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哪隻手打的你?
湖陽亭長名貞,年紀二十餘歲,家住縣城,據說是縣右尉的的親戚,繼承父爵,為第3級的「簪裊」。他靠著自己的武藝本領通過了秦國的官吏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年少得志,素來輕狂。
或許是因為貞擁有爵位、官餃,便由他先講述事情經過……
「好叫上吏知曉。」
貞似乎很熟悉訊獄程序,先畢恭畢敬地朝主審官行了一禮,緩緩說道︰
「當日我正在湖陽亭內,與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賈鮑來求救,說有一夥賊人在亭南九里外襲擊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盜、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後,見三名賊人已被縛住,但擒獲他們的二人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不知在商量甚麼。」
「我心中生疑,上前盤問,按慣例查驗二人驗、傳,同時詢問他們如何以二敵四擒下賊人?不料名為黑夫的士伍卻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與我動起手來,還打了我!後來又見上吏車馬,他便撞倒了求盜、亭卒,跑到路中誣告我搶功騙賞……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說謊!」
季嬰急了,但好歹記住自己剛才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陽亭長說完,才忙不迭地反駁他。
「湖陽亭長,我與你之前又不認識,無冤無仇,為何要誣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當著湖陽亭眾人的面打你一個亭長?」黑夫沒忍住,開始詰問他。
湖陽亭長翻了翻白眼︰「或許是你有甚麼不可告人之事,或許是你仗著武藝高強,目無長吏。」
這時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陳述了,於是黑夫便將湖陽亭長貪圖那三名賊人的賞賜,先勸誘他們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強奪的事複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邊向上吏喊冤時太過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盜和亭卒,僅此而已。至於亭長所說我武力反抗,還出手打了他,絕無此事,不知他為何要這樣說……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國法庭的運作規律了,強調程序公正,法官擁有很強的縝密性、邏輯性,人證物證並舉,真的和後世庭審十分相似。
在這種情況下,湖陽亭長還敢信口雌黃,究竟是心存僥倖呢?還是早有準備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個深秋裡還熱得滿頭大汗的商賈鮑,隱隱猜到了緣由……
堂上,主審官喜一邊聽著二人陳述,一邊在簡牘上記下他們說法矛盾的兩處地方,並提出了疑問。
「其一,湖陽亭長貞,是否曾勸誘黑夫二人,分功騙賞?」
黑夫、季嬰當然說有!
亭長、求盜、亭卒等人則斷然否認,說沒有!
再問三名盜賊,他們則說,當時被縛於一旁,距離較遠,未能聽清。
於是,那名商賈鮑作為證人,就成了關鍵的點,喜以咨詢的目光看向他,卻見鮑遲疑良久後,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並不知有此事……」
「不好!這傢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裡一沉,季嬰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夥同彼輩詐偽!」
「我又不曾與他們關在一起,如何串供詐偽?」
商賈鮑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勢,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從盜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這堂上,當著獄掾,我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就讓丘鬼造訪我家!」
丘鬼,是當地迷信的諸多鬼神的一種,居說它拜訪誰家,誰家就會窮困潦倒,身為商賈說出這樣的毒誓來,也是夠拼的。
季嬰氣得想要跳過去打商賈,黑夫卻拉住了他,對喜說道︰」獄掾,這商賈乃是湖陽亭人,與亭長等人熟識,當日他便為其做說客,想讓吾等與湖陽亭分功勞,他的證詞,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獄掾明察!」
湖陽亭長見形勢反轉,開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卻沒有偏聽任何一方的說辭,而是將此頁翻過,問起了下一個問題。
「其二,黑夫當真對湖陽亭長動手了?」
黑夫知道湖陽亭長等人為何要這麼抹黑他,秦律規定,士伍與人打鬥,便是犯了「私鬥」罪。因為對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賊傷人」論處。應當剃光頭髮,罰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築城牆之類的苦活。
所以湖陽亭長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動了手,實在用心險惡。
黑夫和季嬰當然是矢口否認,說自己知道這是律法不允許的,沒有膽量與官吏動武。
湖陽亭眾人卻言之鑿鑿,都說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目無官吏。
至於三名盜賊,則說當時他們的視線被亭卒遮擋,沒看清。
雙方說法相反,於是那名商賈鮑,又成了關鍵證人……
「我親眼看到,黑夫揮拳打了亭長!」
鮑到這時候也不在乎甚麼良心不安了,開始拚命往黑夫身上潑髒水,將黑夫如何與亭長口角,如何惱羞成怒,如何仗著自己武藝高強,舉拳就打……描述得繪聲繪色。
鮑陳述的時候,黑夫抿著嘴不說話,季嬰聽著這一切,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吾等危矣,危矣!」
季嬰知道,事情已經大為不妙了,獄掾提出的兩個問題,最後的證詞都對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實的話,他和黑夫可是要面臨重罰的!
且不說毆打官吏的「賊傷人罪」,若是他們倆狀告湖陽亭長奪功騙賞不成立,還要面臨「誣告罪!」依秦律,將對誣告者處以與所誣罪名相應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兩罪並處,他和黑夫非但撈不到賞錢,還會受到嚴重的懲處,或許明天就會被臉上黥字,淪為官奴,發配邊疆做戍卒,甚至會牽連家人。
另一邊,湖陽亭長貞似乎看到,勝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頓時得意洋洋。
看來外面傳來的消息沒錯,那些暗地裡運作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商賈鮑素來膽小,略一嚇唬,便站到他們這邊來了。
他已經尋思著,等這場案子勝訴後,自己要如何慶祝了,或許可以去城裡的女閭樂呵樂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這時,商賈鮑已經陳述完畢。
喜在寫下的關鍵證詞後,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自我辯護的機會,不然,就得將命運寄托在喜的判決上了。
但季嬰別無他法,嘟囔著自己冤枉,頭卻越垂越低……
這時候,黑夫卻站了出來,他請示喜道︰「上吏,我可否問商賈鮑等人一個問題?」
喜對黑夫在絕境下,還能如此冷靜略微詫異,頷首道︰「但問無妨。」
黑夫踱步到商賈鮑面前︰「你說你親眼看到我揮拳打向湖陽亭長?」
鮑努力挺直身子︰「看見了。」
「打了幾拳?」
「一……一拳。」
為了不讓證詞太過失實,他只敢編造黑夫打了亭長一拳,就被眾人攔下。
「那我問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黑夫舉起雙手,他家世代農耕,這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掌心有繭,臂膀粗壯有力,彷彿往前輕輕一遞,就能將獐頭鼠目的商賈鮑掐死……
鮑心虛地後退半步,兩隻小眼楮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後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識,篤定地說道︰「應當是右手!沒錯,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語,又回過身,問湖陽亭眾人︰「汝等也聲稱看到我揮拳打人,用的是哪隻手?」
求盜、亭卒們面面相覷,最後都選擇附和商賈鮑的說法︰「是右手。」
最後,黑夫站到了湖陽亭長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對,都已將對方當成了仇敵,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長,你自己挨的打,不會不記得了吧?」
湖陽亭長感覺此事或許有詐,但事到如今,他若說出不同的答案,定會讓獄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煩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說著,他還掀起上衣,腹部的確有一個淺淺的瘀傷——這是湖陽亭長讓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話音未落,堂上的角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眾人定楮一看,卻是那個戴著枷鎖的虯髯盜賊」潘」,正笑得渾身發顫。
「案犯,你為何發笑?」喜止住了要去懲處潘的獄吏。
潘抬起頭道︰「我笑這亭長、商賈愚笨,我記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劍,之後也一直是左手持刃,這才讓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計。」
「與我赤手相搏時,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擊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長、商賈不知,反誣其用右手傷人,豈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賈鮑、湖陽亭長等人頓時目瞪口呆,而堂內更響起了文吏們飛速記錄證詞的悉悉聲。
「沒錯,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遞到令吏怒的面前,卻見他右手肘上有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賊時受傷,至今仍活動不便,如何傷人?」
「大夫,的確如此。」怒仔細查驗後,回頭稟報。
喜面露驚奇,曉有興致地聽著黑夫的陳述,而那湖陽亭長、商賈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時此刻,他已經成了這場訊獄當之無愧的主角。
「更何況,就像潘證實的一樣,哪怕不受傷,我與人動手,從來都是左手先出拳,至於為甚麼……」
黑夫朝他們一笑,齜出一口大白牙,然後舉起自己的左手,高過頭頂,像是一場比賽結束後宣佈勝利的運動員︰
「因為,我是左撇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