棚,還離著十步遠,黑夫就聽到了東門豹暴跳如雷的聲音……

    “乃公受不了了,這算哪門子攻城?那位‘小王將軍’,到底會不會打仗!?”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0
第119章 絕地
        
       

    (第二更)

    “這廝又坐不住了。”

    黑夫歎了口氣,掀開簾子進去一看,果然是東門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來,在抵達大梁後,東門豹算了算時間,自家妻子的產期已過,自己的孩子已經出世。於是他也絕了馬上回南郡的念頭,而是想著要在攻魏之戰裏獲取戰功,好為自己那素未謀麵的“兒子”搏一個好出身。

    爵位和相應的田宅待遇,是可以傳給兒子的,所以大多數秦國的家眷送子弟上戰場,都是一邊兩眼淚汪汪,一邊囑咐說:“不得,勿返”。

    作戰,斬首,立功,升爵,這是秦國大多數黔首唯一的社會晉升途徑。

    但眼前的戰爭方式,卻讓東門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個月的溝渠後,他徹底變成了一頭被困籠中的暴躁野獸……

    再看其他人,季嬰在掐衣服裏的虱子,卜乘在繼續算明天的天氣,利鹹在低頭縫補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難得的休憩。

    這些天來,他們都習慣了東門豹的怒吼,已經沒人理他了。

    於是東門豹隻能過來纏著黑夫,衝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說說,那位小王將軍究竟是打的什麼主意,這都半個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東門豹連忙點頭:“想!”

    黑夫之前因為隻是按照曆史記載的猜測,所以沒跟大夥兒實話實話,可經過這幾天的觀察,他已經對王賁將軍的打算洞若觀火了。

    “還記得吾等經過的鄢縣麼?”黑夫讓東門豹坐下。

    “記得。”東門豹當然記得,那個住在隔壁窩棚的共敖,就是鄢縣人。

    “鄢縣的東北城牆,是新修的,與其他幾麵牆垣顏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東門豹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注意。”

    黑夫當然知道這魯莽家夥不會在意那種細節,便繼續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衝垮的。當時武安君攻楚,在圍攻鄢城時,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築堤蓄水,並修長渠直達鄢城之下,然後開渠灌城,鄢城遂破……”

    這時候,其他人也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圍攏過來,利鹹首先問道:“亭長的意思是,如今王將軍之所以對大梁圍而不攻,還讓吾等開挖溝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錯,大梁糧倉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堅持一年半載。而且城內有軍民十餘萬,若是強攻,我軍定然損失慘重,所以最穩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這年頭的城牆大多數夯土的,極為厚實,所以影視裏的各種投石器其實不上什麼大用場,反倒是水、火兩種東西,在攻城時往往有妙用。孫子兵法裏就有一篇專門講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戰國的軍事家們廣泛運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晉陽城的故事了,趙無恤差點沒活下來。

    黑夫繼續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這大梁城的地勢本就低窪,而北麵不遠,就是滔滔大河。我問過幾個被抓來做苦役的魏人,他們說,大河的地勢竟比地麵還高出數尺!全靠了滎陽的土垣堵著,這十多年才沒有洪水泛濫。”

    “汝等試想,若是王將軍讓戍卒刑徒去將滎口的河防挖開,再用長渠引水至此,堵塞鴻溝……”

    卜乘是搞風水迷信的日者,對地形更敏感些,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樣的話,大梁就會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來,此城可不費秦國一兵一卒的傷亡,就會被大水潰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這個王賁還真是老將王翦的兒子,從攻城的辦法就能看出來,王賁把老爹的看家本領學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沒有必要犯險時,就一個字,穩!

    而王翦,更是穩如老狗,關鍵是穩健之餘,他還會來點出其不意,來點兵不厭詐,來點陰謀詭計,趙國最後的名將李牧,就是被這樣坑死的……

    勝於疆場,卻敗於朝堂陰謀。

    黑夫這麼一說,東門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說來,吾等到這大梁,不是來作戰的,而是專門被征召來挖溝渠做徭役的?”

    “你終於說對了。”

    東門豹頓時氣得跺腳。

    季嬰也道:“黑夫,這樣的話,隻要河水灌過來,這大梁豈不是會很快陷落?”

    黑夫卻搖頭道:“不然,這法子雖然夠穩,卻也慢。我這幾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過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麵,牆垣夯得很厚實。沒有兩三個月,是沒法浸泡潰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內,淹沒了地麵,裏麵的魏人也不至於立刻投降,所以這場仗,離結束還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圍下,懸釜而炊已久,說不定還會滋生疾病,士氣鬥誌也早就消磨殆盡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會直接投降,到時候城內也不會有戰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絕對得不到功勞爵位!”

    眾人聞言,臉色頓時苦了下來,他們已經離開故鄉三個多月了,千裏迢迢過來,帶著的錢漸漸花完,衣服鞋履變得殘破,還和刑徒一起幹了好多天苦活,實在不容易,若是到頭來再沒功勞可掙,這一趟可是虧慘了。

    黑夫當然清楚這一點,他又何嚐不是滿門心思尋求立功升級呢?若是打完仗還是一個簪嫋亭長,回到安陸縣,和他有仇的左尉鄖滿還不知道會怎麼坑害自己呢。

    對城內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處亡國絕地,對追求功業的黑夫而言,這裏又何嚐不是一塊死地呢?

    他看著窩棚內眾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藝平平者,聽說留在大梁會安全地結束戰事,鬆了口氣外,其餘眾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這種不甘心!

    於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卻有個機會!讓吾等離開大梁,去尋求立功的機會!”

    此言一出,眾人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

    半個時辰過去了,在與眾人商議妥當後,黑夫脫下幹活穿的破舊褐衣,換上了自己壓在行李最下麵的一件新袍子,又係好他亭長的赤幘標誌,走出了營帳。

    在灰黑色調的眾人中,黑夫顯得格外顯眼。

    “亭……亭長,你要的……柳樹枝。”

    這時候小陶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將一根泡在碗裏的柳枝遞給了黑夫,這是黑夫讓他去找的東西。

    黑夫也不客氣,接過柳枝,用牙齒將其咬開,但又看著碗裏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問道:“這碗裏的水,不是護城河的吧?”

    那護城河,一天到晚,上萬人往裏麵撒尿呢,都成臭廁所了。

    “不是。”小陶臉都緊張紅了,結結巴巴地擺手:“絕不是!這……是井水。”

    舊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屍,以堅壁清野,小陶說的井水,都是半個月來黑夫他們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實人,不會騙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著水,用咬開的柳樹枝漱起口來。

    征戰在外條件有限,但黑夫還是會每天清理一下嘴巴。這年頭,壞了牙可沒辦法補,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歲,就跟黔首刑徒們一樣滿口爛牙。

    更何況,滿口口臭地和上司說話,也不禮貌不是?黑夫也很無奈,負責他們這群人的方城縣尉,是一個氏族子弟,居然有點這年代難得一見的潔癖……

    完事之後,他便哈氣聞了聞,這才往營帳深處走去,一直走到了他們這個千人駐紮的小營盤中,最大的那個營帳,問了問守門的兵卒,說縣尉的確在裏麵。

    黑夫打聽到了一個消息,王賁將軍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餘,終於打算派偏師去攻取魏國東部各縣了,裏麵這位縣尉,便是統帥之一……

    這是離開這處絕地的機會,黑夫不想錯過!

    於是黑夫在營帳外站定身子,大聲說道:“安陸縣簪嫋黑夫,請見二五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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