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1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18
秦吏 第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於南方的連綿梅雨,戶牖鄉所在的北方,陽光正盛。地裡的小麥均已揚花,鄉間的灌漿、野樹、繁花,爭相吐豔,鳥兒忙碌地銜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這明媚的時節,位於戶牖鄉邑外的秦軍駐防營地,秦卒也沒了初來乍到時的緊張,雖然崗哨依然要站,巡視依然要做,但眾人的表情,已經放鬆了不少。

    他們已經入駐戶牖鄉半個月,隨著游徼與本地鄉豪張氏「日漸親善」,兵卒們對當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著農具靠近,不再緊張兮兮,甚至會用各自聽不懂的方言問聲好。

    雖然一般都是你問他吃了麼,他回答你天氣不錯……

    幾個什長、伍長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務,小陶專門帶著幾個會射箭的材士負責守住鄉邑南門。

    卜乘負責尋找藥材,治療兵卒們因水土不服造成的頭疼腦熱,消化不良。行軍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衝突,而是傳染性的惡疾。黑夫在規定令行禁止時,還像在家裡面要求母親、兄弟、侄兒、侄女那樣,告誡眾人不得喝生水!必須燒開了再喝!

    此舉雖然引來了一些抱怨,但眾人還是聽話照辦了。

    共敖、利咸則輪流帶人巡邏,也不走遠,就早午繞著鄉邑來兩圈,宣示一下秦軍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鄉邑,無法像在秦國本土那樣,由點到線再到面。兵力散則弱合則強,邑外廣大的道路、亭舍、裡聚,黑夫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曾經做過郵人的季嬰,則負責維持與大梁、外黃、濟陽、陽武的聯繫。前天,他親自騎馬去了一趟大梁,回來告知黑夫,說「小王將軍」的水攻之策已經開始實施。

    從二月中旬開始,從咸陽過來的大工程師鄭國親自溝渠路線,王賁讓人決開滎陽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鴻溝。奔騰的河水與溝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順著新掘的深溝,擁至地勢低窪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勢較高的軍營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溝水給圍住了,我問那些南郡的刑徒,他們說水已經灌了一個半月,城牆雖然還沒垮塌,但想必城內已無落腳之地……」

    黑夫鬆了口氣:「看來大梁陷落,就在一兩個月之內。」

    大梁一破,魏國便可以宣告滅亡,黑夫在戶牖鄉的差事也到頭了。

    雖然感覺在戶牖鄉呆不了太久,但兵卒們能鬆懈,黑夫自己卻不能鬆懈。並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夠感覺到,在暗處,依然有許多不善的目光盯著自己。

    於是黑夫便交給有語言優勢的仲鳴一項新任務,有事沒事就去鄉市坐坐,名為監察交易,實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沒用的信息都在那交匯流傳,這有利於黑夫掌握當地輿情,防備暗潮湧動。

    這天,黑夫親自帶隊外出巡邏,順便去岔路口,將東門豹和兩個在外黃養傷的秦卒接回來。陳無咎的金瘡藥確實有效,東門豹將養大半月後,已經大好,雖然還沒法跑動,但已經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這人的生命力真是強大。

    等眾人回到營地裡時,天色將黑,卻見去鄉市打探消息的仲鳴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帳內,和季嬰一邊說著什麼,一邊笑作一團……

    都不用問,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麼。

    這小半月裡,仲鳴有用的消息沒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聽來一堆。不是甲與乙因為討價還價在市井公然對罵,差點打了起來,就是丙與丁倆人鬧分家,鬧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國內地,律令連這些雞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戶牖鄉才剛歸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沒有實施秦國律令的條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殺人、傷人、搶劫盜竊,其餘諸事,他一概不過問。

    但這只是在和平歸降的陽武戶牖,聽季嬰說,武力攻陷的陳留和外黃那邊,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別嚴,尤其對曾抵抗秦軍的遊俠兒,幾乎全部緝捕下獄,鬧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對此,黑夫只是加強了對鄉南邊的巡視,提防有竄逃的外黃輕俠跑來滋事。秦軍的駐防是責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畝地,鄰居失火也不會讓你連坐。所以這時節,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有閒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對他見禮,又與東門豹問好後,黑夫便笑著問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軍中沒什麼娛樂項目,幾個軍吏每天晚上聽仲鳴說那些市井八卦,已經成了打發無聊時間的固定節目。

    仲鳴頓時又來勁了:「游徼,我今日在鄉市聽說了兩樁趣事,要不要聽聽?」

    「說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張負有關。」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鳴神秘兮兮地說道:「就在昨日,張負女孫嫁的第五個男子,死了!」

    ……

    「張負的女孫,也就是前些天來送糧那張仲之女,據說十分美貌,是鄉中出了名的美人。」

    「數年前,張氏女孫及笄之後,便被張負嫁給了大梁城內的一位魏國公孫為妻。這本來是門好親事,誰料,就在成婚當夜,那公孫還沒來得及入洞房,就因為飲宴喝酒太多,才進門就被門檻絆倒,一跤摔破頭,再也沒醒過來……」

    聽了仲令的話後,剛到的東門豹瞪大了眼:「如此說來,當時那女子還是處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東門豹嘖嘴,說那公孫也太倒楣,怎麼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時間引發眾人一陣哄笑。這時候,除了在營門看守的共敖外,其餘幾人也圍攏過來聽八卦。

    「後面幾人也倒楣。」

    仲令繼續說,張負的女孫之後,又嫁了幾個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陽武縣的縣豪,嫁過去才三個月,那鄉豪便在市上與一個輕俠口角,被一劍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鄉的鄉黨,本來身體好好的,張氏女孫嫁過去一年,他就得癆病死了。

    到這時候,張氏女孫已經沒法嫁好人家了,於是張負只能給她找個了商賈,指望賤嫁或許能好些,豈料……

    「她嫁過去才五個月,那商賈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時候,遇到了盜匪,貨物被劫,人也被殺了。」

    黑夫微微搖頭,魏地儒風盛行,但儒生雖然好繁瑣禮節,卻沒有過度束縛婦女。女子離婚再嫁是常態,根本不會被輿論譴責。但這張氏女孫,四嫁而夫輒死,已經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歲,大好年華,總不能一直單著吧,於是張負便給她找了個贅婿……

    贅婿不僅在秦國是低賤的代名詞,在魏國也如此,是明確規定不得立戶的人,碰上適戍這種艱苦的苦役,就要優先招呼他們。

    好在這贅婿有張氏庇護,沒有捲入秦魏大戰,可天有不測風雲,昨日他下田幹活,卻被草叢裡一條毒蛇咬了,等送回來,腿腫得不行,人也沒了氣息,今日西張宅邸裡,正辦喪事呢……

    仲鳴說完後,眾人皆唏噓不已,大多是覺得那五個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麼找個這樣一個女子?

    「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對。」唯獨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卜乘認為,是因為那些人沒選準日子。

    接著,卜乘便濤濤不絕地對黑夫等人科普起日書裡的娶嫁禁忌來。

    「戊申、己酉這兩日成婚不吉利,你問我為何?因為傳說牽牛宿迎娶織女宿,就是在這日,結果卻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張氏女孫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這麼個日子。」

    卜乘還說,除了看日子外,結婚後兩口子過不過得下去,還得算星座……額,星宿?

    「角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妒,天天盯著你,與其他女人說句話都不行。

    「心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臉腫!

    「箕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妻多舌,這長舌婦會天天嘮叨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言語惹事生非。

    「虛宿」這天娶進門的老婆,根本娶不著,因為她肯定會逃婚!

    眾人聽得很認真,看黃曆瞧日子這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婚姻是終生大事,沒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沒事,父母心裡也總會膈應。

    已經定親,回去以後就要娶妻的季嬰更是關切地問道:「且慢,聽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時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說道:「還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記好了,畢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還會捎帶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這是想買一贈一想瘋了吧,季嬰倒是喜笑顏開,說回去以後一定要找卜乘幫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這麼一摻和,樓不知歪到哪裡去了,唯獨利咸還在那感慨,說這張負女孫,一個剋夫命是逃不掉,以後恐怕沒人敢娶她了。

    季嬰頷首:「除非是低賤的隸臣。」

    利咸則道:「游徼,張負是三老,過去半個月沒少調解吾等與本地鄉豪的關係,他死了孫婿,是否要去弔問一番?」

    黑夫立刻拍著大腿,誇獎利咸道:「還是你心細。」於是就讓利咸和季嬰帶著點錢帛,代表自己去西張宅邸弔喪。

    等二人走了以後,東門豹還在那追問仲鳴:「第一件事你倒是說了,第二件呢?」

    黑夫逕自坐下,接過卜乘遞過來的陶碗,一邊喝著裡面的溫開水,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

    仲鳴已經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講完了,再說第二件,就有些意興闌珊,只是淡淡地說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庫上裡的陳伯休妻了。」

    「陳伯是誰?」

    「庫上裡一普通庶民。」

    東門豹頓時沒了興趣:「不就是庶民休妻麼,我在安陸縣也時常見到,有甚麼稀奇的。」

    仲鳴笑道:「不止如此,陳伯休妻之後,便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陳伯之所以棄妻,是因為其弟陳平欲對伯嫂行不軌事,陳伯無奈之下才讓她回家的……」

    「噗……」

    話音剛末,黑夫就一口溫開水噴了出來,整個前襟都濕了,他也顧不上擦,沖仲鳴問道:「你方才說,陳伯之弟,叫什麼?」

    仲鳴不知一向鎮定的游徼為何如此激動,有些發愣,過了一會才說道:「那個盜嫂者?他叫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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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41章 陳平


    戶牖鄉邑外側,有一個三四十戶的裡閭,因為靠近倉庫,其名為「庫裡」。!庫裡一條閭左窮巷內,有戶寒酸人家,以破甕做窗,用草蓆當門,這天一大早,門內便傳出了一個憤怒的聲音。

    「那潑婦明明是太過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麼盜嫂,根本沒有的事,不知是哪個爛舌頭的人亂說,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將吾弟的名聲毀得乾乾淨淨啊!」

    陳伯三十四五歲年紀,雖然身材高大,但因為多年在地裡辛勞,早早將腰壓彎了,滿臉皮膚曬得黝黑,額頭也佈滿皺紋。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幹活,聽到了外面的風言風語在誹謗自家弟弟。他本是個衝動的人,頓時氣得發抖,與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理論起來,還差點大打出手,最後才被陳平勸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無能,拖累了兄、嫂。」

    年僅十八歲的陳平與兄長不一樣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雖然有點瘦削,但因為兄長把好東西都先給他吃,這麼多年來沒讓他餓著過,所以長得一點不像窮人家孩子,更有幾分讀書人的雅氣質。

    儘管他學的是黃、老之術,並不是陽武縣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賢。」

    陳伯氣得胃疼,坐在鋪著麥秸的榻喘氣,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負荷的勞作,對人的身體摧殘很大。

    儘管如此,陳伯還是強撐著身子,扛著除草用的木銚,對陳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這等俗言碎語亂了心神,我接著去田裡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指望夏收了,這時候可不能鬆懈。」

    陳平目送兄長出門往後,回過頭看了看一無所有的家,嘆了口氣。

    整個家三間土屋,茅草當頂,一圈破籬笆圍著的小院。走進最大的主屋,卻見裡面地坑坑窪窪的,一個冷卻已久的土灶台,牆壁被柴草的煙燻得烏黑。除此之外,再無別物,真個家徒四壁。

    與主屋緊鄰的是陳平睡的地方,更為狹窄,只放得下一個滿是麥秸的地鋪,好在這裡的窗戶被開得很大,採光極好,陽光從破甕裡照進來,照在榻那卷被翻得脫線鬆散的竹卷……

    這讓陳平想起了往事。

    陳平父母已經故去,所以陳平從小跟著大哥陳伯生活,由陳伯撫養長大,二人的關係,與其說是兄弟,不如說是父子。

    陳伯是厚道孝悌的人,總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陳平一個弟弟,長兄為父,弟弟的一切,當由自己擔當。他不願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窮苦人家一樣,早早使喚陳平下地幫忙,而是放縱陳平,任其天性,順其自然。

    陳平從小不喜歡幹活勞動,他愛交遊,喜讀書。雖然擔心這不是閭左窮人能支撐得起的事業,但陳伯寧可自己苦一點,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著耕種三十畝薄地維持這一切,資助陳平去鄰縣遊學。陳伯覺得,弟弟和他不一樣,日後注定不凡,豈能埋沒在田泥糞土裡。

    所以平日裡,在兄長力田,嫂嫂織布造飯的時候,陳平只需要在這裡著光,翻閱書卷。

    可如今出了這一連串的事,他哪裡還看得進去半個字?

    多年後的詭詐百出的陰謀家,此時此刻,依然是個沒有受過太多波折的十八歲青年。

    他有璞玉的身姿,卻尚未經歷歲月雕琢。

    算著時間,確定兄長已經到田邊後,陳平來到院子裡,背起了捆柴用的麻繩,默默出了家門,向外走去。

    往常,這些活都是他嫂子做的,如今嫂子被兄長趕走,拾柴做飯,得由陳平頂了,總不能讓兄長拖著拖著勞累的身子回來,面對冷灶,連碗熱飯都吃不吧。

    沒錯,陳平是心天高,不甘於這種日復一日的鄉邑勞碌生活,渴望像黃老推崇的太公望一樣,有朝一日擺脫貧寒,遇明主,為一縣,甚至為一國之宰!

    但不管心飄多高,那依然是一顆赤誠良心!

    至少,對養育他的至親必須如此。

    ……

    陳平一路走出裡閭,有群年輕的鄉下少女在閭門外的水溝邊浣衣,瞧見英俊的陳平過來,先是眼睛一亮,而後又想起什麼來,或轉回頭去不理會他,或故意唾了他一口,大聲說了什麼,引發眾人一陣哄笑。

    陳平沒有理會,他繼續走,他的目的地是邑外的樹林。

    這片樹林,按理說是鄉豪西張私有的山頭,但西張的族長張負較照顧鄉黨,索性將這裡完全開放,讓鄉親們可以隨意來此拾柴。所以在這,陳平可以遇見不少同樣來拾柴的人,有的還是同裡鄰居。

    看到陳平後,他們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各種問題從嘴裡飄過來。

    「陳平,這麼多年了,難得見到你來拾柴,你伯嫂呢?」

    「陳平,你家裡明明那麼窮,你伯兄幹活時肚子都在叫,你每天吃了什麼,竟長得這麼魁梧?」

    「你伯嫂說你吃的是糠核,是真是假?」

    「陳平,我聽說你伯兄將你伯嫂趕走了?這又是為何?莫不是因為……」

    每一句話,都不懷好意,每一句話,都妄圖傷害陳平。

    在不少鄉人眼裡,陳平是個吃白飯的閒人,白白長了一身好皮囊,十八歲了還一事無成,既不務農,也不經商,整日捧著一卷爛竹簡裝模作樣,真以為自己是個讀書人?

    可惜除此之外,陳平沒有更多的壞處讓他們來唾罵,現在倒好,此子做下了更大的醜事,那是盜嫂!

    所以眾人都興奮異常,他們一看見陳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故意用話來刺激他。

    他們很想看到,全鄉邑出了名的俊朗男子,露出他醜陋的真面目!

    然後指著他,唾棄地說道:「看,他果然是個卑劣小人。」

    陳平家貧,陳平有理想,陳平因兄長寵溺,不必像同齡人一樣勞碌生產,而可以做些他們覺得鬆閒愜意的事,譬如讀書,譬如遊學,所以在鄉人眼裡,他是錯的。

    而閒言碎語,便是這麼來的,他家一丁點的變故,都會被放大,人們總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異己。

    但陳平的處置方式和陳伯不同,他只是笑了笑,沒有任何答覆,這讓譏諷他的人,感覺自己一拳打空了,頗有些沒趣。

    老子說,多言數窮,不如守。

    陳平很明白,每個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點,最喜歡聽信小話。你和他們說真話吧,他們往往不相信,而願意以流言蜚語來描述你,將你描繪成他們心你該有的醜相。

    所以啊,闢謠的成本,是傳謠的十倍百倍,他可不會廢那力氣。

    在一片噓聲下,陳平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將背後的木柴往身抬了抬,開始往回走,他已經拾夠了三天的柴火。

    過去他不事生產,很少做這活,顯得有些生疏,背的柴火雖然不多,卻讓陳平感覺很重,彷彿是那些讒言小話,加在一起,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陳平雖然學黃老,但他知道自己成不了聖人,他也不是苦惱現在的處境,而是在苦惱未來。

    世人,皆只重衣冠而不重人,大多數人,都是小事來評論、衡量一個人的高低、善惡、是非的。

    陳平很擔心,今日這「盜嫂」的誹謗,會跟隨自己一輩子,成為自己身一個抹不去的烙印,雖然自己根本沒做過此事。

    這將極大影響他在縣的風評,雖然如今魏國即將覆滅,可算戶牖鄉歸了秦國,一個人在鄉黨的名聲、風評,依然是決定他是否被徵召為吏,做人人的關鍵。

    「若是被名聲所累,被人認定我是個德行低劣,欺兄盜嫂的小人,那我在這戶牖鄉,在這陽武縣,很難有出頭之日了。」

    這才是陳平苦惱之處,但這種事情,作為被誹謗的人,他根本不能辯解,否則越抹越黑。

    說什麼?說「我沒睡嫂子?」那樣的話,謠言恐怕會更加熾烈吧。

    再度邁入邑門,陳平在停下休憩時偏過頭,看了看自己麻布衣下的肩膀,浸出了紅點,細細的麻繩勒在面,很痛,他這沒幹活什麼活的皮肉,已經磨出了血。

    陳平卻不憂,反喜。

    磨出血不可怕,這能讓陳平感到自己與旁人的不同。他可不願意背一輩子的柴火,在肩膀留下兩道紅印子硬繭子。

    活在今天,卻能看到死那天的生活,一成不變,這才是最可怕的。

    「此事不可能靠別人來相救,我必須想辦法,盡快擺脫困境。」

    咬咬牙,陳平再度起身,重新邁入裡門,先前在這裡洗衣裳的那些女子已經不在了。等陳平快到家的時候,才發現她們都聚集在自家院外,這裡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

    「陳平回來了!」

    有眼尖的人喊了一聲,圍在家門邊的眾鄰居立刻回頭,看著陳平,眼神裡大多是幸災樂禍,只有一兩個人面露擔憂。

    陳平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莫非是兄長他……

    他手裡麻繩一鬆,背的柴火立刻掉到了地,發出噼啪聲。

    但等陳平擠開人群走到家門邊,卻沒看到兄長,而是看到幾個披甲帶劍的秦卒,此刻正站在他家院子裡!

    其那個戴著冠,明顯是個官的黑面秦吏,更是背著手,曉有興致地踱步,看看他家的菜圃,瞧瞧那破舊的茅草頂,甚至還想探頭到屋內瞧瞧。

    「秦人?」

    陳平心裡咯噔一下,但表面一點都沒慌亂,他掀開了竹蓆做的簾子門,走進院內,朝那秦吏恭恭敬敬地作揖,彷彿他們是自己意料的客人。

    「不知吏光臨,實在怠慢。」

    戴冠的秦吏連忙回頭,將陳平下打量,然後用關話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讓一旁的秦卒轉譯。

    「游徼問,你便是陳平?」

    「正是小人。」

    陳平得知此人是那名為「黑夫」的游徼後,更是詫異,無緣無故,秦吏為何找門來?可面卻依然鎮靜,小心地觀察此人。

    但見其身材魁梧,高度與自己相差無幾,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陳平,那神情,彷彿從一塊灰濛蒙的石頭裡,看到了藏在裡面的璞玉……

    這時候,秦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用極其生硬的,聽去才學會一點的本地方言道:「陳平,本吏找的是你!」

    言罷,黑夫按著劍,對陳平,也對外面圍觀不嫌事大的眾人大聲說道:「近來本吏在鄉市查訪,聽聞有傳言說,陳伯之弟陳平盜嫂!秦雖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但也同原一樣,看重倫理!本吏聞詢,大為震驚,叔盜其嫂,便如弟侵其親姊,乃大惡之行也!豈能放任?」

    「故而,今日本吏特地來此,將陳平、陳伯、陳妻以及風傳此言的庫裡鄰居眾人,帶到鄉寺詢問!這盜嫂一案,今日必須水落石出!」

    言罷,黑夫讓仲鳴用方言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也不管外面的眾人的一片嘩然,對不明所以的陳平笑道:

    「陳平,今日你隨我去鄉寺受訊,進去前,你身蒙著污名,是真是假,無法分辨。但待到出來時,你或將坐實盜嫂惡行,受到秦法律令懲處……」

    「或者,你身的不白之冤!將被本吏親手昭雪!」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19
秦吏 第142章 千古奇冤?

    「好教諸君知曉,小叔……陳平身材高大,旁人或問我,家中如此貧窮,汝夫婦瘦羸,陳平卻是吃了何物,竟長得如此魁梧……」

    「我當時惱恨陳平整日遊手好閒,不治產業,不幫忙力田,便對眾人說,陳平吃的也就是糠籺hé罷了,有這樣的小叔,還不如沒有!」

    陳平那被休棄的嫂子並不漂亮,雖不似站在後面的陳伯一般黝黑,但也雙手粗糙,荊釵布裙,眼睛因為才哭過,微腫發紅,話語裡透著股潑辣勁。

    此時此刻,她與陳伯、陳平都站在被當做鄉吏辦公場所,審理案件的「鄉校」裡。在嗇夫張博、三老張負,還有秦人遊徼黑夫這「三堂會審」面前,陳嫂顯得有些戰戰兢兢,但還是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所謂糠籺,就是舂米剩下的糠皮,可以用來餵豬。陳嫂是在罵陳平是頭養肥了的豬呢,可別人家的豬到臘月便能宰殺吃肉,自家這頭豬能幹什麼?這話就比較難聽了。

    她委屈地說道:「結果此話叫陳伯聽到了。」

    陳嫂偏過頭看向一旁依然怒氣衝衝的陳伯,帶著哭腔道:「他竟不顧十多年夫妻之情,將我逐回娘家,還說要休妻……」

    言罷,她便朝黑夫等人一拜:「事情經過便是這樣,至於盜嫂?絕無此事!我本就嫌棄陳平,豈會與他……」

    說到這陳嫂臉色發紅,回頭朝鄉校門口圍著聽訟的眾人大罵道:「不知是誰家的鴉雀嘴碎,滿口噴糞!」

    「善,事情說清楚就好,你且先站到一旁罷。」

    嗇夫張博點了點頭,對坐在一旁的黑夫道:「游徼,這下你可滿意了?」

    按照秦國的制度,嗇夫職聽訟,收賦稅,審案乃是張博本職。但之前兩三起案子,不過是不管不行的盜竊、傷人,負責循禁盜賊的黑夫參與進來也無可厚非。

    而且他們審案,也不以秦律來判處,因為上到張博,下到全鄉百姓,無人懂秦國律令。不教而殺謂之虐,在秦國朝廷派遣法吏來布法之前,本地案件,依然以魏俗治理判處,黑夫也沒有過分苛求,大家合作還算愉快。

    可這場案子,就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本來只是尋常的休妻小事,外加陳平「盜嫂」的風言風語。像這類事情,鄉邑裡巷,瓜田李下的,哪個月沒有兩三起?

    按理說不該管此事的黑夫卻像是打了雞血,他先找了三老張負,與他大談秦王對男女倫理的看重。在秦律裡,不正當的男女出軌偷情被抓都要判罪,小叔子私盜嫂子,更要嚴懲不貸……

    這一番說辭,讓張負也不免重視起此事來,張氏自命詩書禮樂之家,儒家對家庭內部的男女之防是很敏感的。

    「游徼說的對,決不能讓慶父、哀姜之事在本鄉氾濫!」

    於是二人又找了嗇夫張博,一個動之以情,一個曉之以理,最後達成了這次戶牖鄉「史無前例」的三吏會審。

    半個月來,黑夫雖然還不大會說,但本地方言已能聽懂七八成,張博問他滿不滿意陳嫂的供詞,殊不知,黑夫這已經是第二遍聽了……

    前天,在聽仲鳴說了「陳平盜嫂」的八卦後,他立刻就讓仲鳴繼續打聽。

    而後便發現,這些流言多半是空穴來風,而且越傳越離譜,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說出來了,反倒是陳平家真正的鄰居,均矢口否認此事。

    「陳嫂與陳平素來不睦,一貫嫌棄他不治產業,平日裡看一眼都要皺眉,陳伯不在的時候,還會當眾大聲斥罵陳平,豈會與其私通?」

    在瞭解到這個內情後,黑夫又火速帶著人,以例行巡邏之名,去了陳嫂的娘家。

    面對不請自來的秦吏,陳嫂娘家的兄弟都嚇壞了,陳嫂也戰戰兢兢地將事情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在仔細調查,確定陳平當真沒有盜嫂後,黑夫這才決定再去陳平家瞧瞧,於是便看到了那個清貧的院落,比黑夫剛來這時代時還窮,原來未來的大漢丞相陳平,真是起於微末。

    在見了陳平一面,驚異其容貌之俊美,言談舉止之得體後,黑夫更是下定了決心。

    「陳平,這可是楚漢漢初的重要人物啊,也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歷史名人,雖然才智性情未完全成熟,但早早讓他欠我一個大人情,或許日後能派上用場……」

    再說了,既然陳平盜嫂,確實是子虛烏有的流言蜚語,那麼,順手幫陳平摘除這頂「千古奇冤」的帽子,想想還挺好玩的。

    但這件事,可不是陳嫂一個人的供詞就能洗清的,黑夫讓仲鳴幫自己轉告嗇夫、三老,說還得讓陳伯、陳平也分別闡述才行。

    「這些秦國人規矩真是多。」

    張博有些不耐煩,過去他們審案,也不用什麼魏國法律,用鄉俗禮節來判定一下即可,但張負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張博這才讓陳伯、陳平二人說話。

    陳伯是個性情暴躁的農家漢子,說話粗俗,他的供詞完全偏向陳平,對所謂的」盜嫂「流言提都不願提,同時一口咬定是陳嫂不賢不悌,這才將她休棄。

    「有妻如此,不如無有!」

    以這句話結束供詞後,陳嫂大怒,開始對陳伯破口大罵,說他沒良心,眼看這對冤家就要在堂上打起來。

    張博大怒,正要讓人將這對無禮的夫妻拉開,這時候,一直緘默不言,眼神在二張、黑夫之間來回觀察,若有所思的陳平突然站了出來。

    他撲通一聲,跪在兄長和嫂子面前,重重頓首道:「兄、嫂不要吵了,這一切,都是陳平的錯。」

    陳伯和陳嫂停下了互罵,看向陳平。

    陳平抬起頭,原本精明睿智的眼睛,已是淚流滿面。

    「平自幼就父母早喪,是伯兄、伯嫂一手將我拉扯養大。兄對我溺愛,讓我不必下地力田,我想讀書,兄便節衣縮食,為我購書,我想遊學,兄便四處借貸,助我遊學。十多年來,任勞任怨,沒有半句重話。在平眼中,兄若慈父!」

    陳伯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道:「自家兄弟,說這些作甚。」

    陳平卻搖了搖頭:「這番話過去藏在心裡,現如今,再不說,便來不及了。」

    他看向嫂子,再頓首道:「伯嫂亦然,在伯兄看來,伯嫂平日裡總是斥罵我不務正業,聽上去很難聽,但罵歸罵,平身上的衣裳、鞋履,哪樣不是伯嫂沒日沒夜一點點縫的?但凡有破損,伯嫂都是先斥我不珍惜,然後便立刻幫我補上……」

    俊朗青年摸著身上滿是補丁的麻布衣裳,動情地說道:「家中貧窮,只有三十畝薄田,生活不易,又攤上我這麼一位不事產業的小叔,沒有怨氣,那是聖人!再說了,伯嫂罵我,歸根結底還是為我好,怕我真成了無所事事的無賴兒。所以在平眼中,嫂若嚴母!」

    這一席話,本來還對他滿臉鄙夷的陳嫂,一下子端不住,她別過臉去,眼圈又紅了,陳伯也嘆了口氣,沒那麼暴躁衝動了。

    陳平接著道:「平視兄嫂如父母,兄嫂無子,又何嘗不視平如親子?但俗諺道,慈父慈母多敗兒,兄已慈愛,若是伯嫂再不嚴厲一些,督導訓斥我,陳平,恐怕真要成一廢人了!養育之恩無以為報,別說一句,就算是十句百句,陳平也得聽著。所以兄長啊,你也不必賭氣,為了那一句伯嫂無心的話,便要棄妻休妻。」

    陳平指著自己肩頭被麻繩勒出的血點,哽咽地說道:「平今日外出負柴,這才知道,兄嫂平日裡的活有多重多苦。平在此指天立誓,自今日起,當自食其力,一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無所事事,不務產業,讓全家重擔,都壓在伯兄、伯嫂身上!」

    言罷,陳平第三次稽首,懇求道:「家之所以為家,便是夫妻篤愛,兄弟孝悌,少了一樣,家何以為家?兄嫂多年相互幫扶支撐,可不能因為些許小事便驟然分離,平在此當著鄉吏、父老之面,請求兄長收回休妻之言,也請伯嫂原諒陳平,回家來罷。」

    「吾弟你這是……」陳伯沒料到弟弟竟會當眾勸自己復合,有些手足無措。

    「小叔,你……你何必如此呢。」眼看小叔終於幡然醒悟,聲稱要為家裡承擔負責了,陳嫂也沒有先前的委屈潑辣怨憤,反而有些心疼他。

    這對冤家夫妻對視一眼後,雖然立刻移開了眼神,態度似乎略有鬆動。夫妻嘛,雖然平日裡難免喊打喊殺的,可十多年下來,已有親情在裡面,床頭打架床尾和。

    陳平見二人被自己說動了,笑了笑:「還望兄嫂考慮考慮。」

    而後他才起身,優雅地彈去身上的灰塵,恭恭敬敬地朝張氏兄弟、黑夫作揖。

    「陳平家事,讓諸君費心了!」

    「世上沒有什麼比家事更大,若能在這將此事解決,那也是件善舉,作為管教化的三老,本吏巴不得如此。」

    張負的表情,已從最初對「盜嫂者」的不屑,變為驚奇,此時此刻,已是讚歎不已。

    黑夫同樣暗自擊節讚歎,心道:「年輕時候的陳平,與我印象中的陰謀家形象的確相距甚遠。雖然還看不出日後的姿態,但他對機會的把握,卻極其敏感。那番勸誡兄嫂的話,看似動情說出,其實,每一句都在心裡仔細雕琢揣摩過吧。」

    黑夫看向已經不再勢如水火的陳氏夫婦,再看向鄉校門口,那些張大了嘴巴,目光從嫌棄變為同情、讚賞的鄉黨百姓,更覺陳平不俗。

    「這場本該由我主導的,為他洗清冤屈的公審,到了這時候,竟成為陳平清洗鄉人對自己惡劣印象的舞台?」

    兄嫂糾紛,這本就是陳平招讒的根源,這小子,第一時間就找到了矛盾的關鍵點,解開了那個結,讒言便不攻自破。

    雖然沒找到太多上場的機會,但黑夫卻不憂反喜:

    「這陳平,有點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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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43章 這秦吏怕不是有特殊癖好吧?

    三位鄉吏裡,黑夫對陳平的潛力才幹心中有數,張負也對此子印象大為改觀,唯獨肥胖的張博無識人之明,依舊很不耐煩。

    四月已經比較炎熱,鄉校門口又被一群鄉人堵得嚴絲合縫,更不透風,張博體龐,熱得滿頭大汗,巴不得快些結束這場鬧劇,便指著陳平道:「陳平,閒話少說,速速陳述供詞!」

    陳平應道:「平的供詞,與兄嫂一致。所謂盜嫂,實乃無稽之談,平連說都不忍心說!在此,只能告知諸君,陳平雖不學無術,雖家中貧賤,但男女不雜坐,不同椸yi,不同巾櫛,不親授。叔嫂不通問,不授受的禮節……陳平自詡也是讀書識禮之人,這些年來,從未違背!」

    他回過身,對所有人大聲宣告道:「陳平一向敬兄如父,敬嫂如母,豈會做出喪盡天良之事?那些流言蜚語,還望二三子勿要復言,再有亂言者,那便是陳平的仇人!」

    那些蜂擁至此聽訟的鄉人,尤其是亂嚼舌頭的人,都有些訥訥無言,甚至還有些面帶羞愧。

    同時,三老張負聞言頗為驚異:「陳平,我聽說你去鄰縣學的是黃老之術,不曾想,也懂儒生之禮?」

    陳平就知道,這句故意加進去的話,會引起好儒術的張負重視,立刻道:「好叫三老知曉,不管是黃老還是儒術,其本質,都是天道綱常之禮,只是表述略有差別。若是連最基本的倫理都守不住,那連做人的資格都沒了,哪還能修習學問?」

    「善,大善!」

    魏國的儒家與黃老還算和睦,不像儒法那樣不相包容,也不像儒墨那樣不死不休,張家雖然不把黃老看做真學問,卻也不至於對異己喊打喊殺。

    於是張負看陳平越看越喜愛:「孔子曰,夫取人之術也,觀其言而察其行。先前鄉中常有人中傷你,說你空長了一身俊美皮囊,其內卻空空如也。且游手好閒,不視家中生產,乃鄉中敗類。我先前還信以為真,但今日一見,才知道那都是誹謗之言。」

    見鄉中有如此美玉人才,張負剛死了第五個孫婿的心情,竟突然變好了,脫口讚道:

    「陳平,你不但有其表,亦有其裡也!」

    陳平聞言大喜,立刻下拜道謝。

    這句誇獎出自三老之口,份量很重,儼然逆轉了陳平數年來在鄉中的惡名。

    「不好。」

    黑夫見再這樣下去,整場訴訟,就要變成被陳平引導的風評專場了,連忙起身,發表自己的意見。

    「三老之言甚善。」

    黑夫拊掌道:「我初見陳平,便察覺了他的不俗,如此言談得體之人,難道真是衣冠禽獸?果不其然,這是一場流言招致的誤會。」

    他說一句,仲鳴就幫他轉譯一句,最後黑夫甚至將劍拍到了案上,威嚇道:

    「我不知道本鄉風俗,是如何治理流言誹謗者的,但秦律之中,便有誹謗之罪!誹謗君王官府施政者,為刑徒。誹謗中傷他人名譽者,若是被人狀告到縣、鄉,得以查實,也要追究誹謗者,判處毒言罪!」

    毒言者,口舌有毒也。

    在秦國,像鄰里吵架這種小事,一般是裡吏、三老調節,只要你沒動手打架私鬥,便不會構成刑事訴訟。但若是因怨生恨,誹謗危害他人名譽,甚至將其他人說成犯法的罪犯,儘管你只是說說而已,沒有去誣告,不會被判「誣告反坐」,但依然有一個「毒言罪」專門用來治這些長舌之人。

    「此罪,輕者罰錢,重者勞役流放!二三子且謹記,閒言碎語一時痛快,但等秦法一到,嘴裡的話,都得在心裡揣摩揣摩,是真?是假?是否會讓他人枉受污名?可不能信口亂說了!」

    一番話下來,鄉校內外,眾人皆盡緘默。

    秦法嚴苛他們是都有耳聞的,卻沒想到連鄉里閒話都要管,頓時心生畏懼。尤其是那些喜歡嚼舌根的鄉中村婦,都摸著自己的口舌,有些後怕。

    黑夫就是要給他們打打預防針,陳留、外黃那邊,已經開始加強管制,推行秦國律令,等魏國滅亡後,戶牖鄉的控制收緊,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過,他現在也沒本事找到最初造謠的人,此事已經傳遍了半個鄉邑,數百上千人都在說,想要順藤摸瓜找到根源?太難了,黑夫只是想順手,得個陳平的人情,並不想大動干戈,擾亂本地治安。

    黑夫能做的,只是為此事定性,摘去陳平頭頂上的黑鍋。

    他最後代表三吏,總結道:「既然陳伯、陳平三人已將事情說清楚,所謂陳平盜嫂,乃虛構之事,此案至此完結,今後任何人,不許再亂言,毀陳平聲名!」

    ……

    在張博迫不及待地宣佈散場後,陳平請他那對已經和好的兄、嫂先走。

    他則留了下來,在回答張負幾個問題後,抬起頭,看到黑夫近了,便向張負告辭,小步趨行過來,雙手併攏,朝黑夫重重行了一禮!

    「今日之事,若非游徼秉公執法,小人的冤屈,恐怕是洗不清了。」

    這態度很明朗,陳平是想表達:「我知道是游徼在幫我!」

    陳平是聰明人,從秦軍駐紮此地起,他便在暗暗觀察,觀察秦吏與張氏兄弟的博弈。他家中貧賤,沒有資格參加那場宴會,卻也聽說了那天發生的事,不由對兩個人讚不絕口。

    一個是張負,陳平認為,張負是識時務者,知道什麼時候該退讓,面對強硬的秦吏,張氏暫時低頭是明智的,在秦人的劍下保住家族要緊。

    第二個,就是名為「黑夫」的秦吏了,要知道,不是所有外來者,都能力壓地頭蛇。黑夫收到邀請時,沒有因為張氏勢大而苟且低頭,宴會上,他也不卑不亢,漸漸逆轉了劣勢,用一場劍舞告訴張氏兄弟:天已經變了。

    這才有了半個多月來,黑夫對鄉中諸事的主導。

    但陳平卻萬萬沒料到,當自己蒙受「盜嫂」污名,正苦苦思索如何脫困時,卻是這名秦吏伸出了援手。

    雖然最後,他還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扭轉了輿情風評,但若沒有黑夫張羅的這場審判,陳平絕不會有自救的機會。

    再好的才幹,也需要舞台來展現,靠陳平自己,是搭不起檯子的。

    所以陳平對黑夫,的確心存謝意。

    但僅僅是謝意而已,甚至還夾雜著幾分提防。

    因為,他至今沒想明白,這個叫黑夫的秦吏,無緣無故為何要拉自己一把?

    但這時候,已經沒時間細想了,陳平只能垂首道:「游徼之恩,陳平一定謹記!」

    黑夫打量著滿眼感激的陳平,卻不知道他這番話有幾分誠意,便笑道:「你方才對兄嫂說,今後當自食其力,不知你打算做什麼?」

    「我……」

    仲鳴轉述後,陳平卻有些遲疑,今日他的精力,都放在讓兄嫂復合,扭轉鄉黨對他的印象上了,未來的事,一時還沒想好。

    他苦笑道:「我學的雖是黃老,但也粗通一些喜喪禮儀,或許是碰到喪事時去給人幫忙,混點酬勞吧。」

    黑夫卻搖了搖頭道:「你知文而有才略,何至於此,再說了,喪事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不如這樣,近來大梁王將軍處,以及陽武縣城都傳來不少公文,需從秦字翻譯成魏字,張貼在城內告知鄉人。但我營內,恰好缺一個會寫魏字的人……」

    陳平聽仲鳴轉述後,感覺不妙,然而不等他拒絕,黑夫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事情便這麼說定了,從明日起,你便來營內做文書,幫忙譯字,我每月給你三魏石粟米的報酬!」

    ……

    「每月三石糧食!這可是好事啊!」

    陳平回到家將事情一說,陳伯十分高興,他們家的地只有三十畝,而且還是200步見方的魏畝,每年產糧也就60石,除去繳納的租稅,勉強夠一家三口活下來,一年到頭,想添件新衣都難。

    但陳平這差事,一個月卻能掙三石!相當於他們兄弟二人一個月的口糧。而且,只需要去秦軍營地裡寫寫字,不用干重活,雖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的確是個好差事。

    已經扭扭捏捏跟著陳伯回家的陳嫂,也難得對陳平露出了好臉色:「你若能得此差事,也算自食其力了!這麼多年來,我可就盼著這天!雖說那些秦人滿面凶相,說話又難懂,但總比你整天在家吃白飯好。」

    陳伯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你這悍婦!說什麼呢。」

    陳嫂則掐著腰與他針鋒相對:「我說錯了?」

    眼看這對冤家又要吵起來,陳平連忙勸下了二人,笑道:「兄嫂不要爭執,這的確是好差事,既然秦吏已經說了,我也無法拒絕,去就是了,兄嫂就等著我背糧回來罷。」

    然而,在笑容滿面之下,陳平卻有隱隱的擔憂。

    秦國的文字,和魏國文字雖同出一源,都是周室金文大篆,但幾百年並行使用下來,已有不少差異。所以秦字的公告,若想讓鄉人知曉,非得譯成魏字才行,不然識字的人也會讀一點就卡殼。

    這年頭可不比後世,段落句子簡潔,錯了一個字,或許整句話的意思就全錯了。

    再者,去秦營裡做文書,對陳平是有很大好處的。

    近的好處,便是黑夫答應的三石糧食酬勞。

    遠的好處,則是陳平學會了秦國文字,今後秦人在本鄉正式建立統治,他就會比其他人有更大優勢,有更多機會被選拔,去做人上人……

    這是陳平讀書多年,孜孜以求的東西。

    但問題又來了,那秦吏與他非親非故,為何對陳平這麼好?又是幫他洗清污名,又送他飯碗前程。

    陳平今日在鄉校表現堪稱完美,所以他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真實的一面……

    其實,除了對知之甚深的兄嫂外,他也是個不吝以最大惡意,去揣摩別人意圖的人!

    天道芸芸,各復歸於其根。

    他學的是黃老,相信這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因果關係,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

    所以在兄嫂一邊吵著嘴,一邊去做飯時,陳平收起了笑容,他走到水缸前,看著自己俊美的臉龐倒影,思索片刻,突然間面露驚駭。

    「那秦吏,怕不是與先任魏王一樣,有龍陽之好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19
秦吏 第144章 起於微末

    「庫上裡里民陳平,奉游徼之令,前來應命。」

    次日清晨,晨霧還未完全散去,陳平就來到了秦軍駐防營地轅門之外,他大聲道明來意後,努力仰起頭,好讓上面看門的秦卒看清自己的臉。

    陳平穿著洗乾淨的粗布麻衣,背著一個背簍,裡面放著一支禿筆,一塊劣墨,這都是平日裡自己用的。雖然營地裡肯定會給他備齊,但還是帶上,有備無患。裡面還裝著他的早晚飯食,捏成一團的粟米飯,雖然陳平覺得他肯定是和營內兵卒一起用食,但伯嫂還是做了讓他帶著。

    守門的秦卒很謹慎,因為聽不懂陳平說啥,也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就讓人去通報。乘著這個間隙,陳平也仔細觀察起秦軍營地來。這是半個多月來,戶牖鄉民眼中最為神秘的地方,不但防備甚嚴,不許人進,連裡面的秦卒也很少出來。

    卻見轅門高大,整個營地雖然佔地不廣,但都用高七尺的木樁好好圍上了,抬眼望去,站崗的秦卒肅穆,沒有偷偷開小差。陳平到的時候,正巧他們換崗,甲冑上滿是露珠的秦卒打著哈欠離開,換上睡了一夜精神抖擻的同袍。

    裡面沒讓陳平等多久,不多時,營門便開了,河內郡人仲鳴走了出來,對陳平道:「陳平,不曾想,你來的如此之早。」

    如今才剛過日出,未至時食,陳平的確來的挺早,他只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故意掐著時間來的,想試試看,能不能混上秦軍的朝食。

    他家裡窮,沒辦法,一餐一飯都得計較,陳平不是那種死要面子寧可挨餓的人,他是很變通的。

    仲鳴沒讓陳平失望,他說游徼也才剛起,正帶著兵卒們出早操,訓練完畢後,就可以用饗了。

    「出早操?」

    陳平沒聽說過這詞,但跟隨仲鳴入營後,隱隱能聽到營內傳來的吆喝聲。

    二人走到這座裡閭改成的軍營空地上時,昨日見過的游徼黑夫正站在此處,他未披甲冑,背著手,觀看數十名秦卒站成數行,手持劍、盾操練。

    黑夫也瞧見了陳平,但只是朝他點了點頭,沒有過來。

    陳平也就乘機觀察著眼前這一幕,他過去沒有過軍營生活的經歷,所以看著還算新鮮。更何況,眼前這些看上去質樸強悍的士兵,可是讓魏人恐懼了幾代的最大敵人:秦軍。

    他出生在魏安釐王死去的那年,那幾年間,秦魏幾乎無歲不戰。

    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秦拔魏二十城,以為秦東郡,魏國遭到了秦國三面包圍,有亡國之危。

    二年公元前241年,在唐雎的遊說下,最後一次合縱達成,楚考烈王為縱長,以龐煖為將,帥韓、魏、趙、燕、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而還。秦國乘機奪取剛被魏國取回的朝歌,還將魏國的小附庸衛國,遷到了野王。

    三年公元前240年,秦拔汲。五年公元前238年,秦拔垣、蒲陽、衍等城,魏國屈辱求和。

    那一年,陳平才6歲,因為魏王求和及時,戰火並未燒到他的家鄉來。

    自那以後,魏國徹底投靠了秦國,魏王兩次朝秦,儼然成了秦國的附庸,每年貢獻不斷,對秦攻滅韓、趙,北擊燕國,南破楚國,都袖手旁觀。

    沒辦法,魏國已經沒了信陵君,也就丟了脊樑骨,被秦國打怕了,捂著臉再也不敢說半句不是。

    所以除了最初的幾年外,陳平的少年和青年時光,戰爭還是比較稀少的。故而,像他這個年紀的魏國庶民,根本沒機會見到秦人,對秦軍的印象,主要來自昔日老卒的講述……

    陳平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庫上裡,就有一位殘疾的老武卒,喜歡在在井邊的青石板上舉著斷掉的胳膊曬太陽,他有時候會對陳平他們講十多年前經歷的,那場五國伐秦的戰爭。

    那老武卒絮絮叨叨話很多,因為當時年紀尚小,所以陳平只記住了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吾等山東之士,被甲冑以會戰,然對面的秦人,竟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如餓虎惡狼……」

    他依然記得,說這句話時,那名無畏的老武卒眼中,竟充滿了恐懼!

    魏國對秦的恐懼,就好比人對猛獸的天然畏懼一般,深深刻在他們的骨髓裡,一代代人流傳下來。上到魏王,下到兵卒,無處不在。

    於是魏國的大王貴族們便想,若是跪著能免打,那就跪吧。只可惜跪到最後,也避不開秦人大軍調頭給魏國來一刀,看這場戰爭的架勢,秦是鐵了心要滅掉魏國了。

    亡國在即,朝堂權貴得跪在社稷前哭泣,後悔自己的愚蠢短視,但像陳平這樣的在野庶民,卻要在秦軍的新秩序裡,思考今後該何去何從了。

    回憶往事,陳平不由有些出神,卻發現秦卒們的訓練,已經在聲沖宵漢的號令中結束了。

    黑夫接過季嬰遞過來的布,擦了擦額頭的汗,對陳平也沒顯示出過多的熱情,只是讓他與眾人一起用朝食。

    ……

    吃飯是在一間大屋的院子裡,這裡原本是一戶富裕人家,如今被改成了專門的廚房。

    黑夫安排了五個人專門負責洗菜、做飯,相當於炊事班,米用的是張氏給的那百五十石,新鮮菜蔬、肉類則從鄉邑的集市購買。

    這時候,黑夫安排了交給陳平的第一件工作。

    「陳平,今後你每隔一日,便隨此處的伍長去鄉市購買菜蔬,要購買何物,每樣多少,都會寫在木牘上,兵卒不通本地鄉言,賣菜的人又不識字,秦國錢幣也無法在本地通用,只能以布帛交換,故十分不便。你來協助,便輕鬆多了。」

    黑夫這麼做,倒不是出於「讓未來大漢丞相幫我買菜」的惡趣味。而是因為,如今的陳平本就是微末小民,而且是個廝混了十八年,依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窮書生,很像後世那些剛畢業走進社會,心比天高卻啥都幹不了的大學生,他這小營地,手裡也沒什麼大事交給陳平,還是先從小事鍛鍊起吧。

    他也正好想看看,陳平除了能言善辯,善於抓機會外,能不能做實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陳平未來的路,還長著呢。黑夫作為同樣起於微末,當然現在依然微末的過來人,遇上一個尚且稚嫩的名人後,很想教他一點人生經驗……

    黑夫用夾雜著南郡口音的本地方言磕磕絆絆地說完,陳平算是明白了,原來自己要做的不僅是文書,還有不少雜事。

    他也不覺得這是羞辱,反而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別人家辦喪事,他都要早出晚歸去幫忙給死人化妝、鏟土埋棺材忙得不亦樂乎,只為了一口吃的,不就是幫秦軍買個菜麼,這算得了什麼。反正自己只需要動動嘴皮子,體力活交給精壯的秦卒即可。

    魏地的蔬菜,和南郡還是有些區別的,但主要的幾種都在,例如韭菜、芸菜、苦瓜、葵菜、蔥,都是這時代各國常見的。秦人在此駐紮,可不能總是光吃米飯,黑夫偶爾還會為他們加餐,買點肉來熬一大釜湯。

    很快,一陣食物香氣飄來,幾個秦卒扛著大木桶上來了,裡面是煮好的粟飯,黃橙橙的。

    這時候,陳平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秦軍爵位等級的嚴明,黑夫沒有像一般的軍官那樣,故意搞「與士卒同衣食」,而是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下,領了半斗精米,盛了一碟黑乎乎的豆醬,還有飄著葵菜葉和肉丁的菜羹,甚至還能要幾根翠綠的小蔥下飯。

    「因為游徼的爵位是不更,與吾等自然不同。」

    仲鳴對陳平解釋了何為爵位,然後頗有些驕傲地走到專供爵者的精米旁,指了指另一頭,讓陳平拿著陶碗和一個竹筒,過去和髮髻上沒有裝飾的士伍一起排隊。

    陳平最後領到了三分之一斗糙米飯,還有一竹筒淡淡飄著點油花的菽菜湯,與他們家的伙食相差無幾。

    好歹,是能吃飽的,對陳平這種苦出身而言,能混口飯也算不錯了。

    「若是在大梁軍營內,軍法更嚴,你不是兵卒,連這些糧都不能供給。」

    仲鳴神秘兮兮地對陳平如是說,而後才大笑起來:「不過游徼說了,反正吾等吃的也是張氏送來的糧,多你一個也無妨。」

    陳平配合著一起笑,心裡卻有些怪怪的,他身上「魏人」的身份認同,還未完全抹去。

    第一次,陳平近距離體會到了秦國森嚴的爵位等級制度,想要改變身份待遇必需立功,立功意味著需要殺死更多的敵人獲取軍功爵位,這樣的軍隊戰鬥力可想而知。

    「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

    陳平吞下了最後一口粟米飯,不知為何,又回想起那位老武卒的話,暗道:「魏國重視武卒,招募勇士,使之衣三屬之甲,操數石之弩,負服矢五十,置戈帶劍。魏武卒堪稱精銳,可日行百里,國家給予田宅,讓百姓終生供養。」

    「故而在魏國,戰爭往往只是屬於君王、貴族和武卒的戰爭,與吾等庶民關係不大,得功無賞,有過卻罰,誰人願意效死?但武卒往往過了壯年,便漸漸衰老,其子孫又不可能人人都與父、祖一樣強健。且戰爭越打越大,那少數的武卒,往往無法改變戰局。」

    「而秦國則不同。」

    他看著眼前這些孤身位於他鄉,卻依舊秩序井然,每日操練的秦人,還有統帥他們的黑夫,心道:

    「其百姓謀生的途徑狹窄,生活窮窘,君王使用民眾也殘酷嚴厲,以爵位利益誘惑,以律令刑罰恐嚇,使得秦國的戰爭關乎每個人,故而能眾強長久,難怪秦軍能無敵於天下。」

    「我遊學時,夫子的一位趙國好友,曾經對我提及過荀子和臨武君在邯鄲的議兵。荀子說的沒錯啊,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銳士。如此看來,魏國敗的不冤!」

    一時間,陳平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

    對魏國的貴族而言,魏的覆滅,是一個時代的淪亡。

    但對於他這樣的微末窮士來說,又何嘗不是新的開始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19
秦吏 第145章 錢文異形

    「游徼,以布易物,還是太過麻煩了。」

    來到秦營做文書的第三天,陳平帶著」炊事班「的伍長去購置蔬菜肉類,剛回來後,便向黑夫說了自己的看法,只要各自說話慢一點,二人已能進行簡略的交流。

    「布帛只可適合用於大宗貿易,否則,將致使買賣雙方皆不方便,且營中佈帛也不算多,還是要以錢易物,方為長遠之法。」

    黑夫點了點頭,他們手裡的布帛,多是在外黃繳獲的,像這些戰利品,並不需要歸公,楊熊便給每個屯長都分了點。黑夫不欲私吞,給缺少夏裳的兵卒做了衣服後,如今已所剩不多。

    反倒是陳留、外黃兩戰之後賞賜的半兩錢,還剩下好幾千。

    於是他便對陳平道:「我已有一想法,只是要一個本鄉人為我查漏補缺。」

    說著黑夫讓陳平、仲鳴、利咸等人入內,又將一枚秦國半兩錢,以及一枚魏國「釿jin布錢」,一枚魏國「圜huán錢」放到案几上。

    「陳平,你來說說,這些錢幣,都是何種形制。」

    作為本地人,陳平當然知道,他應諾後,開始侃侃而談。

    原來,這魏國錢幣系統,是由魏文侯時的李悝制定,魏惠王時的大商人白圭加以補全而形成的,在種類、形制上比秦國要更複雜一些。

    最常見的就是釿布錢,這是一種平肩空首布錢,有「二釿、一釿、半釿」三等幣制,魏國的一釿,約為後世的30克。大概一百釿,可以換算成更大的稱量單位「寽」。比如案上這枚釿布錢,是大梁鑄造的,正面就用魏字寫著「梁正一百當寽」,意思是這是價值一釿的錢,一百枚相當於一寽銅。

    魏國錢幣最明顯的標誌,便是正面的字是正寫,背面還有一個「梁」字,則是倒書,這大概是為了防偽。

    但在黑夫看來,這防偽措施用意雖然不錯,但實際上卻沒有什麼卵用。因為與嚴禁私鑄貨幣的秦國不同,魏國的貨幣私鑄氾濫,所以市面上的錢良劣不全,有的空首布明明是二釿,實際上卻單薄如紙,真實重量連半釿都達不到……

    陳平無奈地說道:「有的劣錢也不是地方私鑄,魏王國雖富,但魏王公子奢靡,每年還要花大筆錢帛為秦王賀壽,內庫幾度耗盡,故而,大梁也常鑄劣錢牟利。」

    這些內情,都是陳平告訴他們的,除了黑夫外,利咸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在秦國,私鑄劣幣,可是要判刑做城旦的,官府更不可能帶頭鑄劣幣,因為那會大大打擊信用。

    由此可見,魏國的經濟,早就在崩潰邊緣了。

    陳平還說,除了空首布外,魏國尚有一種錢幣,就是案上的另一枚錢幣:圜錢。酷似半兩,但空間卻是圓的穿孔,頗似圓圜。

    「圜錢專門用於與秦國貿易,標明的重量,大致為半兩,或者一兩,其實不然……」

    陳平一說,大家才明白,原來不僅是釿布多是劣幣,圜錢也一樣,早年鑄造的圜錢還好,近年來市面上的圜錢,所鑄穿口越來越大,這也意味著,重量越來越輕。

    「也就是說,原本一枚半兩圜錢可兌一枚秦半兩,實際上,兩枚圜錢才有一枚半兩錢重。」

    陳平這麼一解釋,接下來的工作就好辦了,黑夫早就打算拿出一個秦錢和魏錢的兌換比例外,讓秦錢也可以在鄉市上買東西,減少本地駐軍和商販的麻煩。

    只是當地商販在秦人拿出半兩錢時,堅持要按照錢幣上面單位來交換,一半兩換一圜錢,或者四枚半兩換一枚重一釿的平肩釿布。

    這樣一來,商販倒是賺了,秦卒不是虧了麼?

    「不如以一半兩換兩圜錢,一半兩換一釿布何如?」黑夫言道,這個兌換比例,將對秦軍大為有益,可以讓他們駐防期間省出來不少錢。

    陳平卻連忙勸阻道:「切不可如此。」

    「魏錢重量不一,若是不論輕重,一概按此法兌換,則於本地商販將大受打擊,恐怕到時候,市井將怨聲載道,於游徼不利啊。」

    他雖然在幫秦軍做事,但好歹是本鄉人,遇上有損害本鄉人利益的事,陳平當然會據理力爭。

    「那你說該如何?」利咸有些不滿陳平的「吃裡扒外」。

    「小人倒是有個主意。」陳平略一思索,對黑夫拱手道:「可使秦軍與本鄉都不必受損,駐防期間可以公平買賣,且能遺益於後來者……」

    ……

    次日一早,在熙熙攘攘的戶牖鄉市門口,一塊木板被釘在了市門上,識字的人擠過去一看,卻見上面是一手寫的很漂亮的魏字。大體意思就是,經鄉中三吏商議,今後秦國半兩錢將在市面上,與魏國錢幣並行流通,且將作為標準官方貨幣,商販不得拒收!

    市面上常見的物品,如蔬菜肉食、糧食、布匹等,都按照半兩錢給出了一個標準物價,上下浮動不得超過十分之一!

    鄉市商販們倒是沒有太多怨言,雖然這麼做他們沒辦法賺取更多的錢,但也沒對他們產生損害。

    這是黑夫昨天拜訪張宅,按照陳平的主意,與張氏兄弟商量定下的。

    張博本來還不太樂意答應,卻被黑夫一席話嚇到了。

    「此事陳留、外黃早已實行,戶牖鄉也是遲早的,看在二君與本吏共事良久的份上,我便偷偷告知二位。再過幾年,非但秦錢將大行於魏地,恐怕連本地魏錢,都會被統統禁止!」

    「我奉勸二君,待大梁城破,魏地安定後,盡快將家中的魏錢,統統換成秦錢,不然,悔之晚矣!」

    ……

    在獻策幫黑夫解決買賣問題後,陳平也開始做自己的本職工作:為秦軍書寫一些需要譯成魏字的公告文書昨日在鄉市那篇公告,便是他親筆所書。

    但首先,陳平得先把秦字也熟練掌握了,好在他為人聰慧,學的很快。

    說起來,自從平王東遷後,天下開始進入長達五百多年的分裂,延續幾百年的戰亂不僅帶來了諸侯割據的分裂局面,就連文化也開始「各自為政」。

    前幾天給秦人在當地生活造成大麻煩的錢幣就是其中一個例子,除此之外,文字異形也是滯後列國往來交流的一大阻礙。

    各國文化相對獨立發展,帶上濃厚的地方色彩,文字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必然使地區間文字異形現象突出,因而形成異體字。

    公族落,士人起,書寫的簡捷和文字應用的廣泛,也導致字形書寫的簡化和草率,從而形成省變字。學問代代相傳,但都是以筆和簡牘傳抄,便難免寫錯字形,以訛傳訛,就形成訛變字。

    這便是七國文字出現差異的原因了。

    陳平沒有張蒼那麼好的家庭條件,直到十歲開始學魏字,去鄰縣遊學期間,又接觸過幾個來自韓、趙的士人,見過趙字和韓字。

    這三國的文字,其實相差不大,因為趙魏韓直到兩百年前才分家,先前都同屬於晉國。

    但除了三晉文字外,尚有秦、齊、燕、楚四個文字體系,這四個國家遠離中原,位於邊角,在地域上都比較獨立,文化也大相逕庭,雖然源頭都是周朝的金文大篆,但根據不同的地域文化,已經露出了漸行漸遠的端倪。

    齊字和燕字,中原人尚能辯識,但楚國帛書上龍飛鳳舞的鳥蟲體,他們就只能瞪大眼睛,無能為力了。

    不過在陳平眼裡,秦字卻是很特殊,或許是因為秦國繼承了宗周故地,吸收了大量周人文化。或許是秦人保守古板,數百年來,竟墨守周室正統文字的字形,僅在書寫風格上漸趨規整勻稱,向小篆過渡。

    所以看懂秦字,倒不是很難。

    黑夫有時候也會來視察一下他的工作,詢問陳平進展如何,當聽陳平說,他只花了兩三天,就把與魏字不同的秦字學得七七八八,不由面露驚異。

    「為何竟神速若此?」

    陳平拱手道:「游徼也不必奇怪,這秦字與魏字,其實差距並不大,一百個字中,大概有一半筆畫基本相同,只是書寫字形有區別,又有四分之一的筆畫不同,但形制相似,仔細分辨便能知之,看上去完全不同者,僅有四分之一是大相逕庭的異體字,需要重學。」

    「原來如此。」

    黑夫頷首,卻聽陳平又感慨道:「諸侯力政不統於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經過這幾日,我方知曉,錢幣、言語、文字、度量衡,竟能給兩國往來交遊貿易,平白構築如此大的溝壑阻礙。」

    「放心罷。」

    黑夫卻大笑起來,對陳平預言道:「就像是這天下七國的疆土、百姓,都將統一於秦一樣。不論是錢幣、度量衡、文字,以上種種,往後皆將合而為一。」

    這些東西的統一,可不是秦朝中樞一拍腦袋想出來的,不止是他們所在的戶牖鄉,在陽武縣,在陳留,在外黃,在秦軍的佔領區,都或多或少在進行類似的工作。因為人都是希望怎麼方便怎麼來,當政治上的壁壘不復存在後,這些相異的東西,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黑夫猜想,如今在咸陽城內,秦王在籌備一統六合的同時,大概也在與李斯等人準備車同軌書同文了吧……

    他繼續對聽得有些發愣的陳平說道:「列國不再分疆,各地士人交流往來再無阻礙!」

    「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這不是先賢的空想和期盼,而是指日可待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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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46章 沸鼎

    「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黑夫那天對陳平說的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縱然是歷史上的大人物,但此時的陳平依然是足跡不出戶牖鄉百里的小鎮青年,心裡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家,還有淡淡的國別觀,但天下觀卻尚未形成。

    所以黑夫這一番關於「天下一統,文化亦一統」的言論,對陳平造成了一定的衝擊,好在他到底聰慧,很快就消化了這番見解,同時也對黑夫此人產生了更大的疑惑。

    「這該是一個秦軍小屯長該有的見識麼?」

    不僅如此,陳平還觀察到了黑夫一些不尋常之處。

    仲鳴帶來的那幾個河內郡兵卒,曾驕傲地將身上的衣裳展示給陳平看,說這是新做的夏衣。

    秦卒服役的時候天氣寒冷,所以大家上路時,基本都只帶了兩件冬衣,如今幾個月過去,氣候日漸炎熱,厚重的冬衣便穿不住了,他們手裡的錢也花得七七八八,不夠買布,不少秦卒頓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只差長衣改短衣了。

    這時候,是黑夫為大家救了急,他拿出在外黃繳獲,楊熊賞賜他的布帛分給大家,讓鄉邑裡的裁縫為眾人做了夏裳。

    陳平若有所思:「雖然因為秦軍爵位區別嚴格,他沒法與兵卒同食,如此一來,也算與兵卒同衣了。」

    這曾吳起用來收買人心的手段,如今卻被一個小屯長用上了,故而營內兵卒都十分感激黑夫,甘願服從那些軍法之外,黑夫額外定下的令行禁止。

    比如不許喝生水……

    陳平剛來秦營的當天,就被這種生活習慣驚到了。那一日,他忙活完工作口渴時,直接拿著個瓢,打算在水缸裡勺水喝,結果就被管生活的卜乘斥了一頓,搶了他手裡的瓢,將一碗剛從釜裡倒出來的溫開水遞給了陳平。

    「游徼說了,駐紮期間,營內有飲生水者,笞之!」

    陳平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這是為何,因為像他這樣的苦出身,平日裡都是隨便喝的。無論是河水、泉水、井水,甚至是雨水,俯下身子,嘴一張,就能解決口渴問題。只有到了寒冬臘月,萬物霜凍時,才會在家裡把水燒開了喝。

    一開始,他將此理解為秦國風俗。

    然而待他旁敲側擊打聽後,才得知,原來這並不是秦國習俗,而是黑夫的「怪癖」。

    「游徼嚴令,吾等雖不知緣由,但只能謹遵。」

    秦國兵卒樸實,不像韓魏之民那麼聰慧圓滑,很少問「為什麼」,有命令就聽著,這是多年來律令馴化出的性格。

    陳平就不一樣了,他凡事都想找出原因,於是在漸漸熟悉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了黑夫這個問題。

    火塘邊,黑夫看著面前那口屋裡找到,用來燒水的鼎,看著裡面的清水漸漸沸騰,淡淡地回答道:「你是本地人,喝慣了本地河水、井水,自然無事。但秦卒皆來自千里之外,兩地水土大為不同,喝生水多了,難免會腸胃不適,染上病症。將水燒開再飲便好多了,春夏之交,本是疾病滋生之時,營內卻沒有人染疾,這或許就是喝開水的好處。」

    黑夫這種「水土不服所以喝開水論」倒是新鮮,陳平想了想,還真有點道理。

    古往今來,的確有很多次大軍出動,結果在異地駐紮時,突染疫病,導致潰敗。眼前的小營地還好解決,若是成千上萬、十餘萬的軍隊聚攏在一起,水源肯定容易遭到污染,或是敵軍投入牲畜屍體,或是自己人吃馬嚼的糞便不甚流入,那種水不經處理喝下去,就要命了……

    「其勇可凌人,其仁能愛兵,其智足謹慎,這位游徼,好似世代為將吏的子弟,不像是從秦國南郡出來的無氏黔首啊……」

    陳平揣摩黑夫為人的同時,手頭的工作也不能放鬆,就在四月中旬的一天,黑夫突然將三份從大梁、陽武傳來的簡牘同時放到他面前。

    「將這三份簡牘,全部譯成魏國文字,抄在木板上。」

    陳平微微一驚,往常可不會同時送來這麼多需要公告全鄉百姓的簡牘,連忙接過一看,第一塊便讓他略微驚訝。

    「是通緝令?通緝……周市?」

    ……

    「你認識周市?」

    黑夫聽出陳平話語裡的異樣,回頭追問。

    陳平連忙道:「我只是聽過其名,未曾見過其人。」

    黑夫卻來了興趣:「陽武那邊的五百主說,此人給陽武駐軍造成了不小麻煩,你且與我說說,這周市是何許人也。」

    陳平只好如實回答:「周市乃是西面的黃池縣人,世代為魏之武卒……」

    魏武卒,乃是吳起創建的職業兵,是戰國時代重步兵最為精銳和彪悍的代表,百餘年前,曾在河西創下了以一敵十,大敗秦軍的紀錄。之後才有秦孝公恥秦之衰弱,支持商鞅變法之事。

    作為國家出田、宅徵募的職業兵,武卒的數量不可能太多,最鼎盛的魏惠王時期,也只有五萬人。之後魏國陷入齊、秦夾攻,國力日漸衰落,武卒也漸漸凋零,數量越來越少。伊闕之戰、華陽之戰裡更幾乎全軍覆沒,而後雖然重新恢復了一部分,但只能維持幾千人的數量。

    隨著時間流逝,武卒的性質也發生了變化。從不斷徵募新鮮血液的募兵,變成世代當兵的世兵、因為魏國給予武卒的田宅一般是不收回的,還給予免稅的好處,這麼多家庭不能白養。於是在前代武窣窸數戰死的情況下,魏國索性要求各家青壯子弟繼承父業,繼續做武卒,這樣國家就不必再出一份田宅……

    周市,就出生於三代人皆是武卒的家庭。

    「周市,黃池人也,世代為武卒。其祖曾追隨信陵君救趙,死於邯鄲;其父參加過最後一次五國伐秦,死於陣中。周市繼承了祖、父之業,十二年前秦軍攻魏,也與秦作戰過,戰後他被升為武吏,還曾來戶牖鄉駐守過一段時日,故而我知其名……」

    秦軍包圍大梁時,周市就在陽武縣做武吏,陽武令在張博的勸說下降秦,周市則帶著幾十個人,試圖包圍縣寺阻止此事。卻被陽武令的門客擊退,他帶著殘餘十餘人逃出縣城,不知所蹤。

    陳平說,在魏國,對魏最為忠誠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孫外,當數「世受魏恩」的武卒家庭了,周市更因為與秦有兩代血仇,極度仇視秦人。

    「這便難怪了。」

    黑夫聽了周市的事蹟後,看了看簡牘上的文字,搖頭不已。

    陽武的張五百主氣急敗壞地通知黑夫,說魏人周市在陽武縣的水澤樹林地區,聚集了一批對秦國統治心存不滿的魏人,多達百餘。前日襲擊了陽武發往大梁的糧車,雖然最終被擊退,但還是燒燬糧秣數百石……

    「看來不是所有魏人都甘心屈服,反抗依然存在啊。」

    黑夫知道,秦軍雖然名義上佔領了陽武,但統治力量只集中在鄉邑,卻對廣大原野、農村鞭長莫及。作為本地人,周市完全可以帶著那百餘人四處遊蕩潛伏,秦軍卻難以抓到他們。

    所以,張五百主的通緝,恐怕沒什麼大用,黑夫自己小心防備,不要讓戶牖也遭襲擊就不錯了。

    「這份簡牘譯成魏字,遞交嗇夫、三老過目即可。」

    陳平應諾,在抄錄轉譯完畢,吹乾墨跡,交給黑夫看過後,又拿起了第二塊木牘。

    也是通緝令,這是由外黃縣發出的,對前外黃令張耳及其妻、子的通緝……

    「外黃令潰逃出外黃後,他的一些魏地門客仍不死心,在外黃周圍聚集起來,打著張耳旗號繼續抵抗。」

    黑夫笑道:「張耳乃魏東大俠,名聲極大,故能捉住張耳者,賞百金,得其妻、子者,賞十金。只不過,若我是張耳,當往東邊齊、楚之地跑,不至於來陽武送死吧。」

    陳平頷首應諾,心裡卻暗暗想道:」游徼是外地人,故而不知,本鄉的嗇夫張博,這幾年與外黃令張耳也有些交情,兩人甚至還攀過親戚呢……「

    但陳平還是藏了一手,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畢竟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抄譯完這一份後,看向了第三塊木牘,此木牘是從大梁城外大營發來的,上面還有王賁將軍的將印。

    這就不是通緝令了,而是……

    「徵糧?」

    陳平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醒目的數字,失聲道:「兩千石!?」

    「沒錯,兩千石。」

    黑夫嘆了口氣:「我也沒料到,大梁竟要戶牖鄉拿出這麼多糧食來。」

    陳平的臉色已經有了微微的變化,他停了筆,看著黑夫道:「游徼,若真拿出如此之多的糧食,本鄉百姓在夏收之前,都得餓肚子啊……」

    黑夫沒有回答,但他心裡清楚得很。

    這份催糧令,將讓戶牖鄉秦魏友好,軍民和諧的假象不復存在,此地,將變成一口民怨沸騰的大鼎!

    黑夫不免腹誹道:「小王將軍,你這哪裡是催糧令,是催命令!這分明是要將吾等當地駐軍,投入金鼎滾水裡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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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47章 軍令如山律如鐵

    「鄭國先生真乃神人也。」

    大梁城西,秦軍大營處,15歲的王離站在帳門外,看著東面被滾滾洪水包圍的大梁,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他奉祖父之命,來前線探望父親,順便給他送來母親縫製的夏裳。這一路上,出函谷關,過洛陽,走成皋。他經過滎陽時,正好看到數萬刑徒黔首扒開滎口岸防,讓大河水流灌入鴻溝……

    「這下魏地恐成一片澤國了。」

    護送王離東行的一名東郡門客如是說,還絮絮叨叨地提及當年在衛國時的見聞。

    「五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個八歲孩童,趙惠文王率大軍抵達衛國東陽,決白馬之口,以河水為前鋒,伐魏氏,結果河水大潦,從濮陽到酸棗,數萬百姓葬身魚腹,大好田園,盡為水澤。」

    一邊說,這位老門客還不斷搖頭,他對王賁水攻之策不是很看好,認為儘管能傷敵,但恐怕半個魏地也已被河水侵蝕,成了廢地,這樣的廢地,拿來何用?

    但等一行人抵達大梁城下時,才驚訝地發現,桀驁不馴的河水竟聽話地順著鴻溝至此,又被導入新掘開的溝渠內,只灌了大梁城,並未對周邊地區造成損害。

    這一切,都是這次工程的「總設計師」鄭國的功勞……

    「不愧是開鑿鄭國渠的鄭先生啊。」

    王離滿心欽佩,同時捏著拳頭對帥帳內的父親道:「父親,如此一來,大梁城內恐怕已是懸釜為炊,不能下腳了,此城,指日可下啊!」

    「隳百年名城,滅萬乘之國,哪那麼容易。」

    王賁換下了甲冑,穿著一身常服,坐在案後,卻沒有在看大梁城的地圖,而是在翻閱軍吏遞送來的一批簡牘。

    這是關於軍中存糧的數據,每看一卷,王賁的眉頭就緊一分。

    王離雖出身將門,從小在祖、父熏陶下苦讀兵書,但尚且稚嫩,並不知道父親在如此大好的形勢下憂慮什麼,王賁便問了他一個問題。

    「今王十八年時,汝大父奉大王命,提二十萬大軍下井陘,與趙國李牧鏖戰,相持甚久,到了十九年時,才終破邯鄲。」

    「前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殺大王,事敗後,大王又令汝大父帥師伐燕,北上燕地千里迢迢,入冬之後更是艱難,經過數月圍困,到了去年春末,才終於攻破燕都,殺太子丹,走燕王。」

    這些戰爭,都是王離的祖父,大庶長王翦名馳天下的功績,王離不知聽過多少次,又給咸陽的同齡人吹噓過多少次了。

    然而,父親卻話鋒一轉,問他道:「汝可知,汝大父歸來後,說能打贏這兩仗,最該謝誰?」

    「謝大王?」王離撓著頭問。

    王賁起身向西方拱手:「若無大王作制明法,興兵誅暴,並信賴王氏,自然不會有破趙、殘燕之功。」

    而後他卻搖了搖頭道:「但汝大父說最該謝的,是鄭國先生!」

    「謝鄭先生?」

    王離呆愣半響,他雖然佩服鄭國匠心獨運,將大河,這匹桀驁不馴的黃馬引導成為秦軍利刃,卻又未波及周邊城池百姓。但卻一時間沒想明白,鄭國與這兩場戰爭有何直接關聯。

    王賁對這個比父親和自己都遲鈍一些的兒子有些失望,提點他道:「吳孫子作戰篇,速速背來。」

    王離一個激靈,立刻背著手誦道:「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

    「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

    一直背到這,他才作恍然大悟狀,激動地說道:「父親,我懂了!大父之意是,若無鄭國先生早幾年開鑿的鄭國渠,使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國得以富強,糧食得以滿倉,就不會有足夠的糧食發往前線,支撐他打贏這兩場經年累月的破國之戰!對不對!」

    王賁點了點頭,指著外面層層疊疊的營帳,在期間忙碌生活的十餘萬之眾道:「由我做主帥的這場大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王賁看來,這場戰爭,決定勝負的因素已經只剩下一樣,那就是糧食。

    據投降的人說,魏王魏相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大梁城內粟積一年,糧食是不缺的,省著點,能讓全城的人吃到入秋。所以儘管水漫城池,但魏王仍在苦撐,魏國唯一的指望,便是城外的秦軍糧草不濟,再也圍不下去……

    這希望雖然渺茫,但不是沒可能,作為主將,王賁很清楚,雖然修建了鄭國渠後,關中幾乎年年大豐。但近三年用兵次數太多,仗打得太遠太大,就算是關中沃野的糧食,也有些難以供應上。

    「都怪燕太子丹。」

    王賁繼承了他父親的「穩」,是個喜歡按部就班出招的將領,不喜歡計畫被打亂。

    「若無荊軻行刺一事,本該是先滅魏,再徐徐圖燕的。結果次序全變了,父親伐燕一戰,因為燕境太遠,光從關中運糧已經不夠,半年下來,幾乎耗盡了整個河東、河內、東郡的存糧,勞役也凍餓而死不少。趙地剛歸附不久,動盪不安,征不到太多糧食,這節骨眼上,潁川郡新鄭還鬧了叛亂。」

    「故而,到我主持的伐魏之戰時,只能靠南陽、三川之糧供給,大軍、戍卒十餘萬人吃馬嚼,兩個月下來,已經所剩不多。」

    關中的糧食依然在源源不斷運出來,但吳孫子那句話說的好啊,「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關中離大梁實在是遠了點,三石米送到來,可能吃的只剩下一石了,最後的結果是:「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

    秦國可不能在這場仗裡把老底子耗盡,在王賁眼裡,他這所謂的主將,其實只是一踵軍先鋒。滅魏只是餐前小菜,真正的浩大宴饗,還在後面。

    楚國,那必須慢火細烹才能食用的肥美熊掌,得由他父親王翦親自去收尾呢……

    所以,為瞭解決糧食問題,減輕關糧的壓力,王賁想了兩個法子。

    第一個,就是讓楊端和、羌瘣率領偏師去進攻濟陽、陶丘、睢陽,一來可以拔除魏國的這些大城市,二來,也可以讓主戰部隊分地就食,減輕負擔。

    第二個,則是讓來自南陽、南郡的雜牌軍們攻略鄰近各縣。等那些火線上任的縣尉、游徼控制縣鄉後,王賁就發出將令,要他們火速在當地搜糧,送到大梁城下來!

    縣城六千石,大鄉兩千石,小鄉千石!

    「正合了兵法所說的,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王離這下完全明白了,父親的這一手佈置,是想讓那些本屬於魏國的縣鄉,源源不斷地向大梁城輸糧,好讓大軍撐到城破的那天。

    王賁點了點頭:「若能得十萬石,便足夠大軍一月之用。」

    但王離又有些擔心:「但魏地也剛剛經過戰亂,夏收還未到,我來的時候,菽、麥均未成熟,只怕各縣鄉搜不到太多糧食。」

    還有句話他沒說,若是強行搜糧,當地魏人沒吃的又該如何是好?

    「總會有的。」

    王賁眼神冰冷似鐵,看著帳外,淡淡地說道:「軍令如山律如鐵,此事,諸縣、鄉駐軍就算將當地地皮刮一層,也必須完成!要麼押送糧食來繳,要麼,就提著人頭來見我罷!」

    ……

    「軍令是什麼?」

    百餘里外的陽武縣戶牖鄉,黑夫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軍令就是不管你高興不高興開心不開心,一旦下達,就必須完成的任務。

    在秦國,律令如鐵,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

    軍中,將令亦如王法……下級對於上級的命令,不允許質疑,只有無條件的服從。

    將軍命你克敵,攻之則必克,不克則死,或戰死於陣上,或死於軍法官之手,順便把你同什同伍的人一起坑進去。

    將軍命你守城,守之則必守,不守則死,或戰死於城頭,或死於戰後審判,留下一個「軍賊」的名聲,殃及家人。

    搜糧亦然,這就是黑夫來此地做游徼的主要任務。

    軍令要求上繳兩千石糧食,你卻只交了一千石,然後硬著脖子說不應該對當地民眾太苛刻以免他們造反云云。軍法官點了點頭表示你真是深思熟慮,但歸根結底,你沒有完成任務,違令,罪當重罰,脫下冠帶,去加入挖溝渠的刑徒大軍吧。

    軍令要求上繳兩千石糧食,指明要五穀,你卻只交了一千石陳年穀子,其餘都是魚乾葛根粉。或許你會笑著說這些東西更營養,但在軍法官眼裡,這就跟要求百人斬首三十三級,你卻夾帶了三個婦孺首級一樣,算偷奸耍滑,不僅違令,還犯了「不直」罪,罰的更重。

    有功於前,有敗於後,不為損刑。有善於前,有過於後,不為虧法。

    即便你違令有隱情,也不影響對你判刑,這就是秦軍的規矩。

    黑夫總結之後,發現最容易完成任務的,是凡事謹遵上令的秦吏。最容易挨刀的,反而是喜歡瞎想主意的現代穿越者。

    主意越多,麻煩越大。

    其實選擇就兩個,要麼做沒人記得住的老好人,完不成任務,引頸待戮。

    要麼做你本就該扮演的「秦寇」,做個壞人,板下臉來,該怎樣就怎樣。

    左思右想後,黑夫決定做壞人。

    他點了東門豹、共敖等幾個戰鬥力最強的手下。

    「隨我去一趟三老、嗇夫家。」

    光靠黑夫自己,是沒辦法徵糧的,他必須同本地鄉豪協商過,借他們之手來完成此事。

    然而在出了營門之後,黑夫卻發現,本該回家的陳平,卻站在門邊朝他行禮。

    「平斗膽,敢問游徼,徵糧之事,打算怎麼個征法?」

    陳平同樣是思慮再三才等在這的,儘管他曾經受到鄉人誹謗,儘管他人微言輕,但今日得知了此事,身為戶牖鄉人,本鄉受損,他亦受損,故無法袖手旁觀。

    而且,這何嘗不是一個讓自己在鄉人面前,在秦吏面前都大放異彩的機會呢?

    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自受傷以來,好久沒活動筋骨的東門豹聞言大怒:「孺子,你只是一個區區文書,怎敢過問此事?」說著就大步走過來,像拎小雞似的揪起陳平,就要扔到一邊去。

    「且慢。」

    黑夫卻攔住了東門豹,看著差點被揍,面色卻並不驚慌的陳平,心想,眼前這個在歷史上大放光彩的人物,或許能幫上自己呢……

    於是他便對陳平道:「那我便告訴你罷,軍令如山律如鐵,糧食非征不可,且兩千石,一升都不能少,只是這征法嘛……」

    黑夫設想過三個法子,其一,是將兩千石均分給全鄉邑一千多戶人家,每家兩石。這將使大多數人家在冬小麥和菽豆成熟前,要餓一個月肚子,每天僅能以一碗稀粥果腹。

    此舉可以討好本地鄉豪,但卻要得罪普通民眾,在以周市為首的魏國反抗團體在陽武縣出沒的情況下,還是不要將本地百姓逼得太狠。

    計畫二是反過來,只讓東張、西張為首的鄉豪出糧。黑夫知道,這兩家的餘糧加起來,就不止兩千石,再加上那天赴宴的大大小小鄉賢士人,總能湊齊。

    但此舉雖然讓普通民戶受惠,卻相當於打土豪吃大戶,將讓鄉豪們徹底和黑夫翻臉,指不定就會有心存不滿者和周市聯絡,派僮僕、門客配合周市,把黑夫他們這五十來人弄死……

    到時候黑夫就算喊破嗓子,也不會有本地民戶來幫他的,你自以為施惠,別人卻未必如此認為。

    所以計畫一,計畫二,最初都被黑夫否定了。

    唯一看上去可行的,就是計畫三了。

    鄉豪和普通民戶,各出一千石,這樣一來,鄉豪損失不算大,而百姓也能留點糧食,撐到夏收麥熟。

    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真的有區別麼?

    黑夫很擔心,這麼做,還是會兩面不討好,把雙方都得罪。

    所以思來想去,黑夫又把計畫二拾了起來。

    「我有一策,或許可以說服張氏出糧,不必讓民戶受累挨餓,但能不能成,我想聽聽你的主意。」黑夫指著陳平道。

    陳平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垂首道:「平也有一策,或能說服張氏全額承擔這兩千石糧食……」

    「那還真是巧了。」

    黑夫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來:「難道你我想的計策,不謀而合?陳平,你可帶了筆墨?」

    「讀書人,豈敢不帶此物?」

    陳平放下身後的背簍,拿出了他那支禿筆,還有一塊劣墨。

    黑夫笑道:「你我且將各自的計策寫在手心,再同時展開,何如?」

    陳平眼睛一亮,當即應諾,於是東門豹和共敖便找個塊石頭,將陳平的劣墨磨了。

    「游徼先請。」

    黑夫也不客氣,先拿起禿筆,沾了點墨,在自己手心快速地寫了一個字,而後將筆遞給陳平……

    陳平接筆,遲疑了一下,也在自己手心寫了一個字。

    二人走近,在夕陽之下,同時展開了手掌,一個滿是老繭的武士之手,一個卻是不事生產的書生之手,一黑一白,對比分明。

    卻見黑夫的手心,寫著一個「爵」字,見到此字,陳平面露驚訝,這是他事先沒想到的。

    黑夫也看向陳平的掌心,那兒也寫了一個字,秦國篆字,卻與他的不同……

    「貸?」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0
秦吏 第148章 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

    是夜,位於邑東的嗇夫張博宅邸處,張博與張負在低聲商議良久後,終於給了坐在他們對面的黑夫一個答覆。

    「東張可出三百石。」

    「西張可出兩百石。」

    「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就得由鄉邑一千家民戶出了,每家一石半,也不算多……」

    張博朝黑夫拱手道:「游徼,這便是吾等商議的結果。」

    黑夫心中一嘆,看了看廳堂末尾處,正襟危坐的陳平。

    果不其然,和陳平預料的一模一樣,佔有全鄉已開墾土地一半的張氏,只願意出四分之一的徵糧。

    五十年前的秦昭王時期,范雎曾提出過一個《徠民令》,基本思路就是,秦國的土地廣袤,人口卻少,無法充分開發田地、資源,所以需要招徠來自崤山以東的移民。

    而韓魏位處中原之地,城郭比鄰相望,人煙稠密,與秦國的人口、土地情況正好相反,他們是人多而地少。《徠民令》裡比喻說,韓魏等國,其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並處。因為缺少足夠的田地,大量人口湧入山區、沼澤,開發荒地,即便如此,每家也只能像陳平家那樣,分到二三十畝勉強維繫生活,這樣還有大量人口沒有田地,只能去做佃農,或經商、遊蕩、為奴婢。

    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

    所以在韓魏,土地兼併的問題已經出現,地方鄉豪往往佔有本地泰半土地,大量無地人口淪為庸耕佃農。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並不是秦國本土的情況,而是韓、魏、齊的現狀。

    在這種情況下,黑夫奉命徵糧,出糧大頭自然是張氏等鄉豪,可現如今,他們卻不願意承擔太多的份額。

    張博還苦著一張胖臉,對他說道什麼,「鄉豪家也沒有餘糧啊,先前供應游徼及諸兵士口糧,已搬空倉稟了。」

    對這話,黑夫是半點不信的,他若不是調查清楚了,也不會登門拜訪。

    「是麼,我怎麼聽聞,東張在戶牖鄉有地二十頃,歲收4000石,西張有地十頃,歲收2000石?」黑夫笑著說道。

    「且張子瓠在咸陽為吏,常與家中往來書信,我聽說,其數年前便預言秦魏必有一戰,二張三年前就開始四處購糧積粟,如今兩家糧倉裡,起碼有四五千石糧食吧……」

    黑夫估算的數量,與張氏的積糧相差無幾,張博臉色頓時就僵硬了。而後收起笑臉,硬聲硬氣地說道:

    「那又如何?這些糧食,都是我兄弟二人省吃儉用,一粒一粒省下的,就怕戰亂刀兵四起,家裡餓死了人。張氏家大業大,要養活的人也多,光僮僕奴婢就有數百,月食五百石。難不成,游徼還想讓張氏將那兩千石徵糧,全都出了不成?」

    我就是這麼打算的,黑夫心道,五月麥熟,七月秋收,就算出兩千石,張氏剩下的糧食,也足夠飽飽地吃到那時候了。

    但他嘴上卻笑著說:「自然不是,只不過,兩家乃鄉賢之冠,莫不如再多出一些,湊夠一千,不但能減輕百姓負擔,還會有額外好處……」

    「什麼!」要張博出糧比割他肉還難受,頓時拍案咆哮。

    比他更精明的張負則攔下了衝動的族弟,詢問道:「敢問游徼,有何好處?」

    「爵位。」黑夫笑了笑,指著自己頭頂的板冠道:「我已是不更,門外的武士東門豹,已是簪裊,這位坐於我下首的仲鳴,也已是上造,敢問二君,又是何等爵位?」

    張博張負有些尷尬,他們雖然是本地鄉吏,卻只是在投降後被賜予了「公士」爵位。

    「果然如此。」黑夫嘆了口氣,一副為二人擔憂的模樣:「秦不同於魏,一切都得按爵位來。亦如商君之言,必令其財富與爵位匹配,二君享有大夫之富貴,卻只有公士之爵位,此乃名實不相符也。」

    張負應道:「但秦爵難獲,非戰陣斬首不可得,鄉中大多數人,不論貧富,皆為士伍……莫非游徼還知道其他途徑?」

    黑夫拊掌道:「然也,秦國有一項內粟拜爵之制,在荒年和戰時實行,此策或能讓張氏受益!」

    「內粟拜爵?」二張面面相覷。

    黑夫知道他們不會輕易相信,便朝一旁的仲鳴點了點頭,讓他將情況像二張說明。

    「下吏乃是河內郡人。」

    仲鳴朝二張拱手:「三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尚未出生,秦與趙大戰於上黨長平,趙軍被秦軍圍困。當是時,秦王聞趙食道絕,便親自抵達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者趕往長平,遮絕趙國救兵及糧食。此外,還令河東、河內鄉豪大戶能出糧千石充作軍糧者,均賜爵一級……下吏所在的溫縣,便有三戶人家獻粟千石,從士伍升為公士。」

    「還有此等事?」張博和張負因為是魏人,對秦國制度很不瞭解。

    「這是真事,且不是孤例。」

    黑夫接話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今王三年時,蝗蟲從東方來,蔽天,關中大荒。且南郡、南陽也染了瘟疫,各郡缺糧。於是大王便下令,百姓內粟千石,拜爵一級。本縣有一家商賈,便在那時獻粟一千石,竟得以拜爵,從公士升為上造……」

    黑夫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在安陸縣服徭役時打過交道,還白送了他不少錢的垣柏家。

    「幾年前的伐趙、伐燕之戰,都就近讓前線附近郡縣人家獻粟拜爵,此乃成例。我沒有料錯的話,王將軍已經請示大王,也會在歸附秦國的魏地實行內粟拜爵之令,只是還沒及時下達。」

    這看似是後世詬病的「買官鬻(欲)爵」,其實不然,因為商鞅制定爵位,就是為了鼓勵耕戰,耕,是為了多得糧食,秦國本土農夫勤勉農耕,讓田地有了好收成,有時候都會被賜爵一級獎勵,而在秦國剛佔領不久的郡縣,內粟拜爵,因為當地有爵位的人很少,頂多賜個公士,賜個上造,卻能得糧一千,讓一千兵卒吃半個多月,這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而且,內粟所得之爵,不會超過大夫,不會危害軍爵制度的根基。

    講完內粟拜爵制度後,黑夫又道:「故而我才說,既然二張終歸要出糧,不如多出一些,湊齊千石,就說成是一家所出,屆時爵位補發下來,誰家先得,二君自行商議……」

    「這樣的話,倒也未嘗不可。」

    遠在咸陽的張蒼寫信回家,沒少講述秦國極重爵位,眼下聽說獻粟一千,有很大機會得爵,張氏兄弟的心思,便活絡起來了。

    在低頭商議一番後,二人做出了決定,反正都是要獻糧的,獻600石沒有任何好處,獻1000石卻有機會得爵,那還是多出點算了。反正因為他們準備的早,家中積粟數千,根本不缺糧。

    「善!」

    黑夫得到答覆後,鬆了口氣,但就在張氏兄弟以為事情完了時,他卻突然道:「如今青黃不接,鄉中百姓家中餘糧不多,若每戶出一石,則只能勉強果腹,有的人家,甚至撐不到夏收麥熟。既然二君一千石都出了,莫不如,連要均攤給鄉中農戶那一千石糧食,也先出了罷!」

    「什麼!」

    此言一出,二張面露驚駭,張博更是拍案而起,指著黑夫道:「黑夫,你不要太過分!以為我張氏軟弱可欺?」

    黑夫卻看向了陳平,他寫在手心的「爵」字之策已用完,接下來,就要看陳平的了……

    陳平當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暴跳如雷的張博,還有緘默不言的張負作揖道:「二君且勿急躁,游徼之意,並不是讓張氏白出,而是在此青黃不接,百姓家中無糧繳納的時節,先將家中多出的餘糧,借給邑內一千民戶,每戶一石。與其定下契約,待到夏、秋豐收之時,再收回不遲……」

    「貸糧給鄉人?」張博張負皆一愣,作為鄉中大戶,借貸糧食、錢帛之事沒少做,但一次性給鄉中每家每戶都貸一石,卻是從未有過的。

    這便是陳平寫在掌心那個「貸」字的真實含義,也是往年常見的事,二張當不會陌生,但要說服他們先出糧,還需要費一番口舌。

    於是陳平便道:「平在鄰縣遊學時,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在齊國,有一個叫東郭敞的人,家有萬金,志向遠大。他的弟子家貧,請求救濟,東郭敞卻不給,還揚言說,『我打算積攢到萬金,再用錢財去臨淄求官』。事後,齊人皆言,東郭敞愛惜尚未獲得的東西,卻不願意救濟他就要餓死的弟子,此乃不仁,於是東郭敞最終積攢萬金,在臨淄求得官職,但回鄉為官,鄉人卻對他不敬……」

    講完這個故事後,陳平又道:「現在二君願意出一千石粟,去獲取秦國爵位,卻不願意借貸等額的糧食幫鄉黨渡過難關,此事若是傳出去,必受鄉人譴責,這與齊人東郭敞何異?切不可只追求爵位,卻失去了本地鄉望啊……」

    一席話下來,張博還在那琢磨,張負卻已經若有所思了。

    黑夫亦讚歎陳平的口才,這些中原的士人,在說服別人時,總喜歡先講一個寓言故事。

    見二張已開始考慮此事,陳平便再接再厲地勸道:「更何況,君不聞孟嘗君狡兔三窟之事乎?」

    「昔日,齊王廢除了孟嘗君相位,孟嘗君只好退居薛地。薛地百姓曾受馮暖焚券之恩,聽聞孟嘗君來,便扶老攜幼走出數十里路,去夾道迎接孟嘗君。這便是馮暖為孟嘗君所市的仁義所在,自此之後,孟嘗君除卻臨淄朝堂,又多了一窟容身。」

    張博不學無術,聽得發愣,張負卻是知道這個故事的,他眼前一亮,看著陳平道:「你的意思是……」

    「不錯,張氏之窟,其一,在咸陽張子瓠;其二,在秦之官職、爵位;其三嘛,便是本地鄉望,本地百姓的感激之情了……」

    說到「感激之情」時,陳平看向黑夫,他也很感激,感激黑夫又一次給了他表現自己的舞台,這已是第二次了。

    他穩定心神,面對堂內眾人,侃侃而談道:「故而,今日張氏貸糧,所貸非糧也,仁義也!」

    陳平攤開了手,笑道:「待到秋收,不但能將千石粟米收回,還能附帶鄉黨感激涕淋之情,此一舉兩得之策,二君何樂而不為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0
秦吏 第149章 其末立見

    離開東張宅邸後,回望那高大的門楣,陳平的雙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

    方才在廳堂內,他看似平靜地說完那一席話,可陳平心裡,早已激動澎湃。

    這是繼「盜嫂案」之後,他最絞盡腦汁的一次思索,最竭盡全力的一次表演。

    數年苦學,都用在今天了。

    對自己的計策,陳平是十分自信的,讓張氏貸糧給百姓,代其繳納千石徵糧,秋後再還,此策是從平日常見的鄉中借貸想到的。陳平家貧,當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他還得跟著陳伯去富裕人家借糧,耳濡目染,便記了下來。

    這個主意算不上多絕妙,卻勝在用於最合適的地方。

    其一,可以讓黑夫順利完成徵糧任務。其二,可以讓張氏得到他們很看重的名聲鄉望。其三,可以讓鄉黨百姓在青黃不接時不必挨餓。

    但最最重要的是,他陳平,再一次在秦吏,在鄉豪面前,完全展現了才幹!且此事傳出後,他將被戶牖鄉人交口稱讚。

    陳平是個有很大私心的人才,縱然獻計,也不會少了自己那份好處。

    然而,走在前面的黑夫彷彿看穿了他一般,出了張宅後,便對陳平笑道:「陳平之策,乃是一石四鳥,通贏之計也!若無你這貸糧之策配合,光是納粟拜爵,絕不可能說服張氏一次性交納兩千石糧食。陳平,此事若是傳開,你將在鄉中聲名顯赫了……」

    陳平一驚,連忙作揖道:「豈敢,若無游徼信賴,帶我進張宅與兩位張君商議,我可是連這門都進不去的。」

    「不然。」

    黑夫搖頭道:「來魏國後,我聽人說過一個故事。說是當年邯鄲之圍,趙國的平原君要去楚國求援,本要帶二十人,最後只湊了十九,門客裡有個叫毛遂的請求同行。平原君嫌毛遂在自己門下三年,依舊沒什麼建樹,就說,有才能的賢士生活在世上,譬如錐子放在囊中,其鋒尖立即就會顯露出來……」

    「而毛遂卻說,假使我已被放在君之囊中,早就脫穎而出,哪會只露一點鋒芒?於是平原君就帶上了毛遂,到了楚國後,毛遂果然大顯身手,不辱使命。」

    黑夫指著陳平道:「陳平,你亦是一柄利錐,多年來,之所以被鄉人所輕,名聲不顯,是因為你卓爾不群的緣故。現如今,我才將你放到囊中幾天,你的鋒芒,便立刻顯露出來了。我相信,假以時日,你定能在戶牖,在陽武,乃至於在天下,脫穎而出!」

    陳平一開始還在默默細聽,到了後面已有些激動,因為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才幹。

    他立刻低頭稱謝道:「游徼給了陳平兩次機遇,先助我脫離誹謗,又給我機會展現才幹,陳平不敢忘懷,而今日遊徼之贊,陳平亦當謹記終生!」

    但,也就是不敢忘懷,謹記終生而已。納頭便拜?自此忠心不改?陳平可不是那種受人優待,便感激涕零忠貞不二的人,他私心很重。

    他會兜售自己的才能智慧,卻絕不會把自己也賣出去。

    他會為人出謀劃策,但絕不會為了成事,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黑夫也不求陳平現在就對自己唯馬首是瞻,反正秦國制度,官員調離,連一個舊部下屬都不能帶走,更別說一個沒有正式職位的陳平了。

    就算要收門客,也得到庶長、列侯的級別才有資格,才值得人投靠,他一個區區不更,想這些就太遠了。

    留下一筆人情,順手提攜一番,讓陳平對自己印象深刻,還有點感激,這就足夠了。

    除了口頭的誇讚,還得有物質上的獎勵還行,黑夫便對陳平道:「光是你這貸糧之策,就值不少錢糧,等明天,便拿著200半兩錢,再取兩石米回家去,權當是我對你獻計的報答。」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陳平聞言大喜,他睿智,卻不清高,是很樂意為五斗米折腰的。

    二人方才配合極佳,張博與張負已經同意了納粟和貸糧的方案,只是今天夜色已深,於是決定明天天亮之後,再聚在一起,商量細節,以及如何押送糧食的問題。

    「等明日吾等商議時,你也一起來罷。」黑夫道:「做個記錄文書,順便看看,是否能查漏補缺……」

    這是給陳平更多機會表現,他焉能不喜出望外?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出了張博家所在的東樓裡,就要拐到外面的鄉邑主幹道時,卻見前方黑影一閃,有一人攔在了前面,並高呼道。

    「小人求見游徼!」

    ……

    「誰人?」東門豹和共敖十分警覺,聞聲立刻持刃上前。

    那人就著微弱的光,看到兩個秦軍大漢凶神惡煞地朝自己撲來,頓時大駭,連忙跪在地上,高舉著雙手稽首不已。

    「小人乃是本地鄉民,有事要向游徼稟報!」

    黑夫擺了擺手,讓東門豹、共敖將那人提拎過來,卻見是個穿著皂衣的中年人,似乎是哪家的僕從豎人,他臉上鼻青臉腫,似乎是近幾天剛挨了打。

    這人口音很重,加上又慌亂,說話很急促,黑夫也聽得不太清明,因為仲鳴之前就被他打發回去了,只能讓陳平轉述。

    「小人有事要向游徼告發!」

    黑夫瞧了瞧,附近裡巷空無一人:「你欲告發何事?」

    那人道:「小人昨日在鄉市,看到游徼讓人掛出的木板,小人不識字,便問旁人上面寫了什麼。旁人告訴我,是秦軍通緝前外黃令張耳,以及張耳的妻、子。擒獲張耳者賞百金,得其妻、子得十金,若能告發,亦有五兩黃金賞賜。敢問游徼,這可是真的?」

    陳平轉述後,黑夫一愣,聽這意思,此人知道張耳及其妻、子行蹤?難不成自己猜錯了,張耳及其妻子,真的就在陽武縣附近?

    這可是條大魚啊,他立刻追問道:「通緝令上的承諾句句屬實,若能告發,定有賞賜,你速速報來!」

    那人聞言大喜,再度稽首道:「小人乃是東樓裡張宅僕役,在後院做事。兩個月前,張君在後院劃了一間單獨的小院,說是要給遠來的親戚住。」

    陳平聞言一驚,心裡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繼續轉述。

    「沒幾日,一對母子便來了,馬車嚴絲合縫,下了車,也戴著斗笠。從那天起,她們便一直住在後院,足不出戶,張氏宴饗聚餐,也從不參與,只是讓吾等每天去送飯食,張君本人也每隔一天過去探望一次。」

    「府邸中的僕役都暗暗議論,覺得是張君在外面私養的妾和私生的兒子。但有一天,我在那小院外清掃,卻聽到張君在裡面與那對母子說話時,稱其為夫人,提到了張耳之名,並稱呼那少年為張敖……」

    那張宅僕役抬起被打得快變形的臉,嘟囔著嘴道:「小人本來也沒放在心上,直到在鄉市看到通緝張耳的告示,這才覺得不對,那張耳之子,可不就叫張敖!」

    「因為此事,小人心神不寧,今早在院中不慎犯錯,惹怒了張君,竟被他下令毒打一頓……」

    他有些委屈,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張君待我不仁,休怪小人不義,我要向游徼告發,張耳的妻、子,就藏在張博家中!」

    轉譯完畢後,陳平已聽得額頭冒汗,手心冰涼。

    他幾步走過來,輕聲對黑夫道:「游徼,此人道聽途說之言,不可信!更何況,就算張耳妻、子真在東張宅邸內,那又如何?」

    「如今游徼的主職是為王將軍徵糧,若不能征夠數額,游徼必受懲處。反倒是張耳妻子,得之僅有二十金,萬餘錢的賞賜,不得亦無處罰。若是聽了這僕役一面之詞,帶著兵卒登門拿人,就算最終擒獲,後續又要如何收拾?輕則今日商量的納粟貸糧無果而終!重則游徼與張氏將反目成仇,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最終讓整個戶牖鄉陷入混亂!於何人有益?」

    言罷,陳平深深一揖!

    「游徼,務必分清主次,以大局為重啊!」

    黑夫卻默然良久,未發一言,只是看了看天上被烏雲遮住的蒼白月亮,又瞧了瞧幾乎佔了整個裡閭的張氏豪宅,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他才長嘆一聲道:「若無此人告發,本吏還真沒看出來,張博,這只肥碩的兔子,不止想有三窟,還想要第四窟啊!」

    「他在投誠秦國的同時,還暗暗收留張耳家眷,莫非是想著,萬一秦國不能佔領魏地,或者有朝一日魏人得以復國,他便可以靠著這件義舉,再次改換門庭,保住家業?「

    言罷,黑夫便走到那張氏僕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讚賞道:「你做得很好!」

    張氏僕役驚喜地抬起頭,想到將得到的賞賜,還有對張博毒打他的報復,滿臉笑容。

    然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黑夫卻面色突變,斥道:「但你怕是不知,秦律有言,臣妾告主,乃非公室告,官吏不予受理麼?本吏雖然單獨駐軍在外,但秦律如山,不敢違也!」

    言罷,黑夫便對東門豹、共敖下令道:「將這背主之奴擒下,綁起來,堵上嘴!」

    還來不及掙扎,那僕役便被兩名壯漢按倒,反縛雙手,勒住了嘴巴,頓時驚得目瞠欲裂!

    黑夫回過頭,對還沒反應過來的陳平道:「走罷,吾等少不得要再回一趟張宅,將這背主棄義的奴僕,當面交給張博,請他自行處置!」

    陳平這才一激靈,連忙跟上。

    這時候,先前隱藏到烏雲裡的月亮,再度露出來,往裡閭中投下了蒼白的月亮。

    陳平看到,黑夫彷彿尋常的拜訪般,信步往張宅走去,看上去面色如常,卻在拐角處,突然抽出了劍,檢視鋒刃之末,而後又將其收回鞘中,笑道:「順便,也幫幫張博,讓他在秦國,還有那群沒前途的輕俠之間,做個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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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1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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