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9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1
秦吏 第150章 陳屍


    「族弟!」

    東張宅邸內,張負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廳堂,心有餘悸,而後又瞪著有些失魂落魄的張博,壓低了聲音斥責道:「你為何如此糊塗?一邊投降秦國,一邊還敢收留張耳妻、子!這不是要為張氏招災麼!」

    張博有些無力地解釋道:「族兄,外黃黃氏再怎麼說,也與我家有兩代人的交情,張耳又是魏東大俠,一向對我戶牖張氏恭恭敬敬,不論是婚嫁喜喪,都派人來奉禮。我與他交遊多年,常以叔侄相稱,外黃淪亡之際,他將妻子托我代為照顧,我豈能不管?」

    「故我舉族降秦是知勢,收容張耳妻、子,則是守義……」

    「你倒是守住信義了,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將置張氏於何處境?你怎麼就不事先與我商量商量。」

    張負氣得直跺腳,本來張氏有張蒼在咸陽為吏,他們兄弟因為投誠之功,相繼做了嗇夫、三老。在舊魏滅亡,秦國新統治建立之際,正是家族發展壯大的好機會,可現如今,這一切努力,都被張博的「守義」之舉給破壞了。

    張耳現在是秦軍重點捉拿的逃犯,連家眷都上了通緝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著,戶牖張氏成了張耳的同黨,至今還對反抗秦國唸唸不忘呢?

    但他也無可奈何,守小義而不顧大局,這就是他這個族弟的性情。張耳或許就是看透了他這點,才在危難之際,以妻子託付的。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張博早早降秦,還做了秦國的官吏,所以秦吏們都沒料到,他家中還藏著張耳的妻兒。

    張博也夠意思,將二人在家裡藏了兩個月,表面上仍像沒事人似的,若非東張一個背主的奴僕向秦吏告發,這件事連張負都蒙在鼓裡。

    張博仍在倔強地說道:「她們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暫住,陳餘很快就會派人來將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趙地……」

    張負嘆了口氣:「沒機會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廳堂中,按劍扣著你的二個親子,還有我家張仲。難道吾等要為了保張耳妻、子,竟要將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罷。」

    一邊說,他還一邊慶幸地拊膺道:「也幸虧這位黑夫游徼好說話,陳平也在一旁勸著,他沒有聽了那奴僕的告發,就帶兵上門抓人,而是將其捆起來,連夜送來,讓吾等自行處置……」

    方才黑夫去而復歸,嚇了張博、張負一大跳。

    他將那五花大綁的奴僕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後口口聲聲說什麼「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聽,故將其押回,由張氏自行處置……」

    二人當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裡的訴訟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無血緣關係的他人盜竊、殺人、傷害等行為的案件。凡屬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須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屬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這種秦律中的特殊規矩,卻成了黑夫放過張氏一馬,不必將雙方關係鬧崩的好藉口,他選擇先禮後兵,讓張博自己彌補先前辦下的糊塗事。

    然而,在給足了張氏台階後,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滿是威脅的意味。

    「張嗇夫,此事做的實在不夠機密,一介小小奴僕都能知曉。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幾!我擔心,明日之後,告發此事的人,將絡繹不絕!戶牖鄉內,我還能幫張嗇夫壓住,但若他們告到外黃,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張嗇夫,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說著,黑夫便將一柄匕首扔到了張氏兄弟腳邊,對他們冷冷說道:「在秦國官吏與輕俠信義兩者間,兩位張君,還是要快些做出抉擇才行!」

    言罷,黑夫就與他的兩名手下,按劍扣下了張博和張負的兒子,威脅二人必須在天明之前,將張耳的妻、子處理掉!

    「如此,一來可以杜絕有人繼續狀告;二來,保住了張氏全族,還有遠在咸陽的子瓠官職,讓他不必連坐受罰;三來,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

    現如今,那個倒霉的奴僕,早就被張氏兄弟讓人打殺了,埋到後院一棵樹下,但輪到「處理」張耳妻、子時,張博卻猶豫不決。

    張負知道時間不等人,他看了看時辰後,難得發了狠,對張博道:「張氏全族性命,宗族興衰,皆繫於此,吾弟,不可不決!」

    張博當然清楚他現在的處境,張氏已經和秦國綁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繼被秦軍攻佔,他們只是小小鄉豪,絕不可能再叛。

    所以,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張耳的妻、子,將屍體交給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輩子的張博,此刻卻突然變得懦弱了起來,他遲遲無法下令,甚至還讓人去廳堂詢問黑夫:「可否由秦卒動手?」

    不一會,陳平奉黑夫之命來回話了,只是淡淡地說道:「此事因張嗇夫而起,當由張嗇夫親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證明,張氏心向秦國之意……」

    「倘若張君實在無法下手,將張耳妻、子直接移交給游徼也行,但那樣的話,游徼便無法保證,等張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會供出,戶牖張氏曾收留包庇她們……」

    言罷陳平重重一揖,告辭而還。

    「好狠的秦人!」張博唾罵不已:「他不願意髒手,難道我就願意?這是想要我家與張耳徹底結仇,斷絕一切後路,只能死心塌地地為秦效命啊!」

    罵歸罵,但事到臨頭,張博亦無可奈何,在親子性命、家族前程與「信義」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前者。

    在張負的催促下,他只能無力地比了比手,讓兩個對張氏忠貞不二的僮僕手持利刃,隨他到那間最為神秘的小院外,叩響了門扉……

    ……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院子裡一片昏暗,但不多時,門便開了,被張博安排在這裡照顧張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媼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開了門。

    「誰人?」

    「是我……」

    瞧見是主人大半夜親自前來,老媼連忙後退行禮,抬起頭,又看到兩名手持利劍的僮僕緊隨其後,更是嚇得魂不守舍。

    聽到聲音後,裡面的黃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裡屋,卻見她三十餘歲年紀,但風韻不減當年,彎眉秀目,皮膚細膩,不愧是外黃第一美人。她穿著兩色襦裙,裙長曳地,裊裊婷婷,烏黑的長發垂在身後,因為夜風清涼,外面還披著一身紅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來是叔父。」

    在見到是張博後,黃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萬福禮,莊重緩慢的屈膝並低頭,但一抬頭,卻瞧見了張博苦澀的臉龐,還有左右兩名持刃的僮僕。

    黃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臉色瞬間變得和月光一樣蒼白。

    「侄女……不,張夫人,事洩矣,老朽、老朽實在是無法保你母子周全……」

    張博無顏再說什麼,只能垂首作揖,唉聲嘆氣。

    黃氏在一陣頭暈目眩後,卻再度站穩了腳跟,她揪著胸口的衣襟,艱難地說道:「賤妾追隨夫君九年,也時常夢到刀光劍影,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

    她抬起眼睛問道:「敢問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門來了?」

    張博點了點頭。

    她絞著自己的手道:「此番,賤妾能活命否?」

    張博搖了搖頭。

    黃氏點頭不言,然後回過頭,看了看虛掩的房門,她和張耳的兒子才八歲不到,此刻正在裡面酣睡,並不知道外面正發生著決定他命運的事。

    黃氏似乎下定了決心,舉手齊眉,雙膝跪下,頭伏於地,久久不起,對著張博行了最重的稽首禮……

    張博連忙避開,羞愧地說道:「老朽愧受此禮。」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黃淪亡之際,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女兩月。期間衣食供應不絕,我母子方能在這離亂之世,過了一段寧靜時光。」

    「如今秦吏逼門,想來,叔父是必須將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說了不該說的話,牽連張氏。故將我交出去時,我必是一具屍體……是這樣麼?」

    張博偏過頭,雖然不願承認,但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黃氏再度稽首:「但敖兒才七歲,不知世事,秦吏再凶殘,也不至於拷打他,從一個孩童口中問供詞,還望叔父念在兩家多年情誼,能留下敖兒性命!」

    她抬起頭,兩眼垂淚道:「他父親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來,今後是否還能有後嗣也不得而知。張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緝拿我母子,是為了逼他束手就擒,張敖罪不至死,縱然入秦為奴、為隸臣,好歹也能給他父親留個後……」

    「妾願以一死,換張敖性命,還望叔父允我!」

    黃氏說的情真意切,張博本就極度慚愧,此刻心一軟,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黃氏大喜,三稽首,而後倒退著回到了屋內。

    她掀開薄薄的紗帳,走到榻邊,輕輕撫過孩兒的發際,露出了一絲柔美的笑,又在其臉頰上留下最後一吻,些許淚水沾到了上面。

    最後在張敖迷迷糊糊間,張口呢喃著尋找母親時,黃氏又逼著自己抽身離開。

    她走出房門,依依不捨地回頭望向床榻上孩兒的身形,淚流滿面,卻依舊狠著心,雙手合上了門,然而站在台階上,抽出了張耳贈她防身的短刃。

    黃氏雙目決絕,緩緩舉起短刃,舉過了胸口,舉到了修長脖頸之上……

    看著這一幕,張博老淚縱橫,這位五十多歲的臃腫老人,竟朝著黃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屍陳於階上。

    月色慘白。

    深衣血紅……

    ……

    伴隨著後院一陣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們,終於等來了張氏的處理結果。

    張博陰沉著臉走在前頭,他的兩名僮僕,用一大卷潔白的帛布,裹著一具染血屍體,緩緩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現在黑夫他們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詳的女屍……

    「這真是張耳之妻黃氏?」黑夫有些懷疑。

    「事情老朽已經辦了,至於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張博瞪著黑夫,眼中滿是悔恨。

    張負連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湊過來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張耳與黃氏成婚,邀請了我兄弟二人,這的確是黃氏,確定無疑!」

    「張耳之子,張敖何在?」陳平瞧了瞧,見只有一具屍體,不由發問,他很關心這一點。

    張博冷冷道:「一個七歲孩童,他知道什麼?老夫不捨得下手。人在後院,游徼可以將其帶去給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無法用來脅迫張耳歸案吧。」

    話雖難聽,但隱隱之間,卻能聽出來,張博希望黑夫能饒了那孩子一命。

    陳平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當著張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則大笑起來,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裡的劍,放了張博的兒子,說道:「既然張嗇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亂說話,那我又在意什麼?二三子,帶上屍首、幼童,回營!」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徹頭徹尾的「壞人」。

    但黑夫也很無奈啊,上命要求緝拿這對母子,偏生她們又躲在張蒼的叔叔家裡。黑夫既不能為了完成通緝令,把張氏毀了,那樣非但完不成徵糧任務,亂了本鄉秩序,還會和遠在咸陽的張蒼結仇,那可是這年頭他唯一知道,有科學家潛質的人。就為了捉住張耳妻、子那萬把錢的賞賜?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為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事後再有人跑到外黃、大梁告狀,不但張氏要受責,他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一個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來想去,還是逼著張氏自己動手,把張耳的妻、子殺了,陳屍於外,說成是張氏和自己共同擒殺為妙,這樣既能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張氏。

    雖然最後張博殺大留小,但也無傷大雅。

    在離開張宅時,不同於在跟前賠笑,對黑夫「高抬貴手」千恩萬謝的張負和張氏子弟,老邁臃腫的張博經過今夜打擊,已經連走路的氣力都沒了,他無力地由幾個僮僕抬著,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說道:

    「黑夫,老朽不會謝你,你今**我做出不義之舉,我將記恨於你!」

    「快住口!」張負連忙斥道,而後堆著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難處老夫知道,張氏將記住游徼的恩情,在咸陽的子瓠,我亦會寫信如實告知他此事……」

    黑夫搖了搖頭,說自己沒有在意。

    他沒必要和這個口直心快,卻沒有膽量反抗舉動的臃腫老朽計較,看那樣子,張博恐怕沒多長時間好活了。

    黑夫讓東門豹將掙扎哭鬧著要母親的張敖扛在肩上,一邊走在裡閭間,一邊想道:「沒錯,張博,你會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將這恨意帶進棺槨裡。但張氏宗族,還有遠在咸陽的張蒼,他們會感謝我!感謝我的挽救之恩!」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1
秦吏 第151章 書生亦殺人

    「尋一副棺槨,將那黃氏就地葬了吧。」

    在聽張氏講述黃氏死前的所作所為後,黑夫默然良久,沒有再斬黃氏之首,而是讓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犢情深,可惜生逢離亂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揮了揮手,讓幾個秦卒將此事辦了。

    統一進程裡,怎可能處處都是光輝正義,秦軍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離子散,骨肉分離。

    黑夫雖能保證,他所在的戶牖鄉,是秦軍駐防區裡軍紀最好的地方,不敢說秋毫無犯,但至少沒有欺男霸女,凌辱當地百姓的事情發生。但他沒辦法永遠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職守,在知情的情況下放縱通緝犯逃走,此事張博做的不夠機密,事後被人知道了追查起來,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這時候,跟著忙裡忙外一夜的陳平卻湊過來了,看上去似乎有話要說。

    「游徼,此子當如何處置?」陳平指了指被東門豹塞進一間小屋子裡關著的張耳之子,張敖。

    「送往外黃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脅迫張耳歸案,如今張耳之妻已死,僅剩一孤兒……」

    他無奈地笑了笑:「好歹證明吾等的確抓住了張耳妻、子,二十兩黃金的賞賜,夠我手下的兵卒們衣錦歸鄉了。」

    黑夫前世雖然好像聽過張耳之名,卻不知道他有怎樣的事蹟,更不知道那個在屋子裡大哭著要母親的孩子,竟是歷史上的趙王,劉邦的倒霉女婿。

    陳平卻搖了搖頭:「我聽說過一句話,治國家者,見到惡,就要像農夫急於除雜草一樣,鋤掉它的草葉,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長……此乃斬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陳平:「你的意思是?」

    陳平眼中露出一絲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揮:「與其留之為後患,不如殺之,君不聞夏少康報仇之事乎?」

    黑夫卻不以為然:「這孺子交付上吏後,多半是被帶回關中,當做小隸臣處置,此生皆作為刑徒,與泥土磚石為伴,不必擔憂。」

    他自問還沒有怯懦到,要靠殺一個七歲孩子來消弭恐懼,安撫內心。

    陳平還欲再勸,黑夫卻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後準備行囊,後日運糧,你也隨我同往!」

    經過昨天的事,張博病,不能理事,於是三老張負便暫代了他嗇夫的職務。張負感謝黑夫在這件事裡放了張氏一馬,對他的徵糧要求無不答應。合東張西張之力,兩千石糧食,幾十輛牛馬大車都在準備,後天就可以出發。

    在得知秦人徵糧時,鄉人是怨聲載道的,但又聽聞張氏貸糧之事後,鄉中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因為這可以讓他們熬過青黃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來,在被徵召押糧時,倒也沒引起太大的反對,足以湊齊百餘人。

    這就是本地鄉豪的力量了,若無張氏協助,這些事情,光靠黑夫這五十個言語不通的秦卒,是萬萬辦不成的。這就是他寧可犧牲黃氏,也要拉著張氏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的原因。

    待陳平走後,仲鳴來到黑夫的身邊,看著陳平的背影道:「我一開始還以為陳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來,他的心比吾等還狠啊,連一個七歲孺子都不欲放過。」

    黑夫搖了搖頭,想到陳平在歷史上「絕戶計」的名聲,這的確是他的風格。

    「書生殺起人來,有時候比武夫還狠!」

    「因為他們只需要發號施令,讓別人代勞,不必親手染血。」

    不過仔細想想,昨天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於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問被自己安排在張宅往來聯絡的仲鳴道:「邑內有何事?」

    仲鳴道:「張負讓我稟報游徼,張耳之友陳餘(u)派人來接洽,但察覺不對後又跑了,他們未能活捉,只能將其射殺……」

    「陳餘?」黑夫皺起眉來,又是一個沒聽說過名的。

    「張負說,此人乃大梁儒生,與張耳是至交,後來陳餘去了趙地,如今趙國雖破,但陳餘仍是趙地名士,名聲甚至傳到了河內郡。其手下多有燕趙之俠,如今來聯絡的人死而不歸,恐怕陳餘已知道事情有變,他希望游徼多多小心……」

    ……

    在得知那群趙地來客找他時,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機。

    周市年紀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黃的鬍子,這是他最明顯的標誌。他是黃池人,全家世代作為魏國武卒,祖、父皆死於與秦軍的交戰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個人的憤恨,阻止不了強秦。今年一二月,秦國以勢不可擋的攻勢,摧毀了魏國最後的主力,包圍了大梁城,並派人攻略招降周邊縣鄉。

    在陽武縣任武吏的周市秣馬厲兵,打算為魏國盡忠,守住此地,誰料陽武令卻聽了戶牖張博規勸,竟然選擇了降秦!

    張博此人,有個人親疏小義,卻無國家存亡之大義,周市聞訊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帶著一些願意追隨他的手下殺出陽武,流亡於野澤樹林之間。

    但他沒有就此放棄,因為只要大梁一天未陷落,魏國便還有希望。作為對魏忠誠度最高的武卒,周市開始避開縣、鄉,在秦軍勢力無法涉及的裡閭山林裡遊蕩,吸納願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餘魏人。

    他們開始攻擊落單的秦人,阻斷秦軍各縣往來聯絡的騎手,甚至還組織了一次對陽武縣運糧隊的襲擊。可惜秦人已經掌握了陽武縣武庫,裝備精良,周市他們只來得及燒燬了部分糧草,便丟下十多具屍體撤退了。

    「吾等的實力,尚不能與駐紮縣城的秦軍抗衡啊。」

    明白這點後,周市不再嘗試奪回陽武,開始將目標轉向各鄉。

    秦人在鄉上的統治不強,一般只派一屯五十人維持秩序,眼下,各地都在朝大梁輸送糧食,這便是防備最脆弱的時節,周市可以選擇帶人襲擊糧隊,也可以直接去攻擊鄉邑,只要奪取一個鄉,秦軍就不得不派人過來追剿他。

    這樣,或許就能為大梁,爭取一點點時間的機會了……

    周市最想攻擊的,當屬戶牖鄉。張博勸降了陽武縣令,周市對此一直懷恨在心。

    可惜自從秦人進駐戶牖鄉後,秦軍與張氏的關係居然沒有像其他鄉那樣鬧僵,那支五十餘人的秦軍,也沒有像其他地方的駐軍一樣,威逼百姓,欺辱民女,鬧出群體性事件。

    一片平靜的戶牖鄉,讓周市無從下口。

    本以為徵糧或許能使戶牖鄉民怨沸騰,然而周市派人打探的人卻回來說,此鄉一切如常,張氏和秦軍達成了協議,願意出糧貸給百姓,充當徵糧,幫他們渡過難關……

    周市大失所望,但好在,他的手下帶回這個消息的同時,還帶了一批人回來。

    或者說,是在那批人逼迫下,帶他們回來的。

    周市停下了手裡的活,看向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卻見此人三十不到,高八尺,身著儒服,頭戴儒冠,唯獨腰間掛了一把劍。

    「你便是陳餘?趙地名士?」

    「正是在下。」陳餘眼睛通紅,或是一夜未眠,或是剛剛哭過。

    周市一貫看不起羸弱的儒生,覺得他們百無一用,亡國時也只會抱著禮器簡牘跑掉,便笑道:「不知陳生挾持我的手下,非要來尋我,所為何事?」

    陳餘朝周市拱手道:「我帶人潛入陽武地界時,聽聞周君招募百餘壯士,以一己之力,獨抗暴秦,餘十分佩服。今願帶著手下十名趙地俠客,助君一臂之力,與君一同襲擊戶牖鄉……」

    周市對這個操著一口正宗大梁口音的儒生十分警惕,冷笑道:「光復戶牖鄉?你雖是魏人,卻早已跑到趙地,無緣無故,為何助我?」

    「不瞞周君,我與外黃張縣俠乃刎頸之交,外黃城破前,他送妻、子到戶牖鄉張氏暫避,再由我暗暗將他們接走。本以為那張博雖降秦,但尚念故交,能信守諾言,誰料……」

    陳餘咬著牙道:「豈料前日,張氏卻突然反悔,向本地秦吏告知了此事,秦吏與張氏一起,逼死吾嫂,陳屍於外,又擄走了我那七歲的侄兒,如今就囚在邑外營地中……」

    周市聽完之後,卻搖頭道:「我手下只有百餘人,不足以圍攻鄉邑。聽你的意思,既然秦吏與張氏相合,有五十甲士,外加張氏兩百僮僕,且戶牖鄉民也不欲反秦,想要攻破戶牖鄉,救出你那侄兒?無異於痴人說夢。」

    「那我還有第二策。」

    陳餘不甘心,又道:「我的門客在鄉外查探時,見邑中集結了幾十輛牛馬大車,還從張宅內源源不斷運出糧食,想來是要往大梁秦軍大營運糧,不是明天,便是後日!屆時我那侄兒,肯定也會被一起帶上,還望周君能與吾等一同,襲擊糧隊。」

    「此策倒也未嘗不可。」

    周市起身,又看著躍躍欲試的陳餘笑道:「然,儒生亦能殺人乎?」

    陳餘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周君對儒生有偏見啊!」

    「吾曾聞,仲尼有弟子仲由,性粗鄙,好勇力,冠雄雞之冠,佩豭豚之劍,後才拜孔子為師,學儒禮,為儒生。」

    「仲由在衛國大夫孔悝家中做邑宰,為其治邑。當時衛國內亂,叛軍圍困孔悝,當是時,孔悝手下武士皆奔逃出城,唯獨仲由逆行入城,路遇叛黨,盡殺之。待其至孔悝家中,叛軍更令百人持戈矛圍攻仲由。仲由仗劍,以一人之力,敵百人,身中數十創,依舊屹立不倒,反擊殺了十餘人……」

    「最後仲由難支,冠帶被戈斬斷,他說『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結纓而死……」

    言罷,陳餘突然抽出了腰間二尺劍,周市的手下都緊張地上前一步,但周市卻抬手制止了他們。

    陳餘坐地彈劍道:「我雖是儒生,好儒術,但卻崇尚子路,希望做一位儒俠,這才與張耳往來,結為至交。」

    「周君問我能不能殺人?哈哈哈,我在梁時,雖然年少,卻曾拔劍,殺了一個欺凌霸市的惡少年,遂逃亡趙地。在趙國苦陘,遇山賊,要奪我衣冠,我又拔劍而起,殺二人。這才得到當地富人公乘氏驚異,召我為婿,靠了妻家的財富,在趙地小有名氣……」

    「可惜那之後沒兩年,暴秦便攻破邯鄲,苦陘也被劃入恆山郡。秦法嚴苛,不喜儒術,禁絕遊俠,於是昔日的經綸相會,暢談古今,曾經的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皆不復見矣……我的寶劍,也蒙塵已久……」

    陳餘一番嗟嘆後,又仗劍而起,朝周市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子路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難;於我而言,刎頸交者,亦不避其難!如今,便是我這長劍斬秦吏,誅奸賊,再度飲血之日。」

    「也好教周君知道,儒生,亦能殺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1
秦吏 第152章 香餌之下

    四月下旬的一天,天剛濛濛亮,位於戶牖鄉西面十五里外,前往大梁的必經之路上,涂道兩旁的草澤中,已經不斷有人出入,向隱匿在林內的周市和陳餘匯報他們在戶牖鄉邑看到的情形。

    「戶牖鄉的糧食已裝上牛馬大車,壓得滿滿噹噹,並在邑外道路上排開。」

    「秦軍營地裡的秦吏帶著三十人出來了,還押著一個孩童。」

    聽到這裡,陳餘捏拳道:「一定是我那侄兒!」

    「秦吏和秦卒與張氏在邑外道別,帶著鄉邑裡的百餘青壯,押解糧車出發了,那孩童被綁在其中一輛車上……」

    聽到這裡,周市也對陳餘道:「那百餘青壯不會為秦人效死,屆時吾等只需對付那三十餘秦卒。」

    他回過頭,看著這兩個月來跟隨自己東奔西跑,為反抗暴秦而繼續奮戰的魏國壯士們,以及陳餘帶來的那十餘趙地俠客,露出了笑。

    「這次,定要讓大梁城的秦軍,一粒糧食都得不到!」

    然後,當太陽高高昇起後,手下再打探來的消息,卻打破了周市和陳餘的計畫……

    「那秦吏押解糧車,突然在岔道調轉方向,往外黃縣城去了!」

    「什麼!?」

    周市、陳餘皆大驚。

    「莫非是他們覺察了吾等要在此攔截?」周市有些懷疑地看向陳餘,雖然陳餘那天一席話,讓他對此人印象改觀不少,但周市並沒有完全信任他。

    陳餘則猜測道:「或許是秦吏擔憂先前陽武縣送往大梁的糧車,就在這條路出了事,故打算繞道?」

    從戶牖鄉前往大梁的道路有兩條,一是直接往西,要走百里才能抵達大梁,中途要在小黃鄉過夜,周市他們就埋伏在戶牖和小黃中間。

    第二條,是先去外黃過夜,然後從外黃往西走,依然要走兩天。

    秦人選擇走第二條路,使得伏擊計畫被打亂,周市開始躊躇,打算取消這次襲擊。

    但陳餘卻不肯善罷甘休,苦勸他道:「去外黃更好,那是我兄長故地,秦人雖佔據外黃,在城內四處搜捕輕俠,但城外的鄉野裡閭,還藏身著不少輕俠。他們曾受我兄長恩惠,其中幾個頭目還與我有聯繫。周君不如帶人趕往外黃至大梁的必經之路繼續埋伏,我則速速前往外黃郊外,聯絡輕俠,或可得數十人!到時候合力夾擊,必滅秦寇,燒其糧秣!」

    陳餘一番話,讓周市心裡又活絡起來,這時候他就算放棄計畫,去襲擊戶牖鄉,面對剩餘的秦卒和張氏僮僕武裝,勝算也不大。

    但若能借此事將外黃輕俠也吸納進來,他就能匯聚更多的人,做更大的事!

    周市立刻攤開自己在陽武縣做吏時帶出來的地圖,卻見距離他們所在位置往南不到三十里處,便是外黃通往大梁的道路,而且要穿過一片密林……

    現如今,秦人對魏地的控制,依然只佔據了城鎮作為據點,勉強維持交通線而已,對廣闊的裡閭農村,卻無能為力。

    所以對熟悉當地道路、河流的本地人而言,想要躲過秦人耳目,並不困難。而且大多數魏人,對秦軍的統治並不心甘情願地屈服,不是每一處縣鄉,雙方關係都像戶牖鄉那麼和諧,在外黃、陳留等地,氣氛幾乎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當地魏人很樂意協助周市。

    「我便帶著人,在此地等待陳生。」

    周市指著地圖上那片林子,看向換了一身粗布褐衣準備出發,但書生意氣不減的陳餘。

    「陳生若諸事順利,便於明日天亮前,帶著外黃輕俠,在這片林子與我匯合!若日上三竿前還未到,恕我不待!」

    ……

    陳餘沒有違約,在次日天明之前,他便跟著周市派給他的鄉導,摸黑來到了這片密林。

    來的還不止帶去的那些人,卻見陳餘身後,還跟著四五十人!都是穿短後之衣的輕俠,或打著火把,或提著劍刃,一個個蓬頭突鬢,大聲地說話,說要見見這兩個月來,給秦軍造成了無數麻煩的「周大俠」。

    「才一天時間,陳餘竟招募到這麼多人!張耳的名望,竟如此之大?」

    周市頓時皺起眉來,身為世代當兵的武卒,他其實是看不上這些輕俠的。但事到如今,魏國覆滅在即,他必須團結一切與秦為敵的人,儘管他們大多是為了個人恩仇,與一心要保魏國的周市不是一路人。

    他只能壓著脾氣,開口吹捧了眾輕俠一番,說他們在外黃淪陷後,並沒有逃走,而是留下來繼續與秦軍作對,亦是「大俠」。

    安撫好眾輕俠,讓他們下去閉眼休息片刻後,陳餘坐到了周市身邊,周市發覺他面色似有不快。

    「陳生,在外黃打聽到何事?」

    「那駐守戶牖鄉的秦吏黑夫,實在可恨!」

    陳餘一拳打在樹上,憤恨地說道:「那黑夫不僅逼死了吾嫂,挾持吾侄,抵達外黃後,還大肆招搖過市,宣揚自己擒獲張耳之子的功勞。並辱罵我兄長和外黃輕俠是喪家之犬,只會借妻家財富招攬無賴,以武犯禁,擾亂國法,一旦遇事,卻上不能保家衛國,下不能護衛妻兒,只會自己狼狽而逃,真乃鼠輩。」

    「他還揚言,今日要帶著張敖,前往大梁受賞,換取黃金賞賜。還說什麼,『這小輕俠或會被押往關中,閹了入宮,做個小寺人,侍奉大王』。豪傑之後焉能受此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殺此賊!」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天,外黃附近的各鄉、裡都知道了,所以陳餘才能如此順利地招募到四五十人。

    這些人或是輕俠,或是受過張耳恩惠的當地壯士,聽說陳餘要與周市合作,伏擊那伙秦人,都摩拳擦掌地說願意幫忙救回小君子……

    還有個輕俠還振臂呼道:「這些時日,吾等可受夠了秦寇的氣,正好殺個痛快,也算對得起張大俠的酒肉恩惠!」

    周市點了點頭,沒有產生太大懷疑,秦人狂妄不是一天兩天,往常陽武縣的秦軍捉了他的手下,都要遊街示眾,再斬首棄市,以儆傚尤,但他們不知道,魏地的男兒,是殺不絕的麼?

    他只是擔心,當那秦吏黑夫帶著糧隊從外黃出來時,會不會增加護送人手?

    結果讓周市鬆了口氣,探子回報,那秦吏太過自信,竟未增派人手,仍是他們三十餘人,帶著百餘民夫押糧,天明後,已經出了外黃縣,緩緩朝這邊走來……

    眼看天色大亮,作為這場伏擊的指揮官,周市開始給陳餘等人分配任務。

    他那兩名同樣是魏武卒的親信,負責帶著近百名魏人分成兩隊,分別埋伏在道路兩旁的草叢裡,到時候聽見周市大喊,便一起殺出,擾亂秦人陣腳,驅趕那批魏人民夫。

    親信領命,向周市行了個武卒的軍禮,帶著集合完畢的五十人,貓著腰跑了出去,越過路面,到對面的林子裡埋伏。

    陳餘則被要求,帶著那幾十名輕俠在這一側林中,他們專門負責殺敵,救人。

    「此番仍是以燒糧為主,救得張氏小君子,燒了糧,便可退入林中撤走,秦寇不必殺盡。」

    周市很清楚,不能只看到眼前這股運糧的秦人,他們雖說還在魏國的土地上,卻要把此處當做「敵境」,一點不能大意。大梁就在西面百里處,秦人的騎兵,幾個時辰就能奔騰至此,在平原上與他們遇到了,人再多也必死無疑。

    最後,他還留幾個獵戶蹲在樹林入口,負責看秦人車馬隊伍進入與否,以真假難辨的鳥鳴聲作為信號……

    ……

    太陽漸漸升起,露水慢慢蒸發,趴在林木草叢裡等待時,周市發現了陳餘其實是很緊張的。

    他雖然脫下了儒服,穿著短後之衣,身前放著二尺劍,打扮酷似遊俠,但臉上依然能看出幾分書生氣質,不斷眨眼看向露面,有些期盼,又有些緊張不安。

    「陳生說自己殺過人,這我信。」

    周市笑道:「但,你卻從來沒打過仗罷?」

    「的確沒有過。」陳餘知道自己的緊張被發覺了,有些羞愧。

    「無妨,我第一次上陣時,也如你,如他們一般。」周市安慰了他,又對著身後的眾人努了努嘴。

    在跟著周市的這群人裡,真正打過仗的,又有幾個呢?

    這近百人中,真正的武卒,不超過五個。其餘人,都是陽武縣、黃池縣的縣卒、農夫,甚至是小商賈。他們或因為被秦人殺了親眷想要報仇,或因為曾與秦人為敵不敢投降,甚至還有沒任何理由,稀里糊塗跟著周市跑出城的。

    在魏人眼裡,秦人猶如虎狼,駭於其上首功惡惡名,所以不管哪一處,跑掉的人都不在少數。

    這些人過去都不是戰士,即便跟著周市東躲西藏兩個月曆練了點,但仍顯稚嫩。此刻又要迎來一場戰鬥,雖然是以多打少,卻還是緊張不已。

    陳餘看見。有個大概才十四歲的少年緊緊地握住木矛的柄,像是抱著自己的父母,都快哭出來了,更多的人,則不自覺地挪動雙腿或者乾嚥唾液。

    「沒有忍不住崩出尿來便不錯了。」

    周市雲淡風輕地說道,他讓人傳話下去道:「二三子且聽好了,這一仗和上次在陽武縣劫糧一樣,我先上,汝等跟在後頭!」

    周市是武卒,他在戰場上學到,作為下層軍吏,身先士卒是鼓舞士氣的最好辦法。若他都貪生怕死,又如何說服眾人與他一起堅持抗秦,只為了給魏國續命呢?

    安撫眾人後,他又教陳餘道:「手上若是出了汗,便捏把乾土擦擦,省的一會沖上去時劍掉了。」

    陳餘聞言憤憤然,但還是照著周市的話做了,同時心中想道:「不愧是被魏地秦軍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老武卒……」

    彷彿看透了他的心聲,周市突然嘆了口氣。

    「沒辦法啊,誰讓吾等,已是魏國最後的武卒?」

    這時候,一陣鳥鳴從遠處傳遞過來,一聲傳一聲,一直傳到了周市耳中。

    他立刻肅穆下來。

    「秦人來了!」

    ……

    這片樹林年代悠久,樹幹粗壯,四月中旬,正是生長茂盛的時節,青綠色的葉子如同冠蓋,風過枝葉,簌簌而響。

    道旁的野草也正在瘋長,能把一個成年人藏在裡面,只要你能忍住草葉撩人的瘙癢,而那些蚱蜢蟲鳴,也會掩蓋住埋伏者的呼吸聲……

    但,卻掩不住遠處傳來的軲轆聲、腳步聲、牛馬嘶鳴聲!

    周市、陳餘帶著手下們,屏住呼吸伏在林子下的草叢中,一動不動,只用眼睛緊緊盯著遠處。卻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路面上,開始塵土飛揚,當先兩匹馬開道,兩個輕裝秦卒騎在馬上,警惕地看著兩側樹林。

    而後,便是成一字長蛇的牛馬車隊,有七八十輛之多,前後距離拉了上百步,那些穿著粗布衣裳的魏人民夫,負責在前面牽著牛馬。每隔十步,就有幾個扛著矛的秦卒,還在歡快地說著話,似乎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陳餘輕輕抬起頭,他在努力尋找張敖的下落。

    周市的視線,則死死盯著那些牛馬車上拖著的東西,看上去,的確是一包包麻袋裝的糧食,壓得車輪咯吱作響。每輛車上還夾雜著一些芻稿,大概是帶著喂牛馬的。

    這時候,陳餘身體一滯,瞪大了眼睛!

    他終於找到張敖的下落了,這可憐孩子正本綁在一輛車上,仍在抽泣不止。那車沒有拉糧食,一個戴冠披甲的黑面秦吏坐在車輿裡,神情輕鬆,似乎在憧憬將張敖送去大梁後得的賞錢。

    陳餘頓時咬牙切齒,看向了周市,意思是能動手了麼?

    周市則搖了搖頭,讓他稍安勿躁,等糧車和秦人徹底進入林子再發難不遲。

    陳餘只好繼續忍耐,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載著張敖的那輛車已經越過他所在的埋伏地點,陳餘再也忍受不住時!身旁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呼!

    「殺寇!」

    周市掀開了偽裝,挺身而起,他手持劍盾,指著路面上還沒反應過來的秦人大呼!

    「誅秦!」

    隨著話音,周市就像他早前向眾人承諾過的,又是第一個衝了上去。

    「殺秦寇!」

    陳餘也連忙一躍而起,跟著大喊一聲,但因為跑得太急,他踩到了一塊石頭,腳下打滑,差點沒跌倒。待他站穩腳跟時,已經有不少魏人、輕俠跟著周市,衝到他前面去了!

    「先救吾侄!」

    陳餘連忙大喊,但他這時候才突然發現,那些本該受驚四散的「魏人民夫」,此刻卻沒有慌亂,而是五人、什人地聚集到了一起,並從牛馬車上,嫻熟地抽出了藏在裡面的兵刃!

    而在那黑面秦吏尖銳的銅哨音中,牛馬車的車輿裡,也有紮著右髻或左髻的秦卒猛地掀開草桿,他們蹲在車內,手裡端平的弩機,竟是早就上好了弦,蓄勢待發!

    「不好,上當了!」

    陳餘這才驚覺,這個防備空虛的運糧隊,乃至於他那侄兒,乃是一個香餌,為的就是釣他們上鉤!

    然而不等陳餘示警撤退,車上的眾秦卒,已經瞄準大步衝過來的魏人、輕俠,扣動了懸刀……

    如同梆子般的弦響,沉悶的利器入體之音,接著是笨重的倒地聲。

    一陣慘叫過後,跑在陳餘面前,那些悍不畏死的輕俠壯士,竟然倒下了十多人,橫七豎八……

    陳餘呆愣之餘,不由想起了那句話。

    「香餌之下,必有死魚!」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1
秦吏 第153章 最後的武卒

    這是一場陷阱,周市在帶頭衝出去的時候便明白了,那些所謂的「民夫」,在遇襲後竟有條不紊地列隊反抗,那好整有瑕的陣勢,周市再熟悉不過。

    「戶牖鄉哪來那麼多秦卒?」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離開戶牖鄉時,民夫的確是民夫,但到了外黃後,民夫就被秦卒掉包了!而且車輿上也不一定是糧食,還藏了兵器和弩兵!

    隨著黑面秦吏的一聲銅哨響起,整個車隊幾十輛車輿裡,幾乎都冒出了一個秦國材士來,端著弩機就朝衝出林子的輕俠射擊。

    周市僥倖躲過了這次攢射,但他發現自己左右,已經有幾個手下撲倒在地,或慘叫呻吟,或瞬間沒了氣息……

    他起身,他疾呼,揮舞著手,卻不是在吶喊衝鋒,而是讓眾人速速掉頭撤離!

    然而在這混亂場面裡,周市的命令無法及時傳達,那些好勇鬥狠的遊俠兒似乎還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依舊哇哇大叫著,前赴後繼地衝上去送死。

    而林子的另一頭,周市的親信也帶著五十人殺了出來。

    但迎接他們的,是已經列好隊伍的一排秦卒,每個人都舉起了載於車上的戈矛,在陽光下反射著奪目的光……

    早在多年前的戰爭裡,周市便明白了,同等人數下,以烏合之眾對陣身經百戰的秦卒,沒有絲毫勝算。但隔著秦人車隊,周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五十人被戈矛包圍,收割了生命。

    好在,他們也為另一側的眾人贏得了撤退時間。

    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來,那吹著銅哨的黑面秦吏仗劍,帶著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車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後,死死咬著魏人,不讓他們順利脫身。

    所以周市只能帶著剩下的幾十人,在林子裡且戰且退。

    戰鬥之餘,周市瞥見了陳餘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對他的。

    這個儒生大話倒是說的響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戰鬥之際,他卻遲疑不前,最終咬咬牙,拋下他那侄兒,拋下輕俠,拋下艱難斷後的周市,與幾個遊俠兒一起鑽進林子裡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這些儒生……」

    周市求援無果,心中暗嘆,手裡卻一點都沒慢,一個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劍向他衝來,周市輕輕撥開鋒刃,一劍刺進對方脖背,滾燙的熱血澆到他臉上。

    劍,這是他自懂事起,就開始揮動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來最熟悉的夥伴。

    將劍塞到他手裡的,是父親。

    很多年了,父親的形象在周市腦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記得,在家裡的火塘邊,父親對他講述武卒的歷史……

    這支由吳起將軍創立的職業兵,曾是魏國的驕傲。

    「吳將軍提兵七萬而天下莫擋,當是時,秦軍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萬兵裡,就有五萬是魏武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周市家便世代為武卒,他們有魏國提供的田、宅,還有隸臣妾為他們種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從生下來起,就只有一個任務:做武卒,為魏國而戰!

    但想要做武卒,必須經受嚴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歲那年,便參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傳統,他和同伴們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劍,背上了勁弩,負矢囊內裝弩箭50枝,還得攜帶三天口糧,從大梁出發,半天時間,必須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邊!

    背負重物,一路小跑,氣喘吁吁,但周市還是在夕陽快落下時,喝到了大河那微濁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陽的夸父般,伏在河邊飽飲半刻,第二個人才抵達終點。

    毫無疑問,表現優異的周市成了一名驕傲的武卒,但他卻詫異地發現,那些沒有達標的同伴,也同樣做了武卒。

    沒辦法,魏國羸弱,已經沒資格挑三揀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別差得太離譜,都能繼承父、祖之職。

    環視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過百餘,昔日的五萬雄軍,已經僅剩下數千人。

    還沒等周市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他便得知,父親已在與秦國的汲之戰裡,死難了!

    連屍體都沒運回來,至於首級,大概被秦人砍了,帶回去請功。

    至此,周家已連續有三代人,死於秦人之手。也是從那一年起,年輕的周市繼承了家族與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親的衣冠冢後,周市窺見了自己的命運。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會死於床榻,死於妻妾兒女的哭喊中,而是會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尸……

    他的那些武卒前輩們,幾代人加起來怕有十多萬人,他們大多數都戰死在一場場敗仗裡:死於石門,死於安邑,死於桂陵,死於馬陵,死於伊闕,死於華陽,死於梁囿……

    武卒的戰死之地離大梁越來越近,而魏國的國力,也距離復興和輝煌越來越遠。

    「我又將死於何處呢?」周市想道。

    「這片林子之內麼?」

    ……

    身上傷口的刺痛,讓戰鬥到疲倦的周市回過神來,他環顧四周,還在堅持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其餘的要麼死去要麼逃散。

    而那些緊追不捨的秦人,依舊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周市已經在這片林子裡且戰且退長達半個時辰,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雖不致命,但不斷流出的血卻讓他疲憊無力,手裡的劍越來越沉。

    但這片密林地形對他們是有利的,秦人的弩機無法及時跟上,在狹窄的地方,很容易造成一對一的情形,這時候,便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周市再度提起自己的劍,大步上前,他縱聲高呼,鼓勵夥伴掉頭廝殺,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多帶幾個秦人一起下黃泉!

    戰爭侷限於眼縫之前,周市武藝精湛,一對一絕不落下風。他接連對上三人,他大開殺戒,長劍挑起一陣腥風血雨,手臂一直到肘都成了紅色。

    「魏武卒!」

    戰至酣處時,周市彷彿是醉了,他高舉殘刃,大聲吶喊當年口號,那滿是缺口的劍,也在正午陽光照耀下泛著血光。他彷彿回到了多年前,與秦軍對陣的戰場,披甲持戈的同伴們,正結成方陣,力敵秦軍銳士的衝擊。

    武卒不死,戰鬥不止!

    然而,當他擊倒了面前最後一個秦人,痛快高呼,再環顧四周時,卻愕然發現,秦人不曾變少,而自己的人,卻在慢慢被收割,殺害!

    那個伏擊前趴在周市身後,緊握矛桿,害怕得差點哭出聲的十四歲少年,在逃跑時被絆倒在地,三個秦卒圍上去,對他劍起劍落……

    一個從陽武就跟著周市的武卒同袍,利用樹林狹窄的地形,與兩個秦卒纏鬥,正試圖給被他劈倒的秦人補上一劍,卻被一枝長矛刺穿了肚腹……

    還有那個被陳餘帶來,新加入他們的大嗓門外黃輕俠,大聲咒罵將一個秦兵刺死在樹上,卻被身後一根長殳砸在頭頂,血汩汩地流下臉龐,他雙腿跪倒在地,已沒了氣息……

    周市還看見,那個押送這趟糧車,也一手策劃了這場伏擊的黑面秦卒,他一直游離在戰鬥第一線外,只帶著他的小隊伍在林中穿行。他們有條不紊地支援每一處一對一的戰鬥,以多敵少撂倒魏人後,又給那些還能站起來的人一個利落的死亡。

    周市憤怒了,他試圖過去馳援同伴,卻不防一根來自遠處的弩箭,結結實實射穿了他的大腿!

    他轟然倒地,眼前一黑,待再度睜眼時,身邊只剩死人。

    腳步聲在慢慢靠近,是秦人們,他們正朝周市圍攏過來,但都小心翼翼,因為周市在且戰且退時,還能擊殺六人,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腿部傳來的劇痛疼得周市咬緊牙關,但他還是扶著劍,強自撐著站立起來。

    「看來此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周市發黃的鬍子上沾滿了血和泥,他露出了苦澀的笑。

    武卒方陣,天下無敵!

    若有同袍,周市便無所畏懼。

    但他們都一個個戰死,一個個消失,十多年後的今天,茫然四顧,周市愕然發覺。

    自己,已是最後僅剩的武卒……

    面前的十多名秦人,沒有狂妄到要與周市決鬥,在那個黑面秦吏的吆喝下,三個弩兵站上前來,在十步開外,對著再也沒法挪動半步的周市,緩緩舉起了手弩……

    周市早知自己必有一死,他無懼死亡。那個儒生陳餘說的沒錯啊,食其食者,不避其難,周市一生,雖未曾受過魏國王侯禮遇,做公子門下賓客,但他是武卒,這出身,注定了他將與魏國同始終,共存亡。

    這兩個月的掙扎,周市自問,已經對得起幾代人世受魏國田宅之恩,雖然未能將秦人驅逐出魏地,雖然未能以自己綿薄之力挽救魏國。

    但他也沒有什麼好惋惜,好後悔的了,至少自己手裡,已經殺了不下十個秦人,夠本了。

    黑面秦吏的手高高舉起,隨時會下令放箭,而弩兵們也已經上好了弦,隨時會扣下懸刀。

    「陳餘說,子路是儒生,講究君子死而冠不免。」

    那秦吏面無表情,揮下了手!

    「我是武卒,縱然死,也要守住武卒的尊嚴。「

    弩兵扣動了懸刀,那些呼嘯而至的弩箭,在周市眼中越來越近,他卻放聲大笑起來!

    「身為武卒,戰死乃是光榮之事,乃公當笑對斧鉞,甘之若飴!」

    思緒戛然而止,噗呲聲陸續響起,數支弩箭射穿了周市的胸腹,帶走了他的生命。

    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武卒老兵,依舊雙目瞪圓,靠著樹木,雙手拄劍,站得筆直,雖死而不倒。

    黑夫走上前,對著周市的屍體作揖,這一揖很重,手幾乎觸到了地。他身後的秦卒,亦肅然起敬,收起兵刃,齊齊作揖。

    而後,黑夫便舉起劍刃,說了聲抱歉後,毫不猶豫地斬下了周市的首級!

    周市,這個本該在十多年後,奉陳王之命率兵北收魏地,最終光復大梁,實現復國夢想的武卒老兵。

    在這個歷史時空,他卻死於外黃縣境內,一片不知名的樹林裡,被一個叫做黑夫,聲名不顯於諸侯的秦吏斬首……

    這世上,再無魏武卒!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2
秦吏 第154章 芟夷略盡

    「此人便是周巿?」

    從抓獲的魏人口中問出那個連殺數名秦卒,最後屹立而死的壯士姓名後,黑夫略為吃驚。

    「難怪這麼多人,本來只打算釣出陳餘,還有外黃輕俠,卻不曾想,竟引來了周巿!」

    數日前,在得知張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軍通緝名單上的名士陳餘帶人來到戶牖鄉附近後,黑夫心中便有了一個計畫,立刻讓陳平來見,與他商量對策。

    「按張負的說法,陳餘張耳,乃是刎頸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張耳之子被我擒獲,他未能將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與輕俠是天敵,這些遊俠武裝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縣鄉,給秦軍造成了不小麻煩,因為秦軍駐紮在主幹道和城市,無法深入農村進行掃蕩。

    黑夫如今已經和張縣俠結了仇,與其留著張耳餘黨,冷不丁就給他來一下,還不如想個主意,將其一網打盡。

    而張耳之子張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餌。

    於是黑夫便大張旗鼓地帶著張敖,從戶牖鄉出發,卻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繞道外黃,在縣城集市上耀武揚威,故意辱罵張耳、輕俠,讓這番話傳遍外黃。

    暗地裡,黑夫卻拜見了自己的老上司楊熊,楊熊帶著五百人駐守外黃,也沒少受輕俠襲擾,只是這群人極為分散,熟悉地形,一時半會無法剿滅。

    得知黑夫這個「一網打盡」的主意後,楊熊拍案稱絕,當即與黑夫畫策,讓戶牖鄉的糧車開入秦軍營地。等次日再出來時,那一百名戶牖鄉民夫已經被扣在了營地裡,一百名秦卒在兩名屯長帶領下,易裝而行,兵器載於牛馬車上。

    此外,楊熊還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給黑夫,讓他們藏於各車上,用芻稿蓋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綻……

    從外黃到大梁,是陳餘和輕俠們救下張敖的最後機會,但這計策也不敢保證百分百成功。

    楊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時還對他道:

    「若是輕俠來劫人,正好將其一舉剿滅,若是不來,就當是本吏助你送糧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為攻城立功、駐防戶牖期間也治理的有聲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經成了最受楊熊器重的幾個屯長之一。

    好在,剛進入城西二十里的樹林,他們就遭到了襲擊,但黑夫立刻發現,來的人不止數十,竟有百餘!

    不過黑夫他們來不及細想,只能按照原計畫發起反擊,並一路追殺。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陳餘不止糾集了外黃輕俠,連近來在陽武、黃池等縣不斷襲擊秦軍糧隊的周巿,也加入了這次伏擊……

    黑夫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來說請楊熊給他兩屯就夠,現在看來,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終擊退襲擊者,他們也會損失慘重。

    周巿手下雖是各縣彙集的魏人,無組織無紀律,乃是烏合之眾,沒辦法和他們這些秦國雜牌軍抗衡,但被逼到絕境,發起狠來,依舊給秦人造成了不小傷亡。

    「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來的三名屯長倒沒有多想,紛紛喜出望外,周巿可是在通緝令上有名號的人物,因為他這兩個月來屢屢襲擊秦軍糧隊,所以賞金水漲船高,如今已漲到了一百兩黃金……

    哪怕是四個屯均分,都能得萬餘錢,他們焉能不喜?

    這時候又有秦卒過來傻乎乎地問道:「屯長,這些賊人,算不算斬首?」

    「當然算!」幾個屯長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種多達上百人,成規模地對秦軍發動襲擊的賊寇,已經不是「群盜」,而是「敵軍」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首級!

    來問話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紅了,立刻轉身招呼眾人快快斬首過來,因為黑夫和其他三個屯的屯長已經商量妥了,這次作戰,相互不要爭搶,將斬首合計後再分攤……

    不多會,分散於各處追殺襲擊者的秦卒,便各自拎著首級回來了,當然有不少受傷未死的人被補刀,秦軍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留俘虜。

    於是等半個時辰後,陳平跟著楊熊的車乘來到遇襲地點時,便看到了黑夫他們已經司空見慣的一幕……

    數十顆人頭,被整整齊齊地堆在路邊,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蠅在上面嗡嗡打轉,別提多駭人了。

    陳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叢裡,把早飯吐了個乾乾淨淨!

    在戶牖鄉,他見到了秩序嚴明,對當地百姓幾乎秋毫無犯的秦軍。

    昨日來到外黃縣,他又見到了凶神惡煞,將昔日熱鬧的外黃管制得如同一個寂寥死城的秦軍。

    今天,他再度見識到了秦軍的另一面,正是小時候他們庫上裡那個斷臂老武卒所說的「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如餓虎惡狼」……

    再回頭看看那些被斬首的魏人屍首,良心未泯的陳平一時間竟有些後悔起來,自己給秦吏出謀劃策,以陰謀騙得這些人聚攏起來送死,到底是對是錯?

    陳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時,黑夫和幾個屯長正在向率長楊熊匯報戰果。

    「敵寇人數百餘,有黃池人周巿所率魏匪,亦有陳餘及外黃輕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蹤,一半被吾等擊殺。」

    「共斬首六十八級,其中便有周巿之級,陳餘未能擒獲……俘虜兩名……」

    斬首當然是精打細算過的,四個屯均分下來,都可以達到」盈論「的標準,那兩個幸運兒才得以從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戰死十二,受傷八人。」

    這其中,被周巿所殺的便有一半,可見其強悍,幾個屯長回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對那個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雖分屬兩國,勢為仇讎,但不妨礙他們對勇敢的敵人心生敬仰,這就是戰國之風。但春秋之時貴族打的興起,在戰場上停下戰車相互送酒,緊要關頭放走對方主將君侯的風雅,底層軍吏們卻學不來,那注定是上個時代的佳話,現如今再敢有人這麼幹,鐵定要被當做」軍賊「,軍法處置。

    楊熊本來只打算把外黃輕俠一鍋端,卻沒料到還附送了周巿,亦是大喜,對獻上此計的黑夫讚不絕口。

    黑夫本來還想將陳平拉出來,分他一點功勞,為他掙個「公士」爵位,卻不防站在後面的陳平朝他作揖,連連搖頭,黑夫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等楊熊繼續去前面檢視傷患時,黑夫才疑惑地詢問陳平。

    「此計亦有你一份功勞,秦國有功則必有賞,為何不讓我替你請功?」

    陳平謙遜地拱手,說什麼這計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補漏,算不上功勞,這些斬首,還是讓給浴血奮戰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陳平有些酸澀的臉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級,有些明白過來了。

    這陳平,賊得很,肯定是意識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話,可能會在當地名聲壞透,到時候在鄉黨眼裡,他就是替秦人設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陳平在當地就沒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還可以說自己是迫不得已才為秦人做事的,與此事關系不大……

    黑夫雖然看穿了陳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陳平畢竟是土生土長的魏人,魏地、陽武縣、戶牖鄉是其根基。

    黑夫則不同,不管在當地做了什麼,爵位功勛到手,魏國一滅,他就完成任務,拍拍屁股走人了。

    於是他不再勸,對陳平拱手稱謝而已,他雖提攜了陳平一把,兩人一度合作,但今後要走的道路,終究不同。

    黑夫回過頭,瞧了瞧車輿上,被這場打鬥嚇壞暈過去了七歲孩童張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級的外黃輕俠,還有勇氣反抗秦軍的人,差不多都在這了。

    「獵戶上山,殺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環伺四周,此時絕了幼狼性命,這不叫斬草除根,只是內心深藏的恐懼發作,急需要『殺伐果斷』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為餌,誘群狼而盡殺之,這才叫斬草除根!只可惜還是沒除乾淨,頭狼張耳、陳餘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這麼想的,但今日見到高喊著」魏武卒「,笑對生死的魏人周巿後,黑夫敬佩之餘,又多了一份擔心。

    看似被秦軍芟夷略盡的魏地,誰知又會不會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2
秦吏 第155章 梁崩

    次日傍晚時分,落日餘暉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糧秣,抵達了鴻溝對岸的秦軍東營,入營之前,糧隊裡的所有人,不論秦人魏人,都驚訝於大梁的變化。

    二月份他們離開此地,隨偏師東進略地時,大梁還是一座固若金湯的雄城,看似堅不可摧。

    可現如今,放目望去,這座大城卻整個被浸泡在渾濁的水流中。鴻溝,曾經是大梁引以為傲的生命線,可現如今,它卻像是一條黃色的麻繩,死死纏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萬秦國的戍卒刑徒,便是拉著繩結的黝黑雙手,他們掘開了滎口,放河水沖入鴻溝,他們又修起了一道石頭堤壩,開鑿長渠,巧妙地將洶湧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導,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們才是這場戰爭最大的功臣,以鋤頭和鐵鍤為武器,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勒緊大梁城的喉嚨,扼住魏國的呼吸……

    陳平神情複雜地看著這一幕,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憂,直到黑夫問他之前是否來過大梁,他才回過神來。

    「我從未來過大梁。」

    陳平看向大梁城頭那些黑點,笑道:「家中窮困,供我去鄰縣遊學已經耗盡錢糧,我哪有機會來一觀梁城盛景呢?」

    雖未來過,但大梁城內那些富麗的宮苑建築,繁榮的集市街巷,徹夜不休的豪奢飲宴,陳平卻是略有耳聞的。

    只是如今看來,他對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聞」了。

    此戰之後,被洪水灌了快三個月的大梁,恐將成為一處廢地。不僅良田、屋宅、街道盡毀,連人也不知道還能剩多少。四五月間,潮濕卑熱最容易滋生惡疾,城內此時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頭的黑點,就是拋屍人,不斷有屍體拋下高牆,被捲入滔滔洪水裡,飛快消失。

    作為一個魏國人,未能一睹梁城繁榮之景,不得不說是種遺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陳平亦有一種物傷其類之感。

    不是魏國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嘆不已。

    「我在軍營裡時,聽楊率長說,當年魏惠王國相白圭是個聰慧的巨賈,他幫魏王將國都選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築堤壩、開挖鴻溝,卻為何未想到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他人利用,成為毀掉大梁的武器呢?」

    陳平接話道:「白圭雖然號稱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國韜略卻不能與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內的事,卻看不到百年之後。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達、條達輻輳帶來的利益,卻看不到魏國國力衰微後,此處沒有名山大川的劣勢,未預想到此處成為四戰之地的危機。」

    黑夫頷首,無險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軟肋。秦軍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儼然成了魏國的***,秦王隔三差五就派人來捏一捏,讓魏王只能討饒。

    後世以梁地、開封為都城的朝代,都必須面對這個困境,可以向四方開拓還好,一旦陷入守成,這座國都就將變成累贅。更別說這裡還是個天然的低窪地帶,附近的水利工程隨時會變成反灌城池的洪水。

    說話間,前方的軍營已經查驗好符節,木頭紮成的大門開啟,放黑夫他們一行人入內。

    ……

    秦軍大營分東西南北,各駐有一萬秦軍,外加兩萬刑徒戍卒。東營的防備尤其嚴密,因為這裡還是囤積糧草的地方,黑夫剛進大營,就看到隔著幾個營盤的地方,有數十個高兩丈的土糧倉,這都是魏卒趕造的,每個糧倉大概能裝千石糧食,看那樣子,王賁將軍的確是打算從新佔領的魏地搜刮數萬石糧啊……

    此外黑夫還聽說,在滎陽東北的大河碼頭附近,一個新的永久性糧倉也正在建造,叫敖倉,那裡可以囤積從河內、河東、河南、關中運來的糧食,也是個可積粟十萬的大倉。

    黑夫觀察發現,大營的秦人個個紅光滿面,並不缺糧,催促各縣鄉送糧,主要是未雨綢繆,不得不說秦軍的後勤工作真是做得極佳。

    他們帶來的兩千石糧食,就在一位糧吏監察下,由戍卒刑徒們幫忙運入倉中。入倉前還得量一道,糧吏每隔一會就抽查一番,看著成色上好的陳年穀子,微微點頭。

    「戶牖鄉運來的谷不錯,不像昨日小黃鄉送來的穀子,竟有大半是劣谷,還要不少摻了沙土湊數,已被校尉下令嚴懲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虧了陳平的貸糧之策,從張家糧倉裡運出來的糧食,當然要比從各民戶七湊八湊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為了湊數而出下策,冒風險。

    在糧吏查驗無誤後,黑夫便對他拱手,詢問起納粟拜爵一事來。

    「原來是這事。」

    因為黑夫差事辦的漂亮,省卻了糧吏不少麻煩,他也願意和顏悅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詔書昨日剛到。」

    糧吏道:「依照舊例,魏地投降諸縣、鄉,有豪長父老願獻糧千石者,賜爵一級。」

    言罷他笑道:「反正魏地諸縣,幾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賜一級爵而已,且獻粟升爵,一人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於不更,只消給出幾個公士、上造,便能得糧千石,真是絕妙計策。」

    這計策,還是當年長平之戰期間,秦相范雎獻上的,之後就成了屢試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戰爭,幫秦國官府減輕了不少糧食負擔。

    聽說納粟令果然已經下達,黑夫不由鬆了口氣,張耳妻、子一事,讓他和張博翻了臉。好在西張張負還知道好歹,對黑夫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幫張氏捧個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騙他們。

    黑夫當即將戶牖鄉張氏獻粟千石,希望得到一個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糧吏,糧吏頷首記下,說此事要稟報過東大營總管全軍錢糧的裨將軍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於他們在外黃立下的功勞,得由上司楊熊為他報功。在秦軍中,基本不存在越級上報的情況,所以不管你做什麼職務,都得和頂頭上司搞好關係……

    楊熊已經和黑夫打過招呼了,雖然從不更升大夫是一道檻,但黑夫此次不但斬首盈論,還剿滅了「魏軍殘寇」,殺死周巿,並擒獲通緝犯張耳之子。所以他邁入「大夫」階層,基本是穩穩當當。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歸郡縣管了,得由咸陽核定,但至遲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於那些通緝令上的錢帛賞賜,我派人隨你將頭顱、張敖一齊送到大營,說明情形,或許次日便能得到!」

    這一夜,黑夫與手下們留宿秦營之外,第二天一大早,還被東大營的軍法官和一位校尉傳喚,詢問了他擒獲張敖,以及設計誘殺周巿的經過。

    問答很順利,軍法官讓他等到午後,會派人帶他們去領取賞金。周巿的頭顱會傳往魏地各縣,威懾那些反抗者,至於張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營中,他的命運,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結束詢問後,黑夫掀開營帳出來,如今公務已了,他頓時覺得渾身輕鬆,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時間,竟還有些捨不得「不更」這個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營外與自己的手下們匯合,準備午後就出發回去時,他們卻聽到鴻溝岸邊,傳來一陣若隱若現的驚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邊傳來一陣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著,這些聲音,便被更大的垮塌聲掩蓋住了。

    「轟隆隆!」

    黑夫聽到,遠處似乎有巨石入水,發出巨大聲響。

    黑夫等人連忙回頭看去,卻見在一片濁水環繞下,梁城北城牆與東城牆的夾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剝落的冰山,轟然塌陷!

    在河水沖擊浸泡兩個多月後,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厚實城垣,終於支撐不住了,底層的夯土已經被洪水浸泡得極其脆弱,難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長度的高牆重量,於是便從下而上,整面牆體剝落塌陷下來……

    大梁東北角的垮塌,引發了後續效應,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從缺口處猛地灌了進去,捲起滔滔濁浪,淹沒裡面的屋舍、人群。

    雖然大梁城頭有不少黑點試圖投下土石木頭堵塞缺口,但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隨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大梁的東牆、西垣也陸續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就與牆體一起消失不見……

    固若金湯的大梁,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彷彿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開了一個慘烈的口子,露出了裡面沒有任何保護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們,季嬰、東門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們此生難得一見的壯觀奇景,足以給子孫吹噓一輩子。

    四處秦營內,十餘萬人也在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們兩個多月來日夜不休的傑作。

    伴隨著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內城外,分別響起了不同的聲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內,是魏國公子王孫、平民百姓的絕望哭號,高牆被攻破了,他們最後的庇護,蕩然無存。

    「大王萬勝!秦國萬勝!」

    城外,則是千軍萬馬山呼萬勝的喊叫!他們在高舉雙手歡呼勝利,歡呼這場戰爭的終結!

    唯獨黑夫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見證滅國隳城的時刻,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而陳平,第一次見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墜入毀滅的魏人陳平,眼中似是隱隱有淚,但最後強自收住,化作了一聲長嘆。

    「梁城已崩,魏國,亡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2
秦吏 第156章 魏亡


    大梁東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東一處已經被濁水倒灌,完全無法下腳的裡閭,一群魏人聚集於此,個個疲憊不堪,神情頹唐。

    長達三個月的水攻圍城,城內雖然糧食還算夠吃,沒出現易子而食的慘劇,但因為缺少一塊乾燥的空地,他們只得懸釜為炊,又因為缺少柴火,這些糧食如何吃到嘴裡,成了最難的問題。

    先燒屋子裡的木料家具,再燒昂貴的漆器,最後是華麗的絲帛。這些東西,用來燒飯卻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錢的木柴,當絲帛麻布也燒完後,就輪到高冠、寬袖遭殃了。

    這還是富裕人家的辦法,窮人家更慘,只能靠嚼著生米度日。

    所以這群昔日風雅高貴的士大夫個個破衣爛衫,冠帶不知所蹤,下裳也截短了,像他們嫌棄的泥腿子一樣,光著腳站在濁水中,只是言談舉止還謹守著禮節。

    他們的閒談沒持續多會,隨著這間院子內一樣東西被運出,眾人紛紛過去幫忙。他們雖然都是不事生產的大夫文士,現在卻個個捋起袖子,合力抬著一副沒有上漆的棺槨,然後趟過水沒小腿的街道,朝遠處高出地面許多的高台宮闕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時修建的宮殿,它地勢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蘇,鳥語花香,亭台樓閣,美不勝收。當年魏惠王整天帶兩名最寵愛的美女白台、閭須來範台遊樂賞玩。

    現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成了城東為數不多可以下腳的地方,圍城期間,魏王假允許城東的貴族大夫攜帶家眷來此避難。

    魏國貴族大夫們趨之若鶩,但惟獨有一個人卻沒走,九十歲的唐雎堅守在家,誓與魏國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堅決不去范台。

    當兒孫弟子勸他時,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歲那年,燕軍入齊,殺齊閔王,連下齊地七十餘城,僅餘莒、即墨。時田單守即墨,身操版插,與士卒同衣食,共辛勞,妻妾編於行伍之間!這才有了困守三年,奮力一擊的復國壯舉!」

    「如今大梁被圍,危如累卵,身為卿大夫,豈能拋棄民眾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難?務必戮力一心,卿大夫與百姓一體,如此,方能集眾志而成城!」

    話雖如此,但唐雎能勸動兒孫、弟子留下,卻勸不動魏王和公卿貴族們跑到王宮高台,緊閉大門,繼續宴飲笙歌,終日爛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裝作不知魏國隨時覆滅的命運。

    魏國貴族此舉,讓魏人越發寒心,士氣一天低過一天。

    現如今,大梁的牆垣終於垮塌,而作為城內守卒最後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驚聞城崩的那一刻,遺憾而不甘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被許多人抬著的棺槨內,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遺體。

    ……

    一行人艱難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這裡還有不少公卿貴族的門客私兵看守,不讓百姓上去,現如今,宮門卻空無一人。

    城破後,魏王立刻宣佈全城放下武器,選擇歸降。明日,公卿貴族便要跟著魏王出城投降,離開這座被溺死的城市,門客私兵也作鳥獸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兒孫弟子們,打算將老人家的遺體葬在這,因為這是為數不多,還有一抹黃土的地方。

    然而,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卻站在范台宮門處,伸出手,攔下了眾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聲說道。

    唐厲是唐雎眾多曾孫中的一員,從小跟在唐雎身邊,前些時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時,眾人便找不到唐厲了,大概是在哪哭著,誰料他卻跑到這攔下棺槨。

    「唐厲!」唐厲的父親,也就是唐雎的孫子怒斥他道:「你這不肖子孫,竟敢攔棺?還不快讓開!」

    唐厲跪倒在水裡,低頭道:「曾祖父彌留之際一直在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他亦不願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內,何來秦地?」

    青年指著身後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攜帶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後,魏就亡了,明日以後,此處便是秦境!曾祖父與秦國鬥了一生,黃泉之下,他豈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誤國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將他葬於此!」

    「那你說該葬於何處?」唐厲的父親扛著沉重的棺槨,眼裡含著淚,悲憤地說道:「這方圓百里,哪裡還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嘆了起來。

    「社稷都亡了,何況國土!」

    「城內到處是水,一片亂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難道要等秦人來羞辱夫子屍身麼。」

    「人死為大,總是要入土的。」

    「我……」唐厲一時間一沒有什麼好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眾人抬著唐雎棺槨,登上了范台。

    作為小輩,他的話是不頂用的,最後只能擦擦淚跟上,與眾人一起,將棺槨埋在范台一角,開始了簡陋的葬禮。

    城內條件簡陋,沒有素帛黑布,卻不缺少唱頌輓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他們不僅是在為唐雎哀悼,也在為即將滅亡的魏國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晉大夫畢萬封於魏,是為魏氏。有卜者預言,畢萬之後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

    「果不其然,兩百年後,魏氏之孫曰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滅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孫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帥韓魏伐齊,入長城,戰稟丘,斬首三萬,獲車乘兩千,虜齊侯歸於成周,遂列為諸侯,魏國始興!」

    「文侯之時,魏有李悝、翟璜為相,頒布法經,西門豹治於鄴,河東河內家給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講學於西河,一時諸子人文薈萃,皆集於魏。並以樂羊、吳起為將,興武卒,東破齊,西逼秦,北吞中山,南敗強楚。那時候的魏國,無愧為天下霸主!」

    「至於惠王,仍延續三代霸業,有逢澤之會,泗上十二諸侯俯首稱臣,秦、齊亦朝魏國。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於晚年,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秦地七百餘里,喪師數萬……」

    「待到襄王時,魏國已失霸業,夾於秦楚齊三強之間,日漸卑微。」

    「唐公便生於孟子見魏襄王之年。」一位與唐氏世交的大夫嘆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歲,見魏國之日削,雖輔佐信陵公子一時中興,魏國卻仍逃不脫亡國之運。」

    「幸而,唐公不必與吾等一樣,親眼見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訴亡國之痛,眼看眾人越發悲憤哀傷,唐厲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朝著曾祖父的墳冢三稽首後,默默離開了范台。

    ……

    大梁四門已經洞開,但秦人仍未進來,城內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會冒這個風險。

    他們要魏王帶著城內所有人出降,屆時魏國王族將作為戰利品,送往關中,大梁城內的魏人則會被分開安置。

    作為一個亡國之人,唐厲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被水泡了兩個多月,士氣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沒有反抗的心氣了,他只能淌著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開了書房的門……

    這裡也被水淹著,沒過了腳板,為了讓家人吃一口熱飯,家裡乾燥的東西全當柴火燒了,連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簡牘也不能倖免。可唯獨書架的一角,一堆包裹著葛布的古舊竹卷,唐雎說什麼都不准燒。

    唐厲走過去,打開了它們。

    這裡面,有《短長》,有《張子》,有《蘇子》,都是縱橫家的事蹟,記載了張儀、蘇秦、蘇代等人遊說諸侯,縱橫睥睨的言談舉止,是每個想學從衡短長之說的青年入門必修。

    唐厲便曾懷揣這樣的夢想,他從十歲起,就把這些書卷當做故事來翻,欽佩張儀蘇秦以一己之力撬動諸侯平衡的壯舉,揣摩其語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練就那樣一身本領,繼承曾祖父的事業,遊說諸侯,發起合縱,讓魏國轉危為安!

    可惜,還沒等他將曾祖父的本領學完,唐雎已逝,魏國也要亡了……

    唐厲合上那幾份簡牘,拿出了一直藏在懷裡,方才在葬禮上也沒抽出的幾個竹卷,這本來是想燒給曾祖父的。

    這是《唐子》,是唐厲在戰爭開始前悄悄動筆寫的,他想將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蹟,通過自己的筆記錄下來,讓曾祖父能和張儀蘇秦一樣,被後世牢記……

    但他才剛剛寫完,大梁就陷入了圍困。

    將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開,卻見上面已經寫下了《秦魏為與國》《唐雎說信陵君》《唐且見春申君》三個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縱橫之言,遊說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規勸信陵君的真實事件。

    按理說,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為止了麼?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簡牘上,將已經枯黃的竹簡潤濕。

    「我不甘心!」唐厲咬著牙,想到遺憾謝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試圖挽救的魏國現已淪亡,唐厲心裡在流血……

    他有些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很想做點什麼,讓自己不這麼難受。

    就在這不甘的驅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厲找出了筆,就用下面的濁水磨了墨,捋起袖子,開始在竹簡上寫下一篇新的,卻是虛構的故事……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

    他將故事的開始,放在安陵,一處數年前唐雎曾帶他去拜訪過的魏國封君領地上。那位安陵君在這場戰爭開始時,對秦軍進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裝很快就被掃平,安陵君無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厲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讓他變成了一個魏國人渴望已久的賢明君侯……

    接著,在唐厲筆下,已經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復活登場了。

    「唐雎對曰: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唐厲含著淚,彷彿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對他講述短長之術。他讓自己筆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誘時,說出了往日他常對唐厲說的那句話。

    祖宗之地,不敢棄也!

    這與視祖宗之地不甚惜,舉予與秦的歷代魏王,形成了鮮明對比。

    寫到這,他卡了殼,但咬著筆桿想了想後,再翻了翻《張子》《蘇子》裡一些段落後,唐厲眼前一亮,手中的筆越來越快,一段驚心動魄的衝突在竹簡上赫然出現。

    秦王霸道,想要將世上任何一塊土地都奪到手,既然來軟的不行,就想來硬的!

    他狂妄地稱自己為天子,還說天子之怒是「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試圖恐嚇唐雎!

    然而,九十歲的唐雎見慣了世面,哪裡會懼他,他反問道:「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

    唐厲筆下,天生長了一副反派暴發戶嘴臉的秦王政不屑地揮揮手說:「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

    真正的高潮到了,唐厲一邊咬著指甲,一邊提筆寫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麼,什麼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歷史上不畏強暴的俠士刺客形象,浮現在唐厲眼前。

    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

    在唐厲看來,時代需要這樣的孤膽英雄,在軍隊國力無法與秦抗衡時,憑藉一己之力,殺了那貪得無厭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個荊軻倒下了,但肯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荊軻!

    寫到這,唐厲已經完全沉醉了,為了自己想要的劇情,他也不顧事實和邏輯,便直接讓唐雎挺劍而起!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什麼?面見秦王不能帶劍?沒關係,唐雎的這把「劍」不是藏匿而來,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於人,乃是人們同情弱小的心靈之劍,是從天而降的一把正義之劍!

    「壯哉!」

    他哈哈大笑起來,彷彿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雖白髮蒼蒼,但身上卻散發著布衣之士的英雄氣概,嚇得那秦王政色撓,長跪道歉……

    亡國之人唐厲,在這卷竹簡上,靠著自己的筆,為魏國人贏得了現實裡無法獲得的勝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會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狽!」

    但是他的笑聲卻越來越小,越來越難聽,最後變成了嚎嚎大哭。

    唐厲難道不知道,這都是假的麼?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塊塊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沒有什麼布衣之士拔劍逼王……

    編的,統統都是他編的!

    面對曾祖父的離去,面對亡國之痛,面對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對這殘酷刺骨的現實,唐厲只能以誇張渲染的故事,敷張揚厲的筆墨來安慰自己。

    「有什麼用?」

    他折斷了筆,拍打著案几,嘶聲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帶著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軍了!」

    「兩百年前的魏國社稷,亡了!亡了!」

    回到現實後,唐厲開始到處尋找刀削,火燭,想要將方才寫下的東西毀去。

    但當他將刀削按在第一個墨字上時,卻又遲疑了,艱難地取捨後,終於還是扔了刀子,將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罷了罷了,不管真假,魏國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關係呢,就留著它吧。

    或許,讓它流傳出去,能平衡許多亡國者和將亡者的心呢。

    或許,它能像今日激勵了自己一般,激勵更多的人,告訴他們,縱然國家滅亡,社稷崩塌,家園荒蕪,也不要忘了那顆不畏強暴的士心!

    唐厲緊緊捏著竹卷,發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終有一日,魏人終能復國,收復大梁,到時候那范台之上,將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麼,就給這篇故事,取一個名罷。

    唐厲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

    與唐厲筆下的酣暢淋漓的故事不同,勝利者終歸是勝利者,失敗者終究是失敗者,成王敗寇,現實不會因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記,有任何改變。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響起了一聲聲鐘鼓齊鳴,秦人的軍隊整整齊齊排列在此,他們的王賁將軍,威風凜凜地乘駟馬大車在前。

    站在兵卒堆裡看熱鬧的黑夫不斷踮起腳尖,他終於看到,那洞開的大梁西門內,末代魏王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著來到城門外,向秦軍投降……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3
秦吏 第157章 黍離

    在魏王投降秦軍的儀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敗者,他效仿古時微子啟投降周武王的禮儀,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膝行至王賁馬車前三稽首,極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於秦,譬如一關內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雖不德,使秦王懷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顧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衛國舊事,使臣得一縣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願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還望將軍能告於秦王……」

    在魏王假心裡,或許是希望這種不抵抗的屈服態度,能夠換取秦王的寬恕,像周武王釋微子啟、楚莊王釋鄭襄公一樣,保留魏國的血食社稷。

    畢竟他與派人刺殺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屢敗秦師的趙王遷,還有讓鄭國入秦為間諜試圖行疲秦之計的韓王安都不一樣。魏王假繼位三年來,一直唯秦命是從,去年潁川郡新鄭叛亂,有韓國公子橫陽君請求魏國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們賣了,竟向秦國稟報此事。

    而在王賁進攻楚國陳郢時,魏國坐擁數萬軍隊,位於秦軍後方,卻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還允許秦軍過境,誰料,王賁掉轉頭就是一刀,狠狠扎進了魏國的心窩。

    所以魏王假心裡是有幾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國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願像自己昔日的附庸衛國一樣,被遷到某縣做個封君,也好過韓王安被囚禁殺害,以及趙王遷被流放到邊遠的漢中深山裡不知所終……

    然而,作為勝利者,王賁卻是面無表情,等魏王假說完心願後,才下車扶起了他,笑道:「君之願,可在抵達咸陽後,當面向大王陳述!」

    魏王假的臉色,瞬間就慘白了,再卑微的姿態,也改變不了他變為秦虜的命運。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莊王,滅國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種溫情脈脈的舉動,已經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時代,秦的策略很堅定:「得國無赦!」

    不僅魏王假要被押往咸陽,甚至連魏國諸宮室裡的嬪妃佳麗,也被要求今天之內走出城池。

    她們在圍城中日子並不好過,可現如今要離開熟悉的宮室,依然百般不願。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認命了,她們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脅下,這些錦衣玉食的柔弱嬌軀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賁早已準備好的輦車,跟著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軍裡觀望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課本上的一句話。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歷代魏國貪婪收斂的珍怪、寶器、美女,到頭來不過是為秦做嫁衣。

    再之後,就是那些手持魏國祭器來獻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孫,他們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關,引起了一陣騷動和抗議。但在秦軍的戈矛威脅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腳深腳淺地向西走去時,不時有人回頭看著大梁城,一步一聲嘆,回憶過往,不由悲從中來,涕淚滿衫。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狽不堪的階下囚,齊聲唱起了一首歌謠。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國的公卿王孫,他們西行時,唱的是什麼?」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軍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陳平等人也離開了成為一片澤國的大梁城,開始返回戶牖鄉。

    在路上歇息時,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問陳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至於整首詩是何含義,卻不太明了。

    「是《黍離》,王風中的一篇。」陳平已經從目睹大梁城崩,魏國社稷淪亡,王室西遷的震驚裡恢復過來了。

    說來也怪,陳平雖然一直自稱學的是黃老,可黑夫覺得,他根本不像清淨無為的黃老門徒,反而是個實用主義者,不管是儒家的詩書、禮儀,還是縱橫家的詭辯陰謀,都多多少少學了點。

    陳平對黑夫說,這《黍離》,是宗周被犬戎毀滅後,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虜北行,看著昔日的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於是傷感周室之顛覆,徬徨不忍去,而作此詩。

    「倒是和魏國公卿的心境極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們並不是圍城軍隊的一員,所以只看了這場投降儀式的開頭,沒法旁觀全程。甚至連城池都沒有資格進,所以也看不到秦軍入魏宮搜索藏於各處的貴族,搬運大車大車的禮器財寶出來。

    黑夫只是聽進去的人出來後捂著鼻子說,除了王室公卿避於宮殿高台,基本都活下來外,城內人口死傷極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牆垣塌陷時,衝入城池的大水捲走。

    因為水攻使得糧食發霉,所以平民百姓餓死的也有不少,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死去,屍體也無處埋葬,每個裡閭都有腐爛的屍骸,味道極其難聞。

    「幸好沒帶共敖來。」黑夫暗想,見此情形,那個憤怒青年又要想起當年白起攻鄢給他們家族造成的慘劇了。

    如此一來,對秦軍而言,瘟疫橫行的大梁就失去了價值,他們要求還活著、能走動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處。至於那些病入膏肓無法移動的人,也不必花費精力去救治,就讓他們和這座已經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陸續離開後,大梁將被放棄,再過幾年回來,昔日的梁城宮闕高台,將渺無人煙,市井裡閭,肯定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只剩下洪水褪去後,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屍骸的營養,盡情生長,也許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但一座城市被毀滅,一個國家被滅亡,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國並非單純地亡於外來的暴力,而亡於內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

    這錯誤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內十餘萬人,只能倉皇離開家園。

    所以在黑夫他們所行的路上,身後亦擠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大多是剛從大梁城裡跑出來的,有富人家的牛馬車,更多的是窮人家的人力車,滿載著他們從家裡能搶救出來的值錢物件。這使得道上紛紛嚷嚷、叫罵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尋找自己的親人,甚至還有歹人明目張膽地搶掠財物,侮辱婦人,看押他們的秦軍只是偶爾來維持一下秩序,致使這不見邊際的離難隊伍,行動極為遲緩。

    這些人將分散前往陳留、外黃、陽武等地安置,但未來的生計卻不得而知。貴族成為黔首,王孫衣食無著,失去土地的農民將成為僱傭佃農,商賈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個縣鄉拾起老本行,但沒了繁華的大梁,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還是未知數。

    黑夫騎在馬上,回過頭,看著從眼前徐徐而過的難民,那一張張麻木的臉面和那一雙雙茫然的眼睛,微微一嘆……

    征服和統一,從來沒有溫情脈脈,多是暴力毀滅,只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經讓東門豹等人帶著戶牖鄉民夫先回去了,現如今只剩下他和陳平、季嬰等七八人,好歹能趕在難民隊伍前,先抵達了外黃。

    才到外黃,他們發現城外已經搭起了粥棚,用來接濟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幾個醫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從大梁出來的人多有疫病,醫者必須一個個檢查,將其阻在城外。

    秦律裡專門有規定,對流行病人,必須採取隔離,例如麻風病,若是被查實後,要立刻送往「癘遷所」隔離起來,以防傳染。但若是病情嚴重者,可能會被」定殺「,他聽說,小陶的母親就是這麼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倖免,騎馬到門邊後,那醫者少不了也來詢問一番。

    不過,外黃的醫者卻是黑夫的熟人陳無咎,前些天經過外黃,因為黑夫忙著和楊熊定計誘敵,所以沒機會與他見面。

    如今陳無咎見到黑夫,寒暄幾句後,便使了眼色讓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後,對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關於那裹傷止血,以及戰場救護的建言,我夫子夏公,來信回覆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3
秦吏 第158章 受金

    「夫子讓我完成公務後,速歸咸陽,將此事當著他的面說清楚。」

    陳無咎嘆了口氣,他那封信一去兩月,就在他以為石沉大海時,夫子終於回覆了他,卻只是召他回咸陽面談。

    黑夫倒是沒有太失望,與他之前預料的差不多,夏無且不會因為一位普通弟子在戰爭前線給他寫了封信,以及一個安陸小屯長的所謂「建言」,就興沖沖地跑去去向秦王政,這位被尉繚稱之為「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上諫言。

    那種莽撞的事,不是夏無且會做的。

    最瞭解秦王身體狀況的人,既不是他最寵愛的嬪妃,也不是他的子女們,而是終日陪伴在秦王身邊,為他調理膳食,診脈問切的御醫。

    這份工作看似榮耀,實則危險,就好比是為老虎看牙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會命喪虎口,每年因觸怒秦王被處死的御醫,不在少數。

    然而,夏無且卻能被秦王挑中,總讓他侍奉於身側,一直做到秦宮御醫之首「太醫令」,靠的可不止是投向荊軻的那個藥筐,還有他的謹言慎行。

    於是陳無咎只得對黑夫道:「我安頓完從大梁分到外黃的魏民,便要隨軍啟程回咸陽去,屆時一定當著夫子的面,將那裹傷之法演示一遍,再懇請夫子代為上書,在秦軍中推行此良策,當然,也絕不會漏了黑夫的功勞。」

    「如此,便有勞陳醫師了。」黑夫倒沒有太失望,這種借人之手才能辦成的事,不能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反正他再過個把月,大夫爵位便能到手,這才是晉陞正道啊,功勛就擺在那裡,不必看任何人臉色。

    陳無咎在這邊與黑夫說話的當口,第一批從大梁過來的難民已到,陳無咎只能朝黑夫拱了拱手,說好有機會在詳談後,便過去招呼秦卒攔下難民,逐一檢驗了……

    此刻天色已到傍晚,黑夫他們要在外黃歇息一夜,住在軍營裡。

    是夜,外黃軍營裡正慶祝滅魏之役勝利,進行饗士活動,平日裡不允許出現的酒釀,也堂而皇之地發到了每個營帳,甚至還有肉食……

    黑夫也去楊熊大帳裡參加宴飲,等他喝了許多低度酒,拍著肚子回到營帳時,眾人也已經吃完了晚食。

    季嬰卻有些坐立不安,只見他不斷站起來瞧瞧外面,見黑夫回來後,頓時大喜,對他道:「黑夫……游徼,我聽說,今夜這外黃城可熱鬧了,尤其是女閭那邊!」

    季嬰一搖尾巴,黑夫就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飽暖思**唄。

    不過也確實如他所言,外黃張縣俠當了外黃令後,用那套黑社會思維,招攬輕俠,引入商賈,讓外黃市井更加繁榮,連聲色產業也搞的有聲有色。頗有不少來自鄭、衛、大梁的女子在這裡謀生,掙遊俠兒們的錢。

    任俠之風,不光得有酒肉,也得有美色搭配。這也是外黃如此吸引輕俠的緣故。

    秦軍來到此處後,城內的輕俠幾乎跑光了,但女閭只是沉寂了幾天,便再度重新開張。這次她們的新客人,是遠離家鄉,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女人的秦卒……

    對女閭而言,掙誰的錢不是掙?

    外黃女閭聲名在外,季嬰早就心嚮往之了,便搓著手道:「二月份時剛打完仗,沒機會去,前些天途徑此地,又要準備誘敵,也沒去成。現如今仗也打完了,魏國也亡了,還在大梁得了不少賞金,你看可否……」

    「想去便去吧。」

    黑夫笑了笑,沒有嚮往常那樣呵斥,仗已經打完,眾人的精神都鬆弛了不少。再說了,他手下的人在戶牖鄉幾乎「秋毫無犯」,靠的可不止是軍紀自覺,還有黑夫每半月便讓他們去鄉上的女閭逍遙一番。

    於是他掏出一塊薄薄的小金餅,重約一兩,拋給了季嬰:「帶上幾個袍澤同去,這次算我請客,辦完事速速回來,切忌與他人爭執惹事!」

    季嬰聞言大喜過望,立刻招呼著另外幾個人,但黑夫卻沒有起身。

    「游徼不去?」

    「總得有人留下看著賞錢。」黑夫指了指帳內那幾個大木箱。

    他們這幾個人之所以在大梁軍營裡多留了幾天,就是為了等賞錢發放。按照先前通緝令上的數字,斬獲周巿得百金,因為是四個屯合力作戰,最後黑夫他們分到了40金。再加上擒獲張耳妻、子有20金,這是一大筆巨款了。

    除了黑夫可以獨得20金,都揣在懷裡外,其餘40金都換成了半兩錢,便是兩萬多錢,拉了一整車,準備回去後分給本屯兵卒。

    除了要留人看著這筆錢外,還有一個原因,黑夫前世的性情,有精神潔癖,寧可自己解決,也不願沾惹女閭。

    「陳生也不去?」

    季嬰又看了看陳平,陳平連忙擺手推辭。

    於是一會兒後,營帳內就只剩下黑夫和陳平了。

    「正好幫我算算,如何分錢。」

    黑夫讓陳平客串一趟會計,幫自己算筆帳。

    「這兩萬多錢,我打算將其中五千錢,分給戰死的袍澤。」

    黑夫他們這個屯,在外黃之戰時承擔了攻堅的重任,陣亡五人,之後因傷勢又死了兩人,前些日子計誘周巿,在樹林中的追擊戰裡,又有三人戰死。

    早在兩個月前,黑夫就和眾人說好了,屯內的斬首,優先分給戰死者,所以這十個人,都被追贈了爵位,可以讓家裡享受到田、宅的福利,但黑夫依然決定,再每人分五百賞錢!

    這不算國家補償,而是他這個做屯長的餽贈,雖然能得田宅,畢竟少了一個主要勞動力,這筆錢,或許能讓那些家庭早點渡過難關,也算是他的一點寬慰吧。

    「游徼真是仁義。」

    陳平記下以後,表示欽佩,若是戰爭期間與眾士卒分錢,還算是收買人心好讓他們效死的話,如今戰事已打完,眾人歸鄉在即,黑夫還能這麼做,就是真的性情如此了。這樣的軍吏,是所有兵卒都願意追隨的。

    「此事若能傳開,游徼在其故里,必受萬人稱頌……」

    剩下的錢,就由剩下的四十人瓜分,爵位高的人、參與了誘敵之戰的人會多分到些,算下來,也不過一個人三四百不等。

    「當然,還有你的一份。」

    說著,黑夫又拿出五兩黃金,擺在了陳平面前。

    陳平一愣,連忙將這些金子推回來:「游徼這是作甚?」

    「計誘外黃輕俠,是你與我一同合計的,事後你不願分功得爵,但這賞金,我卻不能獨吞,還望陳生能收下。」

    陳平還欲拒絕,黑夫卻道:「陳平當日的心思,我能猜出來幾分。若你因此得爵,恐會遭鄉黨所讒,說你助秦為虐,殘殺魏人,以後恐怕難以在鄉中立足。可這點賞金如何分配,卻是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看到,陳生不如收下,一來可補貼家用,二來也能表達我的謝意……」

    看著案上黃燦燦的金餅,陳平雖想拒絕,話到最後卻又嚥了回去。

    在面對爵位誘惑時,陳平很冷靜,首先考慮到自己在鄉里的聲名,但面對錢財時,他卻有些不淡定了。

    和大多數窮人家的孩子一樣,陳平對金錢還是比較看重的,若能得到這麼多金子歸家,他也算實現那天對兄、嫂所說的「自食其力」!

    他並非虛情假意之徒,既然黑夫說的誠懇,陳平也不再推辭,拱手道:「既然游徼這麼說,陳平便坦然受之。」

    他將那五塊小金餅放在手裡,感慨道:「有了這筆錢,我也能湊齊錢帛去提親了……」

    「提親?」黑夫眼前一亮:「陳平莫非已經有了意中人,這便是方才你也不欲去女閭的緣故?」

    陳平笑了笑道:「然也,陳平心中已有良配,如今提親的錢帛也有了,只是,還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為我做牽線。」

    言罷他便朝黑夫作揖道:「不知游徼可否為我伐柯?」

    「伐柯?」黑夫文化低,聽不懂。

    陳平連忙換了個說法:「便是為我做媒。」

    這年頭,提親可不能親自上陣,非得找一位媒人才行。詩裡便說:「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說怎樣去砍那樹木呢?沒有斧頭不可能:怎樣娶那妻子呢?沒有媒人可不行。

    做媒人的,最好是官吏、長者,這樣才能顯得對婚事的重視,對方也不好拒絕。

    這點黑夫倒是沒想到,但轉念一向,這年頭為人做媒,必須要十分緊密的關係,或長輩,或朋友。二人縱然未來道路不盡相同,但有了這份替陳平為媒的交情在,或許,未來能派上用場呢……

    這世道紛亂,前途未知,除了做好他這秦吏的本職外,多交朋友,多留情誼,沒有壞處。

    於是黑夫便欣然同意,而後好奇地問道:「不知陳平看上了誰家的淑女?」

    陳平笑道:「本鄉張氏之女孫。」

    「張氏啊……」黑夫卻搖了搖頭,他知道,張博倒是有兩個孫女,一個已經嫁人,一個還待嫁閨中。可問題是,那少女雖然年紀才十六,卻和祖父張博一樣又高又胖。

    而且經過上次的事,黑夫與張博結怨,讓他去做媒說親?多半是要吹。

    於是黑夫搖了搖頭:「讓我代陳平去向張博提親的話,恐怕會適得其反啊。」

    陳平卻大笑道:「游徼誤會了,我想娶的可不是張博之女孫。」

    他止住了笑,目光堅定地說道:「而是張負之女孫!」

    「張負女孫?」

    黑夫一下子就想起仲鳴說的那個「一女克五夫」的八卦來,他略顯驚訝,不得不再度打量起陳平來。

    此人口味獨特,膽大包天,果非常人可度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3
秦吏 第159章 婚姻在於有利可圖


    五月上旬,在回到戶牖鄉後,黑夫先將賞錢分與自己不在時駐守在此地的眾兵卒,而後便馬不停蹄地拜訪了張負家。

    如今張博氣出了病,所以不管是宗族,亦或是鄉中事務,都是張負在管。

    黑夫首先是告知張負,張氏單出的那一千石粟,可以作為納粟拜爵,為張氏一人得一級爵,自己答應的事情,辦到了。

    先說了這好消息後,他又立刻道明了來意:「願為陳平伐柯……」

    得知陳平想娶自家女孫,張負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

    且不說自家女孫的婚事,已經成為困擾他的一大煩惱,連嫁五人五人皆死,雖然都與張氏女郎無直接關係,但畢竟太過蹊蹺,傳出去名聲不好,如今陳平願意接受,豈能不喜出望外?

    更別說,陳平作為鄉中的俊朗少年,在洗清了」盜嫂「的嫌疑後,張負已經開始關注於他,陳平自從被黑夫招入秦營做文書後,幾次進言獻策,一方面得到了秦吏的交口稱讚,另一方面,他也獻出了「貸糧於民」之策,讓秦吏、張氏、邑中百姓三贏,使得張負讚歎不已,認定這個青年未來前程不可限量。

    能得到如此佳婿,他焉能不樂?

    張負暗暗想道:「以陳平之容貌、才幹,又有我家為援助,假以時日,他或能號令一縣,名滿全郡。」

    於是黑夫第一次替人做媒,便一拍即合,張負連自己女孫都沒諮詢,便忙不迭地答應了這樁婚事。只是張氏女郎的前夫3月才剛死去,如今喪期都沒過,所以成婚的日期,還是定在明年的三四月間……

    這件事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辦成了,事後,陳平為了表示感謝,專程拿出先前黑夫贈他的錢來,在鄉中最好的酒肆裡,宴請了黑夫。

    ……

    當聽說陳平要將整個酒肆包下時,酒肆店家詫異地將他上下打量,差點習慣性地出言譏諷,但隨即才想起,這已經不是那個吃著兄嫂白飯,受人鄙夷,無所事事的陳平了。

    如今的陳平,已經洗刷了過去的誹謗污名,更在秦吏手下做事,讓人不敢輕慢於他。

    「陳平如今有錢了啊,今後怕是要成為本鄉富家翁。」店主說著恭維的話,豈料在陳平心裡,卻不以為然。

    「富家翁?果然是蠅營狗苟之輩,也太小看我了。」

    在店家堆著笑臉擺好酒菜後,黑夫也到了,二人隔著案几對禮,又相對而坐。經過這件事,他們的關係更近了不少,喝到酒酣之時,黑夫不由好奇地詢問,陳平為何非要娶那張氏女郎……

    「陳生看中了她的美貌?」

    畢竟是本鄉第一美人啊,黑夫甚至腦補,陳平是不是小時候就暗戀著那張氏女郎?但在她出嫁時,只能站在路邊觀望,風吹起新娘坐輦紗帳的那一刻,少年看呆了,從此唸唸不忘……

    「游徼且打住!」

    陳平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被黑夫這段腦補逗樂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這酒肆裡只有二人,店家也遠遠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便湊近了低聲說道:「我之所以要娶張氏淑女,看中的,是張氏的財富,是張負在本鄉的聲名權勢……」

    陳平的雙眼,變得極其功利,卻又非常坦然。

    「游徼且想想,那張耳本是殺人逃犯,窮困潦倒,娶外黃富豪之女,得富裕妻家資助,便搖身一變,成為魏國大俠,甚至進入官府,做了外黃令。」

    「陳餘亦然,若非得了趙地苦陘公乘氏青睞,招他為婿,他哪來的錢帛四處交遊,最後成了當地名士?」

    黑夫聽完後,算是明白了,陳平眼中的成功婚姻,不是夫妻相愛,兩情相悅,而是姻緣互補。

    用一句黑夫已經忘了是哪位先賢說過的名言來總結,便是:

    「天理人情不必細訴,婚姻在於有利可圖!」

    大梁崩塌,魏國滅亡,給陳平帶來了巨大的震動,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時代大勢,於是便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出路。

    他現在雖然做著秦營的文書,一個月領三石糧食,但只是臨時工。戰爭已經結束,黑夫他們遲早會離開,到時候自己又要恢復無業狀態?

    陳平當然不會坐等那一天到來,按照他這兩個月來對秦國律令、制度的理解,在黑夫他們撤走後,軍事管制會結束,正式的縣令、縣尉、縣丞會在陽武縣走馬上任。

    自己要不要去陽武,或者到鄰縣求職為吏呢?畢竟有會秦字的優勢,如今他也聽得懂關中方言了。

    但想了想後,陳平放棄了這個打算。

    如今秦軍雖橫掃魏國,滅魏社稷,但陳平心裡「魏人」的身份尚未完全消失。更何況他的兄、嫂還在戶牖,陳平打算優先在本地發展,看看形勢再說。

    秦國官府任命官吏有嚴格的籍貫限制,郡縣主要長官一律不用本地人,由咸陽從他處直接任命。但郡縣署下屬吏,以及鄉一級的有秩、佐吏則皆用本地人。

    所以陳平估計,未來的戶牖鄉,還是本地的鄉豪說了算。與張氏的關係,在鄉黨中的名望,本身擁有的財富,依然是在本地立足的基礎。

    陳平目前只洗刷了過去的污名,得到了張氏的注意,掙了一點可以證明他「自食其力」的金錢。然而,這些與他藏在心中,不敢與任何人說的那個「大志」,還差得遠呢。

    當然,那份志向,他可不敢跟任何人說,因為不管對誰直言了,都會笑掉別人大牙。

    陳平不缺少才幹,他只是缺少一個表現的舞台,黑夫在時,因為尚不知緣由的原因,為他提供了許多展現自己的機會。但陳平不可能離開本地,跟黑夫去南郡,所以他要為自己今後的發展,找一條新大腿……

    心中可以好高騖遠,但足下必須腳踏實地,這是陳平立業的準則。

    聽完陳平的真實意圖後,黑夫不由感慨,這果然還是陳平啊,連自己的婚事,都計算的如此精細功利。

    對陳平的選擇,他表示理解,沒錯,像陳平這樣貧困孤單的有才之士,得到富裕有力的張氏援引,乃是最便捷的成功之途!

    但黑夫又不無擔心地問道:「那張氏淑女可有剋夫之名,你就不怕……」

    「怕什麼?在我看來,那五人之死,皆是意外,亦是他們無福消受美人。」

    陳平已經醉了,難得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來,但眼中卻滿是自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聲道:「游徼且放心,陳平的命,夠硬!」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炎熱的時刻,戶牖鄉熱浪襲襲,谷風陣陣,池沼中蓮葉田田,路旁樹上蟬鳴不絕於耳。

    一支隊伍緩緩走出了鄉邑外的秦軍駐防營地,向南緩緩行進,正式黑夫和他的手下們。

    此時距離黑夫替陳平做媒,已經過去約月餘。這一個月間,戶牖鄉平靜無事,除了加強巡視以防大梁城裡出來的難民亂竄外,別無他事,本地一切如故。

    魏國滅亡與否,似乎與這座鄉邑一點關係沒有。

    到了六月初,隨著正式的秦吏調任陽武,黑夫他們撤離的時間也越來越近,離家大半年的安陸、鄢縣戍卒們,早就迫不及待。

    經過半個月的準備,黑夫將本地防務移交給新的游徼和陳平的預想一樣,的確是一位當地鄉豪。然後,他便帶著歸心似箭的眾人,離開了駐守數月的營寨。

    雖然在黑夫的管制下,秦卒在本地幾乎做到了「秋毫無犯」,但當地人對他並無多少謝意。根本沒有影視劇裡清官調走,百姓扶老攜幼來挽留送別的情形,來送他們的,也就是張負父子,以及陳平等寥寥幾人。

    「游徼為本鄉所做的事,老朽會替鄉人記住。至於游徼保全張氏的大恩,老夫也會讓子孫牢記於心,絕不敢忘懷。」

    張負讓人備好肉、酒,敬黑夫,也讓張仲等兒孫一一敬了黑夫手下的什長、伍長,這使得口直心快的東門豹嘀咕道:「還是這西張的老張翁有點人情味,比那東張老朽強多了。」

    輪到陳平向黑夫敬酒時,黑夫嗟嘆道:

    「看來,我是沒機會見到陳生迎娶張氏淑女了,那二兩黃金,便是我提前留下的賀禮。」

    陳平拱手道:「游徼不但提攜我,還贈了我許多金錢,陳平真是無以為報。」

    或許是因為這「無以為報」的心情,黑夫他們已經走到鄉邑十多里外,陳平依然騎著從張家借來的馬,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戶牖鄉的邊界。

    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外黃縣地界了,如今戰爭雖已結束,但路上單獨行走還是不太安全,黑夫便勸陳平止步。

    「陳生,到此為此吧。」

    「我之所以送到這,是有一句話,一直想問游徼。」

    陳平下馬,對著黑夫長拜,抬起頭,提出了藏在心裡數月的疑惑。

    「那天酒酣時,游徼說自此以後,當視陳平為友。那陳平敢問游徼,先前你我素昧相識,為何要刻意助我洗刷冤屈?」

    「我已問過伯嫂,游徼派人去仔細查實過,得知此事真偽後才找到了我。之後又援引我入秦營做文書,贈我糧食,分我賞金,待之如心腹,平何德何能,能讓游徼如此費心?」

    陳平是個功利的人,一直不相信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事情,黑夫對他的關注、提攜,已經超過了常理。

    他一開始還擔心黑夫用心不良,甚至是個龍陽之徒,可後來才發現這是誤會。

    這反而讓陳平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知原因,他心裡始終無法安定。

    黑夫沉吟片刻,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敷衍,笑道:「或許是因為,我第一眼看到陳生,便覺得你有異於常人吧?」

    「我一里閭窮士,何異之有?」

    黑夫指了指自己:「說來你或許不信,見到你後,我心裡忽然閃過一句話。」

    陳平追問:「什麼話?」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言罷,黑夫哈哈大笑起來,朝陳平拱手後,也不久留,打馬而去,只是遠遠留下了一句話。

    「人生相遇,自是有時。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陳平,你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馬蹄捲著塵土迅速遠去,只留下呆若木雞的陳平站在原地,滿臉驚駭更勝先前。

    「宰天下!他,是如何知道我心中之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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