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411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4 23:26
秦吏 第170章 橘與枳

    九月下旬,當陽城南郡秦兵的家書被裝上了輜車,緩緩南下的同時,百餘里之外的淮陽(陳郢),昌平君熊啟也收到了一封來自南方的信……

    打開素色的帛書,細膩修長的楚式鳥蟲體便映入眼簾,但只掃了兩遍,熊啟就將其揉成了一團!攢在手心裡,再也不想打開。

    毫無疑問,他雖生於咸陽長於秦川,但這楚國的鳥蟲篆體,卻是他孩童之時,最初學會的文字……

    熊啟的父親是楚考烈王,楚頃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國向秦國求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為人質,被送到了咸陽,這一呆就是十年。期間,楚考烈王還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啟。

    身上流著楚國王室血脈的熊啟,就這樣在咸陽城裡成長起來,他從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學語說的是秦腔,與一般的秦國公孫沒什麼區別。唯獨夜深人靜之時,他父親才會親自教他一些楚國文字,囑咐他勿忘故國。

    熊啟還記得,當時年幼無知的自己傻乎乎地問父親:「秦國不就是我的故國麼?」

    父親狠狠地用荊條打了他,讓他知道了何為荊,何為楚!

    荊楚,在熊啟的最初記憶裡,就是疼痛的代名詞,直到現在,每提到這個詞,他都會感到一陣來自靈魂的陣痛。

    毫無疑問,這封信,是從楚國敵境送來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啟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陳塔,熊啟如今是秦國新建立的「陳郡」郡守,但他屬下雖眾,卻只有陳塔等數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託付的死士。

    陳塔道:「是個衣衫襤褸的老翁,只遞了這塊帛書,說是君侯的家書,務必送達……」

    「家書?」熊啟神色越發凝重。

    他走到宮闕的閣樓處,捏著手裡的帛書,看著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陳郢曾經是楚國東遷後的都城,這裡便是昔日的楚國宮室,按理說,他也有機會在這裡長大,但命運在熊啟八歲那年,卻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頃襄王病重,而秦國卻留其太子不欲放歸。熊啟的父親與黃歇合謀,隻身亡歸,回到楚國做了楚王,而熊啟母子則被留在了秦國,成了身份尷尬的羈留之人。

    從那以後,熊啟就被母親勒令,不得再學楚國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國君府拜見華陽夫人時,他才有機會穿上飄渺寬大的楚服,吃到來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當時穿著楚服出入安國君府的,還有一個叫「異人」的秦國王孫,他是安國君一個不受待見的兒子,後來被過繼給華陽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華陽夫人的兒子……

    真正的楚國之子熊啟,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叫呂不韋的商人導演這一切,正是從這個人身上,他知道了什麼叫權謀政術。

    那一年,是秦圍邯鄲之年,他才14歲。

    這之後又過了十年,秦國王位更迭,終於輪到了子楚為王,但他的命不長,繼位沒幾年就死了。子楚的兒子,那個在子楚從趙國逃歸後,一度羈留邯鄲數載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啟24歲,秦王政13歲,得叫他一聲表叔。

    因為秦王政年幼,華陽太后作為祖母,開始與夏太后,趙太后三後聽政。一時間,自從宣太后死後,在秦國蟄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來了春天。而熊啟作為楚系外戚裡的新生代中堅,也在秦國朝堂被委以重任,隨著秦王漸漸長大,熊啟成了他最信得過的親戚叔父,也是秦王親政最有力的推動者。

    秦楚兩國相互為敵不假,楚懷王死於秦後,更結下了血海深仇,但兩國公室,卻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親,其中關係之混亂複雜,早就不是一句「敵我」能分清的。

    時間又過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嫪毐發兵擊蘄年宮的動亂中,熊啟臨危受命,率眾擊潰了嫪毐同黨,平定叛亂。這次出色的立功,讓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號,那一年,他33歲。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從楚國傳來,熊啟的父親,楚考烈王也與世長辭,熊啟得到秦王政的允許後,代表秦國前來弔喪。

    在楚國的新都城壽春,他見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父王靈柩,還有三個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猶,熊負芻。

    熊悍和熊猶同母所生,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著熊啟,生怕他是受秦國指派,回來搶奪王位的,畢竟他是四兄弟裡的長兄。

    熊負芻卻滿臉堆笑,一見面就兄長、兄長地叫個不停,當時熊啟還以為他是個孝悌之人,直到幾年前,負芻弒殺熊猶,自立為王的消息傳來,熊啟才感慨自己的識人不明。

    沒錯,當今的楚王負芻,這就是熊啟在楚國最後的」家人「了,所以這份家書,當是楚王派人送來的!

    「秦國大軍臨門之際,終於想起我這個長兄了?還在帛書裡寫了那些話,這是何意?」

    「除了帛書外,還有送來了此物。」陳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啟思索完後,才將那小籃水果擺到了他面前。

    熊啟一看,這是一整籃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時節,這可是楚國的特產啊。

    但當熊啟剝開其中一個後,卻沒有看到黃橙橙的橘瓣,也沒能聞到濃郁的酸甜氣息。

    在厚厚的橘皮下,只有硬邦邦的枳實。

    熊啟臉龐抽搐了幾下,再度打開了被他揉成一團的潔白帛書。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頌》,這是他們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曾讓熊啟一字不漏地背誦過。

    「可惜汝等孺子小輩生的太晚,未能見屈子之風騷。」熊啟依然記得父親的嗟嘆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別賣力,甚至不用看著帛書,就能頌出上面的句子。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一段吟誦過後,熊啟搖頭嘆息。

    「吾弟負芻啊,你是個聰明人,這是在質問我,熊啟到底是受命不遷,生於南國,不更壹志的楚橘呢?還是遷移到北方後,內實全變的秦枳?」

    熊啟沒有給出答案,他只是嘆了一聲「我非伯夷,何必以我為像」,而後便親手將帛書投入火盆裡燒了個乾淨,又讓陳塔將那一籃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則面無表情地在侍女們的擺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國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帶有「荊楚「色彩的珮飾、高冠,改成中規中矩的秦式風格,以此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而後出門乘上安車,離開了行宮,往陳郢城外的秦軍大營駛去……

    今日,是秦軍主將李信,副將蒙恬率大軍到達的日子,作為陳郡郡守,同時也是這場秦滅楚之戰負責後勤的主官,熊啟必須去迎接他們,三人一同商議滅楚之策。

    李信、蒙恬沒有因為熊啟是楚王的兄長就避諱他,自從上次成功勸降陳郢後,熊啟便成功地讓秦王政打消了懷疑,認為他已經在秦楚之間做出了選擇。

    熊啟在晃動的車上閉目養神,但他那寬大的袖子中,卻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黃雜糅的果兒,靜靜攢在手心。

    這是橘?還是枳?

    剝開果皮一探究竟前,無人知曉……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29
秦吏 第171章 破楚策


    「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卻被外放,成了區區一郡守,反要為吾等晚輩籌糧運秣,蒙將軍,你說,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營後,站在大營轅門之下,李信忽然對身邊的副手,裨將蒙恬如此感慨。

    蒙恬年紀比李信略小幾歲,戴鶡冠,冠上有帶系結頷下,帶尾飄於胸前,頷上留了兩撇鬍須,聞李信此言,只是笑了笑道:

    「這倒不一定是貶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駕東巡,平新鄭之亂,降淮陽大城,居功至偉。大王欲一戰滅楚,讓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駐鎮也無可厚非,只要打好這一仗,立下滅國之功,昌平君未嘗沒有機會重返朝堂,再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們這次與昌平君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勝則同賞,敗則同罰,還望李信勿要過多猜疑。

    「也對。」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與昌平君是舊交,便點了點頭:「你我畢竟年輕,還需要有長者居中坐鎮。」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為這場戰爭,從秦王任將開始,就透露著一些不尋常。

    且不說有滅國之功的王翦、王賁父子突然被雪藏,就連昔日跟隨王翦破國的宿將如辛勝、楊端和、羌瘣等,大王竟無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因為王翦堅持必須六十萬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戰爭要拖到明年,這讓急性子的秦王頗為不喜。於是他索性讓宿將們各自鎮守原地,轉而大膽啟用了一大批出身郎衛的青壯將領,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負責伐楚之事。

    「大王這是有意讓王老將軍及其舊部引退,開始讓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這點,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也經歷了數年軍旅。李信更是屢獲大功,論功勛,論資歷,都已經有了獨當一面的資本。蒙恬則是秦國名將蒙驁之孫,家傳兵學,是繼李信之後,秦王最欣賞的少壯派將軍。

    二人都知道這場出征,對於秦國,對於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輩王翦的戰功赫赫擺在面前,帶給他巨大壓力的同時,還有幾分躍躍欲試。

    回到大帳後,李信令屬下將膏油燈統統點亮,他與蒙恬要連夜商議接下來的軍務。

    案几上的地圖有兩張,一張是「駐軍圖」,是用紅、黑、田青三種顏色繪成的守備地圖。其範圍相當於秦國的碭郡,以及新設的陳郡淮陽、上蔡地區。上面用黑底套紅勾框,著重表示李信麾下幾支軍隊的駐地及其指揮中心,還有後方的糧倉及運糧路線。

    李信眼睛在地圖上掃視,找到了敖倉的位置。

    兵法雲,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作為打過不少仗的將軍,李信當然明白,要想打贏這場滅國之戰,首要的一點是保證二十萬人的糧食供應。

    「滎陽敖倉,便是此番伐楚的輸糧起點。」

    敖倉是六七月間,在滎陽新修的大糧倉,可積糧數十萬石,那裡瀕臨大河,又是鴻溝的起點,所以交通方便,不論是來自關中的粟麥,還是來自河內、河東、三川的糧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倉,再沿著鴻溝,運送到淮陽來……

    所以李信才會選擇淮陽作為大軍征楚的大本營,這裡是鴻溝糧食運輸的終點。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萬,其中十萬是負責運糧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發。另外十萬才是作戰部隊,這麼多人,當然不可能一窩蜂擠在淮陽,李信還分配了幾支偏師,駐紮在上蔡、陽城、睢陽等地,所以在淮陽的作戰部隊,僅有五萬。

    「這五萬大軍的糧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調度,上蔡三萬、陽城五千,糧秣由潁川郡襄城縣輸送,睢陽一萬五千人,糧秣由陳留輸送。」

    方才李信、蒙恬與昌平君討論的,便是輸糧的問題。這樣一來,三軍的後方補給線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極大增加效率,減輕損耗。

    在確保糧食補給後,大軍才能進一步考慮如何前進。

    李信讓人將第二張「地形圖」也掛起來,此圖的主區為秦楚邊界的淮北地區,上南下北,方位與後世相反。圖上用粗細均勻的曲線,繪有淮北地區河流30多條,芒碭山等山脈採用閉合曲線內加暈線表示,脈絡分明,道路繪成細線,各處縣、鄉城郭則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幾乎無險可守,但亦不可孤軍深入,因為楚軍集中在幾處城郭,可阻斷我軍補給。」

    蒙恬也點了點地圖:「據探子回報,項縣、平輿、城父,這三城,便是楚軍的第一道防線。」

    這三城與秦軍的三軍鄰近,雙方已經對峙月餘了。

    蒙恬的手指向後移動:「新蔡、鉅陽,這則是楚軍的第二道防線。」

    不比先前的三處邊境縣邑,這兩座都是大城,一旦兩城不守,楚國的都城壽春與秦軍之間,就只剩下一條淮河了。

    「第一場硬仗,必然是在項縣。」

    蒙恬盯著鴻溝的終點,只要奪取項縣,秦軍就能控制整條鴻溝,將補給線延長數百里。

    「吾等如此認為,項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嘗不是如此認為?」

    李信卻笑了笑,據探子回報,項縣已經懸掛上了楚國司馬項燕的旗號,楚軍亦在此雲集,因為項燕也清楚,秦軍主力必就食於淮陽,項縣首當其衝,一旦項縣不保,秦軍就能順著潁水威脅鉅陽,若是如此,楚國就將陷入被動。

    「淮陽大軍,留五千守城,其餘盡數南下,威逼項縣。再令陽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發頓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陽,合圍項縣之勢。」

    蒙恬面露疑惑:「項縣楚軍也有三五萬,與我軍相當,恐怕不好攻取,將軍是要強攻?」

    李信卻搖頭道:「誰說我要坐鎮淮陽,率軍攻項?此事,當由蒙恬將軍來做。」

    蒙恬恍然:「那將軍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離開了淮陽和項縣這條難以突破的界線,到了上蔡處。

    兵者,以正合,以奇勝。

    「我的帥旗在淮陽大軍中,但數日後,我便會帶著車騎,打著蒙將軍的旗號,出現在上蔡!此乃機密,敢洩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先虛張聲勢,讓楚軍以為我軍要攻取項城,於是調集大軍守備。然而,我卻以偏師出上蔡,先破平輿,再截潁水,斷楚軍退路!」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條條防線地去突破,那是笨辦法。他是要故意讓楚軍集中起來,而後伺機與楚軍主力決戰,只要殲滅項燕所屬帥的楚軍大部,淮北何愁不得?楚國何愁不滅?

    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陽西南百餘里外的陽城,隨著眾士卒的家書被送走,他們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頻頻讓庖廚加餐勞軍,南郡兵們開始放下擔憂,士氣有所恢復。

    得了個「家書百將」新綽號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謝外,也更得李由重視。

    時間進入九月下旬後,黑夫明顯感覺到,戰爭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首先是軍中的騎兵常備調出去,進入楚境刺探敵情的同時,也追殺那些同樣來查探秦軍虛實的楚國斥候,騎兵斥候之間的戰鬥已經頻頻打響。

    而陽城作為淮陽通往上蔡的必經之路,近些天來兵卒調動也十分頻繁,甚至還有打著蒙恬將軍旗號的車騎大軍路過,陽城郊外的道路一時間塵土飛揚,遠遠看著那些來自北方的秦軍精銳車騎,均士氣高昂,兵容盛大,作為雜牌軍,南郡兵都有些自慚形穢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務,加緊對陽城周邊的巡視,因為每逢大軍調動,就是敵國間諜活動最頻繁的時刻。

    這一天,在騎馬帶著一個屯的人繞陽城巡視時,黑夫便發現,路旁有三個形跡可疑的人,正對著陽城城頭指指點點……

    黑夫立刻打馬過去,帶兵將這三人圍了,卻見是一個身穿短衣的濃須中年人,還有兩個手持尺、矩的年輕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著陽城,激動地討論著什麼。

    「汝等何人?來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圍了,也不慌亂,他取出了懷中的東西,遞給黑夫,用一口關中秦腔說道:「吾等隨大軍前往上蔡,途徑此地,此乃通行符節。」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傳,居然是裨將蒙恬親自署名蓋印的通行符傳,允許三人沿途城邑隨意走動,只要不出入軍營,任何地方隨他們走動。

    這是極高的待遇了,但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並非將吏,莫非是將軍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將這個級別,便可以帶一些幕僚門客,隨軍參讚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細一瞧符傳上對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著黑夫拱手,自我介紹道:「秦墨!」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0
秦吏 第173章 人之賢與不肖

    鏤空雕花的漂亮木門被東門豹一腳踹開,發出了噼啪巨響,黑夫緊隨其後,他皺著眉在裝飾奢華的房內掃了一眼,看見樑上懸著白凌,隨著風來回晃蕩,可上面卻空無一人。

    「跑了?」東門豹氣喘吁吁,握著短戟左顧右盼,有些不甘。

    「噓。」黑夫朝他比了個噤聲的姿勢,凝神細聽,便能聽到有緊張的呼吸聲從床榻的位置傳來。

    黑夫瞭然,朝身後的季嬰、共敖點了點頭,二人立刻入內,蹲下身子,果然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他們要抓的人。

    看著床底下蜷縮成一團的楚國官吏,黑夫對他露出了笑:「自己爬出來,還是先吃我一劍?」

    「我出來,我出來。」

    官員瑟瑟發抖地鑽出床榻,他身材矮胖,臉上一對八字鬍,原本的高冠早就不知掉在哪了,髮髻上沾了蜘蛛網,顯得有些狼狽。此人出來後一陣噴嚏,想必在床底下吃了不少灰土。

    「是頓縣縣尹麼?」黑夫問道。

    「我不是……我是庖廚……」

    那胖官吏抬起頭正要否認,卻發現面前的秦吏問的不是他,而是兩個府中的女婢。

    女婢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

    於是,片刻之後,頓縣縣尹就被幾個秦國壯漢架著,往縣尹府邸的正堂走去。

    「汝等要帶我去何處?」縣尹有些慌亂,卻又不敢掙扎。

    「都尉有請。」

    黑夫扶著劍在前走著,此時此刻,縣尹府早就被秦軍佔領了,到處都是短兵親衛,這裡將變成都尉李由在頓縣的臨時指揮所。

    他們十月初一離開了陽城,沿著潁水一路向東南行,很快就擊潰了楚國佈置在邊境的百餘崗哨,攻入頓縣境內。

    十月三日抵達頓縣,次日傍晚就攻破了此城,可謂迅捷,但考慮到頓縣只是一個小縣邑,城高不過兩丈,兵卒不過三四百,也就不必奇怪了。

    「難道楚軍直接放棄了此城?前些天還在潁水附近和秦軍騎兵數次交鋒的楚國車騎探哨呢?為何也不見蹤影。」

    黑夫心裡卻有些不安,越是沒有遭到抵抗,他越覺得有詐,他知道這場戰爭會失敗,卻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敗的,只能日日夜夜都小心翼翼。

    只希望,失敗不是從他們這支部隊開始的。

    如此想著,縣尹府的正堂已經到了,黑夫讓屬下跟著自己,將養尊處優慣了的頓縣縣尹,扔到了堂下,還在他腿上踢了一腳,使其跪在都尉李由面前。

    「都尉,頓縣縣尹帶到,他並未自縊,而是躲到了床榻底下。」

    堂上的短兵親衛聞言,都露出了輕蔑的笑。

    李由正在翻看在府邸中搜出來的一些竹卷,上面記載了楚軍在本地駐防的記錄,所以也未抬頭瞧這階下之囚,直接問道:」頓縣縣尹,你可知罪?」

    頓尹用顫抖的聲音道:「外臣本可棄城而走,卻在將軍大兵壓境時留在此處,是因為守土有責,於楚無罪,於秦或有罪……」

    前半句還算不卑不亢,但後半句立刻就原形畢露:「但外臣願為將軍治民,安定民心,將功贖罪!」

    「這麼說,你願降?」

    李由看向了頓尹,才發現他也在定定地看著自己,兩眼瞪大。

    瞧見李由抬起臉,端詳片刻後,頓尹不由面露喜色,起身道:「賢侄,原來是你啊!」

    他這一妄動,黑夫和兩名手下立刻上前,將頓尹按回地上,將劍架到了他脖子上!

    「誤會,誤會!我真是都尉故人!」頓尹匆忙解釋。

    李由上下打量頓尹,卻不記得這是誰人,便道:「你是何人?」

    「我名為蔡承,早年在上蔡為郡吏,做過李斯……不,是李公的上吏,與之相善……」

    李由搖了搖頭,依然沒印象,雖然他們家的確是楚國上蔡人,但從他記事開始,父親李斯便去蘭陵拜會荀子,做其弟子了。

    數年後李斯學成歸來,也只是停留了數日,帶著他們兄弟幾人打獵玩耍了幾天,而後便拋下一句「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於是西去秦國,尋覓機遇。

    李家也是從那時候起,才從一個普通的寒士之家,走上飛黃騰達之路的。

    蔡承急了,連忙道:「二十年前,李公離開上蔡之前,曾帶著都尉與中子,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獵狡兔。當時我也正騎馬遊獵歸來,還與李公在東門處攀談了幾句,當時我問了都尉年歲,可學識字。」

    眼看李由似乎想起什麼來了,他又指著自己的手道:「當時我還提著一隻野稚,送給李公,李公讓都尉接過,都尉也不記得了?那之後數年,李公接都尉兄弟去秦國時,我還去了趟都尉家中,這才記得都尉容貌。」

    「似有此事,原來真是家父故人。」

    李由笑了笑,也沒有多高興,只是揮了揮手,讓黑夫等人放開蔡承,給他一個墊子,再端一碗水上來給蔡承飲用。

    蔡承大概是在床底下躲太久,接過水就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而後抹了抹嘴,眼看當年被他瞧不起的辭職小吏之子,現如今卻成了堂堂秦國都尉,高高在上,而自己,卻成了階下囚,生死均決於一念之間,不由感慨萬千。

    「那還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李公年少,剛在郡中任職為小吏,有事無事總喜歡觀鼠。吾等問他為何對老鼠如此感興趣,他便說,看到吏舍廁中之鼠在吃穢物,每逢有人或犬走來時,就驚恐逃跑,而吾等供職的糧倉裡,倉中碩鼠吃的是屯積粟米,常年住在大屋之下,更不用擔心人或狗驚擾。」

    「當時李公便對吾等慨然嘆息說,一個人的賢與不肖,譬如鼠矣,是由自己所處之地決定的。」

    「於是沒過幾天,李公便辭去了小吏之職,前往蘭陵拜荀子為師,說要學什麼帝王之術,當時還有不少同僚笑話他,可現如今……」

    蔡承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模樣,又瞧了瞧威風凜凜,佔據了自己府邸的李由,搖頭道:「吾等果然是廁中鼠,而李公,已然是倉中鼠……」

    說完以後他才覺得這話不對,連忙改口道:「不對,李公及都尉兄弟,皆是鳳鳥、鴻鵠!」

    這倒是李由第一次聽說父親還有這等往事,頓時變得和藹起來,與那蔡承用家鄉話聊了幾句。

    李斯剛到秦國那幾年,只是呂不韋舍人,做了秦國長史,地位不高,呂不韋倒台、鄭國為諜事發後,秦王大逐客,李斯作為旅居的外國人,差點也被轟走,靠著一篇《諫逐客書》才得到秦王器重,從此扶搖直上,一路做到了廷尉。

    直到那時候,他才將李由兄弟幾人接到秦國去,那一年李由都已經是十多歲的少年了,全家離開上蔡時,他依舊穿著一身布衣,風塵僕僕。當時可萬萬沒想到,十多年後,自己竟能尚秦王公主,還帶著大軍打回家鄉來了……

    「待此戰結束,我必回上蔡祭祖。」

    李由一邊聽著蔡承的恭維,一邊想著打完仗以後的事,或許是攻克頓縣太過順利,給了他一種戰爭恐怕會很快結束的錯覺。

    「真是個勵志故事啊。」黑夫在一旁聽著李由和蔡承的對話,只覺得李斯的經歷,簡直是這時代一切有志青年的榜樣,只可惜那種充滿機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不過,這廁中鼠和倉中鼠的比喻,也只能適用在楚國,若放在秦國,倉吏瞧見一隻老鼠,便緊張得要死,非得將其抓住殺死,再把老鼠洞堵了,因為秦律規定,若是倉庫裡有超過三個老鼠洞,倉嗇夫就要受罰,所以在秦國,倉中鼠的日子,怕是比廁中鼠還不如。

    敘舊完畢後,李由終於進入了正題,開始詢問蔡承關於楚軍的動向。

    「聽說都撤往項城了。」

    蔡承這會已經知無不言,抱怨道:「據說,上柱國就在項城,我本欲前往,卻又怕上柱國怪我棄城之罪。」

    他口中的「上柱國」,就是項燕,乃是楚國最高軍事長官,官職僅次於令尹。

    黑夫旁聽著這緊要軍情,暗暗頷首,看來他沒有猜錯,楚軍之所以放棄了頓縣等邊邑,恐怕就是不想因為分兵守地,被秦軍各個擊破,而是打算集中到一起,這樣秦軍遠途作戰,在兵力上便佔不到什麼便宜。

    「你可知項城有多少楚兵?」李由再問。

    蔡承想了想,伸出兩隻手,說道:「我也是聽前去送糧的軍吏說的,他們說,上柱國在項城,集中了十萬大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0
秦吏 第175章 偷樑換柱

    既然以南郡兵誘敵的策略失敗,秦軍也不再遮遮掩掩,跟在後方的一萬秦兵立刻跟上,一半逼近項城,另一半則在潁水南岸擴建營壘。

    而潁水北岸,秦軍主力也露出了真容,數不清的旗幟煙塵朝岸邊彙集而來,鴻溝方向又有數十艘木船駛來,開始加快修建浮橋。

    南郡兵這次也不必再演戲,全副武裝鎮守著河岸和項城之間的位置,提防楚軍出城。

    黑夫展目向北眺望,但見潁水北岸車騎旌旗,矛戟如林,行軍隊伍足有數里之長,煙塵瀰漫,軍容甚盛,合在一起,怕是有三萬多人,分別由五六個校尉統帥,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則是李信那顯眼的帥旗。

    浮橋狹窄,以舟為梁,上搭木板,三萬秦軍光渡河就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時分才渡完,北岸留了一個都尉鎮守,其餘全部集中到了南岸營地來。

    不過就黑夫所見,卻發現這些秦軍多是步卒,車騎只有很少一部分。

    李由本欲在浮橋處迎接李信,然而卻被傳令兵告知,李將軍有令,眾都尉入夜後再到大帳相會,李由只好等大軍安頓好了,才讓幾個短兵跟著他,往大帳而去。

    黑夫也在其中,做短兵的一個好處,便是可以跟著都尉到處走動,不用像以前一樣,只要沒有作戰任務,就得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營帳內。

    當然,前提是都尉欣賞且喜歡帶著你。

    他們穿行在比前天擴大了數倍的營壘中,卻見尖頂的氈帳綿延直至遠方,此時正是造飯的時候,炊煙如纖細的手指,自幾百座營火中升起。風塵僕僕的秦卒坐在帳篷外磨利武器,旗竿深深插進泥濘的地面,熟悉的玄黑旗幟飄揚風中,與夜色融為一體。

    大帳很快就到了,這座主將大帳大得像房屋一樣,高達三丈的高牙大纛(dào)樹立在帳外,龍旗羽葆,三軍皆受調度。

    主帥大帳乃是要地,四處都是戒備森嚴的兵卒,作為主帥,短兵親衛多達四千!黑夫他們這些短兵是沒資格進去的,遠在轅門處就被攔下,只能目送李由走入帳內。

    轅門之外,有專門讓短兵親衛休憩的營帳,黑夫帶著幾個手下鑽進去時,發現裡面已經坐滿了人。

    這些人應該都是護送各自都尉過來的短兵親衛,黑夫帶著季嬰、共敖等人走到還空著的位置上坐下,自有人給他送來熱湯。

    坐在一旁的一個絡腮鬍百將朝黑夫打招呼道:「敢問這位大夫,汝等來自何處?」

    黑夫朝他拱手:「在下黑夫,從南郡來,李都尉麾下短兵。」

    「在下周華,來自三川,蘇都尉麾下短兵。」

    那人自我道明了籍貫,同時指著旁邊的幾波人介紹起來了,原來,他們都是短兵百將,分別從屬於來自河東、南陽、上黨、河內兵團的都尉。

    秦軍的野戰部隊是按照籍貫來編制的,這次伐楚,河東、三川、南陽三個郡各出兩個曲,萬餘人的部隊。像南郡、上黨、河內就只有一個曲,五六千人。

    眾人都是短兵百將,地位相仿,職責相同,算是一個圈子的人,所以也聊得起來,不過說來說去,議論的多半是接下來要怎麼打仗。

    來自三川的周華問道:「黑夫百將,先前不是說好了要讓南郡兵誘敵麼?為何沒成?」

    眾人都看了過來,黑夫便解釋道:「敵將狡猾,李都尉幾次誘敵都未成功,本來搭建浮橋時,楚軍已經派車騎出城,誰料卻是來試探吾等的,到了近前就折返而歸,未能截獲。」

    「真是可惜。」眾人遺憾地嗟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若是能將楚人引出來殲滅一部分,後面的仗就好打了。

    「我看接下來,肯定是要與楚軍在這項城決一死戰了!」

    「然也,我聽都尉安排說,要讓工匠修建攻城器具,想來再過幾日便要蟻附攻城。」

    因為不用親自去填溝壑,眾人的表情都比較輕鬆,但又忍不住各自出言獻策起來,雖然他們的進言也沒上吏聽得到。

    黑夫聽著聽著,忽然忍俊不禁,差點笑了出來,因為這場景,讓他有一種前世的既視感。

    領導在裡面開大會,一群送領導來的司機則在外面喝茶亂侃……

    不過聽著聽著,他又發覺有些不對,感覺這營帳內似乎少了些什麼。

    沒錯,大家都來自山東郡縣,卻少了那股熟悉的關中腔。

    黑夫便問道:「周百將,怎麼沒見到來自內史、上郡、北地、隴西的袍澤?」

    這幾處都是廣義的「關中」,兵卒最為精銳,秦法已推行百餘年,每一代都是百戰之師,上郡、北地、隴西更有的彪悍車騎,機動性很強。這才是真正的主力,可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夫他們這些來自山東郡縣的「雜牌軍」。

    周華一愣:「這幾處的都尉,都隨蒙恬將軍去上蔡了……」

    「去上蔡了?」

    黑夫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難道前些天在陽城時,絡繹不絕路過的那支軍隊,便是這批人?

    「山東諸郡的都尉率領步卒,在此與項城楚軍對峙,兵力不過五萬,城內的楚軍起碼三萬。這座城池,短時間內是打不下來的,此時此刻,三萬車騎精銳卻不翼而飛,難道說,這所謂的強攻項城,也是個幌子不成?」

    ……

    黑夫和短兵百將們在外面漫無邊際地猜測接下來的戰局,李信大帳之內,李由卻已經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坐在主將帥位上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蒙將軍。」

    李由收起了驚駭的心情,拱手問道:「怎麼是蒙將軍在此?李將軍他……」

    「不急,且先坐下。」

    蒙恬讓李由就坐,雖然蒙氏與李斯談不上多和睦,但蒙恬與李由都出身郎官,這次伐楚之役事關重大,秦王之所以不用宿將老將,而讓他們來做李信的副手,就是希望昔日身為秦王親信的郎官們,能在這一仗裡精誠合作,打一場漂亮仗,一戰滅楚!

    所以蒙恬也要放下隔閡,與他們同舟共濟。

    李由坐下後,蒙恬掃視帳內,如此一來,交由自己統帥的八名都尉,都來齊了,他們都齊刷刷地看向蒙恬,希望他能給出一個解釋。

    蒙恬笑了笑,展示了李信留給自己節制大軍的虎符,而後道:」李將軍令我虛舉大纛,在此與楚軍主力對峙,他則親帥三萬關中精銳,帶著車騎前往上蔡了,當然,李信將軍那邊,打的也是裨將旗號……」

    他說完後板下臉來:「此乃機密,有敢洩者斬!」

    眾都尉齊齊應諾,當年長平之戰,也是暗中換將,以武安君易王齕,將趙人蒙在鼓裡。

    蒙恬這麼一說,他們便都明白了,難怪這些天,「李信」深居簡出,對外都只讓親信代為傳令,原來他和蒙恬玩了一出偷樑換柱啊。

    李由略一思索後,猜出了李信、蒙恬這麼費盡周折的動機,立刻問道:「蒙將軍,如此說來,吾等並非真攻項城?」

    蒙恬頷首:「正是要讓荊人以為,我軍主力盡在此地,意在攻城。楚王生怕項城失守,會讓我軍順著潁水直下,威脅鉅陽、壽春,必調撥大軍來馳援。可卻不知,在左右兩側的上蔡、睢陽,已有兩柄鋒刃插入楚境。尤其是上蔡處,更是李將軍親帥的車騎精兵!」

    所以說,秦軍真正的主攻方向,並非項城、潁水一線。

    眾人議論紛紛之時,外面又有一傳令兵入內,將一份密封的信牘交給了蒙恬。

    蒙恬立刻毀去封緘,展開來信在燈下觀看,頓時面露笑意。

    他轉過身,對帳內眾都尉宣佈了最新的軍情。

    「方才我說的話有錯。」

    「李將軍如今已不在上蔡!」蒙恬宣佈道:「我軍,剛剛攻下平輿!」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0
秦吏 第176章 冒險


    蒙恬還是說錯了,當他接到消息時,李信已不在平輿,他帶著三萬關中精銳,緩緩離開了平輿,向東行去。

    平輿城頭,被李信留下來鎮守此地的都尉看著大軍遠行,憂心忡忡。

    在這名都尉看來,李信能在一天時間內就攻破平輿,打的是一個出其不意。

    楚人的視線都放在鴻溝、潁水一線,放在被圍攻的項城上,他們以為上蔡的秦軍只是蒙恬率領的偏師,豈不知,在蒙恬偏將旗號下,卻是秦軍主帥李信。

    李信將來自內史、上郡、北地、隴西的五都尉統統集中在自己麾下,加上有秦墨和眾工匠打造的攻城器械,不過兩日,僅有兩千守軍的平輿便宣佈告破。

    「此地北望宋、鄭,南通淮、沔,倚荊楚之雄,走陳、許之道,田野平舒,乃襟要之處。」

    「可只要突破平輿,淮北便無險可守,這潁、汝之間,已是吾等馳騁無阻的疆場!」

    在平輿城頭眺望遠方後,李信扔下了這樣一句話,便讓這名都尉留守此地,他自己則再度勵士出發,兵鋒直指楚國腹地!

    在此之前,奉命留守平輿的都尉也曾面露憂慮,暗暗勸阻李信道:

    「將軍破平輿實乃勇銳,也因為此城離上蔡不遠,瞬息便至,讓敵軍猝不及防。但再往前,便是楚國內裡腹地,將軍攜帶三萬大軍,卻無糧食後援,豈不是孤軍深入?莫不如北上與蒙將軍匯合,共同圍攻項城,待項城攻下,再徐徐南下不遲……」

    李信卻不以為然,他說道:「當年武安君伐楚,亦是引數萬之眾,深入號稱持戟百萬的五千里楚地。一路攻破城邑,折斷橋樑,焚燬木船,斷絕後路以使士卒專心作戰,我今日當效仿之。」

    「至於糧秣?淮北素來富庶,楚人只來得及清空了邊境糧倉,可內裡的各鄉邑,積糧必定不少,只要大軍每人攜帶十天糧食,一路上掠於郊野,便可足軍食!」

    他過去多在北方與燕、趙作戰,出太原、雲中,馳騁在華北平原,追敵於莽莽荒原,常憑藉車騎立功,這次來到楚地,他的戰爭思維,仍然停留在北方。

    在李信看來,這潁汝之間一馬平川,秦軍的優勢利於野戰,在於平原上可以充分發揮的車騎,來自咸陽的戎車三百乘,上郡、北地、隴西三千精騎盡在手中,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是無敵的。

    擁有這樣的優勢,他應該橫行楚境,一路尋找支援項城的楚軍,並加以殲滅,而不是去城下空耗,讓馬兒養膘,讓兵卒甲冑生蝨。

    和老成穩重的王翦不同,李信是個敢於冒險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將冒險變成奇蹟!

    就讓項燕在項城與打著李信旗號的蒙恬對峙著吧,在他困守死地的時候,打著蒙恬旗號的李信,已經要將楚國淮北之地擊穿了!

    秦王政二十三年,正月(十月)初十,李信率軍離開平輿。

    十月十三日清晨,經過數日行軍,李信前鋒已抵達平輿東面兩百里外的寢丘……

    彷彿昊天也在暗助秦軍,是日,一場大霧瀰漫了整個寢丘。

    ……

    寢丘只是個小邑,牆高不過丈餘,當年楚昭王曾封孫叔敖子於此,迄今為止,依然還有孫叔敖的後代,在這裡做小封君。

    此地雖然城池不高,人口不多,卻是從新蔡北上項城的必經之路,一支從新蔡出發的萬餘楚軍正途徑此地,駐紮在邑外,讓寢公孫奉供給營地和食物。

    因為李信破平輿並向東進發的速度太快,這支幾天前就從新蔡北上的部隊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西邊,藉著濃濃的冬日晨霧,一支秦軍車騎已經慢慢逼近……

    「嗚嗚嗚嗚嗚!」

    寢公孫奉,作為孫叔敖的不知多少代玄孫,他們家族已經在這裡繁衍了三百多年。直到這個清晨,本以為能夠與楚同休的封君生活,卻被外面震耳欲聾的號角金鼓聲驚醒了!

    孫奉匆匆掀開被縟,扔下嬌妻,從榻上爬起來,他跑出門外,上到城頭,才發現外面新蔡楚軍已經亂成一團,集合的鼓點響徹全邑。

    「出了何事?」孫奉拉住一個邊跑邊往帶鉤上掛劍的軍吏問道。

    「是秦軍!」軍吏臉色蒼白,與他那染成赤紅的楚式甲冑形成了鮮明對比。

    孫奉呆愣:「哪來的秦軍?秦軍不是在項城麼?」

    項城離寢丘一百多里,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有一支車騎已到兩里外!定是乘著夜色濃霧逼近的。」

    軍吏顧不得多說,匆匆跑開,去呼喊下屬準備禦敵,他只知道,秦軍的車騎前鋒已經近在咫尺,利用晨霧來到跟前,全軍成戰鬥陣形,隨時可能發動進攻。

    孫奉有些失神地站在牆垣上,他看向城下,楚軍營地裡一片慌亂,兵卒們在黎明前的寒氣裡跌跌撞撞,有的人在忙著熄滅營火,幾個光著膀子來不及穿衣服的武車士則在給戎車套上戰馬。

    他又朝遠處眺望,視野之內,依然滿是蒼白的迷霧,什麼都看不清楚,秦軍在哪?

    「咚咚咚咚!」

    鼓點再度敲響,這一次更加急促,敏感的馬兒彷彿感受到了濃霧對面的殺氣,發出了嘶鳴,驂馬與服馬各跑一頭,撇下戰車,在營地裡亂闖。車兵根本來不及出陣,只有徒卒手持戈矛,匆匆出營門迎敵……

    但還不等他們排好隊列,便有疾馳而來的戰車撕開了濃霧,突然出現在百步之內!

    百步距離,奔馳的戰車瞬息便至,御者不斷抽打馬匹,車右手上尖銳的夷矛滿是寒意。

    在這個距離,戎車是無可阻擋的,一下子就擊潰了楚軍徒卒單薄的防線……

    孫奉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數千匆匆出營的楚卒,在那三百戎車的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陶罐,支離破碎,又被迅速逼近的秦國騎兵開弓射死。

    緊隨其後的,是從濃霧裡漫山遍野地冒出來的秦軍步卒,他們躲在盾牌和長矛構成的壁壘之後,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將寢丘城下的楚國營壘徹底碾平……

    當太陽升起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楚軍被打得狼狽潰散,到處都是追殺他們的秦人。

    看著這一幕,寒意和恐懼潛進孫奉的皮膚之下,令他雙手抽搐,幾乎在城牆上站立不穩。

    他只記得,在他雙腿痠軟倒下前,看到一面寫著「蒙」字的虎熊大旗,緩緩向寢丘行來。

    ……

    兩日後,十月十五,寢丘以東百五十里的潁水東岸,作為楚國第二道防線的鉅陽城,接到了來自寢丘殘兵的回報。

    「秦將蒙恬攻寢,大破我軍!」

    隨著潰兵和軍情來到的,還有在潁水邊飲馬的秦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1
秦吏 第172章 秦墨

    陽城城頭,黑夫帶著幾個兵卒走在後頭,前面是自稱「秦墨」的中年人唐夫子,他四十左右,身著布衣,舉止卻很優雅,還帶著兩個年輕弟子。

    一個叫叫程商,三十上下,為人沉默寡言,只是手裡拿著尺矩,上城前對著城牆目測高度,到了城頭又在量城垛之間的距離。另一個叫唐鐸,二十餘歲,性情跳脫,上了城牆就問這問那。

    「唐夫子,這就是你曾經與吾等說過的,鉅子孟勝為陽城君守城的陽城麼?」

    唐夫子扶著城垛向下眺望,感慨地說道:「正是此地,當年墨家鉅子孟勝與楚國的陽城君相善,二人亦師、亦友、亦臣,陽城君甚至連封地都交給了孟勝,與他毀玉璜以為符,使得其鎮守此地。孟勝便帶著墨家以此為安身之所,於是墨者精銳皆集於陽城。」

    另一個弟子程商這時也接話道:「的確,我用尺矩測了測,陽城牆垣有墨家築城之術的痕跡,且比一般縣邑城牆要高些厚些,可能就是當時的墨者修築的。」

    唐夫子點了點頭:「只可惜有此牆垣,依然寡不敵眾,後來吳起之事,陽城君被牽連,他逃到了別國,荊王派人收回陽城,但因為沒有信物玉璜,孟勝便不欲開門。荊王派兵圍攻陽城,孟勝便信守與陽城君的諾言,死守此城,結果共有一百八十名墨者與他一起赴死……」

    唐鐸擊節讚歎道:「壯哉……」

    程商則在一旁打斷道:「孟勝為了他自己與陽城君的私人交情,連累墨者精銳與之赴死,何壯之有?」

    唐鐸反駁:「程商,鉅子孟勝行的可是墨者之義,他是認為,自己與陽城君關係非淺,若不死,將來恐怕沒人會信任墨者,以墨者為師、為友、為臣了。」

    程商又冷笑道:「這是曲解,墨者之義就是像輕俠莽夫一般,為了一城一池,一君一侯之存亡,獻出性命?墨經上的義,明明是利天下之義!孟勝為了小義而舍大義,此事之後,墨家遂衰!」

    唐鐸氣得漲紅了臉:「小義都不能守,豈能行大義?再者,誰說墨家衰了絕了,如今吾等不還在麼?孟勝傳田襄子,田襄子傳腹子,腹子遂入於秦,這才有了吾等秦墨……正是因為鉅子孟勝死陽城君難事,讓諸侯皆信墨者,墨家遂為顯學!」

    兩個弟子在那吵得不開交,唐夫子有些尷尬,讓二人安靜後,回頭朝黑夫拱手道:「多謝百將帶吾等登城一觀,弟子不睦,讓百將見笑了。」

    「豈敢。」

    黑夫還禮,因為這唐夫子,據說在咸陽小有名氣,可是連李由都要敬三分的人物,還特地安排黑夫帶三人登上城頭。

    方才聽了三人說的墨者往事,黑夫略有所感,這會便道:「其實我已在陽城駐紮兩月,但孟勝之事,卻是第一次聽說,本地百姓,已經將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記了……」

    唐先生不以為然:「百姓健忘,畢竟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六七代人了……」

    「是因為時間太久遠?「

    黑夫笑了笑,搖頭道:「不然,上個月秋收,我在與田間老農閒聊時,才知道兩百年前,某位陽城君的邑宰,在本地為百姓修了一座水渠,至今那水渠依然在使用,灌溉數十頃土地。百姓還為那邑宰修了一個小廟,每年都要祭拜。敢問諸君,為何百姓能記得兩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卻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大鉅子?」

    「倒不是說孟勝之義,不及那邑宰,而是因為孟勝所行之義,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所以雖有一百多人赴死,聞名於天下,讓諸侯為之扼腕,卻不會給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兩三代人,就都忘了。」

    唐鐸有些不快,程商則點頭贊同道:「百將說的不錯,這便是我說的小義與大義的區別了。」

    唐夫子曉有興趣地打量起黑夫來,開始不將他當做背景板,與他攀談,兩人一聊,黑夫才知道,原來王賁破大梁之戰,唐夫子也在軍中。

    「幸甚,靠了鄭國先生的堤壩水攻,大梁就破了,不必秦墨參與。」

    聽唐先生的口氣,似乎並不喜歡戰爭,這讓黑夫更加好奇,終於沒忍住,問道:「唐先生,我也聽說過墨家之名,但只知道墨者崇尚兼愛非攻,助弱御強,卻不曾想,汝等會出現在秦軍中……」

    黑夫是真的沒料到,墨家會成為「暴秦」的友軍,如果他們站在秦軍對立面,反倒沒什麼好驚訝的。

    這問題問的尖銳,唐先生一時間有點不知怎麼回答,這時候程商接嘴了:「百將真是孤陋寡聞,你所說的那種墨者,是繼承了孟勝之志的楚墨,這群人自詡道義,喜歡做苦行之人,以俠客的身份行俠仗義,他們反對各國戰爭,認為戰爭皆是不義,這樣的墨者,銷聲匿跡許多年了。」

    一邊說,還一邊看了師弟唐鐸一眼。

    「此外還有齊墨,該派則以學術辯論為主,遊歷各國,遊說君王不要兼併土地,這樣的墨者,也只剩下一兩個,躲在齊國,天天鑽研那些無用的名辯之術去了。」

    程商一番解釋,黑夫這才知道,原來秦墨,是現世墨家三個流派之一,已經在秦國紮根百餘年,對秦國的崛起功不可沒,但他卻沒說秦墨的理念與那楚墨、齊墨有何不同。

    如今秦國是法家當權,秦墨漸漸被邊緣化,但仍然有一些影響力,他們為秦國的兵工生產提供了很多幫助,遇到大戰,將軍甚至會帶幾個在身邊,以給出攻城的方略,並整修那些複雜的攻城器械。

    「原來如此,是我無知唐突了。」

    黑夫笑著拱手賠禮,三名秦墨與他初識,也不欲說太多,隨即便下了城牆

    是夜,唐先生和唐鐸告辭了李由,他們要繼續跟著秦軍前往上蔡,平常總臭著張臉的程商則被留了下來,他奉命聽從李由調遣,遇到攻城,也可以提供一些建言。

    印象裡,以守城聞名的墨者,如今卻主動走上戰場,為攻城方秦軍出謀劃策,這讓黑夫感覺到有些荒謬。

    但還沒等他想太多,秦墨來到陽城的第三天,又一份軍令下達,主將李信命令陽城五千秦軍,即刻開拔!

    在恢復士氣後,李由便令南郡兵們秣馬厲兵,早已準備多時,如今軍令一到,他便立刻召集左中右前後五率軍吏,只留下五百人守城,又五百人與當地徵召的民夫一起押送輜重糧秣,其餘四千,盡數在次日一早,拔營出發!

    黑夫他們身為短兵親衛,自然要環繞在都尉李由身邊,數千人沿著潺潺流淌的潁水絡繹南下,兵鋒直指百里外的楚國頓縣……

    黑夫知道,這場戰爭,已經正式打響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1
秦吏 第174章 表演


    「那頓尹真是胡說。」

    看著遠處的項城,翟沖對黑夫道:「這小小城邑,就算全擠滿了人,至多能有三四萬,哪來的十萬大軍?」

    項城在春秋時本是獨立的項國,在一次諸侯會盟時被魯國順手滅亡。後來又被楚國所得,楚王將此地封給了一個公族,於是便以項為氏,這就是楚國項氏的起源。項氏在春秋時還不算顯眼,等到楚國東遷後,卻越發顯赫起來,如今項燕已經成了楚國真正的「柱國」,項燕在,則楚安,若無項燕,則楚危。

    項城作為鴻溝的終點,在和平時期,這裡是車水馬龍的交易中心,戰時,這又是南來北往的兵家必爭之地。在項氏數百年經營下,此處城郭比一般的縣邑大,牆垣也更高,更有潁水為庇護,易守難攻,城頭已經站滿了兵卒,隨時準備迎擊來敵

    「就算只有三萬,也不少了。」

    黑夫回頭看看己方旗鼓鮮明的部隊,不過三千。

    在攻破頓縣後,他們休整了兩日,留少許兵卒戍守,便繼續南下,今日已是十月初七,三千兵卒抵達項城七八里外,便開始停駐紮營,這裡是潁水流經的平原,一馬平川,站在項城城頭,可以將他們的舉止看得一清二楚。

    「都尉這是何意?」

    在得到協助紮營的命令後,同僚翟沖又對黑夫小聲道:「他已知項城有楚國大軍,還敢帶著吾等區區三千人來到近處紮營,就不等等淮陽的主力?」

    這就是翟沖最奇怪的地方了,從淮陽過來明明沒有什麼楚國關隘,可放眼潁水北岸,李信將軍的主力卻不見蹤跡。

    黑夫笑了笑,雖然李由出於保密,沒有對屬下們說明淮陽那邊下達的作戰方略,但黑夫卻已經猜出個大概了。

    「兵法雲,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

    自從借了李由帶著的幾卷《吳孫子》觀看後,黑夫也能時不時蹦出幾句「兵法雲孫子曰」了,為了今後的升職,黑夫在儘量把自己包裝成有文化的軍吏。

    他指了指站滿兵卒觀察這邊動靜的項城,又指了指他們自己:「吾等就是用來誘敵的小利啊!」

    「嘶……」翟沖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也明白過來,難怪都尉只帶這麼少的兵,明目張膽地在城外不遠處紮營,敢情這些南郡兵,只是誘餌啊。

    但誘餌有了,鉤在哪?

    「吾等只有三千人,且趕了兩天路程,若是項城中發上萬兵卒來攻,那豈不是……」

    翟沖左右看看,都沒有看到己方的伏兵在哪,尤其是潁水北岸,更是空無一人,不免憂心忡忡。

    黑夫寬慰他道:「你難道忘了,前日出城之後,便有一位率長帶著一千兵卒,連同兩千來自潁川郡的民夫刑徒,不見了蹤跡?對了,那個秦墨程商也在其中,你猜他們是去做什麼?」

    「押送糧秣?」

    「得多少糧秣才要這麼多人押送。」

    黑夫笑道:「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去的是潁水方向,若我沒料錯的話,淮陽那邊,已有一支偏師,靠著這些民夫接應,從頓縣附近偷渡過來,現如今,早就遠遠跟在吾等身後了。」

    否則,他們這區區三千人,哪敢這麼肆無忌憚?

    之後的事證明了黑夫的猜想,後方不斷有秦國騎兵飛馬與李由保持聯絡,而李由仗著身後有友軍,也越發亂來。他挑了一個兵法上不可作為紮營地點的潮濕丘陵之處,讓兵卒們搬石伐木,築造營壘,樹立的軍旗也歪歪斜斜,一副主將不會用兵,士氣不振的樣子。

    然而,遠方的項城卻大門緊閉,似乎對這支貿然來到城下的秦軍一點想法都沒有。

    第一次誘敵未果,李由只好停止表演,在夜色降臨時讓眾人休憩,可暗地裡卻又下令,今夜一半的人要醒著執勤,營牆內伏著枕戈待旦的兵卒,只要外面一有異動,便立刻起來迎敵。

    這下子,連篤定己方後面有援軍的黑夫也冒出冷汗來了。

    「都尉也太拼了,若是項城內真派人出來夜襲劫營,可能真會中了計策,被吾等身後十數里的伏兵攻擊,但在那之前,南郡兵也會損失慘重啊……」

    好在黑夫他們作為短兵親自,只需要環繞在李由大帳旁守衛,黑夫打定注意了,若是楚軍真來夜襲,他就要護著李由先撤為妙,別到時候仗打贏了,他們的李都尉卻死於亂兵之中,那可就欲哭無淚了。

    可一整夜過去了,在霜凍裡瑟瑟發抖的兵卒們,卻什麼都沒等來,黑夫一個激靈從瞌睡中醒來時,天已大亮。

    李由披著大氅走出營帳,看著依舊大門緊閉的項城,面露憂慮。

    兩次誘敵皆無果,看來項城裡的楚軍主將,還真沉得住氣啊。

    「莫非真是項燕親自坐鎮?」

    李由和李信同是宮廷郎官出身,所以他很瞭解李信,這位李將軍不喜歡攻城,而喜歡用擅長的車騎突襲解決問題,所以他更偏向於制定誘敵出城野戰的策略。

    但楚軍卻看準了秦國今年剛剛打完滅魏之戰,人手、糧食都不怎麼充沛的弱點,是打算集中兵力,死守險隘堅城了?

    到了次日,前幾天落在後面的一千兵卒和兩千民夫跟上來了,他們不僅帶來了新的糧秣輜車,還搬運了許多車木料、繩索之類的東西。

    黑夫知道,這是李由的第三次誘敵,他們要當著項城楚軍的面,在潁水上搭一座浮橋。

    早在春秋,就有「造舟為梁」的方式搭建浮橋了,甚至還能橫跨大河,這寬百餘米的潁水自然不在話下。

    到了中午,從潁水上游,陸續駛來了幾十條木船,這都是在沿岸城邑臨時徵集、掠奪的。

    李由一聲令下,這次南郡兵們干脆放下了手裡的兵器,齊齊上陣,在已經有些許冰冷的河水裡,幫助搭建浮橋,看上去,場面十分混亂無序……

    這一幕讓黑夫心驚肉跳,即便知道這是誘敵,但楚軍派車騎出城的話,瞬息便至,他們這在河邊忙活的幾千人,很容易陷入混亂,要知道,南郡兵從來就不是精銳啊。

    他握著劍,死死盯著項城方向,那城頭,似乎也有個人在朝這邊眺望。

    「城門好似開了……」

    黑夫盯了一會,突然出聲,他身旁坐在地上待命的短兵親衛們立刻一個激靈,提著盾牌站了起來。

    卻見項城處,果然有一些黑點出了城門,而後攜帶著滾滾煙塵,朝這邊疾馳而來!

    是戰車。

    百乘駟馬戎車在路途上奔馳,潁水南岸一馬平川,正是利於戰車馳騁作戰的疆場,而戰車的目標,便是在河邊忙著搭建浮橋,看上去混亂不堪的秦軍……

    戰國時代的戰車,便是用來陷陣的!

    它們是這時代的重裝坦克,雖然機動靈活遠不如騎兵,但衝擊力和破壞性卻更勝一籌。

    敵之前後,行陳未定,即陷之。旌旗擾亂,人馬數動,即陷之。士卒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即陷之。陳不堅固,士卒前後相顧,即陷之。前往而疑,後恐而怯,即陷之。三軍卒驚,皆薄而起,即陷之。戰於易地,莫不能解,即陷之。遠行而暮舍,三軍恐懼,即陷之!

    此八者,車之勝地也!

    黑夫心裡念叨著兵法上對戰車的描述,手心已滿是粘稠的汗水,他雖然打過幾次攻城戰,卻從來沒有在野外戰場遇敵,更沒有直面戰車衝擊的經驗。

    「戰車八勝,對方算是全了,李都尉真是個拚命的演員,別最後弄假成真了啊。」

    「傳令兵,立刻飛騎去後方通報,短兵隨我來!」

    李由臉上卻沒有半分害怕,眼看引誘許久的楚軍終於出城,他也縱車在秦軍面前,大聲下令那些假裝搭建浮橋,實則隱匿在民夫中待命的兵卒回到岸上,準備迎敵!

    即便戰車衝擊力十足,如今已經到了兩里外,但李由知道,只要自己能拖住它們片刻,身後五里外的秦軍車騎便能及時趕到,而後更是數量上萬的秦軍偏師,屆時,就是這些楚軍精銳的覆滅之期。

    殲滅部分楚軍後,這項城就好打多了。

    黑夫他們緊隨李由,在後持短刃盾牌,而他們前方,已經有一千秦卒列好了隊伍,手持戈矛準備迎敵!面對那些疾馳而來的龐然大物,眾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但這時候,黑夫又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他連忙擠到李由車前,大聲稟報導:

    「都尉,敵軍戰車之後,並無徒卒跟隨!」

    還沉浸在誘敵成功興奮中的李由聞言,不免顏色一變。

    「不好,中計了!」

    果不其然,那些戰車衝鋒到一里開外後,突然減緩了速度,而後便前隊變後隊,調轉車頭,朝著項城方向緩緩撤去……

    在他們全部入城之後,南郡兵後方埋伏著的千餘騎才姍姍來遲,這時候再隱匿行蹤,便已經來不及了。

    項城城頭,觀察秦軍許久的周文也鬆了口氣。

    他眼神很好,粗通兵法,還做過春申君門客,如今是楚軍專門用來觀察遠處敵情,推算時辰的「視日」。

    看著那些冒出頭來的秦軍車騎,周文露出了笑,對身旁的楚卒說道:「速去稟報項將軍,秦軍果然是在誘敵!」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2
秦吏 第177章 高歌猛進

    秦軍進圍項城已經十天了,但項城卻大門緊閉,項燕的大纛穩穩立在城頭,無視了任何誘敵和挑釁。

    攻城器械雖然在有條不紊地建造,但兩次嘗試攻城都以失敗告終,秦軍主將似乎也不著急,讓兵卒們在潁水南岸軍營外,新修築了兩道壁壘拒敵,看這樣子,是打算長期和項城內的楚軍對峙了。

    所以在黑夫看來,這場圍城實在太過悠閒,這讓他越發懷疑,項城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果不其然,這天,秦軍「偏師」大破楚軍,在淮北高歌猛進的消息傳來,使得項城外的秦軍攻城營地一片沸騰。

    軍中是個報喜不報憂的地方,失敗的消息,軍吏們會儘量掩藏,可若是捷報,他們恨不得每個兵卒都知道。營地內外,都在傳揚著這樁好事,這讓秦軍圍城十日來未建寸功的壓抑感得以紓解,到處都洋溢著歡慶的笑語。

    黑夫也置身於這種氣氛中,他身為短兵親衛,消息比一般的軍官要靈通很多,在其他幾個短兵百將那裡一打聽,就得來了許多種說法。

    「據說蒙恬將軍親帥三萬關中精銳,已連破平輿、寢丘。」

    「寢丘一戰,殺敵過萬,楚人潰不成軍,難怪這些天並無楚國援兵來項城。」

    「有人說,蒙恬將軍已抵達潁水下游,準備打鉅陽了,外面那些運糧的船隻,就是要去支援的!」

    說法雖多,但仍然可以平湊出一條行軍路線來,黑夫暗想:「我的直覺果然沒錯,那支所謂的偏師,才是真正的主攻部隊,如今已從側翼破平輿、寢丘,兵臨潁水,如此一來,便可以得到上遊船只運送糧秣支援,真是打的好主意。」

    但能夠進行三百里的長途奔襲,這支軍隊必然是輕裝上陣,連糧食、箭矢都不一定帶得夠,更別說攻城器械之類的了,所以指望這支偏師攻城略地是不可能的,李信應該只是去尋敵交戰。

    不管怎麼說,如此一來,勝利的天平,似乎在朝秦國一方慢慢傾斜,甚至有人大膽地估計,在春天到來前,戰爭就能結束……

    然而,黑夫卻沒有這麼樂觀。

    彷彿上天眷顧,把一場又一場的勝利賜給秦軍:在頓縣,在平輿,在寢丘……

    可伴隨著秦軍不斷勝利,黑夫卻越發心懷恐懼。

    戰局錯綜複雜,瞬息即變,這讓黑夫更加琢磨不透,這場本來高歌猛進的伐楚之戰最終失敗,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手邊沒百度,無從知曉,只能磨快自己的劍刃,四處伺探消息,日夜等待。

    ……

    項城城頭的箭樓上,周文也察覺了秦軍營地裡的小小異動,皺起眉來。

    「秦軍今日似乎比往日要歡快,莫不是從外面傳來了什麼消息?」

    作為楚軍的「視日」,他必須全天伺侯在牆垣上,觀察秦軍的動靜:是否有新的敵軍抵達、是否有敵軍悄悄離開,那些看似尋常的調度、甚至連做飯時敵軍營火的數量,他都要一一記錄下來。而且還不能誤中計策,因為這年頭打仗,總喜歡用減灶或者增灶之計來誤導敵方。

    此外,還得記下秦營的各處佈置:那兩道壁壘何處防禦最薄弱,帥帳大概在哪,民夫們住在何處,馬匹戰車在哪裡集中?從陳郢方向源源不斷運來的糧食又堆積在哪座營地?

    項城大門緊閉,被秦軍構築的兩道夯土壁壘圍住,斷絕了與外面的一切聯繫,他們只能通過此法瞭解敵營虛實。

    周文的這些觀察,不僅有助於城內的「項將軍」判斷敵情,也將為他們今後的反攻打下基礎……

    不知不覺,夜幕已至,兩壁之後,秦軍的營地裡,營火在慢慢點亮,如同銀河的萬千星華,光靠周文一個人,很難數得清楚。

    將今日的所見所聞都記載木牘上後,周文走下了箭樓,項城的牆垣上,儘是穿著赤色皮甲的楚卒,他們都住在上面,三三兩兩枕戈待旦,雖然秦軍攻城不算猛烈,但士卒們仍然警惕。

    對於楚人而言,秦軍是入侵的賊寇,豺狼就在城池之外徘徊,哪有鬆懈安寢的道理?

    楚與秦的仇恨,從楚懷王被騙入秦死於異國便開始了,這之後數十年間,雙方的新仇舊恨不斷積累,所以六國之中,要論對秦國最不認同,抵抗最激烈者,莫過於楚。

    周文自己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他祖上本是南郡江陵人,做著郢都小吏,到他祖父時,白起攻破鄢城,周氏不得已,只能隨楚王東逃,舉族離開了世代生活的郢都。

    三閭大夫屈原就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寫下了《哀郢》,可謂是他們這些遷離楚人的心聲。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那場慘敗和遷徙,給楚人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如果說這之前,楚國因為政務腐敗、諂媚滿朝,使得百姓心離,不願用命作戰,是「國不知有其民,民亦不知有其國」的話。那麼經過東遷的纍纍傷痕後,楚國的貴族、平民都開始痛恨秦國,呼籲主戰的力量不斷抬頭。

    可惜歷代楚王一直都畏秦如虎,他們從郢都遷到陳地,又從陳地遷到鉅陽,最後到了淮南壽春。五十年來,三代楚人,三次畏秦遷都,楚王樂此不疲,可楚人已經精疲力盡,連周文也被迫在去年離開了家鄉陳郢,流落淮南。

    他們沒有辦法想像,這場戰爭若是再輸了,自己還能遷徙到哪?

    江東?吳越?

    至少在周文看來,他已經不想再狼狽而逃了,他們在上柱國項燕的號召下,決定留下來戰鬥,保衛自己的裡閭。

    如此想著,周文已經走入了城內的軍議營帳,將軍每天都要聽取他們這些「視日」來稟報敵情,再做出第二天的防務佈置。

    周文手持木牘步入廳堂時,左右兩邊,已經坐著不少楚國的將領,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重點在於那些順著潁水南下的秦軍船隻,看上去載滿了糧食,莫不是有秦軍已經深入到下游了?

    周文趨行走近,恭恭敬敬地對坐於正中的主將下拜頓首。

    「項將軍,視日周文,前來稟報敵情!」

    「說罷。」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可那張映照在燈光下的臉,卻格外年輕,是個三十左右的壯年將領,鬚髮黝黑,身材魁梧,哪裡是鬢角斑白的老將項燕?

    雖然他看上去,的確像是項燕年輕時候模樣……

    城內的「項將軍」,並非項燕,而是項燕的長子,項榮!

    秦軍大營裡,李信的帥旗高高懸起,龍旗羽葆。

    項城城頭,項燕的高牙大纛也旗幟招展,好不威風。

    兩旗相互對峙,給對方都造成一種」敵軍主帥在此「的假象。

    可棋盤之上,九宮內的黑紅將帥,早已不見了蹤跡……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2
秦吏 第178章 項燕


    十月二十七日,楚國淮北,一座光禿禿的小丘陵上,各類將帥旗幟立於此處,彷彿一夜之間長出了無數株樹。

    其中最高大的樹木,毫無疑問,是那面寫著」項「字的上柱國大旗,旗幟後還亮出了潛藏多日的主帥大纛,好讓所有與秦軍激戰的楚國將士都能看到,他們的主將,在此!

    項燕將這座小丘陵當成了指揮所,四周滿是蓄勢待發的預備隊,一半是短兵親衛,一半是車騎部隊。

    項燕年歲五十有餘,卻越發老當益壯,生活習慣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風姿,仍然腰板筆直,聲如洪鐘,深受楚軍將士愛戴。

    他年輕時也曾身先士卒,但年紀漸大,職位漸高,便不喜冒險了,而是改成指揮預備隊,身處可將戰況盡收眼底的高地,視情形將部隊投入最需要的地方,這才是主帥該做的事。

    此刻,項燕挺立在風中,目光盯著遠方綿延近十里的混亂戰場。

    可以看到,在這片戰場的東半部,是節節敗退的黑甲秦軍,而西半部,則是不斷向前進逼的赤甲楚軍。

    「秦軍敗矣。」

    項燕的一個幕僚看著戰況,面露喜色:「秦將做夢都沒料到,上柱國居然會出現在他身後!」

    項燕搖了搖頭:「這支秦軍也不知是李信還是蒙恬所帥,一味冒進,太過輕敵,畢竟是年輕後生啊,在老夫面前玩弄這等小計謀,還是嫩了些!」

    項燕打算用同樣的方式,給這個毛躁的秦國將軍好好上一課!

    ……

    這是一場遭遇戰,當李信利用潰兵開道攻破同樣被叫做「鄢郢」,以紀念南楚故都的鉅陽城後,楚國在淮北的第一、第二道防線幾乎土崩瓦解。

    至此,李信的自信和傲慢也達到了極點,他認為楚國無人,項燕也被困守項城,於是行軍越發無所顧慮。

    在燒了鉅陽的楚軍糧草後,李信開始繼續向東北行進,抵達城父,與從睢陽出發的一萬秦軍匯合。

    雖然仍有不少人勸他回項城或陳郢,去和蒙恬匯合,但李信卻否定了這些建言,他準備進行一個大膽的計畫:向東南挺進,直逼楚國都城壽春!只要渡過淮水,壽春將無險可守!

    這是當年白起破郢的策略,李信決定複製那個奇蹟,用同一種方式,滅亡楚國。

    然而,半個多月來一路高歌猛進,橫掃淮北的李信沒有想到,他預想中的項燕和楚軍主力不在項城,而是在一個天色將明未明的清晨,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

    連續行軍三日三夜未頓舍的楚軍,像是憋了許久一樣,車騎呼嘯而來,李信安排在後的分卒還沒來得及抵抗就被掃清,等斥候告知他楚軍來襲時,項燕大旗已至數里之外!

    一報還一報,李信前幾天在寢丘打了當地楚軍一個猝不及防,獲得大勝,才過了沒多少天,就被楚人以同樣的方式還擊了。

    李信只來得及下令排成一條長蛇行軍的秦軍重新列陣,並調整方向。然而當楚軍掩殺過來,與秦軍碰撞到一起後,李信便發現,這和他之前擊潰的那些雜牌軍大為不同,沒有在秦軍整齊的陣列面前亂了手腳,而是勇敢地跟著鼓點衝鋒過來。

    此刻此刻,混戰已經持續了半個時辰,雖然楚軍先發制人,佔了優勢,但並未勝券在握……

    ……

    從項燕的方向看去,楚軍突擊在最前的五個方陣,各有五六千人,打著五面赤色如火的軍旗,分別是昭、景、屈三家族兵,還有江東、彭城之師。

    其中,昭、景、屈三家的軍旗已經長久遲遲不前,他們也遇到了秦軍的內史精銳,黑紅兩色的兵卒纏鬥在一起,難解難分。

    彭城之師和江東之兵則有些勢不可擋,他們不斷從側翼推進,將秦軍往中央擠壓,一時間,五支楚軍大有將秦軍前陣包圍的架勢……」不止是三家之兵,東楚與西楚兒郎也不願落下風。「

    項燕不由出言稱讚,他手下的軍隊,多達五六萬,是分別從魯、泗上、江東,還有淮南各楚國大小貴族那徵召來的。當十月初戰爭打響時,項燕讓自己的長子樹立自己的帥旗,帶著淮北三萬軍民在項城假裝主力,吸引秦軍注意,他自己則來淮東,就地整編這幾支軍隊。

    沒想到,李信也採取了和他類似的策略,帶著一支軍隊在淮北橫衝直撞。項燕也不著急,索性將計就計,先按兵不動,等李信驕縱到極致後,才帶著大軍接近秦軍主力。

    這場仗,不同於過去五國伐秦的憋屈仗,在家國淪亡面前,楚軍的確是打出了血性。

    不枉他頂著楚王屢屢斥責的壓力,用土地換時間,放任李信在淮北大肆破壞,卻沒有過早暴露意圖。

    兵法雲,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

    在項燕看來,李信的作戰方式,犯了苛求兵卒的大忌,面對這個莽撞的對手,他只需要慢慢引導兵勢,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即可。

    果不其然,最後在項燕的故意引導,李信心中名為驕傲的猛虎日漸生長,最後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謹慎,這時候,項燕所掌握的「兵勢」,就像讓圓石從極高極陡的山上滾下來一樣,來勢兇猛,無可阻擋!

    到這一步,策略也到了盡頭,就只剩下最後的交戰了。做了那麼多事後,項燕依然沒有百戰百勝的信心,倘若他不能擊敗秦軍,反而為其所敗,那麼,他的這一切謀劃,都將成為笑柄,而李信將因大膽的滅楚之策,成為當世名將。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三日三夜不頓舍後,他們終於在秦軍最鬆懈的時刻,找到了機會。

    項燕居高臨下,能夠看得清楚整個戰局,此時此刻,遭到突襲的秦軍黑旗在不斷地敗退,並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後退,逐漸變成了大步後退,只差掉頭逃跑了。這已經不是勇敢和戰術能挽回的劣勢了,楚軍人數比他們多,而且是以逸待勞,佔盡了先機。

    不得已之下,李信將五千預備隊投入了進來,加入戰局,一時間,楚軍五面軍旗都齊齊一滯,和秦人的生力軍艱難戰鬥起來。

    眼看對面已經沒有人手可用,項燕露出了笑,他立刻下令道:」傳我將令,丘陵處五千人,盡數前行攻敵,步卒從正面迎擊,車騎士從側翼進擊。」

    這場發生在城父附近的遭遇戰,在項燕擂響戰鼓,讓身邊環繞的數千預備隊,以及五百乘車戰車出動時,便已經宣告結束……

    李信打慣了順風仗,面對這種苦戰卻有些經驗不足,他把預備隊過早得派了上去,這時無兵可派,只剩下身邊的數百短兵,頓時左右為難。

    他很快就不必為難了,有了生力軍的加入,加上項燕的大旗也開始向戰場移動,楚軍士氣大振,以江東、彭城兩軍為首,終於擊穿了秦陣……

    鳴金聲頻頻響起,李信最後還是選擇了撤退,他扔下被楚軍困住的幾個都尉,帶著能救出來的萬餘徐徐向後撤退。

    戰場上屍體橫陳,血流成河,滿身是血的昭、景、屈三家將領來向項燕稟報傷亡,並請命道:「願率軍追擊秦軍!」

    項燕捋了捋鬍須,沒有立刻作答。

    因為楚軍是從秦軍背後發動的攻擊,所以西、南都被楚人遮蔽,往東邊走會深入楚境,不能去,所以唯一能撤退的,就是北方,李信恐怕會一路敗退,往雎陽撤去。

    於是他下令道:」不必追,吾等還有更緊要的事要做。「

    眼下的四萬秦軍是被擊潰了,可項城那邊,還有五萬秦人在圍困著自己的長子呢。

    不過,在項燕眼中,這其實是秦軍都被拖住了,進退不得。

    他的目的,可不止是將秦軍趕出楚國,更要儘可能殺傷!項燕誠摯此期望,每多消滅一個秦國都尉,或許就能讓下次秦國伐楚延後一個月!

    再說了,他對這次戰爭的最終目標,是收復陳、蔡。

    項燕轉過身,看向了淮陽方向。」昌平君,楚國虛令尹之位以待,你也是時候做出抉擇了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2
秦吏 第179章 重生


    「我做這一切,並不是為了什麼令尹之位。」

    陳郢城內,當得知李信在淮北兵敗的消息後,昌平君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自己的親信陳塔在解釋著什麼,但僅此一句,而後,便久久沒有說話。

    他依舊站在巍峨的陳郢楚國行宮舊址上,從這裡看去,宮牆之外,是幾個正在玩鬧的本地孩童,正騎著竹馬在牆外追來跑去。

    小兒五歲曰鳩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和女孩兒們喜歡玩兒過家家不同,不管哪個時代,男孩的遊戲總是極具進攻性的。

    這些淮陽本地的楚人孩子,雖然還少不更事,但這座城池兵來將往見得多了,便學著在胯下塞一根竹棍,雙手握著,假裝這是車騎,而自己是統帥大軍的將軍。

    他們一般分成兩撥來打鬧,但有意思的是,這些孩子正在為誰來扮「秦寇」的角色而爭論不止。

    「上次我已扮過秦寇,讓汝等好一頓亂打,為何這次還要我扮?」

    總當壞人的孩子很是委屈,一眾孩童商量不下來,最後只能猜拳決勝負。

    輸掉的人氣餒地用一塊黑色的破布纏在頭上,好似秦軍中的黑幘士伍,而贏了猜拳的孩子,則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塊紅布,用竹竿挑著,當做楚人的赤色軍旗。他一面單手捏著著竹馬在前跑,面高聲地喊著口令,帶著其他幾個人雄糾糾、氣昂昂地追殺頭纏黑巾的「秦寇「。

    「快半年了,孩童依然視秦為寇。」熊啟暗暗想道,過去他會為此擔心,可如今,卻不憂反喜。

    陳郢楚人對駐紮在此的秦軍是何態度,都不必深入裡閭去詢問,光看孩童嬉鬧就能瞧出端倪來了。若非大人耳渲目染,這些年幼的孩童沒來由地,怎麼會對軍紀不算太差的秦軍生出如此大的惡感來?

    這時候,其中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那個最年長的十一二歲少年立刻扔下了竹馬,過去扶起他,看來二人應是兄弟。

    看到昌平君皺眉,陳塔以為是這些孩子擾到他了,便要叫人去驅逐,但卻被昌平君阻止了。

    「我從小便被孤零零留在秦地,既無兄弟,也無玩伴,看這些少年嬉鬧,倒也新鮮。」

    他隨即問陳塔道:「你家中可有兄弟。」

    陳塔甕聲甕氣地回答道:「有,三個兄長,兩個阿姊,我最小。」

    並不是每戶人家都疼小兒子,第三個男孩,這已經超出了傳宗接代的需要,卻意味著又一張嗷嗷待哺的嘴,而衣服很快便穿不下,浪費布料。

    所以陳塔很早就離開家,開始在外面混江湖,靠著一手好武藝,漸漸有了點名氣,後來才做了昌平君門客,以死士身份歸附於他。

    「我卻是長子。」

    昌平君心裡嘆氣道:「可惜只是被父王拋棄的獨雛。」

    雖然他的三個兄弟都遠在楚國做真正的公子,但熊啟在秦國,其實還是有一位「兄弟」的。

    或者說,曾經有過。

    熊啟仍記得,那時候他也是十多歲正調皮的年紀,在華陽太后的宮裡,第一次見到從趙國邯鄲歷盡千辛才回來的「公子政」……

    ……

    在還沒見到公子政時,熊啟就聽說過他的事蹟,總覺得自己與他頗為相似。

    同樣是被父親拋在異國他鄉,同樣與母親相依為命。

    區別只是熊啟託了華陽太后的福,得到了秦國王室優待。

    而公子政就沒這麼幸運了,哪怕有其母家庇護,依舊在邯鄲吃了不少苦頭,受盡趙人欺辱。

    這是自然的,趙國剛在長平死了四十多萬人,邯鄲還被秦軍圍困,攻城的秦將也絲毫沒有顧忌他們母子死活,公子政作為秦國公子,沒有被趙人活活吃了就算不錯了。

    那時候,年幼的公子政已經顯露出了一絲不凡,面對一群素未謀面的親戚,表面彬彬有禮,頗有公子王孫的姿態,還會說些乖巧的話,惹得華陽太后憐愛不止。

    可公子政那對早熟的眼睛裡,對週遭一切,都充滿了不信任。

    只有掌握權力,做人上之人,才能保證自己安全,從那時候起,他就懂了這個熊啟很晚才明白的道理。

    華陽太后對公子政在邯鄲受的苦深感不忿,還特地囑咐熊啟,要帶著公子政在咸陽多走動走動……

    「汝雖為叔,但與政年齡相仿,可以弟待之。」

    說來好笑,未來秦王對咸陽的最初印象,卻是由羈留此地的楚國公子帶著熟悉的,那也算是熊啟難得的一段「竹馬」時光吧。

    王室比不了平民,隨著他們年紀漸長,便要扔下竹馬鳩車,投身於更加刺激血腥的遊戲政治中去了。

    公子政才從趙國回到咸陽沒幾年,便通過自己完美無瑕的表現,擊敗了他的親弟,生於咸陽長於咸陽的公子成蹻,順利繼位為秦王。

    而熊啟作為楚系外戚裡的新一輩希望,也被華陽太后推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

    當時,秦國朝政被呂不韋把持,宮內則有嫪毐受寵,秦王政的命令,不能出咸陽宮半步。他只能默默忍耐,等待成年冠禮的那天、

    而熊啟,便是少數被秦王頻頻召見,與他商量親政後如何治國施政的人。

    所以在那幾年間,弟弟、母親、仲父,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背叛了秦王政。唯獨熊啟和楚系外戚忠誠地環繞在秦王身邊,替他平定嫪毐之亂,撤換呂不韋。

    秦王也回報了熊啟和楚外戚,讓他當上了秦國的相邦。

    楚國公子熊啟在秦相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這期間他和秦王真是親如兄弟啊。秦王甚至在華陽太后主持下,像過去許多代秦王一樣,迎娶了來自楚國的公主,也是昌平君的小妹,誕下了長公子扶蘇……

    當時秦國忙於伐趙,尚未與楚國構難,熊啟便衷心地期望,兩國能恢復過去的十八世友好,讓那些傷痕慢慢彌合吧,一國立足西北,一國偏安東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在秦國待下去。

    但當華陽太后死去,秦王真正獨攬朝政後,他真正的野心,卻開始展露出來。

    熊啟記得清清楚楚,衝突起於招待燕太子丹的宴會上。

    燕太子丹與秦王政小時候一同在邯鄲為質,曾經也是一起騎過竹馬鳩車的玩伴。

    現如今,秦王成了生殺予奪的主人,可燕國太子似乎沒有作為階下囚、籠中鳥的自覺。

    一番客套後,他舉樽向秦王敬酒,而後竟質疑起秦王留韓非而殺之一事來,又尖銳地指出,秦王使南陽郡守滕攻韓,圍鄭三月,也太過逼人太甚了。

    「古者商湯、周武破國而不亡其社稷,還望大王能效仿之。」太子丹不止是替韓國,也是替趙、燕、魏、楚、齊如此懇求秦王。

    難得醉一次的秦王當著太子丹,也當著熊啟的面,第一次表露了他的雄心。

    「破國而不亡其社稷?」熊啟記得,當時秦王哈哈大笑,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玩的笑話。

    「平王東遷時,天下還有數百諸侯,如今五百年過去了,世上卻僅剩七國,那數百邦國哪去了?憑空消失了?」

    「燕國廣袤兩千里,從上谷到遼東,這片土地曾經有薊、孤竹、箕、中山等國,若非滅國兼併,燕國哪裡來這麼大的國土?子丹,你今日想要寡人效仿古之仁君,留韓國一命,為何不先回國,去將傳說中是黃帝之後的薊國恢復社稷呢?」

    「在這五百年間,列國相互兼併,發動了無休止的戰爭,痛苦的是天下百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只要九州還存在兩個以上的王,戰爭就不會停止,這就是所謂的和平,所謂的仁義,燕太子,你還想維持現狀,讓天下人受苦多久?」

    燕太子丹啞然,秦王則斬釘截鐵地說道:「你可以恨寡人,但天命不可違,終須有人一統天下,結束這亂世!故,寡人不會假仁假義,必滅六國,不留任何一個。」

    他醉眼惺忪,看著燕太子丹,也看著熊啟笑道:「沒錯,五年、十年後,燕國會滅亡,楚國會滅亡,但等著汝等的,將是更大的國家,天下合為一國!」

    「不管是目所能及,還是目所不及之處,都將統一在寡人政令下,天下的百姓都成了秦之黔首,使用統一的文字,統一的貨幣,統一的度量衡!全國將被郡縣分割,讓廉潔奉公的官吏去治理,所有王族大臣一律不再分封為諸侯,只給他們俸祿和名義上的食邑。收天下兵刃,中原從此再無戰爭,軍隊將開赴邊疆,去開闢新的土地,亦或是抵禦戎狄侵擾。莊稼年年豐收,黔首安居樂業,還要修通往全國的道路,在山和海的盡頭立上石碑,好讓一千年,一萬年後的人,也能知道寡人的功績……」

    秦王的野心,讓熊啟震驚,秦王的志向,讓熊啟繚亂。

    他那時候才徹底從夢中驚醒,原來自己與秦王,一開始便不是一路人。

    秦王想橫掃六國,而熊啟只想讓秦楚和睦,維持現狀。

    他縱然直到三十歲才第一次踏上楚國土地,但歸根結底,心裡還是認同自己是個楚人,這是楚考烈王用荊、楚在他身上留下的陣痛記憶。

    父王一邊打,一邊告訴他,他是帝高陽之苗裔!身上流淌著祝融那熊熊燃燒的烈火血脈!

    八百年之楚,豈可說亡就亡?

    從那天起,秦王就開始加速他一天下的計畫,並嫌棄昌平君執行滅六國之策不夠積極,漸漸啟用李斯等能竭盡全力助他成帝業的新臣子。

    最後,當秦已滅韓趙,與楚國的戰爭指日可待的時候,秦王開始清掃朝堂的楚國外戚了,昌平君遂被罷相。

    那之後,隨著熊啟的小妹突然病逝,二人的私人關係也江河日下。曾經親密無間的君臣,漸行漸遠,雖然去年昌平君得了任命,讓他代王巡視山東郡縣,可在熊啟看來,這已如同流放。

    政治就是這樣,一旦你已失去了王的信任,遠離那個中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熊啟甚至只能依靠平鄭亂、殺韓王、降服陳郢等一系列顯眼的功績,來表明自己的忠心,求秦王留給自己一個體面的退場……

    如今的秦王政,已經不再是熊啟帶著他在咸陽東轉西逛的少年了,而是自負、急躁而不信人的君王。

    「過去我沒得選。」熊啟看了看自己手心。

    無論是被留在秦國,還是為了在秦的楚國外戚,熊啟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可現如今,回到故國土地上後,他卻忽然之間有了選擇。

    是要做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的楚橘?

    還是外表鮮亮,內裡的苦悶卻只有自己知道的秦枳?

    熊啟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這一次,他想做回一個楚人!

    「走罷,是時候了。」

    ……

    熊啟將劍掛在腰間,穿上了一身赤紅如血的甲冑,這是他先前避之不及的顏色,秦王政可不是他那個穿著楚服討好華陽太后的父親子楚,他喜歡深沉的玄黑,不喜炫目的赤色。

    熊啟帶著親信陳塔,來到了官邸的院子裡,這裡不知何時,已經有百餘身著白衣的劍士單膝跪地,手拄長劍,等待他們主君的召喚。

    半年時間,他便集結了如此多的死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是為了今天。

    熊啟朝他們重重作揖。

    「事不成,啟必先諸君而死。」

    「事成,諸君皆是楚之功臣!啟身為楚國公子、令尹,絕不負諸君!」

    「願為主君效死!」百餘死士伏地下拜。

    熊啟已經和楚國項燕搭上了線,只要項燕向他證明秦軍並非不可戰勝,那熊啟便願意在陳郢舉事!

    但陳郢好歹也有三千秦軍守備,光靠一百死士,夠麼?恐怕剛衝出去,就被包圍剿滅了吧。

    熊啟卻胸有成竹,為了今天,他已經準備多時了。

    「陳郢萬戶大城,人口近五萬,從老人到孩童,皆不願為秦人。」

    「故,任何一座集市裡閭,家家戶戶,皆有吾等的援軍!」

    府邸打開,昌平君率眾而出,守門的秦卒也未有任何驚異,如今,流言已經傳到了陳郢,說是秦軍敗了,作為本城郡守,帶兵去禦敵,實屬正常。

    而在牆角玩鬧的孩童,則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紅袍飄飄的將軍,這府邸裡住著的,不是受人唾罵的「臭枳」麼?

    昌平君一行人沿著往日熟悉的道路,直趨鬧市!

    今日正是集市日,每走一步,人群都變得更加稠密,他們都詫異地回過頭,看著全副武裝來到跟前的熊啟,往日裡,熊啟沒少走這條路,一路上,他都被當地楚人竊竊指點著,說他是一個「壞枳」,意思是熊啟忘本,成了一個為秦人作倀的楚奸,愧對先祖。

    有時候,甚至會有人朝他扔爛掉的橘子呢……

    但如今,他們都發怔地看著熊啟,看著他站在戎車上,手擎一面鳳鳥旗幟。

    「二三子!」

    熊啟用過去十年里根本不敢說也不能說的楚國話,向他能到的每個人大聲呼喊。

    「今日熊啟至此,並非作為秦國守吏,而是以楚國公子身份,告知二三子一事!」

    「秦軍已為楚所敗,願為我舉事復陳郢,誅秦吏者,袒右臂!」

    他手臂高舉,赤紅的旗幟偏偏飄揚,彷彿是一直浴火涅槃的鳳凰……

    沒錯,帝高陽之苗裔熊啟,今日將和陳郢一起重生!

    是日,陳郢集市三千人,盡坦右臂!隨昌平君擊秦守卒,陳郢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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