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03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2 12:45
第10章 哪隻手打的你?

  湖陽亭長名貞,年紀二十餘歲,家住縣城,據說是縣右尉的的親戚,繼承父爵,為第3級的「簪裊」。他靠著自己的武藝本領通過了秦國的官吏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年少得志,素來輕狂。

  或許是因為貞擁有爵位、官餃,便由他先講述事情經過……

  「好叫上吏知曉。」

  貞似乎很熟悉訊獄程序,先畢恭畢敬地朝主審官行了一禮,緩緩說道︰

  「當日我正在湖陽亭內,與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賈鮑來求救,說有一夥賊人在亭南九里外襲擊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盜、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後,見三名賊人已被縛住,但擒獲他們的二人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不知在商量甚麼。」

  「我心中生疑,上前盤問,按慣例查驗二人驗、傳,同時詢問他們如何以二敵四擒下賊人?不料名為黑夫的士伍卻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與我動起手來,還打了我!後來又見上吏車馬,他便撞倒了求盜、亭卒,跑到路中誣告我搶功騙賞……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說謊!」

  季嬰急了,但好歹記住自己剛才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陽亭長說完,才忙不迭地反駁他。

  「湖陽亭長,我與你之前又不認識,無冤無仇,為何要誣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當著湖陽亭眾人的面打你一個亭長?」黑夫沒忍住,開始詰問他。

  湖陽亭長翻了翻白眼︰「或許是你有甚麼不可告人之事,或許是你仗著武藝高強,目無長吏。」

  這時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陳述了,於是黑夫便將湖陽亭長貪圖那三名賊人的賞賜,先勸誘他們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強奪的事複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邊向上吏喊冤時太過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盜和亭卒,僅此而已。至於亭長所說我武力反抗,還出手打了他,絕無此事,不知他為何要這樣說……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國法庭的運作規律了,強調程序公正,法官擁有很強的縝密性、邏輯性,人證物證並舉,真的和後世庭審十分相似。

  在這種情況下,湖陽亭長還敢信口雌黃,究竟是心存僥倖呢?還是早有準備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個深秋裡還熱得滿頭大汗的商賈鮑,隱隱猜到了緣由……

  堂上,主審官喜一邊聽著二人陳述,一邊在簡牘上記下他們說法矛盾的兩處地方,並提出了疑問。

  「其一,湖陽亭長貞,是否曾勸誘黑夫二人,分功騙賞?」

  黑夫、季嬰當然說有!

  亭長、求盜、亭卒等人則斷然否認,說沒有!

  再問三名盜賊,他們則說,當時被縛於一旁,距離較遠,未能聽清。

  於是,那名商賈鮑作為證人,就成了關鍵的點,喜以咨詢的目光看向他,卻見鮑遲疑良久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並不知有此事……」

  「不好!這傢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裡一沉,季嬰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夥同彼輩詐偽!」

  「我又不曾與他們關在一起,如何串供詐偽?」

  商賈鮑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勢,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從盜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這堂上,當著獄掾,我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就讓丘鬼造訪我家!」

  丘鬼,是當地迷信的諸多鬼神的一種,居說它拜訪誰家,誰家就會窮困潦倒,身為商賈說出這樣的毒誓來,也是夠拼的。

  季嬰氣得想要跳過去打商賈,黑夫卻拉住了他,對喜說道︰」獄掾,這商賈乃是湖陽亭人,與亭長等人熟識,當日他便為其做說客,想讓吾等與湖陽亭分功勞,他的證詞,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獄掾明察!」

  湖陽亭長見形勢反轉,開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卻沒有偏聽任何一方的說辭,而是將此頁翻過,問起了下一個問題。

  「其二,黑夫當真對湖陽亭長動手了?」

  黑夫知道湖陽亭長等人為何要這麼抹黑他,秦律規定,士伍與人打鬥,便是犯了「私鬥」罪。因為對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賊傷人」論處。應當剃光頭髮,罰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築城牆之類的苦活。

  所以湖陽亭長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動了手,實在用心險惡。

  黑夫和季嬰當然是矢口否認,說自己知道這是律法不允許的,沒有膽量與官吏動武。

  湖陽亭眾人卻言之鑿鑿,都說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目無官吏。

  至於三名盜賊,則說當時他們的視線被亭卒遮擋,沒看清。

  雙方說法相反,於是那名商賈鮑,又成了關鍵證人……

  「我親眼看到,黑夫揮拳打了亭長!」

  鮑到這時候也不在乎甚麼良心不安了,開始拚命往黑夫身上潑髒水,將黑夫如何與亭長口角,如何惱羞成怒,如何仗著自己武藝高強,舉拳就打……描述得繪聲繪色。

  鮑陳述的時候,黑夫抿著嘴不說話,季嬰聽著這一切,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吾等危矣,危矣!」

  季嬰知道,事情已經大為不妙了,獄掾提出的兩個問題,最後的證詞都對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實的話,他和黑夫可是要面臨重罰的!

  且不說毆打官吏的「賊傷人罪」,若是他們倆狀告湖陽亭長奪功騙賞不成立,還要面臨「誣告罪!」依秦律,將對誣告者處以與所誣罪名相應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兩罪並處,他和黑夫非但撈不到賞錢,還會受到嚴重的懲處,或許明天就會被臉上黥字,淪為官奴,發配邊疆做戍卒,甚至會牽連家人。

  另一邊,湖陽亭長貞似乎看到,勝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頓時得意洋洋。

  看來外面傳來的消息沒錯,那些暗地裡運作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商賈鮑素來膽小,略一嚇唬,便站到他們這邊來了。

  他已經尋思著,等這場案子勝訴後,自己要如何慶祝了,或許可以去城裡的女閭樂呵樂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這時,商賈鮑已經陳述完畢。

  喜在寫下的關鍵證詞後,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自我辯護的機會,不然,就得將命運寄托在喜的判決上了。

  但季嬰別無他法,嘟囔著自己冤枉,頭卻越垂越低……

  這時候,黑夫卻站了出來,他請示喜道︰「上吏,我可否問商賈鮑等人一個問題?」

  喜對黑夫在絕境下,還能如此冷靜略微詫異,頷首道︰「但問無妨。」

  黑夫踱步到商賈鮑面前︰「你說你親眼看到我揮拳打向湖陽亭長?」

  鮑努力挺直身子︰「看見了。」

  「打了幾拳?」

  「一……一拳。」

  為了不讓證詞太過失實,他只敢編造黑夫打了亭長一拳,就被眾人攔下。

  「那我問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黑夫舉起雙手,他家世代農耕,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掌心有繭,臂膀粗壯有力,彷彿往前輕輕一遞,就能將獐頭鼠目的商賈鮑掐死……

  鮑心虛地後退半步,兩隻小眼楮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後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識,篤定地說道︰「應當是右手!沒錯,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語,又回過身,問湖陽亭眾人︰「汝等也聲稱看到我揮拳打人,用的是哪隻手?」

  求盜、亭卒們面面相覷,最後都選擇附和商賈鮑的說法︰「是右手。」

  最後,黑夫站到了湖陽亭長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對,都已將對方當成了仇敵,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長,你自己挨的打,不會不記得了吧?」

  湖陽亭長感覺此事或許有詐,但事到如今,他若說出不同的答案,定會讓獄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煩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說著,他還掀起上衣,腹部的確有一個淺淺的瘀傷——這是湖陽亭長讓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話音未落,堂上的角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眾人定楮一看,卻是那個戴著枷鎖的虯髯盜賊」潘」,正笑得渾身發顫。

  「案犯,你為何發笑?」喜止住了要去懲處潘的獄吏。

  潘抬起頭道︰「我笑這亭長、商賈愚笨,我記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劍,之後也一直是左手持刃,這才讓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計。」

  「與我赤手相搏時,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擊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長、商賈不知,反誣其用右手傷人,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賈鮑、湖陽亭長等人頓時目瞪口呆,而堂內更響起了文吏們飛速記錄證詞的悉悉聲。

  「沒錯,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遞到令吏怒的面前,卻見他右手肘上有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賊時受傷,至今仍活動不便,如何傷人?」

  「大夫,的確如此。」怒仔細查驗後,回頭稟報。

  喜面露驚奇,曉有興致地聽著黑夫的陳述,而那湖陽亭長、商賈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時此刻,他已經成了這場訊獄當之無愧的主角。

  「更何況,就像潘證實的一樣,哪怕不受傷,我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左手先出拳,至於為甚麼……」

  黑夫朝他們一笑,齜出一口大白牙,然後舉起自己的左手,高過頭頂,像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宣佈勝利的運動員︰

  「因為,我是左撇子!」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2 12:47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稱之「左利手」,西方視之為不祥,中國雖然也覺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對左利手也沒有過分歧視。

  現如今,黑夫是左利手這一事實,使得湖陽亭長、商賈鮑等人的供詞不攻自破。

  主審官喜當然沒有輕易相信,他還特地讓黑夫上前,在一塊木牘上寫下自己的名。

  說來你可能不信,一直以來被說成」愚民「的秦國,卻是戰國七雄裡識字率最高的國度。雖然商君把詩、書之類的東西都燒了個乾淨,卻設置了「學室」培訓專門的法律從業者,這相當於是高等教育。

  此外,鄉里小吏也被要求識字,若是亭長、裡民不識字、數,如何為國家統計戶口,編排徭役?在此基礎上,又有「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商鞅曾說︰「吏民知法令者,皆問法官。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須向民眾普法。眼前的喜,年輕時就是做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來上訪問法的人。百姓問完以後,法官還得把所問之事寫在木板上,剖成兩半,一半存檔為《法律答問》,一半讓百姓作為憑證帶回去。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聰明點的人,也有了渠道認字。

  黑夫認識的篆字不算多,會寫的只有幾百,他左手持筆跪坐在地上,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寫下「黑夫無罪」四個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處去了。

  剛才還信口雌黃的商賈鮑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灘爛泥。

  之後,在喜尖銳反覆的詰問下,商賈鮑連連稽首,承認了和湖陽亭長串供做偽證的事實。

  在他這裡打開缺口後,喜又連續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們都招供,說自己只是受亭長、求盜所逼,才說謊的。

  最後,求盜買也供認不諱,只剩下湖陽亭長一個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輸在左手、右手這簡單的區別上。

  這時候再翻供,已經晚了。

  至此,這兩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屬吏們略一合計後,便開始當堂「讀鞫」,也就是宣讀判決書。

  這一下,黑夫再次見識到了秦律的縝密,幾乎每一種罪名,都有對應的刑罰。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盜賊。

  虯髯盜賊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搶劫殺人的「盜殺人罪」,單憑後者,他就是板上釘釘的死刑。二罪並罰,潘將被處以磔刑,等送回籍貫所在的竟陵縣確認所有罪行後,再當眾處死,分裂屍體後砍頭,懸首張屍示眾……光想一想那場景,黑夫就頭皮發麻。

  其餘兩名楚盜則運氣較好,他們剛好不滿足五人及以上為盜的「群盜罪」,又因為不是秦人,官府無法確定他們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說自己從未殺過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盜罪」論處,黥為城旦。可以想見,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兩個刑徒,而且贖買為庶民的機會不大。

  這之後,就輪到給湖陽亭眾人論罪了。

  「湖陽亭長貞,身為官府斗食之吏,本該持二尺木牘,向治下百姓宣揚律令,卻知法犯法,欲奪盜騙賞,並誣告士伍黑夫傷人。三罪並處,當髡、黥,戍邊!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級爵位抵罪,改為髡、贖黥,服鬼薪之刑。」

  湖陽亭長貞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自己的判決書。

  他剛成年就繼承父親的爵位,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簪裊」,可依舊心心唸唸,想要再升一級,到達第4級「不更」,那樣的話,就可以永遠免除每年一個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陽亭大肆訓練亭卒,外出緝拿盜賊,卻總是沒有成果。直到那天,聽聞商賈鮑來報案後,他大喜過望,不想卻被兩個小士伍捷足先登,讓他很不甘心。

  也是貞急功近利,一時糊塗,聽了求盜的慫恿,便打算奪功騙賞。不想卻給自己挖了個大坑,捲入了官司,審案的還是鐵面無私的喜。

  事發後,家裡也悄悄替他打點張羅,但在秦國,至少在明面上,無人敢公然收受賄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寫著甚麼可以做,甚麼不可以做,無數位從小受律法燻陶的秦吏也盯著呢!

  但最後,還是被他們覓到了一絲縫隙︰買通送飯小吏,傳遞信息,對商賈鮑威逼利誘,讓他配合著翻供作偽。只要矢口否認自己有奪功騙賞的行為,再坐實黑夫有毆打官吏之罪,這場審判就能贏!

  但誰曾想,還不等喜細細嚴查,他們這群人編造的謊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詰問中敗下陣來。

  一向自傲的貞,居然在一個低賤士伍黔首手裡翻了船!

  如今,喜宣讀的每一個字,聽在貞耳朵裡,都像是末日喪鐘!

  髡,就是剃光頭髮,黥是面上刺字,贖黥則是可以用錢贖買此罪。鬼薪,則是進山打柴,也是一種苦役……

  對於才二十多歲,人生本來一片坦途的亭長貞而言,這是無法接受的結果!

  「我不服!」

  剛聽完宣判,貞就臉紅脖子粗地嚷嚷起來。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國特有的覆審制度,當事人不服判決,可以在法定時間內請求覆審,縣裡便會將此案通報郡丞,若對郡丞的審判依然不服,可以繼續乞鞫,上達咸陽廷尉,由最高法院進行終審,期限為三個月,這樣一來,郡縣一時疏忽判的冤假錯案,便有機會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時,有個叫講的樂人被誣陷偷牛,他不服之下連連乞鞫,最後發現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縣級法官統統受到了處罰。

  「你確定要乞鞫?」喜問道。

  貞硬著脖子道︰「不錯!」

  喜合上筆跡未乾的竹簡,居高臨下看著貞。

  「你覺得,本官的判決有誤?」

  「你覺得,自己還是被冤枉的?」

  「你覺得,郡丞、廷尉會對你法外開恩?」

  喜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驚雷在貞的耳邊炸開,他嘴唇慘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這刑罰,太重了……」

  「嫌罰得重?」

  喜嘆了口氣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罰得還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敗,按照秦律,你將被罪加一等!屆時刑罰更重,或許就是劓刑、斬趾了!」

  貞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實確鑿,證詞漏洞百出,還被當堂拆穿,記錄在爰書裡。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裡、告到咸陽,也沒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認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陽亭長認罪後,剩下的人就好辦了。

  作為主犯之一的求盜買,以「誣告反坐罪」加「騙賞罪」,髡往戍邊。依然要剃光頭,因為此人只是一個公士,沒辦法抵罪,所以發配戍邊,可能要許久之後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陽亭長還慘。

  亭卒三名,因為是從犯,髡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離開故里,等頭髮完全長出來,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連忙頓首感激,覺得這已經是天大的寬容了。

  商賈鮑也差不多,他以「誣告反坐」和「詐偽罪」同時論處,被判髡為城旦五年,這商賈被帶下去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幫亭長等人作偽證的。

  總之,讀完宣判書後,堂下眾人,認罪的認罪,驚駭的驚駭。

  黑夫則看著這群人的狼狽相,感到無比的舒爽。

  他現在覺得,「誣告反坐」這個罪名當真不錯,誰誣告你被坐實,就要承擔與誣告罪名相同的處罰。比如別人誣告你殺人,卻沒有證據,最終導致敗訴,那就等著被砍頭吧,所以在秦國,雖然告奸有賞,但在告狀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這條律令,黑夫彷彿穿上了一件反傷甲,在勝訴之後,一切罪責都反彈到誣告者頭上,於是那六人,雖然處罰不盡相同,但都要遭受剃頭、徒刑。

  甚麼叫自食其果?甚麼叫作繭自縛?甚麼叫害人者,終將害己?

  這就是!

  但這暢快感,很快就被嚴酷的現實沖淡了。

  黑夫在攔路告狀時的確沒想到,這些人會被判這麼重,喜的冷面無情,讓他再一次見識到了秦律的嚴苛。

  「這就是踩紅線的下場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一時不慎違反法律,這一生就全毀了。」秦律規定,不得任命犯過罪的人當官,那湖陽亭長雖然靠著爵位免了一點刑罰,但此生基本跟官場無緣了。

  黑夫唏噓之時,喜又喚他和季嬰上前,二人連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書,從令吏手中拿過另一封簡牘,淡淡地說道︰「本官做完處罰,該說賞功了。」

  一聽此言,黑夫便和季嬰對視了一下,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悅!

  打了這麼多天的官司,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2
第12章 拜爵為公士

  卻聽喜說道:「士伍黑夫擒獲秦國殺人盜賊潘,以及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9兩。季嬰擒獲楚國盜賊一名,當賞金2兩。」

  季嬰一聽發現不對,急忙詢問:「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麼?」

  「不然。」喜搖頭道:「律令言,捕群盜一人,賞金14兩,是沒錯。但潘等人數不足五人,不構成群盜罪,此事之前已說過。律令又規定,擒獲本國殺人盜賊一人,賞7金。至於外國盜賊,不論死活,只賞2金……」

  「原來是這樣!」黑夫恍然大悟,看來秦律不但在懲罰上很精細,在賞賜上也錙銖必較啊,果然,賞錢不是那麼好拿的,而且這意思不就是:外國人不值錢麼。

  只是這樣一來,他們得到的賞賜就無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僅有些肉疼,這些盜賊好死不死,為何偏偏是四個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盜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個楚人和4個秦人一起為盜,也構不成群盜罪……

  這時候,喜又問:「汝等可還有疑慮?」

  「我有!」

  還不等黑夫、季嬰應答,堂下便響起一聲猛喝,原本已經認罪的虯髯盜賊潘從地上掙扎起來,扛著他的枷鎖抗議道:「說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麼減半了!」

  這就讓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無奈地看著潘,喜則見慣了這類犯人,一揮手,獄吏就將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鄉示眾、殘酷處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遠,潘的聲音還迴盪在縣獄裡:「黑夫,你說好讓我看看那些金子!說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將死,最後惦記著的,竟然是這件事,真不知是該哀呢,還是歎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沒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聲咳嗽,讓黑夫回過神來。

  「汝等的賞金,待我奏明縣令、縣丞後,今日便可領取,不過……」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裡說過,但凡審訊案件,必須先聽完口供並加以記錄,盡量讓受訊者自動陳述,雖明知有謊言,也不要馬上詰問,先將疑點記錄下來。待到雙方都沒有話說,法官再按照疑點逐一詰問。

  這麼多年來,喜都是按照這「聽言——詰問——解辭」的程序審案的。

  但今日卻不太一樣,他雖然知道湖陽亭長、商賈潘的供詞有很大問題,卻沒有點破,打算到最後再一股腦拆穿。誰料,黑夫居然用靈活的詰問,讓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綻,也就不必他費事了……

  倘若黑夫是個在學室中修習過法律的弟子,或從事審訊工作多年的官吏,喜還不感到驚奇,但黑夫只是一個識點字的士伍,家裡也沒有為官者,這就讓人感到詫異了。

  「此子是個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讓他入學室學律了。」

  於是,喜便語重心長地說道:「黑夫,本官見你你武藝不俗,會寫會讀,詰問時也言辭得當,卻僅僅是個士伍,可惜了。」

  「多謝上吏謬讚!」黑夫聽出了喜對他的欣賞,忙道:「小人也希望為國出力,只是苦於沒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並不難得,眼下便是個機會。」

  黑夫一愣:「是何機會?」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著他,解釋道:「生擒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金7兩,或拜爵一級。」

  「是這樣?」黑夫看向季嬰,那日是季嬰告訴他,捕盜可得多少賞金的,卻沒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聽鄉中小吏提及,但只記住了賞金。」季嬰撓了撓頭,其實這也說得通,雖然秦國倡導官吏向民眾科普法律,可再怎麼科普,民間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點他道:「你若肯放棄那7兩黃金,便能將爵位升為公士,你可願意?」

  此言一出,本來還對少了大半賞賜有些失望的黑夫,頓時大喜過望。

  他萬萬沒想到,夢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這筆帳不難算,錢雖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載就會花完。爵位卻是鐵飯碗,雖然短時間內沒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給的田地,種出的糧食日積月累下來,可不止七金了——雖然和後世一樣,那些土地所有權仍是國家的,本人不得買賣,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稅。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謝上吏提點,黑夫願得爵位!」

  ……

  從縣獄正堂中走出時,季嬰嘴都快笑歪了。

  雖然因為他對律法理解有誤,導致想像中14金的賞賜到最後只有2金,但換成一千多枚半兩錢,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錢用線串成串,在他走動時叮噹作響,聽上去無比悅耳……

  「這麼多錢,換成糧食,夠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廳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嬰,你這是作甚?」

  黑夫同樣是褡褳裡多了一千多錢的賞賜,他連忙去扶季嬰,季嬰卻不起,而是動容地說道:「我季嬰知道自己的本事,多虧黑夫兄弟提攜,我才能沾光,與你一同捕盜立功,獲得這些賞錢。」

  「再則,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長和奸商的偽證,我恐怕已被剃光頭髮,淪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無情、涉案人員遭到的重判,季嬰就不寒而慄,後怕不已。

  「如此想來,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說著,他便朝黑夫重重頓首!

  黑夫心中暗歎,這季嬰雖然多嘴好言,可其實心眼並不多。當時之所以分功與他,還是考慮到一個人無法押送三名盜賊。這之後發生的事,更證明黑夫的抉擇是正確的,倘若當時沒有給季嬰分功,難說他也會被湖陽亭長威逼利誘,在訊獄時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詞……

  人性是惡的,自私的,這是商鞅創立秦國法度的根本立足點,也是事實。黑夫再世為人,又活在律令細緻、嚴苛的秦國,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個心眼?

  不過現在,季嬰是徹底視他為恩人了,也是一樁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將季嬰拽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之後一個月,你我還要在縣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沒錯……」

  季嬰這才想起甚麼,看著黑夫頭頂笑道:「我還沒有恭喜你,拜爵為公士,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後,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樂了起來,摸了摸自己頭上,那塊裹在髮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經被取下,換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剛才,黑夫又見識到了秦國官府辦事的雷厲風行。他前腳才說自己有意成為公士,後腳,喜便讓人將今日審判結果、賞賜情況送往縣寺,交給縣令、縣尉過目。

  原來,公士、上造,是由籍貫所在地的縣政府論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報郡;大夫以上者,則要上報到咸陽。

  論爵的工作,必須在三日內完成,不然,負責此事的縣尉就要被撤去職務。

  因為前兩天,官府才發文書確定過黑夫的身份,手續齊全,於是,僅僅花了一個時辰,縣尉的批復就下來了:

  「士伍黑夫擒獲殺人盜賊一名,等同斬首一級,可賞爵一級,拜爵為公士!」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4
第13章 十月份就過年?

  (咳咳,忙著碼字忘了更新,⊙﹏⊙b汗)

  秦國是一個爵本位的國度,為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身份高低,每個爵位,都有獨特的標識。

  士伍又被稱之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髮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級的爵位,髮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標誌。

  當然,區區公士其實並沒有甚麼授予儀式,只是換了塊頭頂的布而已,也沒法讓人另眼相待,因為大街上頭頂褐布的公士多著呢,頂多能換來季嬰等士伍羨慕的目光。

  黑夫本來還想再去謝謝喜,沒有喜的提點,也許他這個秦國法盲就稀里糊塗地揣著賞錢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屬吏樂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並同他們攀談了幾句。

  樂告訴黑夫,縣上會立刻下發文書,讓他籍貫所在的鄉、裡更改他的身份記錄。縣裡還將黑夫的驗、傳統統更換,現在新頒發的身份證上,他已經是」公士黑夫「了。

  同時,官府會授予他一頃田、一處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畝地和30步見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過這些東西手續更麻煩些,沒有十天半個月是辦不下來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鄉里,便可以見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許官府還會分配一名僕役去幫你耕田。」

  樂交待完這些事後,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會在初一這天還堅持審案,不讓吾等休沐,不說了,我得趕緊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罵我了。「

  說著,他便匆匆離去,只是走之前,猶豫再三,拍著黑夫的肩膀,收斂笑容說道:「到了更卒那邊,要小心……」

  對他這句話,黑夫一時間沒能理解。

  離開縣獄後,黑夫站在大門口處,閉上眼,感受著和曦的陽光,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頭看著縣獄裡面森嚴的秩序,再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熱鬧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這裡時,他還是一個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現如今,卻已經邁出了在這時代的第一步,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卻不因此滿足,區區公士,仍然不夠!

  黑夫之所以這麼想,還是因為今日訊獄時,僅僅因為湖陽亭長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邊,改為鬼薪,這給了他啟迪。

  通過這場官司,黑夫意識到了,秦律如此嚴苛,在秦國生活,說不準哪天就一個不小心,觸碰紅線犯了法。

  若是平頭老百姓或者公士,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減輕罪責。

  「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險些。」

  如此想著,黑夫便招呼著季嬰,想同他一起去縣城南門校場報到——今天就是他們服更役的日子。

  「現在就過去?」

  季嬰卻一臉不樂意,說道:「黑夫兄弟,雖說役期不可耽誤,但方纔獄吏不是說,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麼。你我剛得了這麼多賞錢,豈能不先去吃一頓好的,慶祝一番?再說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過年啊!」

  「過年?」

  黑夫一臉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剛剛入冬,過甚麼年?」

  ……

  「黑夫兄弟,你在縣獄裡能說會道,十分精明,可一出來怎麼像是被誘鬼迷住,連哪天過年都不知道了?」

  半響後,季嬰上下打量著黑夫,像是在看一個從遙遠蠻夷國度回來的人,活了十七八年,連哪天過年都不清楚,這日子也過的太糊塗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專門迷惑人的誘鬼把魂兒給勾跑了?

  「在裡面呆久了,一時口誤,一時口誤……」

  黑夫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只好搪塞過去,同時腹誹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曆法的,頂多知道點歷史大事,怎麼會知道在秦國,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來,秦國曆法,不但與後世的公歷大相逕庭,與夏歷(農曆)也不盡相同,而是獨特的「顓頊歷」。這一曆法最大的特點,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陰曆十月一日為歲首,所以這一天,的確是大年初一……

  再看縣獄、縣寺裡進進出出的各級官吏、有爵者,相互見了面,都會笑著作揖,道一聲:「正旦安好。」權當是拜年了。

  在離開縣獄時,獄吏樂對他們說,考慮到二人為配合審案,在縣獄耽擱許久,所以被允許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們明天才用過去,還給他們一人發了一枚竹簡,上面寫著前因後果,權當是證明……

  於是黑夫便放下心來,帶著一絲好奇,在這「大年初一」的安陸縣城裡逛了起來。

  安陸縣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據說是三百年前春秋時期吳師入郢,楚昭王避難時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國統治那幾百年裡,這裡就是江漢地區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此地被秦國佔據後繼續發展,如今城周長五六里,有戶三千,人口近兩萬,是當之無愧的大縣。

  縣城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城區,西城瀕臨溠水,有個小小的渡口,是閭裡(居民區)和集市所在地。東城瀕臨曲陽湖,據說以前是楚王的行宮,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們滯留多日的縣獄就在這裡。

  今日下午,大小官員都可以休沐,官寺區較為冷清,等離開東城,進入里閭區後,過年的氛圍才更加濃烈。

  只見居住在城內的有爵者們,紛紛走在路上,或穿著新縫製的冬衣,或手擒雞鴨、拎著狗腿、鮮魚,這相當於是置辦的年貨。

  遠處那些錯落交替的里閭,能看到有人在為裡門更換桃符,就是長方形的桃木板,板上書「神荼」、「鬱壘」二神,用來驅鬼,秦國人很信這一套。

  「在中國,不論哪朝哪代,過年就是過年啊……」

  看著這一幕幕年節景象,黑夫心裡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絲落寞。

  是啊,過年的時候,應該在家團聚一堂才對,但不管是前世的家,還是秦國的家,他現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嬰也氣得跺腳:「真是晦氣,竟輪到這年節當口出來直更!我哪裡得罪裡正了?」

  而後他便問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當地裡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來服役。」

  原來,在秦國,所有滿足身高、年齡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記名字,每年在郡縣服一個月更役,至於誰哪個月去服役,是由裡正決定的。裡正會將裡中所有適齡者排好序號,大家按次序輪流服徭役,這叫「為役先後」。至於序號順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編製來,但也不排除人為操作插隊的可能。

  季嬰這麼一問,黑夫才想起這茬:「我家大兄同當地里正,好像還真有些過節,母親在我離家時,也曾抱怨過幾句……」

  ……

  PS:請答題,秦二世元年七月,陳勝率領九百戍卒在大澤鄉揭竿而起,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陳勝兵敗下城父,被叛徒殺害,起義失敗。由此可見,陳勝起義所經歷的時間是()。

  (答案:A,半年;B,一年;C,一年半;D,兩年。)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4
第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裡正結怨,得從三年前,他大哥衷娶了裡正兒子看中的鄰村女子時說起……

  不過,現在可不是操心家裡的時候,二人早上沒吃飯,餓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飢腸轆轆,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後,季嬰眼前一亮,指著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來行人吃飯歇腳的地方,安陸縣是南北交通要道,車船往來頻繁,雖然城外有驛站、客舍,但在城裡,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這家食肆略顯簡陋,茅頂白牆,只一面寫著「食」的布旗在桿子上沒精打采地垂落著,店內擺放著幾張木案,甚至都沒塗漆,案邊是粗糙的草蓆,裡面也冷冷清清,吃飯的人只有五六個。

  「大過年的,眾人都歸家團聚去了,只有實在沒辦法的役卒、行商,才會在此處湊合……」

  季嬰仍是氣呼呼的,他來過安陸縣服役兩次,對這裡比較熟悉,便邀約黑夫鑽進食肆內,跪坐在靠門的案幾草蓆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這食肆的店家是個面色薑黃的中年人,聽到呼喊,才慢吞吞地過來。

  因為秦國國情特殊,不管是逆旅,還是食肆,這吃住兩大產業都是官府包辦,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積極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時期的公營飯店,你見過哪個服務員會滿臉堆笑地替公家掙錢?

  見季嬰只是一個小士伍,黑夫也不過是個區區公士,店家頓時面露輕視之色,冷冷地說道:「黍臛倒是有,只是這價錢……」

  他將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著他們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錢人,別是來騙吃騙喝的。

  季嬰就等他這一問呢!當即笑了起來:「怎麼,還怕吾等吃完不給錢?」他說著便將手裡的褡褳打開,將一大捧成串的半兩錢往案上一拍!辟啪作響!

  店主人見那些錢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驚,更面露疑色道:「這些錢,你從何處得來?」若是季嬰支支吾吾,他已經打算去報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這錢來得正當!」

  季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吾等擒獲盜賊,剛在官寺領了賞!」

  他故意嚷嚷出來,彷彿想讓店裡的食客都聽見一般。

  果然,店內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聞言都看向了這邊,開始對二人指指點點。

  店主略顯驚奇,將瘦猴一般的季嬰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個以一敵三,力擒賊人的黑夫?」

  這件事都傳到外面來了?

  季嬰連忙搖頭,指著黑夫道:「我哪有這本事,黑夫是這一位公士!」

  店主嘖嘖稱奇,對黑夫作揖道:「這幾日,安陸縣裡裡外外都在流傳此事,說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盜賊,如擒三歲嬰孩,不想今日能見到壯士,果然體格雄壯,相貌不俗!」

  「好壯士!」

  食肆內的幾名食客也紛紛拊掌叫起好來,黑夫只得尷尬一笑,朝他們行禮道謝。

  「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話不能這麼說。」店主忽然一下變得熱絡起來,笑著說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這便親自下廚,將黍臛做出來,並多加肉,以饗勇士!」

  店主人這前倨後恭讓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樣子,絕不是因為他新得的公士頭銜,而是對他發自內心的敬佩。

  不過想想也對,這時代的人,對勇士極為敬佩,且不說豫讓、聶政等世人崇敬的俠士刺客,就說在安陸縣,年輕人最崇拜的,就是雲夢鄉的一位「打虎英雄」,因為在山林裡射殺了一頭老虎而聞名全縣。

  這麼想來,他一人擒三盜,空手奪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確可以讓縣裡的人議論上好久了。

  季嬰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無非是,怎麼樣兄弟,我幫你揚名了……

  黑夫無奈地搖搖頭,其實他也理解,這時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無非二樣,一個是富貴,一個是功名。在季嬰這類鄉下農人看來,有了功名,就得說出來,享受被人高看稱讚的感覺。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這小小縣城裡是可以吹噓一番,可放在整個「六王畢,四海一」的大時代背景下,算個屁?

  他與季嬰等人眼界不一樣,想法自然不一樣。

  等待食物的間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甚麼,他不好意思問,生怕再鬧不知道十月初一是過年的笑話,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後北方人稱黃米子,或稱軟米子;臛,則是肉羹。黍臛,應該是黃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東西端上來後,果然是這樣,店主沒有食言,熱氣騰騰的肉粥裡還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塊,讓季嬰食慾大增,可黑夫嘗了一口就搖搖頭。

  吃慣了後世各種美味佳餚的他,這個時代做工粗糙的食物,總覺得淡寡無味。而且這肉粥裡面,那不知是豬肉還是狗肉的可疑肉塊,還有一股子腥味,讓他幾欲作嘔。只是為了果腹,也為了不讓一旁殷切看著他們的店主人難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嚥,還得稱讚好吃……

  回到這時代後,黑夫最難適應的除了語言文字外,還有三點。

  一是襠下沒有內褲風吹屁屁涼,叉開腿坐時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別提多尷尬了,不然你以為,這時代的人為何要雙腿併攏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兩件,沒辦法經常換洗,時間久了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都有一股難聞的臭汗味。要知道,這年頭生產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時候,甚至會把好點的衣服當做不動產寫進遺書裡……

  第三嘛,就是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麵條,或者餃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著,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這只是癡人說夢,雖然這時代磨已經在北方出現,但好像沒傳到南郡來,這就尷尬了。目前秦國去除穀殼的主要方式是舂,還有一種專門給犯罪女子設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見這活計多麼勞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錢又有閒了,非要嘗試張羅點能滿足口舌之欲的東西出來。」黑夫不圖別的,只為了自己的五臟廟。

  季嬰倒是很滿足,狼吞虎嚥地端著陶碗,大口大口喝著黍臛,嚼著那些油膩膩的肥肉。在這時代,貧窮限制了大家的想像力,在普通人眼裡,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來,黑夫回頭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雖是屌絲,可放在戰國秦代,已經是個「膏粱子弟」了。

  當然了,有了肉,豈能少得了酒?

  季嬰一邊吃,一邊歎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裡不許聚眾飲酒,往年只盼著正旦、臘祭,可以和鄉黨們喝一點,可如今……」

  秦人過年所飲之酒,也是用黍米釀造的,稱黍酒。但據黑夫所知,平日裡百姓根本沒機會喝到,因為秦國禁酒之嚴,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從商鞅時起,因為釀酒浪費糧食,百姓喝酒後也容易膽大鬧事,於是秦國就故意把酒價提到了十倍!相當於後世對煙酒征重稅。這樣一來,在安陸縣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連飯店裡也不讓賣酒,不然你以為,在其他國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國為何就變成了「食肆」?很簡單,這地方不賣酒啊!

  你也許會說,不就是米酒麼?農家自己釀造有甚麼難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秦國在《田律》裡明文規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嗇夫、部佐謹禁御之,有不從者令其有罪!」

  於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發,至於大堂廣眾下群飲,只有十月初一和臘祭這兩天被允許,過年嘛,總得讓人樂呵樂呵。

  黑夫倒是對淡如飲料的小米酒沒甚麼興趣,笑了笑不以為意。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後面一對看似商賈的人在談論事情。

  「關中那邊來的人說,大王已發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聽到這幾個關鍵詞,黑夫的耳朵不由得豎了起來!

  ……

  PS:上一章正確答案是A,按照我大秦律法,答對沒有獎勵,答錯的罰在評論區留個言。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5
第15章 長見識了

  黑夫背後兩名商賈在討論秦王伐燕之事。

  卻聽一個人問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麼說的?」

  另一個人回答:「大王稱,『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將令兵吏誅之,必滅其國!』現如今,恐怕大軍已到趙地,甚至都過易水了。」

  第一個商賈憂慮地說道:「每逢興兵,都會優先徵召贅婿、市籍等賤人入伍,那吾等會不會也被徵召去運糧啊,我聽聞燕國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凍死不少人……」

  另一人則安慰他說:「我聽江陵城的人說了,南郡太守只徵召各縣幹練老卒,前往秦楚邊境警戒,伐燕之事,應該不會涉及南郡,畢竟離得太遠……」

  這大概是為秦國官府跑腿運貨的商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消息比季嬰這類道聽途說的老百姓靈通多了。

  不過再之後他們談論的,大多是各地物價,以及八卦起燕國鄉野民戶,在旅人借宿時,會讓家裡女性陪著睡覺的奇葩風俗,一邊說,還一邊發出低俗的笑聲……聽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會,兩名商賈吃完後,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為荊軻刺秦王的後續,報復心理極強的秦王嬴政果然發大兵伐燕了!

  同時,黑夫也意識到自己算錯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國是以十月為歲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豈不是意味著,現在已經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沒記錯的話,歷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滅魏,再往後,就是伐楚了……

  「還有兩年,我的時間,沒來由又少了幾個月!」

  黑夫暗罵,同時感到了一絲緊迫性,三兩口喝完肉粥後,他擦了擦嘴,喊季嬰道:「走罷,現在就去南門校場報到去,省得夜長夢多。」

  「啊?現在就去?我還想去女閭逛逛……」

  季嬰有些意猶未盡,女閭,就是這時代的妓院,他這是典型的小農思想,飽暖思**,兜裡有千把錢,就想腐敗一番了。

  他還笑呵呵地約黑夫同去,因為看黑夫的年紀,大概還是個雛兒。

  黑夫卻對那種地方的女子毫無興趣,他前世實習時,可是參加過掃黃的,對那難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對這種事很反感,當即板下臉道:「我聽說,女閭一夜動輒花費數百錢,你用不了兩三次,便會將錢花得一文不剩!還不如留著錢回家娶妻。「

  季嬰算了算帳,的確是娶老婆划算點,才悻悻地站起身來,不知不覺間,他現在已經開始唯黑夫馬首是瞻了,雖然年紀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許是出於慚愧,在結賬時,季嬰硬是從自己兜裡掏錢,將二十枚半兩錢交給店主,請黑夫吃了這頓飯。平日裡,他們一個人的伙食頂多值三四錢,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過了錢,卻沒有揣進懷裡,而是當著黑夫和季嬰的面,將那二十文錢一枚一枚放進所有客人都能看見的陶罐裡,一時間滿是叮噹作響的聲音,裡面已放著不少錢。

  原來,這東西叫做「銗」(xiang),通俗點說,就是後世的存錢罐。因為這家食肆是「國營飯店」,一切收入都要歸公,店主可不敢中飽私囊,因為那是要罰款一甲的。正確的操作是當著客人的面把飯錢放進錢罐裡,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來清點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長見識了,他兩人離開食肆,緩緩向南門走去,時值下午,太陽將落,有風吹來,衣著單薄的黑夫不由打了個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罷。」季嬰已經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為何還穿著夏衣?」

  是啊,現在已經算入冬了,但黑夫離家時太匆忙,母親給他縫的冬衣還沒完工,大哥說過些天再親自捎來,身上這件單薄的衣服經過風吹雨淋日曬,簡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鐵」。

  再說了,雖然母親縫的衣服怎麼穿都暖和,不過前世很愛乾淨的黑夫可過不慣幾個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門校場的路上,他們經過集市,黑夫便約著季嬰進去逛逛,打算給自己置辦了一些衣物。

  ……

  秦國的集市,並不是後世想像中沿著一條街,兩邊滿是攤位隨便賣,而是一個封閉的場所,類似後世菜市場,外圍還有市牆圍著。

  「看到那高高豎起的旗桿沒?」

  季嬰來過縣城,便介紹到:「那便是市旗,立於市亭之內,每日清晨,前來貿易的各路商販都在市門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內。

  管理市場的官吏就在市亭處,所有來集市貿易的商販,都要檢查證件、貨物,再蓋個章,才能做買賣。

  進入市門後,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各種糧食,如今正是秋收後糧食充沛的時節,不少縣城附近的農家便出售多餘的豆、麥,換些布和錢。

  此外,還有賣耒、耜、耨、鐮等農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陶器的,但大多數是日常器皿,鮮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遊走的人,多數是平民,有提著竹籃、荊釵布裙的婦人;也有粗布短褐、衣上打了好幾塊補丁的士伍;還有嬉笑打鬧,奔跑而過的孩童,一個個臉上髒兮兮的……往來交錯,熱鬧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他們在幾家攤位前停了下來,這裡有售賣生絲,以及織好的冬衣、鞋履的。

  面對這幾家店主熱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猶豫,不知該作何選擇。前世的他,最討厭的就是討價還價,哪怕支支吾吾砍了價,到頭來卻發現,老闆在他走之後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沒錯,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國買東西,卻不必討價還價!

  因為秦國在《金布律》裡規定了:集市買賣,應分別系木簽標明價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錢的,不必系簽……若是商家故意哄抬價格,欺騙買家,一旦坐實,就會被市掾吏狠狠罰款,所以在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著不知價值的貨物高喊「每樣998」。

  也算是這時代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了吧,簡直是黑夫這種口訥直男的福音。

  最後,在貨比三家後,黑夫以150錢買了一件質量還不錯的葛布厚冬衣,好熬過這個沒有空調暖氣,也沒有炕的冬天,唉畢竟是南方人,過冬得靠一身正氣。外加75錢買了件貼身的單衣,50錢買了條下裳,還用50錢買了兩雙粗布履,當即就穿到了腳上——一路走來,他的草鞋已經破損不堪,腳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給小販的錢裡,有幾枚有些殘缺,但那小販只是皺了皺眉,依然勉強接下,原來,又是《金布律》規定,交易所用錢幣,無論好壞一併混用,不許挑挑揀揀!

  看來和後世一樣,賣家拒收人民幣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強勢到一定程度,才能下達這種命令。

  接過衣物,黑夫正要轉身離開,那賣衣的小販又急急地追了出來,喊道:「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頓時愣了,啥券?優惠券?打折券?

  「公士說笑了,當然是契券。」

  等那小販將一枚邊緣鋸齒狀的小木塊塞到他手裡後,黑夫看了看上面寫的那些字,這才恍然大悟。

  「我當是甚麼,竟然是購物小票!!!」

  原來,在秦國,凡是超過一百錢以上的買賣,是要給契券的,正所謂「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達成交易後,賣家要在木板上寫下交易物品、價錢,然後鋸成兩半,買賣雙方各持一半。

  萬一錢數量不對,或是貨物出了問題,就可以用它來當做憑證更換貨物或打官司,當然,僅限當日,過期不算。商家所賣物品、錢財和券的數量對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處罰。當然,若是別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騙的話,可別忘了秦國獨特的「誣告反坐」。

  「我又長見識了!」

  黑夫將購物小票揣兜裡後,不知是第幾次發出了感慨。

  秦國不管幹啥都要寫契券做證明:繳納租賦稅要寫、糧食入倉要寫、法官答問百姓疑惑要寫、市場交易也要寫……而且有律法強制執行,雙方各執一份,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習慣,看看周圍,但凡有超過一百錢交易的,連目不識丁的平民也會主動向店家討要契券。不認識上面的字?不要緊,契券上那些長短不一的齒,代表了不同的數額,有萬、千、百、什,一看就知道了。

  這不是跟後世某些學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獨有的契約精神」很像麼?紙張還沒出現就達到了這種程度,實在是讓人細思恐極,那些嚷嚷著「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沒有契約精神!」的人,真該穿回來看看。

  帶著這種心情,黑夫回頭望著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後,突然說道:「我明白了!」

  季嬰正蹲在一家賣劍鞘的攤位上左看右看,聽黑夫一嚷嚷,連忙回頭。「你明白甚麼了?」

  黑夫樂道:「商君他老人家,當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過!」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6
第16章 要小心……

  離開集市前,黑夫找了一個小巷子,換上了新衣物。

  對了,穿衣服時,還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領壓右衣領,在別人眼裡形成一個「y」形,這就叫「右衽」。

  黑夫剛來到這時代的那幾天,可沒少鬧笑話,還是母親一邊嘮叨著傻兒子,一邊幫他將衣領理順。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蠻夷或者死人下葬時的「左衽」,一定會遭到慘無人道的嘲笑。

  等換上一身新衣,不但週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個身穿褐衣的鄉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著得體的有爵者,加上身高體壯,雖然黑了點,但相貌不差,頻頻惹得逛夕市的鄉里女子矚目。

  但如此一來,350錢就沒了。

  黑夫將換下來的衣物塞進褡褳裡,心裡算了筆帳,又開始發愁了。

  「等服役結束後,我還打算給家裡的母親、大哥、三弟,還有已經嫁人的姐姐(「已經嫁人」粗字體下劃線,春秋跟過來的讀者也別琢磨了)都捎帶點東西。一來二去,這一千一百多的賞錢,到時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錯了。」

  錢再怎麼多也不夠花啊,黑夫很是苦惱。

  雖然這次來縣城,機緣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沒有發生質的改變。

  「等回去後,得想一個掙錢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只是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發現,在秦國,想在律法允許範圍內掙錢?嘿,談何容易!

  當年商鞅就是為了讓秦國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種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劃分到專門的「市籍」進行管理,並且地位較低,就算再有錢,也不允許穿好衣裳出門。

  如此一來,秦國各個籍貫的人,便涇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從事不同行業,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雞打鳴、狗兒看戶一樣,各司其職。

  黑夫他們的「士伍籍」,本職就是種地、打仗,胡亂琢磨掙錢,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著時,南門校場到了。

  ……

  所謂校場,就是操練軍隊的場地,安陸縣的校場,就坐落在南門內側一片空地上,大約一個足球場大小,能容納近千人集合!

  季嬰來過這裡,他指著介紹說,校場左邊,是縣卒駐紮的地方,這是秦國每個縣都有的常備兵,據說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後爸爸」,那個大JJ的長信侯嫪毐作亂,就矯旨煽動了關中各縣縣卒。

  校場右邊,則是更卒們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將暗,黑夫看不清具體情況,想必不怎麼好住。

  校場外有木柵欄,還有一個崗哨,黑夫和季嬰走過去表明身份,守門的兩名縣卒滿臉懷疑地看著他倆,拿著縣獄令吏寫的竹簡,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們進去。

  最後,二人決定,讓一個人看著他們,另一個進去通報這裡的兩名百將。

  「我聽說,安陸縣可徵召千人,縣右尉在打仗時就是二五百主,左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裡,季嬰對黑夫說道。

  黑夫點了點頭,他大概知道秦國的軍隊編制,一般說來,日常的編制分為六級,即: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戰時,還有更大規模的「部曲制」,數千人編為一部,由校尉、將軍率領。

  和平時期,安陸縣當然不可能徵召那麼多人,於是只有兩名百將,也稱之為「百夫長」在此駐守,負責管理100名縣卒,以及每個月徵召來做徭役、訓練的百多名更卒。

  說到這,季嬰突然說道:「黑夫兄弟,你現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藝,還在縣城出了名,這一次你或能當上伍長、什長呢!」

  他不提還好,如此一說,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動。

  「伍長、什長雖小,而且是臨時的,但也是軍吏的開端,對以後的履歷有好處,我或許可以一試。」

  正說著,校場的木門內,忽然響起了刷刷的腳步聲,黑夫定睛一看,卻是一位軍官正帶著一群兵卒,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等那軍官到了跟前,只見他身穿長襦、外披鎧甲、頭戴長冠,腿扎行縢,足穿淺履,一手按劍,臉上滿是絡腮鬍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識趣地向他行禮,軍官卻打量二人後淡淡地問道:「汝等是前來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嬰?」

  黑夫應諾道:「正是吾等。」

  季嬰則提醒那軍官道:「稟上吏,黑夫已升為公士……」

  軍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還是公士,都是更卒!徵召時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為何來遲!」

  日中,是秦國十二時辰中的一個,相當於後世的11點到1點,那時候,黑夫還在縣獄跟人唇槍舌劍呢,怎麼可能到得了……

  於是黑夫解釋道:「吾等因協助縣獄審理案件,耽擱了大半日,有獄吏書寫的簡牘作證。」

  軍官卻不聽他們解釋,也不看旁邊縣卒遞過來的簡書,板著臉道:「還敢狡辯,二三子,將此二人拿下!」

  「唯!」一聲聲應諾後,縣卒們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搶先將季嬰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嬰又嚷嚷起來,卻無濟於事。

  接著,剩下的五六人又圍攏過來,要拿下黑夫,黑夫沒有反抗,被他們反擰住胳膊,按倒在百將面前,臉貼著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間,塵土嗆鼻,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從心裡奔湧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徵召更卒,是縣尉官署負責的,縣獄已經跟那邊打過招呼,並給黑夫寫了證明,說明前因後果,准許他們明早再來,但出於謹慎,黑夫今日便來了。

  誰料眼前這百將卻蠻不講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釋,就將他們就地拿下!

  真是豈有此理,還有沒有法紀了?

  明明和他從沒見過面,無冤無仇!

  等等!

  那個獄吏樂在走之前,跟自己說過甚麼來著?

  「到了更卒那邊,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過來,難道說,剛剛結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現在的遭遇,兩件事之間有甚麼牽連?

  這時,只見那百將雙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輕蔑地說道:「外邊傳聞說,雲夢鄉來的更卒黑夫武藝超群,能力戰三盜,空手奪刃,擒賊拜爵。如今看來,卻是一個懦弱匹夫,我問你,你不是武藝了得麼?為何不奪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頭,目光越過他的履尖、長襦,眼睛定定地看著這名絡腮鬍百將的臉,牢牢記住了他的模樣,而後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豈不是正中上吏下懷?」

  「大膽!」百將臉色一變,招呼眾人道:「二三子,將此二人,以失期罪論處!」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49
第17章 失期當斬?

  聽到那百將說要以「失期罪」論處他們,黑夫當時就是一驚!

  他真敢殺了我!?

  但隨即卻又聽百將補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當斬?黑夫愣住了。

  縣卒們獰笑著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準備痛打黑夫。

  黑夫閉上了眼,他在權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話,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奮起反抗?還是默默承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到遠處又是一陣腳步,隨即是一聲大喝:「住手!」

  黑夫睜開眼,卻見一名同樣是百將打扮的年輕軍吏帶著幾個人,小跑著過來,對那些正欲動手的縣卒喝道:「這是作甚!還不停手!」

  「陳百將,你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軍官冷冷說道。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賓百將。」被稱之為「陳百將」的軍吏個子不高,頷下一撮小鬍子,身板氣勢不如那軍官,卻絲毫不示弱。

  他指著黑夫二人道:「賓百將,此二人犯了何罪?要處以笞刑?」

  賓百將氣呼呼地說道:「失期,當罰。」

  陳百將卻笑了起來:「不對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誶;失期六日到十日,罰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罰兩甲。這兩人遲到幾個時辰,頂多當眾責罵一頓就是了,哪條律令規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這……」賓百將一時失言。

  陳百將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聽說這黑夫與季嬰,是在路上遇見盜匪,將其擒拿歸案,之後在縣獄協助審案,故而來遲。此事縣丞已知會縣尉署,縣右尉親自告訴我,可准其明日再來報到……賓百將,你不問緣由將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個犯法淪為鬼薪的湖陽亭長出氣不成?我聽聞,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賓百將被揭穿後面色一滯:「陳百將,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誣我!我直接聽命於縣左尉,怎知縣右尉下達了何等命令?」

  「原來是這樣。」陳百將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既然是誤會,那便請君放人罷!」

  眼看陳百將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賓百將才瞪了黑夫一眼,揮了揮手,讓手下鬆開他,然後在黑夫耳邊留下一句:「小豎子,今日算你走運!」便憤然離去。

  黑夫站起身來,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盯著賓百將的身影看了許久,然後便朝小鬍子的陳百將行禮道:「多謝上吏相救!」

  季嬰也在一旁驚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將阻止,吾等只怕要斷條腿。」

  「不至於此。」

  陳百將嘴上客氣,卻大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個大禮,然後將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讚歎道:「這幾日的傳言果然不假,身高體健,能敵數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陸縣又多了一位壯士!」

  「上吏謬讚了,小人那點微薄功勞、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問道:「上吏剛才說,這賓百將,是那湖陽亭長的親戚?」

  「可不是嘛……」陳百將意味深長地說道:「賓百將是縣左尉之婿,湖陽亭長貞則是縣左尉之侄,平日裡常有往來,如今湖陽亭長被嚴懲,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來這裡面還有這層關係,難怪今日縣獄裡,那商賈頂不住壓力,幫亭長做了偽證。

  言罷,陳百將指著黑夫笑道:「所以接下來一個月內,你還是小心一些,謹言慎行,勿要犯錯,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護不了你……」

  「多謝百將提點,黑夫定不忘百將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陳百將坦然受了他們的禮,點了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陳百將讓身邊的縣卒帶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嬰唏噓不已,說這差點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來,不然屁股都要開花了。

  黑夫卻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剛才的事外,就是低聲嘀咕道:「原來服役失期的處罰,還沒有見死不救重啊。說好的失期當斬呢?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還是我又被歷史課本騙了……」

  這件事他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這時候,季嬰已經發揮話多的特長,跟帶路的縣卒套起了近乎。

  原來那縣卒也是溳水鄉人,名叫「照」,說是縣卒,其實除了手裡的戈、脫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們沒甚麼區別。因為是鄉里鄉親,走了沒幾步,照就跟季嬰用溳水鄉的方言聊起天來,等走到一半時,二人已經相當熟絡了。

  黑夫看在眼裡,暗暗稱奇,這季嬰,卻有幾分交際的本領,他便拉過季嬰,對他耳語了幾句,季嬰頷首瞭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時,季嬰突然問道:「陳百將和賓百將,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剛才不是看見了麼,明擺的事!賓百將本是公士,隨縣左尉征戰沙場,戰場斬首立功慢慢升上來的。陳百將則是繼承父爵,剛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學室弟子出身,被縣右尉提拔,直接入軍中為吏。他二人從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類似的事,吾等見多了。」

  黑夫聽完默默點頭,難怪陳百將說起律令來一套一套的,原來是「學室」,也就是秦國的幹部培訓班出身啊。

  如此看來,他救下自己,是為了讓賓百將不痛快?也太實誠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邊多看會,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來叫停,這樣既能彈劾賓百將亂用刑罰,就算沒法讓他撤職,也能吃點罰款噁心噁心對手。此外,又能讓黑夫二人更恨賓百將,而對陳百將更加感激涕零,簡直是一石二鳥啊……

  黑夫忽然覺得,和這個時代樸實的人比起來,現代人真的好腹黑哦,當然,趙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擬的。

  卻聽季嬰又問道:「那縣右尉與縣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聞言一驚,連忙矢口否認。

  「這我可沒說過,兩位縣尉平日裡看上去和和氣氣的……」

  他隨後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隊持刃的巡邏縣卒遠遠路過。等他們走遠了,才壓低了聲說道:「不過如今兩位縣尉的命令,常常各自發給所屬百將,相互間竟不知會一聲,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該聽誰的……」

  黑夫聽到這裡瞭然,這安陸縣公安局的兩位領導,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經猜到,陳百將之所以救下他二人,決不是像喜大夫那樣秉公執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讓賓百將不痛快,同時讓黑夫這個剛在縣裡出名的」壯士「對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這還涉及到安陸縣兩尉之間的明爭暗鬥!

  看來,不僅是湖陽亭長一案的後續沒有完結,自己還不小心捲進了更麻煩的「政治鬥爭」裡……

  雖然公安副局長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陸縣的四把手啊,隨便動動指頭,都能讓黑夫吃不了兜著走。就算那縣左尉礙於輿論和律法不好親自對付他,也可以讓賓百將找借口狠狠刁難黑夫。

  「看來這一個月的役期,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

  黑夫無奈地搖搖頭,暗歎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贏了官司,又惹上麻煩。

  這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細微的小雨,悉悉索索,照連道晦氣,也停下了腳步,指著前面一排低矮破舊的屋舍,對他們說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過去罷,最左邊的那間便是!」

  ……

  PS:雲夢秦簡《徭律》的發現,使得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斬」飽受質疑,對此,目前史學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時趙高曾「更定律條」,在這次修改中,將失期的處罰改成了斬首。

  二是陳勝吳廣押送的是前往邊疆守備的戍卒,屬於軍事徵調,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軍法行事。西漢初年的南郡,就有一個蠻夷君長逃避戍役被腰斬的案例。當然,即便要殺頭,也只是兩名縣尉、陳吳二人會死,其餘人等不可能全部處死。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5 21:52
第18章 袍澤們

  「吾等之後一個月就住這?」

  走到這排茅屋最左邊的一間外,黑夫皺起了眉。

  這一看就是建了許久的屋舍,牆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經開裂,而且坑坑窪窪。那木門也陳舊不堪,甚至有一個拳頭大的破洞。屋頂上,用木樑和土塊壓著的茅草隨風而起,讓人擔心它們隨時會被捲走,而且也不知裡面到底漏不漏雨……

  總之,就跟前世他見過的工地窩棚差不多,勉強容身而已,唯一看得過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鏟得乾乾淨淨,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嬰卻早已習慣,畢竟他已經做過兩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縣獄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風漏雨,也不必訓練幹活。」

  說著,他便替黑夫將門推開,打趣道:「公士先進。」

  「好士伍,還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樂了,無奈地躬下身子入內,因為這門才七尺不到。

  進屋後,他發現裡面別說膏油燈了,連薪柴都沒點,已經有些昏暗,等目光適應了屋內的微暗後,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內部設置。

  只見狹小的屋子內,中間是能容兩人並行的過道,左右兩邊各是一道寬約一丈的土台,略高於過道,一共鋪開有十床稻草墊。這就意味著,更卒們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進門時,屋內有七個人,正在聊著天,黑夫一進來,他們便止住不說,回過頭,七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這個不速之客!

  這時候季嬰也鑽進來了,他還沒進門就在嚷嚷:「可有溳水鄉的人?」

  他進門後瞧了瞧裡面的人,頓時面色一喜,指著靠左邊鋪蓋上的兩人大叫道:「這不是彘和牡兩兄弟麼!你們也輪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卻是一個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圓臉矮子,身邊卻是個膀大臂粗的八尺壯漢,比黑夫個頭還要高。若非季嬰喊出來,他打死都不相信這竟然是兩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們也認出了季嬰,笑著與他相認,原來,他們雖然不住在同一個裡,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識。

  黑夫都有點不好意思叫他們的名,彘就是豬,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這對堂兄弟的爹媽是事先約好的麼?竟然給他們取畜生的名字。

  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這時代的平頭老百姓大多沒有姓、氏那種貴族才有的東西,取名也是生下來以後,隨便指著一物為名,至於指的是雞鴨豬牛還是花草樹木,就看緣分了。想那漢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兒呢。

  要是爹媽不想指物,也會按照年齡順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嬰。還有楚國豐沛一帶,劉老大爺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劉季,快30歲了還沒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閒……

  此外,也可能會給你取應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為生下來就是個黑胖小子。他的弟弟驚,因為是母親懷胎十月,產期將至時受驚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兩兄弟就特別羨慕大哥衷,衷這個名,是父母專門請這時代的算命先生「日者」來家裡,翻著這時代的皇歷《日書》取的,十分正式,也得體好聽……

  這之後,彘和牡還幫著介紹起屋內其他五人來。

  「這是小陶,是雲夢鄉人。」小陶是位個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靦腆,坐在牆角,沉默寡言。

  「這是平、可、不可,都是縣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歲,的確是相貌平平,和這時代大多數庶民一樣,兩眼茫然,目光呆滯,沒甚麼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個「可」和「不可」也是兩兄弟,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卻見可滿臉痘痕,不可則長著一對鬥雞眼,也是抿著嘴不愛說話。按理說親兄弟是不會被一起徵召的,只是他們都已成年分家,不屬於「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發。

  總的來說,這幾人年紀都和黑夫相仿,頂多參加過一兩次服役。

  「這是朝伯,也是雲夢鄉人。」

  到最後,彘介紹到了最靠裡的一位,此人年紀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鬍須老長,也不知他這」伯「是因為家裡兄弟排號第一呢,還是年紀較大,得到的尊稱?

  朝伯儼然是這群人裡地位較高的人,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點了點頭,又指著黑夫道:「後生,你又是哪裡人?」

  黑夫剛才一直在默默記著眾人的名,此刻才朝他們拱手道:「我從雲夢鄉來……」

  「原來是同鄉啊。」朝伯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黃牙。

  「看你年紀不大,第一次來服役吧,無妨無妨,日後我會多照應你的……怎麼稱呼?」

  「黑夫。」黑夫笑著輕聲回應。

  「甚麼!?」此言一出,滿室皆驚,原本還仗著自己年紀大,盤腿坐著的朝伯,竟騰地站起身來,吃驚看著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個力敵三賊的黑夫?」彘、牡也驚訝地望向他。

  我的名聲都傳到這了麼?黑夫有點詫異,只好點了點頭。

  「今日半個安陸縣城都在說你的事跡,吾等剛才還在談論你呢。」可和不可倆兄弟過來搭話,言語中滿是恭維。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奪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說話了,原來他是個結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滿是敬佩。

  季嬰這下可得意了,再度揚起頭道:「那是當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協助黑夫擒賊的,他還被拜爵為公士了呢!」

  「真是厲害。」家住縣城的平也投來了艷羨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甚麼。」黑夫還是很謙虛的,擺了擺手道:「諸位且坐下說話吧,以後大家都是袍澤了,黑夫第一次服役,還望多多照應。」

  眾人這才相互看了看,復又坐下,不過只是短短的一兩句話,黑夫已經判斷出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懼,也許是怕黑夫是個好勇鬥狠之人,會欺負他們;平艷羨黑夫的爵位;小陶則是年輕人對勇者的崇拜,也許黑夫力敵三盜的勇氣是他渴望擁有的……

  至於那個朝伯麼?看上去像個老油子,暫時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發現,屋內十床稻草蓆,已有八床上面攤開了簡陋的鋪蓋,只有兩個還空著,那大概就是留給黑夫和季嬰的地方……

  這麼一算的話,室內還少了一人啊。

  「還有一人去哪了?」季嬰也發現了,他隨便坐在彘的床邊,張口問道。

  「那位公士去溷(hun)軒了。」彘小心翼翼地說道,似乎有些害怕那個人。

  「這麼說來,這個屋子裡,就有兩名公士了。」

  黑夫乘著天黑前最後一點亮光,看了看屋內眾人的裝束,發現其餘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甚麼樣的人,好不好相處。

  正當這時,外面的木門,卻被人一腳踹開!

  寒冷的風攜帶著雨吹了進來,隨即響起一個大嗓門:

  「真是晦氣,乃公只是去拉個矢,居然遇上下雨!」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17 15:44
第19章 較勁

  那人進屋後,黑夫看清他是個頷下飛鬢、左臉還有三塊紅色胎記頗似豹紋的漢子,二十餘歲,頭髮沾滿雨水。此人也不講究,腳跟一踢將門合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說道︰「汝等還愣著作甚,快遞塊布給我擦擦!」

  這時候黑夫發現,剛才被自己名聲所驚,起而復坐眾人,又站了起來。尤其是家在縣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僕一般迎了過來,將自己的布巾遞給那漢子。

  「這是豹,家住縣城東門裡,眾人都叫他東門豹,從小就有勇銳之名,繼承其父公士爵位後,更無人敢惹他了……」彘湊過來對黑夫二人說道,看得出來,屋子裡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兩個遲到的人來了?」

  這時候東門豹也發現來了新人,走過來看看季嬰,面露不屑,又一對粗眉毛一揚,開始打量起黑夫來。

  東門豹的確像頭豹子,臉上三塊胎記頗似豹紋,雖然十分健壯,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個頭,眼神卻一點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幾眼,目光停留在黑夫頭頂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沒錯,這就是今日因擒賊被拜為公士的雲夢鄉黑夫!」季嬰不忿東門豹對他的無禮,便氣呼呼地應下了話。

  「乃公問你了麼?」東門豹眼楮一瞪,十分兇惡,嚇得季嬰後退半步。

  「這位公士。」黑夫也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不緊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澤,有甚麼話不能好好說?」

  「誰跟汝等是袍澤?」

  東門豹嘿然,他一步竄到稻草墊上,挺著胸,雙手叉腰地宣佈道︰「乃公早就說過,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長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屬!」

  平、可、不可三人連聲附和,小陶畏懼地往角落裡縮了縮,彘和牡沉默不語,就連年紀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這東門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裡,就在屋子裡取得了領導權,成了這間房裡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著他,等到他做了什長,之後一個月裡,更要唯其馬首是瞻。

  季嬰第一個不服,他說道︰「我聽說,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軍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還是實打實的立功得爵。」

  「黑夫?」

  東門豹顯然聽說黑夫的事情,他的氣焰稍微收斂,點頭道︰「原來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們所說的本領,我便讓你做伍長,何如?」

  誰料,黑夫卻笑了笑,說道︰「若我說,我也想做什長呢?」

  「那你便是吾之敵手!」

  東門豹是個脾氣暴躁的熱血青年,他先是一愣,發現自己的好意被拒絕後,勃然大怒,當即指著黑夫道︰「來來,你我較量一番,也讓我試一試,你那一人敵三賊,空手奪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說著,他便捋起袖子,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室內眾人都大為震驚,牆根的朝伯也搖了搖頭,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無事地渡過,這些年輕人,卻為了一點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經打算著,等會二人開打後,自己要約同其他七人,去百將、屯長處告一狀,這樣才能避免全什被連坐處罰。

  黑夫卻沒有和東門豹硬踫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東門豹卻步步緊逼,口中還挑釁地說道︰「怎麼,怕了不成?」

  「並非是怕,而是替你著想。」黑夫此言一出,東門豹才停下腳步。

  「何意?」

  「秦國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鬥爭,各以輕重被刑!你我在這室內鬥毆一場,不管誰輸誰贏,一旦被發現,都要受律法制裁,被處以耐刑,剃掉鬢髮、鬍鬚。」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對此,我倒是無所謂,反倒是你,這臉上養了不知多少年的飛鬢,便要被剃光了!豈不可惜?」

  東門豹一看就是好勇鬥狠之人,頗有楚越遊俠之風,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律法嚴明的秦國活這麼多年的。但被黑夫點醒後,他也摸著自己的鬍鬚,有些遲疑,若是刮了鬍子,自己豈不是要被同裡的人笑話一輩子……

  「再說了。」黑夫又指著室內眾人說道︰「吾等已被編為一什,同處一室,那便是禍福相依了,按照連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罰,你我拼著受耐刑的代價打一場倒是容易,卻連累了眾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內眾人對黑夫的印象頓時大好,甚至連朝伯也微微點頭,覺得這個年輕人考慮的很是周到。

  其實黑夫更擔心的是,他們二人一旦打起來,其他人,尤其是那個朝伯,肯定會第一時間去告狀以求免罪。自己無罪時還差點被那賓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麼會傻到自己去撞槍口呢?

  「但無論如何,什長也只有一個。」東門豹依然不肯罷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決勝負的念頭,黑夫便乘機道︰「我有個法子,可以讓你我不必犯私鬥之禁,也能分出個高下!」

  「甚麼法子!」東門豹眼楮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較量手勁來決勝負,何如?」

  ……

  掰手腕誰都知道,是每個男性從小到大嘗試過無數次的遊戲,放學下班後,清空桌面閑雜物品,與朋友兩個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來一場說幹就幹的決鬥。在警官學院更是如此,有時候學校的運動會,還會組織學生們來一場掰手腕大賽。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甚麼時候開始有這種遊戲,恐怕誰都說不上來。

  但黑夫如今卻有了一個大發現,因為在他提議掰手腕後,東門豹不但沒有異議,還欣然接受。並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將手肘支在土台上,這架勢,明顯是知道怎麼玩的。

  「看來掰手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戰國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開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傷?」就著入夜前最後一點餘光,東門豹看到了黑夫的傷痕,便皺起眉來。

  「前幾日同三名盜賊打鬥時傷到的,不打緊,不打緊。」黑夫似乎沒放在心上,說著就要將手肘放到土台上。

  「這怎麼行!」

  東門豹卻像是被甚麼燙到了手,立刻將右手縮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來,豈不是我佔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須得坦坦蕩蕩,即便今日贏了你,也勝之不武,到時候,我東門鬃還有何面目在安陸縣立足?」

  東門豹雖然是個莽夫,會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卻凡事坦坦蕩蕩,拒絕一切不公平的較量,這就是戰國時代這類鄉野之「士」的行為準則。

  眼下黑夫要用受傷的右臂與他掰腕,怎麼可能不受影響!這簡直是看不起他!這樣得來的什長,東門豹還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較量,何如?」

  「左手?」東門豹一聽,卻覺得十分新奇︰「我還未用左手與人掰過腕,如此甚好!」

  東門豹不疑有他,便換了左手,滿懷信心地盯著黑夫!

  黑夫卻在心裡露出了笑,這傢伙,果然在兇惡的外表下,依然是個實誠人。雖然東門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壯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這樣一來,便佔盡了便宜,想輸都難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機,只是秦國律法在那裡擺著,對付東門鬃這種莽夫,既然沒辦法將對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簡單,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嘍。

  於是,他也將左手架到土台上,與東門豹的左手臂交匯成一個X字……

  「季嬰,他二人誰會贏?」一旁,矮個圓臉的彘也在問季嬰,卻發現季嬰在努力忍著笑,乾咳兩聲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會贏!他是誰?力敵三賊,空手奪刃的猛士啊!」

  「但東門豹也是縣城出了名的壯士,據說上次服役時,他曾單人扛著一個樑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兩兄弟則對東門豹更有信心些。

  他們在那議論紛紛,有意下注賭一把,終究還是沒敢,因為秦國嚴禁賭博,違者重罰。

  就在此時,黑夫和東門豹的左手,已經開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擒賊勇士,到底有沒有真本事!」

  東門豹故做挑釁話語,同時手中用力,打算給黑夫點顏色看看。

  卻不料黑夫毫不遜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發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這廝左手勁真大!」

  東門豹感受到來自手掌的力量,大驚失色,連忙繼續用力,卻非但沒能掰過黑夫,反而被突如其來的巨力壓迫著手腕、手肘!

  接著,只聽見「啪」的一聲!等東門豹反應過來,他的左手已經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輕鬆,笑吟吟地看著他……

  瞬息之間,勝負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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