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32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14
第130章 軍醫
        
       

    春秋戰國時代,列國軍隊裏,已經有了軍醫的雛形,在齊國的軍隊裏,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秦國亦然,陳無咎便是這支部隊裏,掌管醫藥的專人,據說他是鹹陽人,說著一口濃重的關中口音,與楊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雖然陳無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將為東門豹包紮的手法再演示給他看一遍,但黑夫卻沒有馬上應諾聽從。

    他堅持要先看望一下東門豹。

    陳無咎拗不過這個固執的屯長,隻得帶他前去。

    東門豹躺在一個營帳中的榻上,這裏條件還算好,至少清掃幹淨,沒有汙水橫流,沒有遍地是膿血和汙物。但隻要仔細看看躺在這裏的傷病員,就不難發現,左右都是些百將、屯長,先登屯的屯長槐木也在此,但卻隻有東門豹一個什長……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這裏並不收納一切傷病員,而是優先給有爵者和軍官療傷,季嬰剛才就悄悄和他說過,先前他帶人抬著東門豹到此,若非陳無咎看到東門豹身上包紮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進來。

    這也不能怪陳無咎本人,因為他雖是隨軍的醫者,但主要是給將吏治病的,並沒有義務救助所有士兵,畢竟一兩千人的部隊裏,僅有陳無咎和他的小學徒,兩個醫者而已……

    在發現東門豹的確未死,且已經半睡半醒了,隻是皺著眉喊疼,試了試皮膚,隱隱有發燒的跡象。

    “這哪叫性命無憂,真正的危險,還在後頭呢!”

    黑夫心裏歎了口氣,出到外麵後,對陳無咎拱手道。

    “陳醫師要我演示包裹傷口的手法,但下吏卻有些難辦,因為我這技藝是少時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說的神秘,頓時勾起了陳無咎的興趣,他開始追問傳授黑夫包紮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則胡編亂造,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過安陸,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還說當時自己年少砍柴傷了腿腳,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時還傳授了包紮傷口的手法……

    陳無咎嘖嘖稱奇:“這莫不是位在民間遊走行醫的醫家?”

    醫家,亦是春秋戰國之世,諸子百家中的一支,專門鑽研醫術,治病救人。

    醫家裏最著名的人物,當數扁鵲。然而扁鵲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稱號,和墨家的“巨子”一樣,乃是醫家領袖的名頭。

    這些人冠著“醫扁鵲”之名,代代相傳,所以事跡從春秋早期的虢國,春秋末期的趙襄子,戰國早年的田齊桓侯,一直延續到了秦武王時代,時間跨度長達四百多年,”醫扁鵲“的足跡遍布三晉、秦、齊、蔡、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後一任醫扁鵲被秦國太醫嫉賢妒能刺殺於鹹陽後,醫家便失去了傳承。大多數名醫進入宮廷,依附於權貴,僅剩一些堅持醫扁鵲理想的徒子徒孫流散各國,繼續在民間問疾治病。

    所以陳無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屬實,那位老者,或許還真是世上不多見的醫家傳人呢。

    因為黑夫為東門豹包紮的手法,放在後世,是司空見慣的戰場救護。但這卻是近代以來,無數醫護人員在數不清的戰爭中,總結出來的精華,已經極為成熟。放到醫術還在孩童時期的古代,還不得讓這時代的醫生驚為天人?

    所以陳無咎看那傷口包紮的第一眼,就入迷了,這時代已經有“裹傷再戰”的說法,處理傷口時會用布料包裹起來,但都很粗糙隨意,不管是三角巾,還是八字形,亦或是絞棒,他哪裏見過如此完美的處理方式?

    某位醫扁鵲說過:“人之所病,病疾多;醫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憂慮的是疾病的種類太多,而醫生所憂慮的,卻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種裹傷之法,對於醫生陳無咎而言,當是巨大的收獲。

    然而就在陳無咎越發被提起興趣時,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傳授我的老者囑咐說,此法可謹記於心,用於自救,但切不可外傳……”

    “果然如此……”

    陳無咎大失所望,但心裏卻能夠理解,因為醫者這一行當,最為講究師門傳承,在最後一位醫扁鵲死於秦太醫的嫉賢妒能後,醫家四散名存實亡,不同流派之間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絕不外傳!

    要知道,傳說第一代醫扁鵲,在拜長桑君為師時,也經過了十餘年考驗,然後長桑君才願意傳授,且對其囑咐說:“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會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這是行業規矩,陳無咎也不欲強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棄時,黑夫卻又故作猶豫地說道:“話雖如此,但快十年過去了,那位長者也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我思來想去,這裹傷之法,僅我一人知道是無用的,還是要流傳開來,尤其是讓醫者知曉,才能讓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滿臉驚喜的陳無咎拱手:“黑夫願意將此法演示給陳醫師看,但卻有兩個條件……”

    “還有條件?”

    陳無咎皺起眉來,上下打量黑夫,還以為他是想用此法換取些利益、錢帛,心中遂有些看輕黑夫,但還是點了點頭:“你且先說來聽聽。”

    “其一,作為我演示裹傷之術的交換,還望陳醫師能給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瘡藥!確保他活下來,何如?”

    金瘡藥,是治療刀劍創口的特製中藥,後世常見的雲南白藥,就是金瘡藥的一種,但僅能做到止血鎮痛,遠沒有一些武俠中所描述的那樣神奇。

    聽了黑夫的“條件”,陳無咎頓時愣住了,而後笑道:“原來如此,黑夫屯長,你說了半天,原來是在打我手裏那‘千金良藥’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陸縣時就知道,這時代的醫生,已經分出了好幾個專業種類。

    有食醫,相當於後世的營養師,宮廷或者大貴族家裏才有,負責為諸侯貴族調整食譜,順便治療他們大魚大肉吃多後的消化不良、腸胃疾病。

    有疾醫,這是最常見的,治療頭疼腦熱疾病。

    有獸醫,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掌療牲畜疾病的。

    有小兒醫、帶下醫,分別對應兒科和婦科。

    還有瘍(yáng)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刮殺之齊也……說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醫生。瘍醫裏專門治療金瘍,也就是刀劍傷的人,又稱之為金瘡醫,眼前的陳無咎便是其中一員。

    裹傷、針砭、用藥、刮殺,是金瘡醫的四種療傷手法,但黑夫卻隻會一點戰場救護,包紮傷口止血,這僅能讓東門豹不要失血過多而死。若想讓他痊愈,還得靠金瘡醫陳無咎的治療。

    然而,剛才探望東門豹時,黑夫便明白了,這一千多人的軍隊裏,僅有陳無咎和他小學徒兩個醫生,必然照應不過來數十上百的傷患,他們隻負責為將軍、軍吏治傷。至於其他人,隨便應付一下就行。

    而根據軍吏級別的高低,醫者對其看護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來,對楊熊、張齮(yi),陳無咎肯定會細心照顧,用上最好的金瘡藥;對百將、屯長,則用一般的藥;至於東門豹這樣的什長伍長?舍不舍得用藥還得另說……

    所有黑夫有點擔心,東門豹雖然血止住活下來了,但他的傷並不輕,指不定哪天就疽發身亡!

    古代對於抗感染和破傷風沒有什麼辦法,傷口一旦感染,那就隻能靠傷員自身的抵抗力來熬過感染期,所謂的“疽發身亡”,其實就是傷口感染引起並發症導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時代,傷員死亡率非常高,重傷基本上就是等死,輕傷也隻能聽天由命,倒黴起來誰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軍隊裏楊熊的老部下閑聊時,聽他們說,楊熊是將門子弟,他的父親,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長楊端和!

    楊端和曾隨王翦攻魏伐趙,拔取鄴城,戰功赫赫。但在幾年前,楊端和與趙國大將李牧作戰,曾經受過傷,“身中大創十餘,適有千金良藥,故得無死”。而為楊端和治療,為他使用“千金良藥”的,就是眼前這位來自鹹陽的醫者陳無咎……

    所以,陳無咎手裏肯定有師徒相傳的秘方!雖然此物不可能跟後世的特效藥相比,但或許能讓東門豹活下來的幾率,大大增加。

    黑夫說完自己的條件後,定定地看著陳無咎,他希望陳無咎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能接受這個條件。用後世止血包紮方法,換他對一個什長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貴重的金瘡藥保其性命,這筆買賣,一點都不虧。

    陳無咎背著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並無不可,我可以給那公士用藥,保他活命,但是,我還想聽聽屯長第二個條件!”

    黑夫已經在心裏思索多時了,立刻道:“黑夫雖然是第一次上戰場,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傷,但營中軍醫稀缺,千人之率,僅有兩人為醫,難以及時趕到戰場救治傷卒,故黑夫有個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學得的裹傷包紮之法,其實並不難,若能讓每個屯,或者每百人裏,有一位兵卒習得此法。如此一來,在戰場之上,他便能及時為傷卒止血,或許就能救回他們一條性命!”

    黑夫今天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紮,贏得了他們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謝救命之恩。經過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將後世的醫護兵製度搬到秦國來,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輕,但卻聽人說,陳醫師乃是鹹陽名醫,世代都作為醫官,或許能將此法連同黑夫的想法,遞交鹹陽,以達上聞……”

    言罷,黑夫對陳無咎深深一揖:“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請!”

    陳無咎有些愣神,若說黑夫的第一個條件,他還能猜測出來,那麼,第二個條件,卻是他壓根沒想到的。

    “讓每百、每屯都有人學會裹傷包紮之法,及時為傷員止血?”

    想法的確不錯,但陳無咎既沒有拊掌大讚,也沒有大呼天才。

    他隻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戰場上將傷卒救回來,那又如何?”

    陳無咎無奈地攤開手道:“營中的金瘡醫者,依舊隻有一兩人,上百傷病,豈能個個都能照應過來?吾等隻能盡力保住軍吏性命,至於大多數人,依然會不治而亡,此乃天數,如何改變?”

    不同於普通人幾天訓練,就能掌握的裹傷包紮。針砭、用藥、刮殺,這些專業的技術,非得經過數年甚至十多年的醫學訓練不可。而且治療效率很低很慢,秦國的醫學雖然是同時代頂尖的,但也找不出來那麼多醫生來當軍醫啊!

    再說了,好的金瘡藥,價格堪比黃金,哪能普及到每個傷員頭上?

    然而黑夫接下來一席話,卻讓陳無咎歎為觀止。

    “醫師說的沒錯,救回來後,軍醫無法全部照應,可能最終還是會死去,這或許,就是天數……”

    黑夫也沒辦法,他又不是專業的醫務人員,就是個學過幾天戰場救護的半吊子,科普點後世的消毒常識還差不多,讓他穿上白大褂動手術治病救人?讓傷員們起死回生,活蹦亂跳?別開玩笑了。

    就算給他一個百度係統,他也辦不到,在進入現代之前,擁有各種特效藥之前,傷病員的生死,真的隻能說是天數,消毒包紮,然後撐不撐得過去,得看運氣。

    黑夫加重了語氣:“但在戰場上救或不救,卻是人事!”

    “我聽人說,昔日越王勾踐,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糜粥,與之同食。”

    “齊將軍司馬穰苴,也是對兵卒問疾醫藥,身自背負之。”

    “魏大將吳起,與士卒分勞瘁,有士卒患疽,則親為吮膿血。”

    “這三位都是一時豪傑,名將,他們難道不明白,僅靠一人之力,僅靠不多的醫藥,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戰場上的及時救護,不僅是救回受傷士卒性命那麼簡單,也能讓未受傷的士卒安心,讓彼輩覺得,自己就算盡力作戰受傷,也不會被丟下不管!”

    後世已經意識到了,保持旺盛戰鬥力的關鍵,不僅僅在於軍隊的武力水平,還需要軍隊後勤衛生保障。軍隊在戰鬥中,需要足夠的醫療保障為傷病員服務,就像那部電影《血戰鋼鋸嶺》一樣,一個活躍在前線救人的醫護兵,能極大地提升士氣。

    陳無咎這次是真的驚到了,如果是楊端和,或者是楊熊對他說這番話,他還不會太過驚訝。

    但,黑夫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屯長啊!不僅知道勾踐、司馬穰苴、吳起的事跡,還能說出如此精妙的道理來。

    黑夫繼續道:“醫師方才說,軍中醫者之設,是專為將官而設,是為了保住邦國將帥性命。”

    “那麼,醫護裹傷之士,則是專門為普通兵卒而設!免除士卒受傷則必死的恐懼,使其更加勇於作戰!此事於國,於軍,於個人,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還望陳醫師思之!”

    一番話下來,在鹹陽為無數貴人看過病,施過藥的陳無咎,站在這個初次謀麵的年輕屯長麵前,竟有些慚愧,甚至覺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醫者”的名號了。

    陳無咎默然長久,才緩緩說道:“醫不貴於能愈人金瘡性命,而貴於能愈其心中憂患恐懼!”

    “黑夫屯長,你說得好,待你將這裹傷包紮之法教給我後,我便立刻寫信回鹹陽。”

    他露出了笑:“我會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包括黑夫屯長的名,你的建言,統統書於木牘之上,讓教我醫術的夫子過目,並請他向大王上書,推行此事!”

    黑夫頓時一驚,雖然聽說這位陳醫師是有背景的,但也沒想到,他的老師,還能直接給秦王上書?到底是何許人也?

    “不知陳醫師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國的太醫!”

    陳無咎十分自豪,朝著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諱無且!”

    ps:有4800百字大章在此,起晚了點也沒事是吧。
feijer 發表於 2018-3-4 17:15
正文 第131章 成與不成
        
       

    “據夫子說,當時賊人荊軻取了地圖獻給大王,指點督亢位置,誰料,圖窮而匕首現!”

    “噫!”

    黑夫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兩年前的故事了,但還是裝作十分驚訝的表情,眼也不眨地聽著陳無咎吹噓,心裏還想著,也許能聽到點和曆史記載不同的內幕呢。

    卻聽陳無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於殿上時,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衛,都排列在宮殿之外,非有詔不得上殿。當時事發突然,混亂之間,郎中侍衛一時趕不過來,殿上亂成一團,群臣護王心切,隻能徒手去阻攔荊軻,但那荊軻身手矯捷,哪裏攔得住?”

    “當時大王是背負有劍的,但劍太長,奔跑中一時間無法拔出,眼看荊軻又追上來,就要以匕首刺大王!”

    陳無咎說到這裏,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後,才繼續道:“恰巧這時,我夫子夏公無且,正好作為大王的侍醫,背著藥囊站在一旁。他見狀,立刻舉起藥囊投向荊軻,阻其動作!大王這才繞到柱後,拔出了佩劍。兩側的大臣也紛紛過來,上前摁住荊軻,王以劍擊荊軻,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湧……”

    聽到這,黑夫裝作鬆了口氣,說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藥囊,這讓讓賊人荊軻未能得手。”

    “然也。”

    陳無咎摸著短須,這是他老師的得意之作,每次陳無咎講給外人聽,都可以視為一種恩賜,一種分享。那天發生的種種,可是當事人才知曉的秦宮秘聞,一般人陳無咎還不想告訴他呢!

    “此事之後,大王論功,大賞群臣,又賜我夫子黃金二百鎰!”

    “二百鎰!”這下黑夫是發自內心的驚訝了。

    在秦國,黃金是上幣,有兩種稱量單位。小的單位是兩,黑夫他們往常擒拿了盜賊,都是按兩給他們算賞賜的,一次能拿到十兩,就足夠亭長亭卒們笑開花了。

    鎰則是比“兩”大更的單位,一鎰等於24兩。通常說一個人富可敵國,便會讚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鎰黃金。

    黑夫在心裏算了算,一兩黃金576錢,一鎰黃金就是13824錢。

    200鎰黃金……嘖,兩百七十多萬錢!

    貧窮限製了黑夫的想象力,他對鹹陽城的物價沒什麼概念,但卻知道,靠著這兩百多萬錢,基本能把整個安陸縣所有商鋪統統買下來,再買下整個雲夢鄉邑的房宅,還能有大半剩餘。

    這真是一大筆橫財啊,得此賞賜,夏無且完全能從一個不算富裕的醫生,搖身一變,成為秦國的大富豪!

    難怪夏無且能配得出名聞秦國的上等金瘡藥,這都是用錢砸出來的……

    秦王重賞夏無且的意思也很明顯,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貴,一個及時擲出的藥囊,便值這麼多錢!

    見黑夫又一次被“震驚”了,陳無咎有些得意地說道:“錢倒是其次,最為重要的是,在論功時,大王評價了夫子一句話,黑夫屯長,你可知道大王說什麼了?”

    “說什麼了?”黑夫真不知道這些細節。

    “王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陳無咎咂著嘴,似乎在品味這句話裏的深刻含義,這是秦王對夏無且忠心的肯定。這件事之後,夏無且也從一個地位不算高的侍醫,一躍成為秦國太醫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賴,若是由他來將黑夫屯長與我商議的戰場醫護之策上書大王,通過的幾率,極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麼久夏無且的事跡,陳無咎就是要證明,自家夫子是多麼得秦王信賴,是大王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

    不過在黑夫看來,夏無且受秦王親信不假,但陳無咎作為他眾多弟子的一員,要說在師門地位有多高?倒不盡然。

    “若真是夏無且最喜歡的弟子,他早就扶搖直上,在秦宮裏當值了吧。也不至於才混到個大夫爵位,還跑來魏地從軍,在一個千人之率裏做個小小醫師啊……”

    這點想法,黑夫沒有顯露出來,他也沒辦法啊,眼前隻有陳無咎這條門路。他隻是在獻策時留了一手,沒有把知道的後世醫學常識統統交出。

    黑夫猜的沒錯,陳無咎在師門眾多弟子裏的地位,著實不高,根本無法和被夏無且視為傳人的女婿相比,連秘方都沒有給他一個。

    所以陳無咎才和黑夫一樣,熱切於功名,在與黑夫詳談後,開始覺得戰場醫護兵的主意,或許能讓他得到夫子夏無且的重視。

    於是陳無咎說做就做,在和黑夫學了兩天戰場救護的包紮之術後,便將前因後果寫在木牘上。他還讓黑夫來過目,證明自己的確有將黑夫的名寫在上麵。秦國沒有專門的“醫籍”,醫書和卜算一樣,在民間流通,所以黑夫這做屯長的關心金瘡治療,搶救傷患,也不算越職。

    不過,雖然陳無咎拍著胸脯保證再三,但黑夫對於這封簡牘能否引起夏無且的重視,能不能上達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懷疑。

    陳無咎的爵位,也就是個大夫,可沒有驛傳加急的特權,秦國的公家郵傳又不幫人遞私人信件。所以,這封信牘隻能托受傷回關中的鹹陽籍將吏慢慢送回去。

    從外黃到鹹陽,有一千四百多裏,山水阻隔,等這信牘到夏無且手中,恐怕是一個多月以後了。

    伴君如伴虎,何況是秦王嬴政這種雄主,能在他身邊混到親信的,都不是什麼莽撞人。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是夏無且真的對信牘裏的東西產生了興趣,出於謹慎,他甚至會等到這場戰爭結束,將陳無咎召回去,親眼見證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順利,夏無且真的上書秦王,讓群臣討論,也不見得一定會被采納。

    戰場救護不同於踏碓,好處沒那麼立竿見影,甚至會有人覺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並不是每位君王、將領都會愛護。秦國丁壯數百萬,都被納入了傅籍的體係裏,死了一個填溝壑的,後方還會有無數黔首跟進。就算救回來了,也多半變成殘疾,按照秦國的製度,這類殘疾退伍軍人,要安置在“隱官”裏養著,何苦再多救些廢人回來,讓他們浪費資源糧食呢?

    所以,在目送夾帶信件的一位關中軍吏遠去後,不同於陳無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卻顯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於不成,有賞無賞,都是幾個月後的事了,我現在,就要當沒有這回事!”

    ……

    前往鹹陽的馬車遲緩,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來的倒挺快!

    自從做了屯長後,黑夫的爵位升級,就不再和他個人的斬首掛鉤了,隻有立下集體功才能升爵。

    在外黃之戰裏,黑夫他們屯斬首達到了17級,完成了“盈論”的指標,相當於一個集體功。

    軍爵律規定:“盈論,百將、屯長賜爵一級。”

    在軍法官驗證所有頭顱都沒問題後,對眾人的賞罰寫成文書,遞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賁大營,由那裏的分管軍功賞罰的法吏再確認無誤。

    於是在秦軍占領外黃後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來了。

    在領到象征“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後,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歡這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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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不更
        
       

    “屯長,快些戴上冠讓吾等瞧瞧!”

    三月初的外黃城,秦軍營地,辛屯駐紮的營盤,響起了一陣哄笑,卻是季嬰等人圍在黑夫旁邊,讓他快些戴上新發下來的冠。

    黑夫也不辭讓,很快就將那頂象征“不更”爵位的梯形板冠,穩穩戴在頭頂中央的發髻上,又將纓帶係在頷下……

    “好一位不更!”

    眾人都為他喝了彩,畢竟黑夫是這個屯裏,第一位達到不更爵位的人。

    不更者,當然不是不更新的意思。顧名思義,達到這個爵位後,就可以免為更卒。雖然征戰戍役依然免不了,但卻少了每年一個月的徭役勞頓,自然讓人豔羨。

    雖然黑夫的爵位幾天就發下來了,但相應的好處,還要讓郡縣去落實,等傳人將信牘公文送到南郡,差不多是一個月後了。如此一來,黑夫家的田地,又可以增加百畝,不知道大哥衷會不會因此犯愁。

    這個消息傳回去後,也相當於告訴家裏人:我沒事,且安心。

    不過黑夫更想看到的是,得知這個“好消息”後,縣左尉鄖滿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他想要坑害的黑夫不但沒有因刑徒逃跑被治罪,還步步高升哩!

    這時候,全屯的人都圍過來了,眾人對黑夫這身打扮,又是羨慕,又是欣喜,同時都摸了摸自己的發髻,感慨道:“不知吾等何時能戴冠。”

    冠者,頭衣也,古人都蓄長發,紮發髻,冠就是用來固定發髻的裝飾物。

    在春秋時期,這是士、大夫、卿等貴族才有資格在成年行冠禮後佩戴的。到了戰國,禮崩樂壞,許多古板的禮製都沒人遵守了,但冠作為身份地位的標誌,卻依然被沿用了下來,秦國更是將發冠的式樣,當做分辨爵位,顯示地位高低的識別物。

    比如說,在這支軍隊裏,若是遇到那種頭發被剃掉,站在前排填溝壑的,就是刑徒城旦,他們是軍隊裏地位最低的人。

    若是那些圓椎髻偏後的人,則意味著這些人是征召來的贅婿、商賈、庸耕雇農,地位比奴隸刑徒高,卻低於普通人。

    若是普通的士伍,在軍中一概梳著偏左的發髻,畢竟秦國尚右卑左,發髻上除了皂黑色的包巾外,也不得有其他裝飾物。

    低級的爵位如公士,在軍中就可以梳偏右的發髻。

    上造、簪嫋,被允許在偏右的發髻上戴幘,上造赤幘,簪嫋蒼幘。

    這些發式的區別,無不體現著秦國軍紀、軍容,不容逾越混用。

    以上種種,即便是爵位是上造、簪嫋之類的,依然隻能算“卑賤執事之吏”,一直到不更,才有了典型的區別:不更可以戴冠了。

    “不過是一個最矮的冠。”黑夫嘴裏卻如此道,在有冠的人裏,冠的高矮、式樣也是判斷他們身份的標誌,黑夫雖然混上冠了,卻依然是冠者裏最低賤的。

    非得大夫、官大夫,才能戴長七寸的單板長冠。

    他也是有些得隴望蜀,才得不更,就開始看著更往上的大夫、官大夫了,並且在惡意地想:“鄖滿的爵位就是官大夫,倘若我回到家中時,他發現我的爵位竟與他相等,甚至已經比他高時,又會是何種表情?”

    不過,作為第四等爵位的不更,已相當於春秋時期的“上士”,再往上,就要進入春秋時“大夫”的領域了。這兩者中間,是個很難逾越的深溝。可想而知,接下來的爵位,會越來越難升,製定軍功爵製的商君精明著呢,才不會讓人輕鬆得到高位。

    除了黑夫外,在外黃之戰後,辛屯眾人也各有功勞論爵。

    這其中,除了共敖、小陶斬首一級,從公士升上造外,利鹹、季嬰,都憑借一級斬首成了公士。

    卜乘沒有得到立功的機會,依然是士伍,不過黑夫決定傳授他裹傷包紮的技巧,讓卜乘作為自己屯裏的醫護兵,專門搶救傷患。

    與眾人相比,依然躺在病榻上的東門豹可謂此戰最大贏家,他因為死戰先登的功勳,被黑夫分了三個人頭,於是竟從公士,一口氣升兩級,成了簪嫋!

    黑夫等人又去探望了東門豹一次,並告知了他這個好消息……

    ……

    “乃公總算沒有白白受傷,如此一來,即便我死了,吾子也是個小簪嫋!”

    東門豹燒退了,人也已經蘇醒,隻是一直說傷口有些癢,好想去撓。

    黑夫覺得這是好事,傷口發癢,說明肉芽開始生出來了,看來陳無咎的金瘡藥,還是有點用的。不過東門豹依然沒有脫離危險期,還得臥床至少半月,待傷口徹底結痂才算安全。

    黑夫等人看望他時,東門豹似是憋了許久,說了不少話,還從懷裏掏出了一塊黑夫為他包紮時,撕扯下的魏國旗幟一角,動情地說道:

    “我先前一直不知該如何給家中新生的孺子取名,現在我已取好了。”

    “打算叫什麼名?”季嬰等人好奇地問,按照他們對東門豹的了解,不會是狼、虎、彪之類的吧……

    東門豹卻道:“他出生時,我隨軍出征魏國,在魏國受傷幾欲死去,又被屯長用魏國的旗幟裹傷相救……”

    從知道自己被黑夫從黃泉路口救回來,又用裹傷包紮之術和陳醫師交換,讓他以金瘡藥保住自己的命後,東門豹再也不直呼黑夫的名了,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屯長。

    東門豹下不了榻,便直起身子,朝黑夫作揖:“所以,我要叫他‘魏’!並將這旗幟一角交給他,讓他不忘屯長之恩!”

    “阿豹,你我兩年交情,不必如此客氣。”

    黑夫寬慰他道:“你且安心在營中養病,等到病好了,再來與吾等彙合歸隊。”

    “屯長將欲何往?”

    東門豹看眾人都已經披掛著甲衣,穿上了新的鞋履,一副要遠行的架勢,便問道:“不知這次,是進攻哪座城池?”

    “是大梁城的王將軍下達了命令,讓楊率長占領外黃後,分兵一半,去北麵百裏外的陽武縣駐守,辛屯也要隨五百長調防,今日便要出發!”

    黑夫頗有些遺憾地說道:“陽武縣剛剛歸降,此番調吾等去駐守,短時間內,恐怕是沒仗可打了……”

    ……

    就在黑夫榮升不更,即將隨上司奉命前往陽武縣駐守時,外黃縣以東兩百裏的魏國單父縣,倉皇出逃的外黃令張耳,正與“護送”了他一路的門客輕俠劉季,在一條岔路口道別……

    “不知張君將往何處?”

    劉季拱手問道,盡管逃亡多日,他那把醒目的大胡子上也沾滿了灰土,但依然不掩劉季輕俠風采,雖然疲倦,卻一點都不顯頹唐,那對眼睛依舊神采奕奕。

    反觀丟了地盤的縣俠張耳,就有些落魄沮喪了。

    張耳雖然事先就做好了抵抗一陣便撤離的打算,但他卻沒料到,秦軍戰鬥力如此強大,那群秦卒,就這麼悍不畏死地衝上了城牆。張耳還沒弄明白城西是怎麼被破的,城南也很快不守,他隻能被逃亡的輕俠裹挾著,往城北而去……

    原本精心策劃的撤離,變成了一場追亡逐北的潰逃。

    好在張耳雖然有些驚慌,卻沒昏頭轉向,他沒有選擇去老婆孩子在的陽武縣,因為張耳知道,自己定然是秦人通緝的大目標,去陽武,反而是給妻、子引禍。

    他得遠遠地遁逃,等到局勢平靜,一家人才有重逢的機會。

    於是,張耳邊讓自己的車夫一直往東疾馳!那些門客,他也懶得管了,反正人人喪膽,這時候再集體行動,反而容易招來秦軍追殺。

    正當此時,劉季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邊大喊著“保護張君”,一邊蹭上了張耳的馬車,還將也打算爬上車的幾個輕俠一腳踹開……

    此時的魏國,已經千瘡百孔,除了大梁已經被河水倒灌圍困外,從北邊的濟陽、陶丘,到東南的大宋郡睢陽,幾支萬餘人的秦軍在分別攻取要地。這中間,到處都是投降秦軍的縣鄉,秦軍的遊騎如入無人之境。

    唯一還算暢通的,就是通往東方的路了。

    他們跑到甾縣時,張耳的車壞了,隻能和十餘輕俠一起徒步。

    抵達楚丘時,一覺醒來,張耳身邊,隻剩下了三四個人,其餘人等,均已乘著夜色星散。

    唯獨劉季和張耳妻家的兩個仆役,一直跟著他。

    如今,來到單父縣的這條東、北分叉的午道時,劉季看著往東的方向,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始向張耳告辭,並詢問他將往何處去?

    聽劉季如此發問,張耳看了看不遠處的單父縣城,這裏還沒被秦軍占領,看上去依然是個平靜的小邑。

    單父縣中,有位富豪,人稱呂公,此人在楚、魏邊界的幾個縣頗有名氣。張耳作為魏東大俠,自然也與之有交情,去年,呂公的小女兒出世,張耳還送了點禮物……

    但他與呂公雖然有往來,交情卻不深,張耳倒不擔心呂公會不收留自己,而是害怕自己前往,會給呂氏惹禍。他很清楚,魏國的覆亡隻在數月之間,單父也不能幸免。

    於是,他偏過頭,看向了北方,那是大野澤的方向。

    “我將前往巨野、山陽、昌邑等處,再尋機前往齊國。”

    張耳已經想好了,先在看起來最安全的齊國避難一陣,等好友陳餘把妻、子安全到,再送到齊國與自己彙合。

    “劉季又將何往?”

    張耳看向大胡子的遊俠兒,劉季隻做了他幾個月的門客,但經過這一路相隨,張耳對此人的豪氣、膽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頓時覺得,此人他日定非泛泛之輩,他們這些混黑道的,眼光都得不錯。

    雖然那些門客輕俠口頭上說得義薄雲天,但一路跟他到這裏的,竟隻有劉季一人而已……

    於是張耳便邀約道:“莫不如與我一同前往齊國?不是張耳吹噓,我雖失外黃,但隻要到了齊國,不出三年,我必重整旗鼓,又是一位名重當地的大俠!”

    張耳希望劉季能繼續跟著自己,做自己的門客、打手、馬仔。

    “這……”

    劉季握著失了鞘的劍,看了看單父往東,通往家鄉沛縣的道路,又看了看滿臉殷切的張耳。

    站在這條人生的岔路口上,劉季陷入了躊躇……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1
第133章 劉季        
       

    最終,劉季還是拒絕了張耳的邀約,選擇往東。

    從單父縣向東,有一條平坦的塗道,走上數十裏,就能抵達魏楚邊界,過了邊境兩國亭障,就是沛縣。

    但劉季卻沒有走大道,因為那裏擠滿了逃避秦人兵鋒的魏國難民,他們有的來自蒙縣,有的來自陶丘,均拖家帶口,滿臉惶恐。因為人數眾多,不時有牛車相互撞到一起,報廢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發了更大的混亂……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劉季雖然不知道這句話,他也不是那種假正經的君子,但卻知道避開滿是劫匪的塗道,走他熟悉的山間小路。

    幾個月前,他告別鄉黨夥伴,隻帶著一把二尺劍西去魏國,走的就是這條路。

    劉邦家在楚國的沛縣豐邑,豐邑是楚國和魏國間的邊邑,在不大的鄉鎮上,有許多來自魏國的移民,當地口音楚魏混雜。

    甚至連劉季的老爹劉太公拄著杖回憶家族往事時,也說劉季的曾祖,曾經是魏國大夫,到他們祖父那一代,才遷到了豐邑,至今不過幾十年。

    所以劉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許這就是他長大後,總是對西方中原世界心向往之的緣故。

    劉季尤其對竊符救趙、禮賢下士的魏國信陵君心馳神往。

    雖然在劉季懂事時,信陵君已經過世,但其身後名卻經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國朝堂,廣布於天下民間,從魏國傳到了豐邑來,傳到了少年劉季的耳中。

    以政府廟堂輿論,魏無忌是抗君之命、安國之危、從道不從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間江湖平議,信陵君又是打破階層、以賢能結交天下英才、將遊俠風氣推向的豪傑。

    不管哪種身份,都讓少年劉季心馳神往,在他眼裏,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夠跟從信陵君作天下遊。

    劉季的性格,從小就與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驁不馴。成年後,也沒有效仿二哥劉仲一樣力田,更不欲聽父母勸告,安下心來治產業,早早娶一個沒姿色的同鄉女子過門,而是在中陽裏遊手浪蕩,走上了任俠的道路……

    這種生活雖然愜意,但肯定是會被親人所不喜,為鄉裏近鄰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歲時,在厭倦了中陽裏和豐邑這局促的小世界後,劉季便前往沛縣縣城,在當地富豪,同時也是沛縣遊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劉季以兄事之,稱王陵一聲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縣俠,隻是名望局限於沛,影響沒有外黃張耳那麼大。

    數年後,劉季帶著幾分從王陵身上學到的少文、任氣,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豐邑。有了這次經曆,他不再是以前跟著鄉上的青年吆喝的裏俠。而是聚集起了一幫鄉間少年,如他家隔壁的盧綰等人,三五成群,開始扮演起豐邑第一鄉俠的角色,一張嘴就是滿口的“乃公豎子”。

    不過在家人眼裏,他依然一個無所事事的敗家子,三十歲還沒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帶著一群無業的浪蕩少年閑逛!

    這種情況,在他帶著眾小弟去伯嫂家吃閑飯,被伯嫂故意刮鍋趕跑後,達到了。

    在一眾小弟前丟了麵子的劉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幹一番大事業,讓親人鄉黨對他另眼相看。

    而這所謂的大事業,就是前往他心馳已久的魏國,投靠號稱繼承了“信陵之風”的張耳。從那些傳言來看,張耳或是僅次於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賓客,也許就能遇上一些機遇。

    豐邑到外黃縣間有數百裏之遙,出楚國以後,中間隔著魏國的單縣、蒙縣、甾縣等地。對已經三十歲的劉季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國遠遊。隻憑身上一把二尺劍,風餐露宿,無所依憑,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張耳麵前,拜入門下。

    然而,張耳卻讓他略感所望。

    “張耳禮賢下士不假,卻隻是在處處模仿信陵君,卻終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劉季眼中,如果說信陵君是虎,那麼,張耳雖把身上塗滿了花紋,張牙舞爪顯擺威風,卻依舊改變不了他隻是一隻外黃之犬的真相。

    劉季的心涼了下來,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尋求什麼機遇了。他隻打算,自己在這裏呆上一年半載,吃飽喝足,就告辭張耳,回故鄉去。到那時,借著這次遊曆,他一定能在沛縣名聲大噪張耳不就是靠著信陵舊客的身份,才打響名號的麼?他能做到的,劉季為何不能?

    在當時的劉季看來,做一個如同張耳、王陵的縣俠,與之分庭抗禮,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戰爭爆發,大梁,被秦軍圍了。

    碩大的魏國,忽然間變得無比脆弱,被秦國隨意揉捏。那些路過外黃的魏武卒,也變得不堪一擊,在秦軍進攻下土崩瓦解。

    日漸逼近的秦軍,岌岌可危的外黃,局促不安的張耳,這一切,都是劉季沒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夠機靈,有一種對危險的天生敏感,外黃之戰前,他主動站出來,高呼要為了張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實際上,在堅守片刻,殺了一個秦卒後,劉季就覺得,自己已經還清張耳的那點恩惠了。

    “守城片刻,殺敵一人,這是要對得起張耳幾個月的款待,我非負義之人。”

    “情勢不妙,立刻溜走,這則是要對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當有大度,做大事,豈能將大好性命葬送於此?”

    所以當那個紮著蒼色右髻的黑麵秦吏躍上城頭,要與劉季交手時,劉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猶豫!

    之後離開外黃,隨張耳東逃,是因為劉季經過數月相處,已經摸透了張耳此人,知道他也沒有為魏王守土至死的決心,肯定早就想好脫身之路了。

    與其和其他遊俠兒一樣像沒頭蒼蠅亂竄,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腦袋,不如就死死盯著張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們不幸被秦人圍了,劉季豁出去,不要名聲,割了張耳的腦袋獻上,一樣能活命!劉季是個變通的人,相比於自己的性命,原則、信義,都可以暫時丟棄。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劉季畢竟是楚國人,對魏國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這麼一直“保護”著張耳,來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辭。

    不曾想,在岔路口處,被劉季“豪氣、信義”感動的張耳,竟出言邀請劉季前往齊國,一副要將他當做左膀右臂的架勢。

    換了過去,滿門心思想做豪俠的劉季,肯定會跟著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雖然不錯,有田產家宅,他老父還能娶個妾,卻沒富裕到能當一縣大俠的程度。跟在張耳身邊,利用他的人脈、名聲起家,顯然是一條捷徑。

    然而,在經曆過外黃之戰後,劉季的心境,卻有一些不一樣了……

    過去月餘時間,他見識了秦軍橫掃魏地的勢不可擋,經曆了秦卒對外黃城悍不畏死的進攻。

    昔日覺得了不起的輕俠,在秦軍疾風暴雨的猛攻下,竟是這麼不堪一擊。

    昔日不可一世的縣俠豪貴,當秦吏臨門時,亦隻能倉皇而走,淪為逃犯。

    信陵君曾經一心要守護的國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將被從地圖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內,遊俠夥伴嘴上說得漂亮的信義,在大難臨頭之際,也瞬間支離破碎。

    劉季曾經堅信了二十年的遊俠世界,開始出現一絲裂隙,裂隙慢慢擴大,被徹底擊碎之後,出現在他的麵前,是殘破的舊時代,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來自西方的黑色裂變,正向東狂飆,欲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四海九州,任何人都無法幸免!

    劉季文化水平有限,對時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該如何用書麵語言表達出來。隻是隱隱覺得,兩三年內,這世道,必將發生極大的變化!在這變化麵前,再堅守信陵之俠義,僅僅做一個遊俠,是不是有些過時了?

    所以,在略為猶豫後,劉季拒絕了張耳的邀約,在世局變幻之時,先回家鄉蟄伏等待看看情況,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在邁過許多溝壑小丘,穿過寂寥的墳土荒草後,小徑到了盡頭。

    劉季已經繞開了魏楚之間擠滿難民的亭障,翻山越嶺回到了楚國,他的故鄉豐邑,就在眼前……

    相比於魏地的紛亂,此處遠離戰爭,依然保持著往日平靜,農人在水田裏忙碌,商旅穿著楚式服飾來來往往。

    看著那道熟悉的土垣,大胡子遊俠兒露出了笑:“遊子悲故鄉,我在梁魏之間,亦會時常思念豐沛啊!”

    入邑前,劉季在小溪邊蹲下清洗麵龐,還捧了點水喝下去,仿佛從裏麵,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過他在洗幹淨大胡子後,劉季又有些煩惱起來。

    回家雖好,但是……

    劉季將劍扛在肩上,歪著腦袋,有些無奈地望著天道:“我去時還誇口說要衣錦騎馬而還,如今依然隻帶回來了一把劍,且連劍鞘都丟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罵我是無賴兒,不能治產業,不如劉仲了!”

    ……

    就在遊子劉季硬著頭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罵之際,另一邊,黑夫一行人也已經離開了外黃,進入陽武縣境內,來到一個名叫戶牖(you)鄉的地方……

    “黑夫屯長,你便留守於此。”

    指著不遠處的戶牖鄉離邑,五百主張齮(yi)對黑夫下了命令,還將一塊蓋了紅色印章的木牘遞給黑夫。

    黑夫一瞧,這竟然是一份由秦國潁川郡發布的任命書,上麵還有前線主將,少上造王賁的簽字和將印……

    卻聽張齮道:“黑夫屯長,從今日起,直到攻滅魏國,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陽武縣的縣尉,而你,則是這戶牖鄉的遊徼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4
第134章 戶牖遊徼        
       

    “拜見屯長……不對,現在應該叫遊徼了,小人仲鳴,聽聞今日將有遊徼率部前來駐防,特在此等候。”

    與五百主分開後,在路口等待黑夫他們的是一位秦軍什長,名叫仲鳴,是河內人。

    仲鳴十分殷切,在雙方交換木牘,證明相互身份後,他便主動過來幫黑夫牽馬,用一口夾帶著河內口音的關中話笑道:

    “下吏本來跟著河內軍圍攻濟陽,濟陽拿下後,陽武也歸降了,將軍忙著帥軍前往陶丘參與合圍,便隻派了少許人馬過來接收。這戶牖(you)鄉乃是陽武縣的大鄉,人口過萬,吾等卻僅有十人守備,可將下吏愁壞了,好在遊徼及時趕到……”

    黑夫已經明白這次任命是什麼情況了,秦軍對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幾個大城市,王賁率領的關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著負隅頑抗的數萬魏軍和城內十多萬魏人,乃至於城外挖溝決渠的十萬秦人戍卒刑徒,確保水攻之策順利進行。

    而三支滅魏的主要野戰部隊:南陽兵、東郡兵、河內兵,各有萬餘人,則分別進攻魏國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陽、陶丘和濟陽。

    如今濟陽已經攻破,而陶丘卻遲遲未下,於是東郡兵就過去助攻,好達到四月份時,三郡部隊合圍睢陽,徹底占領魏國的戰略。

    至於其他的小縣,如外黃、陽武等,讓雜牌軍接收駐防就行。

    楊熊帶領的這一千人,在主帥眼裏,就是戰鬥力不強的雜牌,所以也不用去參與作戰了,就近駐防即可……

    楊熊自己帶著數百人留守外黃,又讓張齮(yi)帶著五百人調防陽武,或許是黑夫的屯在外黃之戰的表現,給兩位軍官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戶牖鄉做代理遊徼。

    這可不是個輕鬆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應該感激呢,還是該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兩旁皆是粟、麥幼苗青青的田畝,看來因為陽武縣不戰而降,所以春耕沒有受到影響,這倒是個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馬,自己牽著,用略顯生疏的關中話與仲鳴交談起來,既然被安排了這麼一個職位,他就必須多了解關於當地信息。

    秦國各郡縣不同地區,口音差距極大,各說各的,很容易造成雞同鴨講,河內話和南郡話更是天差地別,所以黑夫與仲鳴交流,還得依靠軍隊裏的“普通話”關中方言。這幾個月來,他耳濡目染,也學了點,雖然運用還不太熟練。

    他猜測,先前經過這裏的秦軍,之所以留了河內籍貫的什長給後續部隊,也是考慮到交流問題。

    河內郡是數十年前,秦國奪魏國河內地區建立的郡,口音也屬於梁魏方言,看來接下來,在黑夫聽慣當地方言前,恐怕還得依靠仲鳴做翻譯,才能和戶牖鄉本地人交流。

    沒多久,一座牆垣高約一丈的鄉邑便出現在眼前,仲鳴指著它道:“那邊便是戶牖鄉的鄉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勢,皆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鮮少有丘陵,鄉邑更是坐落在一條大道交叉口,便問道:“此地一馬平川,為何要叫戶牖?”

    所謂戶牖,就是門和窗,通常被用來形容方城、滎陽等險關隘口,此地叫做戶牖,卻看不出有任何天險,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關於此事,我也問過當地父老。”

    仲鳴道:“此地可有些年頭了,數百年前,這裏便是宋國的一個小邑,與鄭國緊鄰,鄭師東進破邑則入宋,亦相當於宋之門戶,故命名為戶牖……”

    “原來如此。”黑夫頷首,數百年兼並下來,春秋時的鄭、宋地盤,如今都變成了魏國,再不久,魏國也要消失,四海之內一切郡縣鄉邑,都要變成秦朝的了……

    雖然戶牖鄉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們駐防的營地,卻位於小邑之外,其實就是一個被木樁圍起來的小裏聚,南北各開了個門,高兩丈的哨塔已經立起來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麵戒備。

    仲鳴大聲呼喊,讓人打開營門,又對黑夫笑道:“有些簡陋,但也沒法子,邑內有些擁擠,沒有地方讓數十人駐紮,萬一有事,出都出不來,還是外麵安全些。”

    黑夫點了點頭,在外黃那幾天,他就沒少感覺到當地魏人對“侵略者”的憤恨和敵意,戶牖剛剛歸降,誰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滿的人在邑中?還是在邑外單獨設一個哨所比較穩妥。

    他也不含糊,在眾人入營後,便立刻讓部下們在營中空地裏集合。

    除了仲鳴帶著的十個河內兵外,其餘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麼口號,而是有條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黃戰死、養傷的數人外,本屯尚餘四十五人,加上仲鳴在內的十名河內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編製照舊,從即日起,一天十二時辰,營地南北兩門,各需一伍人輪流看守。仲鳴,戶牖鄉邑南門可有人駐防?”

    仲鳴應道:“尚無……”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帶善射的十人過去,接管鄉門防務。”

    雖然不敢留在邑內,但邑門的控製權,黑夫得牢牢抓在手裏,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卻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籌莫展了。

    “季嬰,你原先便是郵人,與外界的傳信往來,便交給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馬,你帶四個會騎馬的人勤加練習,找時間分別往陽武、濟陽、外黃、黃池、大梁五處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慮得周到,一旦戶牖鄉出現了他們這幾十人無法控製的大動亂,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幾處求援,雖然戶牖屬於陽武縣,但卻是陽武最東麵的鄉,與最西麵的陽武縣城隔著近百裏路,遠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濟陽、外黃兩處,快馬疾馳的話,隻有數十裏,半天的路程。

    接下來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駐防戶牖期間,除卻奉命巡視鄉邑、看守邑門的什外,其餘人等,不得擅自出營,更不可單獨閑逛!”

    “諾!”

    黑夫目視眾人,厲聲道:“更不許欺男霸女,胡作非為!若有以上情形,輕者笞責,重者,本吏可依戰誅之法,斬之!”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凜然,如今依然是戰時狀態,而秦軍的戰誅之法,給予了上級誅殺下級的權力:什長得誅十人,屯長得誅什長,千人之將得誅百人之長,萬人之將得誅千人之將,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

    一片唯唯聲下,仲鳴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黑夫不僅在兵卒裏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厲風行,或許這個讓他頭疼苦惱了許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順利渡過?

    黑夫也沒辦法,因為此遊徼不同於在安陸縣時,隻需要負責鄉間巡邏、製止不法行為、抓捕盜賊、維護治安的遊徼。

    他是被火線任命的占領區軍官,駐守剛剛歸降,本地氏族、百姓態度叵測的敵邑,不僅要對當地進行軍事管製,防備著隨時可能叛亂,以後還要在當地搜糧,送往大梁,以達到王賁將軍“因糧於敵”“以戰養戰”的目的……

    世人這時候可沒有大一統的觀念,在魏人眼裏,他們是侵略者,是外國占領軍,是重稅厚斂,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這可不是個輕鬆活。黑夫一邊要履行職責,一邊還得當心兵卒與邑中百姓發生衝突,引發群體事件,進而演化成叛亂……

    黑夫很確定,若是他們這五十多人陷入全鄉萬餘人的汪洋大海,絕無生還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軍軍規上寫著呢:鎮守一定的軍吏,如果有棄城失地,拋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為,就是嚴重失職,將被認為是”軍賊“,戰後清算,本人被處死示眾不說,全家都要被連坐,罰去為官府做勞役……

    所以黑夫隻能處處謹慎。

    就在他將一切都安排妥當,讓眾人下去各司其職後,負責看守營門的什長利鹹卻來報,說是戶牖鄉邑內,有人來拜見黑夫……

    “是一個皂衣豎人,他手持請帖,說是新上任的鄉嗇夫張君,在家中擺下了筵席,邀請遊徼前往一聚!”

    “鄉嗇夫?”黑夫聽仲鳴說了,除了他這個遊徼外,戶牖鄉還有兩個當地的鄉豪,分別被任命為本地鄉嗇夫和鄉三老,據說是為了表彰他們率先投降秦軍的功勞……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為欠了黑夫兩條命,已變成他死忠的共敖卻勃然大怒。

    “甚麼鄉嗇夫,甚麼張君,不過是本地一魏人鄉豪而已,他沒帶人在邑外跪迎,已經是極度無禮,如今邀請遊徼赴宴,竟敢不親來,而是派了個豎人應付?他以為自己是誰?“

    共敖一拱手:“遊徼,不如讓我帶兵去將嗇夫那捉來教訓一頓!讓他知道,天已經變了!”

    此言一出,仲鳴卻是變了顏色,連忙起身阻攔道:“遊徼,萬萬不可,這陽武縣戶牖鄉張氏,與一般的魏國鄉豪,可不一樣!”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5
第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       
        
       

    “這些族大根深,子弟眾多,土地廣袤,挾有當地山澤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強,又稱之為豪長,在縣有縣豪,在鄉則有鄉豪……”

    仲鳴是河內郡人,河內與魏國緊鄰,所以他對魏國社會情況了解更多一些,此時就給黑夫等人介紹起來了。

    雖然在秦國,在南郡也有類似的家族,比如共敖、利鹹,都是縣鄉豪貴的旁支子弟。但秦國因為官府力量強大,且嚴格抑製豪俠,所以地方勢力萎靡不振,哪怕是氏族子弟,也隻能捏著鼻子與黔首一起掙功勞。

    但在六國,這些豪長氏族,卻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比方說,兩百年前西門豹治鄴,除了巫祝外,當地豪長便是頑固的勢力。

    “同宗聚居的豪強氏族,大多是春秋大夫的後代,在河內溫縣也有一個張家,所以我知道,但凡以張為氏的,都以晉國大夫張孟談為祖……”

    當年,張孟談輔佐趙無恤打贏晉陽之戰,奠定三家分晉基礎後,便激流勇退,幾個兒子分別到了魏韓齊居住,所以這幾國都有張氏後代。

    其中混得最好的,當數韓國張氏,幾代人都做了韓國的大官,號稱“五世相韓”,不過這個家族在韓國滅亡後漸漸沒落,去年新鄭反叛被鎮壓後,更是銷聲匿跡了。

    混得一般的,就是眼前的陽武縣戶牖鄉張氏了,祖上也沒出過幾個做官的。

    “那你為何說,這張氏與一般的鄉豪不同?”

    聞言,共敖又開始摩拳擦掌了,在他聽來,這張氏沒什麼了不起的嘛!

    仲鳴連忙擺了擺手:“這張氏雖然過去沒有什麼顯貴的人物,可這一代,卻出了位了不得的子弟。我雖不知其名,但卻聽說,這位張氏君子少年外出遊學,拜了一位天下聞名的大儒為師,幾年前,又去了鹹陽為吏,聽說還做了不小的官!”

    “有子弟在鹹陽做官!?”

    眾人麵麵相覷,黑夫也有點明白了,為何張氏如此肆無忌憚,不把他這個新來的遊徼放在眼裏,原來是上麵有人啊!

    同等爵位,京官卻要比地方官大一級,這道理放到秦國也一樣。

    仲鳴繼續說道:“陽武張氏又分為二,分別占據了戶牖鄉邑東、西兩個裏,鄉人稱之為東張和西張。其中東張勢力更大,其族長名為張博,那位在鹹陽做官的張氏子弟,就是張博的親侄兒。西張勢力略小,但也沒差太多,其族長名為張負。”

    “張博、張負不光冠絕鄉中,在整個陽武縣,也頗有名氣。陽武縣的歸降,便有張博的功勞,他去縣城說服魏國陽武令開城投降,這才被任命為鄉嗇夫。西張的張負,也因為是鄉中敦厚長者,被任命為鄉三老……”

    利鹹思索道:“陽武歸降後,便用秦國官製,一鄉三名有秩吏,嗇夫、遊徼、三老。張氏便占其二,那這戶牖鄉,豈不成他張家的了?”

    仲鳴眨了眨眼道:“也可以這麼說。”

    共敖怒道:“那還要吾等來此駐守何用?”

    仲鳴笑道:“還不是將軍不放心讓魏人管事,吾等在此,也就是起個監視的作用。若張氏真的反叛,不算鄉中丁壯,光靠東張西張加起來兩三百僮仆,便能將吾等的營地圍了,所以遊徼……”

    他朝黑夫作揖道:“這筵席,還是去吧,正好結識一下鄉中的父老,也方便日後往來,日子還長著呢,不必爭一時之氣。”

    共敖聞言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什麼話,大丈夫豈能甘心受辱!”

    二人在那爭議,黑夫卻陷入了思索。

    他已經聽明白了,張氏,便是這鄉中最大的地方勢力,不僅有子弟在鹹陽做官,還是幫秦軍勸降陽武的功臣。

    既然他們是合作的態度,秦軍也沒有為難,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張氏的家族、財物,甚至授予官職,希望張氏繼續幫忙管理戶牖鄉。

    以魏人治魏地,這方法很妥當,像老王家求穩的風格,是戰爭期間控製投降地區的不二法門。若是動輒剿滅地方豪長,搜索輕俠,派一個根本聽不懂當地方言的秦吏來統計戶口、攤派勞役,反而會引發反抗,不利於秦軍的滅魏之戰。

    大局是保住了,隻是這樣一來,卻苦了被派到這裏的黑夫,頓時感覺有些束手束腳。

    雖說在和平時期,嗇夫的確比遊徼大半級,但這是戰時。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給自己的任命書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嗇夫、三老有異心,欲叛秦,遊徼可不報而殺之!”

    好歹他身後,還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過軟弱,變成被地方勢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傀儡!

    “仲鳴,你出去如此告訴那仆役。”

    他淡淡說道:“就說本吏職位雖不高,卻也是王將軍親自蓋印任命的遊徼,代表了秦國官府的威儀,與一低賤豎人說話,有失體統!若是張君誠心相邀,便派親子前來下帖!”

    ……

    “那小屯長真是如此說的?”

    戶牖鄉東樓裏,被幾十個旁支子弟小院眾星捧月的東張宅邸內,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嗇夫張博聽了豎人的回複,有些微微發愣。

    “原話便是如此,奴連營門都沒進去,就被趕走了……”豎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惡煞的秦卒嚇得不輕。

    “真是豈有此理!”

    張博年紀五旬,發起火來花白的胡子都在發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張的族長,同時也是鄉三老張負麵相比張博柔和多了,一副寬厚長者形象,他說道:“依我看來,隻派一個豎人去遞帖,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也難怪那秦吏不來,好在他沒有一口回絕,而是給了吾等一個台階下。吾弟,還是快按照他說的,派汝子親自去遞帖吧!”

    “那豈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張博不願,堅持道:“按理說,嗇夫比遊徼還大半級,我沒有以上吏身份召他過來,就算不錯了!”

    張負勸誡道:“話雖如此,但此時秦魏還在交戰,比不了平日。手裏有兵的,總比手裏無兵的大,來自秦國的秦吏,總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賴,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來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勸降了陽武縣的功臣!也與一般的鄉豪不同!”

    張博眉毛揚起,一點退讓的意思都沒有:“再說了,有子瓠hu在鹹陽為上吏,區區一個小遊徼,能奈我何?”

    張負道:“邀請鄉中父老的請帖已經讓人發出去了,若是到時候成了場空宴,於我家也不利啊。”

    張博想想也是,但還是不耐煩地一揮手道:“派個族裏輩分最小的子侄去請,我禮數已經夠了,他愛來不來!”

    見狀,張負有些生氣了,一跺腳道:“張博!你如此狂妄自傲,為了爭一時之氣,非要與那秦吏撕破臉。你等著吧,鬧到縣中五百主處,鬧到王賁將軍麵前,甚至鬧到鹹陽去,對張氏,對子瓠沒有半分好處!”

    ……

    “遊徼,張氏還會派人來麼?”

    鄉邑外,秦軍駐防營地,仲鳴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覺得遊徼還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張氏也動了怒,不再派人來請,那雙方的關係就會徹底鬧僵,接下來幾個月,該如何往來?上頭若是要求他們在鄉中搜糧,派遣勞役去大梁,若無張氏配合,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卻閉目養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鳴說透的,這是秦吏與戶牖鄉本地勢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頭,那今後別說淩駕於張氏之上,甚至隻能仰張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是奉命鎮守此地的秦吏大,還是原本當地鄉豪大,這點,可得分清楚了!

    誰先低頭,就是誰輸!

    這時候,利鹹又來報了。

    “遊徼,張氏又派人來了!”

    仲鳴麵露喜色,黑夫卻隻是睜開眼問道:“來的是什麼人?”

    “是個白胡子的長者,高冠寬袖,是乘車來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營中時,由利鹹全權負責營中事務。若我天黑未歸,亦或是邑中有任何異動,立刻閉門守備,再讓季嬰快馬告知濟陽、外黃!”

    安排好營內事務後,黑夫扶正了頭上的冠帶,穿戴著擦拭幹淨的黑褐色甲衣,扶著劍,走出了屋舍。

    營門開了,張負看到,有數名神情肅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兩側。隨即,又有一位身穿齊膝長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絝,腿縛裹腿,足登短靴,頭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麵秦吏,大步邁出……

    張負知道是正主來了,連忙下車,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戶牖鄉三老張負,嗇夫身體不便,特讓我來下拜帖,邀請遊徼去東樓裏家宅中宴飲,也好讓鄉中父老來拜見……”

    黑夫幾步上前,扶起了張負,露出了笑,也不管張負聽不聽得懂,用關中話說道:

    “初來乍到,本該由我這個做後生的先去拜訪,豈敢讓長者親至?”

    黑夫知道,在與戶牖鄉豪勢力的第一回合博弈裏,他略贏一籌!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6
第136章 擺闊        
       

    作為戶牖鄉豪,東張宅邸的確不小,尤其是宴賓的地方,屋頂飛簷翹角,走廊柱木渾圓,廳堂足夠三十四人坐下。

    雖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廳堂已經被燭火點亮,兩排高三尺的青銅燈架靠牆擺放。其造型倒是談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個奴隸造型的青銅小人跪在地上,雙手托著燈盤,盤內放著動物膏油,燈蕊靜靜燃燒,發出了淡淡的焦味。

    燈架往前,則是統一塗成黑色的漆木案幾,每個案幾後邊皆有一蒲席,分東西兩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張博一個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擠,旁邊還有兩名綠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終還是沒派自家子弟去邀請黑夫來飲宴,自覺在這場博弈中勝了一籌,所以意氣風發,一抬手,便邀請眾人入席。

    今日來的賓客分東西兩席,顯得涇渭分明。

    坐在東邊的是張氏子弟、本鄉父老,除了東席上首的三老張負穿著錦服,寬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著尋常的葛麻衣物。

    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鄉黨,他們的關係,靠的是血緣,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親往來。每逢臘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掃祖墳,還同堂吃飯喝酒,大家都是骨肉鄉親,不過房頭遠近點罷了。這樣一群人當然是彼此熟識,一見麵就用當地方言打著招呼,熱絡地攀談起來,目光餘角還瞥向對麵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鳴,連同他故意帶來的十名甲士,則坐於西側客席之上。眾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覺,均披輕甲,腰間掛劍,以軍中姿勢正襟跪坐,一個個神情肅穆,沒有過多的話語,顯得與宴飲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齊了,張博便拍了拍手,讓閑談的鄉黨父老們安靜下來。他口中用方言說了一大通話,黑夫隻聽明白了個大概,無非是今日之宴,都是為了讓大家認識新來的遊徼,眾人且放開肚子吃喝痛飲,勿要拘束。

    隨後,在三老張負的帶領下,東席的眾人齊齊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禮。

    雖然魏地風俗與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鄉豪宴請,沒有大城市裏貴族筵席的繁文縟節,相互介紹完畢後,宴飲便正式開始了。

    “這張博是想在我麵前擺闊麼?”

    看著背後大白天燃燒的燈燭,看著魚貫而入,端著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時,諸侯卿大夫、士、庶人,連吃飯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禮節規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銅器的。

    但漸漸地,一些貴族貧窮了,一些士庶卻富裕了,雖然被禮儀所限,依然不敢過度僭越地使用青銅鼎簋,但另一種器物卻流行起來,與青銅代表地位一樣,它成了富裕的標誌,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號稱有“千樹漆”,是中原漆器製作的手工業中心,當年莊子就在宋國當漆園小吏。但這裏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價格堪比黃金。

    卻見眼前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盤是黑色的,漆碗則是統一紅色的。酒盞為耳杯,同樣是紅黑相間的雲朵花紋,古樸鮮豔。不管是哪一種,式樣都完全一致,小縣城鄉邑可做不出來,應該是專門在大城市統一定製的……

    這時候張博說話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說完之後,東席的鄉黨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目光還齊齊地看向了黑夫。

    “他說了什麼?”黑夫偏頭問自己的“翻譯官”仲鳴。

    仲鳴有些尷尬,但還是如實轉告黑夫:“張博說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錢,在大梁城請最好的漆器作坊製作的,極其精美,平日裏連自家都很少用,今日為了款待遠道而來的貴賓,就擺上來了。他還說……”

    見仲鳴麵露遲疑,黑夫追問道:“還說了什麼?”

    “他還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請一群路過的商賈時,有個商賈竟起了貪心,將一個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懷裏想偷走!張博最後還問遊徼,這麼精美的器物,在秦國縣鄉裏,應該沒見過吧?”

    黑夫頓時皺起眉來,這張博,不但擺闊,還話裏帶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幾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搖了搖頭,而後便麵朝東席眾人,開始侃侃而談。

    “將我的話,用梁魏方言轉述他們,一句都不許漏。”

    仲鳴應諾,於是黑夫說一句,他便轉述一句。

    “遊徼說,他見過比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東席眾人一愣,麵麵相覷,張博則哈哈大笑起來,說黑夫在吹噓。

    黑夫也不忙,開始講述起自己剛做亭長時,破獲的那起盜墓案。

    那是傳承數百年的,楚國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曆史比起來,隻能追溯兩百年的張氏,尤其是這還沒闊過三代人的陽武張氏,簡直是米粒之光,與日月爭輝。

    在若敖氏鬥辛那巨大的槨室裏,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銅鼎簋外,還有堆積如山的漆器,什麼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幾種。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記得,其案麵由整塊厚木板雕鑿而成,陰刻雲紋並加朱繪,四角各浮雕兩龍,四腿圓雕成獸形。案座繪雲紋、草葉紋,獸形禁足繪鱗紋和渦紋,全身以黑漆為地,朱繪花紋……

    “此物,難道不比這低矮的黑漆案,精美十倍、百倍?”

    還有鴛鴦形彩繪漆盒,黑夫描述說,其頭、身、翅、腳、尾等均係淺浮雕,雕工精細,形象逼真。器表在黑漆底上,還用朱紅、金、黃等色彩繪花紋:鴛鴦身上繪羽毛紋,尾部兩側繪兩隻對稱的回首立鳳,把與座上繪卷雲紋和勾連雲紋……

    “此物,難道不比這沒有甚麼花紋的普通漆盒,精美十倍、百倍?”

    仲鳴轉述黑夫的話,驚得張博,連同東席眾人目瞪口呆。

    若敖氏乃是富可敵國的貴族,就黑夫所見,其陪葬形製,完全能和出了無數件國寶的“曾侯乙墓”相媲美,故而其漆器形製之罕見,工藝之精美,堪稱時代翹楚。

    那些器物掘出來時,連他這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都被震驚了,差點沒忍住偷偷拿幾個私藏,更何況眼前的張氏鄉豪呢。

    黑夫言罷,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雖然沒有明說,但其意不言自明。

    相比於若敖氏那種真.貴族,你這鄉豪東張,算個屁啊,也敢在我麵前擺闊,真當我是沒見識的戎狄軍漢?

    東席眾人啞口無言,張博也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他方才問的是黑夫見沒見過,又沒問他家裏有沒有,所以黑夫的回答也沒毛病。

    這時候,被黑夫一席話點醒的共敖也開始吹噓起來了。

    不就是擺闊麼?他們羋姓共氏,也是楚國的遠支公族,祖上也曾是闊過的。雖然如今大不如前,但族中祭祀、飲宴用的漆器,也是在江陵定做的,楚地風俗,更喜誇張、狂放的花紋,與之相比,中原漆器實在是少了些想象力,這下子,輪到張博和東席眾人尷尬了,紛紛開始反唇相譏,一場地域審美的大戰眼看就要爆發。

    眼看共敖越吹越大,黑夫止住了他,笑道:“若敖氏的血統悠久,世上沒有哪個氏族能與之匹敵。其封地,比戶牖鄉大十倍;統治的領民戶口,有整個陽武縣這麼多;其財富之眾,連楚王都要汗顏。然而,我秦國武安君大軍來臨時,若敖氏後人卻隻能匆匆掩埋財富,拋棄祖宗墳墓,倉皇東竄,由此可知……”

    黑夫將自己的劍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嚇了席上眾人一跳。

    他冷冷說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銅鐵刀劍劈砍。再耀眼的富貴,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麵前,恭恭敬敬!”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6
第137章 禮與劍(上)      
       

    被黑夫、共敖連續一吹,張博這番擺闊,便落了個自討沒趣……

    他隻得拍了拍手,揭過這一幕,讓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著潔白足襪的綠衣婢女們陸續入內,雖然在黑夫眼裏這些女子談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隨他來的幾名有爵秦卒眼中,這些婢女都是許久未見的俏佳人,頓時咽了咽口水。

    婢女們看著這群瞪大眼睛的秦卒軍漢,或皺了皺眉,或掩口而笑,將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諸人麵前案上,便躬著身子倒退著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暗道:“張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卻見案上除了梁米外,還有不少肉食,帶骨的肉放在左邊,切好的大塊肉放在右邊,飯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湯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膾炙在外,蔥牒蘸醬等調料在內,這是為了方便取食。酒漿則盛放在一旁的壺中,並有箸、匕、叉、刀諸物奉上。

    黑夫當亭長時,好歹去幾個縣吏家裏做過客,參加過幾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來這戰國時期中國人吃飯,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飲,還有種種規矩講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見的工具。

    那還隻是秦國,魏國地處中原,不僅曆史傳承悠久,且儒風盛行,受禮樂文化熏陶更重。這戶牖鄉張氏,也自詡為春秋大夫之後,家中藏有詩、書,有不少子弟跟從儒者學習,所以雖隻是鄉賢土豪,卻也以禮樂之家自居,處處都要講究。

    正所謂,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禮樂文化裏,吃飯不僅是吃飯,也是儀式。

    儒家還專門與人辯論過,禮與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當然是禮重!”

    因為知道張氏的規矩,所以東席上的鄉賢父老們都比較注意:入宴席前要從容淡定,臉色不能改變,手要提著衣裳,使其離地一尺,不要掀動上衣,更不要頓足發出聲音。上菜時,席間菜肴的擺放要有順序,進食時要顧及他人……

    除了禮貌的舉止外,對各種餐具的熟練使用,也是“食禮”的一部分。

    就說眼前這木製的餐勺,在這時代的名稱是“匕”,或為“匙”。餐勺與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會同時出現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當明確,兩者不能混用。

    東席之上,眾人先是舉起箸,從盤裏夾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咽下後,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將熱騰騰的粥飯放到嘴中……

    這正是《禮記·曲禮上》所說的“飯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無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邊,除了黑夫和共敖還懂點用食禮節外,其餘的秦卒軍漢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飯的!他們在營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樂乎,哪還管那麼多。

    吃肉的時候也一樣,雙齒細柄的骨製餐叉,配合著短而薄的銅刀,都包裹在絲織物裏。所以東席的鄉賢父老們,都像後世吃西餐一樣,以刀削將大塊的白肉切開,這就是孔夫子當年講究的“割不正,則不食”,然後再用叉子叉著肉放進嘴裏,閉上眼回味無窮……

    西席的秦卒就大為不同了,他們都吃的十分魯莽,或直接將肉骨頭捧在手裏啃,大口囫圇地吞下,吃的滿嘴油,就用袖口隨意一擦。喝湯時間還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吃完以後,更大笑著將骨頭扔出去給院中的幾條狗,然後當眾剔牙,一邊剔還一邊對這些食物大聲評頭論足……

    這都是食禮裏禁止的行為,這一幕,看得東席上幾個細嚼慢咽的鄉賢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們交頭接耳竊笑不止,也讓方才被黑夫一席話微微震住的張博,再度麵露輕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與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禮儀為何物!”

    黑夫卻麵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進餐,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丟人的。

    本來就是分餐而食,還要將筷子木勺舉起放下放下舉起,真是累得慌。至於餐叉、小刀這兩樣工具,是上層社會的專用品,是“肉食者”的專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們作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裏,因為食物中沒有肉,所以用不著置備專門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們出身低賤,沒機會在終日勞碌於耕戰之餘,學習貴族禮儀嘍?

    商君說的好啊,禮者,所以便事也!

    所謂禮儀,就是由繁至簡,就是讓百姓方便。春秋戰國上流社會專用的刀、叉,等到了漢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經掀翻了血緣貴族,坐到了高位,開創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們這套繁瑣的禮製簡化再簡化,隻有一些老儒才抱殘守缺地維護著已經與社會文化脫節的習俗,妄圖複辟早就死去的周禮。

    撇去繁文縟節後,本質還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於小圈子裏,讓少數公知權貴顯擺炫耀的禮,虛禮也;能普及天下,讓大多數人受惠的禮,方為真禮!

    當然,黑夫這倒不是在為自己和同袍們的“沒文化”找借口,隻是覺得……

    “若是魏國統治一日往昔,黔首與鄉賢,賤民與豪貴,這兩種人,是絕對不可能同廳用餐的。”

    再說了,真要論起貴賤來,東席眾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們尊貴?

    若要算血緣,算家世,算對禮樂的掌握,當然是這樣。

    可如今此地已歸降秦國,秦國計算貴賤的方式,可與六國大為不同。

    咱們秦國算的是爵位,黑夫帶著的這十來人,無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黃之戰裏斬首升爵的,或為上造,或為公士。反觀東席眾人,除了張博、張負這老哥倆,其他人,都隻能算士伍!

    孰貴?孰賤?

    東席與西席,山東與秦國,兩種對禮俗的理解,兩種區別貴賤的思維方式。雙方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光是在這小小餐桌上,就有無數衝突。

    勝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則,不會輕易信奉失敗者的禮樂,失敗者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堅守了數百年的東西。

    黑夫暗暗想道:“這隻是秦與六國禮俗衝突的開始,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不同邦國的融合,不同階級的往來,可不是單純用刀劍把異於自己的人殺光就能做到的,也遠不是一道“車同軌書同文”的政令就能解決的。

    從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東六國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學習東方的禮儀,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讓他們對自己的嘲笑越來越少。

    而六國貴族鄉賢也需要學習,在強權壓迫之下,學會秦國的律令規矩,學習對舊有禮俗不再那麼重視,捏著鼻子與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處,畢竟家族還要生存。

    若是留給融合的時間不夠多,強權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麼接下來,便是反抗和崩盤。

    好在,東席那邊,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無禮,鄉三老張負看著氣氛不對,便站出來打圓場了。

    他舉起酒盞,笑著道:“且勿忙光顧著用食,今日遊徼方來赴任,特以此酒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為遊徼壽……”

    張負又看向停下用食,盯著他看的秦卒們,硬著頭皮道:“也為諸位壯士壽。”

    有了三老起頭,張博也不情不願地舉起酒盞,東席眾人亦紛紛起身,舉起了杯子。

    換了平常的飲宴,這時候西席的客人應該立刻作避席伏,口稱不敢,然後再恭恭敬敬將酒喝幹。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卻不為所動,無一人舉酒,而是齊刷刷地將頭看向了黑夫。

    一來是他們聽不懂這群魏人在說什麼,二來,秦國軍隊裏令行禁止,連酒也不許喝,眾人聞著酒香,雖然早就饞得不行,但沒有黑夫的命令,卻依舊不敢偷嚐。

    “今日特例,少許飲些,無妨。”

    黑夫言罷,秦卒們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盞,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謙遜,坐著將那少許酒水牛飲而盡!

    東席客人麵露尷尬,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裏都罵開了,就在他們也要氣呼呼地坐下時,卻又聽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眾婢女們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張博同意後,才連忙過來,將空了的酒盞再度滿上。

    黑夫看著還沒喝夠的袍澤們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盞!”

    話音剛末,十名秦甲士齊刷刷地起身!同時舉起了剛倒滿的酒盞!

    東席那邊,屁股都要沾到腳跟的眾人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謝主人招待,並為大王壽!也祝王將軍早日攻克大梁!滅魏社稷!舉白!”

    “為大王壽!也祝王將軍早日攻克大梁!滅魏社稷!”

    跟著黑夫的話,用盡氣力喊了這番口號後,十餘人這才整齊劃一地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然後又朝東席眾人亮出了杯底,這就是舉白。

    我幹了,你呢?

    仲鳴照舊翻譯,東席的魏人聽罷麵麵相覷,隻得在張博、張負帶領下,硬著頭皮也喊了一番”為大王壽“。但一想到自己轉眼間已經換了個王,心裏還是怪怪的,至於那句“滅魏社稷”,更是讓他們有些失神落魄,越念聲音越小……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7
第138章 禮與劍(下)
        
       

    (第三章提前發,今天木有了)

    張氏雖然自詡禮樂詩書之家,但畢竟隻是鄉豪,並沒有專門的舞女。那些綠衣婢女們伺候完酒食後,還得上來舞蹈娛樂。

    時值春末,天氣漸熱,人心也熾熱。卻見她們一個個衣著短薄,彩繡絲衣,朝東西兩側的眾人跪拜行禮後,在兩名樂師彈琴鼓瑟應和之下,便開始旋轉起舞。

    東席的魏國鄉黨君子們可都是文化人,觀舞時也彬彬有禮,雖然那眼睛裏心裏不知在想什麼,表麵上隻能輕輕頷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則直白多了,一個個看得眼睛都直了,還對著裏麵漂亮姑娘指指點點,甚至習慣性地飆出了汙言穢語。

    當兵三年,母豬賽西施,若非黑夫鎮著,他們早就上去各自擁著一個一起跳了……

    戰國之人,去古未遠,不管是哪一國,不管是蠻夷戎狄還是中原諸夏,也不分男女貴賤,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飲宴喝酒之後,更是能跳個一整夜。

    等到婢女們一舞結束退下後,張博見那些沒見識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脹起來了。

    他讓仲鳴向黑夫問話道:“此乃中原舞樂,想必諸位壯士先前未曾見識過吧?”

    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搖了搖頭道:“軍中生活枯燥,並無女子、歌舞。”

    眼看張博又要得意起來,黑夫卻笑道:“不過,今日前來,我卻也準備了一點舞蹈,與諸君共娛。”

    言罷,也不管主人答應不答應,他便朝共敖點了點頭。

    “二三子,起!”

    隨著共敖一聲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將方才的酒食、女子拋之腦後,按劍起身,同時還拎起了他們帶進來的沉重盾牌。

    一時間,包括主人在內的東席鄉黨,均麵露異色。

    他們雖然心中鄙夷秦人無禮,卻不敢大聲譏笑,就是因為對麵的秦卒,都是帶著兵器來赴宴的……

    攔?不敢攔,隻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備。

    方才,或許是覺得劍甲實在辣眼睛,影響宴會氣氛,張負便幹笑著對黑夫他們說,兵甲累贅,不如除去甲、劍,開懷痛飲,如何?

    但黑夫卻拒絕了,說什麼“奉將軍命,滅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讓張負討了個沒趣。

    此時此刻,他讓眾人披甲持盾帶劍的目的,才顯露出來。

    “汝等且以劍舞,為主人及東席諸君助興!”

    “諾!”

    氣勢如虹的應諾後,十名秦卒在共敖帶領下,大步走到廳堂中央,一手持劍,一手執盾,列隊巍然屹立,個個都站的筆直!

    氣氛肅殺起來,一時間,廳堂之上,無人再敢出聲。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開始敲打著銅壺,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內,顯得格外刺耳……

    在東席眾人聽來,這是音樂舞蹈的節拍,可其實,這不過是秦人行軍的鼓點節奏。黑夫每次行軍,都要站在側麵,手持瓦片竹板敲打,這門技藝早就爐火純青了。

    隨著黑夫越來越急促的敲打聲,舞蹈由靜入動,轉入熾熱的戰鬥氣氛,甲士們原地跑動,分為兩行,邊舞邊進!

    他們忽而麵向西席,以劍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帶著敬仰。

    他們忽而朝東席猛地趨行,作激烈的擊刺動作,那鋒利的劍,幾乎都要刺到東席賓客的麵龐上,嚇得幾個賓客再也顧不上守飲食禮節,驚呼著倉皇後退,甚至打翻了貴重的漆器……

    這些甲士,都是在外黃之戰裏斬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經曆過血戰,割了首級後,沾染上了淩厲的殺氣。一時間,廳堂之上,滿是刀光劍影,宴飲的歡快氣氛,早就被破壞殆盡。

    見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實這就是秦卒往日訓練的把式,隻是軍旅生活枯燥,他們的長官楊熊不但心思深沉,還是個會自娛自樂的,有事沒事就讓兵卒們劍舞助興,所以黑夫也學到了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沒辦法,既然沒辦法從禮樂、素養上讓人尊敬認可自己,那麼,就隻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們有禮,我們有劍。

    禮樂,總得在劍刃下低頭,直到它潛移默化,將镔鐵也軟化的那天。

    廳堂內,秦卒甲士們像往常訓練那樣,有條不紊地變化各種繁難複雜的隊勢,時而坐下,時而起立,在黑夫的節拍應和下,隱隱也有點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陣,甲士們已經冒了點汗後,黑夫這才重重一敲!聞聲後,甲士們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齊,莊嚴肅穆!

    他們大聲呼嘯,高高舉起劍,以劍身重重敲擊蒙皮的木盾!發出巨大的聲響!

    “哐!”

    仿佛千騎突進!仿佛大河決口!仿佛大梁城壞!仿佛社稷崩塌!

    這一聲,震得在場魏人心肝都顫。

    這一聲,讓他們回想起了,過去百餘年裏,在戰場上被秦軍虐殺的記憶。

    岸門之戰、河西之戰、安邑之戰、伊闕之戰、華陽之戰……

    數十萬魏人,就這麼慘死在秦人劍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東、河內、東郡,一處處魏土被割讓給秦國,卻喂不飽那虎狼之口。勉強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劍,正跳躍在自家廳堂內!

    如此一想,怎能不讓人膽戰心驚?

    劍舞已畢,此刻的席上眾人,包括張氏兄弟在內,皆麵如土灰,剛剛舞蹈完畢的婢女們,也花容失色,兩腿戰戰。

    碩大東張宅邸,再無一人敢輕看蔑視眾秦卒!

    張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劍刃和圓滾滾的盾牌閃得眼花,更被最後那聲呼嘯巨響震得頭皮發麻。

    他慌亂地看向了族兄張負,張負也回了他一個後怕的眼神。

    光從那劍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敵十。東張西張加起來,雖然有兩百僮仆武裝,但如何與這些傅籍之後便每年訓練,又經曆過戰場錘煉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衝突,這席上眾人的頭顱,怕還不夠秦卒割。

    二人心裏都慶幸道:“幸好今日沒有對秦人太過無禮!”

    黑夫這時候也笑問道:“不知諸君以為,這軍中之舞,如何?”

    於是張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強的笑,言不由衷地誇讚道:“好……好劍舞,氣勢不凡!”

    東席眾人連忙附和,言語中的恭維畏懼之意,已顯露無疑,他們不就是畏懼秦國兵鋒,才甘心投降的麼?

    黑夫大笑起來,讓秦卒們回來就坐,起身朝他們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國二十萬大軍在此!”

    廳堂之上的魏人鄉黨,此刻已隻剩下唯唯諾諾之聲。

    唯獨張負低頭沉思起來。

    “經過這場劍舞,這場自家做主的宴飲,竟被這秦吏反客為主了。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慘敗,今後幾個月,張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國滅魏,幾年前他們侄兒就預言過,反是不可能反的,隻能與之合作。

    張負比張博聰明多了,雖然做了和事老,但為了家族利益,該出頭時,還是得出頭的。

    至少,要將這尷尬的局麵,搬回一點,不要讓張氏輸的太難看吧。

    於是張負突然出聲問道:“遊徼,兵士們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樂?”

    ……

    “大武之樂?”

    黑夫這時候一臉懵,搖了搖頭,他沒文化,不知道什麼是《大武》。

    張負乘機對同樣不明所以的張博道:“吾弟,還記得麼?子瓠(hu)曾經與吾等說過的,這大武,乃歌頌武王伐紂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樣是以劍、盾,披甲為舞。此乃周代之樂,用以在宗廟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勵士氣。”

    說著,他還朝張博眨了眨眼。

    張博雖然是那位“子瓠”的親叔叔,可往常侄兒遊學回來,興致勃勃地和他們聊自己新學到的儒術時,張博卻聽得直打瞌睡。

    雖然東張號稱禮樂之家,可他自己卻不太精通儒術,隻是把這當做裱糊門麵的東西罷了。

    反倒是西張的張負,不但更有識人之明,也更有點文化底蘊。

    這時候,張博終於明白了張負的暗示,連忙頷首道:“沒錯,子瓠的確說過。”

    他叭咂著嘴,言不由衷地說道:“不曾想,秦軍之劍舞,竟是暗含武王滅紂之禮樂啊,難怪能勢如破竹……哈哈哈。”

    仲鳴照舊將這段話翻譯給黑夫後,還說那位“子瓠”就是張氏在鹹陽為吏的子弟。

    黑夫一時好奇,也讓仲鳴問道:“不知張氏君子在鹹陽擔任何官職?”

    張氏兄弟等的就是這句話。

    張負立刻摸著胡須,笑嗬嗬地說道:“說起我這族侄,真是非常人也,其嗜書如命,無所不觀,無所不通,乃是個博古通今的天才!”

    張博接話道:“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其三歲便會讀寫,五歲便知詩書,十歲遍讀家中所藏書籍,十二歲去向縣中儒者學習……到了十五歲時,自認為已經學遍魏國之書,便背著行囊,隻帶著一個仆從,前往楚國遊曆……”

    黑夫聽著這老哥倆在那唱雙簧,表情漸漸變得驚訝起來。

    “他前往楚國蘭陵,拜訪大儒荀子,成了荀子生前最後一名弟子!”

    “荀子逝後,他為其守喪三年,待歸來之後,又閉門三年,半步不出房門,將先前所學融會貫通……”

    “三年後,他突然出門了,徑自離家,到河邊洗浴沐發,站在水裏思索良久,而後便說,他本讀盡六國之書,然韓國已滅,想必不久將來,六國之書籍典章,將盡歸於秦矣。於是便欲效仿先師足跡,西入秦國,以觀秦政。”

    “他入秦之後,便以其學識轟動鹹陽,被征召入禦史府為史,掌圖書典籍,據說頗受禦史大夫及廷尉信重……”

    說到這裏,在張氏兄弟以為,在知道自家深厚底蘊,還有人在鹹陽有人做官,本該越來越驚恐的小吏黑夫,卻越聽越興奮。

    最後,他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隻恨雙方方言差距太大,無法直接追問,隻能讓仲鳴轉述道:“那位張氏君子,那位子瓠,他的名是什麼!?”

    張博與張負麵麵相覷,似乎沒達到自己期望的效果,但事到如今,二人隻能硬著頭皮吹到底。

    “其名,張蒼!”
feijer 發表於 2018-3-7 09:09
第139章 張蒼        
       

    三月底的戶牖鄉,一片寧靜,這裏沒有大梁的水漫牆垣,也沒有陶丘的戰火連綿,反而有幾分亂世桃源的安寧。

    春耕已經結束,僥幸躲過戰爭浩劫的百姓,蹲在田間地頭,看著青青的菽麥,露出了滿足的笑。大梁城下的水患,魏武卒與秦銳士的鏖戰,魏國的社稷存亡,與底層庶民並無太大關係。若非那些邑外的秦人打扮,口音太過特別,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本鄉已經易幟。

    張氏宴請黑夫的次日,幾輛牛車從戶牖鄉邑的張宅出發,緩緩駛向秦軍駐防營地。而押送這幾輛車的,正是張負之子,四十歲的張仲。

    在大聲叫門道明來意後,營門緩緩打開了,一隊兵卒列隊而出,看到他們的步伐和甲、劍,張仲就想起了昨日那淩厲霸道的劍舞,不免有些頭皮發麻。

    好在黑夫沒讓他久等,很快就和仲鳴走了出來,朝張仲拱手笑道:“不知何事,竟勞煩張仲至此。”

    他的目光瞥向了張仲身後的幾輛牛車,問道:“這是……”

    張仲雖然年齡是黑夫的兩倍,卻不得不朝這位秦吏作揖道:

    “遊徼奉命入駐本鄉,維護一地安定,杜絕亂兵盜賊入境。然聽聞營中隻有先前留下的十餘石米糧,嗇夫、三老唯恐不足兵士食用,便令我取家中百五十石粟米、三十石芻稿來此,奉給遊徼,以供駐防期間取用……”

    “足食,則足兵,如此,可算解了本吏燃眉之急,我改日再當麵謝過嗇夫、三老。”

    既然張博終於在張負的勸誡下,學會前倨後恭了,黑夫也伸手不打笑臉人,將張仲扶起來,客套了一番。

    黑夫沒說謊,張氏的確為他解決了大麻煩,這五十多人吃穿嚼用,一個月起碼要七八十石,而營中糧食眼看就要見底了。

    因為戰爭的緣故,魏地糧價飛漲,在戰區已經達到了米石千錢,即便是沒有戰亂的陽武縣,由於夏收未至,即便是陳米,也達到了米石數百錢的高價。而且魏秦貨幣不一樣,靠軍官自己買是不可能填上這個大窟窿的,隻能仰仗本地鄉豪資給。

    所以黑夫還是誠心感謝的。

    不過等他讓利鹹帶著兵卒,將張氏給的糧食草料搬下來,運到倉中後,利鹹又過來悄悄告訴黑夫:“遊徼,我粗略算了算,這些糧食草料根本沒有張仲所說的數量!”

    黑夫先是皺眉,但隨即想到,張氏大頭都出了,不至於在這方麵耍小花招,看張仲談吐得體,麵相還算老實,也不是那種薅自家羊毛的人。

    這其中的緣由,他略一想就明白了。

    “差點忘了,魏國的石,和秦國的石,不一樣啊!”

    如今的天下,依然沒有歸一,度量衡仍舊是各用各的。光是體積單位,秦國的是石、鬥、升,魏國的則是斛、鬥、升。斛、石可以通用,但具體大小卻不一樣,造成偏差很正常。

    在重量單位上,秦魏都是兩、釿、鎰,具體重量上亦有所差異。

    這還算差距小的了,畢竟商鞅在秦國推行新的度量衡製度,就參考了當時更加先進的魏。但位於東海的齊國,度量衡單位就自成體係,與其他幾國大為不同,用的是豆、區、釜、鍾,而且是四進製與十進製混搭,真不知道那些跨國貿易的商賈,怎麼完成如此複雜的換算。

    總之,魏國的一石米,要比秦國的一石米略少。

    黑夫也不至於斤斤計較,非得讓張氏按照秦國的度量衡將米補齊,反正看著數量,至少夠他們兩個月吃喝了。

    更何況,因為那昨日宴饗提及的那個張氏子弟,黑夫現在再看張氏兄弟,忽然感覺順眼多了。

    ……

    “張蒼……”

    坐在營內,念叨著這個名字,黑夫依然有些無法相信,曆史上活了一百多歲,橫跨戰國、秦、漢的大數學家張蒼,會有張博這種不靠譜的叔叔。

    但根據張氏兄弟的描述,不管是拜荀子為師,還是在秦國鹹陽禦史府為吏,都與張蒼的履曆完全符合,應該是他本人無疑。

    作為大儒荀子的徒弟,張蒼的名聲,或許沒有他兩位師兄李斯、韓非大。但是以黑夫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張蒼對中國曆史文化做出的貢獻,卻超過了二人!

    一如張氏兄弟所言,張蒼嗜書如命,無所不觀,無所不通,乃是個博古通今的天才。不然也不會剛入秦,就被禦史府征辟,做了大秦的圖書管理員……

    當然,他也可能走了李斯的門路。廷尉李斯雖然出於嫉恨,坑死了韓非,但是對這個與他屬性不重疊的小師弟張蒼,倒是沒有顯示出過多的敵意來。

    上頭有人,肚裏有才,張蒼便可以在禦史府安心閱覽群書,繼續豐富自己的知識量。

    黑夫知道,按照原本的曆史,戰國百家學說,將在十多年後經曆一場浩劫。秦焚詩書,殃及六國史書,連同民間的百家之言一並燒去,隻留一份孤本收納在禦史府的書庫裏。而張蒼,或許就是這些僅存孤本的管理者……

    再過些年,秦朝也亡了,眼看圖書要毀於一旦,還是已經投靠劉邦的張蒼,帶著蕭何,匆匆挽救出的一部分律法典章,但不會太多。

    隨後,項羽在鹹陽的一把報複性的大火,又將剩下那些藏在秦宮中,洋洋灑灑的孤本史典、學術書籍統統毀掉,不留隻言片語。

    中國的文化,遂出現了一次大斷裂。

    到這時候,張蒼蹲在禦史府的多年積累,就體現出巨大價值。

    所謂漢承秦製,那些典章製度,其中一部分,就是這位書癡死記硬背傳下來的,百家學說更是如此。中國的文化,百家爭鳴的成果,在經曆秦末浩劫後能多少保存下來一些,張蒼是要記大功勞的。

    而且,張蒼不但讀書多,還是個通才。他不僅從天下第一學術泰鬥、諸子百家集大成的荀子處,學習了儒術,了解了稷下九流十家之學,且對法律、音樂、曆法、天文、地理,都十分擅長。

    但張蒼諸多特長中,最出名的,還是數學。

    大名鼎鼎的《九章算術》,就是張蒼修訂的!

    黑夫知道此人,就是因此這本古代的數學專著,裏麵記錄的數學問題,都達到了較高水平,但又沒有脫離實際,都被張蒼用到了漢家天下的國計民生上……

    可以這麼說,用黑夫現代人的眼光來判斷張蒼的成就,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數學家,甚至是一位科學家。

    像黑夫的姊丈櫞那樣的工匠,他們可以按照黑夫描述做出器械,並熟練掌握技巧,卻無法總結原理,將其變成科學知識。

    這世上,黑夫可以找到無數個匠人來代替自己製作器物。

    但這時代,隻有一個張蒼。

    所以在黑夫的想象中,若要選一個古人,將自己腦子裏那些初高中水平的現代學科慢慢教給他,使之傳播開來,造福於世的話。張蒼,當是不二人選!

    於是,當那天宴饗上,張氏兄弟搬出張蒼,想狐假虎威嚇唬他時,黑夫竟不憂反喜!

    他不但表現得很興奮,還反客為主,語重心長地教訓了張博一番。

    黑夫說,張蒼日後前途無量,作為叔叔,張博應該讓他在鹹陽安心入仕,所以張氏也需安分守己,謹遵律令,與秦吏好好合作,不要為張蒼惹禍……

    黑夫現在還無法與張蒼直接接觸,但至少摸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他在何處為官。這樣的話,以後有機會到鹹陽,要找起來也方便,還可以謊稱與張氏有點交情,不會顯得突兀……

    這下輪到張博、張負二人呆若木雞了,張蒼雖然沒啥實權,可畢竟在鹹陽做官呢,這黑夫卻一點都不怕,反而一副為張蒼考慮的語氣,教訓起自己來,真是豈有此理!

    如此一來,張氏兄弟的王牌也沒了,反倒覺得黑夫這個小吏有些深不可測。

    事後張負十分疑惑地對張博說道:“那黑夫,明明是個連氏都沒有的秦人,為何如此膽大?而且他的言談舉止,今日用的種種手段,說是一個統帥千人的率長,我都相信!此人今後非凡俗之輩啊。”

    張負會點相麵之術,一貫有識人之明,所以張博也信了他。總之,經過那一場宴飲的博弈和試探,張氏再也不敢小覷黑夫,小覷秦人。

    黑夫向他們明示了魏必亡的大勢,還展示了自己手下的武力,雖僅有五十人,卻能敵數倍的僮仆輕俠。他儼然以秦軍本地代言人自居,任何對於他的傲慢態度,都可以被視為不服統治,任何針對他的殺意反叛,都會招致秦國大軍殘酷鎮壓。

    所以對黑夫的駐守,張氏縱然不喜,亦隻能捏著鼻子接受。

    對黑夫而言,雖然在這次博弈中大勝而歸,但張氏邀請全鄉父老賢良到場,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脈和鄉中翹楚的地位。至少在戰爭結束前,秦軍若想要陽武,要戶牖鄉穩定,那就離不開張氏。

    所以黑夫不能將張氏怎樣,沒了張氏合作,秦在這個鄉的統治,恐怕會立刻崩潰,這五十多秦卒,寸步難出營地,連半個月都呆不下來。

    再說,看在張蒼的麵子上,隻要張氏老老實實,他也不至於為難他們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會爭一時之氣,於是便結束了博弈過招,開始重新回到案幾前,收起自己捏緊的拳頭,衝對方露出笑臉。

    納糧救急,便是張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從這天以後,黑夫與張氏的往來,便多了起來。

    按照秦國的製度,嗇夫職聽訟,收賦稅;遊徼循禁盜賊;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職,黑夫不會幹涉本地的禮俗生活,更不會越權去管戶口稅務,隻需要張博、張負送糧食給他,幫他維護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達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話描述雙方關係,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紳開始和外來帝國主義侵略者勾結在一起,共同剝削廣大百姓,鎮壓滿腔熱血的愛國人士。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來一切平靜無事,但黑夫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因一個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樁曆史上著名的案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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