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3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3
第190章 一鼓作氣

  槐木身無片甲,武器只是一把劍和一面蒙皮的小圓盾,但他無所畏懼,帶著身邊嗷嗷叫的數十名秦卒,一鼓作氣,衝進了楚人那陣而不整的隊列裡。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陷隊之士」了。

  那還是五年前吧,他還是個隸臣之時,被徵召到前線,參加了伐韓之戰。開戰時,他和十八個隸臣、犯死罪的人被編到了一起,屯長說,他們是陷隊之士,沒有甲冑,只有短兵,要站在全軍前面,對著敵陣發動衝鋒。

  「汝等十八個人,若能斬獲敵人五顆首級,之前該處死的,免除死罪,之前是隸臣的,恢復身份自由。若有人畏縮不前,就在千人圍觀之下,處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那一戰,十八個人裡,只活下來八個,他們站在敵人屍體堆裡,拎著五顆首級,沐浴在鮮血中。那之後,槐木便從一介隸臣,恢復了自由身,他第一次可以無所顧忌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必戴著木鉗,受人白眼。

  但還不夠,他的母親還在做城旦舂,還有兩個弟弟,依然是縣裡的小隸臣。秦國律令規定,若能斬首得爵,可以為家人贖身。於是在之後的幾次戰役裡,槐木英勇作戰,只為砍首級,換取母親和弟弟們的自由。

  只可惜他母親沒來得及獲釋,便已經死去了,於是那兩級爵位,又回到了槐木身上,他沒能等到下一年可以申請以爵換人的時間,便再度被徵召,以屯長身份伐魏。

  這就是他在外黃之戰裡,不要命地做先登死士的原因。

  爵位是得到了,他也因為黑夫協助包紮,活了下來。但戰爭卻遙遙無期,大王才剛打完了魏國,又要打楚國。好在黑夫百將愛護士卒,不但為他們寫信寄回家,還在秦軍大潰敗時,讓眾人保持完整的建制跟著撤退,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經歷了那麼多戰事,槐木也隱約明白了,敗仗,比勝仗更容易看出一個軍吏的能力。

  順風追擊容易,全師而退很難。

  如今他們退守孤城,已經陷入絕境死地,黑夫那一番激勵士卒的演說,再度讓惶恐不安的秦卒們團結起來。大家都憋了一口氣,歸師勿遏,誰若敢阻止他們回家,就等著看看秦軍拼起命來的樣子吧!

  吾等不是落水狗,而是虎狼之師!

  故而,當黑夫要挑選一人率領陷隊之士時,槐木和東門豹一齊起身應命,爭奪這個位置!

  「我曾先登外黃,斬敵首三級!」東門豹如此炫耀自己的功績,臉上胎記發紅。

  但槐木的資歷,立刻就將這個年輕人比下去了。

  「我曾三次做陷隊之士!一次先登之士,先後斬首五級!」他掀開衣襟,用自己的傷疤傲視眾人。

  思索之後,黑夫決定讓經驗更足的槐木來擔此重任。帶著他的手下,以及另一屯短兵親衛共百人,先在城頭拋下甲冑迷惑楚軍,再出城列隊,當鼓點敲響時,向著楚陣發動無畏衝鋒!

  「如果說全軍是一把劍的話,那陷隊之士,就是劍尖!只有汝等破開了敵人的甲冑,劍刃才能隨著而入!」黑夫對槐木說,陷隊之士是這次突圍成敗的關鍵。

  槐木欣然應諾,在他看來,陷隊之士,其實要做的事是最簡單的。戰術?根本沒有必要,就一句話,別怕死,衝!

  而且,這恐怕是槐木擔任陷陣之士以來,阻礙最少的一次衝鋒吧?

  楚人根本沒有作戰的準備,陣列前的溝壑也沒挖,弓箭手也沒有待命,匆忙間射出的箭鬆鬆散散,只有倒霉的人,才會一頭撞上被射翻在地,畢竟他們都沒有甲冑,一旦被擊中,便是重傷。

  但很快,不穿沉重甲冑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前方那個屯衝鋒速度很快,徑直殺入忙著抽箭拉弓的楚人弓手裡。

  這群弓手同樣沒有甲冑,被陷隊之士衝入,簡直像是虎入羊圈。弓手們一旦被近身,就完全是被屠殺的對象,他們或倉皇逃潰,或掏出腰上的短匕抵抗,舉起弓來妄圖擋下利劍,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

  槐木帶領的屯也一樣,他們腳步迅捷,瞄準的是弓手旁邊的持矛楚卒。楚人還來不及舉矛,還來不及舉盾,就被沖的七葷八素,前排本來就不縝密的陣列,瞬間就被撞得更亂。

  槐木縱然無甲,也毫無畏懼,手持長劍大殺四方,收割著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有個楚兵愚蠢地朝槐木直衝過來,揮戈啄向他。結果被他劍一刺正中胸膛,穿透皮甲、肌肉和肺,那人頓時斃命。

  但劍刃卡在對手胸膛肋骨裡拔不出來,一旁又有兩個楚卒朝他攻來。槐木沒有慌,立刻低頭撿起那根戈,把敵人的矛盪開,又猛地抽出還在屍體裡的劍來,踹開一面頂到他背後的盾牌,將藏在後面的楚人一劍破喉。

  周圍的場面同樣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打鬥,陷隊之士戰果輝煌,片刻之間,一隊弓兵、一隊戈矛手已被擊潰。

  只可惜,儘管先潰兩陣,但陷隊之士畢竟只有百人,衝擊力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且沒有甲冑保護,死傷不少。楚人太多了,左右的陣列在慢慢合攏過來,試圖將其包圍,但這種下意識的行為,卻讓楚人的陣型更加混亂。

  至此,眾人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那就是衝亂敵軍陣勢,讓後面的袍澤殺進來!

  廝殺的間隙,槐木看向後方,緊隨陷隊之士的,是六百名邁著整齊步伐,持長矛小步跑來的秦人主力,已到十餘步外……

  ……

  「破開了!」

  當看到槐木帶領的陷隊之士已經沖潰了楚人兩個百人卒伍,撕開了一個缺口後,行在陣中的黑夫激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這一次,他不再像做屯長時那樣身先士卒,大喊「二三子隨我上」。

  也不再像做短兵百將一樣,寸步不離主將……

  因為,他就是這場戰役的秦軍主將!

  手下只有六七百人,沒有大軍作戰時那種繁雜的指揮,通訊基本靠吼,黑夫便親自指揮著兩個百人隊,東門豹、翟沖、屠駟、滿各指揮百人。他們出了城邑,列隊完畢後,就在城頭由利咸敲擊的鼓點聲裡,小跑著前行。

  黑夫讓屠駟和滿各在左右,翟沖殿後,他的兩百人行在中間。

  最靠前的一百人則由東門豹所率,均著厚實甲冑,五人一列,二十人一排,前面的兩排手持酋矛。

  酋矛,這是一種步兵使用的衝擊長矛,長度雖然達不到最長的「夷矛」兩丈四尺,將近六米!但也有20尺,四米半的長度,得由兩個人一起持著才能保證快速移動。

  這些酋矛都是在邑中武庫找到的,作為步兵手裡的「重型」武器,當二十柄酋矛放平快速前行時,氣勢極其可怖!

  能與長矛對抗的,也只有相同長度的長矛,以及巨大的櫓盾,大家相互推攮,看誰能扎垮誰,這就是這年頭戰爭開打後,重步兵方陣較量的常態。

  然而楚人已經被陷隊之士沖得亂了陣腳,一隊長矛兵已遭擊潰,另一隊被阻隔在後調不過來,陡然只能指派兩百劍盾兵來湊數。

  秦人甲士,也就在陷隊之士身後十多步,這短短的距離瞬息便至,隨著東門豹一聲大吼,秦卒們舉著酋矛,以橫隊前擊,正好與那些飛快橫向移動,專門過來阻攔他們的楚人劍盾兵撞到了一起!

  鋒利的矛尖從盾牌縫隙插入,刺穿了一個倒霉楚人的皮甲,透過的他肚腸,又破背而出,染血的矛尖再度插進了後面一人胸腹中……

  不止是兩個人持矛的人在用力,每一列後面三人也在不斷推攮,就這樣,靠著酋矛的長度和衝擊力,東門豹等人如同一根銳利的鐵錐般,不一會,竟將這支兩百人的楚人卒伍扎穿扎潰……

  這時候,酋矛上已經如同糖葫蘆般,紮了兩三個人,上面有的人還沒死透,淒厲地慘叫著。但秦人也再也無法靠長矛前進一步了,秦卒們直接拋棄了它們,抽出了身上的二尺劍,嚎叫著繼續往前衝,與敵人短兵相接。

  如果說楚陣本來只被陷隊之士扎開了一個小口,那麼現如今,在酋矛的猛烈推攮下,已經破開了一個大窟窿。更別提東門豹他們身後,還有數百秦卒,也在黑夫的指揮下,通過這個窟窿,不斷殺進來,一時間,楚人只剩下補漏的功夫。

  雖然被打了個猝不及防,至少有五百人被先後沖垮,但因為人數太多,楚人遠沒到全軍潰敗的程度,在陡然的指揮下,他們開始了反擊。

  首先是左右不斷有人往中央移動,試圖阻止秦人的突進。此外,僅剩的一百弓手也終於調過來了,弓箭手們紛紛將箭搭上弓弦,朝著秦人後方的陣列,灑出一陣陣箭雨。

  嗖嗖嗖,箭矢如冰雹一般朝後方的秦卒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在黑夫身邊,不少為他舉著盾牌擋箭的人中矢倒地,吶喊轉為哀嚎,甚至連他頭頂的銅兜胄,也挨了一下,叮噹脆響,嚇了黑夫一大跳。

  與此同時,馬蹄聲從側面響起,雖然楚人的三十輛戰車因為事先沒有準備好,此刻已經卡在兵卒中尷尬地出不來,只能當做指揮車用。

  但那一百騎手卻是機動靈活的,他們已經集中了起來,從兩翼繞過來,停在數十步外駐馬,那些騎手紛紛下了馬背,取下弓弩上弦,朝秦人射箭……

  後面的翟沖冒著箭雨湊過來道:「黑夫,箭矢太多,有些擋不住,要不要派左右兩翼的人去將其驅散?」

  黑夫道:「讓小陶帶著數十弓弩材士反擊即可!」

  「若是那些騎手衝擊過來呢!」

  「不是還有汝等保護著左右後方麼?」

  黑夫目不斜視,這年頭的騎兵,除非數量太多,或者己方已經潰散,否則不值得太擔憂。因為這個兵種尚不成熟,更別說楚國的騎兵了,馬又矮小,騎手也騎術不精,一般是當做偵騎用的,連在奔馬上開弓都做不到,必須停下,甚至下馬來步射,根本起不到決定性作用。

  至於衝擊陷陣?但這是連秦國北地、上郡精騎都很少做的事情,楚騎敢麼?把突擊騎兵發揚光大的西楚霸王項羽,還是個小娃娃,沒學會騎馬呢!

  再說了,此時此刻,黑夫已經顧不上兩翼和後背了,眼睛只能看著前方!

  沒錯,不顧一切向前衝,疾戰而不解!這就是黑夫制定的戰術,將無餘謀,士有死志,於是砥甲礪刃,並氣一力,沖垮敵陣!

  他們以寡敵眾,不可與敵人拼人數、持久,而是要拼氣勢。以哀兵之勢,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若畏首畏尾,衝擊的氣勢沒了,他們必敗無疑!

  可若是能一口氣擊穿敵人,陣一散,這批楚人基本就潰了,別指望還能像遊戲裡,做將領的手動將小兵再集合起來。根本不可能,這批楚人素質沒那麼高,潰兵喪膽,沒了建制後,跑都來不及,更別提掉頭反擊。

  「衝過去!」

  於是黑夫劍指前方,在敵人陣列已經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後,讓自己手下的兩百人也跟著殺了進去,根本不管頭頂不斷灑下的箭矢,也不管在左右伺探,騷擾他們的騎兵,只盯著前方僅在二十步外,被楚人混亂的陣勢夾住,動憚不得的陡然駟馬座駕!

  「就這樣一路衝過去,給楚人來個中心開花!」

  與此同時,彷彿是天助黑夫一般,楚軍陣列後方,亦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喊殺之聲!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35
第191章 若驅群羊

  陡然年輕時候曾去過楚王的淮南獸苑,那裡不僅有名貴花木,還養著各種珍禽猛獸,犀兕麋鹿不可勝數。

  當時還是王弟公子的楚王負芻,曾帶陡然他們觀賞過一次「遊戲」。

  將餓了許多天,看上去虛弱不堪的老虎,放入一個羊圈裡,只一瞬間,嗅到新鮮的血肉後,原本趴著奄奄一息、形銷骨立的餓虎兩隻吊眼突然綻放出了光芒。它騰地起身,衝向群羊,撲翻一頭瘋狂地撕咬它的脖頸,飽飲鮮血,然後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咆哮……

  那一天,瘋狂的餓虎,殺光了羊圈裡的二十多頭羊,群羊雖眾,卻只能咩咩直叫到處亂跑,任由餓虎屠宰。

  此時此刻,那一日的情形,彷彿重現了。

  前方詐降秦軍以陷隊之士和持矛甲兵,以飛快的速度衝擊楚人,打得前排陣列七零八落。就連後方那些被楚人俘虜後,拘押在坑內,士氣低落的秦卒,也突然迸發出了餓虎般的咆哮。

  受降前,楚人本以為自己是虎,敵人是羊,這一刻,才發現他們的身份弄反了。

  季嬰等人發難暴起,以暗藏的刀削割開周華等人的束縛,眾秦吏開始號召俘虜反抗,大夥赤手空拳地撲向看守他們的楚卒,將其撲倒在地,扼住喉嚨,搶走武器,並猛攻楚軍後陣,響應友軍……

  一時間,楚軍陷入了前後夾擊的困境中,前面是越來越近的秦甲士。千餘人的陣列,已潰一半,僅剩下五六百人與人數相當的秦人對抗。後陣的五百人手卻因為俘虜暴動,也陷入了混亂,根本調不過來支援。

  而被陡然寄予厚望的弓手、騎兵,直接被對方主將無視了,秦人不管身側和頭頂的箭矢,一味地向前豬突衝鋒,目標直指陡然的戰車!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陡然甚至能看到秦軍前排,那些渾身是血的秦人猙獰的面孔,甚至已有個臉上有紅色胎記的彪形大漢,高高躍起,抬手猛拋,一支短戟便破開十餘步距離,朝陡然的方向擲來。

  陡然猝不及防,只能下意識地蹲下,那手戟擊飛了他的銅胄,銅胄滾落戰車之下,陡然嚇得趴到了車輿裡,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直努力敲擊的鼓點,也驟然停止!

  不得已之下,陡然的御者開始驅車移動,戰車在親衛保護下,碾過幾個擋住前路的潰兵,開始朝建制尚且完好的南邊駛去。

  孫奉的戰車和五百兵卒就在那邊,從開戰至今,孫奉一直在發呆,在陡然數次派人過去催促後,他才派數百人前進,包抄秦人側翼。誰料秦人不管不顧,只以一百甲士勉強擋住其進攻,其餘人依舊在猛攻中路……

  陡然打算撤過去,利用孫奉的人手,重新整隊反攻,然而,這卻正好著了秦軍的道。

  「楚軍敗了!楚將逃了!」

  在黑夫的授意下,秦軍中的南郡兵猛地高呼起來,前方尚在抵抗的楚軍驚聞,回過頭一看,果然瞧見,原本穩穩在他們身後督戰的陡然戰車旗幟,已經朝南方跑出十多步遠。

  失神之間,他們又被推攮著倒退了數步,最後的抵抗意志也垮掉了。

  陡然和孫奉帶來的兩千人,並不是楚軍精銳,只是他們各自的族兵。這些人當中,有大批毫無紀律的楚國遊俠兒,也有手持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刀劍的莊稼漢,更有裡閭小巷中找來、並未完成訓練的閭左少年。

  這樣的軍隊,跟著昭、景、屈和項氏軍隊打打順風仗還行,可突然遭到如此猛烈的攻擊,便有些懵了。此刻又聽見後方傳來陣陣喊殺,自家的主將也「逃了」,更是慌了神,不止是已被秦軍擊潰的五個百人卒伍,剩下的五六百人,也開始步步後退。

  「停,快停下!」

  陡然見狀大驚,從方才的驚駭裡回過神來了,他連忙幫御者拉住馬,讓親衛大喊道:「胡公大旗依然在此!」

  但亡羊補牢已經晚了,潰兵們似乎沒有聽到陡然親兵的呼喊,依然像沒頭蒼蠅般亂跑。陡然的戰車旁有十多名身材高大的家兵親衛,身上都套著甲冑,現在他們個個身上沾血,可是這血並不是敵人的,而是自己人的。

  過去,每當作戰出現頹勢後退,砍掉幾個膽小鬼的腦袋就可以逼著大隊站在原地。可這次卻不管用了,砍了十多顆腦袋依舊沒有辦法阻止潰逃,一時間,楚軍中央千餘人,已盡數潰敗!

  陡然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腦中閃過一句兵法上的話。

  「焚舟破釜,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

  ……

  「這是在趕羊麼?」

  位於南邊百多步外的孫奉看著眼前這一幕,喃喃自語。

  從他的位置上看去,秦人毫不講究戰爭規則,剛開始時還有點秩序。可現如今,已經完全不管陣列,只是一個勁地豬突衝鋒,橫衝直撞,就這麼把楚人陣列給拱開了一個大窟窿,逼得陡然也只能轉移。

  結果導致了楚卒更大規模的潰敗,鬧哄哄地向四面八方跑去。隨著後陣也爆發了戰鬥,後方那數百楚人也陷入了與秦人俘虜的苦戰,難以支援。

  一時間,整個戰場上,唯一建制完好的部隊,就是孫奉手下這五百人了,秦人一直沒管他們。

  按理說,孫奉的手下和秦軍人數相當,若是從後掩殺,或是救助陡然,或許可以挽救敗局。但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連一點糧食都要精打細算的孫奉,做出了抉擇。

  「輸了。」

  孫奉沮喪地如是說,「吾等輸了。」

  他似乎是想起寢丘被李信攻破的那一天的情形,突然喪失了所有的鬥志,在秦人掉頭來進攻他前,勒令御者調轉馬車,帶著手下的五百多人,以及從屬於他百多騎手,將陡然拋在身後,向東方的寢丘逃竄……

  ……

  「縣公,孫奉這豎子逃了,吾等也撤罷!」

  亂軍之中,御者回過頭,面容焦慮地勸陡然離開,雖然前陣已潰,後陣也全亂了,但他們好歹有戰車,只要驅車而走,肯定能比秦人兩條腿跑的快!

  陡然雖面色頹唐,但卻沒有步孫奉後塵倉皇逃竄的想法,而是撫劍嘆息道:「沒錯,我是敗了,但縱觀若敖氏立族以來三十代,沒有戰敗還活著的家主!」

  從春秋開始,楚國就有覆軍殺將的傳統,打敗仗的將軍,不必楚王和國法問罪,大多會先行自盡!

  楚武王時,莫敖屈瑕率軍伐羅國,因輕敵冒進兵敗,事後自縊而亡。

  楚成王時,若敖氏的另一支,成氏的家主,令尹子玉與晉軍大戰城濮,此戰失敗後,子玉羞愧難當,自刎於連谷。

  楚共王時,司馬子反與晉人戰於鄢陵,楚軍再敗,失去了中原霸權,事後楚王雖未怪罪子反,但子反仍然固執地自殺而亡。

  楚平王時,司馬薳越不顧手下勸誡他興師再戰,自殺於與吳軍作戰失敗之後。

  楚昭王時,左司馬沈尹戎孤軍對敵孫武,伍子胥等強敵,力戰惜敗後,也讓手下割下自己的頭顱……

  這還是比較知名的,而若敖氏歷代加起來,共有九人以這種慘烈的死法謝世!

  「祖父、父親都曾對我說,荊楚之將,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敗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輸得丟了八百年的傳承,敗得忘了赫赫荊楚的驕傲!「

  真正的荊楚貴族,真正的帝高陽苗裔,縱然是敗,也要敗得有尊嚴!

  「我驕縱而傲,不加防備,如今亡軍覆師,敢忘其死乎?」

  言罷,在秦人越來越近之際,陡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劍,對眾家臣親衛作揖道:

  「陡然無能,連累二三子一同受此大辱,陡然慚愧萬分,但還望二三子念在世代服侍若敖氏的面上,再為我禦敵片刻!」

  「臣等恭送主君!願主君魂兮歸來,長游荊楚!」

  十餘親衛沒有再勸,單膝蓋下跪,目中含淚,高聲呼喊,隨後拔出兵刃,衝向了已經近在咫尺的秦人!誓要阻止他們片刻,要讓主君安心上路。

  楚國貴族自殺,亦有高尚的儀式,陡然在御者協助下,以白絹輕輕擦拭長劍,務必使其一塵不染,而後他挺身站立,雙手舉起,將劍刃橫於脖頸之上……

  割的時候,也要從右往左,千萬不能反了!父親的話尤在耳邊,他也是死在最後一次五國伐秦裡的啊。

  「只望我死後,真的能魂兮歸來!反故居些!」陡然最後一刻心中如此想道。

  然而,就在陡然即將自刎之際,十多步外,一支箭矢卻嗖地飛來,射中了他的手腕!

  佩劍脫手,陡然捂著血流不止的手腕,痛苦不已。

  他的族兵此刻已經逃的逃,死的死,親衛們也被秦人亂刃所殺,連手持大戟試圖阻敵的御者也中箭而亡,大批秦人衝過來,包圍了陡然孤零零的戎車,又有一個秦吏飛步跳上車,將陡然試圖再度撿起的劍一腳踢開!

  陡然絕望地抬起頭,卻看到早上那個來「投降」的小屯長衷,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斗縣公,你我又見面了。」

  「衷,你果然是詐降……」

  陡然慘笑:「如今勝負已分,我無話可說,只求一死!還望你轉告程五百主,請他成全我這個敗軍之將!」

  此言一出,一旁曾向陡然擲出手戟的東門豹,還有一箭阻止他自殺的小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時間,戎車周圍數十秦卒皆哄笑不止。

  陡然又羞又惱,感覺自己受辱了,黑夫則止住了眾人,對他道:「我騙了斗公,城內,並無什麼程無憂五百主。」

  「那此戰是誰指揮的?」

  陡然本來感覺自己輸得不冤,此刻卻發現這是一場糊塗仗,自己居然連敵手是誰都沒搞清楚。

  「正是我。」

  「你?」陡然滿臉的不可思議,此人身為主將,親自赴敵營詐降?這……

  黑夫道:「我不是屯長,而是百將,被李由都尉任命為假五百主,暫時統領眾人。」

  「我也不叫衷,真名為黑夫!沒錯,就是斗縣公要找的那個安陸小亭長。」

  陡然瞪大了雙眼,彷彿眼前這人是個可怕的怪物。

  「所以,斗縣公,你可不能就這麼死了。」

  黑夫亦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欠我七百畝好地呢!」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40
第192章 回不去了

  「黑夫,我萬萬沒想到,居然是你救了吾等,不然,吾等皆為楚虜,此生怕是都回不去了!」

  周華走過來時,興奮地給了黑夫一拳,卻忘了他自己的手才受過傷,頓時又痛得蹲到了地上,但臉上卻仍然露出笑意道:「話說回來,你也真是膽大,居然親自到楚人這邊詐降。嘿,方才真是痛快,那些羞辱我的楚人,都被我帶著眾人,拿著石塊,奪下武器給殺了!」

  黑夫將他拽起來:「周百將受苦了,若無汝等在後拖住楚軍後陣數百人,此戰不可能那麼順利,不知坑內的眾人,傷亡幾何?」

  不提還好,說到這,周華面色陰了下去:「吾等赤手空拳,甲冑也被剝了,且又餓又累,三百人雖然極力反擊,但至少有上百人死了或是重傷……」

  「真是可惜。」

  黑夫也嘆了口氣,掃視四周,屍體鋪滿了整個城郊,有己方的也有敵人的,數量還尚未清點出來。而向著四周潰逃的楚人已經成了小黑點,秦人也沒有去追擊的慾望,因為陡然已經被俘虜,楚人無首,也不怕他們重振旗鼓殺回來。

  現在該做的,是快點收拾好那些俘獲的戰車、馬匹,清點傷亡,趕緊保護著李由繼續跑路……

  這時候,東門豹過來了,面色急躁,他一句話就把黑夫第一次指揮戰役勝利,並俘獲一個楚國縣公的興奮抵消了。

  「百將,槐木受了重傷,怕是要不行了,你快過去看看罷!」

  ……

  陷隊之士最早加入戰場,充當的是衝擊敵人陣列,將其攪亂的重任,本來黑夫和槐木說,等主力也衝進去,他們就可以退後了,可一旦打起來,哪能說撤就撤啊?整場戰鬥裡,都少不了陷隊之士的身影,所以他們的傷亡也是最多的。

  許多人都是在死人堆裡找到的,一個從離開安陸縣就跟隨黑夫的同鄉秦卒倒在一灘漸漸凝固的血泊裡,雙目瞪圓,身被數創,身旁還倒臥了幾個與他死在一起的楚人,季嬰正帶人將他們分開,秦卒搬到一旁,楚人則留給烏鴉。

  黑夫沒有停下,他一直跟著東門豹匆匆走到一棵小樹旁,卻見槐木正靠在樹上,就像是在外黃城頭,黑夫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屯長靜靜地閉著眼,面色蒼白,只有起伏的胸膛才讓人知道他還活著。

  「槐木……你……」

  黑夫雙目欲裂,他看到槐木腹部被一根斷矛深深刺入,大腿和胸口也有兩支扎入後只剩下箭羽的箭。

  他的左手,黑夫曾親自為他包紮的左手,從肘部以下,都已不翼而飛!

  槐木睜開了眼,看到了單膝跪在他面前的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這一次流的血,你怕是沒法止住了吧……」

  「不要說話,興許還能……」黑夫追悔莫及,這一刻,只恨是自己點了槐木作為陷隊之士的屯長。

  「吾等,可勝了?」

  槐木偏過頭,虛弱地問道。

  「贏了!」

  黑夫激動地對他說道:「大勝!楚將被俘,楚人狼狽而逃,這多虧了你,多虧了陷隊之士的袍澤們,你要撐住,等回了國,自然有大功賞爵!」

  黑夫一邊說,一邊讓人扯了楚人的旗幟過來,只想掩住槐木的傷口,可他傷的太深太重,鮮血浸透了絲帛旗幟,卻是怎麼也止不住……

  「罷了。」

  槐木輕笑道:「我還想著,此戰若勝,月餘之後,我便能坐在鄉社臘祭上,抱著吾妻,向兩個弟弟吹噓我在戰場上的英勇,向鄉黨們炫耀傷疤……」

  「可如今看來,怕是做不到了!」

  他一陣劇烈的咳嗽,噴出了一片血沫。

  「黑夫,可否幫我做一件事……」

  「你說!」黑夫緊緊握著他僅剩的手,只感覺越來越冰冷。

  「替我去竟陵縣看看,我那兩個弟弟,是否已從隸臣贖為庶民了?再替我,對我那剛成婚數月的妻說……」

  「說什麼?」槐木的聲音越來越小,黑夫只能將耳朵湊到他嘴邊。

  「就說……槐木食言了。」

  「槐木回不去了。」

  「這是槐木第一次食言。」

  「亦是最後一次……」

  「讓她勿要再等,在鄉里尋個人,再嫁了罷!」

  黑夫感覺喉嚨已經哽咽生硬,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不斷點頭。

  說完後,槐木似乎也釋然了,他雙眼開始迷離,開始發黑,開始看不清周圍的眾人,他只能下意識地,將右手伸向了遙遠的天際,似乎想在彌留之際,再摸到些什麼,再抓住點東西,也許是妻子溫暖的手,也許是弟弟們的蓬鬆的髮髻。

  甚至是他最熟悉的劍柄。

  淮北冬日的天空,白雲朵朵,陽光柔和,可槐木身上卻陣陣發冷。

  「真想回家啊……」他笑了笑,遺憾地嘆出了最後一口氣。

  ……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後,都尉李由呻吟著睜開眼睛,發現下午的陽光從外面透進來,刺得他眼睛發疼。

  「都尉?」

  榻邊站了個影子,是奉黑夫之命,留下來照看李由的卜乘,這卜者是個民間草醫,當李由發燒時,他在城內找了點草藥,配出來給李由灌了下去,黑夫當時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不曾想,李由的燒還真的退了!

  「我睡過去……多久了?」

  李由看了看自己的被布帛裹住的胸膛,傷口依然疼痛,但已經減輕了很多,尤其是那種滾燙的灼熱感已經消失,他這一覺睡的不安穩,不僅身體難受,而且總感覺有人在喊自己,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四個時辰了。」卜乘一直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日頭計算時間,立刻拿起竹筒送到他唇邊。

  「這是……」李由以為還是那難以下嚥的苦藥湯。

  「只是水而已。」

  於是李由喝了,他的嘴唇乾裂,溫開水如同蜂蜜般甜美,而後,卜乘又給他喝了一些稀粥,李由感覺自己稍微恢復一點力氣,至少能說話和思考了。

  「我睡過去時,發生了何事?黑夫去詐降,結果如何了?」他終於理清了頭緒,急促地問道。

  卜乘下拜道:「敢告於都尉,早上的時候,百將徐揚叛逆,欲劫持都尉出逃,已經被平定,他與手下三十人均已被軍法官正法斬首!」

  「什麼!」

  李由大驚失色,他昏迷時指定的假五百主黑夫不在城內,又產生了內訌,這還了得,楚人是不是都乘機攻擊來了?

  「這倒是沒有,徐揚等叛逆被平定後,百將也回來了,半個時辰前在城中激勵士卒,兩刻前出城擊敵……」

  卜乘其實也是坐立不安,再頓首道:「但結果如何,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方才震耳的喊殺聲,已經停了……」

  「原來如此。」

  李由感覺自己腦子很亂,心裡的疑慮越來越深,他是個有主見的人,沒有輕信卜乘的一面之詞。徐揚是他的老部下了,雖然此人能力有限,但也不至於做出這麼瘋狂的事吧?難道說此事有什麼隱情?

  但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預定的戰鬥已經開打,甚至都結束了,李由不知道,在經歷了一場內訌後,秦人還能不能齊心協力,先前預想的突圍是否能實現?

  也許會出現三種可能性,第一,秦人完勝楚人,計畫完美成功。其二,秦人只是勉強衝開了一條道,黑夫會帶著剩下的人突圍而走,丟下李由在城內。其三秦人戰敗,楚人殺入城池……

  若是第二第三兩種,那李由就徹底完了,不止是他的人生,就連父親的仕途也會大受影響,秦國廷尉李斯之子戰敗被俘……多麼恥辱的事啊。

  李由甚至都開始思考自殺的方式了,父親深得秦王信重,未來肯定是要做丞相的,自己這個做兒子的,決不能連累他!

  「父親,由若當真回不去了,絕不會苟活……」

  然而,就在他們說話間,外面也傳來了沉重的腳步……

  「來了。」

  卜乘一個激靈地站起來,李由也看向了門口,但他們卻不知道,來的究竟是楚人,還是秦人?

  李由大驚,本想坐起來去拿劍,卻感覺自己軟弱得像只病狸,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等待命運的判決。

  門被推開了,一個黑影走入室內,甲冑嘩啦作響,他單膝拜倒在地,朝著李由拱手道:「下吏黑夫,拜見李都尉!」

  黑夫身上依然沾著些血腥味,眼睛也紅紅的,也許,是被冬日的風沙迷了眼……

  「免禮,戰況如何了?」見是黑夫,李由面露喜色,在卜乘攙扶下側過身問道。

  「托都尉的福,楚人大潰,我軍大勝,重圍已解,隨時可以離開此地!」

  「善,大善!」

  李由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選擇黑夫來做假五百主,是個極其正確的選擇!

  如此一來,徐揚的死,就變得無關緊要了,李由甚至提都沒提那件事,直接問起戰果來。

  時間緊迫,黑夫便簡單地匯報了下軍法官清點的情況。

  儘管這場戰鬥是靠著一次衝鋒就贏下的,時間短暫,但因為戰況激烈,死傷人數並不少。跟著黑夫衝入楚陣的七百秦人,傷亡將近兩百,尤其是那一百陷隊之士,包括屯長槐木在內,幾乎折損了一半,再也回不到故鄉。而三百名秦國俘虜,也死亡重傷一百。

  楚人則死了四百左右,還有一百做了俘虜,其餘都潰逃了,東南北三個方向逃的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倒是有十多輛戰車困在陣中,被楚人拋棄,成了秦軍的戰利品!

  「有了這些馬匹車輿,那些輕傷的兵卒,便也能一起帶走!」黑夫如此道。

  李由最關心的卻不是這點,他追問道:「你方才說,生俘了楚國胡公陡然,那楚軍的旗幟可繳獲到了?」

  「除了寢公孫奉的旗幟未得,其餘旗幟,有胡公陡然之旗一面,千人率旗一面,百人卒旗七面……」

  「好!旗幟亦是功勞一件,有了它們為證,這次的斬首數,也可以讓國內的法吏相信了!」

  李由很高興,軍法有言:自尉史而下盡有旗,戰勝得旗者,各視其所得之爵,以明賞勸之心。

  此戰的斬首數,甚至可以報個七八百級!他當然明白,此戰的斬首,是不可能也沒時間帶回去清點的,所以只能讓軍法官統計一下報個數,再交上繳獲的軍旗為證明。

  除了俘虜敵將、繳獲軍旗、斬首四五百級外,還有解救其他部隊,也是一件功績。正所謂「前吏棄其卒而北,後吏能斬之,而奪其卒者賞。」意思是前方的將吏拋棄他所屬部隊逃跑的,後方的將吏能殺掉他,並把他的部隊收容在一起的有賞。

  李由暗暗算著這些功勞,又看向了黑夫,心裡有讚賞,卻又有些遺憾甚至是豔羨,因為這些功績,若能算到他這主將的頭上,至少能抵消先前在項城的覆軍戰敗之罪,非但不必削爵,甚至反升一級!

  可這場仗,終究不是他打的啊,從詐降到勵士,再到指揮破敵,都是黑夫一個人的表演,李由在此期間只是在屋子裡昏昏大睡,頂多是作為上級,能沾點光,降低些許罪責。

  話雖如此,但他也不至於沒臉皮到奪黑夫之功為己有,便勉強笑道:「此戰全是黑夫指揮得當,四功合計,怕是能連升兩級,直接成為公大夫了!」

  然而,黑夫卻沒有表現得欣喜若狂,而是誠惶誠恐地下拜道:」都尉何出此言?這一戰,吾等之所以能大勝楚人,除了兵卒用命,齊心協力外,難道不是全靠了都尉事先定下的計策麼?」

  「我……定下的計策?」李由眨了眨眼,但並未出言,而是看著黑夫,讓他繼續說下去。

  黑夫笑道:「都尉怕是因為受傷太重,一時昏迷,竟忘了一些事情。」

  「從派我詐降,再暗暗囑咐我出城擊敵的戰術方略,以上種種,皆是出於都尉之口,下吏只是奉命執行啊!黑夫聽說過一句俗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要論功勞,也是李都尉這勞心者的首功!下吏作為勞力者,沾點小功,得爵一級就心滿意足了,哪敢貪得無厭,居大功為己有呢?」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41
第193章 野心與良心

  「下吏作為勞力者,沾些許小功,得爵一級就心滿意足了,哪敢貪得無厭,居大功為己有呢?」

  黑夫誠惶誠恐地說了這些話,而後便垂首不言,若嚴格按照律令軍法,這份本該完全算到他頭上的大功勞,便劃分出大半,奉到了李由面前。

  真是格外誘人。

  李由自從做了都尉後,一直兢兢業業,努力將南郡兵治理得不錯。項城之戰,他本可全師撤離,卻因為被蒙恬這天殺的指定斷後,不得已奉命列陣,結果被楚軍沖散,落得個覆軍之敗,那一仗非他之過,這口鍋實在是背的冤枉。

  這一路上,除了傷痛外,最困擾李由的,就是回國後面臨的軍法制裁了。

  秦律可不會因為他父親是廷尉,因為他本人尚秦王公主,便網開一面,也不會聽他解釋。該李由受的懲罰,一樣不會少,頂多能以爵位抵消部分,辛苦混跡十年,頓時白費。

  即便黑夫大勝楚軍,因為這場仗基本和李由沒關係,所以只能抵消部分罪責。若他依舊受責降級,屬下卻連升兩級,這真是一件尷尬至極的事。

  可如今,卻有個機會擺在李由面前。

  接受黑夫的這份「贈禮」,他便能免除一切罪責!

  俘虜一個楚國縣公、繳獲大量軍旗、斬首四五百級,還有解救其他部隊被俘者兩百人。四功並賞,甚至有機會反升一級!從五大夫變成左庶長!

  他一下子就心動了。

  但看著眼前恭恭敬敬的黑夫,李由也開始重新審視此人,在年輕、出身貧寒、有能力、聰明、進取、知趣外,又加上了一個新標籤。

  「野心!」

  這赤裸裸的,希望投效李由,或者說,投靠他父親李斯,借此晉身的野心啊,昭然若揭。

  李由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所以說,這黑夫還是太年輕,根本不知道隱藏啊。

  廷尉李斯和他的兒子李由,絲毫不厭惡野心,反之,他們喜歡有野心又不缺能耐的屬下。

  因為這父子二人,本就是同樣的人:出身低賤,野心勃勃!

  李由記得,父親曾對他說過一句話:「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行者耳!」

  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在李廷尉眼裡,一個人若是沒有野心,不去求取功名富貴,沒有改變現狀的想法,那還算人?

  兩隻腳行走,假裝是人的狗彘麋鹿而已啦。

  既然看穿了黑夫的心思,李由也不正面回應他,而說起了另一件似乎完全不相關的事。

  「我聽說徐揚死了?」

  黑夫肩膀微微一動,應諾道:「唯,徐揚叛逆,已被正法。」

  李由重重拍了一下床榻:「死的好!」

  徐揚沒有能力,卻空有野心,關鍵時刻還辦蠢事,按他父親李斯的眼光來看,這就是最大的罪過!真是死有餘辜!

  李由一邊咳嗽一邊笑道:「今日真是收穫匪淺啊,我少了一個只會壞事的庸碌屬下。」

  「卻多了一位忠誠的梓材心腹,甚善也!」

  大家都是聰明人,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這件事便這麼定下了。反正李由有沒有對黑夫暗中授計這種事,只要二人口徑一致,誰能質疑?

  在黑夫心裡,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他之所以這麼做,其一,當然是為了抱上李斯這條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李斯可謂是在秦始皇死前,秦朝最穩的一條船了,做了十多年丞相,位高權重。更重要的是,他和黑夫還有一個相同的身份:

  楚國舊地出身……

  在秦國,不加選擇大收門客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一個小人物若想投靠山,可不是隨便亂投的,還得看地域是否相符,因為這年頭極重鄉黨。

  比如王翦的舊將幕僚裡,以關中人居多,因為王氏是關中頻陽人。蒙氏的舊將幕僚,則更喜歡接納山東人士,尤其是齊人,因為蒙驁本就是齊國來的客卿。

  而李斯一系,除了張蒼這個小師弟外,似乎也很願意接納來自楚地的人才。

  若黑夫能成為李由的心腹嫡系,順便攀上李斯這個高枝,至少能保證自己未來十五年的前程無憂!

  其代價,僅僅是一級爵位……

  這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其二,黑夫也有一些考慮,那就是如何將這次的戰功最大化,讓它對整個集體更有利。

  「李信敗了,蒙恬敗了,但吾等卻憑著一支殘兵,大勝楚人。不算李信剛開始佛高歌猛進,這恐怕是這次倉促的滅楚之戰後半段,唯一的亮點吧……」

  若這一仗,是一個連姓氏都沒有的小百將打的,秦國官方怕是沒有太大興趣過多宣揚。除了讓黑夫連升兩級,順便將他這個小人物推到遭人嫉妒的風口浪尖上,沒有額外好處。

  但若是,這一仗乃廷尉之子,秦王佳婿李由授計打贏的呢?

  這支軍隊的事蹟,恐怕會被秦國官方大肆宣揚,成為掩飾大敗的一塊遮羞布!

  可以想像,在黑夫讓出自己的些許利益後,只要能回到秦國,他們這數百人,不論戰死的還是活下來的,人人晉爵一級,只是最基本的賞賜。除此之外,短期的好處、長遠的好處,都會源源不斷。

  想到這裡,黑夫朝李由再拜道:「下吏還有一件事,想請都尉允許。」

  李由現在已經看黑夫極其順眼,讓他起身,笑道:「但說無妨。」

  「事情是這樣,與楚人交戰時,有位陷隊之士的屯長槐木,不幸英勇戰死。吾等幾個百將、屯長商量了一下,想將一些斬首、奪旗的功勞湊一湊,多放在他和戰死的眾人頭上,讓他們多得些功爵……」

  這是大夥商量的結果,活著的人,能保證一級晉爵就夠了,讓好處多分給犧牲的士兵吧。讓他們的家庭多受益,這樣或許能減輕一點父母妻兒的悲痛。

  為此,黑夫還專門問過軍法官,在秦國,兄長戰死,弟弟能不能被立為「後」,繼承爵位?

  軍法官知道他想做什麼,不厭其煩地為他解釋了爵位的繼承原則。

  「非同母弟,則不可為後。」

  「若已分居,亦不可為後。」

  「必須同母、同居,方可被立為後!」

  和漢朝的規定不同,秦因為戰爭更加頻繁,很多人甚至來不及生子就戰死了。為了鼓勵這些人勇敢作戰,於是在立後方面,便比漢代更寬鬆一些,允許弟弟繼承。

  黑夫當時想了想道:「槐木無子,卻有兩弟,均是同母所生,都已成年。我記得他說過,兩弟均是竟陵縣的隸臣,在伐魏之戰後才請求贖出,不知是否已贖回,也不知戶籍該怎麼算。」

  「應已贖回,郡縣不會耽誤此事。」軍法官名為丘孝,在入伍前就是一個縣城裡的獄掾,知曉法律,他對黑夫道:

  「至於在戶籍上,仲弟更長,應該單獨立戶,叔弟則還是與槐木同戶籍,直到他或者槐木之子成年前,都不必單獨立戶,可被立為後,繼承爵位!」

  如此一來,黑夫就放心了,他是鐵了心,就算削減一點自己的份額,也要給槐木湊出能連升三級到大夫的功勞來!

  因為黑夫腦子裡,一直都是槐木死時的場景,那支伸出去,想要抓住什麼的手……

  黑夫心裡堵得慌,但作為指揮者,他當時又不可能親自去陷陣衝鋒,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釋懷的抉擇,這真是一個殘酷的時代,古來征戰幾人回?

  所以,黑夫非得為死者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

  就好像他前世,在某本小說裡看到的一句話。

  野心歸野心。

  良心是良心!

  黑夫想攀上李斯父子,讓野心肆意綻放,開花結果。

  他也想保留良心,揣在懷裡,不要讓自己忘記自己是誰,來自何方,為何而奮鬥。

  「我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而戰。」

  「我為了帶著你們回家而戰!」
x24685 發表於 2018-8-11 20:42
第194章 諾!

  撤離前,秦人沒有留下任何一個俘虜。

  倒不是「為死者報仇」的洩憤殺戮,還廝殺時可能會冒出這種想法,但打完以後就沒了。他們的同袍死於楚人之手,但更多的楚人亦死於自己之手,這筆帳是算不清的。

  殺俘,是出於一直以來的秦軍習慣,出於安全的考慮,亦是眾人對斬首數的渴望。包括軍法官丘孝在內,沒有人提出異議,只有那個秦墨程商站出來反對了幾句。

  「楚人未殺秦俘,為何秦人要殺楚俘?殺俘不祥啊……」

  這個人怕是第一次跟隨秦軍出國,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地看著他。

  「將士們需要首級功勞。」

  躺在車輿上的李由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程商眼睛睜大:「首功……已經有不少斬首奪旗,還不夠麼?何況他們已放下武器,就算放了又何妨?不是說秦軍不濫殺無辜麼?」

  一旁的翟沖道:「無辜是相對於手無寸鐵的百姓庶民,凡曾向吾等舉起刀兵者,皆不在『無辜』之列。再說了,若是放了彼輩,肯定會有人洩露吾等去向行蹤。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如今吾等尚在困局之中,楚人不知何時會調兵來追擊,決不可心慈手軟!」

  程商依然有些無法接受,既然從道理上勸不住,他只能從情感上勸:「李都尉,你曾是上蔡楚人,黑夫百將,你是南郡人。南郡與淮北同是西楚,汝等雖分屬兩國,但語言相通,習俗相近,這些楚俘,亦是汝等鄉黨啊,為何不能兼相愛,而要交相惡,必殺之而後快呢?」

  李由面色頓生不快,黑夫知道這秦墨捅婁子了,李由雖然用他的籍貫來拉攏南郡兵,可卻很忌諱別人說他是楚人。

  於是黑夫笑了:「程先生勿要來講大道理糾纏不清,對吾等而言,王於興師,修我矛戟,只是奉命行事,別無選擇。既然秦楚已經開戰,那在這場戰爭結束前,雙方將士便是不死不休的仇讎(chóu),像愛自己袍澤一樣去愛敵人?墨家的這種兼愛非攻,恕吾等不能效仿。再說了,既然墨者依然守著兼愛非攻的理念,為何汝等要助秦攻楚?」

  程商的面色有些灰敗,喃喃道:「因為秦墨想通了一個道理……只有天下定於一,戰爭才能消弭,才能做到兼愛非攻,天下大同……吾等只是為了讓這統一進程快些,我沒想到……」

  「沒想到,戰爭如此殘酷,楚人抵抗如此劇烈,秦國還打了敗仗?」

  黑夫搖了搖頭,理想主義者總是很天真,不過秦墨已經是這批理想主義者裡,較為現實理智的一派了。

  程商頷首:「如此一來,天下的戰亂還不知要到何時才會徹底結束,又要再死多少人。再這麼殺下去,秦楚之間豈不是越來越交惡,仇恨越來越深,這與吾等的初衷,似乎南轅北轍了。」

  他見勸說無果,慚愧地看了一眼蹲在遠處的上百楚人降卒,頹然地回頭往城裡走去,嘆息道:「我去繼續做擔架。」

  雖然俘獲了楚人拋下的車輿馬匹,但有時候,可能要棄車走荒野林子,無法走路的傷員就得靠手抬。於是黑夫便畫了個草圖,請程商在城內尋找材料,帶著兵卒,幫忙製作了一批後世常見的擔架,好歹不必再卸門板抬人了。

  在程商離開後,黑夫又請示了李由,李都尉依然沒有改變主意。

  於是隨著軍吏們一聲令下,殺戮開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先逼著楚人脫下甲冑,而後,秦人沉默地上前,冷漠地抬起弩機,後面跟著人持劍補刀……

  只片刻之後,最後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地上多出了百餘具屍體,軍法官則大筆一劃,將這些人記到了斬首數目上。

  看著這一幕黑夫也只能嘆了口氣:「程商說的沒錯,秦楚之間仇恨鎖鏈,又更緊了幾分。」

  黑夫背過身子,看著從城內陸續走出的兵卒和車輿,五花大綁同樣扔在車上的陡然,看著那些被屠殺的楚俘,雙目盡赤,只有兩個還有用處的楚人軍吏卒長才得以倖存,他們將作為戰利品,和陡然一起被帶回秦國去。

  屠駟、滿過來稟報導:「假五百主,城內的人都出來了,加上從楚軍手裡俘獲的乾糧,皆羸五日之食!」

  「善。」黑夫對翟沖、屠駟等人下令:「讓眾人將衣著更換成楚人的赤甲,藏起旗幟,打出楚人的旗號!」

  這也是李由要將楚人趕盡殺絕的原因,因為他們要易裝而行。

  陡然的嘴很硬,什麼都問不出來,另外兩個楚人卒長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有位將軍在率大軍猛攻平輿。平輿只有三千秦卒,怕是守不住多久,楚人目前可能都殺到新蔡城外了……

  最壞的打算,是新蔡也被楚人佔領,黑夫他們就必須向西南渡過汝水,在楚軍控制區內再走兩三百里,穿過整個淮西地區,抵達南陽郡地界才算安全。

  黑夫一點都沒有在敵後開闢根據地的想法,他們這些人在楚地,絕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上蔡、陽城方向,上十萬人的交戰裡,他們這數百殘兵就別去湊熱鬧了,趕緊溜要緊。

  在眾人忙著剝楚人衣甲時,黑夫則帶著已經完成換裝的嫡系部下,站在了原本拘押秦國俘虜的大坑邊……

  他們要向死難的袍澤做最後的道別。

  ……

  原本整整齊齊的一百人,現如今只剩下七十人,其中不少還是傷兵,或裹著耳朵,或吊著手臂,其餘二十餘人,都已經犧牲在戰鬥中,被埋在了腳下。

  楚人的屍體都丟在外面,橫七豎八,秦人的屍體則被抬到坑中,整齊地陳列起來,還逼著楚國俘虜鏟土,將這裡重新填了,現如今,已經恢復了先前的板實模樣。

  百多死者共享一個墳塚,也沒有墓碑,只有土壤上整整齊齊插著的數十把殘劍。槐木的劍也在,位於最中央,拴在劍柄圓環上的絲帛輕輕隨風飄揚……

  利咸嘆氣道:「生下來父母都給起了名,死後怎就都成了沒名的人了呢?連墓碑都沒有一塊。」

  」誰說沒有名?「黑夫反問道。

  「其他百的死者,我叫不出名來,但只要是在我麾下,無論名、籍,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們是黑夫的兵。

  黑夫甚至記得,自己為他們寫家書時,那些年輕的面龐都是怎樣的神情,各自說了些什麼話。

  「錚,你在家書裡向患病的父母問好,為自己一年未歸抱歉,並叮囑新婦一定要照顧好二老。」

  「緩,你當時在信裡抱怨軍營裡日子太乏味。」

  「鳩,你反覆擔憂爵位的田宅是否落實。」

  「巢父,你憧憬回家後吃到的第一頓飯食。」

  「闕,你請家中姊妹幫自己問候同裡的意中人,擔心她是否已嫁他人。」

  「仲六,你保證說臘月祭祀時一定回去,帶著賞賜,光耀鄉里。」

  站在這裡,聽著風吟,黑夫彷彿又聽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卻樸實的話語,迴蕩在自己的耳邊。

  其中就有槐木的聲音。

  黑夫還記得,槐木一開始神情還有些彆扭,似乎寫封家書比先登奪城還難,但一說又收不住,這個鑌鐵一樣剛強的戰士口中,說了脈脈溫情的話。

  「槐木關切說,妻大冬天洗衣,是不是又凍壞了手?又囑咐她砍柴不要去太遠,小心野獸,同時請妻湊一湊家裡的錢,給兩個正在做隸臣的弟弟送去,若他二人依然沒有恢復自由的……在最後,槐木說,妻勉力也,槐木必歸,決不食言……」

  隨著黑夫一個個念起死者寫在家書裡的內容,他身後的眾人中,東門豹高高仰起頭,這個無所畏懼,以流血為榮,以流淚為恥的莽夫,在努力讓眼淚留在眼眶裡不要流下來。

  而其餘數十人,也面色凝重,甚至還有人開始輕輕抽泣。

  一年半載的軍旅生活下來,大家都成了不是兄弟的兄弟,失之如失手足。

  季嬰這時候走了過來,亦紅著眼道:「百將,你沒來時,槐木說他最後的願望,便是最後能葬在竟陵,葬在山崗上,若是做不到,葬回南郡也行。」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這好像是屈原的詩吧?但不論秦人楚人,就是每個人死時最簡單的心願。

  黑夫點了點頭,他蹲下身,捧起一捧泥土,對槐木,也對這些躺在地下的袍澤抱歉道:「吾等要走了,來不及也沒辦法將汝等也一齊帶回家,只能拋在這異國他鄉。」

  「但我不會食言!我說過,要帶汝等回家,一個都不會少!無論生死!」

  黑夫朝著這數十柄殘劍組成的墓碑稽首,發誓道:「戰鬥雖已停止,但戰爭尚未結束,直到楚國覆滅之前,大王都不會善罷甘休。王於興師,修我甲兵!我必重整旗鼓,再回此處,將這城邑,將這土地插上秦旗!屆時,再以棺槨百具,將汝等的屍骸,都移回故鄉去!」

  「二三子,姑且待之!」

  」這是黑夫作為百將,對汝等最後的軍令!「

  大地無言,墳塚亦無言,唯有殘劍在北風中屹立不倒,好似雖死猶生的戰士,而微微晃動發出的嗚鳴,又像是對黑夫最後的回答……

  「諾!」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07
第195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楚軍主力得知鮦陽之戰的消息時,已是兩天後的十一月初四了。

  剛剛收復平輿的項榮本來還意氣風發地站在城頭,聽聞胡公陡然和寢公孫奉在鮦陽大敗,損兵數百,陡然還被俘虜的消息後,頓時勃然大怒。

  「竟被一支殘兵所敗,且被敵軍俘獲,陡然真是若敖氏之恥!」

  至於那個據說是拋棄陡然逃跑的寢公孫奉,項榮也打算向父親請求,削去此人的封邑,被李信大軍攻陷一次也就罷了,如今又棄友軍而逃,看來孫叔敖的後代,早已變得懦弱不堪,已經不配再做封君了。

  「那支擊敗了斗、孫二人的秦軍有多少人,往何處去了?」項榮問道。

  負責軍情匯報的「視日」周文稟報導:「據逃回的軍吏說,約七八百人,現已不知所蹤,應是往西邊去了,或投上蔡,或赴汝水……」

  「若是他們不長眼往上蔡走,正好能與我大軍碰上。」

  項榮雖然有些嚥不下去這口氣,卻也知道,自己顧不上去管這支小小秦國參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項城之戰後,秦楚兩軍的形勢發生了較大的變化,首先是蒙恬收攏三萬敗兵向西退卻,而項燕則親帥楚軍主力緊隨其後,可惜還是未追上,只能先攻破了頓縣,再破博陽、汝陽,以一天下一城的速度,推進到了陽城。

  而項榮,則帶著兩萬偏師來攻平輿,秦軍已撤往上蔡,故他輕鬆就拿下了此城。

  「接下來,大軍便要立刻趕赴上蔡!」

  現如今,因為昌平君舉事,陳郢已復,若再能收復上蔡、陽城,項燕的計畫便完美達成。

  這才是項榮手頭最重要的事,至於那數百秦軍?若是他們投上蔡,正好跟自己派去的踵軍前鋒碰上,若是西渡汝水逃竄,興許會和重新蔡北上的五千淮南援軍撞到一塊呢!

  ……

  十一月初五,鮦陽之戰後第三天,西南方百五十里外,距離汝水不遠處的涂道岔路口,鐘離眛蹲在地上,看著密密麻麻通往西面的腳印、車轍,陷入了沉思……

  「這是半個時辰前的痕跡。」

  數月個前,一直在冥厄之塞鼓吹進軍南郡,開闢第二戰線的鐘離眛遭到上司嫌惡,索性將他調到了息縣,好讓耳邊清淨。

  鐘離眛運氣不太好,錯過了十月份秦楚鏖戰最激烈的時刻,直到前幾天,在得知項燕將軍逆轉戰局的消息後,息縣才派遣五千淮南楚兵,經由新蔡北上,想要配合平輿的項榮進攻上蔡,收復失地。

  在這場戰爭裡,鐘離眛被調入負責偵查的興軍中,擔任「騎吏」。

  騎兵編制與車兵、步兵都不同,五騎一長,十騎一吏,百騎一率,二百騎一將。雖說騎吏和兩司馬俸祿相同,但在管轄的人數上卻更少,倒霉的鐘離眛又被降職了。

  儘管和自己的上司,騎兵率長有些不合,但鐘離眛還是兢兢業業地執行著任務。此時此刻,當發現岔路口異樣後,敏感的他立刻就覺得不對。

  「這是一支數百上千人的兵馬,還有戰車,車轍印還很深,怕是載了不止三個人。軍中素來不許在車上多載人員,如此看來,要嘛是拉著糧草、軍械……」

  鐘離眛往前走了幾步,撿起一塊已經被腳步踩入塵土裡的布帛,展開一看,上面滿是干涸的血跡,是裹傷用的布……

  「或是傷員!」

  他扔了這塊布:「如此多人數的調動,為何吾等事先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站起身後,鐘離眛向西面眺望,從這裡往西,是一條狹窄的道路,兩側是普通田地,除了少數田畝種著冬小麥外,其餘都光禿禿的空無一物。

  「我記得沿著這條路往西十里,便是汝水,還有一個渡口,可渡至慎陽縣安城鄉……」

  「但淮北淮南各軍都奉命調往汝水以東的上蔡,參與圍城,為何這支兵馬要渡汝西行?」

  一旁的手下騎從喝了一口水道:「興許是臨時調派,去汝西參與設防?或者是從平輿撤下來的人,奉命帶傷員去汝西休整?」

  在他們看來,反正將軍只要求他們向北偵查,西面有什麼,管他呢!

  這些猜測都很有可能,但鐘離眛還是讓眾人跟著自己,他非得去一探究竟,才能放心。

  一行十騎緩緩沿著道路走著,期間那些腳步、車轍印記不斷,但路面上,鐘離眛也沒有再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

  不多時,名為「安城渡」的小渡口便遙遙在望。

  「還真有人在渡水。」

  眾人望去,卻見一里開外的渡口處,的確有一支七八百人的軍隊等待,再走近一點,卻見他們衣是褚色,甲是赤甲,旗幟也是鮮明的楚式旗幟,其中有一面千人率旗,五六面百人卒旗。

  戰車已解下了馬匹,停在河邊,不斷有人馬乘著這個渡口僅有的四五艘小舟,由船伕搖晃著木槳,緩緩朝對岸駛去……

  看這架勢,這些人起碼在這渡了小半個時辰,已有大半過了河,東岸僅剩下一兩百人。

  見的確是楚軍不假,鐘離眛的手下們都鬆了口氣,但鐘離眛總感覺哪裡怪怪的,這支楚軍給他的感覺,和一般的楚軍不太一樣,可隔著大老遠,又說不上來是是哪不對勁。

  也許再靠近些,他就能看出端倪來!

  「走,過去問問。」

  鐘離眛繼續打馬向前,這時候,一行數人的行蹤亦被對方發現,他們也立刻也派了一個人騎馬過來。

  「這位騎吏。」

  隔著大老遠,鐘離眛就看到對面騎在馬上,尖嘴猴腮的青年朝自己打招呼:「不知是從何處來此?」

  手下欲如實相告,鐘離眛也擺手制止了他們,反問道:「吾等乃大軍斥候,奉命查探這一帶,汝等又是從何處來的?」

  那尖嘴猴腮的青年有些尷尬,看了看身後也在朝這裡走來的一隊人,笑道:「吾等是從平輿來,奉命帶著傷兵去汝西休整。」

  和鐘離眛手下猜測的一樣,但鐘離眛卻皺起了眉來:「我聽說平輿已被我軍攻克,汝等為何不原地休整,而非要到汝西去?」

  青年眼裡閃過一絲驚詫,似乎不知道這件事,但他立刻掩飾過去,搖頭道:「這就得問上吏了,吾等也是奉命行事,也許是想要吾等去汝西就地駐防罷。」

  可接下來,鐘離眛便連珠炮地發問,他們屬於那支部隊?率長叫什麼?一連串下來,雖然青年對答如流,而鐘離眛也不知道淮北每支楚軍的情況,找不出明顯的破綻,但他卻注意到了另一點。

  這青年說的雖是淮北的西楚方言,但明顯是學來的,那些淮北楚人常用的詞彙,掩蓋不住他本來的口音。可惜,鐘離眛一時半會想不起這口音是哪裡的。

  「你的籍貫在哪?」

  青年一愣,笑道:「我是城陽人。」

  城陽,是楚國最西邊的一個城邑,與楚國南郡的隨、唐緊鄰,口音也與那邊極其相似。

  「是這樣……」

  鐘離眛沒有發現更多疑點,還待繼續追問,卻發現青年額頭上已經流出了汗,再一瞧他身後,已有十多個全副武裝的楚卒,在一個黑面楚國軍吏的帶領下,朝這邊走來。

  那黑面漢子看向鐘離眛,鐘離眛亦看向他,兩人雖隔著十多步,卻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這時候,季嬰還在努力穩住面前的楚國騎吏,他指著身後笑道:「這位騎吏,你若是有事,便問吾等的卒長罷,他……」

  然而話音未落,鐘離眛卻猛地推了他一把,將季嬰推下了馬,而後便一夾馬腹,大聲呼道:「快走!」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笑容滿臉朝他們走來的「楚卒」,在那黑面漢子的招呼下,或是手持利刃猛地向前衝來刺死靠前的幾個騎從,或是亮出弩機,朝著愣在原地的鐘離眛手下射箭!

  事情來得突然,眾騎從猝不及防,不斷有人中箭,不斷有人落馬,但鐘離眛卻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死死伏在馬背上,飛速朝前方疾馳而去!

  沒錯的,難怪那青年的口音聽起來那麼耳熟,可不就是安陸話麼!鄉音是刻骨銘心的,除非花幾年時間刻意糾正,否則,掩蓋得再好都聽得出來些。

  至於那黑面漢子,不是在安陸縣時,曾經和鐘離眛打過一個照面的湖陽亭長黑夫麼!

  「他怎麼在這?」

  下一刻,鐘離眛便來不及思考了,只感覺身後一陣劇痛,有支箭矢不偏不倚,射到了他的後背,箭簇破開甲衣,絞碎血肉,深深紮了進去!

  這是黑夫往前狂奔一陣後,親自射出的弩矢!見鐘離眛中箭,他露出了滿意的笑,但隨後笑容又收了起來。

  因為鐘離眛居然沒有掉落下來。

  忽如其來的劇痛讓鐘離眛差點摔下馬,但他還是搖搖晃晃地穩住了身體,死死抱著馬脖子,飛也似的朝前方衝去。

  他必須回到大部隊,將這件事告知將軍!

  一支秦軍,竟易裝打扮成楚兵的模樣,堂而皇之地在楚境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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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卸甲

  「將軍,汝等可算是來了,秦寇真是無惡不作啊……」

  十一月初八這天,位於楚國汝西地區的朗陵縣陽安鄉,年輕的楚國貴族景駒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當地父老的哭訴,一邊暗罵自己為何攤上了這麼一樁難辦的差事。

  「都怪那個叫鐘離眛的小騎吏!」

  事情,還得從三天前說起。景駒乃景氏子弟,這個家族源於楚平王,因為楚平王完整的謚號應是「楚景平王」,其中一位公子便以此為氏,繁衍三百年後,已經開枝散葉,成了楚國三大公族之一。

  所以景駒雖才二十出頭年紀,卻已經是一位率長,跟著大軍北上與項榮匯合,圍困上蔡。

  不料就在他們行進到汝水邊上時,一個叫鐘離眛的斥候騎吏卻疾馳而返,身上中了一箭,馬屁股上亦有兩箭。鐘離眛回到大軍處時已將近暈厥,但還是拼著最後一絲清醒,將見到的告訴了將軍。

  與此同時,他們這支五千人的軍隊也接到了項榮派人送來的消息,說東北面一百里外的鮦陽邑,有一支漏網的秦國殘兵,或在向汝水方向逃竄,若是發覺,便順便將其消滅……

  兩相一對比,這不就是鐘離眛瞧見的那支,偽裝成楚人的秦軍麼!

  將軍對此很重視,於是就點了景駒的名,讓他帶著千餘人,前去追擊那支秦軍……

  於是景駒就這麼被打發來了汝西。

  鐘離眛受了重傷,被扔在車輿上載著不知生死,景駒他們便由另一個逃回來的斥候帶路,趕到那個小渡口時,發現秦人已完全渡了過去,還順手把渡口連帶船隻統統燒了……

  燒了一個也就罷了,景駒帶著人,繼續沿汝水東岸向北進發,希望趕到下一個渡口。結果才發覺,接下來的兩個渡口,皆被秦人燒燬!

  景駒也不敢泅渡,生怕被這支秦軍來個半渡而擊,他們只能又走了一天,直到次日中午,往對岸派了斥候,確定秦軍的確不在,才找了幾條船,花了好幾個時辰,將一千人慢慢渡了過去。

  至此,景駒的部隊已經落後了秦人大半天路程。

  到了十一月初八入夜時分,來到陽安鄉時,景駒又得知了秦人今早冒充楚師,詐開邑門之事……

  陽安鄉只是一個戶數不到五百的小邑,景駒來到時,卻不見邑主迎接,只剩下幾個當地的年長父老向他哭訴秦人的」暴行「。

  「秦寇由一個黑臉男子統帥,他們自稱是胡縣斗公的族兵,但剛進邑門,就凶相畢露,將邑主大夫擒拿。接著尋醫覓藥,給那些臭烘烘的傷卒使用。然後就強佔了邑主府,請一個車輿上病怏怏的男子入內,勒令邑人燒水、殺狗、殺雞、造飯。飽食一頓後,眼看天色不早,又搶了不少糧食扛在肩上,順便將邑主大夫也一併擄走了……」

  當地父老山羊鬍子一抖一抖,顯然是被嚇得不輕,雖然郎陵縣與秦國緊鄰,但因為這裡不是交通要道,過去兩國開戰,秦人對此地興趣不大,沒有太多兵卒過境。

  「走了幾個時辰了?」

  「三個時辰前離開的。」

  聽完之後,景駒做出了判斷。

  「秦人從鮦陽帶出來的糧食多半是吃完了,所以才要冒險來詐開這座小邑,就地補充,也順便休憩一番,如今他們就在半日的行程之外。」

  這時候,一個手下湊過來道:「聽騎吏鐘離眛說,秦人帶了不少傷卒,而車輿因時間倉促,盡數拋棄在汝水東岸了,帶著如此多的傷員,定然行走不快。此外,彼輩在楚地行軍,連夜逃竄,上百里不頓舍,定然疲倦至極,飢腸轆轆,若是疾行追擊,景公定能將其擊潰!」

  那個手下還沒說完,就被景駒不耐煩地趕走了,他可是聽說了,與自己相熟的胡公陡然,就帶著兩千人,在鮦陽被這一千不到的秦軍大敗,自己還做了俘虜,景駒可不想步他後塵。

  贏了還好說,輸了的話,不但給家族丟臉,說不定還要迫於壓力自殺……何苦來哉?

  謹慎小心一點沒有壞事,景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還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也說了,驅逐這支秦寇出境,不要讓他們影響大軍圍攻上蔡即可,這才是首要大事!」

  於是,他們就索性在這座小邑休憩下了,讓當地父老再度燒水、殺狗、殺雞、造飯,將秦寇幹過的事又做了一遍。

  直到休憩一夜後,景駒才剔著牙,拍著飽飽的肚子帶著兵卒離開了這個倒霉的小邑,繼續不緊不慢地「追擊」秦軍,可在旁人看來,已與護送無異。

  在景駒看來,戰爭已經告一段落了,楚國也沒了亡國之危,各大家族可以照舊統治領地民眾,就沒必要像項燕老將軍那樣拚命了。

  雖然走的不緊不慢,但到了十一月初九,景駒安排在前方的車騎,還是追上了秦人的尾巴。

  得知消息的景駒乘輕車來到灈(zhuó)水南岸時,便看到,那些穿著楚軍裝束,打著楚軍旗號的秦人,已經全部渡過了這條寬不過十丈的水流,走出老遠了。

  這條河相當於秦楚兩國的分界線,至今依然,過了河,就是歸屬秦國的吳房、灈陽兩城了,秦楚兩國已經再度在上蔡、陽城一線對峙,這兩處恐怕也駐紮著不少兵卒。

  對面的秦人亦看到了他們,幾個在河邊喝水的秦人甲士立刻叫嚷起來,甚至有個大漢人解開腰帶往河裡撒尿以示挑釁。

  然而景駒卻不以為忤,他讓御者調轉車頭,待回到大部隊後,滿臉笑容地對眾人道:

  「本將已將秦人驅逐出境,立即掉頭,回師上蔡!向項將軍報功!」

  ……

  與此同時,灈水北岸,已經讓全軍隱蔽在灌木叢裡,隨時準備打一場半渡而擊的黑夫,看著對面楚軍放棄渡河追擊,整齊地撤退,只能撓了撓臉,有些悻悻然。

  「這楚將是怕死還是聰明?」

  而後他又對綁在車輿裡,和他們昨天搶來的幾袋糧食睡在一起的陡然笑道:「斗公,看來並不是所有帝高陽苗裔,都如你一般高貴輕死啊。」

  陡然冷哼一聲,別過頭去,一路來,他都對黑夫的詢問採取不理不睬的態度。所以,黑夫什麼都沒問出來,自然也無法知道,到底是誰將安陸縣發生的事寫信告訴陡然的。

  「我不信到了秦國,你還能三緘其口。」

  黑夫沒時間對陡然用刑,立刻招呼他安排在灈水邊,挑釁對岸楚人的東門豹等人撤回來。

  「加快速度向西進發,吾等爭取去吳房過夜!」

  七八天時間,走了三百多里路,大家的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

  好在,距離終點已經不遠了。

  ……

  黑夫他們渡河地點以西二十里的吳房城(今駐馬店遂平縣),此刻已全城動員,如臨大敵。

  這幾日,秦楚的戰爭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曾經在楚國消失的李信,帶著他僅剩的兩萬兵卒,繞了個大圈,繞回了陽城一帶,而後便配合蒙恬,在陽城、上蔡布下防線,挫敗了楚軍幾次進攻。

  楚人這時候也不敢分兵了,項燕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也集中在這一線上,雙方以相同的兵力對峙,自項城以來秦國節節敗退的情況,得到了很大緩解,隨著天氣一日冷過一日,戰爭又進入了微妙的平衡……

  這種對峙是打不長的,不論秦人楚人,在寒風中哆嗦發抖的同時也在想:「等到初雪降下,大概便是兩國罷兵的時候吧。」

  到那時雙方就會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冬天。若還無所顧忌地頓兵於外,被寒冬冷死凍傷的人,也許比被兵戈殺掉的還多。

  豈料,就在這時刻,斥候卻來報,說有一支數量不多的「楚軍」渡灈水北上,直趨吳房城而來!

  聽聞此訊,吳房縣尉頓時大驚!

  「難道楚軍真正的計畫,是兵走偏鋒,先破吳房,再北上潁川,或者西擊南陽?」

  但又不像,因為這支楚軍人數太少。在斥候反覆確認說,這支楚軍只有七八百人,後方也並無援兵後,一向膽大的吳房縣尉,決定帶著從南陽郡調來的一千兵卒,出城擊敵!

  半個時辰後,遠遠望見這支「楚軍」的時候,他們正沿著灈水行進,陣列鬆散,看上去疲倦不堪。發現前方井然有序的秦軍陣列後,竟不趕緊停下列隊,反而面露喜色,加快了腳步。

  而且,對面還派了幾個騎手過來,他們高舉著秦國的黑色旗幟,奔到箭矢射程以外,大聲呼喊道:「別射箭,吾等是秦軍,秦人!」

  「秦人?」縣尉大驚,接著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似乎是在與之呼應,那走在灈水邊的七八百人,也不約而同地開始卸甲。

  他們卸下了滿是箭矢刀劍孔洞的赤色楚甲,統統扔到潺潺流淌的灈水中,讓這些沉重的皮甲沉到冰冷的水底……

  他們脫下了穿了七八天後,骯髒不堪的褚色楚裳,也扔到灈水中,任它們隨著水流往下流漂去……

  瑟瑟寒風中,卸甲脫衣後,只穿著單薄夏裳的眾人,又將手裡所持的楚軍赤旗統統放到,換上了掩藏多日,卻洗得嶄新的秦國玄色旗……

  手在哆嗦,旗在飄揚。

  放目望去,有一面五百主的旗幟,數面百人的小旗,都神采奕奕,這和脫了外裳後,凍得牙齒打顫的眾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一面都尉的虎熊牙旗在最前方,安放在一輛戎車上,車內躺著一位滿臉欣慰的虛弱都尉,他讓車伕駕車近前,向縣尉展示了他的都尉虎符。

  「你是李由都尉!」

  這縣尉瞪大了眼睛,前線消息傳回來不少,這次伐楚的大敗,秦軍損兵折將,前後共有八位都尉戰死或失蹤,其中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李由,他可是秦王之婿,廷尉之子……

  如今,在消失了十天後,李由終於活著出現了!這可是能讓全軍震驚的大消息啊。

  而看著這些兵卒拋棄的楚甲楚衣,以及他們繳獲的楚國軍旗,吳房縣尉也差不多能將他們經歷的事情,猜出個大概來。

  「我能活著回來,皆是黑夫之功,以及眾兵士之功也!」李由無力地笑了笑,朝吳房縣尉拱了拱手,請他帶眾人入城。

  吳房縣尉這才如夢初醒,叫道:「快,快安排都尉和眾將士入城,再去讓城內準備衣衫被縟,燒熱灶火,讓這些袍澤暖和身子!」

  一千南陽郡兵卒從中間散開,讓出了一條路,他們目送李由的馬車駛過,又側目看著一個個只著單衣,甚至赤裸著上身的同袍經過。

  這些人雖被寒冷的風吹得直哆嗦,但精神卻很不錯,一個個高昂著頭,因為他們不認為自己是殘兵敗卒,他們是反敗為勝後,又在敵後轉戰三百里,最終得勝歸來的英雄、勇士!

  不過,走在黑夫前面的東門豹已沒了放在水邊迎風撒尿嘲諷楚人時的囂張,他鼻涕拉得老長,打了個噴嚏後嘟囔道:「終於把那破甲卸了,這場仗,也總算結束了……」

  黑夫倒是沒有那麼狼狽,他讓所有人都往前走後,才站在隊伍的末尾,看向身後,看向對岸遼闊的楚地。

  那裡有他許下的承諾,有不少魂魄聽令,等著他去將他們接回家……

  「不對。」

  他輕聲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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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弟子

  秦王政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下旬。

  安陸縣才剛剛下過一場雪,天氣十分寒冷,但安陸縣學室內,三個新來的弟子依然擠在火塘邊上,帶著期盼的眼神,開始自己的第一堂課。

  而他們的夫子「敢」,則讓一旁幫忙的驚,將硯台裡凍住的墨慢慢用熱水化開,再將毫筆潤濕,在粗糙的木板上寫了一個很大的篆字。

  「灋!」(fǎ)

  驚幫忙把墨化開後,也坐到了火塘邊上烘烤著手,作為去年就入學的老弟子,夫子接下來要教導眾人的內容,他幾乎閉上眼都能背出來。因為每逢有新弟子入學,夫子都要專門給他們上一堂課,學室弟子的學習生涯,便從瞭解這個字開始……

  讓眾人將這個字在木牘上照著寫了一遍後,夫子繼續道: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zhì)乃上古之獸獬豸(xiè zhì),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便以角觸之,故以此為法獸,獄掾審案,便戴獬豸冠,縣獄大堂外,亦有石雕獬豸。」

  「來,再寫三遍,好好感受此字。」

  驚看著三個新弟子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抄寫此字,不由好笑,未來一年裡,他們還要抄上百遍呢……

  學室,是培養能勝任各種基層工作的秦國公務員——法吏的幹部培訓學校,所以第一堂課,必須讓眾人明白,何謂法,何謂吏。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夫子又激動了,他敲著案几道:「我秦國與他國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無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賞也不必感恩。這些都是按照法術處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

  那麼,法來自何方呢?來自昊天神明麼?來自人民意志麼?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於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專有權,臣是法的維護者,民必須服從於法,以法為生活的章程。

  學室夫子要將這個理念,深深灌輸進所有弟子腦子裡,讓他們在今後的仕途中嚴格奉行這個原則。不管是作為基層佐吏,還是飛黃騰達做了郡縣大官,都要忠於大王,忠於法術。

  新弟子們頻頻頷首,驚卻在一旁烤著火,神遊天外,一年多前剛入學時,他也像這樣,對週遭一切充滿好奇,充滿飢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識。可現如今,他早已適應了學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後,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憊。

  還記得去年秋天,兄長剛送他入學,上完第一堂法制課後,弟子們被要求進行了一場「摸底考試」,用小篆寫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從小就跟這些東西打交道,下筆如飛,很快就完成了,像驚這樣基礎較差的鄉下少年,就要咬著筆想半天,才憋出了百餘字……

  根據弟子們基礎不同,學室夫子將他們分為不同級別,表現優異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條文了,基礎較差的,還得認識至少五千個篆字……

  別吃驚,這是只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驚就這樣重學了半年,他的識字才算過關,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們都在與枯燥的律令條文打交道,像什麼《盜律》《賊律》《軍爵律》《效律》等,基本一個月一篇地學著來,不僅要理解每條法律的判罰原則,還要將其熟讀背誦。

  因為夫子說了,以後他們要是做了法吏,事到臨頭卻記錯了律令條文,那麼,就用你記錯的律令來處置你,以此作為瀆職造成嚴重後果的處罰……

  「若是記錯了死刑的判罰,那不就慘了。」當時驚吐了吐舌頭。

  除了法律課,他們還要學會駕馭馬車,因為待弟子們從學室畢業後,就沒有免除服役的優待了,眾人可能會被徵召到戰場上充當御手。此外,還得練習劍術、弓術,強身健體,不要求你多厲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劍,射得中靶。

  秦吏並非單純的文官,他們必須提劍可上陣殺敵,拿筆能書寫公文,個個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適應秦國的需要。

  要學習如此多的東西,一旦學的不好還會受到夫子無情鞭笞,所以學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後世的大學生辛苦多了。驚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這時候,他都會去官寺尋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聽一下關於戰爭的新聞……

  打聽一下關於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

  最初時,傳回來的是關於伐魏之戰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樂觀的,秦軍勢如破竹,最終還攻破了大梁,滅亡魏國。官府派人將此事在各郡縣大肆宣揚,讓所有人都知道秦軍和大王的輝煌勝利。

  與此同時,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斷被咸陽落實到安陸縣。

  先是從簪裊到不更,再從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飛似的飆升,令驚又驚又喜。

  尉史安圃則悄悄告訴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級,左尉的臉色啊,就要難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與左尉一家有舊怨,驚是知道的,這也是他在學室裡屢遭排擠的原因之一。黑夫剛被打發北上服役的幾個月,眾人都離驚遠遠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歡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但隨著黑夫爵位升了兩級,便有人開始對驚露出笑臉了,安陸小縣城裡,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縣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當鄉嗇夫了。眼看他們家籍此發達,豈能不趕緊討好?

  可驚已見識過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對那些拱手討好的同學,只是維繫淡淡的交情,他只盼望戰爭結束後,仲兄能早日歸來。

  可先來的卻不是回鄉的士卒,而是秦國與楚國開戰的消息!

  事情是從南郡一起小衝突開始的,那段日子,安陸全員備警,連出城回鄉都變得很困難,南郡似乎隨時會變成戰場。好在,秦楚兩國將博弈的地點選在淮北,安陸得以倖免於難。

  眼看時間已到十月,黑夫離開了整整一年,按理說他役期已過,是時候回來了,卻左右不見人影。在雲夢鄉老家裡的衷託人來催促驚,說母親已經急得生病了,讓他快想辦法打聽打聽。

  「興許是十月份期滿了才放歸……」尉史安圃如此安慰驚,心裡卻知道,黑夫他們多半是又被捲入伐楚之戰了。

  終於,到了十一月初,驚收到了黑夫從陽城寫來的那封家書……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衷、驚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陽城,為都尉短兵百長,都尉待我甚厚……」

  「是仲兄的信,仲兄安然無事!」

  驚匆匆掃完書牘,喜出望外,對安圃道謝後,他立刻告了三天假,搭了一輛牛車回到雲夢鄉的家裡,飛奔回家,將信給衷過目,親自讀給他們的母親聽,還指著上面的字,一個個教給侄兒侄女……

  「仲叔會回來麼?」陽和月仰著頭問道。

  「會,一定會!」

  驚喜悅地對家里人道:「母親、伯兄,仲兄說他做了都尉的短兵,還很得都尉器重,想必不用再像之前那樣衝鋒陷陣,等仗打完了,一定可以安全回家!也許就在冬至,也許就在臘祭,等仲兄回來了,吾等一家人團聚,再繼續舂年糕吃!」

  如此安慰完母親後,驚又得匆匆背著行囊,回到學室,心裡充滿了期盼。

  可當時間步入十二月後,透過那些零星傳來的消息,他卻再也樂觀不起來了。

  最初,市井裡有人說,秦軍在淮北前線敗了,然後就被市吏拿下,送去官寺,以流言罪剃了頭髮。

  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流言蜚語依然在安陸四處亂飛,驚最初還對此嗤之以鼻,但越說越像真的,越說越危言聳聽。

  有說秦軍全軍覆沒,死了十多個都尉的。

  有說秦軍大敗,陳蔡都已經被楚人奪回了的。

  而官府也沒有出面闢謠,告知眾人真相,只是加強了言論的管制。

  因為秦國在戰爭方面,和史書記載一樣,一貫報喜不報憂,勝仗,歡歡喜喜地記錄在書簡上,斬首多少多少,某某破某城,再向民眾賣命宣揚。

  可若是敗仗,史官就當沒這回事,既不見於《秦記》,也不會讓百姓知曉。

  這就是李信伐楚之敗,從《秦始皇本紀》上憑空消失的原因,因為秦國自己的史書《秦記》也直接跳過了此事。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南郡距離淮北不遠,隨著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斷傳回,眾人皆人心惶惶,而驚在學室中時,亦有不少弟子朝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大家都知道,他的仲兄就在前線,如今前方很可能是場大敗,恐怕黑夫凶多吉少了……

  那些同情的目光和話語,卻讓驚出奇地憤怒了起來。

  「我仲兄定會無事!」

  他嘴上如此篤信,心裡卻惴惴不安,這些事,他甚至不敢告訴家裡,讓母親知曉……

  就在這時,卻有人匆匆入內,打擾了夫子給新弟子們上的課,也將神遊天外滿心擔憂的驚拉回了現實。

  外面進來的弟子朝學室夫子行禮,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後,夫子看向了驚。

  「驚。」

  「弟子在!」

  夫子道:「出去罷,門外有人找你。」

  驚應諾之後,有些迷茫地朝外走去,但隨即想到了一個可能,不由睜大眼睛,也不顧體面,捋起下裳,就在雪地裡飛奔起來!

  學室門口,在一年零三個月前,仲兄讓他呆在原地,捧著一堆柑橘塞給他位置,站著三個身穿保暖皮毛的男子。

  兩個面朝裡,一個面朝外,正熱絡地交談著,一邊說還一邊哈哈大笑。

  那個穿著黑色山羊皮裘的青年,不就是仲兄曾帶回家做客的亭卒小陶麼?他記得當時小陶就是個普通的裡閭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極為木訥,穿著短衣短褐,透露著窮困,如今怎麼穿著一身好衣裳,都披上皮毛了?

  而另一個男子,不是驚曾見過的季嬰還有誰?從前季嬰瘦巴巴的尖嘴猴腮,現如今卻紅光滿面,也穿著白色羔裘,內裡衣衫鮮化麗,眼睛裡帶著自信,頗有錦衣歸鄉的架勢。

  驚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背對他的那個高大男子,這個人的衣著就更了不得了,披著厚實的熊皮大衣,這種皮裘至少都值兩萬錢,甚至四五萬錢才能買到。整個安陸縣,也就縣令、縣丞和富庶的左尉有,再瞧他頭頂的雙板長冠,可見此人爵位不低,真是又富又貴……

  但是,此人的身形,為何那麼熟悉?

  「仲兄?」

  驚遲疑地喊道。

  男子轉過身來,也看到了驚,立刻咧開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齒,襯著他依舊黝黑的面孔。

  「吾弟。」

  黑夫大步走過來,雙手重重拍到了驚瘦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來:「一年未見,你都快有我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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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官大夫

  寒冬臘月,安陸縣的食肆生意慘淡,店家坐在溫暖的灶邊打著瞌睡,卻不防一個人走過來,將一袋子錢重重扔在了案几上,嚇了店家一大跳。

  「店家,吾等在此歇息用飯,還請煮條狗腿,做幾樣好點的飯食。」

  店家好夢被攪,睜開眼剛要呵斥,卻發現眼前的是熟人,可不就是兩年前在他這裡吃過一頓黍臛的季嬰麼?

  季嬰在湖陽亭做了郵人後,來回縣城的機會很多,是這家食肆的常客,不過他自從一年前跟著湖陽亭長黑夫押送刑徒北上服役,便杳無音訊,什麼時候回來的?

  店主露出笑臉,和季嬰寒暄了幾句,外面也陸續有幾人走進食肆,都是隨黑夫北上服役的安陸戍卒,除了東門豹外,還活著的九個人都在這裡,皆風塵僕僕,臉上卻滿是喜氣。

  黑夫和他的弟弟驚一邊攀談一邊走在最後面,入內後,朝店家拱手道:

  「店家,吾等剛剛服役歸來,本要去官寺報到,遞交各自的驗傳,結束服役,可官寺已休沐,恐要在這食肆傳舍住一晚,勞煩店家為吾等準備屋舍和熱水。」

  店家唯唯應諾,因為他發現,黑夫已經不是去服役時那個小小亭長了,他如今穿著威風凜凜的熊皮大衣,頭頂雙板長冠,這是官大夫的標誌吧?

  試問安陸縣有幾個官大夫?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再仔細一瞧,除了黑夫外,其餘幾人都錦衣羊裘,看來他們這次服役,真是滿載而歸啊,不知是遇上什麼富貴了。

  店家不敢怠慢,連忙招待眾人就坐,又呼喊妻、子以及幫忙的隸臣妾速速準備熱湯,殺雞屠狗,淘米煮飯……

  眾人將幾個案几拼了下,擺成一個長案,相對而坐,黑夫理所當然地坐到了最尊貴的主位上,驚雖然年紀最小,但也被眾人按到了旁邊。

  「五百主之弟,便是吾等之弟。」

  驚聞言卻是大驚,兄長得到官大夫爵位他已經不敢置信了,便歡喜地說道:「仲兄,你在軍中都已做到五百主了?」

  他這麼一喊,一旁倒水的店主也不由豎起了耳朵,五百主啊,本縣的縣左尉若是進入軍隊裡,也只是這個級別吧?

  「假的。」

  黑夫笑呵呵地說道:「我只做過很短時間的假五百主,如今戰事已畢,眾人的軍職也解除了,以名或者爵位相稱即可。」

  「唯。」眾人朝黑夫拱手:「官大夫!」

  雖說戰爭已經結束,眾人順利歸鄉,可對黑夫的話,依然奉之如軍令。像之前季嬰、東門豹等親近的夥伴直呼」黑夫「,卻是不再有了。

  驚在縣城呆了一年後,變得細心不少,察覺了這微妙的變化,心裡就更癢了,這裡面肯定有故事啊!

  但不管他怎麼追問仲兄,仲兄都以」一言難盡「為由避之不談。他只能另闢蹊徑,知道季嬰話多,在熱湯端上來後,便以水代酒,跟坐在一旁的季嬰套起了近乎,請他說說過去一年裡都發生了什麼?

  「這一年,真是一言難盡啊!」

  季嬰一口熱湯下肚暖和了身子,便開始了他最擅長的事,吹牛。

  從去年十月份,眾人護送刑徒北上,有刑徒逃遁,導致黑夫讓卜商使出「魚腹語書」之計,讓眾刑徒安心開始說起。講到外黃之戰,眾人英勇登城,黑夫親自為大家裹傷止血。又說到他們治理戶牖鄉,故意以糧食誘敵,擊殺魏國老武卒。隨後眾人見證了大梁城崩,萬乘魏國旦夕之間覆滅,百年雄城化為廢墟……

  一口氣說到這,驚已聽得長大了嘴巴,這是他在枯燥的小縣城日常裡,難以想像的奇景。

  而季嬰喝了口水,又道:」這還不算什麼,最精彩的,還是在伐楚之戰裡發生的事!」

  他從黑夫帶著眾人訓練,靠疊被衾嚴肅紀律,寫家書鼓舞士氣說起,中間一筆帶過了李信、蒙恬的敗仗,只把鮦陽之戰拎出來大談特談!

  聽到這裡,驚已經攢緊了拳頭,為自家仲兄捏了把汗。

  被困孤城,主將受傷,竟然敢親自進入敵營詐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而共敖、利咸等人果斷平定徐揚的叛亂,也是驚險萬分。至於眾人出城鏖戰,槐木等陷陣之士英勇戰死,又讓驚怒髮衝冠,感覺那些素未謀面的將士真是可歌可頌。

  當季嬰說到小陶一箭飛去,阻止敵將自殺,眾人假冒楚軍,在楚國境內轉戰三百里終於回到秦國時,驚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嗟乎。」

  卻不料身後亦有人長嘆。

  回過頭一看,才發現店主人端著一盤狗肉,也在一旁聽得發呆,兩個走進店內也打算吃飯的商賈、幫忙打下手的隸臣妾,個個都聽得入神,等季嬰終於說完後,才紛紛拊掌而贊。

  「諸君皆是壯士,才能做下如此壯舉!」

  不過他們也沒有感到太奇怪,因為黑夫在離開安陸時,便是個名人,什麼一人擒三盜、雪夜捉盜墓賊、贈金毀契,還有盲山裡一案,拒收他人贈馬,頗有仁義之名。

  可這一次,他的事蹟,卻可以被冠上「英雄」二字了!

  季嬰這下更得意了,大聲道:」本月初大軍解散,吾等在南陽停駐時,便得到了來自咸陽的表彰。還活著的七八百人,人人得升一級,戰死者人二級。大王還賞賜了眾人三百萬錢!想來不久以後,官府對吾等的表彰,亦將傳到安陸縣來!「

  「這一切,都是黑夫……是官大夫的功勞!」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驚也得意洋洋,感覺與有榮焉,偏過頭看著兄長,崇拜地說道:「仲兄,不曾想你如此厲害!」

  「這哪是我的功勞。」

  黑夫連忙讓季嬰坐下,囑咐眾人道:「那些詐降、列陣、擊敵的計謀,包括撤退的路線,都是李由都尉定策,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黑夫豈敢貪大功為己有,自吹自擂?這些吹噓的話,二三子切勿再說……」

  旁邊的眾人這才散去,但他們把黑夫這番話當做謙遜之詞了,那兩個離開食肆的商賈,恐怕會成為最好的媒介,將今日聽到的事當成談資,告訴每個認識的人。過不了幾天,黑夫怕是要在安陸縣,甚至在南郡出名了。

  季嬰這時又對驚吹噓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黑夫和李由的關係。

  「驚。」季嬰笑道:「你見過最大的官吏是誰?」

  「應是縣令,他到學室視察時,我遠遠見過一眼。」

  「縣令算什麼?」

  季嬰嫌棄地擺了擺手:「不過是六百石的吏,你可知道縣令再往上是什麼?」

  驚道:「是郡吏吧,郡守、郡丞、郡尉……」

  「再往上呢?」

  「那就得是咸陽的高官了,御史大夫之類的……」驚喃喃道,那是他此生根本無法想像的高度。

  「不錯,咸陽的官才是最大的,你在學室做弟子,學律令,可知道這秦國的刑獄,都歸誰管?」

  「由廷尉管。」驚撓撓頭,他記得夫子在課堂上講到過,縣廷無法抉擇的疑難案子可交到郡廷,郡廷也無法處理的案子,則提交到朝廷,由廷尉審理。

  廷尉的職掌是管理天下刑獄,每年郡縣斷獄總數,最後要彙總到廷尉。還有制定律令,也是廷尉與御史大夫奉王命,合作修訂的。

  「沒錯,統領吾等的李由都尉,便是廷尉之子,而官大夫又是李都尉親信中的親信。」

  季嬰掰著手指曆數道:「李都尉的傷是汝仲兄包紮的,李都尉的命也是汝仲兄救回來的。此戰李信將軍、蒙恬將軍皆受重罰,被削去爵位,放逐至邊郡為將,其餘將吏也罰的罰貶的貶,還有七個都尉更慘,直接戰死了!」

  「唯獨這李都尉,靠了鮦陽的戰功,最後竟不降反升,如今已是左庶長,回咸陽受賞去了。大王的詔書裡還說,秦穆公尚且有崤山之難,敗績不算什麼,但若是人人皆有……」

  說到這季嬰一頓,對利咸笑道:「利簪裊,後面是怎麼說的來著?」

  利咸哭笑不得,代他道:「大王在詔書裡說,若人人皆有孟、西、白三將之志,人人皆能效仿李都尉雖敗尤斗之勇,轉戰敵後三百里不頓舍之事,則此戰也不至如此……」

  和黑夫預料的一樣,秦王的確需要一塊遮羞布,來遮蓋這次秦軍罕見的大敗,因為李由的身份,他們這支部隊果然被當成典型,得到了額外褒獎。

  「沒錯。」

  季嬰一拊掌:「汝仲兄說他只是為李都尉代勞,但換了其他人,哪有這膽識與能耐?故李都尉極其器重他,看到這熊皮裘沒?價值三四萬錢的東西,李都尉大手一揮,說送就送!還說是此物當贈材士禦寒!」

  驚聽得張大了嘴,他回家抱怨在學室受到孤立時,衷曾囑咐他說,左尉鄖氏勢力強大,與黑夫有仇,讓驚在縣城低調行事。為此,驚一直悶悶不樂,因為他在學室被孤立,就是有個左尉家的子弟從中使壞。

  可如今,仲兄卻成了廷尉之子的親信,縣左尉和廷尉?這一對比,他們家還有必要怕鄖氏麼!

  「行了,別吹噓了。」

  黑夫打斷了季嬰,罵道:「這麼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如今也是簪裊了,若想保住爵位,繼續往上升,那就要學會謹言慎行。」

  「反正縣人遲早都會知道的……」

  季嬰嘟囔道,隨即又故意大聲道:「早點傳出去,也讓某些卑劣小人掂量著些!」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而眾人也順著話題,聊起了各自所得的賞賜和爵位。

  秦國官府在錢財上很大方,一口氣賞給李由麾下三百萬錢的巨款!戰死的人分的多一點,人手五千錢,活著的普通兵卒稍少些,但也有兩三千。軍吏則可以拿的更多,最多的如黑夫,單獨他一人,便分到七萬錢!

  為了方便攜帶,黑夫將這些錢全部換成黃金,加上先前伐魏之戰裡攢下來的各類賞錢,黑夫褡褳裡已經藏了三十兩黃金,近二十萬錢的巨款了……

  所以眾人才買得起過去嫌貴的皮裘,這還是季嬰鼓噪著大家一起在宛城挑的,眾人覺得,九死一生活下來,還得了那麼多賞錢,若不穿好點回家炫耀炫耀,簡直是對不起自己啊!

  黑夫倒是想把錢攢著,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所以除了身上的熊皮裘是李由所贈,實在推脫不了外,他沒買太多炫富之物。

  爵位方面,秦國官府就沒那麼大方了,基本上,戰死的人可升兩級,活著的人根據功勞,升一級到兩級不等。因黑夫將鮦陽之戰的定策指揮功勞讓給李由了,所以他只升到了官大夫。

  但黑夫已經很滿意,只花了這小小代價,就搭上李斯父子這條大船,一點不虧。

  季嬰、利咸這兩個離開安陸時還是士伍的傢伙升到了簪裊,在鄢城就與他們分別的共敖亦是簪裊。卜乘如今是上造,其餘幾個一起跟著黑夫上路的安陸人也是上造。

  」吾等不如官大夫有能耐,跟著沾光即可,倒是小陶,如今已是不更,以後都不用服役了。「季嬰羨慕地說道。

  小陶在飯桌上一直沉默寡言,頭上的髮髻也沒換成小冠,很容易被當成背景板,聽說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青年已是不更,驚又敬又羨。

  「還有位不更沒來呢。」

  黑夫笑了起來:「他剛進城,就忙著回家看兒子了。」

  眾人亦哄笑了起來,他們說的正是東門豹。

  正說著,卻見一個披著鹿皮裘的大漢騰騰地走進食肆,在季嬰邊上一屁股盤腿坐下,端起面前的杯盞就喝!

  發覺是熱水後,他罵了一句晦氣,拍著案几吼道:「酒呢?店家,可否燙點酒來!」

  黑夫斥了他一句:「這又不是在魏、楚,你找什麼酒喝?食肆乃官府所開,哪來的酒?休要呱噪惹事!」

  東門豹聽話地閉上嘴,但依然氣呼呼的,彷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豹這是怎麼了?」眾人皆面面相覷,方才他不是帶著許多南陽郡買的特產,回家去看兒子了麼?

  難道說……

  眾人都緘默了下來,這年頭,新生兒夭折的概率很大,更有不少產婦也不幸同死的,莫非……

  東門豹一抬頭,見眾人都同情地看著他,黑夫更是嘆了口氣,拍了拍他肩膀已要出言安慰,更氣了,連忙道:「汝等勿要亂想,吾妻平安著呢!還一胎生了兩個!如今都快滿歲了!」

  眾人立刻鬆了口氣,又嬉皮笑臉起來:「此乃好事,你為何愁眉苦臉?」

  「因為不是兒子,是女兒!」

  東門豹義憤填膺地起身,伸出了兩個指頭強調道:「還是兩個!乃公想了一年多的男名,白想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11
第199章 縣尉有請

  「笑,汝等接著笑!」

  東門豹一邊啃著個煮熟的彘肩,一邊瞪著牛鈴大的眼睛看向眾人。他們或捂著肚子趴在案上,肩膀微微聳動,或偏過頭扶著房柱偷偷發笑,季嬰最過分,捧腹大笑,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阿豹還將其子之名取成了『魏』,哈哈哈,真是笑殺我也!」

  「其實……」

  黑夫咳嗽一聲,但再看東門豹那想殺人的表情,嘴裡的話便嚥回去了。

  重男輕女的毛病,到了二十一世紀都治不好,一個沒什麼教育經歷的古人,更不可能輕易接受,這種事情,勸是根本沒用的。

  而再過十多年,的確會迎來一個「重女輕男」的時期。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這是得多無奈和絕望,才能唱出的歌謠啊,若黑夫可以改變的話,他希望那個時期永遠不要到來。

  於是黑夫便搖了搖頭,轉而對忍俊不禁的弟弟驚道:「升了官大夫,我該得的田地,便有七百畝了,開春前應該能賜下來,若伯兄得知此事,又要發愁了吧?」

  兄弟兩人去年就沒少竊笑衷因為黑夫升爵太快,脫口而出的那句名言。

  衷當時說,仲弟你慢點升爵,地種不完了啊!

  這句話應該會被倆弟弟笑一輩子。

  驚樂道:「何止,現在伯兄不僅要擔憂家裡的田地,還要擔憂全里的春耕。仲兄還不知罷,伯兄已被鄉上的田佐吏推薦,任命為朝陽里田典!也是個吏了!」

  「哦?」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看來,伯兄和田佐吏在鄉里試種的堆肥漚肥之法,有成效了?」

  「這是自然。」

  驚笑道:「仲兄是沒看到,八月豐收的時候,雲夢鄉那試種的兩百畝田地,比一旁的普通田畝,多產了四五成的粟!田佐吏高興壞了,立刻將此事報到縣裡,縣裡的田嗇夫在親自來視察後也大喜,又派人將此事報到了郡上……」

  「到了十月初,郡上就來了命令,將伯兄的爵位升成了上造!」

  「才一級?」

  黑夫略顯失望,南郡也太小氣了,這麼大的農業發現,又不超過大夫這個門檻,起碼得兩級甚至三級才說得過去吧?或者說,南郡的田吏還有疑慮,也打算再試種一年再上報咸陽?到時候再由咸陽補上賞賜?的確,畝產這種事情往往要看老天爺臉色,是有很大隨機性的,謹慎一點也沒錯。

  這樣一來,他們家的田,便達到了千畝,家業不知不覺間漲了十倍。

  再看在場的眾人,誰不是打了兩場仗回來後身價倍增呢?

  東門豹說他回到家後,過去十年來,自他父親死後對他家不聞不問的親戚們,得知他成了不更,忽然就跑來噓寒問暖,爭著抱他的雙胞胎閨女套近乎。甚至有幾個皮膚皺巴巴的老女人拉著他,偷偷傳授如何才能生男孩的妙方。

  比如揭開屋頂的瓦,挖了裡面的草熬湯吃下去,比如只有戊日才能與妻行房,平時要節制……

  節制個鬼哦!下一個戊日得到月底了!

  東門豹也說了,他倒不是因為生了女兒想不開,而是受不了這群人呱噪才跑出來的,雖然惱火她們的做派,卻又不好像戰場上對敵人那樣,一劍揮過去……

  「這些親戚,比戰場上的敵軍都難纏。」他如此抱怨道。

  不止是東門豹,在場眾人,每個人回家以後,他們的爵位,他們的衣著錢帛,都足以轟動鄉里,引來大批親戚鄰居圍觀,也由此產生各自的煩惱。煩惱歸煩惱,但黑夫也算沒辜負離開安陸時,對大家許下的「立功謀富貴」的承諾。

  但他也有諾言沒達成,等歇息幾天以後,黑夫打算找機會去一趟竟陵縣。他還有槐木的話未能帶到,因為眾人讓了一些功勞,槐木得以直升為大夫,他的叔弟剛從隸臣恢復自由,便能繼承此爵,真是個幸運兒……

  說到這,黑夫卻突然想起一事來,連忙問驚道:「且慢,我前年種下的甘蔗呢?長得怎樣了?」

  黑夫習慣性地將諸柘(zhè)叫成甘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年他在雲夢澤邊偶然發現一些野生的,便帶回家種在田邊地頭,本來到了十月份甘蔗正甜可以收割的季節,卻被左尉報復,指派他帶著十來個戍卒,帶著刑徒北上服役。

  黑夫就這樣錯過了第一次收割,他臨走時還記得囑咐衷再種一年,不知現在怎麼樣子。

  「伯兄在下雪前就帶著人砍了,將砍下來的柘桿放在新挖的窖裡,天氣如此寒冷,應該能放到開春罷。」

  驚最搞不懂的就是,仲兄對那些不怎麼可口的諸柘,為何如此感興趣?

  黑夫這才鬆了口氣,放在地窖的話,應該還能保鮮。他神秘兮兮地對驚說,那些甘蔗自己有大用處,但暫時不能告訴別人。

  驚也早就習慣了黑夫的故作神秘,笑了笑不再問。

  反正無論如何,仲兄都會給家里人帶來驚喜的,這是作為弟弟,對兄長的信任。

  眾人在這家食肆吃到入夜時分,住在縣城的東門豹等幾人就先告辭回去了,黑夫他們則要住在傳舍。

  驚也對黑夫說,待明日黑夫他們去官寺遞交「致」,也就是服役證明的時候,他先告假搭輛車回雲夢鄉,母親和衷整日翹首以盼,必須早些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如此也好。」黑夫想了想道:「我明日還要順便拜訪下安圃,過去一年他沒少照顧你,還有喜君……」

  黑夫現在的爵位已經比喜高了,但他依然尊稱其為「喜君」,雖然二人曾經有過爭論,也沒有什麼私交,但鐵面無私,一直堅持依法辦案的喜,依然是黑夫在這時代最崇敬的人之一。

  他一直覺得,秦國之所以能統一天下,不止是因為秦有嚴明的律令,不止是有完美的地勢,也不止是有幾代明君,有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帝……

  更因為秦國有成千上萬個,像槐木這樣的秦兵,以及成百上千個,像喜這樣的地方秦吏。

  「仲兄不必去了。」驚卻搖了搖頭:「這兩位都已不在安陸,安圃半個月前剛被調到竟陵縣去做尉史。」

  他壓低了聲音:「聽學室的吏子說,這是因為他與左尉不和,故意被調走的。」

  「喜君呢?他去了何處?」

  「喜君去年三月就被調走了,因為連續三年考績第一,被郡上的監御史看中,調到郡府江陵城,應也是做法吏吧……」

  「那真是不巧。」

  黑夫頷首,同時心裡閃過一個疑問,歷史上,喜做了安陸法官後,還被調離過麼?

  「莫非是因為我的緣故,讓喜君多破獲了兩次大案,因此升職了罷?」

  ……

  次日清晨,黑夫帶著手下眾人來到了官寺區的縣尉官署,雖然才過日出,這裡已是一副忙碌的模樣。畢竟秦楚還在武裝對峙,安陸作為邊縣,各鄉里的賊情、兵情都要在這裡彙總,所以一年到頭都不會冷清。

  考慮到常有外鄉的吏一大早趕來辦事,為了讓他們歇息或更衣,官署門外修築了排隊用的屋舍,叫做「孰」。黑夫他們抵達時,孰內已經有幾個人在排隊了,一個看似里正的人剛好被喊進去,後面還有個亭長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儀容,準備拜見上官。

  「都怪阿豹。」季嬰抱怨道:「都怪他起來遲了,吾等才來晚的。」

  東門豹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冷哼,不屑回答。倒是亦醫亦巫的卜乘嘿嘿一笑,說東門豹眼睛發紅,精神不振,怕是昨夜勞累過度,自己有點補腎的草方子,不知他要不要試試?

  幾人在這低聲吵嚷,頓時惹來前方整理儀容的上造亭長不滿,便回過頭要呵斥一番,可一瞧眾人打扮,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四個右髻赤幘的上造,兩個頭頂蒼幘的簪裊,兩個戴梯形矮冠的不更……

  更別說,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居然是個頭戴雙板冠,腰上佩劍的官大夫,這陣勢……非比尋常啊!

  黑夫等人見這小上造猛地回頭面色不善,也在打量他,利咸立刻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利國?」

  利國揉了揉眼睛一瞧,喊他的,不是同族的利咸,還能有誰?一年多未見,利咸蓄長了鬍鬚,都有點認不出來了。

  「利咸你……何時回來的?」利國看著利咸頭上的蒼幘,暗暗吃驚。

  想當初,利咸是整個溳水鄉利氏家族的笑柄,他因為是旁支子弟,沒有繼承爵位,家庭窮困,為了養活子女,不得不去做了亭卒,當時,族人們對此都不看好。

  果然,一年過去了,湖陽亭的亭長黑夫雖然屢次立功,但這些功勞均攤下來,都不夠利咸升公士。族內祭祀時,利國再度笑話了他,當時利咸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拍案而走。

  那是利國最後一次看到利咸。沒過幾天,利咸就被黑夫牽連,被安排北上服役。自此之後一年多杳無音訊,只有一個公士爵被傳了回來,之後又沒了消息,眾人都以為他死了,其家中孤兒寡母三人整日以淚洗面,族長已經在商量是否要救濟了,在族中聚會上,利國也沒少說風涼話,說利咸選錯了路。

  「若是當初就來我手下為亭長,那該多好,也不至於殞命於外啊!」

  他當時有多得意,再見利咸時,就有多驚訝。

  「族弟,我剛剛服役歸來,卻在此遇到你,還真是巧了。」利咸心中冷笑,面上卻一切如常。

  季嬰是個尖酸的人,一眼就看出這對同族兄弟似有過節,再看利國只是個上造,便眼珠一轉,開始像昨日一樣,開始出言吹捧利咸,將他的功勞拎出來說了一番。

  「當時若無利簪裊出謀劃策,帶領吾等擊敗叛逆,李都尉恐怕要危險了!」

  利國越聽面色越是不好看,過去他在族人面前嘲笑利咸庸碌無能,如今聽著利咸的種種功績,他暗暗心驚,看著利咸的爵位已比自己高,如此一比較,自己反倒是更庸碌的那個人了。

  黑夫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也不阻止季嬰的各種冷嘲熱諷,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一下子,他便理解了在外黃時,利咸急切地想要斬首得爵的迫切心情。

  不過看起來,等利咸回家後,利氏的族長只要不傻,也得重新審視這個衣錦回鄉的旁支子弟了吧?

  這時候,接到門卒的通報後,有個尉史匆匆走了出來,朝門外大聲道道:「黑夫官大夫何在?縣右尉、左尉有請!」

  他用的是有請,而不是有召,面上還帶著笑容,已是極其客氣,但是……

  黑夫官大夫?這稱呼實在太拗口難聽了!門邊一臉嚴肅的站崗小卒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

  黑夫努力掩飾自己的尷尬,應了一聲,帶著眾人繞開本該先被傳喚的小亭長利國往前走去,心裡卻暗暗想道:

  「也許,是時候給自己取個正式姓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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