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1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7 00:33
秦吏 第180章 兵敗如山倒

    「依軍法,譽敵以恐眾者,戮!」

    十月二十九,項城城外的秦軍軍營,在所有人注視下,一個倒霉士兵被綁到了轅門邊的柱子上,先是被示眾一日,由軍法官宣佈了罪行,然後便被儈子手活生生地被戮殺。

    兵卒們對這一幕也見怪不怪了,面無表情地圍觀著,相互告誡要引以為戒。唯獨人群裡的黑夫瞧著那血淋淋的屍體,沒來由地,一陣寒意從他頭頂冒起。

    「倘若我這幾天敢說李信要敗,秦軍要敗,楚軍將勝之類的話,此時此刻,我恐怕跟這人下場一樣了。」

    秦軍軍法嚴厲,有敢吹捧敵軍,打擊士氣的,一旦被人舉報,就是這個下場。

    按照秦軍什伍聯保連坐,相互監督監視的尿性,除非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否則你很難指望聚舍同食的人不去告發。倒不是袍澤之情不值錢,而是因為軍法規定,伍內如有觸犯禁令的,同伍的人揭發了他,全伍免罪,知道而不揭發,全伍受罰。

    所以眼前這個倒霉蛋,就因為久頓城下,說了一句喪氣話,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這給黑夫敲響了警鐘,他雖然知道這場戰爭失敗的結果,卻不能訴之於口。

    所以黑夫只能閉上預言家的大嘴巴,上對校尉李由,下對麾下眾人,三緘其口,什麼都不能說,只是每天都讓手下的一百個人將被衾收拾整齊,兵刃隨時攜帶,隨時可以背上跑路。

    但事實證明,當敗仗突然降臨時,不管你做多少準備,都會猝不及防。

    首先是十月二十九這天,項城內的楚國守軍在龜縮一月後,突然轉了性,開始傾巢而出,攻擊秦軍。

    聽到集結的鼓點聲時,黑夫正在吃晚食,他連忙將難嚼的飯一口嚥下,抄起身邊的武器,就與眾人走出了營帳。

    秦軍久頓城下,就生怕項城裡的人不出來,立刻擊鼓集結,進行抵禦。他們雖然多是山東郡縣的雜牌軍,但戰鬥力也不輸楚人,更佔了人數多的優勢。

    但就在秦軍殺傷了大量楚軍,就要反攻入城時,根本沒有料到,自己的後方卻先出了亂子。

    南郡兵團負責坐鎮左翼,作為預備隊,隨時準備投入戰鬥中,但在呼喊猶如雷鳴的戰場上,黑夫被喜歡東張西望的季嬰拍了拍,一回頭,卻赫然發現,秦軍囤積糧食的潁水河岸方向,居然起火了!

    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這意味著壞消息。

    一時間,兩壁壘之後,原本好整以暇的秦人皆盡駭然,兵卒們都看到了身後發生的事,驚駭和不安在他們之間傳染。

    「怎麼起火了?」

    「莫非是身後有楚軍!」

    黑夫心裡則咯噔一下。

    「潁水邊的碼頭,要麼是從上游潁川郡過來的補給,要麼是沿著鴻溝送過來的糧草。」

    「潁川乃秦軍大後方,不太可能會出事,莫非是陳郢有變?」

    這片刻的驚慌,使得秦軍攻勢為之一停,因為士卒驚懼,咸顧後方,已經無法專心作戰。

    「南郡兵,隨我來!」這時候,傳令兵開始傳達李由杜尉的命令,蒙恬讓他沿著河岸過去馳援後方。

    一千人作為前鋒先行,大部隊緊隨其後,黑夫他們這數百短兵則緊緊環繞著李由的戰車,等他們抵達河岸時,才發現這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守衛碼頭和倉稟的兵卒在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敵人戰成一團。

    臉上沾滿菸灰的糧吏匆匆來報:」是從陳郢來的船隻,被以為是尋常的運糧船,誰料卻徑直衝上岸來,先燒了碼頭,而後又妄圖衝入倉稟,四下點火。「

    李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風向,頓時面色大變,風是冬天常刮的北風,再加上天乾物燥,從碼頭邊燃起的火焰已經向南蔓延,一處處營帳慢慢被點亮……

    「甲率、乙率擊退敵眾,丙率、丁率及短兵親衛速速隨我救火!」

    一陣令下後,南郡兵們分成兩部分。

    雖然秦軍營地佈置合理,但依然耐不住烈火和北風的配合,碼頭邊到處是燃燒的木船軀殼,到處都是起火的氈帳,熾烈的烈焰旋轉上升,直至丈餘之高,火光衝天,映得黑夫及手下兵卒的臉上紅彤彤的。

    這樣的火勢,已經不是靠人手就能撲滅的,更何況,還有從碼頭登岸的楚人悍不畏死地往營地裡沖,不為殺敵,只為點火。」這火不可能止得住。」被煙火嗆得咳嗽不止的卜乘如此說道。

    黑夫則讓袍澤們相互各自傳令:「倘若生出變亂,立刻聚攏到都尉身邊!

    他有一種預感,秦軍今日將敗!

    果不其然,後陣的混亂影響到了前方的鏖戰,秦人軍心不穩,攻勢漸漸緩了下來,值此之時,從項城後方,一支萬餘人的生力軍也掩殺了過來。

    一時間,攻守之勢被逆轉,反倒是秦人開始步步後退,楚人則猛攻高不到一丈的秦壁,先登上壘,負責守禦的一個都尉郡兵團被淹沒在楚人的潮水中。

    在黑夫他們忙著救火的半個時辰時間裡,秦軍的第一次道壁壘被楚軍攻破,蒙恬只得令部眾退守第二道壁壘。

    楚軍卻沒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本該在城頭的項燕的大纛,赫然出現在兩壁之間,同時那些楚兵手裡舉著的,還有不少繳獲的秦軍殘破的旗幟,也不知他們是從何處得來的。

    楚人齊齊發出了呼喊聲。

    「李信已敗,全軍覆沒,陳郢亦已光復,汝等還不束手就擒?」

    ……

    陳郢來的糧船,卻運來了四處放火的敵軍,後方軍營火光大作,前方又遭到了楚軍的猛攻,秦軍士氣動搖,第一道壁壘被攻破,緊接著,第二道壁壘也沒守住多久。

    楚軍已經打出了氣勢,而秦軍沒了壁壘後,再無半點優勢,更因為身後混亂起火的營地,無法列出陣勢來與楚軍交戰。在這種情況下,再妄圖堅守營寨是自尋死路,蒙恬只得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在這種情勢下後撤,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楚軍無窮無盡的追殺,蒙恬此舉是壁虎斷尾,在全軍覆沒和保全一半中間,選擇了後者。

    如此一來,對各營而言,接下來的事,便是做頭還是做尾的問題了。

    很不幸,建制還算完整的南郡兵團被分配到了殿後阻截的。

    「蒙將軍這是要我做壁虎之尾啊。」

    得到軍令的那一刻,李由長嘆了一聲,臉上似有幾點怨憤,但還是選擇遵從,帶著南郡兵團移動到營地之後。

    在李由嚴令下,第一次遭遇如此敗仗的秦卒們,開始和另一個都尉兵團一起,列陣以待,他們被蒙恬要求,放棄營地,接應後撤的同袍,同時阻擋楚軍追擊!

    黑夫他們沒有跑散,依然環繞在李由周圍,他看到前方有弩兵端著弩機,將那些跑昏了頭的秦人潰兵射死,以免他們衝擊陣型,於是潰兵很明智地從兩側繞走,而兩個都尉,萬餘人的陣列已經漸漸成型,這是秦軍最後兩支還能戰鬥的軍隊了。

    兩道壁壘已經被擊破,而他們就是最後的堅壁,不僅要面對數萬楚軍的衝擊,還必須經受住潰兵引發的山崩式敗退。

    軍法官依然黑著臉站在後方,他們的劍已經沾滿了鮮血,不是敵人的,而是那些開小差打算逃竄的人。

    走亦不得,黑夫握劍的手心裡,已滿是汗水,他看向同樣忐忑不安的李由,又瞧了瞧身後建制尚屬完整的手下們,他曾經發過誓,要保住自己和他們的命。

    黑夫敬佩那些戰鬥得勇敢,戰鬥得高貴,戰鬥得榮譽的人,可是他更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傳話下去……」

    黑夫讓季嬰替自己傳話給東門豹、共敖、小陶這幾個死忠。

    「一旦戰事不妙,前軍戰敗,便隨我挾都尉之車後撤!」

    秦國軍法官的劍,只有一種人斬不得,那就是護翼著主將後撤的短兵!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02:33
第181章 捨你其誰?

  冬日之陽再度從地表升起,照到了項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裡。空氣中滿是寒意,十多匹馬被拴在四周的樹上,數百名士卒則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們或躺、或倚、或坐。從疲憊的面龐,身上多多少少的傷痕就能看出,這是一支飽受磨難的殘兵敗卒。

  在眾人簇擁的中央,平躺在車輿上的李由被傷口的疼痛弄醒,睜開眼睛一瞧,卻是黑夫在為自己更換裹傷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著眼前這個用嫻熟的手法包紮傷口的下屬,心情有些複雜,良久後才無力地說道:「是誰借你的膽量,讓你挾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睜開了眼,尤其是軍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後,握緊了劍,彷彿只要李由一聲令下,他就能將黑夫斬了!

  但黑夫未動聲色,他在繼續手裡的工作,用絲帛將昨晚摸黑草草包紮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遍,細心紮上最後一個結後,才後退一步,正色道:

  「奉將軍之命,為大軍殿後,半步不可後退,此乃都尉之職。」

  「軍令一下,務必奮力向前,斬首殺敵,此乃普通兵卒之職。」

  「保衛左右,護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為首,這則是短兵之職。」

  「昨夜楚軍攻勢兇猛,我軍已抵禦兩刻有餘,奈何寡不敵眾,軍陣已潰,將軍有意殉國,不欲退卻,但將軍若死,吾等短兵縱然順利逃歸,仍會被追究論斬。故在下吏看來,我只是在盡職而已,若都尉認為我有罪,請以軍法殺之!」

  言罷,黑夫單膝下拜,那些託了他的福,得以倖存下來的短兵們也都圍了過來,東門豹、季嬰、共敖等人跟著一起下拜:」若百將盡職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當同死!「

  「也罷,也罷,你的確只是在盡職,何罪之有?要論有罪,我此戰敗北,一個覆軍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虛弱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別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陽光似乎觸到了他心底的悲傷,讓他悲慟莫名。

  回想起來,昨天的那場仗,簡直是一場災難,當奉命殿後的南郡兵在楚人衝擊下漸漸不支、潰敗的時候,李由只想破口大罵。

  罵自大冒進的李信,罵安排自己殿後的蒙恬。

  李由有兩個選擇,其一是殉於軍陣,戰死沙場,可他才剛剛迎娶了秦王的長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無量的時候,怎麼會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這?

  第二,便是丟下大軍,調頭就跑,但那樣的話,就觸犯了軍法。

  秦國軍法有言:諸戰,而將吏棄卒獨北者,盡斬之。

  還不等李由作出抉擇,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陣楚軍弓兵射出的箭雨襲擊,雖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車上,舉起盾牌為李由擋了不少箭,但倒霉的李由胸口還是被流矢射中,戰車的馬匹也驚慌亂奔,將他甩下了車……

  這時候,黑夫便帶著人扶起李由,大喊著「保護都尉」,在楚人大軍衝過來前,和數百短兵一起脫離了戰場。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沒有死戰,離開戰場的罪過遷怒給短兵,但睜開眼看著黑夫細心地為自己裹傷,終究還是沒狠下心來,他說得對,大家都只是忠於各自的職責而已。

  「我奉命殿後,力敵數倍楚人,堅守到了最後,也不算棄軍而逃。」

  棄軍而逃和力戰不敵,是有很大區別的,前者會被認為是「國賊」,罪不容赦,後者則是無奈之舉。

  與敵軍力戰,卻不幸戰敗的將軍們,雖然按理也要處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這項制度在秦國歷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際,秦穆公便寬恕了在崤之戰裡大敗於晉軍,還做了俘虜的孟明視、西乞術、白乞丙三將,恢復他們的官職如故。數年後三將一舉雪恥,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以報殽之役。

  所以秦國一直延續了這種傳統,對戰敗將領不會太過苛責,畢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沒有人敢說自己能百戰百勝。

  過去王龁、蒙驁等大將也都打過幾次敗仗,甚至是大敗,覆軍失地,最後都靠著以爵位抵罪,也沒被處死,沉寂幾年後,又得到了任用。這些將領在事後,會吸取教訓,更加鍾情於立功雪恥。

  「此戰主要罪責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會被免為黔首。」

  太遠的事情想了也沒用,先脫離險境再說,李由便抬頭問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無人響應,黑夫的頭低了下來:「五百主為都尉殿後,死於亂軍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嘆了口氣,昨夜他受重傷後又摔下馬車,一度昏迷,期間被短兵放置在車輿裡,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揮的能力,所以對後面發生的事並不知曉。

  「汝等一共收攏了多少人?」

  黑夫稟報導:」共收攏了六百餘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軍吏則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將,還有另一位普通百將「

  「這麼少!?」

  李由大驚,他統帥的南郡兵沒有滿編,不像其他都尉那樣,麾下有萬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麼只逃出來了這麼點人?

  黑夫和旁邊的翟沖等百將對視一眼後,告罪道:「還未告知都尉,當時情勢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數都沿著潁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見楚軍也派遣車騎緊追不止,便沒有選擇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議,還望都尉勿怪。」

  「往南?」

  李由又是一驚,胸口再度一陣疼痛,他緩了緩後,打量著周圍這片陌生的林子:「此乃何地?」

  「項城以南四十里外。」

  面容憔悴的秦國墨者程商也走了過來,他同樣是夾在亂軍之中,與唐夫子、唐鐸失散,最後只能跟著這支隊伍往南來了,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算著行程。

  「地圖。」

  李由想讓人拿地圖來瞧瞧,黑夫他們卻只是面面相覷,尷尬地說道:「都尉,撤得太匆忙,沒帶地圖。」

  李由無奈,好在他本就是上蔡人,對周邊城邑有印象,便指點著幾個短兵百將,在地上畫出了大致的方位來。

  首先是向著東南方潺潺流淌的潁水和汝水,接著是星羅棋布的各城邑……

  「蒙恬將軍退往的方向,當是頓、陽城一線。」

  黑夫在敘述他們昨夜撤離時見到的場景,蒙恬大概收攏了兩萬殘兵,如今他們已經知道,帶著眾人圍攻項城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楚軍的追擊路線,也當是這條路,或是想順勢收復沿途城邑。」

  蒙恬雖然收攏了小半秦軍,沒有完全潰散,但楚軍一路上追亡逐北,想必能殺傷不少人。所以昨夜黑夫他們帶著李由避其鋒芒,改往南走,無疑是一個正確的抉擇,楚人自東、北來,剛被李信帶兵橫掃過的南邊卻沒有一兵一卒。

  「可以去平輿。」

  李由回憶著蒙恬給他們通報的軍情,琢磨道:「半個月前,李信將軍從上蔡發兵,連克平輿、寢丘,大敗楚軍,並在當地留了些許兵卒,平輿更是有兵三千……」

  只要到了平輿,他們就安全了,李由也能得到更好的救治,黑夫已經說了,他只會包裹傷口將血止住,更複雜的金瘡治療就無可奈何了,而營中的醫者早已不知所蹤。

  李由現在無比期望,能快些離開給他帶來痛苦記憶的戰場,活著回到咸陽,回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身邊。

  想到此處,他又重新振作了起來,對圍攏過來聽令的幾個百將說道:「從此處到平輿,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吾等……」

  還不等說完,胸口再度劇痛襲來,李由一口血吐了出來,噴在了剛畫好的簡易地圖上,將潁汝之間染紅了一片!

  「都尉!」

  黑夫等人連忙扶著李由,讓他再度躺下。

  「都尉需要靜養,不可再多說話。」

  「看來我連親自帶著汝等離開楚國都做不到了。」

  李由虛弱地慘笑,他失血有些多,隨時可能再度昏過去,最多能制定大的撤離方向,但這裡是楚國地盤,到處都是敵人,誰知道沿途會遇到什麼?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代替李由,臨機應變的指揮官。

  在秦軍中,五人而伍,十人而什,百人而卒,千人而率,萬人而將。戰鬥中指揮官早上戰死,早上就有人接替,晚上戰死,晚上就有人接替,指揮接替順序和後世差不多,先看級別,級別相同再看軍銜(爵位)。

  按理說,當都尉李由不能指揮時,指揮權該交給率長、五百主暫代。可如今短兵的五百主已死,帶領眾人離開楚境的重任,就只能交給眼前的四個小百將了。

  那個名叫「滿」的南郡兵百將李由沒有印象,大概是混亂中跟著一起跑的,自然不在考慮之內。

  三個短兵百將中,翟沖的爵位只是不更,不如其他兩人,亦失去了資格。

  李由看向剩下的二人,一個是從咸陽就跟隨他的一位百將,名為徐揚,他們家是軍功小貴族,世代為吏,是個很好的人選,徐揚此刻也正殷切地看向李由。

  但最終,李由卻將目光投向了黑夫。

  這個來自南郡安陸縣,連氏都沒有的小百將,從簡單的疊被衾開始,引起了李由的注意。做了他的短兵後,又進言獻策,進一步顯示出他外表看不出來的多謀。

  更難得的是,黑夫還很有進取心,在大軍停駐期間,借了李由的《吳孫子》觀摩,還自己手抄了兩卷。其麾下的百人亦是南郡兵裡士氣最高昂、秩序最嚴明的,如今建制依然完整。

  「黑夫,近前。」李由道。

  黑夫立刻來到躺著的李由身邊,單膝跪地。

  李由拿出隨身攜帶的虎符,遞給了黑夫:「能代我指揮,攜眾人脫離險境者,捨你其誰?」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02:34
第182章 鮦陽

  「都尉,這已是邑中能找到最烈的酒。」

  酒水倒在洗刷乾淨的釜中,在屋內的小灶上煮著,不一會便已沸騰,整個屋內都散發著黍酒的刺鼻味道,將血污酸臭掩蓋了過去。

  「將剩下的酒給我。」

  李由面色有些蒼白,伸手跟黑夫要過酒,直接往嘴裡灌了一大口,差點嗆到。

  熟悉的滋味在口中瀰漫,上次嘗這滋味,還是十多年前,上蔡臘月鄉祭時,只有在那一天,不論男女,不論年紀,都可以雜坐飲酒。他甚至記得,有個青梅竹馬的上蔡少女坐在他對面的席上,喝了少許後滿頰飛紅,竟在鄉社外的桑林間,這處青年男女最喜歡的幽會之所,大膽地對李由表露愛意……

  可惜,那之後第三天李由就帶著弟弟,護著母親,跟著李斯派來的人遷去了秦國咸陽,那個噴著酒氣的大膽少女,怕是已經成婚嫁人了吧,也許兒子都十歲了。

  他又飲了一口,將往事吞下肚裡,苦笑著評價道:「這的確是蔡地最烈的酒,可比關中老酒,還是差了些……」

  李由咂嘴回味,而後看了看袒露的胸膛上那個猙獰的傷口,對黑夫道:「動手罷。」

  「我要以沸酒為都尉消毒。」

  黑夫讓卜乘幫忙,洗淨手後,將沸騰的酒倒在了李由傷口上!

  李由額頭滿是青筋,大汗淋漓,好在嘴裡咬著木棍,不然恐怕會發出淒烈的慘叫……

  一刻後,在黑夫為李由敷藥裹好傷口,他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你居然還帶著金瘡藥。」

  李由看著黑夫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的漆木小瓶,有些驚訝。他總感覺,黑夫似乎早知道秦軍要敗似的,其餘人都撤得倉促,唯獨他和手下的一百人,將一些必備的東西都隨身攜帶,乾糧、武器,甚至還有沿途賞賜的銅錢……簡直比李由這個做都尉的還齊全。

  「這是在攻魏之戰時,一位相熟的醫者贈我的。」

  黑夫解釋道:「都尉大可放心,那醫者叫陳無咎,是秦國太醫令夏公之徒,他說這藥是太醫令配的千金妙方,我手下的屯長也曾受重傷,身被七創,便是被這藥膏治好的。」

  「但願如此罷。」

  李由又醉又累,將此歸結於黑夫對危險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這也是他安排黑夫而不是徐揚代自己指揮的原因。

  值此非常時刻,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帶他們脫離險境。

  說話間,李由已經閉上了眼睛,在夢中,傷痛似乎消失了,他彷彿回到了上蔡的桑林,可對面坐著的紅頰少女,卻長著秦國公主的面龐,對他露出了嫣然一笑……

  ……

  安排卜乘和另一個手腳伶俐的兵卒留下看護李由後,黑夫走出房門,這裡是一座小邑內,他們原本的計畫,是疾行撤往平輿,然而黑夫派出去偵查前路的季嬰等人卻回報,說看到有一支多達萬人的楚軍在向平輿移動,正好擋在他們面前。

  黑夫料想,這支楚軍想必是要奉命攻取平輿、上蔡的,他們六百多人,還帶著李由這個傷病號,根本走不快,速度不及敵方踵軍前鋒,一旦被追上,平輿以東一馬平川避無可避。

  所以眾人商量了一番後,決定繼續往南走,李由也同意了這個計畫。

  這已經是他們最優的選擇了,項城以南的地區,剛被李信打穿過,沿途鄉邑多多少少留著點人守備,黑夫他們在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後,幸運地抵達了位於平輿和寢丘之間的一座小鄉邑:鮦(tóng)陽。

  外面是四個正在小案前坐著的軍吏,分別是徐揚、翟沖、「滿」,此外,還有先前奉李信之命駐守鮦陽的百將屠駟。

  除了屠駟還精神外,其他三人,都滿臉疲倦,翟沖用手扶著腦袋,在那打起了瞌睡,滿更是趴在案上,已經發出了鼾聲。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離開戰場後,他們已經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太累了。

  黑夫一聲咳嗽,驚醒了幾人,而後對他們道:「都尉尚好,我已讓粗通醫術的卜乘照看他,目前尚無性命之虞。」

  眾人都鬆了口氣,黑夫也不耽誤,等翟沖和滿清醒過來後,便看向屠駟道:「屠百將已駐守此地半月,熟悉地理,便讓他來為吾等說說鮦陽與周邊城邑的距離、方位罷。」

  滿臉絡腮鬍的屠駟這才開口,一股濃重的隴西腔,他說鮦陽是一座小邑,李信前往寢丘時途徑此地,派兵攻了下來,因為怕城內的楚人反覆,於是便將他們全部趕跑了,所以這個一里見方的小城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百秦卒駐守。

  直到黑夫他們前來叩門,屠駟才得知了李信、蒙恬敗於楚軍的消息,不由大驚,好在他也是個老軍吏了,參加過不少戰爭,敗仗勝仗都經歷過,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為眾人介紹起鮦陽形勢來。

  「此地北距項城一百里,東距寢丘八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輿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倘若要走寢丘到平輿、上蔡,必經此邑。」

  黑夫點了點頭:」南邊的楚軍已被李將軍掃清,此地暫時安全,便在此歇息一宿再上路不遲……「

  「不然,既然平輿去不了,那就就得速速動身前往上蔡,要我說,立刻動身。」一旁的徐揚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徐揚的年紀三十上下,他與黑夫爵位相同,級別相等,追隨李由的時間還更長,年紀也較長,當初就是他帶頭給黑夫取了個「被衾百將」的綽號。所以對黑夫得到虎符代李由指揮眾人,頗為不服,此刻便首先提出異議

  翟沖這時候忍不住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道:「徐百將,士卒們從項城敗退以後,已經兩夜沒有歇息,人困馬疲,又凍又餓,實在是走不動了。若是強行上路,遇上楚人該如何應對?這和將自己的脖頸送到楚人劍下有何區別?」

  黑夫也頷首道:「翟百將之言有理,再說,都尉傷情有加重跡象,也需要休憩,就算按徐百將說的,眾人再走上三天趕到上蔡,萬一都尉經不起顛簸,有何不測,吾等身為短兵,也要被問責處斬!」

  徐揚一時啞口無言,最後黑夫拍了板:「吾等就在此邑休憩一夜,讓士卒們吃飽睡夠。接下來,吾等繼續向西南行,繞開圍攻平輿的楚軍,再沿著汝水,回上蔡去。「

  眾人如今站著都打瞌睡,早就想休整一下了,皆無異議,黑夫便讓屠駟帶人在小邑上輪流值夜,好讓趕了兩夜路的手下們好好睡個覺。

  「還請屠百將派幾個人,兩人一組,騎著邑內的馬,分別前往平輿、寢丘、新蔡、項地探查敵情,再由兩人飛馬前往上蔡報信,告知守軍,李都尉將來匯合,請他們派人到汝水一線接應。」

  黑夫讓眾人按照編制,聚在一起休息,一旦有事好及時應對,他雖然也睏乏,卻沒有立刻閉眼,而是坐在案几前,就著膏油燈,看著帛上臨時畫出來的地圖皺眉。

  他現在屬於臨危受命,每一步都必須做出正確選擇,這樣才能把眾人帶回秦國去。

  片刻後,屠駟就帶著人給他送來了吃的,文火溫著的粟米飯,清脆的葵菜,還有一碗帶著點腥味的魚肉。

  屠駟笑道:「這鮦陽小邑別的沒有,魚倒是有不少,魚叫鮦魚,其肉細嫩,味道鮮美,百將快嘗嘗。」

  黑夫也不客氣,接過筷箸就吃了起來,飯菜的味道一般,魚也收拾的粗糙,湯裡甚至還飄著魚鱗,但對於一個嚼了兩天乾糧的人來說,一口熱飯,便是美味佳餚。

  看著黑夫用飯,屠駟也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吾等隨李將軍擊平輿、寢丘時,楚軍不堪一擊,隨便打打就潰散了。當時只覺得此戰不久便能結束,誰料卻是一場大敗,我至今都不敢信。」

  「應是中了楚人之計,陳郢好像也出事了。」

  黑夫一邊嚼著魚肉一邊道,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他們現在最急需知道的,是秦軍大部隊撤向了何方?還有楚軍的進攻方向,如今這淮北陳蔡之地,還有多少城邑尚在秦軍手中?

  吃完飯食後,黑夫已經倦得不行了,再度感謝屠駟,商量好明日天明一起撤離後,便靠著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他被季嬰匆匆搖醒時,已經不知過了多久,瞧一眼窗外,天色晦暗將明。

  「百將。」

  季嬰面色凝重:「邑外來了一支兵,打著赤旗,是楚軍!」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02:34
第183章 勸降

  站在鮦陽東牆上,黑夫觀察著外面那支楚人,已經有幾輛戰車抵達城下,繞著鮦陽環繞偵查,幾個騎著馬的斥候在往回跑,去稟報軍情。

  而遠處一里開外,楚軍的大部隊旗幟鮮明,正渡過鮦陽以東的小溪,就著初升的太陽,黑夫粗略地估算了他們的人數。

  「楚軍怕是有兩千多人,是我軍的三倍。」

  見楚軍人數沒有到上萬的可怖程度,眾人都紛紛鬆了口氣,翟沖笑道:「這樣的話,就算楚人來攻,也不必怕,此邑周長不過一里,吾等卻有七百多人,我方才去巡視了一番,兵卒們休整一夜後精神抖擻,足以抵禦住楚人進攻。」

  一旁隨他們登城觀敵的秦墨程商也插嘴道:「黑夫百將,我學過城守之術,也可以協助百將禦敵。」

  然而黑夫卻搖了搖頭:「這不是能不能守住的問題,敵軍一旦發覺難以攻陷,大可以停下等待,看住吾等就行。汝等且看,楚人從東邊來,這說明寢丘已經失陷。吾等雖能抵禦住進攻,但若因此滯留鮦陽,接下來要面對越來越多的楚國援軍,而吾等,卻孤立無援。」

  「故,現在首要得考慮的,不是如何守住鮦陽,而是如何順利脫身,吾等必須在今日之內離開此地,否則,後面的情形會越來越糟。」

  徐揚出主意道:「敵軍只是派了車騎抵達城下,大部還在渡鮦溪,得有一刻才能行至城下,莫不如立刻令眾人開西門出城?」

  「跑不遠的。」

  屠駟憂慮地搖了搖頭:「徐百將請看,這支楚軍至少帶了三十乘車,近百單騎,吾等卻把能跑的馬都派出去送信了,唯一戰車還載著李都尉,若是走到一半被纏住,便無從脫身。」

  這時候,遠遠的便有楚人的車兵在城外數十步外停了下來,那車右高舉著長長的酋矛,大呼小叫地朝著城邑挑釁,滿口都是難聽的話。

  「荊人好膽!」

  翟沖大怒,拿過旁邊一個士卒的角弓,瞄準那武車士就是一箭射去!他不愧是上郡白翟出身,射的一手好箭,只可惜距離太遠,箭矢落到了那戰車前數步外。

  見狀,那戰車上的三人更甚猖獗,叫罵聲遠遠傳來,都是秦人無膽,敗軍之將之類的。

  翟沖收起角弓,便咬著牙道:「楚人如此驕縱!要不要衝出去,與其決死!」

  項城之敗,他們遭到了多股楚軍的前後夾擊,更有來自陳郢的縱火者,輸的莫名其妙,頗有點不甘心。休息一晚後,士氣和精力都有所恢復,作戰的意志便重新回來了,畢竟大家都是較為精銳的短兵親衛。

  「我正有此意。」

  黑夫頷首:「兵法雲,吾師出境,軍於敵人之地。敵人大至,圍我數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當此之時,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勵士卒,與之決戰!擊敗這支楚人後,奪其車馬旗幟甲冑,如此方能順利西撤。」

  不過他們以寡敵眾,對付的又是剛打了勝仗,士氣正旺的楚軍,勝負難知。即便成功擊敗了敵軍,己方也必然是損失慘重,至少會折一半……

  他們說話的間隙裡,那支楚人已經兵臨城下,擺開了陣勢,看那樣子,是一個有經驗的軍吏在有條不紊地指揮。

  接著,兩輛戰車徑直往城下駛來,車子停下後,一個秦國軍吏打扮的人在身後戈矛的威脅下,走近城邑,大聲呼喊道:

  「我乃奉李將軍之命,鎮守寢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寢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寢公仁慈,不論將卒,俱得活命。屠百將,你也不必抵抗,速速歸降為好!」

  「還真是鎮守寢丘的廖平。」

  屠駟唾了一口,罵道:「我平日就覺得此人年紀雖長,卻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軍賊』,還連累了數百兵卒,可憐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兒,都要被連坐收為隸臣妾。」

  在秦國軍法裡,最惡劣的行為不是喪師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還好,在秦法浸淫百餘年的關中,父親送兒子,兄長送弟弟,妻子送丈夫從軍前,都會告誡對方:「失法離令,若死我死,鄉治也。」潛台詞是,哪怕是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軍令,奮力作戰,萬萬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為了不連累家人,不少秦兵寧願戰死,也不願意投降。

  對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勁的選項,更何況,他還知道楚必滅亡的大勢。投降倒是一時苟且了,幾年後楚國轟然滅亡,等著被秦律清算,成為隸臣去為始皇帝修長城?

  城頭上的眾人都是這態度,那五百主獻了寢丘,這恐怕也是楚人來這麼快的緣故吧,哪怕抵抗個把時辰,他們如今也已經安全離開。

  這種假設是沒有意義的,但看著五百主在那空費口舌勸降,黑夫卻生出了一個主意來。

  「敵軍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後又對屠駟說,讓他也勸勸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來敵將已經知曉,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時,被遠處觀察的楚國斥候發現了。」

  不過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數百人入邑,還以為是個率長或五百主,卻根本沒料到,還有李由這條大魚在城內。

  黑夫有些洩氣,他還想著若敵人不知城內虛實人數,便玩一出」空城計「,誘惑楚人來接收城池,屆時再突然襲擊,看來得另作打算了。

  此時,翟沖又開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卻連忙伸手止住了翟沖,對眾人道:「我意已決,稍後便集結城內所有人,出城擊敵!不過在此之前,或許可以將計就計,讓楚人放鬆警惕,讓吾等多一點勝算……」

  徐揚皺眉:「如何將計就計?」

  黑夫卻不欲現在就說:「此策,必須懇請李都尉首肯,必須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執行,方有機會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車騎伺探的時候,黑夫就已經離開了城垛邊,不讓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樣貌,此刻便對屠駟道:

  「屠百將繼續守在這裡,並回復那軍賊,就說吾等一會就派人出去商議!」

  ……

  「鬥將軍,孫將軍,城內的人說,稍後便派人來商議。」

  「城內有投降之意便好。」

  寢公孫奉鬆了口氣,不用再交戰就是好事,雖然楚軍在最終決戰裡戰勝了秦人,但孫奉依然記得,李信的大軍在寢丘城外,摧枯拉朽擊敗楚人的場景。

  他現在只求早點完成任務,回到領地,整修戰爭期間被破壞的牆垣、屋舍。

  「看來秦人果然是被項燕將軍打怕了,這已經是第三批願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陡然則坐在戰車上,得到那秦人降將的回復後,滿意地露出了笑。

  作為東遷的若敖氏之後,陡然的家族這幾十年來過的並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盤都讓屈、景、昭佔據了,近來更新崛起了項氏,躋身朝堂。而他們斗氏,只能淪為和孫氏一樣的二流貴族,在胡縣勉強度日。

  但這已經算不錯了,倘若秦軍滅了楚國,斗氏、孫氏連最後的領地都要失去。

  好在當秦軍大兵壓境時,楚人在亡國之危下,難得地團結了起來,貴族們也竭盡全力,將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來,交給項燕統轄,以哀兵之勢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讓楚國避免了亡國的命運。

  項城決戰之後,從胡縣帶兵北上增援的陡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復先前被李信奪取的各邑。

  於是陡然便率軍西進,靠著當地楚人的協助,順利圍困寢丘。

  鎮守寢丘的五百主發現自己不僅要面對千餘楚兵,還有城內隨時會舉事的楚人,明智地選擇了投降。

  孫奉這才脫離了囚禁,恢復了他寢公的身份。於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帶著兩千人繼續往西走,他們的最終目標,是沿著李信打過來的路線,與圍攻平輿的大軍會師。

  雖然鮦陽城內的秦人表現出投降意願,但陡然也沒大意,他讓手下列陣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帳,楚國貴族很講究禮儀,待會受降要用得上。

  當大帳搭建起來後,外面的楚卒也來稟報,說城內派來接洽的人已經到了。

  「帶進來。」

  陡然坐在大帳正中,孫奉坐於他身側,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見帳外,站滿了兩排身著赤色皮甲的楚人,都雙手持戟,兩戟交叉。這會兒陽光已從層雲裡探出頭來,映照兵刃之上,爍爍反光,耀亮前路,而十餘名楚卒也齊刷刷扭臉看著城內來人,瞪得渾圓的雙目裡滿是殺氣!

  來者是個高七尺半的黑面漢子,他紮著右髻,上面纏著赤巾,看那樣子,應該是個上造。此人望著兩戟交叉的前路遲疑了一會,這才彎下腰低著頭緩緩走著,但雙腿的哆嗦卻掩蓋不住。

  」看來是個無膽之輩。「陡然和孫奉對視一眼,心生輕視。

  進入帳內後,那秦人立刻朝著陡然、孫奉行禮,用濃重的南郡荊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內五百主派來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長,見過諸位將軍!」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29
第184章 你可認識黑夫?

  在陡然看來,這個被派來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長「衷」,顯得畏畏縮縮,他拘束地站在營帳中央,時不時回頭看看後面持刃盯著他的楚卒,乾笑一下,之後不斷地舔著自己的嘴唇,哆嗦的雙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

  如芒刺在背,陡然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問你,城中共有多少秦人?」他首先關心的是城內的兵力。

  小屯長一愣,連忙回答:「敢告將軍,城內共有六百人……」

  「你撒謊!」

  孫奉在一旁拍打案几,氣勢洶洶地呵斥道:「汝等一舉一動,都在我軍斥候眼中,你還敢虛報人數?」

  這句話嚇得小屯長瑟瑟發抖,連忙作揖道:「將軍冤枉!小人萬萬不敢撒謊,吾等是南郡兵,歸李都尉統轄。項城大敗時,與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帶著往南走,沿途雜七雜八收攏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內的一百人,是六百沒錯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孫奉這是在訛他,一旁的降將廖平也積極地協助兩個楚國封君追問:「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稱呼?」

  黑夫看向廖平,聽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應該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計是去年才新降秦國的,如今再反覆也沒有任何心理障礙。黑夫知道,李信帶的雖然多是關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徵召的人做嚮導。

  「五百主叫程無憂,也是南郡人。「

  黑夫報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現在生死不知。

  「我從未聽說過此人。」

  廖平皺起眉來,不過也沒懷疑,畢竟秦軍共有十幾二十萬人,五百主有兩三百個,若不是同一個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認識。

  三人都沒問出什麼毛病來,話題便轉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問道:「程五百主讓我來問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給予田宅?」

  「還想要田宅?」

  陡然和孫奉面面相覷,這秦將倒是很會提要求嘛,孫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畝田地,還有兩百步見方的宅地。五百主說了,若是楚國的將軍覺得地太多,按照楚國的畝制來給也行,這樣他便可以在楚國做一個收地租的富家翁……」

  陡然只想捧腹大笑,裡面的秦將果然是個貪婪怕死之徒,都什麼時候了,滿腦子都是投降後的待遇田宅,便樂呵呵地點頭道:「好,我答應此事。」

  「五百主還說了。」

  黑夫故作尷尬地笑了笑:「口頭答應可不行,他希望將軍能立個契約,日後好做證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來,陡然、孫奉對邑內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誠意不疑有他,索性讓人拿竹簡來,寫了一片簡交給小屯長,好讓他拿回去覆命。

  這時候,便輪到楚國人提要求了。

  陡然道:「衷,你回去轉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帶著所有人將兵刃從城頭扔下來,再解下甲冑,依次排好隊,出城投降,不然的話……」

  「我率軍攻城,汝等皆為粉末!」

  陡然板起臉來,一拍案几,黑夫身後那一排楚卒立刻舉起武器,齊齊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兩腿一軟,忙不迭地應下,心裡卻暗道不妙,看來楚將警惕性依然很高啊,這樣一來,他們的詐降偷襲,又多了幾分難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卻猶豫了一下,回頭再拜道:「五百主的話小人已經轉述了,但小人還想問問諸位將軍,吾等普通的軍吏、兵卒,若是歸降了,當如何安置?」

  這個問題讓三人一愣,陡然心裡冷笑道:「還能怎樣,發往吳越之地煮鹽,亦或是押到淮南,作為戰利品分給各封君,為其做田奴、礦奴,勞累致死,如此而已。」

  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面容和善的孫奉笑眯眯地說道:「衷,你回去轉告秦軍的士卒們,楚國不比秦軍,沒有殺俘的惡習,汝等都會被妥善安置,楚國地廣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頓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國已無滅亡之憂了,封君都不願自己的族兵再損耗,便想著先騙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裝再說,能不打,就不打。楚國不比秦國,他們砍了秦軍首級也沒什麼實際的賞賜。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長舒了一口氣,開心地說道:「不瞞將軍,其實吾等來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後來才不得不服從秦國,為其服役打仗。可實際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視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陳、蔡等地,這幾個地方雖然分屬兩國,但在文化和習俗上,還是被歸為「西楚」,習俗相近,語言相通,的確有很多相似性。與東海、吳越的東楚;豫章、長沙的南楚,反而區別更大。

  黑夫又藉機大罵起秦國來:「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賦,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這也就算了,最難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嚴苛,順手拿了一片桑葉、在路上撿一文錢都要判重刑!動輒黥面砍腳,淪為刑徒隸臣妾的人,不計其數啊!」

  在訴了半天苦水後,他義憤填膺地說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機會做回楚人,還能得到公平對待,不知該何等歡喜!」

  「有道理。」

  這番話倒是觸動了降將廖平,他也加入了進來,大談這一年來秦國對上蔡的殘暴統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國,願意做回一個楚人。

  總之,兩人一唱一和,將秦國之政貶斥得一無是處,彷彿隨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當地人就會殺秦吏降楚一般。

  孫奉看著這兩人的臉嘴,知道他們是為了讓楚人有個好印象,在那拚命討好呢,面上笑著,心中則鄙夷得很。

  陡然倒是一副聽笑話的樣子,等二人狠狠罵了一通後,問黑夫道:「你是南郡哪個縣的人?」

  「小人乃安陸縣人。」

  「安陸縣?以前莫不是叫做鄖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陡然一聽,更來了興趣。

  「將軍是若敖氏之後?」

  黑夫故作驚奇狀,對著陡然再拜道:「小人常聽家鄉的老者說起,當年若敖氏還在時的日子,比秦國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國不強奪安陸,小人生下來就該是將軍的屬民。如今也還來得及,待吾等降楚後,還望將軍能收留我!小人願意世代為將軍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應你就是了。」

  他這認主的不要臉姿態,倒是把陡然逗笑了,隨口答應下來後,卻又問了黑夫一個問題。

  「若敖氏在安陸縣,也有舊臣舊識,他們告訴我,說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盜墓賊盜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兩年前,黑夫剛做湖陽亭長時發生的事,此時回想,恍如隔世,誰料都傳到楚地來了。

  他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嘴上卻道:「豈能不知?那可是轟動全縣的大案,盜墓賊被處死時,小人還去圍觀過,真是大快人心。」

  陡然又道:「據說此案是被一個小亭長破獲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長之名,他叫什麼?」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露餡了,幾乎要暴起去挾持陡然,但身後還有幾個全副武裝的楚卒持矛戟對著他,手無寸鐵必死無疑。

  他好歹讓自己別慌,假裝那是另一個人,平靜地說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個怪名。」

  陡然念叨著這個名,再問道:「你可認識黑夫?這次他是否被徵召從軍?」

  黑夫若無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陸縣城北郊人,與黑夫在不同的鄉,只知其名,不識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軍中。反正一起來鮦陽的人裡,並無此人……就算他真的來了楚國,或許已經死在項城了。」

  「真是可惜。」

  陡然一下子悵然若失,嘆了口氣道:「希望他還活著罷,那小亭長雖是秦吏,但好歹沒有讓賊人破壞我先祖棺槨,若敖氏欠他一個人情。」

  「若他來了楚國,願意歸附於我,我可以像許諾那個五百主一樣,贈他七百畝田地作為回報!」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0
第185章 軍賊

  「好險……」

  被兩個楚卒帶著走出營帳時,黑夫發現自己脊背已經隱隱出了汗,手心更是一片冰涼。

  他這一次,真的是以身犯險。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以七百之眾擊兩千之敵,勝算太小了,黑夫只能盡力想辦法,將獲勝的機率提高一點,哪怕一成也好。

  每多一成勝算,他們就能少死不少人……

  黑夫也曾想過派手下人來詐降,但終歸還是放不下心。

  他的屬下都是來自邊境小縣的普通人,有自己的優點和缺點。

  比如東門豹有武藝膽量,悍不畏死,但卻性格莽撞。季嬰有小機靈,能說會道,卻膽子小,扛不住壓力。利咸有文化,細心,能辦好小事,甚至在黑夫不在時代他管理軍營,但卻太過謹慎小心,難做大事。小陶忠心耿耿,有膽有識,可惜是個口吃,詐降這種事,太難為他了。

  至於共敖?這傢伙倒是膽大包天,可就是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讓他詐降,說不一定下一刻就說話得罪楚人被砍了腦袋祭旗了。

  放眼城內,可以稱之為「大智大勇」的人,也只有黑夫自己了。

  當他將此事稟報李由時,李由面露猶豫,因為黑夫是他指定的指揮官,萬一出了什麼事……

  「太過冒險了。」李由如是說。

  黑夫心裡卻暗暗笑道:「一個區區小百將,以身犯險,救了秦王的女婿,李斯的兒子,並在一片敗績裡獨得勝利,這份功績,一定能顯得格外耀眼吧。」

  和以前的小功小賞不同,這次,黑夫把自己的生死,未來十年的富貴,都賭在這次冒險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撂下這麼一句後世名言後,在包括李由在內,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中,黑夫毅然出城!

  「好在過程雖然驚險,但結果卻不錯。」

  其實做過才知道,只要不露馬腳,來商洽投降的人不算太危險,比動不動就被扔大釜中烹了的縱橫說客安全多了。

  唯一的麻煩是,陡然、孫奉提出的投降方式讓詐降難以實現,但船到橋頭自然直,回去再想辦法不遲。

  最關鍵的是,黑夫的一通表演,成功讓兩名楚國縣公放鬆了對城內秦軍的警惕,以為他們是真的要降。

  兵法云: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

  黑夫就算要故作卑微狀,只要對方鬆懈,那他們便有機可乘!

  而且,黑夫此行還有一個意外收穫。

  「那麼,是誰將在安陸縣發生的事,寫信告訴陡然的呢?」

  ……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過了楚軍陣地,卻見楚國兵卒們都原地盤腿坐著等待,得知秦軍要降後,他們已經沒那麼戒備了,面上都很輕鬆,兵器放在一邊,熱絡地相互交談著,彷彿不是來打仗,而是來遊獵的。

  在楚人看來,這場戰爭已經以他們的完勝結束了吧?

  他們錯了,對意志堅定必滅盡六國的秦王政而言。

  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時候,黑夫卻忽然瞧見,有幾輛楚軍車騎,押送著一批滿身灰土的狼狽秦卒,朝這邊走來!

  「這是?」他看向了一旁的楚卒,面露不解。

  「是汝等的同伴。」

  楚卒滿臉得意地說道:「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從北邊往南邊跑的,已經抓了兩三百了,都押在陣後拘著呢!」

  黑夫心中一動,卻不再言語,跟著楚卒繼續往前走時,與這些被抓獲的秦兵擦肩而過……

  前方響起一陣喧嘩,卻是一個頭上戴著「不更」爵位矮冠的秦國軍吏,正在被楚人按在地上,七手八腳地往他身上綁繩子,一旁的楚卒笑著說,只有反抗劇烈的秦人,才能得到這種待遇。

  「至於汝等這些願降者,便不必如此。」

  那秦吏被綁好雙手,重新站起來,一抬頭,剛好看到了前方的黑夫,頓時呆住了。

  黑夫也眼皮一跳,腳步微微一滯……

  這是他認識的人,也是認識他的人!

  雖然此人面容疲倦,嘴角還帶著血,但黑夫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不就是在項城大營外,和自己一起聊天胡侃的周華麼!

  來自三川郡,也是某位都尉短兵親衛的周華,此刻正看向黑夫。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眼看馬上就要喊出「黑夫」二字!

  「周百將!」

  黑夫卻搶先出聲,大笑著朝周華走了過去,嘴裡如連珠炮般說道:「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南郡兵裡的屯長衷啊!」

  「衷……你……」

  周華有些驚異,他跟黑夫是老熟人,知道他是李由親信,每逢都尉在大帳軍議,他倆就在外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話題也十分投機。

  但此刻,這黑夫卻出現在楚營裡,還自稱「衷」,這是何意?

  一旁的楚卒都懷疑地看向二人,神情戒備,黑夫朝他們拱手道:「不如讓我勸勸這位百將,一同歸降如何?」

  楚人不疑有他,便讓黑夫繼續說話,黑夫改用關中方言勸導起周華來,語速極快,楚人聽得雲裡霧裡,只是大概聽得明白,他是在曆數投降楚軍的好處……

  周華的面色越來越難看,正要破口大罵,卻不防,在這些空洞的勸降話語裡,黑夫略一停頓時,嘴裡卻飛快說了兩個字!

  「重鼓!」

  楚人沒有注意這個小細節,周華則聞言一呆。

  黑夫已經停下了話語,笑道:「周百將,如何,可願與我一同歸降?」

  「呸!」

  周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一口唾沫吐在黑夫腳下,罵道:「你這投敵的軍賊,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在一陣斥罵中,周華繼續被推攮著走遠,黑夫則當著楚卒的面,面色扭曲地罵了一句「不識好歹」,心中想的卻是……

  「不知他聽懂我的意思沒有?」

  ……

  黑夫身處楚營之時,鮦陽城內,卻也在發生一件事。

  屠駟、翟沖、滿,三人在黑夫沒走多久,就被徐揚叫到了一起,神秘兮兮地,不知要做何事。

  「不瞞諸君,那黑夫出城,不是詐降,而是真降!」

  眾人頓時面色大變:「徐百將,話可不能亂說!」

  徐揚冷笑道:「黑夫是南郡人,那裡本就是西楚之地,於他而言,投降楚國就像回歸故國,有何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屠駟沉吟了下來,滿則一言不發,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唯獨翟沖不滿地說道:「徐百將,你這就是污衊了,可有證據?」

  徐揚篤定地說道:「當然有,若真是詐降,他隨便派一屬下出城即可,何必親自去?依我看,他是想去面見楚將,賣了李都尉和吾等,好換取他在楚國的富貴!他已經做了降敵的軍賊了!」

  翟沖搖頭:「黑夫不像是這樣的人……」

  「識人識面,卻難識其心,如此非常時刻,不可不防。」

  徐揚看著眾人道:「依我看,不如乘著那黑夫在城外與楚將商議之時,吾等打開西門離開!」

  屠駟搖頭:「之前不是說過了麼,敵軍車騎環伺,這地方一馬平川,吾等就算現在退走,也來不及……」

  「只要不全部走,便來得及!」徐揚目光炯炯,終於袒露了自己的真正意圖。

  「扔下兵卒,吾等就帶著少許親信,護送著李都尉離開!」

  室內一下子靜了下來,而徐揚的話在三人耳邊迴蕩,翟沖、屠駟都有些震驚,滿則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裡閃爍不定,也不知在想什麼。

  徐揚道:「就算黑夫是詐降,待吾等出城與楚人死戰,以寡擊眾,亦是九死一生,不若悄然出城,留下黑夫的兵卒,還有那些沿途收攏的雜兵與楚人糾纏,為吾等贏得撤退時間,如此一來,定能脫身!等回到上蔡,就說眾人是為了保護都尉,主動殿後禦敵的!」

  一下子,徐揚從昨天開始,便不斷鼓動眾人撤離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竟打算拋下大部隊,離地逃眾,只顧自己活命!

  「徐揚,原來你才是真正的軍賊!」翟沖怒從心起,拍案而起,卻發現徐揚一點都不畏懼,眼睛看向了他身後。

  徐揚的數名親信,已經持刃抵在了三個百將的後背上!

  「三位百將,汝等與那黑夫一樣,何其愚鈍也……」

  徐揚哈哈大笑:「誰能護送李都尉周全,誰就是大功臣,就能得到廷尉的信重,至於數百南郡兵卒的區區性命,廷尉會在意麼?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與他們同生死!」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0
第186章 材士

  「既然二位沒有異議,我這便去請示李都尉,一切由都尉定奪。」

  屠駟、翟沖已經被五花大綁,捆在屋內,翟沖兩眼圓瞪地看著滿面笑意的徐揚,恨不能生食其肉,但嘴巴也被布帶勒住,他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

  他心裡沮喪地想道:「黑夫百將,吾等真是無能,竟被這軍賊給算計了。」

  黑夫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讓翟沖敬佩不已,他相信黑夫是為了讓突圍更加順利,是為了讓己方更有把握獲勝,少死些人,才毅然出城親自詐降的。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為也,徐揚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翟沖如今卻束手無策,他和屠駟的兵都在城牆上駐防,如今不在身邊,一旦徐揚得了李由手裡的虎符,名正言順地號令眾人,那就全完了!

  翟沖悔恨不已,之前怎麼就沒覺察到此人的蛇蠍之心呢?

  黑夫將虎符交給了李由,但他剛出城,原本還清醒的李由卻發起燒來,半睡不醒。徐揚方才才去「探望」過李由,發現他已經在說胡話了,這才生出了奪李由及虎符,再帶著少數親信一起逃走的念頭。

  徐揚對那一晚上,秦軍在項城的大敗記憶猶新,潰散的軍陣,四散各走的秦卒,他被這場面驚呆了,經歷那一夜後,他心里根本沒有與楚軍決死的勇氣,只想著趕緊逃回去。

  此人外戰不行,內訌投機卻是一把好手,在徐揚想來,能不能將李由控制在手裡,是能否成事的關鍵。等半路上李由醒了,他就編造一個黑夫降楚,引楚人攻城,自己拚死才將他救出來的謊言,反正城內留下的人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都是自己親信,根本無人來戳穿他。

  打定主意後,徐揚不再理會翟沖、屠駟這兩個將死之人,他讓幾個親信留守此地,並囑咐道:「待我帶著都尉離城時,連人帶屋,一把火燒了!」

  徐揚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他們不合作也好,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容易弄假成真!

  而後,徐揚走到外面,看向了被親信控制住後,戰戰兢兢的滿,笑道:「看來,還是滿百將識時務。」

  滿忙不迭地說道:「只要徐君能帶著下吏離開此處,下吏願奉徐君之令。」

  滿是他們沿途收攏進來的南郡百將,因為知道自己不是短兵親衛,所以他一直是個邊緣人,沉默寡言,對黑夫、徐揚都是客客氣氣的。在徐揚已經完全控制住場面的情況下,滿明智地選擇了合作。

  「我願為徐百將前鋒,驅散守在李都尉身邊的那些兵卒。」

  徐揚的手下在潰敗時折損大半,如今只有三四十人可用,恐怕不能和守在李由身邊的黑夫手下抗衡,所以他需要一個合作者。

  但對滿的請戰,徐揚輕輕一笑,沒有輕信。

  因為滿也是南郡人,指不定更偏向黑夫,若是他倒戈一擊,徐揚可承受不起後果。

  「滿百將就留在我身邊吧,讓你的人在前開道,帶吾等去院中,將李都尉迎出來!」

  按照徐揚的打算,等他們戰成一團時,自己再帶親信衝進那個院子,將尚未清醒的李由劫出來。

  如此,他不必耗費一兵一卒,就可以全身而退,再留下一場大火,燒死翟沖、屠駟二人,讓局面更加的混亂,這殘局,就讓楚國人來慢慢收拾吧!

  就在徐揚自以為得計,開始籌備奪取李由的計畫時,不遠處的一個牆角,有個陰影看到這一切後,悄然縮了回去……

  ……

  黑夫將自己的手下一分為二,一半由槐木統領,在城頭戒備楚軍;另一半則由東門豹統帥,守在李由身邊,不可離開半步。

  他同樣清楚,李由清醒時還好說,可一旦李由因傷口發作而不省人事,那麼,誰控制了李由,誰就控制了號令眾人的權力!

  在院子之內,聽到季嬰跑來告知的話,東門豹、共敖、利咸等人都有些吃驚。

  「你說的是真的?翟百將和屠百將都未出來。」

  「不僅未出來,我還看到,那徐揚留了人守在屋外,想來兩位百將都被他拘禁了!」

  在自己出城詐降時死死盯住徐揚,這就是黑夫交給季嬰的任務,他一點不信任這個處處不服自己,屢次提出異議的百將,但又沒有理由幹掉此人,徐揚畢竟是李由的老部下,資歷比自己老多了。

  果不其然,黑夫前腳剛走,徐揚後腳就找藉口來「探望」李由,發現李由已不太清醒後,又匆匆離開了。

  季嬰從那時候起,就帶著兩個手腳伶俐的手下,遠遠跟在後頭,這才發覺了徐揚的陰謀。

  「如今徐揚正調集他的親信,還有那個百將滿的手下,朝這邊走來,人數五十,與吾等相當,半刻後就到了,阿豹,你是屯長,你說該怎麼辦?」

  屯長東門豹是個粗線條的傢伙,他二話不說,捋起袖子道:」敢圖謀不軌?二三子隨我殺出去,將彼輩統統斬了!」

  「諾!」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摩拳擦掌,他們不但秩序、士氣都被黑夫培養得很好,論凶悍,南郡兵裡也無人能與他們相提並論,連黑夫也誇獎他們是「材士」,意思是勇武之士。

  一旁的什長利咸卻發話了:「不妥,萬一吾等傾巢而出時,徐揚派人劫走都尉,那豈不是糟了?再說,百將打算詐降,而後率軍出城與楚人大戰,若是百將未歸,而城內卻先火並生亂,給了城外楚人可乘之機,那百將的打算,不就落空了麼?吾等恐怕皆要被楚人俘虜。」

  眾人面面相覷:「那該怎麼辦?」

  利咸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後道:「我倒是有個主意。」

  眾人也知道,利咸雖然因爵位所限,只是個什長,但他卻很受黑夫器重,常與他商量事情,在眾人眼裡,利咸小有謀略,便讓他快說。

  「其一,百將早就囑咐吾等,小心防備此人,故吾等知道徐揚欲圖不軌,他卻不知道這邊已有準備,察覺了他的陰謀,此乃以暗對明。」

  「其二,徐揚帶著人往這邊來,無非是想要兩樣東西,一是虎符,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順地號令眾人;二是李都尉,卜乘說都尉如今神志不清,徐揚恐怕是想從吾等手裡搶走都尉,再以虎符號令眾人,雖然尚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是投降?還是逃走?但都對百將之策不利,必須阻止!」

  眾人聽他說的有理,紛紛點頭,等待利咸的破局之策。

  利咸笑道:「二三子試想,這時候,若是李都尉清醒了呢?那不管徐揚打算做什麼,挾持了幾個百將,都要落空!」

  「但都尉沒醒啊。」季嬰嘟囔道。

  同樣是什長的共敖也在一旁道:「對啊,卜乘說,都尉都開始說胡話了,根本喊不醒。」

  「都尉醒沒醒,只有吾等曉得,外人哪裡清楚?」

  利咸卻道:「我的主意便是,派一個人,帶著假軍令去告知徐揚,就說都尉醒了,要立刻召見他,讓他速速過來!」

  「如此,便可以將徐揚的計畫統統打亂,讓他不敢妄動!」

  利咸比劃道:「來,就給他來一個關門打狗!不來,他就是抗命不尊,吾等可以假借都尉之命,手持虎符,讓翟百將、屠百將的屬下分一半人守著城牆,另一半人隨吾等一起剿殺叛賊徐揚,總比這五十人與之火並強,以眾敵寡,迅速殲滅,也不至於讓城內生亂,壞了百將的大事。」

  「好主意!」眾人交口稱讚,然後就決定由季嬰去通知城牆上的其他人速速過來。

  但隨即問題又來了。

  「由誰去告知徐揚此事呢?」

  眾人一時沉默,過了一會,東門豹正要拍著胸脯應下來,卻被旁邊的共敖攔下了。

  「阿豹,百將出城時是怎麼說的?你身為屯長,理應坐鎮此地,豈能擅自離開?」

  共敖說話依然難聽,他這個做什長的,居然當眾罵了自己的頂頭上司一頓,要知道,屯長可是有權處死什長的……

  東門豹頓時勃然大怒,瞪著利咸和共敖,叫道:「這屯長也做的太沒勁了,一個什長比我聰明,另一個什長又要和我比勇銳,真是氣煞我也。你可知道,我可是欠著百將一條命的,此時不還,更待何時?」

  共敖聞言,哈哈大笑。

  「阿豹呀阿豹,你才欠百將一條命,我可是欠兩條的!誰欠得多?」

  東門豹一時無言以對,於是眾人便定下來了,就由共敖去假傳都尉之命。

  時間緊迫,利咸按照他之前瞧見的,黑夫寫命令的格式,持筆匆匆在簡上寫了一句話,塞進一個竹筒裡,但在遞給共敖時,卻又有些猶豫。

  他一直不喜歡共敖,嫌此人四處惹事添麻煩,不合群,有時候甚至期望他戰死。

  可如今看來,此人,好像也不是一無是處。

  對徐揚到底會不會上當,乖乖入甕,利咸也沒有太大把握,所以去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風險比黑夫出城詐降更大。

  「共敖,若事不成……你……」

  那樣的話,共敖必死無疑!

  「若事成,一切好說。」

  共敖,這個年紀比黑夫還小的鄢城青年似乎不知畏懼為何物,他一把接過封好口的竹筒,拒絕了袍澤們遞過來的甲冑,只將劍掛在腰上,又將一把匕首塞進了自己的靴側,而後滿面輕鬆地笑道:

  「百將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事不成,我當效專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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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共敖

  鮦陽城內,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來了上百人,百將滿手下的數十兵卒在前頭,而徐揚帶著三十個親信挾持滿走在後面。

  每個人在種種情境下做出的種種選擇,總有心中的某個理由來驅動。

  怕死,這便是促使徐揚做出這些瘋狂舉止的動力,對死於異邦的恐懼,勝過了事情敗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險。人總是先考慮近患再想遠憂的,此人的一切聰明才智,都用來思考如何順利逃走上了,他要將死亡遠遠拋在身後,讓別人來替他承受。

  所以徐揚十分謹慎,他們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幾乎經過每個巷道,徐揚都會讓人過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兩百步外,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形單影支的秦軍什長……

  ……

  共敖出現在街道的另一頭,他手裡高高舉著一個竹筒,向眾人迎面走來。

  當看到面前上百人時,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帶進了一個大坑裡。

  共敖就是利咸用來賭博的骨焭(qióng 篩子),能拋出什麼卻完全不由他決定。

  但即便是擲出了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時間好讓城牆邊援軍趕來,也能給徐揚扣一個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嚇那些與他一起叛亂的兵卒倒戈,最後聯合邑內眾人,一起將其剿殺,將城內的混亂降到最低。

  但這樣一來,共敖很可能會成為犧牲品。

  這一刻,共敖有一絲後悔,但卻沒有退步的意思,他依舊直愣愣地往前走著,讓對面的人因為他的出現而停下了腳步。

  共敖生於南郡鄢縣,從小就跟著祖父生活,他祖父經歷過白起水淹鄢城之戰,沒少給他灌輸當年這座城池的慘狀、共氏的遭受重創。於是共敖從小,便對秦國多了一分來自祖輩記憶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認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點下,進入體制內部做了個小吏,卻依然怨憤不減。

  直到他被迫加入了秦軍,在黑夫麾下做事。

  這期間,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了他兩條命,也漸漸熟悉軍營生活,成了這支軍隊的一部分。

  這期間,他看到了大梁城的轟然倒塌。

  這給共敖帶來了巨大的震動,多年前他家族的悲劇在魏國上演,很快又輪到了楚國。

  在進入楚國後,共敖發現,自己對這個國家根本談不上喜歡,這裡的貴族沒有他想像的高尚,這裡的百姓生活也沒有他想像的舒服。

  他憤秦,卻又不喜楚,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擾。

  一個月前,在他迷茫於此事時,黑夫指點了他。

  「忘掉秦國和楚國,忘掉你的國別,只要記住,你的所作所為,關係到宗族興衰,還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戰,這就夠了。」

  黑夫一席話讓共敖安心了不少,同時也私下給這段話加了一句。

  「也為還清欠下的人情。」

  當數日前,秦軍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敗時,共敖也曾動搖過,開始懷疑秦國是不是不行了?但當時黑夫又對他說了一番話。

  「此戰可不是靠一兩次勝負決定的,對楚國而言,若不想滅國,每一次都得戰勝!」

  「秦國卻不同,秦國積累了六世餘烈,百年之勢,有資格敗一次、兩次、三次,只要最終壓倒楚國,便可贏得勝利。」

  「你如今切勿亂想,做事之前,要多考慮還在秦國南郡的宗族,萬萬不能連累了他們。」

  共敖聽從了,過去他雖然也聽黑夫的話,但總覺得,黑夫只是在秦軍中循規蹈矩,沒有什麼出格的過人舉動,與自己完全是兩種人。

  沒有長大的青年,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世界是圍繞自己轉動。

  可這一次,黑夫卻在拋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話後,毅然出城詐降,這是風險極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離。

  一時間,看著黑夫的背影,共敖彷彿看到了一個混跡於體制內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想成為的,就是黑夫那樣的人啊:

  從不喊空洞的口號,只以家眷和袍澤之情來激勵眾人,平日裡循規蹈矩,關鍵時刻卻又有英雄之舉。

  共敖敬佩之餘,心裡也有幾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為何不能?」

  心裡那股孩子氣上來後,他做出任何舉動也不覺得奇怪了。

  「來者何人?」

  徐揚的親信遠遠隔著,便停了下來,謹慎地詢問。

  「是李都尉派來給徐百主傳令的!「

  「都尉有令?」

  徐揚聞言一愣,李由不是因傷昏過去了麼,怎麼這會又給自己傳令了?

  這時候,共敖已經走到了兵卒們面前,他捧著竹筒大步向前,一點沒有黑夫詐降時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樣,趾高氣揚,彷彿真的是李由派來傳令的人。

  他還大膽呵斥這群人:「汝等不在城牆上守備,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親信有些尷尬地回頭看看徐揚,終於找到了個藉口:「吾等換防!」

  「原來是換防。」共敖笑了笑:「是這樣,都尉醒過來了,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見徐百將,這是軍令!」

  徐揚心裡有點慌亂,倘若李由真的清醒過來,那麼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尋死路!

  但他雖然心慌,理智卻還沒亂,指著共敖道:「遞過來!」

  「都尉的軍令只能百將親自接。」

  共敖將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滿:「莫非百將連這都不清楚?汝等還不讓開!別擋道!」

  徐揚面色有些陰晴不定,黑夫不但奪走了指揮權,還奪走了他派人護翼都尉的資格,相當於搶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徑,如今這黑夫麾下的小什長也才敢如此囂張。

  但他對竹筒裡的內容更感興趣,只能忍了忍,放他過來。

  徐揚將信將疑地接過竹筒,這是秦軍傳令的規矩,為了不讓命令讓別人看到,哪怕是簡單的一句話,都必須密封好。

  竹筒內是一根木簡,寫著簡單的命令,讓徐揚速速來見,卻不是李由筆跡……

  懷疑由然而生,可面前傳令的小什長卻坦然笑道:「都尉身體虛弱,寫不了字,讓旁邊人代筆的。」

  徐揚這才重新低下頭,打量著這個命令,上面蓋的私印的確是真的,但他心裡依舊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時的狀態,李由怎麼會這麼快就醒了呢?

  若李由真醒了,那他之前的一切計畫,就完全被破壞殆盡了!

  怎麼辦?怎麼辦?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揚卻滿頭大汗,他感覺自己好像太過自作聰明了,最後把自己逼入了一個死胡同裡。

  「徐百將,快隨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見到你才能說。」共敖若無其事地催促。

  「我這就去……」但徐揚才邁出了一步,卻猛地清醒了。

  不能去!那裡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麼?再說了,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親信啊!這可能是一個陷阱!

  他在那遲疑,共敖卻沒有猶豫,他猛地拔出了劍,猛地向前,朝徐揚刺去!

  事發突然,徐揚來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個親信連忙撲過來,重重撞了一下共敖,導致他劍刺偏,只將徐揚的衣襟劃出了一個大口子!

  徐揚驚駭地坐到了地上,還不及躲避,從共敖手裡又拋出了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終究差了一點,只刺中了徐揚的肩膀,雖然出血,但卻不致命。

  而共敖,卻已經被幾個全副武裝的徐揚手下圍住了,劍在刺死一人後脫手,他的背上還挨了一矛,血流不止!

  沒有了武器的共敖遺憾地長嘆,自己還是失手了,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無疑。

  「我還是沒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東門豹練練擲劍了……也罷也罷,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換取黑夫之計成,我也算還清在外黃欠他的人情了!」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眾人手刃時,一旁的滿,卻突然搶過一旁發怔的徐揚親信兵刃,為共敖擋下了一擊!

  「滿!」

  徐揚大怒:「你這是作甚?」

  「徐百將怕是忘了,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寧願隨黑夫與敵死戰,也不願隨你做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滿與共敖靠在了一起,並對前方那些,至今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屬下大喊道:「徐揚反叛,囚禁翟、屠兩百將,並欲劫持都尉,拋下兵卒逃走,還挾持了我,汝速速倒戈擊之!」

  「胡說,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揚連忙大喊,並對親信下令:「殺了滿,殺了這什長!」

  徐揚的部下亦是跟隨他許久的親信,他許諾他們,只要做成這件事,便能不必死戰,安全回家,眾人一開始還信以為真。可這時候,面對前方數十人的倒戈相向,連徐揚的親信都猶豫了。

  豁著被律令嚴懲自己和家人的後果,跟著徐揚做這種事,真的能成功嗎?

  共敖也說了,李由已經醒了啊!事敗矣!

  就在這猶豫的當口,遠處卻飛來一箭,將大聲疾呼的徐揚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腦袋,眼看是不活了!

  小陶出現在屋頂上,他再度開弓,瞄準了在場的人,裡閭里也衝出了不少披甲秦卒,呼喊著趕過來,是季嬰去城牆那邊找來的人到了!

  而在後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帶著一隊人衝了出來,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將徐揚的手下們圍住,戈矛齊齊指向他們!

  「徐揚反叛,欲棄軍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協助者,與之同罪!」

  ……

  黑夫並不知道,他不在城內時,一場可能導致整個詐降突圍計畫功虧一簣的內亂,卻被自己能幹的手下們消弭於無形之間。因為結束的太快,城外的楚軍,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內時,才發現歡迎自己的,不僅是自己滿臉得意的屬下們,還有徐揚那顆碩大的首級……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2
第188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城內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從加入黑夫他們以來,滿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此刻卻憤怒地大罵道:「徐揚這豎子卻說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將先前說服都尉,讓兵卒們寫家書回寄,於吾等有恩,我與百將雖未深交,卻心生敬佩。如今百將又親涉險地,而徐揚這豎子,卻鼓動吾等拋下黑夫百將,拋下兵卒獨自逃走,真是死有餘辜!」

  在滿和已經被放出來的翟沖、屠駟等人說明下,黑夫總算是明白剛才發生什麼事了,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事先對徐揚此人已有防備,但黑夫也沒料到,他居然瘋狂到這種地步,會做出如此蠢事來。

  畢竟只是個小百將,目光短淺,徐揚的計畫破綻百出,簡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飲鴆止渴。但若他真的鬧出點陣仗來,整個城池就亂了,到時候別說突圍,恐怕會被楚軍乘機入城,黑夫的詐降,難說只能變成真降。

  好在,當黑夫不在城內的這時候,他的手下們卻穩住了局勢,將一場大亂消弭於無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屬下,東門豹、季嬰、小陶,還有利咸、共敖幾人,他們大多是從湖陽亭跟了自己兩年的老部下,就連共敖,也不知不覺在黑夫手下呆了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傳身教下,眾人都有了不少成長,比如利咸,黑夫之前還嫌他辦事太多小心謹慎,但這一次,黑夫卻窺見了利咸在困境下的一絲瘋狂。他不僅表現得智慧過人,還像是吃了豹子膽,連假冒軍令這種大不幃的事都幹得出來,興許是跟在黑夫身邊久了,學了點他的手段吧。

  當然,在在軍法官過來時,眾人都對此事三緘其口。

  共敖亦讓黑夫刮目相看,這小青年不僅能說大話,關鍵時刻也有屬於他的勇銳強悍,就是太直率拚命了。

  黑夫詢問了東門豹事情經過,拍了拍小陶,笑話了一下季嬰,誇獎了利咸,接著又查看了下共敖的傷勢,。

  「你是專諸,徐揚是吳王僚麼?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輕賤自己了!」

  黑夫訓了共敖一頓,而後便朝著眾人作揖道:「黑夫做錯了一件事。」

  眾人都看向了他。

  「我之所以親自出城詐降,是以為二三子恐難當此任,可現如今我才發覺,二三子之能,已遠超黑夫所想,諸君皆是勇銳之士,梓材之木,可為大舟高梁!」

  一席話名為致歉,實為褒獎,眾人聽了以後,心裡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裡連道不敢,共敖則嘟囔著說,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經還清一半了。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對在城牆上督軍,姍姍來遲的軍法官道:「徐揚之事,待李都尉醒後,還望軍法官能為吾等作證。」

  徐揚畢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來發現他忽然死了,心裡肯定會怪怪的。

  軍法官頷首道:「徐揚欲反叛逃走,此事有眾兵卒和三名百將作證,已被坐實,這等軍賊死有餘辜,百將勿慮。」

  「敢問軍法官,徐揚剩下那二十餘名部下,當如何處置?」

  軍法官咬著牙道:「隨徐揚反叛者,亦當誅!」

  黑夫點了點頭:「將他們帶到集市處罷,此外,還望三位百將能將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話要對眾兵士說!」

  ……

  鮦陽的鄉市位城邑西南角,因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佔此地時就統統被趕走,所以顯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了六百餘人,除了東城牆留著數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監視楚軍動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於此。

  對於自己的手下們,經過大半年統領,黑夫指揮起他們來,已經像大腦指揮手臂一般好使,經過徐揚事件後,更放心讓其中幾人獨當一面。

  他需要激勵的,是友軍,是剛剛經歷過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這些秦卒在翟沖、屠駟、滿的帶領下,集中於此,他們已經被告知詐降突圍之事,知道一會就要出城死戰,不少人面容緊張,也有些怯懦,畢竟前幾天才剛經歷了一次大敗,此刻若要士氣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個大概是賣狗肉的攤位上,腳下還有些油膩。

  他平日裡只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更別提演講了,好在,前世的影視劇沒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確引導兵卒,讓他們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應當聽說過我。」

  黑夫指著自己道:「我就是那個『被衾百將』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來有些緊張和人心惶惶的兵卒們,轟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黑夫最初的綽號,當時沒少在營地裡傳。一時間,知道的人都露出了會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則向旁邊人打聽起來。

  等眾人笑過一陣後,黑夫也笑道:「當然,我也是『家書百將』黑夫。」

  方才開懷而笑的兵卒們都肅穆了,尤其是南郡籍貫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他們離家一年有餘,平日裡一直欲與家中聯絡而不得,就是黑夫說服都尉,讓全軍得以寄家書回去。此時此刻,家裡應該都收到家書了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道會有這場大敗,早知道自己會九死一生,就該在家書裡,多寫一些話……

  不捨,不甘,這情緒壓在所有人心頭,感覺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傷垂危,不能領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統領眾人,他囑咐說,要我帶汝等脫離險境,回秦國,回家!」

  聽到回家二字,被兩個月前那封家書勾起鄉情的七百兵卒齊齊抬頭,看向了黑夫!

  此時此刻,大談國家、大王、榮譽、爵位是沒有屁用的,唯一能把這群敗兵擰成一股繩的,唯獨一件事,那就是活著回家的念想!這才是每個秦卒心裡最深的執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讓吾等回家!」

  將眾人的心念統一後,黑夫的語氣變得悲憤起來。

  「不瞞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營詐降,順便探查敵軍虛實,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什麼?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關心。

  「我看到,數百秦卒像是刑徒隸臣妾一樣,被套上了木鉗,被拴上了繩索,像狗彘一樣擠在一起,楚人還洋洋得意地說,要將這些秦俘帶回去,將他們送到潮濕的海邊,送到卑熱的江南,送到楚國貴人們深不見底的礦坑裡!」

  「不管汝等在秦國是上造,是公士,還是士伍,是小吏,是農夫,還是工匠,一旦被楚軍俘虜,便只能做鹽奴、田奴、礦奴!永世不得歸鄉!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會因律令連坐!」

  「若如此,毋寧死!」

  不少人也從喉嚨咯低聲吼出了這句話。

  「毋寧死!」

  黑夫讓人事先跟眾兵卒打過招呼,讓他們不得大呼,讓城外楚人察覺。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番演講,會讓他們山呼無數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無非是兩種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將畏敵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這些小兵卒送死,好為他贏得時間,帶著少許親信逃走。」

  黑夫說完一揮手,讓軍法官將那二十個徐揚的部下帶上來,讓他們跪在污穢的鄉市地面,跪在眾兵卒面前。

  「這些人也想回家,沒有錯,卻錯在妄圖離地遁逃,此乃軍法不許;也錯在他們想用汝等數百人性命為其開道,誰不是父生母養?憑什麼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聲問軍法官:「敢問法吏,此乃何罪?」

  軍法官陰著臉道:「離地遁逃之法,當斬首棄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數百人,他們聽說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墊背逃走,憤恨之餘,也從牙縫裡擠出了那個字。

  「殺!」

  絲毫不拖泥帶水,黑夫手揮下時,二十多顆大好頭顱,已經被東門豹等人砍下來了,滾得鄉市到處都是,還有前面的兵卒洩憤似的狠狠踢了一腳。

  讓汝等逃!

  「再有欲棄軍而逃者,亦當死!」

  如此一來,逃走,這條路已經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說,下面這數百兵卒也明白,他們的選擇只剩下了一個。

  「戰!」

  「死戰!」

  在滿地鮮血中,兵卒們紛紛站了起來,目光炯炯。

  「然也,戰則存,不戰則亡!」

  黑夫很滿意,就像兵法上說的,吾師出境,軍於敵人之地,敵人大至,圍我數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為死地也。

  他們如今所處的,就是一處死地。

  在死地裡,絕望四處瀰漫,會把人性裡的東西放大無數倍。

  如徐揚,他的愚蠢和醜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來匪夷所思的冒險,其實只是被恐懼驅使下的慌不擇路。

  如黑夫的手下們,他們平日裡被潛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綻放的光彩,讓黑夫大為驚奇。

  平日裡看不出優劣的人,在死地裡卻會將他們的人性顯露無疑。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裡的絕望,將這群兵卒心裡的求生慾望,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後勝過對死亡的恐懼!

  這就是兵法所說的,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瘋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內糧食還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還剩下數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糧,其餘統統燒了!」

  「諾!」利咸目光炯炯,領命而去。

  殺牛燔車,以饗吾士,大家做個飽死鬼!

  燒盡糧食,填夷井灶,割發捐冠,絕去生慮,連頭都不要了,還要冠帶何用?

  讓兵卒們絕望吧,讓他們斷絕一切後路吧,上下同心,並氣一力,抽腸濺血,一死於前,方能因敗為功,轉禍為福!

  也讓楚人看到城內的滾滾濃煙吧!

  「季嬰。」

  黑夫又下令道:「收撿這些頭顱,帶著幾個人,將頭顱送去楚軍營地,就說是城內有人抵抗,還欲放火,已被程無憂五百主平定,而不願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頭,在此先行獻上!吾等稍後,就拋棄甲冑兵器,出城投降!」

  「諾!」

  季嬰亦領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囑了他一個重要使命,並嚴肅地說,此戰的勝負,都繫於他。季嬰得此重任,頗有些激動,自己雖然沒有東門豹、共敖他們殺敵的本領,也沒有利咸的謀略,但偷雞摸狗的小事,卻是擅長的!

  黑夫轉過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斷絕了所有後路的兵卒們。

  「二三子,現如今,我與汝等一樣,已經沒有任何後路了。」

  該做的,他都做了,現在,他們真的是將無餘謀,士有死志,除了拚命,已無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為了功勛爵位,為了田宅錢帛而戰。」

  黑夫對所有人大聲喊道:「只為了一件事,回家!歸鄉!」

  「和家書一起送回去的,不該是一份死訊,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讓母親看到兒子,讓妻妾看到丈夫,讓兒女看到父親,他們都在江漢之濱,在南郡的各個縣各個鄉各個小裡閭,翹首以盼!盼著吾等能隨初雪歸來!」

  「回家……」

  不止是兵卒變得熱淚盈眶,連翟沖、滿、屠駟三名百將都捏緊了拳頭,激動不已,雖然他們被囑咐不要山呼,但此時此刻,眾人只想隨著黑夫,大聲把心裡的念想喊出來!

  「我知道汝等想高聲山呼。」

  黑夫嗓子已經嘶啞,卻依然喊道:「將這呼喊憋在心裡罷!片刻之後,在戰鼓擂響,吾等齊齊衝向敵陣的時候,再喊出來!想喊多大都行!」

  「讓楚人聽聽,讓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趨敵的秦軍,是何等可怖!」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3
第189章 捐甲徒裼以趨敵

  半刻後,鮦陽城外,已經列陣以待的楚軍陣前,看著筐中那二三十個血淋淋的人頭,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長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樣的季嬰,陡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來有血性的秦人,都在這了。」

  言下之意,剩餘的,都是貪生怕死之輩。

  說實話,在招降寢丘時,也發生過類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覺得若是降楚,會導致他們家中親眷被連坐,於是反抗不從。廖平鎮壓不住,還是靠了放出寢公孫奉,發動邑內楚人幫忙,才將那百餘不願投降的秦人殺死的。

  見到這一幕後,陡然再不懷疑城內投降的誠意。

  「何時出城歸降?」

  季嬰稽首道:「程五百主說,他且先帶人將城內被燒著的火撲滅,待日上三竿時,便按照衷屯長出城時商議的,讓眾人出城。」

  「善。」

  陡然站在戎車上頷首,另一輛車上的孫奉則關切地問季嬰:「城內還有多少糧食?」

  「還有數百石,都封存在倉中,等待將軍驗收。」

  季嬰露出了諂媚的笑,他也不必裝作卑微,在去湖陽亭做郵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見了貴人,自然要戰戰兢兢。

  可現如今,不知為何,他卻只想看看,等這些楚國貴族被黑夫擊潰後,也朝自己跪地求饒的模樣。

  「乃公也要坐坐你們這漂亮的車乘。」

  想到這裡,他連忙低頭,生怕自己的眼神洩露了本心。

  「數百石糧,足夠吾等十日之需了。」

  孫奉摸著鬍鬚,手指在車欄上不斷敲打,他是個會過日子的領主,眼看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便開始算計起來了。按理說,這兩千多兵卒,還有俘虜們的口糧都要由寢丘供給,看著一車車糧食從自己的倉裡運出,他別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幾百石倒是好事。

  此時此刻,楚軍兩名將領腦子裡最關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個想著待會要擺出威風凜凜的架勢受降,以顯示自己的高貴,另一個則滿心都是省糧止損。

  將領如此,普通兵卒更是鬆懈,這些日子來,靠著項燕的指揮和陳郢的反叛,秦軍被打懵,連吃敗仗,楚人卻順風順水,遂輕秦人。

  如今聽說鮦陽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樂得高興,雖然勉強列了陣,可兵卒們都歪歪斜斜,陣而不整。交頭接耳之聲不斷響起,有談論城內秦人膽怯的,有說鮦陽本地的特產「鮦魚」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裡捉幾條嘗嘗,再當著秦人的面,讓他們看吾等吃肉,自己卻得餓著肚子。」有人嬉皮笑臉地打趣道。

  季嬰和他帶出來的十個人,就這樣從鬆懈怠敵的楚軍身邊經過,他們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後陣,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關一起。

  秦軍的戰俘被安置在一個大土坑中,這應該是上午時楚軍逼著他們挖的。坑深數尺,百餘步見方,就在這狹小的地方內,密密麻麻擠滿了三百名神態頹唐的秦軍戰俘。

  上百名楚卒則堅盾利矛、張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過態度亦十分鬆懈。對季嬰他們,只是稍微瞧了瞧,見沒有攜帶兵器,便推攮進去。

  秦軍戰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進來,也沒有什麼的反應,他們戰敗後暈頭轉向地撤離,又累又餓,楚人又不給飯吃,此刻被拘禁於此,雖有心反抗,卻沒有氣力。

  「黑夫說的沒錯,若是被楚人俘獲,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國做田奴礦奴的。」

  季嬰瞧著這情形,心裡有了底,眼神則在四處尋覓黑夫讓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目標,周華和十來個人被綁在大坑的另一頭,那裡隔著大坑三步距離,樹立了幾根木樁,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們身上已經有了些許鞭痕,身上還被故意澆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氣裡,凍得直哆嗦。

  秦國戰俘們看向他們的眼神,憤慨、同情卻又無可奈何。

  季嬰朝一起來的同伴們使了眼色,他們分散開來,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況下,分散到了各個位置。

  季嬰則帶著三個人,擠開前面攔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樁下方位置,乘著楚卒不注意,撿起一個小石子,往周華的位置彈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樁,發出了輕微的聲響,周華抬起頭,在人堆裡看到了朝自己擠眼睛的季嬰。

  季嬰常跟著黑夫一起護送李由前往大營,所以認識周華,二人還交談過幾句,所以周華對他還有點印象。

  瞧見季嬰後,周華乾涸開裂的嘴唇露出了一絲笑。

  「終於來了麼?」

  那黑夫冒名為「衷」,還在勸降時說了一句只有秦國軍吏才懂的話,如今看來,果然是有後招。

  季嬰只能看到周華嘴唇微動,他不能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從自己的髮髻裡,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這支「奇兵」,已經到位。

  季嬰咬著牙,捏銅削手有些顫抖,但心裡卻興奮異常,他牢牢記著黑夫交代他的信號,也是每個秦國軍吏都背得滾瓜爛熟的軍事術語。

  「重鼓,則擊!」

  ……

  「縣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將至,陡然還好,孫奉已經哈欠連天,這時候,終於有人來稟報說,秦軍開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頭上扔甲冑兵器了。

  孫奉連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卻見鮦陽東牆上,的確有一個個人頭攢動的秦軍士卒。他們依次來到牆邊,將自己的甲衣脫掉,又從城頭扔了下來。

  一起落下的還有兵刃,有劍、有弓矢、有戈矛,它們本是戰士最值得信賴的袍澤,如今卻被棄之如敝屣。

  「不知寢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丟盔棄甲的這一幕了。」

  陡然喝了一口酒,開懷大笑,他很享受勝利,世上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看著昔日強敵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孫奉則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願看到這些秦人降兵,變成我領邑裡的隸臣,為我力田,好補償此戰他們給寢丘帶來的損失。」

  與兩位主將相同,陣地裡的楚人們,也哈哈大笑起來,陣列更亂了。

  而後,鮦陽城門也開了,已丟甲棄兵的秦卒緩緩走了出來,他們都低著頭,捏緊了拳頭,似乎在壓抑著什麼,恥辱麼?還是不甘?

  因為鮦陽地勢更高數尺,所以從陡然和孫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確是和商量好的一樣,只穿著單薄的衣裳,空著手出城,甚至還有光著腳的,但後排情況如何,卻看不清楚。

  然而,隨著那些秦人慢慢走出,陡然卻察覺了一絲不對勁。

  這些秦人走的,也太過整齊了!他們站的很密,腳步都按照某個固定的節奏,不斷邁動,而且越邁越大,這不像是雜亂無章的受降,而是……

  衝鋒前的前奏!

  下一刻,鮦陽城頭,一個黑影揮動雙臂,開始擊鼓,疾噪的輕鼓響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變成小跑,還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劍!

  隨著這些人衝下小坡,他們背後的情形也顯露無疑,從城門湧出來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著黝黑的甲冑,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隊,遠遠望去,就像一片風中晃動的金鐵森林。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秦軍是詐降!」

  因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嬰出來獻人頭,打消了陡然和孫奉最後一點疑心,所以根本沒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驟然生變,滿腦子都是省糧食,收田奴的孫奉已驚得六神無主。

  陡然倒是更鎮定些,大聲喝令道:

  「傳令,擊鼓,列陣,列陣!」

  主將都如此慌亂,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懶坐在地上,相互攀談打發時間的楚卒驟聞鼓點,愣了半響,而後才忙不迭地站起來,扶正自己的胄,握緊自己的矛,卻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事。

  說好的受降呢?怎麼鼓點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軍吏快步跑過,催促這些鬆鬆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卻不防一個馬趴倒在地上,也顧不上被石頭磕掉的斷牙,連忙起身繼續往後跑,大聲疾呼道:

  「列陣,列陣!敵軍要來了!」

  「敵軍在哪?」還有人沒反應過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陣的時候,鮦陽城頭上,鼓聲徒然一變,從點點輕鼓變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陡然、孫奉和楚人的心頭,擊破他們輕鬆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鐵錘,敲碎了束縛秦卒許久的枷鎖,那些無甲無胄,赤身徒裼,只持著一柄短劍的秦人,紛紛抬起頭來,發出了壓抑多時的山呼!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還的慾望,自項城大敗以來壓抑已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炸開了。

  巨大的咆哮掩蓋了楚軍的戰鼓,驚得陡然的驂馬和服馬躁動不安,也讓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陣型又一陣混亂。楚人張大了嘴,目瞪口呆,這還是一路狼狽奔逃,不斷投降被俘的秦人麼?

  他們不顧自己身無寸甲,不顧陣型,不顧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來,目標直指楚陣!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擋不了這群紅了眼的猙獰猛獸,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視無睹,依然甩開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來,面容猙獰,直欲噬人!

  「山東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

  陡然面色慘白,記起了父輩對戰場上秦軍的描述,以為沒了甲冑,他們就不能作戰了麼?真是天真。他開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樣的對手了……

  他們是虎,他們是狼!

  他們是讓六國軍隊聞風喪膽的噩夢!

  他們是籠罩了山東貴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們是真正的秦軍!

  下一瞬,陡然便眼睜睜地看著,這群如狼似虎的秦軍陷隊之士嗷嗷大叫著,一股腦衝入楚人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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