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33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2
第120章 屯長        
       

    (第三更)

    “嗇夫之送見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規定,長吏被調任他處,必須隻身離去,不得帶著原先的佐吏一同離開。

    商君以為憑借這一條,就能在秦國杜絕拉幫結夥,山頭主義。而荀子在入秦見聞裏,也誇獎秦國的士大夫,說他們“不比周,不朋黨”。

    不過從黑夫的角度看來,荀子還是對秦國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肅然的秦軍之中,決定人事任命、軍事調度的,並不止是軍法紀律。這次滅魏之戰,就處處都有人情故舊的影子。

    從二五百主的營帳裏出來時,黑夫已經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著外麵忙碌的戍卒刑徒們,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帥大軍攻打大梁的主將,是王翦之子王賁,他雖然是第一次帶領大軍團作戰,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將亦是曾與王翦配合擊破趙國的中更羌瘣,這位是隴西羌人,王賁命羌瘣帥萬餘人離開大梁,向東攻略魏國東部諸縣。”

    “而方城縣尉楊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楊氏子弟,不然可輪不上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進這支隊伍,很大原因,又是因為老上司杜弦與楊熊有舊誼,還幫我寫了一封介紹信,說我擅長帶兵,在更役和亭長任上表現出色雲雲。”

    有一種說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鐵定不超過六層,最多僅僅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聯係上。黑夫這麼一掰算,自己與秦王的關係,也隻隔著五六層呢!

    所以即便在秦國,人與人的關係,依舊充斥著律令軍法管不到的每個角落。不管你在職位上多麼任勞任怨,離開熟悉的環境後,在與相同爵位的人競爭時,依然得靠人情故舊來獲取關鍵任命。

    這就是相同的起點,最後有人得到提攜扶搖直上,有人一輩子在基層默默無聞的重要緣故。

    好在結果是有利於黑夫的,他得到了楊熊同意,可以隨征東偏師出發,雖然職務隻是一個小小屯長。

    秦軍步兵的編製分為六級,即: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楊熊在軍中的職務“二五百主”也稱“千人”,已屬中級軍官。

    因為這支攻魏大軍來自不同郡縣,征東偏師也是混編,所以編製並不嚴密,像黑夫這個屯長,上麵竟沒有百將管著他,而是直接聽命於“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張齮(yi),是南陽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隸屬於黑夫屯長的五十名士兵,則包括了他帶來的安陸縣眾人,還有住在他們窩棚附近的鄢縣戍卒。基層軍事單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貫分配,因為不同郡縣之間,口音方言差距極大,南郡內部的郡縣還能勉強聽清,若是分給黑夫幾個漢中郡來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頭霧水了……

    雅言?那是貴族才能修習到的普通話,與黑夫他們無關,更何況自從周室滅亡後,雅言已經漸漸式微了。

    所以,接下來三天的行伍編隊裏,黑夫便用安陸方言,對自己的新下屬們發號施令。

    他將五十人分成了五個什,任命了五個什長、五個伍長。

    充分理解了秦國內部“人情故舊”的內幕後,黑夫也發揮了任人唯親的原則,有公士爵位的東門豹、小陶被他任命為什長,季嬰、利鹹,甚至連卜乘也混上了伍長的職位。

    此外還有三個什長是鄢縣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屬,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過黑夫一句話就讓他閉了嘴。

    “我是簪嫋,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從爵高的人,這就是軍營裏鐵打的規矩。

    共敖氣得說,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過黑夫。

    行伍編排隻有三天時間,雖然混編進來的鄢縣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這幾個月一路帶過來的安陸縣戍卒差遠了。但好在戍卒們至少都是服過一次更役的,受過基本的軍事訓練。

    所以黑夫沒花費多大功夫,好歹讓他們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複習了進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於左右……就不強求熟練掌握了,跟著什長手裏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編製後,接下來便是“千人”級別的合練。作為中級軍官,二五百主楊熊、五百主張齮可不同於百將屯長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現如今秦軍的練兵之法,已經不再是早期的孫子、吳子,而是遠在鹹陽的國尉尉繚新近編篡出來的《尉繚兵法》,說起來,尉繚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於攻滅魏國,會作何感想?

    按照尉繚兵法,兵卒們被分發了武器,身體矮的拿矛戟,身體高、視野開闊的用弓弩,強壯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來,便是用數日時間,讓眾人識旗幟、辨金鼓、知進退、明賞罰。黑夫作為屯長,就得掌握“擊鼓而進,低旗則趨,鳴金則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給什長伍長。

    讓人頭大的是,在金鼓上,還分有步、趨、騖、將、帥、伯等諸類鼓聲。跟近代的行軍類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進,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進,鼓聲不斷是跑步行進……

    這就意味著,到了戰時,黑夫必須豎起耳朵,聽著傳令官發出的每一個鼓點節奏,睜大眼睛,看清楚旗幟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錯或者做反了,擾亂了軍中秩序,那就等著掉腦袋吧!

    完成千人的訓練,就是萬人的合練,排成方陣的大軍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聲喊著號令,邁步走得塵土飛揚,亦是威懾城內的一種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鴻溝的水被刑徒戍卒們引過來倒灌大梁的前夜,秦軍戍卒的營地裏,再度響起了一陣陣有序的鼓聲……

    經過半個月的訓練後,屯長們已經對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個軲轆翻起來,大聲催促眾人起床,在帳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習陳,三鼓趨食,四鼓嚴辦,五鼓就行。聞鼓聲合,然後舉旗……

    這就相當於現代軍隊的起床號、出操號、開飯號,作戰時也有衝鋒號、集結號、行軍號。隻是鼓點聲比不了銅號,沒有那麼明顯的曲調差別,黑夫得將其牢牢記在心裏才行。

    於是三鼓之後,黑夫屯長便帶著自己的屬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後,便一同走出營地,在“二五百主”楊熊的旗幟下集合,站成一個小方陣,準備出發……

    那些早起挖溝渠、做纖夫的戍卒們,有些羨慕地看著這分離出來,整裝待發的萬餘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魏國富庶,魏軍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東各縣的機會,不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還能獲得斬首立功的機會,比他們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強多了。

    黑夫麾下眾人,眼中亦滿是憧憬,唯獨共敖望著朝陽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悵,他突然對黑夫說道:“屯長可知道,我雖不喜秦軍,但能隨軍離開大梁,卻滿心歡喜?”

    站在方陣前列,握劍、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湯的土垣,淡淡地說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傷十餘萬的悲劇重演罷?”

    這場戰爭,圍城的秦軍基本能保持毫發無損,但城內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過了……或許等黑夫他們回來時,城內已是懸釜為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對話,被急促的鼓點打斷了,陽光下,中更羌瘣的將旗出現了,它色彩鮮明,高舉向東,各“千人”的小旗亦隨之向東。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板,敲打著相同的節奏,指揮部下們邁動腳步,眾人拔營東行……

    這支軍隊的第一個目標,在大梁東南數十外,名叫陳留,那是魏國的一處重鎮險關,駐有兵卒三千,這支“勤王之師”一直在徘徊觀望大梁局勢,亦是偏師東進必須掃除的障礙!

    ……

    一天後,魏國陳留縣。

    魏國陳留令是個硬骨頭,聽聞“秦寇”將至的消息後,居然沒有選擇投降和逃跑,而是在縣中擊鼓,號召各氏族、百姓一同禦敵……

    在這鍾鳴擊鼓聲中,位於縣東的高陽鄉,一位輕俠打扮,二十餘歲的青年邁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自家貧寒的院子,拿起掛在牆上的二尺劍,就要往外走!

    “酈商,站住!”

    屋舍內,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來,他年已四旬,身長八尺,比不了輕俠少年的威武雄壯,生得有些文弱瘦削,相貌也很一般,隻是一對小眼睛裏透著一絲狡黠輕狂。

    “吾弟,你仗劍在手,欲往何處啊?”

    酈商捏著劍,大聲道:“兄長,秦寇將至,縣君在擊鼓征募眾人禦敵,我與鄉中夥伴正欲前往!”

    “禦敵?”

    儒服中年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秦軍勢大,連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內,其命不絕如縷。而陳留區區小邑,隻要秦軍派遣偏師來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將尚不能禦敵於梁門之內,憑汝等一群輕俠少年,就想擊退秦人?”

    酈食其言罷,板下臉來,斥責道:“知勢不可為而舍命送死,隻為爭一時之勇,匹夫之愚也!酈商,你的命,就這麼輕賤?”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3
第121章 高陽酒徒
        
       

    (第四更)

    就在魏國陳留令鳴鍾示警時,中更羌瘣的將旗,已經出現在陳留以西十餘裏外,而秦軍的先鋒踵軍千餘人,更已兵臨城下……

    萬餘大軍出動,並不是一窩蜂地一擁而上,而是按照《尉繚子》裏的行軍之法,分成大軍、踵軍、興軍、分卒幾個部分。

    這支軍隊裏,興軍有兩百餘人,都是輕騎偵察兵,在黑夫看來,他們的裝束與兵馬俑裏的”騎兵俑“一模一樣: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蹬長筒馬靴,頭戴圓形小帽,帽上有帶扣結頷下,還背著弓箭,典型的胡服騎射打扮。

    興軍要在大軍之前二十裏活動,分為幾個屯,相距三五裏,負責探查前路敵情。

    踵軍則是前鋒步卒,有兩千人,均輕裝上陣,未著甲胄。一旦興軍發現敵情,向後方傳遞信息,踵軍就要迅速上前,配合興軍將其擊潰,為大軍開辟暢通的道路。

    最龐大的大軍則位於前鋒之後,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將旗所在,還有戍卒攜帶著輜重糧食,緩緩而行。

    大軍的兩側,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進,分卒負責占領有利地形,戰鬥勝利時追擊敵人,暫駐待機時保護大軍側翼。

    尉繚是這麼認為的:“所謂諸將之兵,在四奇之內者勝也。”

    意思就是,將領若能嫻熟指揮這四部分軍隊,使它們相互配合,首尾相應,行軍作戰,焉有不勝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軍作戰都如此謹慎地安排,像影視劇裏忽然一聲金鳴,道路兩側無數伏兵四起,將敵軍全殲的場麵,除非位於山川窄道,否則還真的很難出現。秦軍幾乎百戰百勝,也大的原因,就在於優秀的行軍方式杜絕了低級失誤。

    羌瘣的行軍布陣,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僅暗暗頷首,將這些東西記在了心裏。

    在行軍打仗方麵,他還是個戰場初哥,這次滅魏之戰,可得好好看,好好學。

    不管是哪個時代,每個爵位、官職,都有相應的專業技能。整天想著怎麼升爵卻不知學習,就算天上掉餡餅讓你驟登高位,也隻會在任上鬧笑話,受責罰。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們的這個“千人”沒有爭到最容易立功的“踵軍”,而是做了保衛大軍側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沒有太失望,萬餘大軍裏,除非你混上主將嫡係,否則想要爭功是不容易的。

    他還對嘀咕著這次恐怕又無功勞可立的東門豹訓斥道:“別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側翼的橋梁道路,東門豹,帶人驅趕一切試圖靠近的魏人!就算是農田裏的民夫民婦,也要將他們驅離!”

    這就是分卒的任務了,如今他們身處陌生的魏境,處處皆敵,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膽大的魏人跑到旁邊看熱鬧,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裏已經長出了粟麥青苗,偶爾還能看到農夫在田地裏忙活,但遠遠看見秦軍後,眾人愣了一會,便像見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來的路上,大軍路過的幾個裏聚都緊閉著大門,魏國農夫驚恐又畏懼地看著從他們田地裏踩踏而過的秦人,卻無人敢出來。

    秦軍可不是標榜“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一切都以行軍方便優先,對當地農業經濟的破壞,並不在將領的考慮範圍之內。

    一路無事,也就在靠近陳留城邑的時候,有兩個在溪水邊玩耍的孩童光著身子,在嬉笑打鬧的時候,不小心進入了分卒的戒備區域。這倆孩子看著麵前一群穿戴著陌生甲胄,紮著奇怪發髻的秦人,頓時嚇傻在原地。

    東門豹已經麵露凶光,舉起劍來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後,又將劍放下,麵露凶相,大聲嗬斥趕走了他們。

    “吾子再過幾年,也與他們一樣大了。”

    黑夫鬆了口氣,對眾人道:“軍中檢驗首級甚嚴,就算殺了他們,也不算斬首,沒有必要時,勿要對平民動手。”

    眾人唯唯應諾,他們此行比較順利,沒有經曆過血戰,還不足以陷入見人就殺無惡不作的瘋狂。

    總體來說,秦軍還是較為冷靜的,雖然為了斬首軍功,一直有殺戰俘的惡習,但“暴秦”的虎狼之師,卻很少出現像楚漢混戰時的屠城。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統一,而不是報複性的破壞和毀滅,秦國的將領也有能力用嚴苛的軍法,約束秦卒的一舉一動。

    在這次小插曲後,分卒同大軍一起,抵達了陳留城下……

    陳留是大梁以東重要的縣邑,地處交通要道,人口眾多,有萬餘人,城周長四五裏,比黑夫他們家的安陸縣城要大不少。

    城牆用黃土夯築而成,高約四丈,東西南北各開了一個城門,門兩側各有一個高六丈的角樓……

    直到這時候,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的秦卒們才愕然發現,陳留城,早就城門大開,魏國的旗幟被砍斷扔到了城下,踵軍的旗幟已經飄在角樓上。

    “不是吧。”

    連黑夫都有些震驚,踵軍前鋒也就在己方前麵十裏,難道說他們那兩千人隻花了一個時辰,就把這座城池打下來了?陳留就沒有進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說陳留城,還有三千魏軍麼?

    帶著這樣的疑問,戍卒們被要求入城維持秩序,搜索殘敵。

    走入陳留西門,黑夫才發現,城門內側,還是發生過一場戰鬥的,此處橫七豎八地躺著百餘具屍體,死相慘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幾個血窟窿。

    “是魏軍麼?”走在黑夫身後的季嬰小聲說道。

    “看這些人衣著、兵器五花八門,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話道。

    “是當地的輕俠。”

    黑夫已經猜出了他們的身份,不由感慨,這駐守在陳留的魏軍,竟然不戰而走,反倒是本地遊俠兒,為保衛他們的故裏流了血。

    半個時辰後,城內為數不多的殘敵也被肅清了,很遺憾,因為秦軍太多,抵抗的輕俠卻太少,黑夫他們這個屯,隻混到了兩具首級,根本達不到他這屯長獲集體功升爵的標準……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頭顱被砍了下來,堆成一堆,無首屍體,則被高高懸掛在城門內側,看上去十分駭人。

    陳留城內的裏民被秦卒從家中驅趕出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門邊,一邊望著親朋的屍首,一邊等待將軍羌瘣的入城儀式。

    黑夫也帶著部下們站在門邊,手持戈矛維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兩側那些或畏懼,或仇恨的臉龐中,黑夫看到有個四十多歲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滿酒汙漬,看上去不倫不類。

    此人正指點著入城的秦軍,在一個目光滿是憤恨的青年耳邊,說著什麼……

    ……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戰而逃!真是可恨!”

    高陽裏的酈商在陳留遊俠中小有名氣,凡事都喜歡出頭,頗受同齡人尊崇。

    但今日,他卻因為被兄長攔下,未能加入在陳留令帶領下,那百餘輕俠、門客的最後抵抗。

    此時此刻,他站在跪迎秦軍入城的人群中,看著那些昔日同伴的屍體,還有耀武揚威秦卒,不禁憤恨難平,差點就沒忍住,想過去刺那披著甲,正在往他們這邊看的黑臉秦吏一劍了!

    “若不是為兄拉著你,你此刻已是那些無頭死屍中的一員了。”

    一旁的酈食其卻對此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些遊俠兒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於世上,當效仿張儀公孫衍,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蘇秦那樣,做下大震動諸侯的大事後,死得轟轟烈烈,讓天下側目!豈能為了一個注定滅亡的政權,輕易付出自己的寶貴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憤恨罷。”

    酈食其拍了拍酈商,在耳邊說道:“陳留令食君之祿,守土有責,隻能以一死而報魏王。但魏國對你我兄弟,卻無一粟之恩,何必為其殉葬?魏國覆滅,已是定局。還是想想,往後在秦國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聽聞,秦國不喜遊俠,你以後如何打算?”

    酈商依然有些憤憤不平,對兄長這種態度十分不滿,便回頭懟他道:“我也聽聞,秦國亦不喜儒生。”

    酈食其低聲笑了起來。

    “我雖然穿著儒服,看似儒生,但學的卻是縱橫策士之術,當然,如今的世道,秦國橫掃中原,沒有了諸侯混戰,縱橫之術也派不上用場了……”

    酈食其難免有些遺憾,他這一副伶牙利齒,能言善辯,噓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於大爭之世,還真是可惜了。

    “對啊。”酈商譏諷道:“不管是做儒生,還是做縱橫策士,都沒了出路,兄長又要如何打算?”

    酈食其卻麵色如常,淡淡地說道:“我聽人說,楚國屈原自盡時,有個漁父對他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huo)其醨?”

    “漁父之言,我深以為然!”

    在這世道,人要活下去,關鍵在於一個變字,既然時勢如此,那麼……

    酈食其扯下了自己頭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將衣襟扯開,頓時成了個放蕩不羈的狂生。

    “聖王在世,我便是鬱鬱乎文哉的儒生;諸侯爭衡,我便是縱橫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國已占陳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卻還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眾人之醉……”

    他笑了起來:“從現在起,我便是高陽酒徒!酈食其當謀求做一秦國小吏,與世俗同流合汙!”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4
第122章 積粟   
       

    秦人占領陳留的第三天,酈商在高陽裏的家中,坐在草席上,擦拭著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銅劍。一邊擦,還一邊咬牙切齒。

    被異邦統治的恥辱,對死難同伴的愧疚,種種情緒,讓他心中義憤難平。

    身為遊俠,酈商對秦國是半點好感都沒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門邊宣讀了律令文書,要求陳留人遵守。諸如“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三兩壯者不事生產,終日遊蕩,為將陽罪”等……

    這就意味著,魏國輕俠們曾經喜愛的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舉酒高會,都將被禁止。若是沒有驗、傳,甚至連城門都出不去,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嘛!

    自由自在,遊俠兒最看重的東西,一下子就被嚴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國治下,他們隻能老老實實種田當兵。

    憤慨之餘,酈商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也顧不上跟大哥慪氣了,立刻對捧著一卷破竹簡翻閱的酈食其道:

    “兄長,既然秦國禁絕遊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離開陳留,前往睢陽!”

    “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邊,據說魏王之弟,寧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陽,正招募三晉之士,背靠齊楚,一同抗秦。以兄長之才,未嚐不能為他所用,說不定,還能說動齊楚合縱,反攻回來,趕走秦人呢!”

    他想要這麼做的初衷,倒不是“光複魏國”之類的念頭,而是為了奪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酈食其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天真的弟弟。

    “去睢陽?說服齊秦合縱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裏,聽那些自稱做過信陵君門客的輕俠吹牛太多了罷。信陵君、唐公都辦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陽賤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酈食其何嚐沒有類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輕時候連衣食都沒著落,為了將幼弟撫養長大,隻能從酤酒小販做起,後來又裝過儒生,替人寫信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沒名氣的魏國策士為師,學了點本事。

    他們這些學縱橫短長之術的人,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遠的有張儀蘇秦,近的有大梁城裏的唐雎。酈食其本想效仿蘇秦頭懸梁錐刺股,遍讀策士之術,並采儒生學問,再遊走天下諸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可這十年間,他等來的,卻是六國相繼淪亡的消息。

    於是聰明的他便明白,縱橫家的好時代,永遠過去了。

    縱橫之術要想有用,必須是天下諸侯保持均勢,這種秦國獨大,一邊倒的戰爭,說客策士就成了小道,無用耳。

    這時候去投靠秦國,似乎也遲了點,秦王的身邊,已經站滿了各方麵的人才。想再像魏國的前輩張儀、範雎一樣,來一場君臣際會?

    四十歲的酈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胡子,覺得不太現實。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秦國中樞,並不缺他這樣的出謀劃策之人。

    驟然富貴是別想了,先活下來再說吧。

    但首先,酈食其得將他這個難以割舍遊俠兒生活的弟弟罵醒。

    “吾弟。”酈食其也不客氣,奪過弟弟的劍道:“睢陽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兩月,大宋郡必然不守!”

    “兄長為何如此篤定!”酈商不服氣。

    酈食其自得地說道:“我不必出門,便知天下大勢。”

    接下來的一番話,聽得酈商目瞪口呆。

    “陳留,乃是魏國之衝要,四通五達之郊,兵之會地也,積粟數萬石,城守甚堅。然而,魏將卻不守而棄,將此地的積粟糧食盡數留給秦國,可見其愚昧不可救藥!”

    “秦人卻看得清楚,先來攻取陳留,正是為了控製這裏道裏輻輳的要道,並奪取陳留的積粟糧食。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秦軍據陳留之粟,大軍東進,很快便能掃蕩魏東諸縣,再彙集到睢陽。寧陵君一向懦弱,擔不起重任,他絕不可能挽狂瀾於既倒,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信陵君!”

    酈食其篤定地說道:“這魏國,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處,都是秦之郡縣,你還是早早絕了這個念頭,收斂遊俠行徑,好好做秦國治下順民吧。”

    酈商聽得十分泄氣,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抱著劍鞘一言不發。

    酈食其拍了拍他的發髻道:“從明日起,你與那些與秦軍交戰的輕俠交好,難說會有人告發你,你且在家中,哪都別去。我去結交新任的秦國陳留令,再試試看,能否也做秦國的本地小吏。”

    “兄長先前都不欲做魏吏,為何如今卻想要做秦吏?”酈商十分不解。

    酈食其看著弟弟,歎息道:“我不是說過了麼,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者,方能存於世間。我若不做秦吏,庇護著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輕俠遊蕩罪抓了!”

    ……

    酈食其猜想的沒錯,秦軍之所以發兵占領陳留,第一目標,的確是陳留的積粟。

    在陳留倉庫處,奉命在附近駐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千人”,回頭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糧倉,黑夫有些感慨。

    說來也讓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燒毀這座糧倉。而魏國的陳留令知道陳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發狠,舉火將其焚之一炬的時候,卻是陳留的父老攔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誤,陳留倉裏的糧食便是最後的指望,若一朝焚毀,陳留數萬百姓,將何以為食?”

    陳留令心軟,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棄了焚糧,最後便宜了秦軍。

    民以食為天,誰控製了糧食,誰就扼住了當地百姓的命脈,所以陳留人雖然依然仇視征服此地的秦軍,卻已經沒有人跳出來反抗了。

    此時此刻,秦軍正忙著清點陳留倉的糧食,將那些穀子舂成米,以充軍糧呢。

    這時候,黑夫便驚奇地看到,幾架踏碓,被從輜重部隊那邊運送過來,安放完畢後,讓戍卒們就著糧倉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來。

    距離他家向安陸縣工師獻上此物,才過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國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縣,各鄉得到了普及。在秦國軍隊裏,也把被命名為“安陸碓”的踏碓也成了軍隊出征必須攜帶的器械,廣泛使用了。

    這下子,安陸縣的眾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嬰,開始對來自其他郡縣的同袍吹噓起來。

    “此物可是安陸縣做出來的,所以叫安陸碓!什麼,你居然連安陸在何處都不知?嘿,真是無知,淺薄!”

    他又指著黑夫道:“製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這些人不信,你過來說句話啊!”

    黑夫笑了笑,沒有理會,讓季嬰繼續吹牛。

    他想道:“看來在傳播科技方麵,秦國官府的確是極其高效的,這樣一來,踏碓也會隨著秦軍征服的步伐,傳遍山東六國吧,或許能讓戰後凋敝的經濟,快些恢複。”

    這麼一想,黑夫就覺得,自己算是為這個時代的生產力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額,雖然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秦軍在陳留駐留四日,穩定了當地秩序後,中更羌瘣下達了新的作戰方略。

    萬餘戍卒被分成了四個部分:一千人留守陳留,一名來自關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為臨時的陳留令,兩名五百主分別為陳留丞、陳留尉。這是秦軍征服一地後經常做的事情,讓軍吏就地上任,實行軍管。

    此外,一千人運送陳留倉的糧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結了十萬多人,吃飯可是個大問題,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糧於敵,反哺大軍。

    羌瘣自己,則親帥六千主力繼續東進,前往東邊的魏國大宋郡:那裏是魏國殘餘勢力聚集的中心,寧陵君魏咎擁兵五千,在睢陽背靠齊楚,招募三晉之士,試圖負隅頑抗,這些頑固分子,必須掃清。

    至於剩下的三千人,則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分出朝陳留縣的南邊、北邊、東北邊進發,去攻取附近的三個縣。

    好消息是,黑夫他們所在的這個千人,也將向北進發,目標外黃縣!

    “萬人軍中,功勞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單獨作戰裏,機會就多出了數倍!”

    黑夫暗暗下了決定,這次,他一定不能錯過!

    ……

    就在酈食其穿戴好衣冠,開始試著與留守當地的秦吏攀談之際,黑夫等人也隨軍離開陳留,朝外黃縣進發。

    與此同時,北方五十裏外,外黃令張耳,也正焦慮不安地在府邸內踱步……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6
第123章 任俠
        
       

    ”汝等離開外黃之後,勿往濟陽,亦勿往陶丘,我聽門客回報,說那兩處正被秦國河內、東郡兩軍圍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黃城北門外,張耳正在送別自己的嶽丈、妻子,還有八歲的兒子張敖。

    張耳正當壯年,年紀三十七八,黑臉長須,穿著輕紗衣,頭戴皮製束髻小冠,腰掛長劍。

    他是魏國大梁人,發跡孤微,家境貧寒,年少時便在梁市做一個小遊俠,整日混跡街頭,因為喜歡行俠仗義,還得了個“好義”的名聲。

    張耳的命運,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變了當時,魏國受到秦軍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請求下,因竊符救趙而遠走邯鄲的信陵君,終於結束了僑居趙國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國軍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縱抗秦的重任!

    那是張耳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回憶起來,依舊心馳神往的歲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將軍。他聯絡山東各國,組成魏、楚、趙、韓、燕五國聯軍合縱攻秦,大敗秦軍於河東,迫使秦將蒙驁退守函穀關,秦人數年內不敢東出。

    這次合縱擊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揚天下,賓客盈門!

    熱血任俠張耳,也是在那時候靠著自己“好義”的名聲,得以擊敗了許多競爭者,投身於信陵君門下,做了他的門客!

    雖然,他隻是一個下賓,混跡在信陵君的數千食客中。不但無法與昔日的侯嬴、朱亥這兩位烜赫大梁城的千秋壯士相比,甚至連信陵君的麵,也隻是遠遠見到過幾次。

    在張耳眼中,隻能遠遠仰望的門主信陵君,是越來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誌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現實,卻讓他隻能縱情聲色,日漸虛弱,終於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後,除了部分賓客堅持留在他的墳墓前守著外,其餘數千賓客,幾乎都在一朝散盡。

    失去了主人的張耳,也失去了飯碗,散落民間,重新成為裏閭遊俠。但此時此刻的魏國,已經在秦國逼壓下日益衰微,不事生產的遊俠生計愈發艱難,不同團夥的遊俠之間,矛盾也愈發尖銳起來,為了爭奪地盤,動輒見血死人。

    十年前,張耳在大梁任俠時失手殺了人,於是隻能脫籍亡命,離開大梁,流落到東邊二百裏的外黃縣藏匿。

    這是他命運第二次發生改變的地方。

    外黃在大梁東邊二百裏,城裏最著名的富豪是黃氏,黃翁有女,是外黃遠近聞名的美人,隻可惜所托非人,被黃翁嫁給了黃氏的故舊,一個出身雖高貴,為人卻平庸不堪的士人。

    黃氏淑女不僅人美,還心高氣傲,她難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幹出了一件驚動外黃縣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黃翁的一位賓客處,正巧,張耳也在那位賓客家裏躲避魏國官府緝拿。這賓客與張耳相善,有意做牽線人,便對黃氏女子說:“必欲求賢夫,除張耳無人與淑女相配!“

    於是在賓客的介紹下,黃氏女子便與張耳見了麵。張耳雖然出身貧寒,還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為在信陵君門下混過,見多識廣,談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獲了黃氏女子的芳心……

    戰國時民風開放,男女交往比較自由,婚姻嫁娶也沒有從一而終的婦德講究。丈夫主動休棄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動離棄丈夫,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會被輿論譴責。

    於是黃氏淑女便與庸碌的前夫結束了婚姻關係,改嫁張耳。

    張耳亡命外黃,窮困無援,如今有富家美人願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當即同意了這門婚事。

    魏國比不了秦國,雖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關係無處不在,隻要使的錢夠多,打通大梁朝堂的關節,哪怕是殺人罪也能免除。

    於是在黃氏的內外打點下,張耳竟真的脫罪了!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發揮自己曾是信陵門客的優勢,在妻家重金厚財的資助下,疏財仗義,廣交豪傑,使得遠近八方的輕俠少年們,都跑來投靠他。於是張耳便從昔日信陵下賓,成了今日門主,號稱外黃第一豪俠。

    這時候,張耳的雄心也愈發膨脹,不滿足於隻做一個黑社會老大,他在妻家及賓客們的聲援下進入政界,靠著賄賂和遊說,竟被魏國官府任命為外黃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搖身一變,成為外黃的父母官,這在秦國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放在六國卻並不奇怪。

    因為六國與秦不同,在貴族官府之下的廣大民間,是一個寬舒的社會,任俠風氣極重。遊俠們在各國間奔走往來,紛紛寄托於貴族門下,促成了各國的養士之風。

    除了已經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國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門,身居國都,別有領地封邑行俠養士,手下賓客,來自全國,甚至外國,數量以千人計,他們是勢力足以敵國的遊俠養主,可以稱為國俠。

    次一級的遊俠,就是張耳這一類,他們或是土生土長的豪富,或者是與豪富關係密切的遊士,身居郡縣,饒有資產,一縣之內的遊俠,慕名附勢於其門下,人數可以數十百人計,可以稱為縣俠。

    在六國,從縣俠到縣官的距離,並不遙遠,在秦國注定要被通緝捉拿的縣俠張耳,不管是黑道的遊俠兒,還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魚得水!他的名聲,不但超越外黃縣、及於魏都大梁,進而超越國界,成為梁、楚、趙都聲聞遐邇的名士。

    隻可惜,張耳的好日子沒持續幾年,現如今,他命運的第三次轉折,似乎就要來了。

    一月份,秦將王賁伐魏,大梁被圍。

    二月份,秦國中更羌瘣帥偏師東進,二月中旬占領了陳留,並分兵攻略鄰近各縣。

    距離陳留不過五六十裏的外黃縣,也無法幸免。

    張耳也聽說過秦國最痛恨遊俠,尤其是他這種影響極大的縣俠,直接被認為是禍害國家的”五蠹“(du),被斥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畢竟任俠風氣,是植根於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願受社會群體約束的天性,簡直是秦國律令吏治的天敵!

    一旦秦軍占領外黃,張耳肯定要被緝捕,甚至會丟了腦袋。

    於是,在秦軍尚未到來之前,張耳便在走與留之間,躊躇不已。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留下。”我既然被魏王任命為外黃令,食魏祿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棄城而走。“

    張耳對自己的妻兒、賓客如是說。”我當信如尾生,寧可在駭浪中抱柱而死,也不願離棄苟活!“

    但在這大義凜然的背後,其實也有張耳自己的私心。

    他從信陵君處學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報,講的是義;承諾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難,不避生死,講的是信。信義,這是任俠者生存於世的基礎,沒了這兩樣,他們就狗屁不是。

    對張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經營多年聲名的墮毀。

    所以他必須留下來,至少要抵抗一陣,讓世人知道,名俠張耳,沒有辜負魏國!

    但老婆孩子,卻是要先送走的。

    結束了漫長的回憶後,張耳拍著他結發妻子的手,繼續囑咐道:”汝等先去陽武縣,那裏尚且安全,藏身縣中,若是秦軍占領了那一處,也勿要慌亂,秦人驟然來此,一定難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貫,假裝當地人即可。等到戰事平息後,陳餘會派人來接汝等去趙地……“

    陳餘,也是大梁人,好儒術,與張耳為刎頸之交,因為他比張耳年輕十多歲,便以父事之。

    如今陳餘身在趙地,在當地小有名氣,有田產屋宅,他是張耳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夠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後,張耳並未在外黃城外久留,而是讓親信守好脫身的隱秘地道,他自己則往府邸走去。

    既然決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輪的進攻,但張耳知道,以外黃縣本身的武力,恐怕無法對抗那些秦軍。

    魏國的主力部隊,早就在一月份時,被從陳郢回師的王賁大軍擊潰了,剩下的數萬人,被圍困在大梁,自身難保,寧陵君魏咎收攏了數千人,走保睢陽,也難以救援外黃。

    城內的數千丁壯,大多沒有受過訓練,雖然可以鼓噪造勢,真正打起來後,卻難以依仗。

    所以張耳手裏能用的,隻有縣裏的兩百縣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兩三百門客,或許能勉強一戰……

    張耳必須說服他們!說服那些來自梁、楚、齊各地的輕俠們,為自己效死!

    ……

    一個時辰後,外黃張宅內,張耳讓仆人將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開封,又殺豬宰羊,將所有的賓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卻不談禦敵之事,而是深情地講述起了當年信陵公子的事跡。”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張耳端起酒盞,歎息道:”耳門下,最盛時,也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遠矣……公子雖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覺得他仰之彌高啊!”

    仰之彌高,這句話,張耳還是從擅長儒術的陳餘處聽來的。

    門客輕俠們紛紛捶胸頓足,嗟歎道:“公子真豪傑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麵。”

    張耳笑了笑,便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趙於長平,平原君求救於魏,魏王卻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勸,自度終不能說服魏王,又不願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當是時,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揮金錘殺晉鄙,這才有了震動天下的信陵君竊符救趙!”

    門客們又紛紛讚歎起來,各自起身,他們大多出身卑微,話語粗鄙,但總結起來,就兩句後世的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張耳見氣氛漸漸熱烈,知道時機成熟了,便將酒一放,大聲鼓動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雖不可再見,但今日,秦圍大梁,又以偏師攻略諸縣,我已經聽侯哨回報,說有一支千餘人的秦軍,已逼近外黃二十裏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劍,狠聲道:”耳身為魏國外黃令,為大王守土有責,是為信,需庇護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為義。故不可棄城而走,苟且偷生,今願效仿信陵君,乃請眾賓客,堅守外黃,抵禦秦軍,與城俱死!二三子可願追隨?“

    剛才還豪氣萬丈的眾賓客聞言,都有些發愣,本地外黃人也倒罷了,頗有點保衛故裏的欲望,可那些來自楚、齊、趙的賓客,便有些猶豫踟躕了,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信有義,裏麵大部分,都是來混口飯吃的。為張耳當當打手還行,要為他豁出性命,卻還得掂量掂量。

    張耳見狀,便輕歎一聲,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趙將廉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複用為將,客又複歸。廉頗不忿,賓客對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沒想到,我張耳,竟然也有這樣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賓客頓時憤慨了。

    一個高鼻梁,留著美須髯的大漢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頭,因為素來好酒,已經喝得半醉。

    大漢一擦須上殘酒,用他那聲線獨特的楚國沛泗口音,大聲說道:

    “我素來敬重信陵君之名,聽聞張君乃是信陵舊客,繼公子之誌,故從沛上至此,食於張君門下。雖然作為門客才數月,但大丈夫,當重然諾,守信義,如今門主有難,身為賓客,豈能棄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聲說道:“張君若要率眾禦秦寇,沛縣劉季,願追隨之!雖死不悔!”

    話雖如此,但劉季心裏想著的卻不是以死想報,而是……

    “秦人勢大,乃公且殺個把秦人,對得起張耳的酒肉,就該跑路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7
第124章 攻權      
       

    “外黃令這是要頑抗到底了。“

    看著二五百主楊熊派去喊話勸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陣亂箭射了回來,黑夫便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幾個什長說道。

    他們是昨日傍晚抵達外黃縣的,外黃本是春秋時宋國城邑,戰國時歸了魏國。這座縣邑的大小,跟安陸縣城差不多,因為地處魏國腹地,很少遭遇戰爭,外黃的防禦能力遠不如陳留,垣僅高三丈,此時城門緊閉,城頭人頭攢動,在進行守禦準備。

    眾人聞言,卻不憂反喜,因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們是撈不到功勞的。”看城頭的準備,外黃士氣不低,這或許將是吾等的第一場苦戰。“

    言罷,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營壘,昨天他們抵達後,除了一千兵卒外,還有一千從大梁那邊支援過來的刑徒戍卒與他們會合,共計兩千人。而後便奉楊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築造一個營地,讓兵卒們安頓下來。

    在站穩腳跟,而敵城又拒絕投降後,作戰就成了唯一的選擇,很快,就有傳令兵來尋黑夫,讓他和其他屯長、百將一起去大帳聽令……

    這種千人而率的大帳,其實也就比普通營帳寬一點,二五百主亦可稱之為”率長“的楊熊坐於正中,左右手分別是兩名五百主,來自南陽宛城的張齮,以及來自南郡夷道的程無憂。

    十多名百將、屯長坐於下首,黑夫的位置,距離主座很遠,離帳門卻很近,可見他在這支部隊裏的地位是不高的。

    楊熊雖然是氏族子弟,喜歡在穿戴、佩飾上講究,但也沒有多廢話,很快便問道:“本率長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黃,然外黃令不知大勢,竟帥城內兵卒門客負隅頑抗。故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張齮素來好謀,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但如今我軍僅有兩千餘人,外黃城內,卻有丁壯數千,斥候繞城查探後,說東南西北每麵城牆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劍賓客,亦有拿著農具的市井之民,至少有五百人。合計起來,敵我兵力相當,一般的圍城攻城之法恐怕難以奏效。“

    楊熊道:”哦,那五百主以為,應當如何攻城?“”兵法雲,戰不必勝,不可以言戰,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誘敵出城!”

    黑夫在下麵聽著,暗暗搖頭。

    這張齮是學室出身,學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實際的仗卻沒打過幾次,頗有些按圖索驥。

    之前他就提議徹夜疾行,對外黃發動夜襲,楊熊也采納了他的建議。但當黑夫等人披甲帶戈,氣喘籲籲地小跑三十裏抵達外黃後,才發現城內的外黃令也不是蠢人,他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軍在接近,緊閉城門,城頭火把通明,輕俠縣卒連夜巡視,正等著他們呢!

    這時候,張齮還在興奮地說道:“吾等便假裝疾行疲憊,讓刑徒戍卒以散陣到城下挑戰,而精銳兵卒隱蔽營中。城內丁壯、兵卒、門客與我軍相當,外黃令見我軍疲憊散亂,或將出城迎戰。可先讓戍卒詐敗,誘其追之,然後設伏擊之。待殲滅了此股出城之敵後,再猛攻縣城。如此,城內殘敵已然膽寒,士氣低落,取外黃,易如反掌!”

    他在那腦補的開心,黑夫卻覺得好笑,既然城內的統帥並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誘敵將他們騙出來野戰,無疑是癡人說夢。

    再說了,能守城,為什麼要冒險出城野戰?

    春秋的時候,貴族們講究堂堂正正之戰,大家在野外擺開架勢,一天之內分個勝負。哪怕是劃時代的孫子兵法,也因為時代的局限性,很少談及攻城,還說攻城為下。

    但到了戰國,攻城已經是兵家們不得不麵對的一件事了。

    戰國時期的人口密度、土地開發程度,較之漢朝大一統之後的時代,都非常低。人口密度低,意味著主要人口和資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開發程度低,意味著交通條件有限,在秦國大肆搞交通建設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縣與縣之間,往往隻有一條驛道相連。

    以上兩點,決定了戰國時期的戰爭進攻樣式,隻能是拔點平推為主,即沿著驛道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點圍點阻援的花樣。

    因為,人口和資源集中,決定了進攻方必須要去攻占城池據點,占領一片鳥不拉屎的未開發土地毫無意義;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對於軍隊的開進、後勤補給的運輸都造成了極大的限製,注定了進攻方不可能繞過敵國的前線城池,玩蛙跳作戰。

    於是,進攻方的進攻路線基本上就是可以確定的,防守方隻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敵軍進攻路線上的某個主要城池,嚴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戰裏,秦軍已經占據了天大的優勢,但依然無法繞過鄢城,去攻打楚國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艱難拔城。

    所以,在戰略層麵,戰國時代的戰場環境,確實對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戰術上說,冷兵器時代,守城的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幾千人據守,往往就能擋住幾萬雄兵,除非真有幾個不怕死的開城門硬剛。

    那個外黃令張耳,顯然不是這種人,他也怕城外的秦軍隻是前鋒,後麵還有大部隊呢。

    黑夫心裏是這麼想的,但他也不至於傻到當眾駁頂頭上司的提議,隻能寄希望於主將楊熊能駁回此計。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楊熊卻再度采納了,讓眾人立刻下去做準備,或負責誘敵,或作為伏兵,藏在營內。”這位率長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從言談來看,楊熊並不是個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讓刑徒戍卒們散漫地出營,裝模作樣地挑戰了一天後,外黃依舊大門緊閉,外黃令一點出擊迎戰的欲望都沒有。那位縣俠張很清楚自己要的東西,守個三五天,打退一場進攻,證明自己沒有辜負魏國,就可以跑路了。

    見自己的謀略又落空了,張齮麵色有些難看,這時候,還是率長楊熊寬慰了他,並提出了真正的作戰計劃。”看來這外黃,是非得強攻不可了!”

    看著楊熊充盈笑意的臉,帳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來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長楊熊,看似沒有主見,每逢作戰都召集眾人問策,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心機很深的人。他似乎總是想故意讓喜歡出謀劃策,搶風頭的張齮提出一些沒有效用的方略,在張齮被打臉後,楊熊再站出來,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這樣一來,他一方麵可以被稱頌為善於聽取下屬意見,另一方麵,又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拍板,扭轉錯誤的策略。

    果然,楊率長表明他的真實想法後,頓時引來帳內眾人一陣讚歎。”這兩日來,我雖看似派人誘敵出擊,實際上,這隻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於讓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準備妥當,而敵軍最初幾日同仇敵愾的士氣,也懈怠了,從明日起,二三子當全力攻城!”

    最後,楊熊以以中的一句話作為結束語,表明必下外黃的決心。

    “兵法雲,兵有勝於朝廷,有勝於原野,有勝於市井。敢戰方能獲勝,屈服退讓就會失敗!二三子,敢問明日拔城,誰願為先登?”

    一邊說,楊熊一邊將目光投向了黑夫這邊!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7
第125章 先登
        
       

    ”還好還好,楊熊沒點名讓我這個屯做先登死士……”

    次日一早,站在外黃城下,透過淡淡的煙塵,看著前方尚在自己前麵的那三個屯,黑夫大呼慶幸。

    所謂先登,便是攻城時率先登城者,雖然成功後,鐵定能得到一個集體功,但黑夫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尋常攻城也就算了,遇上這種攻守人數差不多的苦戰,先登前鋒的傷亡會極大,全部陣亡都有可能!

    再者,碰上楊熊這麼一位心機深沉的上司,主動冒頭的,往往會為他填溝壑,稀裏糊塗地死掉吧……

    所以在楊熊目光掃過來時,黑夫眼觀鼻鼻觀心,沒有貿然出頭。好在,秦軍裏渴望先登立功的莽夫大有人在,黑夫身旁兩位來自南陽的屯長立刻起身請戰,楊熊也欣然同意!

    而黑夫他們屯,則排在了這幾個屯的後麵,作為第二梯隊,在城西百餘步外的一處藏匿身形,裏聚旁屏息等待鼓點號令。

    作為一個心思縝密的中級軍官,楊熊打仗也和他做人一樣,從不直來直去,而是喜歡玩些技巧。

    他先命令刑徒戍卒們收集幹糞、稻草、樹葉等燃料,在外黃的南、西兩麵都放起火來。再以沙土撲火,造成濃煙滾滾,隨著這季節常有的南風朝外黃吹去,由此遮蔽了外黃城頭的視野。

    而後,楊熊又命令數百人,從秦軍營地所在城南,抬著新打製的木梯,大聲鼓噪進發,做出猛攻城南的架勢!楊熊還親自坐鎮那裏,讓城頭看得見自己的旗幟,並敲擊著連綿不絕的鼓點聲……

    音不絕,騖(wu)鼓也,意在指揮兵卒馳騖進擊。鼓聲高昂急促,激蕩雲霄,於是外黃城頭的防禦者,大半都被吸引過來了,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南邊。

    然而,黑夫他們所在的城西,才是預定的主攻方向。

    既然要攻城,當然少不了器械,秦軍的攻城之法,除了水火穴道外,基本是樓車、投石器、攻城車、雲梯幾種。

    樓車一如其名,是一種很好用的攻城器械,與城池等高,下有木輪,推到城邊後,就像是搭了一座橋梁,攻城者可以從樓車上直接躍入城頭。黑夫曾在大梁城下見過,但這東西太笨重了,造起來費勁不方便攜帶,眼下並沒有。

    投石機?這時代已經出現,但軍中也沒有,用後世的話來說,打一個小縣城而已,要什麼意大利炮?

    唯一有的,就是一架匆匆打造出來的攻城車,一根大木樁被懸掛在橫梁上,用蒙生皮的木頂保護住,下方是木輪,由一個屯的人推著,目標直指城門!

    但攻城車笨重,需要推攮前進,遇上坑坑窪窪很容易報廢,得一路有人填溝壑,即便到了城門邊,想用木樁撞開城門也不太現實,且不說城頭的木石箭矢,這種情況下,城門一般都用各種東西堵塞住,即便破壞了門閂也很難破開。

    所以除了攻城車外,眼下這支秦軍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依舊是梯子。還不是較為先進的雲梯,而是竹製的,名竹飛梯,用獨竿大竹,設多級橫檔,以便手攀腳登,梯頭有抓勾,好牢牢攀附在城牆上……

    眼看外黃魏人大多被吸引到了城南,在另一位五百主程無憂的命令下,傳令兵在城西幾支負責攻城的屯之間來回跑,傳遞前進的命令!

    百將屯長們得令後,就走在側方,按著較為輕緩的步鼓節奏,敲擊起手裏的竹棍瓦片,與平日訓練時一樣,秦卒們一個跟著一個邁動腳步,穿過淡淡的煙霧,朝外黃西城牆走去……

    黑夫他們前麵的三個屯,各有自己的任務,第一個屯,一半的人手持盾牌,負責吸引城頭火力,另一半人扛著門板之類,負責填溝壑。

    第二個屯,五個什,每個什都扛著一架高達三丈的竹飛梯!他們將在前路被填平後,一路飛奔,冒著城頭的箭矢,將竹飛梯搭到城頭,並死死扶著它們!

    第三個屯才是“先登”,他們都身披重甲,手持短兵,唯一的職責,就是順著竹梯,向城頭攀爬,先登奪城!

    黑夫的屯緊隨其後,若是前麵的人死光了,他們就得頂上……

    看著前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城牆,走在黑夫子側,已經紮上發髻的卜乘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算過了,《日書》說,今日出擊,利攻城,陣斬敵將,必得侯王!”

    他本來是想鼓動自己,以及袍澤的士氣,但這話卻引發了一陣幹笑,季嬰還罵道:”你這日者,算錯了罷,一個破小縣城,哪有什麼侯王?“

    眾人笑了一陣,緊張情緒卻消解了點,但很快,大家的神情再度緊繃起來。

    他們已進入城下五十步距離,濃煙已經無法遮蔽行蹤,城頭的魏人發現了這支來勢洶洶的秦人!開始鳴鍾示警!

    屯長百將們敲擊竹板瓦片的節奏立刻一變!從緩慢的步鼓,變成了急促的趨鼓,幾個屯開始撒開丫子,拚命狂奔!

    然而他們已經進入城頭射程範圍,一陣零散的弩箭射來,幾個扛著木板填溝壑的秦卒就像被拳頭猛地打中,跌倒在地……

    進攻方也有應對這側,黑夫他們側翼的兩個屯,全是身材高大,手臂修長的材士,他們跟進到這裏後,於城下三十步外站定,開始不斷抽箭拉弓,朝城頭釋放箭雨……

    影視劇裏的漫天箭雨,看起來很霸氣,然而現實裏可不容易做到,箭矢可沒那麼多,弓手也沒那麼多,隻能短時間覆蓋一下城頭。也無法造成太多殺傷,主要作用,還是作為火力支援,為攻城部隊贏得一點空隙。

    但這瞬息之間,已經足夠秦人扛著竹飛梯,跨越二三十步距離,飛奔到城下!

    雖然途中有扛著梯子的人中箭撲倒,但很快就有人補上位置,啪嗒啪嗒,幾架竹飛梯有驚無險地搭到了城牆上,搶先趕到城下的第一個屯,也扛著蒙皮的盾牌,保護他們,死死按住梯子,沒有讓城上的人將其推開!

    先登屯也已至城下,隨著幾聲爆喝,數名甲士同時沿著不同的竹梯,向城頭爬去!他們身後也立刻有人跟上。

    黑夫的屯這時候也到了城牆邊,他們一邊舉盾幫穩定飛梯的人防著城頭箭矢,一邊仰頭望著袍澤登梯。

    以竹梯攻城,又被稱之為”蟻附“,意思是,兵卒就像螞蟻那樣,附在在牆上,往上攀爬。

    可這樣一來,人也如同黑螞蟻一樣脆弱,在黑夫他們眼中,城頭不斷澆下的開水,砸落的木石磚塊,還有近距離釋放的弩機箭矢,幾乎每一瞬息,都有先登甲士中招跌落下來。

    哪怕是有幾個身著重甲的勇士,頂著箭矢,硬是攀爬到了城垛處,也被兩根矛戟攢刺過來,丟了性命。在失去了氣力後,屍體從城頭跌落,重重砸在飛梯旁……

    另一個剛剛攀爬到城頭的秦卒,還來不及跳入城垛,便被一柄劍刺入胸膛,身體斜斜的往城下摔來,差點砸到了黑夫……

    和黑夫之前料想的一樣,作為先登的屯傷亡慘重,很快就所剩無幾。

    黑夫深吸了一口戰場的空氣,乘著別人不注意時,重重敲擊自己的大腿,讓它不要顫抖。

    因為接下來,就輪到自己的屯登城了!

    好在這時候,在五百主的命令下,秦軍亦發起了反擊,除了弓箭手外,威力更大的蹶張弩也已就位。五十名蹶張材士手腳並用為弩機上好弦,對著城頭那些奮不顧身,不斷拋砸磚石的魏人,扣動了懸刀!

    沒有一點征兆,一片弩矢從城下攢射而來,紮向城頭的魏人,縣卒聽到了箭雨破空的呼嘯聲,下意識舉起了手中的盾牌,”叮叮當當”的聲音雜亂無章,間或夾雜著幾聲痛苦的呻吟。十幾個魏人輕俠、民夫由於缺乏有力的保護,則被猛烈的弩矢射死射傷,痛苦的呻吟聲絡繹不絕。

    城頭的反擊,為之一停,乘著這個空檔,黑夫大喊一聲,對前排的東門豹大喊一聲!

    “阿豹,登城!”

    “諾!”

    東門豹大吼一聲,也不要盾牌了,竟身先士卒,攀援雲梯,銜劍而上!

    守軍被方才那陣弩矢射得傷亡慘重,一時沒有緩過神來,竟被東門豹幾步就躍上了城頭。

    這廝久久不能作戰立功,早就憋屈多時,此刻得了機會,他便叱吒呼喝,左旋右斬,以刃擊敵。仗著兩層厚甲保護,雖然被矛戟刺中,卻沒有致命,反而捏著矛杆,將對方殺死。

    東門豹一時間所向披靡,死死護住搭放飛梯的垛口,乘著這空隙,利鹹等人也相繼上了城垛,與先登屯剩下的十幾人一起,與魏人混戰在一塊。

    這是機會!

    黑夫這時候可不能隻高喊“給我上!”因為,軍法官就在弓箭手那邊盯著呢,身為屯長,他若是畏縮不前,可在事後追究責任,陣前斬首!

    於是黑夫咬了咬牙,也選了一個竹飛梯,攀附而上!

    雖然城不高,才三丈,但想要一口氣攻上去,需要莫大的勇氣……

    周遭充滿了嘶吼、慘叫、鮮血、箭矢,黑夫猶如未聞,因為他知道,這時候,越是膽怯退縮,就死得越快!

    他將前世在警校障礙訓練的老底子都拿出來了,爬的極快!

    很快,在堪堪避開一塊砸下的磚頭後,黑夫到了城頭,他一把抓住城牆邊沿,借著身體裏麵強悍的爆發力全身一緊,手腳並用往城牆上竄去!

    “終於上來了!”

    然而,黑夫剛剛躍入城頭,就看到一個留著美須髯的大漢站在自己麵前,那張臉龐沾著點點血跡,正喘著粗氣,腳下還倒著一個先登屯的秦卒,已是死了!

    二人的目光,這一刻對到了一起!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09
第126章 死傷        
       

    ”萬勝!“    伴隨著一陣歡呼,秦軍黝黑色的旗幟插到了外黃西城的箭樓上。這座箭樓在弓矢和蹶張弩的攢射下,布滿箭羽,像是忽然長出了無數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們,也同這箭樓一般傷痕累累,但眾人卻興致高昂,也顧不得傷口疼痛,高舉武器,歡慶攻占城頭的勝利。

    原來,就在方才,隨著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頭,站穩了腳跟,便以長兵在前,勁弩在後,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讓後續部隊陸續登城。

    城頭的黑袍秦卒越來越多,使攻守局勢發生逆轉。

    守城的主力是外黃令豢養的輕俠,這些人沒有經過專門的軍事訓練,作戰隻憑一時之勇,沒有秩序。單打獨鬥還行,可遇上這種攻堅守城,當落於下風時,就難以堅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強攻,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輕俠們開始漸漸不敵。

    那些臨時征募來的外黃民夫更是如此,隻能搖旗呐喊,打打順風仗。

    當秦卒開始慢慢壓上城頭時,所向披靡的氣勢,讓許多意誌不太堅定的輕俠民夫開始躲避退讓。眼看陣亡的人越來越多,秦軍仿佛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壓向他們,壓斷了這群人緊繃的弦。

    一個接著一個的守城者開始掉頭逃跑,他們沒有什麼退路,於是就直接躍下三丈高的城牆,有的人不小心崴斷了腳,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來繼續跑。

    這時候,從城南支援過來的魏人也到了,有數百之多。本欲將秦卒趕下城,卻先看見驚慌失措的同伴瘋狂的跳牆而走,朝這邊跑來,頓時大吃一驚。

    他們不清楚城西牆垣上的情況,看著眼前情形,還以為城頭已經潰敗,人類求生的本能,讓他們失去了繼續為門主效死的勇氣,先是一個,再是十個,百個,越來越多的輕俠停止了戰鬥,開始往城內潰逃。

    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當數那個黑夫剛爬上城頭時,與他對了一眼的那個濃髯(rán)輕俠。

    黑夫記得他大概三十餘歲,蓬頭結髻,穿短後之衣,持二尺之劍,典型的遊俠劍士打扮。當時看到黑夫登城,輕俠便舉劍作對敵狀,黑夫還小心防備他來著。

    誰料,這大漢卻突然大呼著“保護張君!”然後就飛也似的,穿過紛亂的城頭戰場,跑得沒影了,那動作如此嫻熟,仿佛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輕俠了,這才給後麵的人做出了示範。

    戰鬥結束後黑夫才知道,那外黃令張耳,當時還在城南牆垣上呢!

    黑夫頓時無語。

    所以,該怎麼評價那個美須髯的輕俠大漢呢?說他怯懦吧,明明在城頭堅守已久,還殺了個先登屯的秦卒。

    說他勇敢吧,可此人見狀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裏還喊著那種口號,旁人聽了,還以為他真要去保護主君似的。

    “是個聰明人,但這做派,也真夠光棍的。”黑夫最後隻能如此總結,

    黑夫很快就把那個輕俠扔到了腦後,他在戰鬥告一段落後,開始查看自己這個屯傷亡情況。

    ……

    剛剛經過鏖戰的城牆上,清晨略顯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此外還有著一絲焦味,甚至還有屎尿的氣息,三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一聞就要嘔吐……

    黑夫卻沒有吐,從早上的血戰到結束,他也沒少見證死亡和血腥,他的劍砍斷過兩條胳膊,還斬下了一顆腦袋,劍刃已經豁了口,上麵留有擦不幹的殘血。

    不算陳留的順風仗,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親自領教古代戰爭的殘酷,沒有血脈噴張,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好在,他運氣不錯,在戰鬥中隻被蹭破了點皮肉,沒有大礙。

    但那些先登上城頭的秦卒們,就沒這麼幸運了。

    先登屯的屯長居然沒死,此刻正靠在牆垣上,虛弱地閉著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傷外,鋒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粗糙的右手上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孔,但這位屯長的右手,依然緊緊握著劍,仿佛還能繼續戰鬥。

    雖然這位屯長的手下死傷慘重,五十人裏隻剩下不到十人。但軍法對於這些“陷陣先登之士“是比較寬鬆的,規定他們這個屯,隻要在攻城中先登,就算”盈論“,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級,同時戰死的人,爵位還能由後代繼承……

    這也是明知凶險,卻屢屢有人願意做陷陣先登之士的緣故,風險越大,得利也越大。對秦人家庭而言,用一個人的性命,為子孫博取爵位,無疑是值得的。

    軍功爵,非一人一時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業。

    黑夫惜命,當然不會選擇這種淒烈的升級辦法,但他尊重陷陣之士們,在朝那屯長作揖後,還讓自己屯的人幫忙收斂屍體。

    說起來,他們屯的傷亡,其實也不小,季嬰、利鹹等人都掛了彩,但都是輕傷,讓黑夫最擔憂的,還是東門豹。

    方才,這廝仗著甲厚,幾乎是以一敵十,為他們登上城頭立下了大功,但戰鬥後,黑夫卻找不到他了……

    此刻,狹窄的城牆已被橫七豎八的屍體所堵滿,有輕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駭人,加上胡亂丟棄的兵器,讓城牆之上寸步難行。黑夫艱難在城頭走動,一個個翻開俯臥的屍體,一個個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臉龐,尋找幸存的手下。

    “阿豹……在此!”最後,還是小陶大喊了一聲,黑夫等人連忙過去,不由驚呆了。

    東門豹正躺在一堆屍體裏,被翻出來時,卻見其滿身浸透鮮血,皮甲破敗不堪。

    黑夫急忙喊著季嬰、共敖,一齊挪開屍體,將東門豹拖了出來,一試脈搏,還好,尚有生氣!

    黑夫連忙讓卜乘來看看東門豹,因為卜乘曾說過,他會點醫術……

    卜乘匆匆檢驗一番後,滿頭大汗地告訴黑夫,東門豹大腿上被戈割開了一個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處創口,鮮血不斷浸出來,幾乎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得快些送到營地裏給醫者救治,不然性命難保!”

    卜乘此言一出,與東門豹相善的湖陽亭眾人立刻變了顏色。

    “你不是吹噓說自己不但會占卜,還會醫術麼?”黑夫臉色一變,揪著卜乘的衣領道。

    “我隻學過點巫醫之術,認識些草藥,軍中金創傷口,並不會救治,得專門的金瘡醫才行!”卜乘連忙解釋,但黑夫已經沒時間聽他廢話了。

    他一把將卜乘推開,捋起袖口:“那便我親自來!“

    卜乘喃喃道:”屯長,你會處理金創傷口?這可胡來不得啊,還是先抬下城去吧。”

    黑夫當然是會的,前世在警校裏,他好歹是學過點戰場緊急救護的。東門豹是四肢大出血的症狀,大血管已經損傷,必須立刻處理,絕對拖不得!否則有性命之憂!

    東門豹雖然為人莽撞,但作戰勇敢,講義氣,從湖陽亭到軍隊裏,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況,他家裏,還有剛出生的孩子在等著父親榮耀歸來呢,東門豹這幾個月來,每天嘴邊掛著的,就是他那素未謀麵的“兒子”了……

    所以無論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戰場緊急救護趕快想起來,一定要保住東門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氣,指示著季嬰等人道:”汝等,立刻將腰帶解下來!”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10
第127章 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救命如救火,片刻都容不得遲疑,情急之下,黑夫不得不親自上陣,用前世在學校裏學到,但已經忘得差不多的戰場救護,對東門豹進行急救。

    血液是維持生命的重要物質,像東門豹這種身被數創的情況,血管破損,會導致急性出血,流血量很大。如不及時止血,往往會引起休克和心跳停止,最終造成死亡。

    現如今,東門豹已經休克暈死過去,不省人事,所以黑夫首先要做的,便是為他止血!

    眾人紛紛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忙,卸去東門豹礙事的甲胄。黑夫發現,他的主要傷口是腿上被戈割開的那一處,傷到了動脈,血液不斷浸出,好在,傷口處沒有箭簇、木片等異物存留。

    黑夫手邊有什麼?碘酒?消毒水?統統沒有。

    橡膠止血帶?更不可能有,黑夫隻能就地取材,讓眾人解下腰帶,再用有些生疏的手法,為東門豹開始包紮。

    眾人的腰帶或是粗糙的布帶子,或就是一根麻繩。在後世,用這些材料止血,僅限於在沒有止血帶的緊急情況時臨時使用。因布料麻繩不同於橡膠,沒有彈性,很難真正達到止血目的,如果捆紮過緊,甚至會造成肢體損傷,缺血壞死!

    但這時候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若能將血止住,一切都好說,先保住東門豹的命,讓他活到軍營裏交給專業的金瘡醫就行。

    “綁止血帶的部位要正確,下肢在大腿的中上部,要有襯墊,鬆緊適度……襯墊……”

    黑夫喃喃念著這些忘得差不多的訣竅,他左看右看,眾人的衣物都十分肮髒,沾滿血汙,唯一幹淨點的,便是那麵被眾人扯下箭樓的魏國旗幟,倒是十分嶄新。

    黑夫眼前頓時一亮:“去,將魏人的旗拿過來!”

    清脆的撕帛聲響起,帛絹做成的魏國絳色旗幟,上麵有張牙舞爪的瑞獸圖畫,此刻卻被撕成一塊塊,成了東門豹大腿中上段的襯墊。

    “包紮鬆緊要適宜,打結時要避開傷口和不宜壓迫的部位……”

    隨即,黑夫又用一根腰帶在襯墊上加壓,繞腿部一周,兩端向前拉緊,打一個活結。

    “箭杆!”

    隨著他的大喊,小陶立刻撿起一根地上的長箭矢,除去箭羽和簇頭,遞給了黑夫。

    黑夫將這根箭杆當做絞棒,插在帶狀的外圈內,提起膠棒絞緊,將絞緊後的棒的另一端,插入活結小圈內固定……

    至此,東門豹腿上的主要傷口,便處理完畢了。

    一氣嗬成做完這些後,眼看東門豹腿上的出血算是止住了,黑夫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還好,在這救命的關頭,他居然將大部分戰場急救的操作都記起來了,沒有掉鏈子。

    隨後,黑夫又把那麵魏旗撕下來的帛條當成繃帶,包紮東門豹其他大小不一的傷口。有的地方用三角巾包紮,有的地方用螺旋包紮。

    不多時,東門豹身上,便全是絳色的旗條,乍一看,仿佛是裹著旗幟的烈士遺體……

    “呸!”黑夫連忙將這晦氣的想法趕走,他堅信,東門豹是個命硬的人,一定不會死。

    這時候,西城門已經被打開了,黑夫立刻喊季嬰和幾個人,扛著一塊攻城時填溝壑用的門板,將東門豹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麵,匆匆往軍營方向抬去。

    他們漸去漸遠,但黑夫懸起來的心依然不能放下。

    包紮結束後,卜乘試過東門豹的脈搏的氣息,雖然虛弱但還算平穩,總算是活下一條命來,但黑夫最擔心的,還是後續的傷口感染。

    整個包紮過程,沒有任何消毒處理,使用的包紮布料也沒辦法保證幹淨,所以接下來,東門豹的生死……

    “就隻能看大司命、少司命收不收他了!”

    言罷,黑夫便轉過頭,不再考慮這件事,再回到城頭時,見那麵魏旗還剩下一些,便好人做到底,幫手掌被箭矢射穿的先登屯屯長也包紮了一番。

    “多謝。”

    那屯長總算睜開了眼,看著手上打個個八字結的帛條,朝黑夫頷首致謝,眼中滿是感激。

    “我叫槐木,與屯中眾人,皆是南郡竟陵縣人。”

    “竟陵與安陸不過兩日路程,你我乃是鄉黨,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黑夫笑了笑,再回頭時,發現不止是自己屯的卜乘、利鹹、共敖、小陶等人,連先登屯剩下的那十餘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著他。

    “不知屯長竟會金瘡醫術!”

    ……

    黑夫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索性故作神秘。接下來的一刻時間裏,他又充當了醫務兵的角色,為受傷不重的數人包紮了傷口。很遺憾,先登屯那幾個斷了手,胸腹中了劍的重傷者,早就在戰鬥結束前死去了。

    此時此刻,城西已經完全被秦人占領,大批秦卒一擁而入,多達數百人,開始朝城南等地進發,掃清城內負隅頑抗的殘敵。

    軍法官也登上了城頭,開始清點攻城時的斬首數量。

    要知道,秦人上首功,為此“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擎人頭,右挾生虜。”在六國人眼中是十分可怕的。

    但實際上,作戰過程中,秦卒並不會每殺一個人,就蹲下來割腦袋拴到腰帶上。百餘年來,秦軍早已形成了一個規矩,斬首的事,要在戰鬥結束後再做,而且得在軍法官眼皮底下進行,這樣才不會因為兵卒們忙於爭搶首級,導致戰鬥被逆轉。

    “外黃城西,共斬敵首四十二級。”

    軍法吏手持兩塊大木板,一塊記錄逃兵,是論罪用的。一塊記錄斬首數,是用來論功的。說起來,秦軍登城的傷亡雖然比較大,但當場殺死的敵人卻不多,這四十二級首級,還得由幾個屯,按照攻城出力的多寡來瓜分。

    先登屯得十個首級,好讓他們達到“盈論”,讓戰死的人都能有爵位,這個眾人自然沒有任何異議。

    黑夫所在的屯出力甚多,東門豹更是以一敵眾,守住了城垛,於是他們屯便認領了12個首級。他們這個屯戰死了五人,如今斬獲數超過戰損數,黑夫好歹是逃過被問責的危險了。

    蹶張材士、弓手的兩個屯,各自認領5個首級,這是他們應得的,尤其是蹶張材士,射死的魏人可不止這個數。

    此外,填溝壑的屯,扛竹梯的屯,也各得了5級,他們在城下時,也有不小傷亡,總不能讓他們因為沒有斬獲而受責罰吧。

    總的來說,這種軍法吏按照作戰貢獻,為各屯分配首級,比起誰先砍下腦袋誰得,更為公平。

    然而,如此分配下來,眾人卻沒辦法皆大歡喜。因為除了先登屯計算首級的方式特殊,從屯長到兵卒所有人都能升一級外,其他幾個屯,都得按照軍爵律來計算。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這麼算起來,一百人要斬三十三首才算盈論,五十人,要斬首至少要達到一半,17顆首級才算做盈論。

    眼下,黑夫的屯卻隻分到了12個首級……

    這也就意味著,雖然手下的兵卒,譬如東門豹,可以通過斬首升爵。但作為屯長的黑夫,卻沒辦法達成盈論,立下“集體功”。

    豁出去性命拚殺了這麼久,黑夫自然不甘心一無所獲,於是在短暫休整,讓傷員留下後,黑夫又帶著剩餘的四十人,開始朝城內進發。

    他們必須追亡逐北,殺到斬首足夠為止!

    ……

    隨著秦軍登上城頭,外黃令張耳“抵抗一陣再跑”的打算也落空了,他不得不帶著城內眾人,往城北撤退,跟隨他的除了縣卒、門客外,還有不少城內丁壯,怕有千餘人。

    那個當著黑夫麵逃走的濃髯輕俠,此刻或許真的已經跑到張耳身邊,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吧?很不幸,黑夫對張耳並不熟悉,隻感覺自己前世聽過名字,但卻想不起此人事跡成就,大概隻是個秦末楚漢的小名人吧。

    所以他更沒法猜出,那個濃髯輕俠門客,竟是曆史上的大漢高皇帝……

    考慮到攻城的人數較少,害怕城內的人一旦無路可逃,會作困獸之鬥,於是楊熊也沒有將城圍死,而是圍三闕一,這就使得張耳帶著不少人從城北逃竄。

    但也有沒跑掉的,一些輕俠被湧入城內的秦軍困住,在發現自己難以逃脫後,便扔下了武器,準備投降。

    然而,他們卻驚訝的發現,那些殺紅了眼的秦人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依然興奮地衝上來,一矛戳死了遊俠兒,然後在屯長的指派下,專門有人負責蹲下來割人頭……

    這就是由軍功爵決定的秦軍作戰方式,就算戰鬥結束了,隻要各個屯沒有達到”盈論“,不管對方有沒有投降打算,秦卒都會繼續殺戮。

    對此,主將也樂見其成,不會製止。因為攻城戰裏,數萬人的大軍,要達到八千斬首,主將才能升級,數千人的攻城,則需要達到八百級,楊熊可在心裏細細算著呢,等到斬首足夠時,他才會讓秦軍封刀。

    城內剩下的輕俠丁壯發現投降依然必死,比起俘虜,秦人似乎對他們的大好頭顱更感興趣,於是便繼續倉皇而逃,而在裏巷中追殺他們的秦卒到處都是!

    此戰之後,外黃輕俠、民夫的心裏,對這熱衷於砍人頭的狂熱秦軍,隻剩下一個評價。

    “真虎狼也!”

    黑夫他們的屯也在其中,沒辦法,為了剩下的那五顆首級,他們縱使已經疲憊,也得繼續作戰。

    在一個裏巷中,黑夫和利鹹追上了一個遊俠兒,黑夫舉起手弩射中了那人,利鹹則過去將此人一劍刺死!

    “這下你也有斬首了。”黑夫對利鹹笑了笑,讓他砍斷死人的頸項。

    “終於能升公士了。”

    利鹹激動得都快哭出來了,黑夫有言在先,在屯的內部,首級的分配,以殺敵為準。比如東門豹,黑夫便為他算了兩級,好讓這家夥能一次性升兩級,也算對得起他的死戰。

    這時候,屯卒們也從各個裏巷彙攏過來,將各自的斬首交上。不多時,四顆腦袋的頭發紮到一起,擺在黑夫麵前,看上去十分駭人。

    “屯長,隻……隻有四級。”

    小陶有些羞愧,雖然他們已經追殺殘敵小半個時辰,但隻得到了四個斬首,依然沒辦法達標,所以感覺很對不起屯長。

    不過黑夫也沒有怪眾人,整個外黃縣,都已被秦軍拿下,戰鬥接近尾聲,敵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經很難再有斬獲了。

    這時候,利鹹卻有了主意,他狠狠地盯著裏閭旁邊的一戶人家,隨即一腳踹開了門,卻見裏麵有個頭發花白的魏人老漢,還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少年,滿眼驚恐地看向破門而入的秦人!

    “屯長,吾等莫不如……”利鹹回過頭,麵露凶相!

    “不行!”

    黑夫當然知道利鹹打算做什麼,卻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可是屯長隻差一個首級,便能盈論啊!”眾人都開始勸黑夫,在經曆一場廝殺後,損失袍澤兄弟後,他們都有些痛恨魏人。

    這時候,裏麵的老漢也意識到了這些秦人的打算,連忙讓孫兒躲在身後,他朝著門口稽首,用魏國口音求饒。

    “或許這老漢也上城抵抗,或許這少年再過幾年,會成為反叛的遊俠兒!”

    利鹹指著二人麵露凶光:“殺了他們,殺了隨便一個,屯長就能成為不更!”

    黑夫看向屋內二人,老漢不斷重重磕頭,涕淚滿麵,口中的魏國話,黑夫能聽懂一點,大概就是要殺就殺他,放過小孫兒。那小少年才十一二歲,靠著牆壁,害怕得瑟瑟發抖。

    “我意已決!“

    黑夫將眾人趕出了這戶人家,朝那驚恐萬分的魏人老丈作揖後,關上了門。

    他有自己的底線。

    陣戰殺敵,追亡逐北,斬獲首級,他雖然談不上喜歡這種生活,但卻能接受,甚至連殺俘,黑夫也能捏著鼻子去做,畢竟俘虜曾反抗過秦軍,甚至還殺過他們的袍澤。

    但殺良冒功,用無辜者的人頭墊腳,那便是黑夫極度厭惡的了。

    這老頭和少年,在秦人眼裏,是外國人。但在黑夫看來,大家都是華夏百姓,何分秦魏?在入伍前,自己的手下們,也在各自的家鄉,過著同樣辛苦卻平靜的生活。

    雖說,戰爭中並沒有無辜者,但倘若黑夫今日為了自己的升爵,對著手無寸鐵的庶民舉起屠刀,砍下他們的頭顱……

    那麼,距離他有朝一日,化作沒有底線的惡徒,對著滿城庶民,下達屠城的命令,縱容手下奸淫擄掠,也就不遠了!

    黑夫寧可晚點升爵,也不願意被這個紛亂的時代徹底同化,變成自己憎惡的模樣!

    對屯長的決定,利鹹等人眼中有些不解,都在為他可惜,但就在這時候,裏閭之外,卜乘卻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屯長,大事不好了!”

    他是和共敖一起行動的,如今卻一個人跑回來,黑夫頓感不妙,問道:“出了何事?”

    卜乘滿臉焦急地說道:“共敖和另一個屯的人爭首級!被軍法吏抓起來了!”

    ……

    ps:起晚了點,不過看在四千大章的份上,大家當然會原諒我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11
第128章 爭首       
        
       

    黑夫和眾手下來到外黃城南的營地處時,發現這裏已經成了一片“瓜地”本來空曠的轅門之外,密密麻麻擺滿了無數圓滾滾的東西,與之相伴的則是濃鬱的屍臭和血腥味……

    那些東西是人頭,仿佛是恐怖大片裏的場景,黑夫目光所及,全是人頭,有數百顆之多!

    眼下,秦軍將其一溜排開,為的是論功行賞,早在商鞅時代,就規定:“以戰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將軍以不疑致士大夫勞爵。”

    意思是,打完仗之後,要把所獲敵人首級示眾三天,並讓軍法吏加以核實。經過三天,將軍認為無誤,就按功賞給眾人爵位。這個過程,就叫做“驗首”。

    現在已經進入三月,天氣漸漸變熱起來,大太陽一曬,那個味道,嘖嘖……可以想見,這道程序別說現代人,哪怕在六國的人看來,都會給他們帶來強烈的不適感。

    所以見過類似場景的齊儒魯仲連,在回去以後,便對他認識的人篤定地說道:“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

    其實這話,說的也沒錯。

    就連黑夫他們,都得捏著鼻子走近。不過,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卻依然有一群人置身其中,在這片“瓜地”中央指點爭論。一名軍法吏坐在草席上,皺著眉,在手中木牘上記錄著什麼,兩名當事人則被兵卒縛按到在一旁,接受幾個小吏的嚴加盤問!

    其中一人,便是黑夫的手下,鄢縣共敖!

    “法吏!”

    黑夫連忙走過去,他也沒急著詢問共敖犯了什麼事,而是按照程序,先朝這軍法吏拱手道:“五百主齮(yi)麾下,辛屯屯長黑夫,與辛屯眾人於城中斬獲首級四,請法吏驗首!”

    軍法吏是個國字臉的中年人,四十歲年紀,瞧他的裝束,應該是一位“不更”。聽聞辛屯又有斬獲,便讓手下的幾名鬥食吏過去將利鹹拎著的首級接過來檢查,還囑咐道:“好好檢驗,看是否有儒童、婦女頭顱混雜其間。”

    一邊說,他還一邊冷笑道:“方才有個屯來獻首,報斬賊十七級,然婦孺之首竟有五級。此等殺良冒功者,按照軍法,無賞,且有重罰!其屯長,至少都是一個不直罪!奪爵,流放戍邊!”

    黑夫聞言,瞥了旁邊的利鹹一眼,使得利鹹有些站立不安,但他心裏卻想著:“我當時的意思,也是殺那頭發花白的老者,也沒有誰規定,老者不能做輕俠上城反抗。法吏追問起來,眾人保持口徑一致就行了,屯長還是太正直了……”

    黑夫他們的四級斬首,都是實打實的斬獲,所以沒什麼問題,很快就和之前城西攻城的12級放在了一起這片“瓜地”看似雜亂,其實都是按照各屯順序依次擺放的。

    這時候,黑夫才指著十步之外,被小吏盤問的共敖道:“法吏,此人乃辛屯什長,不知他所犯何事,竟被縛於此?”

    “原來是你的部下。”軍法吏搖了搖頭,將事情的經過跟黑夫說了一遍。

    原來,一刻之前,有一個屯押送著共敖二人來到軍法吏麵前,連帶的還有一個沾滿灰土的頭顱。那個屯的屯長說,自己這個屯在奉命去城北搜索殘敵的時候,發現兩名正在打鬥,爭搶首級的士兵,於是就將他們擒下,帶了回來。

    “我沒有爭首!”

    臉被按在地上的共敖艱難地喊道:“這首級確實是我砍下的!”

    一旁與他對峙的另一人,那個幹瘦的秦卒也急忙高呼道:“法吏明鑒!這首級明明是我斬下的,當時我正要將頭顱掛到腰上。這時候此人過來了,他自己沒有斬獲,看到了首級,頓時眼紅,又見我瘦弱,竟起了邪念,拔劍來爭搶,我與他就這樣打了起來!”

    二人各執一詞,軍法吏一時間有些不好判斷。

    像爭首這種事情,他是司空見慣了,每場戰役都會發生。有時候會出現十多起,甚至會出現秦軍自相殘殺,砍了掉隊袍澤首級來獻的事。

    因為和其他國家的軍隊不同,秦人對這些血淋淋、臭哄哄、一般人避之不及的死人頭可謂趨之如騖,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因為在秦人眼中,人頭已不是人頭,而是可以用來兌換爵位的“硬通貨”!

    這時候,軍法吏就要像郡縣裏的獄掾斷案一樣,招來目擊證人,一一詢問清楚。

    但不管是和共敖一起行動的卜乘,還是另外那個爭首秦卒“滿”的袍澤,他們趕到時,都隻看到二人拔刃相向,卻沒有看到事情的起因。

    軍法嚴苛,卜乘當然不敢說謊,“滿”的袍澤亦然。所以問了一圈後,軍法吏一無所獲,隻能繼續根據二人供詞,以及那顆頭顱的特征來做判斷。

    這時候,有一名負責診治傷病員,同時幫忙檢驗頭顱的醫者,舉著關於那顆爭議首級的爰書過來了,軍法吏接過來一看,卻見上麵寫著:“驗首級,小發,其左額角有傷一處,長五寸,深到骨,類劍痕也,其頸斷處短而不齊……”

    軍法吏禮記讓人檢驗共敖和滿的武器,發現都是劍,都沾有血跡,一時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殺死了此人,並砍下其頭顱。

    整個過程,黑夫他們都在一邊旁聽,卜乘作證完畢後,湊在他耳邊道:“屯長,共敖在大梁城下被編入我們屯時,曾說過一定要多立功,使爵位不低於屯長,他會不會……”

    卜乘在懷疑共敖,他對這個一直擺著張高傲臉的沒落氏族子弟,一直沒什麼好感。

    黑夫卻搖了搖頭,輕聲道:“雖然我也不喜共敖,但以他的性子,應該不至於做出爭首的事來。”

    沒錯,共敖一身都是沒落貴族子弟的臭毛病,待人不夠禮貌,傲氣十足,但也正是這種傲氣,讓他不屑於去爭奪一個首級。

    其實在進攻城頭的時候,共敖是繼東門豹之後,第二個躍上城頭的。還在東門豹的配合下,親手殺死了一個輕俠。但在黑夫打算內部分人頭時,共敖卻一臉傲然地,將那顆首級讓給了受傷被抬走的東門豹。

    雖然嘴上沒說,但那意思很明顯,他有些敬佩東門豹的勇敢,打算讓出本該屬於自己的斬首,就為了給東門豹湊滿三枚首級,好讓他直接從公士升簪嫋上造升簪嫋,已需要兩枚首級。

    “我不至於與一個將死之人爭首。”當時,共敖是滿臉傲嬌說出這番話的。

    這讓黑夫想起了一個故事。

    南方有隻高貴的鳥,名曰鵷鶵(yuānhu),它自詡高貴,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甘泉不飲。這時候一隻名為鴟(hi)的食腐鳥得到了腐鼠,恰好鵷鶵經過,鴟便抬頭大叫,生怕這鵷鶵跟它搶……

    雖然共敖當然沒法和真正的“鵷鶵”相提並論,但他的傲嬌,卻和鵷鶵有的得一拚。

    正如共敖漲紅了臉自證的那樣:“若非是靠我自己本領砍下的首級,我才不稀罕憑其立功,豈會與別人爭奪此物?”

    眼看共敖那張臭嘴都開始得罪人,甚至讓軍法吏有些不快,黑夫連忙站了出來,拱手道:“軍法吏,這二人各執一詞,從頭顱和武器也無法判明究竟是誰的斬首,我倒是有個主意……”

    “你?”

    軍法吏旁邊的一位小鬥食吏有些懷疑地看著黑夫,以為他要為自己的屬下爭氣,便說道:“這位屯長,此事交由吾等法吏處置便是了,你又瞎攙和什麼?莫非你也懂斷案之術?”

    “我當然懂了。”鬥食無禮,黑夫卻不怒反笑。

    開玩笑!抽絲剝繭,查找證據,找出真相,這可是黑夫做大秦天狗時的老本行啊!

    黑夫也不惱怒,他不理那鬥食吏,直接朝軍法吏作揖道:“下吏不才,在入伍前,乃是南郡安陸縣一亭長,曾破獲過三起震驚全郡的大案。多虧了縣中獄掾、令史指點賜教,這令史之術,斷案之法,我還是略知一二的!不如用我的法子一試,誰是誰非,孰真孰偽,一試便知!”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12
第129章 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
        
       

    “黑夫……屯長,營中的醫者說,東門豹沒有性命之危……”

    季嬰跑到“驗首”的地方來回報,得知這個消息後,不止是黑夫鬆了口氣,其餘幾人也直呼東門豹命大,臉色舒緩下來。

    季嬰自己也一顆石頭落到肚子裏,他雖然自打在安陸縣城服役認識東門豹起,二人就時常相互嘲諷,看似有怨。可東門豹受傷暈厥,最積極地奔前跑後的反倒是季嬰,不知不覺一年多過去了,二人在黑夫帶領下朝夕相處,已經親如兄弟,該吵鬧還是會吵鬧的,但當對方有性命危險時,也會盡力相助。

    但季嬰隨即發覺氣氛不太對:除了辛屯眾人全部聚集在此外,在臭烘烘的驗首之處,還有不少秦卒在旁圍觀,對著眼前的場麵指指點點。

    “出什麼事了?這是要作甚?”

    季嬰方才在等營中醫者的答複,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頓覺奇怪,自己屯的什長共敖,怎麼被五花大綁,一副遭到法吏審問的架勢?

    他立刻就緊張了起來,怕不是共敖犯事了吧,逃跑?抗命?這可都會是連坐問責的!黑夫早就向他們警告過,同伍隻要有一個人逃跑,其他四個人若是不阻止他,那麼最後論罪時,除了逃跑者外,其餘四人也要處死!

    “沒什麼大事。”

    黑夫笑道:“且等著吧,有好戲看了。”

    說話間,一輛馬車疾馳而歸,駕車的秦卒和車輿裏的鬥食小吏下了車,將車上載著的一具無頭屍體搬了下來,放到了軍法官麵前……

    “是這此人麼?”

    軍法官讓佐吏先將共敖帶過來,讓他看兩眼屍體,然後令其在佐吏耳邊悄悄給出答案。

    等共敖看完後,滿也被帶過來照做一番。

    二人都給出答複後,軍法吏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了黑夫一眼,朝他搖了搖頭。

    原來,黑夫出的主意很簡單,既然光靠頭顱已經無法判斷究竟是誰殺了此人,那麼,就隻能讓抓獲二人的屯長,去事發現場,找回那具無頭屍體了據抓獲二人的屯長說,當時四下無人,隻有那具屍體倒在一株柳樹下,不難分辨。

    黑夫還建議,當屍體運回後,先搬一具死在其他地方的無頭屍體過來讓二人辨認。既然是搏鬥擊殺,又親手斬下了頭顱,那就不可能對被殺者的打扮身形沒印象。

    然而叫他們驚訝的是,共敖和滿,居然先後否認這是那死者的屍體……

    一旁的利鹹嘖嘴道:“看來滿在爭奪首級的時候,還注意到了屍體的打扮啊,這下有些麻煩了。”

    “不急。”黑夫依然胸有成竹:“第一招不行,還有第二招。”

    既然沒有訛騙出真相,也不必作偽了,軍法官讓人將車上載著的真正屍體搬下來,再向二人確認,這是否是那人的屍體?

    “這便是我所殺之人的屍體。”共敖隻過來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說了。

    另一邊,滿也再度被帶過來,略微猶豫後,也對佐吏道:“是我所斬首級之屍沒錯!”

    軍法吏再度搖了搖頭,讓佐吏蒙上他們的眼睛,帶到相距三十步遠,相互聽不到對方聲音的地方,然後讓從軍營裏請來的一位黑袍醫者出場,直接驗屍……

    在安陸縣時,黑夫見識到了令史怒在辦案時驗屍的細致入微,幾乎達到了後世法醫屍檢報告的程度。

    依靠這種領先時代的屍檢手段,除非像那個被黑夫殺了,卻謊稱是殉職的叔武一般,眼眶的傷口被”無意“摔下懸崖砸得稀巴爛,毀滅了證據,否則都逃不出令史法眼!

    黑夫在和怒成為朋友,攀談時才知道,這種被稱作“令史之術”的技能,實際上卻不是辦案官吏們原創出來的,而是他們在學室裏,由秦國的醫者所授。

    怒還說,若是黑夫的弟弟驚以後想往令史的方向發展,他也得好好學這門技術……

    戰場之上,雖無令史,但卻有醫者,尤其是專門和刀劍傷口打交道的“瘡醫”。剛才那個頭顱的傷口情況,就是瘡醫檢查的。他們可以憑借傷口的特征,準確還原出死者生前受過哪些傷,是被以何種方式所殺……

    不多時,在越來越多秦卒的圍觀下,黑袍醫者已經完成了對屍體的檢查。他將一切發現的信息都寫在木牘上,再轉呈給軍法吏過目。

    黑夫有些唏噓,秦人被秦律塑造的古板性格,真是深深印在了骨子裏。哪怕是在條件簡陋的戰場上,醫生對屍體的檢驗,依然得通過書麵文字遞交給軍法吏,不能僅靠口頭報告。

    軍法吏看完爰書,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他朝黑夫點了點頭,再度命令兩名佐吏,分別去詢問共敖和滿。

    “當時,是如何與此人搏鬥,如何殺了他!事無巨細,統統都要說出!”

    共敖被蒙著眼睛,卻依然站得筆直,昂著頭,將事情經過緩緩說出,佐吏一邊記錄,一邊朝軍法吏微微頷首。

    至於另一邊,滿就艱難多了,在被問之這個問題後,他已經滿頭大汗,支支吾吾地說了一番後……忽然間,他仿佛失去了繼續說的勇氣,頹然跪倒在地!

    滿也沒白在秦軍裏待,知道自己猜測編造的過程,不可能和事實全然一致。他明白,自己已經不可能逃過軍法吏的質問,但此刻再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以頭杵地,大聲說道:

    “小人……小人認罪!”

    ……

    經過一場巧妙的審問後,事情終於真相大白,那人的確是共敖所殺,但打鬥過程中,共敖的肩膀也受了點傷。

    正當共敖砍下頭顱,要掛到腰上時,滿來了,他見共敖受傷,又看到那頭顱,頓時生出了邪念,舉起劍來,想要殺死共敖,奪取首級!

    沒想到,共敖本事比他高,沒幾下,就攆著滿到處跑,共敖這小暴脾氣,被人偷襲哪裏忍得了!那枚首級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地上!

    這時候,恰逢有個屯經過,見有秦卒內鬥爭首,就將他們擒獲……

    畢竟當時的情況,看上去的確是共敖在追殺滿,他這人說話又難聽,所以嫌疑反倒指向了共敖。

    要是沒有黑夫站出來請求軍法吏謹慎行事情,通過那具無頭屍體查明真相,共敖說不定真要蒙冤受死。

    沒錯,此罪當死。在頹然認罪後,滿因為犯下了爭首、私鬥兩罪,被軍法吏判處了斬首!

    立即執行!

    當著數百秦卒的麵,滿被按倒在木樁上,斧鉞斬落,血如泉湧噴出數尺,身首異處,他的那飛出的腦袋以麻繩捆住,拉起懸於轅門之上!

    事後,軍法官也對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其實我在江陵縣做尉史時,也聽說過你的事跡,不愧是連破三起大案的黑夫亭長,果然不俗。”

    若非如此,軍法吏是不會聽取一個小小屯長建議的。

    軍法吏摸著胡須道:“今日若非你在,這起爭首案,恐怕也沒這麼快就真相大白。”

    黑夫連稱不敢,這時候軍法吏的目光,看向了被鬆綁後依然滿臉憤慨的共敖。

    “共敖什長,你的冤屈洗清了,這枚首級,我這就記到你和辛屯的木牘上……放心罷,你的功績,會如實上報,賞賜爵位,也不會少。”

    至此,共敖洗清冤屈,黑夫的屯也得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第十七顆首級,達到了“盈論”的標準,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

    然而這時候,共敖的傲嬌脾氣又上來了,他慪著氣,心裏道:“可笑!我隻是想討回一個清白,誰稀罕這爛人頭?”

    如此想著,他便張開嘴,想說這首級可以算在辛屯頭上,讓屯長升爵就行。

    至於他?

    什麼賞賜,什麼爵位,乃公不稀罕,不要了!愛給誰就給誰去!

    然而,他才剛說了幾個字,黑夫便猜到這廝要幹嘛,情急之下,竟腳一伸,將共敖絆倒在地!

    共敖大驚,剛要質問,黑夫又蹲下來假裝要扶起他,手裏卻一把沙子塞進共敖嘴裏,又在他耳邊斥道:“閉嘴!”

    軍法官看著這二人的表演,冷笑道:“黑夫屯長,這位什長想說什麼?”

    “他說多謝軍法吏,秉公執法,還他清白。”

    黑夫笑容滿麵,雙手用力,死死按著共敖不許他說話。

    軍法官不笨,已然猜出了共敖那未盡的話,但看在黑夫的麵上,沒過度追究,而是擺了擺手,讓眾人離開,他還要繼續清點首級,為眾人算功爵……

    ……

    “黑夫,你想作甚?為何如此當眾辱我!”

    離開到幾十步外後,共敖掙脫了眾人的攙扶,吐露嘴裏的沙子,滿臉憤慨。

    黑夫卻隻冷冷看著他不說話,還是一旁的利鹹歎了口氣道:“共敖,你好歹是什長,竟不知道軍法是如何說的?”

    “如何說的?”

    共敖感覺那把沙土差點將自己嗆死,依然在幹咳不止。

    利鹹本就是識字知法的,在方城縣集結時,他就被黑夫拉著,讓他和自己一起去抄錄軍法,了解軍中的令行禁止。他們二人是整個屯裏,唯二對秦軍軍規熟悉的人。

    於是他便對共敖道:“軍法裏說,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你方才要是亂說話,此刻已經和滿的頭顱一起,懸在轅門之上了!”

    此言一出,共敖臉色都變了。

    這是尉繚對秦國軍法的補充:該受罰卻請求寬恕的,要處死;該受賞卻請求不要賞賜的,也要處死!

    沒錯,秦國的軍規就是這麼誇張,你也許覺得拒絕賞賜是個性,是高風亮節,是個人可以決定的事。但在秦吏看來,這是下級不服從上級命令,是試圖質疑秦律軍法裏的賞罰製度!

    如果放任不管,這種風氣就會繼續蔓延,最終導致士兵們離心離德,將軍指揮不動軍隊。

    所以但凡有觸犯者,不管是該罰請不罰,還是該賞拒賞的,統統都要處死!必須把這種狀況扼殺在萌芽狀態。

    利鹹冷笑道:“共敖,方才屯長不但向軍法官提議驗屍,證明了你清白,還阻止你口不擇言自己找死,可是救了你兩次!你呢?又是如何回報屯長的?”

    共敖聽完後,呆愣半響,他雖然性格傲嬌,自詡甚高,卻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得知真相後,方才的憤怒,立刻就化作了悔恨和愧疚,這個素來不喜屈膝的年輕人,竟是二話不說,立刻朝黑夫下跪,重重稽首道:“共敖從來不虧欠人任何事,但如今,已經欠了屯長兩條命!共敖銘記於心,必將還報!”

    黑夫歎了口氣,將共敖扶了起來,共敖依然滿心愧疚,不敢抬頭看他,看樣子,這個屯裏最大的刺頭,經過這件事,總算是服氣了。

    “我在方城縣背誦軍規軍法時,在最末尾,看到上麵有這樣一段話,應該是國尉尉僚加上去的。”

    黑夫看著自己的屬下們,滿麵羞愧的共敖,值得信賴的季嬰,會察言觀色的利鹹,忠厚訥言的小陶,還有神神叨叨的卜乘……

    他緩緩說道:“使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如此方能止如堵牆,動如風雨,車不結轍,士不旋踵,此本戰之道!”

    “國尉說的真好!我的願望,也如此言,同一個屯內,眾人能夠如親戚朋友,生死與共!隻有相互信賴,吾等才能在這場滅魏之戰中活下來,並多立功爵!”

    “如親戚,如朋友,奉屯長之命,活下來,多立功爵!”

    不管是誰,都齊聲應和起來,他們圍攏黑夫,如同眾星捧月,經過一場血戰後,眾人的關係,似乎比從前更加緊密了。

    連孤傲的共敖,也因為這件事被納入了小集體裏,對自己唯馬首是瞻。

    見眾人總算被捏成了一個整體,黑夫十分滿意,便笑道:“走罷,吾等去營中看看阿豹!”

    “然也,讓二三子也看看他受傷的糗模樣!”季嬰開始起哄。

    不曾想,還不等黑夫等人走到轅門,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他。

    “黑夫屯長!”

    黑夫等人一回頭,卻是方才檢驗屍體的那位和黑袍醫者,據季嬰說,此人叫陳無咎,是隨軍的醫官,東門豹傷口,就是陳無咎處理的……

    眾人麵麵相覷,黑夫更是心裏咯噔一下:“莫非是東門豹的傷情有反複?”

    他立刻上前一步應道:“正是下吏,敢問陳醫師,公士東門豹傷勢如何了?”

    “他無事,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我找的是你!”

    “找我?”黑夫一愣,心裏隱約猜出原因,嘴上卻故作疑惑:“不知有何事?”

    陳無咎看了看季嬰:“我聽送他來的人說,那公士身上的傷口,是屯長處理的?”

    “是我……”黑夫正要解釋,陳無咎得到答複後,卻麵露喜色,急不可耐地拉著黑夫就走!

    “是你就好!不必多言,你快隨我來,將那幾處傷口的止血之法,再做一遍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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