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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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金麟豈是池中物?

  眾人跟著尉史走入縣尉官署,一種熟悉的感覺迎面而來。

  當時黑夫剛來到這個時代沒多久,只是個更卒小什長,朝不保夕。靠著更卒演武時抓住的機會,他得到了杜弦賞識,讓陳百將召他至此,問了他一句話。

  可願為吏?

  一眨眼,兩年多時間過去了。

  黑夫還記得庭院裡這株如同冠蓋的老棗樹,如今樹上片葉不剩,頗有些蕭瑟之感。

  走入院內後,其他人被小吏帶去遞交「致」,也就是服役結束的證明。黑夫則由尉史領著進入廳堂,在堂前脫履的時候,黑夫忽然想起,當初他第一次來這時,剛幹完城旦徭役的苦活,連足襪都沒有,還得赤著腳走在冰涼的地板上。

  再往裡,廳堂的放置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左邊是擺放簡牘的書架,右邊是擺放矛、戟、弓、劍,戈五種武器的「蘭錡」,本縣的右尉和左尉則在正中端坐,皆著黑衣,戴竹板冠,等待著黑夫。

  左尉是老熟人了,自然不必介紹,右尉則是新面孔,是黑夫服役以後才調來的潁川人鄭收,爵位是第7級的公大夫。

  換了兩年前,黑夫才進門就得趨行過去,對二人行跪拜之禮,可如今瞧他來了,右尉鄭收立刻露出了笑,竟不顧縣尉之尊,首先起身。眼看一把手都動了,左尉鄖滿不好繼續坐著,少不得也起身迎接這個他恨之入骨的「小亭長」。

  「黑夫見過兩位縣尉。」

  黑夫微微作揖,這倒不是拿大,他現在是官大夫,按照秦國的規矩,就算見了縣令,也可以揖而不拜,更別說兩個與他爵位相當的縣尉了。

  右尉和左尉亦朝他拱手還禮。

  「我雖未見過黑夫,但來到安陸後,沒少聽說你做亭長時的事蹟,真乃少見的幹吏。去軍中後,更是屢建功勛,我一直想見見你,可見了之後,才驚覺你竟如此年輕……」

  鄭收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言談裡透著一股暮氣,而黑夫上個月冬至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確是年輕得讓人羨慕,如此年輕就是官大夫,十年之後呢?真是不敢想像。

  「我乃後生晚輩,全靠著一點運氣,驟然得到功賞,誠惶誠恐,今後還望右尉多多指點。」

  鄭收主動示好,黑夫當然也言語謙遜,不過他也聽說了,這位新來的右尉不如前任杜弦遠矣,為人懦弱不爭,縣尉官署的大權掌握在左尉手中。

  不過,只要是個人,就不可能甘心做一個被架空的傀儡,一個印戳子,這次黑夫他們歸來,未嘗不是右尉反攻奪權的大好時機呢?

  寒暄幾句後,鄭收請黑夫就坐,坐於左側,正好與左尉鄖滿相對,二人的地位,儼然是齊平了。

  四目相對,黑夫咧開嘴笑了,左尉竟也對他笑了笑,彷彿先前的過節都未曾發生過似的。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鄖滿在他印象裡,就一直是個城府很深,極能忍耐的人。

  二人在那不言不語,氣氛有些尷尬,堂上只剩下了縣右尉鄭收的聲音。

  鄭收問了黑夫關於前線的情況,黑夫只隱去了一些事關機密的東西,其餘知無不言。

  「十一月下旬下雪後,戰事便基本停了,楚軍退了回去,我軍也開始收兵,將役期已過的老卒解散回家……」

  哪怕秦王對這場仗仍不甘心,但徵兵也得講基本法,像南郡的兵卒,再逼著他們在外服役下去,士氣只會進一步低落,同時引發各郡縣對於戰事的不滿,還不如遣散了另招一批,所以黑夫等人才得以歸鄉。

  黑夫心裡知道,秦王絕不會善罷甘休,早到春耕結束,晚到秋收,等國家稍稍從失敗的陰影裡走出後,新的動員令就會下達,那才是一場真正的舉國之戰!

  安陸縣,勢必不能倖免。

  但那些事,自然有上令下達,黑夫如今已無軍職官銜,無法越俎代庖地去插手,頂多好心提醒下縣右尉,告訴他兩國尚是敵對狀態,不可鬆懈了對本地更卒的訓練,如此而已。

  這時候,縣右尉也提到縣裡對他們這些「戰鬥英雄」的安排了,眾人立下大功歸來,身價水漲船高,當然不可能繼續做先前的小吏了,而秦王在褒揚李由的詔書裡,也要求各郡縣對此次立功的將士,必須委以重任,所以也不敢讓他們賦閒在家,以免被人說成人冷遇有功之人。

  「眾人皆有功勛,本尉當然要加以重用!」

  右尉鄭收一改往常的怯懦,今日極其強勢,根本不徵求鄖滿意見了,自己就拍了板,鄖滿動了動嘴皮,也沒有提出異議。

  「不過……」

  鄭收道:「黑夫如今已是官大夫,做尉史、游徼皆嫌太小,本尉這裡,已經沒法安排你了……」

  話音剛末,外面那尉史又來了,稟報說,旁邊的縣令官署有請黑夫官大夫!

  「果然。」右尉笑道:「縣令聽聞你歸來,亦迫不及待要見你,至於如何安排你的職位,還是聽縣君和的罷!」

  黑夫起身,這時候,他才轉過頭,走到今日一言未發的左尉鄖滿面前,拱手笑道:「說起來,若非左尉讓我押送刑徒北上服役,黑夫絕不可能有今日的際遇。黑夫在此替自己,也替隨我錦衣歸鄉的戍卒們,多謝左尉!左尉作為長者,為了提拔本縣同鄉後輩,真是不遺餘力啊!」

  鄖滿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幾乎都要發作了。

  但終究,他還是將這口氣嚥下肚裡,恢復了心平氣和,若無其事地笑道:「官大夫謙遜了,日後你我共事的日子,還長著呢!」

  ……

  「官大夫,你得了個什麼職位?」

  半個時辰後,黑夫從縣令官署裡走出來時,他的八個手下還等在外頭,瞧見他出來,連忙一窩蜂地圍過來詢問。

  黑夫卻賣了個關子,看著眾人笑道:「都說說罷,汝等各得了什麼職位?」

  東門豹已經沒了未得兒子的傷心,笑道:「右尉安排我做了北郊鄉游徼。」

  在秦國,地方上的游徼一職,和大夫、不更對應,讓東門豹做游徼,算是優待了,以東門豹的凶名,震懾一鄉盜賊、少年不在話下。

  小陶也結結巴巴地道:「右……右尉讓我,讓我做了屯長,訓……訓練材官弓手。」

  小陶的長處是箭術精準,這兩年,隨著生活好了起來,才19歲的他個子開始繼續往上竄,眼下七尺出頭,能開更強的弓箭。他的短處則是訥於言語,但作為只負責訓練的材官屯長,卻綽綽有餘,何況還有一個爵位上造的戍卒,被安排做了他的什長,可以代他說話。

  黑夫教導他道:「別緊張,軍營是靠實力說話,到時候你演示一番弓術,眾人便心服口服了。」

  此外,季嬰被安排做了溳水鄉的郵吏,掌管一鄉郵政。

  其他幾個上造,或是亭長,或是求盜,大多被安排在家附近。

  唯獨利咸若有所思,黑夫問他,他才道:「我被徵召來縣城做尉史……」

  正好,這個職位也與利咸心細,善謀的特性符合。

  利咸摸著下巴道:「吾等得到的職位,都頗合吾等心意,且都在鄉里附近,右尉又不熟識吾等,亦不知眾人才幹,焉何能安排得如此妥當?莫非是……」

  他看向了黑夫。

  「不錯。」黑夫這才笑道:「是我向右尉提了建言,二三子對這新職位,可還滿意?」

  「正合吾等心意!」眾人皆作揖道謝,對黑夫更加感激,畢竟在黑夫手下當了一年多兵卒,果然還是他瞭解大家啊。

  黑夫猜的沒錯,右尉鄭收的確是想乘此機會,反攻奪權。而黑夫他們的歸來,正好給了他一大批現成的人選,可以安插在縣尉系統的各個職位上,擠壓左尉鄖滿的故舊親信,真是瞌睡時送來了枕頭,黑夫當然也樂意看到自己的「派系」在縣裡紮根壯大,於是二人一拍即合,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同盟」。

  「汝等赴任後,要對右尉恭敬,唯其命令是從。」但黑夫也有自信,右尉是空降的官,在本地沒有根基,幾年一換,到了關鍵時刻,眾人還是會聽自己的話。

  「官大夫還沒說,縣令那邊,給你安排了何等職位呢。」季嬰好奇,催問道。

  黑夫不以為然地道:「還未等縣令開口,我便說自己才從前線歸來,受了點小傷,打算在家中休養些時日,不打算立刻為吏。」

  「這是為何啊!」東門豹大驚。

  「廢話!」

  利咸瞪了他們一眼:「如今這小小安陸縣,還有能容得下官大夫的職位麼?」

  眾人一想也是,本來安陸縣裡,官大夫爵的本地人,就一隻手數得過來。若是讓黑夫做鄉嗇夫、倉嗇夫等官,有些委屈他了,而能配得上此爵的主吏掾、獄掾、左尉三職也未空缺。

  「沒錯,與其讓縣令為難,還不如先行婉拒。」

  黑夫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嫌棄安陸縣這魚塘太小。

  他本是一尾金麟,當游於雲夢大澤,豈能滿足於做池中之物?

  黑夫在等,等李由的承諾!先前送出的人情,也是時候得到第一個回報了。

  在這之前,就在家裡做幾天優哉游哉的鹹魚吧,奔波一年多,黑夫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不過,在黑夫與眾人告辭,騎著馬踏上歸程後,他的一群手下卻沒有散去,而是被利咸重新招呼到了一起,竊竊私語。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讓縣中空缺出適合官大夫的職位來。」

  「什麼法子?」東門豹、季嬰等人連忙豎起了耳朵。

  「很簡單。」

  利咸陰陰地說道:「讓左尉受咎免職!」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13
第201章 偷得浮生半日閒

  「豎子黑夫,甕牖繩樞之子也,一時得志,便如此猖狂,竟敢在堂上當面辱我!」

  剛回到家中,一直隱忍不發的左尉鄖滿立刻就爆發了!他舉起一個漆器,重重往門口砸去,嚇得兩個綠衣女婢驚呼而逃,又差點撞到了聞訊趕來的侄兒鄖雄。

  鄖雄身穿皂衣,頭上戴幘,長了一對細小眼睛。他雖只是縣中某曹的百石小吏,卻頗有心計,常出言獻策,頗受鄖滿器重。

  「叔父,為了一個小豎子,何必如此動怒傷身?」鄖雄拾起漆瓶,吹去上面的灰,走入室內,將其放回了原先位置。

  見是自家侄兒,鄖滿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斥道:「當初便是你向我獻策,說趕在入冬時,指派黑夫押送與其有仇的刑徒北上。只要途中跑了一兩人,黑夫便要受責。可如今,他卻平安歸來,還得了爵位,能與我分庭抗禮了!」

  沒有弄死這個小豎子就算了,還讓他抓住機會越爬越高,如今更回到眼皮底下亂跳,真是叫鄖滿氣憤難平。

  在憤怒之外,鄖滿又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感。

  鄖氏是昔日古鄖國的後代,在楚國時是若敖氏手下的大夫,負責管理車苑。到了秦國統治時期,隕氏因積極合作,躋身秦吏之列,儼然成為當地第一大氏。

  可即便如此,他們家的爵位也沒有升的太快,入秦五十年,三代人,一直停滯在大夫。到鄖滿時,才通過一次服役,陣戰斬首立功,升到了官大夫。平均一代人兩級,真是殊為不易。

  可黑夫,只用兩年就坐到了與鄖滿平排的對面……

  鄖滿深以為恥,鄖滿也感到惶恐。

  十多年來,數任右尉來來去去,都無法撼動他的左尉之職,現如今,因為黑夫的歸來,有了一絲鬆動。

  現任右尉鄭收,在本地毫無根基,徵兵剿賊均要與鄖滿商議,今日突然變得強勢起來,利用他主官的權力,一口氣將黑夫八個部下,均安排在要職上,或為尉史、屯長,或為一鄉游徼,還有亭長數名。

  安陸縣尉官系統,原本儘是尉氏故舊子弟,忽然間擠進來一批」黑夫系「的小吏,佔的比重雖不大,卻讓鄖滿心驚。

  這是右尉試圖借黑夫之勢,反攻奪權的跡象!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而黑夫黨羽,就是那幾粒燃燒的星火,刺得鄖滿眼疼,卻沒有任何藉口阻止這些任命。

  鄖雄聽完後,給叔父倒了一盞酒,雙手奉上,笑道:「我也聽說了,黑夫還得到縣令召見,有意征辟他到縣裡做吏,黑夫卻推辭了。」

  鄖滿嘆了口氣:「你以為,黑夫為何婉拒了縣令的征辟?」

  鄖雄道:「他是嫌安陸縣現有的空缺職權太小。」

  「那你覺得,黑夫欲得何職?」

  鄖雄眯起眼睛:「若侄兒沒猜錯,他是在覬覦叔父的左尉之職,欲奪之而後快啊……」

  「若真如此,為之奈何?」

  鄖滿看向侄兒,向其問計。

  黑夫羽翼已豐,已經沒法像以前那樣,隨便找個藉口打發走了。不但爵位與鄖滿齊平,聽縣中的傳言說,黑夫在伐楚之戰裡,救了廷尉之子、秦王之婿,也是這場戰爭的「英雄」李由。他如此猖狂地挑釁,恐怕就是覺得自己朝中有人,肆無忌憚了吧。

  鄖雄卻不以為然:「就算他真成了李由親信又如何?叔父既不歸廷尉管,也不歸李由管,這二人縱使位高權重,也難以過問安陸之事。」

  這便是秦國律令嚴明,不許越俎代庖的好處了。

  「侄兒有兩個計策,或能一舉消彌黑夫之勢。」

  鄖滿急忙道:「快說!」

  「其一,將計就計,從黑夫帶回來的那些戍卒下手!」

  「何解?」

  「我打聽過了,這些人裡,發跡前都是窮困小卒,如今驟然得到官職,定會得意忘形。全縣上下,哪裡沒有叔父的故舊親信?先派人打聽其弱點,好酒肉者誘之以酒肉,好錢帛者惑之以錢財,只要他們在任上出了一點差錯,違反了一點律法,便立刻令人舉報查咎!落實一個,便重罰一個,不消半年,定能將其掃清拔盡!當年未能及時將黑夫這惡根斬除,如今不能再錯過!再借此說鄭收用人不當,讓他丟了右尉之職。」

  「善!」

  鄖滿拊掌,但又發愁道:「然黑夫此子奸猾,又深得屬下信服,有他在縣裡,這些計策,恐怕都不好實行。」

  「這就是侄兒要說的第二條計策。」

  鄖雄嘿然道:「有句話說得好啊,遠不如近,黑夫自以為在朝中有靠山,吾等鄖氏一族,入秦後在安陸立足五十年不倒,難道就沒有倚仗麼?且靠山就在南郡江陵城,比他近多了!」

  「你的意思是……」鄖滿沉吟起來。

  鄖雄陰陰地道:「黑夫不是想做縣尉麼?好啊,叔父便懇求郡上,找個理由,將黑夫調到個沒有戰事的內縣去做縣尉。到了官大夫這爵級,很難像從前那樣,依靠抓二三個賊人,破幾起案子就升上去!待黑夫被調離後,叔父再將他的眾黨羽,一一芟(shān)夷略盡!」

  「善,此策或可一試。」

  鄖滿猶豫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對鄖雄道:「去取筆墨來,再準備好重禮,我即刻就給郡功曹寫信!」

  ……

  黑夫從吹角連營的睡夢中醒來,才發現外面已經天色大亮。

  「不好!」

  下意識地,他一個激靈起身,往有不少疤痕的身上披好衣裳,將劍掛在腰帶上,待要整理被縟時,看著那床嶄新的葛布被子,還有一條保暖的鹿皮毯子發呆半響,才想起來……

  「我已經不在軍營,我回家了!」

  縱然如此,他依然將被縟疊得整整齊齊,才推門而出。

  迎接他的,是兩個孩童歡快的笑聲。

  黑夫的侄兒侄女正在房簷下盪鞦韆,看到黑夫頭髮亂糟糟地出來,最近鬧蝨子正凶,被剃了個光頭的陽首先叫道:「仲叔今日睡到莫時,比昨日醒得早呢!」

  已經七歲,紮著發鬟的侄女月正坐在鞦韆上,她掩著豁牙的小嘴,手指劃拉著臉蛋做鬼臉道:「仲叔先前還讓人早睡早起,自己卻一覺錯過朝食,不羞,不羞……」

  黑夫也哈哈笑了起來,伸了個大懶腰。是啊,他回家三天了,第一日睡到日失(13點到15點),第二日睡到日中(11點到13點),今日已算早了,但還是沒吃上朝食。

  沒辦法,他太累了,從去年十月份離開安陸後,奔波一年有餘,在屍山血海間拚殺,冒著隆冬寒風在敵境裡穿梭,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安寢的日子。如今回到家,便連睡了三天飽覺。

  也只有家,才能讓人將一切防備鬆懈下來啊。

  「陽、月,汝等仲叔一年內跑了幾千里路,可累得不行,汝等玩鬧也要有分寸,勿要吵到他……」

  衷提著一把砍柴的鐵斧走了過來,一年多不見,伯兄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衣裳嶄新,不再滿是補丁,人也顯得更有自信了:雖然田典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好歹是個吏啊,掌管一里田地,出了門,鄰里少不得都要朝衷作揖,尊稱一聲「田典」或者「衷君」。

  黑夫帶著一個官大夫的爵位回家後,更是如此,他們家儼然成了整個雲夢鄉最富貴的人家,連鄉嗇夫和鄉三老都要專程來拜訪……

  那些衷眼裡「位高權重」的鄉吏,如今見了黑夫,都要恭恭敬敬,因為黑夫的爵位,比他們都高。

  縱觀全鄉,唯一能讓黑夫折節下拜的,也就是與他有師生之名的閻諍老丈了。

  「仲弟真是有能之人,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家會有今天。」衷在自家門檻幾乎被賓客踏破時如此感慨。

  「伯兄,我來吧。」

  黑夫在外面威風八面,回到家卻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那個勤快的弟弟。他不由分說搶過衷手裡的斧頭,去庖廚後面劈砍柴火,同時高聲道:「伯嫂,我醒了,麻煩再為我熱碗粟飯,加點魚湯即可……」

  「早就在熱了。」

  母親從庖廚裡走了出來,老太太板著臉,將睡懶覺得二兒子數落了一番。可實際上,黑夫一醒來,母親就親自來下廚,為他做飯食,那些沒有說出的關切,都在熱騰騰的飯湯裡呢。

  黑夫笑著點頭應是,最後在母親話題轉向他何時娶妻的時候,趕忙跑去劈柴。

  吸入了一口晚冬時分寒冷的空氣,黑夫高高抬起手,斧子劈開乾燥的木柴,這可比在戰場上,用劍砍掉敵人腦袋容易多了。

  沒有刺目的鮮血,沒有飛濺的骨屑,以及內心的些許厭惡。

  藍天白雲,一片和平的小村落,安逸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生活,還有醒來後就能吃到母親做的熟悉飯菜,閒暇時曬曬太陽逗逗小輩,替院子裡的老黃狗撓癢……

  這種日子有多舒服?滿心憧憬仗劍走天涯的年輕人不會懂,走進社會後朝九晚五,一年不得歇息的上班族們,應該深有體會。

  沒有鼓角吹寒催促黑夫披掛甲冑,沒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要他肩負重任。

  黑夫只感覺,自己幾乎就要沉醉在這種安逸生活裡,懶得離開了。

  好想說,去他的雄心壯志,去他的爾虞我詐,去他的流血漂櫓,去他的百世流芳,去他的金麟豈是池中物……

  當你發自身心感到疲倦時,這些東西,都不及家裡那張溫暖舒適的床。

  但終究不可能忘掉,黑夫知道,現在的生活美好卻又脆弱,這是亂世,他需要繼續往上爬,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樹欲寧而風不止,臥榻之側,宿敵仍在,豈能酣睡?

  生活啊,就是這麼無奈,你知道的,自己不可能停步不前。

  再說,以他的性格,安逸幾天後,又該蠢蠢欲動了,沒辦法,穿越者天生就是不甘寂寞的命。溫暖的家只是在這漫長的拚搏裡,讓他休憩片刻的小小逆旅。

  半個時辰後,黑夫已經吃飽肚子,坐在院子裡,帶著侄兒侄女和家裡的大黃狗玩鬧,衷的聲音再度從門口傳來。

  「仲弟,前些天你在縣城工坊定做的物件送到了!」

  大黃犬聞到陌生人的氣味,一個箭步衝刺出門,汪汪直叫,黑夫也跟著跑出去,卻見家門邊的小片桑林外,路口停著一輛馬車,幾個人正費勁將車上的物件搬下來,看得出來,有點份量。

  「官大夫,櫞工匠讓吾等送來。」

  趕車的人趨行過來,滿臉堆笑地朝黑夫作揖行禮,能給全縣聞名,正炙手可熱的黑夫官大夫送東西,是他的榮幸。

  「辛苦了。」

  黑夫看向那個被搬到他面前的物件,卻是兩個大石轆,用木頭串著,安放在一個堅固的木架子裡……

  陽和月跑出來,也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仲叔,這是何物啊?」

  「用來榨糖的。」

  看著兩個聽到「糖」字就眼睛發亮的小傢伙,黑夫露出了滿意的笑,他心裡暗暗想道:「多年以後,網路上的人也許會這樣形容今天……甜黨的紀元,由此而始!」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14
第202章 紅糖

  半個時辰後,陽和月各自捧了一個陶碗,裡面盛著青黃色的甘蔗汁,雖然還有些沒有過濾乾淨的雜質,但兩個小傢伙卻不在乎,一邊小口地喝著,一邊看大人們擺弄面前的物件。

  外面的人幫忙將石轆搬到後院後,便告辭而歸了,黑夫就和伯兄衷,還有他們姑母的兒子彥,三個人外加新買的那頭黑驢,開始鼓搗起這石轆來。

  「此物是姊丈按照縣工師家中榨柘漿的木轆做的,放大了兩三倍,更加耐用,也可以每次多榨些。」

  雲夢澤畔是甘蔗的原產地之一,南郡官員也繼承了楚國貴族的風俗,每逢秋冬,都要榨點蔗漿出來。

  正如《楚辭》裡唱的:「胹(ér)鱉炮羔,有柘漿些」,蔗漿主要用於製作甲魚、羔羊肉時調味所用,僅限於富貴人家,數量也不多。像黑夫這樣一種就是十畝,收了上千斤甘蔗藏在地窖裡,打算全榨了的,還真是前所未見。

  但家里人卻沒有任何異議,兩年來,黑夫神秘兮兮鼓搗的東西也不少了,每次都能給他們帶來驚喜。再說了,家裡不比當年,光黑夫手裡的錢就超過了十萬,又有閒又有錢時鼓搗點吃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石轆的操作原理,就像它外形那樣簡單,黑驢逆時針轉圈拉動木桿,在木桿帶動下,左邊的石轆就會轉動,通過巧妙安放的齒輪,也帶動右邊的石轆轉動。

  兩個石轆間有合適的縫隙,黑夫讓家裡幫忙的幾個僱農、僕役將削了皮的甘蔗喂進轉動的石轆中,甘蔗被壓斷擠扁,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壓榨出甘蔗汁向下流入早就放好的陶罐裡,就這樣榨出了原始的蔗漿……

  黑夫自己也勺了一碗甘蔗汁品嚐,只有淡淡的甜味,果然,兩年時間是不可能完成選育改良的,這甜度,恐怕連後世的四分之一都達不到。

  可有總比沒有強,這麼多甘蔗他們家嚼一個冬天也吃不完,在留下百來斤作為明年的種芽後,剩下的索性統統榨了,黑夫也想試試,能否製出蔗糖來。

  一個時辰後,家裡的容器便已盆滿鬲滿,主要戰場轉移到了庖廚內,沉澱去除蔗汁中的纖維雜質,便一股腦將其倒入新打造的鐵釜中。

  「彥,你在鄉里售賣飴糖,便按著飴糖的做法,來試試將這一大釜蔗汁熬干。」

  彥是他們姑母的兒子,比黑夫還小一歲,他們家是商籍,平日裡在鄉市做小販,沿街吹管簫叫賣麥芽餳混口飯吃。這些小販做生意不避寒暑,所賣物品還得自己製作,這也是黑夫找他來的原因。

  彥有些緊張,畢竟黑夫身份不同往日,已經是官大夫了,他先是推脫,說飴糖是用糧食做的,卻從未見人以柘漿為原料製作過,他恐怕做不來。

  「道理都是通的,你且試試,就算沒成也無事。」

  黑夫卻確定無疑,雖然他也沒見過蔗糖的製作過程,但原理大致能猜出來,不就是除去水分,讓蔗漿裡的糖分析出麼?

  他昨天下午,親自去雲夢鄉看彥做飴糖,前期的複雜工序就不說了,只說最後一步,也是從糧食裡析出糖液,在鐵釜中用溫火煎熬,不斷攪拌,直到煮濃,停火,冷卻下來後,就是他侄兒侄女喜歡吃的硬飴糖了。此外還有軟飴,味道有點像後世的高粱飴。

  在黑夫催促下,彥只能硬著頭皮動手。庖廚內的兩口灶上,有一個敞口的大鐵釜,另有一口小銅釜。第一個灶裡燃著曬乾的甘蔗葉,烈火熊熊,蔗汁在鐵釜內熬製,最開始時汁液很稀,等沸騰蒸發只剩下四分之一時,便有變濃的趨勢……

  彥便將大釜裡的甘蔗漿勺至小釜,再以慢火細細地熬煮,蔗汁越來越濃,漸漸呈現為美麗的琥珀色……

  「煎糖最重要的是火候。」

  彥這時候也不那麼緊張了,他對黑夫和衷如是說,同時熟練地用湯匙舀起漿水,再將其倒入鍋中,從抽絲情況判斷糖水的熟嫩程度。

  話雖如此,用甘蔗汁煎糖畢竟和飴糖不太一樣,第一次,彥未能掌握好火候,煎焦了……

  「官大夫……我……」

  彥很慌張,以為自己搞砸了,黑夫卻拿起一塊粘在鍋底,黑不溜秋的東西放進嘴裡,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

  「有點焦苦味,但也有甜味!」

  方向是對的,於是黑夫便讓彥再接再厲。到了第二次,彥更加專注入神,他將火調得更小,用匕勺舀起濃稠的糖漿,對著陽光,眯起眼睛觀察糖漿自然流下來的拉絲情況。

  終於,在他確定可以時,火停了,釜中是已經變得濃稠無比的金紅色的糖漿,滾燙冒氣,甘甜撲鼻,它們被舀進陶碗裡,在寒冷的天氣裡,漸漸變成紅色的砣子……

  這時候,在外面聞著糖漿香味,早就按捺不住的陽和月擠了進來,黑夫便切了兩塊糖塞進他們嘴裡,一股甘甜入喉,夾雜著獨特的焦香味……

  「仲叔沒騙人,真的是糖!」

  「還真能煎出糖來!」

  彥也謹慎地嘗了塊,不由大喜,說實話,除去第一次經驗不足煎過頭外,這甘蔗汁煎糖,可比用麥、梁等糧食製糖簡單多了!

  「但這糖為何是紅的?」平日裡他做的飴餳糖,以白色、淡黃色居多。

  「因為它就叫紅糖!」

  黑夫給這種糖欽定了名字,也舔了一塊,這熟悉的味道,彷彿又回到了前世關心女朋友來例假,買紅糖泡開水的日子……

  往事如煙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兩世相隔了。

  不過問題又來了,他們只做出了大塊的紅糖,潔白如冰雪的冰糖、白糖又是怎麼製出的呢?

  黑夫翻了翻白眼,他哪知道?

  紅糖之所以顏色發紅,因為裡面還有不少甘蔗本身的雜質,在此基礎上如何除雜,如何析出顆粒狀的砂糖白糖?那些工序,恐怕還得找人慢慢摸索才行,眼前的彥就是個很好的人選。

  首先他是姑母之子,與黑夫是親戚關係,信得過。而且還是商籍,就算在市場上販賣紅糖,也不違法。

  按照彥的說法,若能多做些紅糖,還是有利可圖的。此物比「稼牆作甘」的飴餳在原料上便宜,工序上也更加簡便。

  不過,待到他們將地窖裡還沒放壞的上千斤甘蔗全部榨了煎糖後,彥就沒那麼樂觀了,因為眾人忙活了大半天,才煎出了二十斤左右的塊狀紅糖……

  「還是得改良甘蔗啊,甜度太低了,至少得提高兩三倍才行。」

  黑夫很是苦惱,他們摸索了一天,煎糖的工序已經較為成熟,但就是原料無法過關,要命的是,這還不是一年半載能解決的,還得慢慢折騰才行。

  黑夫決定,明年在自家地裡,先種他個上百畝甘蔗!

  至於今夭折騰出的二十斤紅糖,先放家裡自己吃吧,也許能請伯嫂試試,做條糖醋魚來嘗嘗?

  醋早在周朝就有了,稱之為「醯」(xī),乃是家常必備之物,《論語》裡就有個關於鄰居借醋的故事……

  黑夫在那食指大動,外面卻傳來了一個尖嗓子的女聲。

  「何物這麼香?」

  彥吐了吐舌頭:「是我母親來了。」

  果然,外面的衷也笑道:「姑母來的正巧,彥做出了好糖,姑母快嘗嘗。」

  「真甜……是彥做的?且給我包幾斤帶回去嘗嘗。」

  黑夫和彥對視一眼,都有些不想離開庖廚了。彥是生來就怕他母親,黑夫則是有些扛不住這位姑母催婚做媒,他才回來三日,姑母便給他推薦過五位本鄉的姑娘……

  果然,姑母的尖嗓門已經移動到了院內正做陣線的黑夫母親處,向她報功道:「伯嫂,你囑咐我的事,辦妥了!我今日又給黑夫問了一門好婚事!本鄉嗇夫之女孫,年方十六,模樣周俊,身材也好生養,可為黑夫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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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退婚

  「官大夫。」

  離開利氏主宅後,利咸立刻誠惶誠恐地朝黑夫作揖道:「我也沒料到,族長讓我邀官大夫來赴宴,竟是為了這緣由……」

  黑夫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笑道:「我素來敬重利大夫,縱然姻親不成,尚有交情在,無妨,你不要放在心上。」

  「唯。」

  可利咸在心裡卻都罵開了,罵利氏族長這事做得不夠地道。

  原來,數日前,在利咸帶著爵位回到家中後,除了妻、子歡喜不已外,利氏族長果然也開始重視他。他破天荒地將利咸喚到主宅,當面勉勵了一番,說他是族中後輩裡最有出息的,隨後擺出長輩架勢,對他耳提面命一番,叮囑他去縣城裡做尉史需要注意的地方。

  雖然秦國不允許同室而居,但氏族的聯繫依然很難斬斷,即便分了家,小宗依然如星羅棋布地圍繞著大宗,族長的命令,往往比鄉吏都好使。

  而後,族長就突然向利咸打聽起黑夫來,他似乎對黑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還讓利咸替自己去下帖,請黑夫來宅中赴宴。

  「官大夫曾在本鄉做了一年亭長,為本鄉破獲了不少案件,至今盜賊宵小一聞官大夫之名,便不敢為惡。官大夫對本鄉有大恩,我卻一次都未邀請他來家中,實在是失禮,這次便當做是賠罪了。」

  利咸還以為是族長要討好黑夫,也不疑有他,便照辦了。

  黑夫一來看在利咸的面子上,二來利氏也是安陸縣第二大氏,影響僅次於鄖氏,而且還與鄖氏有些過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於是便欣然應諾,於十二月二十八這天前往溳水鄉赴宴。

  光看宅院外表的話,利氏似乎依然顯赫,可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已經比過去沒落了許多,甚至連黑夫在魏地戶牖鄉見過的鄉豪張氏都比他們強,弟子教育、談吐也差張氏遠矣。

  宴席上沒什麼有營養的話,利氏族長邀請了全鄉有頭有臉的人物,眾人都眾星捧月似的圍繞著黑夫,恭維他的年輕有為,是全縣後輩的楷模……

  甚至還有人敬酒時說:「左尉應當退避讓賢才對!」

  到這時候,整個筵席還算正常,可等黑夫吃到酒酣,起身如廁時,利氏族長卻給黑夫辦殺人案時打過交道的鄉廄吏使了個眼色。

  鄉廄吏立刻起身跟隨,他等在廁外,待黑夫出來時,便輕聲提議道:「聽聞官大夫尚未婚配,利氏族長便請我為其伐柯,利氏族長有一嫡女,年方十五,容貌美麗,賢惠守禮,與官大夫年齡相近,或可為良配……」

  聽到「伐柯」二字,黑夫立刻就清醒了,他好歹是為陳平說過媒的,當然知道這是何意,便默默聽完了鄉廄吏的話,說自己考慮一番,筵席後答覆利氏族長。

  毫不意外,黑夫宴席後親自攙扶利氏族長退席,順便婉拒了這婚事……

  「是老朽唐突了。」

  利氏族長面色沒什麼變化,他之所以讓鄉廄吏暗暗告知黑夫此事,也是考慮到若談不攏,雙方都不失顏面,二人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說說笑笑地告辭。

  黑夫又拒絕了一樁婚事,內心亦毫無波動,因為這是他回來後,正式推辭的第四樁了……

  這還不算那些帶著女兒找上門來,連他們家門檻都沒進的投機者。

  在朝陽里,早在前年,黑夫剛當上亭長時,就有過一波「伐柯」的高潮,當時黑夫誰都沒答應。如今黑夫成了官大夫,里中眾人大概是覺得高攀不上他家,沒敢自取其辱。

  可在雲夢鄉邑,卻有不少人打算試試。鄉嗇夫、鄉三老甚至鄉游徼都先後請黑夫的姑母做媒,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孫女,甚至是侄女嫁給黑夫。

  對於這些婚事,黑夫都一一妥善拒絕,沒有讓對方感到受辱,但還是經不住不斷有人找上門來,便答應來利氏赴宴躲一躲,誰料還是避不開。

  利咸還在旁邊罵著族長:」族長真是年紀越大越糊塗,竟自作主張,事先也不與我商量一番……「

  若利氏真的能有黑夫這樣的女婿,對整個家族都是好事,但利咸好歹跟著黑夫兩年,能察覺到他的心高氣傲,尋常縣鄉女子,恐怕是難以入眼的。

  利咸猜測的沒錯,雖然按這時代普遍的成婚年紀來算,20歲的黑夫的確老大不小了,可他並不打算著急娶妻。

  沒找到中意的另一半是原因之一,但還有原因之二。

  春秋時期的貴族禮儀,男兒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可又規定,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為何如此之晚?成年之後為什麼要等這麼久?

  原因很簡單,他們在等,等待能夠為家族創造最大利益的婚姻

  通過陳平娶妻一事,黑夫也接受了這個理論。

  「天理人情不必細訴,婚姻在於有利可圖!」

  這幾天來找上門的婚事,於黑夫本人和他的家庭無益,反倒是女方那邊有利可圖。

  黑夫知道自己的潛力,不會止步於官大夫,更不會停滯在安陸小縣。所以他想等等,待到更廣闊的平台,再尋覓合適的婚事,當然,這其中也有點現代人的妄想。

  「也許再等等就能找到中意的女子呢?急什麼!」

  ……

  雖然事情沒談妥,退席較早,但天色已經快黑了,兩個鄉距離有點遠,黑夫今天已經不可能回家,利咸便邀請黑夫去家裡喝口熱湯解酒,待會他再親自送黑夫到客舍。

  「也好,我今日出門,還給你的妻、子帶了點禮物。」

  黑夫折返到花了兩萬錢新買的馬車處,取了兩匹雲夢鄉買的帛布,還有裝在木匣裡的兩斤紅糖……

  利咸有些動容,黑夫沒有因為做了官大夫,就對他失了禮數,連忙領著黑夫七拐八折,往他們所在的「利裡」深處走去。

  利咸介紹道:「原本這個裡都是一家人,分家後也是聚族而居,按照關係遠近,距離利氏大宅近的是近宗子弟,遠的就是遠房子弟了。」

  利裡的規模不小,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六七十戶人家,可見利氏的勢力還是不小的,不過黑夫沒有後悔拒絕這樁婚事。

  利咸亦道:「這其實不算什麼,在縣城北郊鄉的鄖氏,也是一族聚居於一里,足有百餘戶人家,七八百口人!」

  黑夫頷首,這就是地方氏族強大的根源所在了,商君的分居令雖然從形式上拆散了宗族,增加了賦稅。可實際上,他們依然換了種方式,緊緊抱團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些縣豪又往往和郡上的官吏相勾結,引為靠山,看來自己想幹掉鄖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利咸顯然是疏遠的旁支,居住在裡的最外圍,不過走在路上,但凡是遇到了他的人,無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招呼,看得出來,利咸的境遇已經大為改觀了。

  利咸面上笑呵呵,人後卻也不把那些同族當回事,過去二十多年裡,他早就受夠人情冷暖了。

  「就像官大夫說過的那句話,這世上不缺錦上添花之徒,缺的是雪中送炭之人,利咸不會將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黑夫才是那「雪中送炭」的人。

  很快,他們就到了利咸家,卻見宅院不大,院牆是才修葺起來的,看著很新,原本滿是裂口、縫隙的木門剛剛用黑漆刷過。

  黑夫啞然失笑,這不就是他剛當上亭長那段時間,他們家的模樣麼?

  利咸推開門,請黑夫入內,卻見院子收拾得很整齊,左邊的空地上擺放著一批新購置,還沒來得及佈置的家具,右邊則是稀稀疏疏長著韭葉的菜圃。

  再往裡走,黑夫堂屋發現和院中一樣被打掃得很乾淨,蓆子、矮案,甚至地上、牆上都是一塵不染,看得出來,利咸娶了個勤快的妻子。

  「妻,官大夫來了,還不快帶著倉兒和鳶出來迎接!」

  利咸邀黑夫進入內,抱歉說家裡太亂,同時大聲呼喊,很快,就有個二十餘歲的婦女從庖廚趨步走出,帶著兩個五六歲的孩子過來,忙不迭地朝黑夫下拜。

  黑夫後退一步拱手道:「快請起,在軍中,我雖是利君上吏,可在平日裡,我也以兄事之,嫂嫂快請起!」

  利咸之妻被這個丈夫常提起的「貴人」叫了聲嫂子,有些不知所措,待她起身後,黑夫則蹲下身子,將兩小盒紅糖塞到兩個孩子手裡,笑道:「汝等都幾歲了,叫什麼名?」

  「我叫鳶,六歲了……」小女孩紅著臉,有些羞澀,說完就躲到了母親背後。

  只有頭頂上留了一撮頭髮的小男孩則一點都不怕生,他大膽地看著黑夫,大聲回答道:「我叫利倉,四歲了!」

  「利倉?」

  黑夫一時愕然,這名聽著好熟悉啊,難道利咸的兒子,竟是個歷史名人?

  等孩子們歡快地啃著紅糖跑開後,黑夫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是在何處見過這名的。

  「利倉,不就是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的墓主人麼!」

  黑夫一時忍俊不禁,睡虎地和馬王堆,湖北湖南兩大考古發現,居然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空會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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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郡命

  作為一個逛過湖南湖北兩處博物館的人,黑夫當然對「喜」「黑夫」「利倉」之類的名字有印象。可認識利咸兩年來,一起出生入死,卻未曾想到,他兒子也叫利倉。

  當然,到底是不是那個裹了金縷玉衣,老婆成了中國第一干屍的漢朝長沙王相利倉,另當別論,也許只是名字剛好相同呢?

  黑夫的注意力,都被利咸所說的另一件事吸引了。

  「汝等想讓鄖滿受咎免職?」

  對於屬下們自覺自發幫他算計敵人的行為,黑夫心裡有些吃驚,又有些好笑,但也能理解,這些被他帶回來的人,已經與他牢牢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安陸縣的秦吏中,已經冒出了一個新的派系:」黑黨」。

  於是黑夫便讓利咸將此事細細說明。

  利咸道:「鄖氏三代人,都做到了縣左尉,其故舊親戚遍佈全縣,尤其是尉官體系內,竟有一半是鄖氏的人,皆為秦吏,爵位職權大小不一。彼輩相互勾連,貪贓枉法之事一定沒少做,雖然鄖滿足夠小心,沒有授人以柄,但那些故舊親戚,卻不可能完全掩蓋乾淨。」

  「過去吾等只是小亭卒,對其無可奈何,但如今,吾等卻成了尉史、游徼,大可利用職權方便,暗中調查鄖氏。一旦查出破綻,便可告知右尉,藉機舉咎鄖滿。這樣一來,鄖滿的左尉便做不長了……而官大夫可以取代他!」

  黑夫聽罷,若有所思,正如利咸所言,鄖氏的手下們,小問題肯定一抓一堆,但這些東西,都不足以致命,想要徹底扳倒在安陸縣根深蒂固的鄖氏,需要可以實錘的重罪!

  他隱隱有個猜測,但作為關鍵的證人,陡然卻是個硬骨頭的楚國臭貴族,路上一直沒有開口。他如今被送到南郡郡獄關押,也不知法吏可問出了什麼來?

  黑夫打算的是從上到下,直接打擊鄖氏,釜底抽薪。而利咸等人則想要從下到上,從鄖氏的故舊親信開始調查,如白蟻噬樹。

  這兩個方案,倒是可以結合起來,一起實行……

  黑夫便同意了利咸的請求,讓他們利用職務之便,開展對鄖氏下層人員的調查。

  「下吏一定事無鉅細,都向官大夫稟報。」利咸倒是很明白事。

  黑夫卻搖了搖頭:」我不在安陸時,就由你來統領此事,東門豹、小陶雖然爵位比你高,但你有在縣城做尉史之便,我會囑咐眾人,需聽你指揮,不可胡來。此外,你也要替我約束好眾人,除了小陶外,其餘人等皆有陋習,阿豹嗜酒,季嬰好色,卜乘貪財,汝等對付鄖氏的同時,鄖氏說不定也在圖謀汝等,切要小心,不要因小失大!「

  「唯!」利咸得到黑夫如此信任,有些激動,但隨即反應過來。

  「不在安陸?官大夫,莫非你要去外地?」

  黑夫卻神秘一笑,沒有透露,只是道:「然,我不會久留此地,開春以後,安陸的一切,就得靠汝等自己了!」

  ……

  在家的閒暇時間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一月初,衷作為田典,開始忙著籌備農事春耕,而黑夫也沒閒著,他在拒絕了數樁婚事的同時,卻給弟弟驚找了一門好姻緣。

  黑夫在一月初一那天親自登門,替弟弟驚說親,請求閻諍將女孫許給驚!

  閻諍與黑夫有師生之誼,他兩年前慧眼識人,如今有了豐厚的回報,黑夫成為官大夫後,本來早已告老退休的閻諍,再度變得炙手可熱起來,眾人都驚異他當年收黑夫為弟子的明智之舉,也由此對閻諍更加尊敬。

  對黑夫的請求,閻諍感覺有些難辦,其實他們家更中意的是黑夫本人……但黑夫拒絕了本縣所有媒人,擺明了暫時不娶的決心,於是閻諍只能退而求其次,將女孫許給驚,也是與黑夫家結下更深關係的途徑。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驚目前只是個學室小弟子,沒有爵位,這樁婚事,傳出去有些丟人。

  「爵位不必發愁。」

  黑夫對閻諍也不必隱瞞,壓低聲音對他道:「沒有猜錯的話,今年大王和可能會再次下達《納粟令》,百姓獻粟千石者,拜爵一級……」

  閻諍老眼一閃:「你的意思是,大王還要伐楚?」

  「不止要伐,而且是舉全國之力,必滅楚國!南郡、安陸均無法倖免。此事在關中已經不是秘密了,想必春耕之後,消息就會傳到南郡來。大戰在即,一來會讓郡縣抓緊訓練兵卒,二來也要各地倉稟囤積軍糧。」

  說完此事後,黑夫拱手道:「請夫子放心,我家已經提前囤積了千石糧食,今年之內,定能讓驚升到公士!」

  按照黑夫的計畫,甚至連姊丈櫞,大哥衷都可以依靠獻粟各升一級爵位,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有了黑夫的保證,閻諍也不再遲疑,當即同意了這樁婚事。

  當黑夫去到縣城,將此事告訴驚時,驚頓時歡喜地不行,在在原地又跑又跳了兩圈,朝黑夫下拜道:

  「仲兄,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想到很快就能和饞了兩年的小美人成婚,驚笑得都合不攏嘴了。

  「別高興得太早。」

  黑夫卻道:「我與閻君商量好了,你與閻氏淑女年紀都尚小,且等你再過兩年,順利從學室出師再成婚不遲,若你得意忘形,荒廢了學業,無法出師的話……」

  黑夫板下臉嚇唬道:「閻君就會退婚!」

  驚嚇了一大跳,立刻對天發誓,保證自己一定做好弟子本職,不會耽誤了婚事。

  「仲兄你就等著罷,你做到率長了,我就去你身邊做文書法吏!隨你出征!」

  驚聽說,到了統領千人的率長這個級別,身邊就要帶上一些文書刀筆吏,他很想在完成學業後,以這個身份加入軍隊。

  黑夫看著對戰爭憧憬不已的弟弟,有些無奈,都怪季嬰這個大嘴巴,他們在前線的戰鬥事蹟極大影響了驚,讓他對軍旅生活充滿了好奇和期盼。

  在這個小夥子眼裡,戰爭彷彿是一場偉大的冒險,是一場脫離日常生活的美妙歷程,可以見證奇景,贏取財富和榮耀。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充滿惡臭的地獄,屎尿橫流,鮮血淋漓,命如草芥。

  「我愚蠢的弟弟呀。」

  黑夫如此想道:「我之所以把你騙進學室,一呆三年,不就是為了保證你遠離戰爭,保住這條小命麼?」

  於是黑夫道:「為兄可不會站在原地等著你。」

  他從懷中拿出一封木牘遞給驚,這是黑夫才從縣尉官署取來的。

  「我又要走了。」

  「走……去哪?」驚有些發懵,仲兄不是才回來半個多月麼?待到他打開木牘,才瞪大了眼睛。

  「這是郡上的命令!」

  黑夫笑道:「不錯,郡尉征辟了我,讓我去郡兵曹任職!郡命不可違,我已答應!後日便要出發,去江陵城赴任了!」

  ……

  與此同時,左尉鄖滿也收到了一個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

  看著面前那些被郡功曹原原本本退回來的禮物,鄖滿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就這麼呆坐在原地,看著這些上好的絲帛金銀怔怔出神。

  直到侄兒鄖雄應召而至,鄖滿將郡功曹的回信,扔到了侄兒鄖雄腳邊!

  「你自己看看罷!看看你的妙計!」

  鄖雄同樣驚駭不已,他捧起木牘一看,卻發現上面全是功曹的訓斥之辭。

  功曹說他們鄖氏真是不知好歹,竟想讓他做出雪藏功臣的事來,可知這位功臣黑夫之名,是聞於大王之耳的?萬一大王哪天一時興起,詢問黑夫如今在任何職,那該如何是好?

  功曹還說,新的郡尉赴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征辟黑夫去江陵城任職,這緊要關頭,鄖氏卻給他寫這種信,意欲何為?是要挑撥他與背景深厚的郡尉對敵麼?

  「新的郡尉?難道說……」

  鄖雄面色慘白地看向叔父,卻見鄖滿已經無力地癱坐在案几上,絕望地說道:

  「李由,左庶長李由便是新的南郡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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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入郢

  一月初十這天,黑夫穿著便裝,頭裹幅巾,身穿黑袍,坐在馬車上,身後是漸漸模糊的安陸城牆……

  他並非孤身一人,獄曹令史樂要去郡城辦公,也與黑夫同行,他懶得騎馬,便蹭上了黑夫的馬車,主動為黑夫駕車,並笑道:「官大夫,左尉送你奉錢一千,不收當真好麼?」

  奉錢,乃是各國官場一條不成文的慣例,若是有人遠赴外地戍守、為官,同僚們就會以帛布包錢相贈,稱之為奉錢,其實就是送行的紅包。縣城小吏們並無多少工資,所以一般人只送一百兩百,交情深的送三五百。

  但今日黑夫的朋友、屬下來城外與他送行時,左尉的侄兒鄖雄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也堆著笑臉送上了奉錢,黑夫一掂量,怕有一千錢之多……

  黑夫當然知道,這是鄖氏在向他示好,但黑夫卻沒打算就此將前怨一筆勾銷,他笑著將錢袋拋回給鄖雄,說左尉的好意他心領了,但若是受了這筆「巨款」。

  「不就成左尉賄賂我了麼?」

  黑夫說了個讓鄖雄面色死灰的笑話,便朝眾人一拱手,揚長而去……

  「若是送我,那我便收下了。」

  樂哈哈一笑,同時回過頭對後邊是人呼喝道:「一月下旬必須抵達江陵,不能耽擱,汝等加快腳步跟上馬車,有人疲了就換著去騎我的馬,切記看好人犯!」

  押著兩個戴木鉗的人犯,緩緩而行的三五個獄卒唯唯應諾,同時有人說笑道:「有官大夫這等勇士功臣與吾等同行,料這兩人也不敢跑。」

  黑夫謙遜了幾句,低聲問樂道:「樂令史,這兩人犯了何罪?縣廷竟審不過來,還要你親自押他們去江陵?」

  樂搖了搖頭:「這兩兄弟想錢想瘋了,竟敢在家中盜鑄錢幣!」

  黑夫看了一眼馬車後面狼狽不堪的兩人:「這可是重罪啊。」

  去了一趟魏、楚之後,黑夫深有感觸,其他國家私幣流通,官府也管不下來,索性放開律令讓你隨便鑄。秦國則由國家統一鑄錢,嚴禁地方和私人鑄錢。秦律明文規定:凡私自盜鑄者,除「索其室」也就是抄家,沒收其所鑄之錢及錢范外,還應予以拘捕和嚴懲,判處城旦之刑。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鋌而走險,因為銅錢的面額價值,大於其原料的實際價值,私自鑄幣,只要不被發現,絕對是有利可圖的。

  樂道:「市場上流通的半兩錢雖有一些流通太久,已有破損,但大小成色都是相同的,工坊鑄錢時都按照咸陽的標準來做,可臘月時,市面上卻多了一些顏色更深的錢,此必是偽幣,於是怒便順藤摸瓜,抓到了兩個匠人,並在其家中搜出了鑄幣的銅范,還有一千一百個剛做出的新錢!」

  於是這兩人就被坐實了盜鑄之罪,可在獄曹審理時,他們為了減罪,卻吐露了更驚人的事實:二人所用的鑄模,是從江陵獲得的,據說江陵那邊亦有一個盜鑄的團夥,而且所鑄的銅錢成色與官方鑄造的銅錢並無區別!

  這已經不是安陸縣能處理的事情了,樂奉命將這兩人押送去郡城,交給郡廷法官審理。

  同時樂也感慨道:「唉,喜君不在,這些案件處置起來,都磨蹭了不少。」

  黑夫笑道:「我聽說,喜君去年便被調入郡城,也在郡獄曹任職?」

  「然。」樂道:「喜君因為三年考績得最,被監御史看中,推薦給郡上,於是便得到了高昇,如今正在郡獄曹做左獄曹史。」

  秦國在郡縣已有分曹,但並不是後世那樣整齊的六曹,反而細分得更多,黑夫知道的,除了長史外,就有功、倉、田、戶、獄、兵、賊等曹,相當於省上的各廳局,各曹主吏稱之為「掾」(yuàn),名義上與縣令同級,其實還更高些,公乘以下爵位者不得擔任。

  而各曹主掾之下,還有兩名佐吏,以左右命名,一般由官大夫、公大夫爵位者擔任,喜只是大夫爵,卻能被提拔為左獄曹史,絕對是破例陞官了。

  黑夫有些無奈:「我還以為回來之後,算是高喜一級了,誰料吾等的職位竟還是一樣。」

  他此番被征辟入郡城,擔任的正是「左兵曹史」一職。

  「官大夫若是去賊曹任職就好了。」

  樂打趣道:「說不定此案由喜君審出後,你還能協助抓人呢。」

  黑夫哈哈大笑:「我亦想與喜君共事。」

  話是這麼說,但在兵曹做事,這才是黑夫目前最需要的。賊曹相當於省公安廳,主治安。可兵曹卻相當於省軍區,專管徵兵、訓練、作戰等兵事。

  黑夫亦已知道,調他來任職的人是新任南郡郡尉李由,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李由想在南郡好好做出成績來!

  黑夫暗暗猜想道:「第一次伐楚之戰裡,南郡一支殘兵的優異表現讓咸陽刮目相看,而李由也嘗到了率領這支兵卒的甜頭。於是便申請外調,統籌南郡兵事,這是在為第二次伐楚做準備吧。」

  郡尉典武職甲卒,秩比二千石,正好和左庶長的爵位匹配,南郡又是伐楚前線大郡,李由親自徵兵練兵,再率領他們作戰,更容易立下功勛。

  這對於南郡人而言亦喜亦憂,喜的是他們終於不必像上次戰爭一樣,當做「雜牌軍」對待,去做些誘敵、填溝壑、斷後的事了。憂的是,戰爭再次打響時,南郡可能要徵召更多兵卒,承擔更重的責任。

  可第二次伐楚的將領好歹是王剪啊,只聽到這名,黑夫就莫名地覺得安心多了,起碼比李信為將靠譜多了。

  「李由是上蔡人,投靠李斯的也多是游士文吏,想必沒有什麼知兵事,且熟悉本郡的人可用,所以才征辟我去兵曹任職。有李由為靠山,我也不必擔心遭到排擠,還是要仔細想想,如何才能做出成績來……」

  這麼想著,黑夫便打了個哈欠,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打起了瞌睡。

  ……

  南郡是個大郡,幅員千里,從安陸到郡城的距離可不近,足足有四百餘里。黑夫他們一共了七八天,一路向西,過新市、雲杜、當陽,再進入南北通途的夏道,折而向南。

  遇上飢渴勞累時便在沿途亭舍休憩,看著那些忙前跑後招待的亭長、亭父,黑夫就想起早先在湖陽亭的日子。

  到了一月十八日這天,風塵僕僕的眾人才接近了南郡的中心地帶。

  涂道上的行人漸漸增多,南來北往的商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頭垢面的刑徒、腳步匆匆的小吏,絡繹不絕,有時甚至要避讓到道左才能通行。

  這一帶亦是雲夢、大江之畔,一月中旬氣候已經回暖,路邊的稻田一望無邊,遠處裡閭聳立,近處數百上千的農人、隸臣散佈田間,正在趕著耕牛犁田。

  穿著皂衣的田典、田佐吏站在田埂上,瞥眼瞧見了黑夫一行人,卻只是隨便瞅了瞅,就轉回了頭,繼續督促眾人力田。

  「不愧是郡治啊。」

  樂嘖嘴道:「官大夫戴著雙板冠走在安陸縣,必會引得頻頻目注,回首作揖者不絕,可這還沒到郡城,田邊的小吏都似乎習以為常,只是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我這官大夫之爵,放在郡裡算什麼?」

  黑夫啞然失笑,他早就聽說了,郡城裡,那可是公乘多如狗,大夫滿地走,除非是五大夫級別的官,那才值得讓人矚目。

  這時候,一座城池已出現在眾人面前。

  又寬又深的護城河繞城一週,暮色下,波光粼粼。過了護城河,迎面是座雄偉的城門,門頂有兩個大字。

  「郢縣。」

  黑夫舒了口氣,他的目的地到了。

  「官大夫,你我要就此告辭了。」

  樂依依不捨地下了黑夫的馬車,朝他拱手道別,他們還要繞過此城,往南走上五六里路,才能抵達真正的郡治:江陵。

  原來,秦國控制江漢後,便原先的楚國郢都一分為二,北面的楚王宮紀南城為郢縣,南邊的居民市肆區稱江陵縣,郡守、郡丞駐江陵,而南郡郡尉則駐紮在城池更高,易守難攻的郢縣。

  郡尉的治所一般都不在首縣,而是有自己單獨的治所駐地,這亦是秦國的常態。

  黑夫便在岔道目送樂等人押著犯人遠去,而後深吸一口氣後,讓車伕駕車往郢縣城門下而去。

  與商賈輳集、繁華的江陵不同,郢縣多了幾分軍事重鎮的氣質。

  五丈高的城垣上旗幟飄揚,郡卒巡行其上,十幾個持矛披甲的門卒則分立在城門兩側。

  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驗、傳,以及李由寄給他的赴任狀,門卒仔細看每個字,不停抬頭觀察黑夫的面容,檢查並無問題,這才放他進了城池。

  「秦國太嚴了,征辟來的又急,我連在縣城戶吏那裡改個名都來不及,否則查驗對不上號,可就麻煩了。」

  黑夫暗暗腹誹,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面前卻忽然有一人跑到路中央,攔下了他的馬車!

  」且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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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立足之資

  「且慢走!」

  黑夫剛讓車伕駕車駛出城門洞,一個人影便攔在了他面前,仰著頭看了看,驚喜地說道:「真的是五百主!」

  這聲音聽著熟悉,黑夫定睛一看,面前之人,不就是在楚國鮦陽一起戰鬥過的南郡百將滿麼?

  當時鮦陽城內一共四個百將,徐揚恐懼之下失了智,突然叛變,將翟沖和屠駟囚禁,還是這個滿機靈,當時虛與委蛇,等到共敖劍刺徐揚時,滿便跳出來反戈一擊,順便救了共敖的命。

  這時候,滿也已確定了來人是黑夫,不由喜滋滋地呼喝一聲,在郢縣北門等待多時的六七個人便圍了過來,原來都是經歷過鮦陽一戰的南郡兵、吏。若是黑夫沒記錯的話,包括滿在內,他們都是郢縣、江陵本地人。

  鮦陽一戰,黑夫不但帶著安陸縣的鄉黨們立功為吏,那一戰裡活下來的數百名南郡兵卒,也人人得爵。雖然黑夫將主要功勞讓給了李由,但這些南郡兵,卻無不記著黑夫的「嗯情」。

  他們記得,是黑夫冒著生命危險入敵營詐降,讓楚軍放鬆了警惕;他們也記得,是黑夫站在市肆的攤位上,燒了糧食,絕了退路,振臂朝眾人高呼「我帶汝等回家!」

  他說到做到,眾人聚攏在黑夫身邊,朝楚軍陣地無畏衝擊,那是憋屈許久後的轟然爆發,所有人都難以忘懷那一刻的感覺,似乎只是跟著黑夫莽了一波,楚軍就真的被沖潰了,簡直跟做夢一般。

  等真的回到家後,眾人心中最感激的人,也莫過於黑夫。

  此刻再見到黑夫,眾人都頗為激動,於是就跟著滿,對著黑夫長拜及地!

  這是黑夫事先沒有料到的,他連忙下車扶起眾人,動容地說道:

  「二三子快起來!分別月餘,如隔三秋,我也不曾想到,竟能在此重逢!」

  滿笑道:「我在郡尉府任職,打聽到五百主將來郢縣任職,算算時間今日能到,從早上起,便帶著眾人在此恭候多時了!」

  眾人在這裡上演戰友相逢,後面的卻有輛馬車的御者,不耐煩地抽響了鞭子,原來是黑夫他們擋住道路了。

  那幾個兵卒臉上無光,正要發作,黑夫卻阻止了他們,讓車伕和眾人一起挪到了道左,讓開路來給後面的車馬行人入城。

  有個上造剛開始還頗為不滿地說道:「聽滿百將說,五百主這次來,要做左兵曹史,這可是秩四百石的官,怕他們作甚?」

  但當他看清後面那車隊的架勢後,卻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黑夫早在入城時就注意到了,排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車隊,前後各有戎車一輛,皆單轅雙馬,中間則是一輛駟馬安車。

  戎車為敞篷,黑夫花了兩萬錢買的這輛便是戎車,雖可代步,卻無法阻隔風雨。

  而安車有封閉的車廂,可擋風遮雨,車身也大,其內鋪陳設施,可臥、可居、可乘,較為舒適。簡而言之,就跟秦始皇陵出土的1號2號車形制一樣。

  安車顯然要比戎車貴重,連同馬匹,一輛的價錢超過了十萬錢,非大富大貴人家無法擁有。

  更別說這安車塗著黑漆,由四匹花斑馬牽引,這意味著,必須是「五大夫」以上爵位者及其子弟才能乘坐。

  除了戎車安車外,後面還有載物的輜車兩輛,車隊的周圍散佈了十多個或騎馬執矛、或步行帶劍的武士隨從。另有四五個婢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趨地跟在車後,均姿態高傲,對道旁的人不屑一顧。

  黑夫他們主動讓於道左後,那個車隊人馬嘶鳴地經過,期間安車的帷幕還掀開,裡面有個面如冠玉的小青年朝著黑夫微微拱手。

  黑夫亦遙遙拱手還禮,等這車隊沿著涂道遠去後,一旁滿才訓斥了那個衝動的兵卒一番:

  「你怕不是瞎了眼,看這車隊的架勢,不僅御者衣飾華貴,後邊隨從的騎士僕從長劍在身,幾個女婢也竟衣紈履絲,那位坐在安車裡的小君子,定非尋常人家……」

  滿說的沒錯,這些人沒有直行疾馳而過,還開窗對他們施禮道謝,已經算極有教養的了,黑夫初來乍到,還沒拜會李由,為了一點小事,在路上與貴人衝突作甚?

  和紈袴在大街上撞碰,一言不合起衝突的劇情,不太可能在秦國出現。因為秦律嚴格,當年商鞅可是直接拿當街馳馬的秦國太子來治罪給大家看的,至今百餘年過去了,除了傳遞緊急軍情的傳人,沒有哪家貴人子弟再敢這麼肆意妄為,當街馳馬,更別說與人口角衝突,那可算私鬥的……

  富貴者比貧賤者,更加熟悉律令,更加小心翼翼。

  不過這場小插曲,又再一次提醒了黑夫,他雖然可以在安陸稱雄,但來到郡城後,這點爵位官職,卻算不了什麼。

  這場插曲之後,眾人又在路邊敘了一會舊。滿說他如今在郡尉府任尉史,其他六七人也各自報出了現在的任職,要嘛是軍隊裡的屯長,要嘛是亭長,甚至還有個做了裡典的。

  「裡典怎麼了?」

  那人在眾人裡職位最低,有些沒面子,嚷嚷道:「我好歹也管著幾十戶人家,比戰前只是一小公士強多了!」

  黑夫聞言,不免有些感動,眾人都有各自的職務,今日卻聚集在一起來迎接他,足以說明他們對黑夫的感激和敬仰,黑夫心中亦十分欣慰,當時的付出,終於收穫了豐厚的回報。

  「這批人雖然目前大多只是升斗小吏,但他們卻是我在郢縣立足的基石啊!」

  這還只是郢縣,聽滿說,江陵那邊也有十多人,推而廣之,當日追隨黑夫突圍、轉戰的數百兵卒,如今都得到了升爵任職,遍佈南郡十八縣。

  「或許,這將成為我的第一筆政治資歷呢!」

  如此一想,與利咸、季嬰、東門豹等鄉黨屬下告別後,孑然一人來異地赴任的孤獨感覺便沒有了,黑夫心中只生出了一股豪情。

  「有了這些南郡兵作為憑藉,南郡十八縣,我何處去不得?」

  ……

  經過此事,黑夫對於在兵曹任職,助李由練兵的信心,更多了幾分。

  眾人都是臨時告假出來迎黑夫的,黑夫也要趕在太陽落山前去郡尉府報到。於是他們便說好,改日約上江陵城的袍澤兄弟們,聚一起為黑夫洗塵,便相互道別,匆匆回各自崗位去了。

  只剩下滿騎馬在前,指引著黑夫前往郡尉府。

  「我也沒料到,李都尉會來南郡任職。」

  滿樂呵呵地笑道:「來了之後,都尉便將我調來做尉史,今日也是都尉授意我來迎接五百主……官大夫的。」

  滿是隱隱能猜到,黑夫和李由做的那筆「交易」,但他是個聰明人,看破不說破,隨著李由來到南郡,當時跟著他突圍歸國的眾人,都變成了嫡系,像滿這種李由還能記住名的,更立刻就得到了提拔升職。

  這就是黑夫當初讓功時算計的「長期好處」了,不但他一人受益,眾人也能得好處。

  不多時,二人已抵達了郡尉府,卻見這裡大院深宅,峻宇雕牆,很闊氣,裝飾得也很華麗。

  「我們安陸縣的縣尉官署小家小院,根本無法與之相比啊。」黑夫感慨,省廳級機關就是不同。

  滿是本地人,早就習慣了,他哈哈大笑道:「郢縣原本就是楚王宮城,後來才改為縣城的,這裡的每個官署,之前都曾是楚王宮室,豈能不高大華貴?在城中心,還有幾處更大的宮苑高台,至今還空著。因為太踰越了,沒有哪位郡守郡尉敢住進去,只能留著作為大王的行宮,雖然大王至今都沒來住過……」

  「會來的……」黑夫暗想,秦始皇可是個坐不住的人,當了皇帝后一半時間都在巡視天下。

  這時候黑夫也注意到,在郡守府門口那擠滿車馬的車廄處,他們在城門邊遇到的那輛安車赫然在列,畢竟同時四匹花馬拉車的人,這一路上黑夫他們還沒見到過,當不會錯。

  「莫非那玉面君子也是來郡尉府的?」

  不及多想,滿已經熟絡地上前,向府門邊持戟的甲士道明了來意,黑夫亦再度遞交了自己的驗、傳,以及征辟簡書。

  門口執勤的百將一臉驚奇,臉上的嚴肅古板瞬間就沒了,陪笑說道:「原來君便是新來的左兵曹吏!久仰久仰!請稍候,我這就前去通報。」

  瞧著他打躬作揖而去,黑夫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剛來,怎麼就「久仰」了?

  他看向滿:「你與他們說了什麼?」

  滿笑道:「何必我來說?五百主的英勇事蹟,早就傳遍南郡了。更何況,李都尉親自舉薦的人,郡尉府內眾人見到了,豈能不敬?」

  通過滿的口述,黑夫才知道,上任三天後,李由就找個了藉口,將沒有什麼背景的左兵曹史調到了賊曹,並親自向郡守和功曹舉薦了黑夫……

  親自舉薦,亦是秦國任吏的途徑,但這是要冒巨大風險的。因為秦律規定,若是被舉薦者在未陞遷前犯法瀆職,舉主也要被連坐追究。當年杜弦看中黑夫,讓他做吏,也不敢親自舉薦,而是通過拐彎抹角的請縣令徵召。

  李由這麼做,儼然是將黑夫當做第一親信的架勢,所以郡尉府眾吏,早就在好奇猜測黑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所以五百主人雖未至,卻早已名滿半城了。」滿說道。

  「這下我是真上李家賊船了。」

  黑夫無奈,這下子,李由變成了他的舉主,兩人被綁得死死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這不就是他期盼的麼?大樹底下好乘涼啊。

  果然,不多時,那看門的百將就歸來了,請黑夫入內。

  這郡尉府不愧是昔日楚王宮一角,場面很大,粉牆朱戶,屋頂青磚黛瓦,又有枝繁葉茂的榕樹、青翠挺拔的綠竹芭蕉。往裡走時,只見宅分數進,每一進都有月門隔開,每一個院子,應該都是一個辦公小院。循廊向內,沿途層台累榭,曲水涼亭,樹木陰陰。

  若無人指引,黑夫怕是要繞暈了頭,同時暗嘆當年楚國歷代大王苦心搜刮民脂民膏,打造奢華宮室,到頭來卻給秦吏們做了嫁衣,何苦來哉?

  繞了一大圈後,終於到了一棟高大的建築前,抬頭飛簷翹角,舉目望去,十數戟衛在敞開的大門前相對而立,好奇地看著黑夫。

  黑夫整理衣冠,在門口脫鞋履時,發現這裡已有一雙尖頭履,上面還鑲嵌著美玉,可見非同一般。

  他也沒多想,昂首邁步,拾階而上,步入廳堂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李由。李由穿著玄衣高冠,正與一個穿白色深衣,戴燕尾冠的青年說著話,看到黑夫入內,便停下了話頭,哈哈大笑地起身,指著黑夫道。

  「黑夫啊黑夫,你可算是來了!」

  黑夫立刻下拜道:「下吏何德何能,竟讓郡尉親自舉薦,真是誠惶誠恐,只是來遲了些,還望郡尉恕罪!」

  「信牘一到你就啟程,何罪之有?」

  一邊說,李由一邊扶起了黑夫,介紹他道:「子仰,這便是助我鮦陽突圍,橫穿楚地三百里的黑夫,亦是我的左兵曹史!」

  那冠玉青年笑道:「我與左兵曹史正好在城門處打過照面,不曾想卻是同路,早知道就一起同行了。」

  黑夫忙道豈敢。

  「哦?汝等見過了,真是巧。」

  李由也指著那青年介紹道:「黑夫,這位是五大夫毋擇君之子,馮敬,雖然才剛剛成年傅籍,卻聰明好學,來南郡做我的文書卒史,汝等以後,便是同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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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我爸是馮毋擇!

  馮敬給黑夫的第一印象是彬彬有禮,對於道左避讓的一群軍吏,也能拱手道謝,雖然他只擺出了姿勢,眼神裡並無謝意。

  但由此可見,馮氏的家教是極好的。

  黑夫縱然地位不高,但也從李由,楊熊,陳無咎等人處聽說過一些朝中之事。在軍事上,秦王政重用王氏和蒙氏,而在朝中,除了李斯外,還有「三馮」最為受信重。

  馮去疾、馮毋擇兄弟,分別是御史丞和衛尉卿,雖然都是副職,但都是僅次於御史大夫和衛尉的二把手。還有馮去疾之子馮劫,也在內史任都尉。

  馮去疾、馮毋擇兄弟據說是那個「寧死不願為秦民」,遂以上黨降趙國,引發了長平之戰的韓國上黨守馮亭之孫,如今卻成了秦王身邊炙手可熱的新貴,著實讓人詫異。長平之戰才過去三十多年,這個家族的立場轉變也太快了點吧?

  等黑夫真的和馮敬面對面坐在李由面前時,黑夫又得到了對此人的第二個印象:健談。

  在李由為二人相互做了介紹後,馮敬也沒有像外面的郡吏一樣,對黑夫產生任何興趣,而是撇下他,逕自說起方才和李由聊了一半的趣事。

  「那是去年(秦王政二十二年)八月發生的事,南陽郡胡陽縣少內丞,接待了一位年僅15歲的少年,少年自稱名葵,乃家父之子……」

  「且慢。」

  李由當時不在咸陽,而是直接從外面被調到了伐楚戰場,所以並不知此事,便笑道:「你不是獨生子麼?哪來叫葵的弟弟?」

  「郡尉且聽我說下去。」

  馮敬繼續道:「葵遞上了一份自稱是吾父的親筆信,上面說,五大夫馮毋擇敢多問胡陽少內丞主,聞南陽地利田,臣老,癸與人出田,不齎錢種,願丞主假錢兩萬,貸食支卒歲,稼熟倍償。勿還,還之,毋擇不得為丞主奔走……」

  一旁的黑夫聽明白了,信上的意思是:馮毋擇向胡陽縣內丞(相當於財政局局長)問好,聽說南陽郡土地肥沃,適合創業,於是讓兒子癸去辦農場。沒帶錢糧,希望借兩萬錢,並貸點糧食,讓他支撐到年底,莊稼一熟,加倍償還。希望不要推卻,若推卻,毋擇也不能幫內丞辦事了……

  總之就是一句話:我爸爸是馮毋擇,你看著辦吧!

  馮敬才說完,李由便搖頭道:「毋擇公何許人也?馮氏子弟皆列為郎衛,豈會讓子弟做這種事?且這信牘言語粗鄙簡單,也不像毋擇公所書,豈有五大夫對小小縣內丞稱』臣『的道理,那葵定然是冒充的!」

  那個葵從頭到尾透露著一股窮酸小家子氣,信牘也漏洞百出,一點都不高幹,以黑夫一年湖陽派出所長的經歷,立刻就知道這是假的。

  他剛要插話附和一句,馮敬便道:「然也,胡陽內丞也感覺有假,立刻讓人將那少年扣留,送往縣獄訊問。經訊問,少年改了口,說自己是家父的假子,母親曾被家父拋棄,然此番來南陽郡,的確是家父安排……」

  「荒謬。」

  李由搖頭,他從小就聽從父親李斯的囑咐,與馮家有往來,與馮劫、馮敬二人孰視,所以也瞭解馮家那古板忠墾的家風。

  「更可笑的事還在後頭。」馮敬談及此事,也沒有什麼惱怒之色,反倒是覺得可笑。

  「羈押期間,那少年還給胡陽縣令寫了封信,為自己辯解,他稱自己已經去過新野,並借到了錢糧,到了胡陽縣後,憑什麼就被扣押?他還揚言要上告到郡,再告到廷尉處……」

  「此子口氣倒是不小。」

  李由樂了,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若這起案子真的到了廷尉處,他回家那段時間,肯定會聽說。既然沒有,那就說明,此事至少在郡縣一級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馮敬說,在胡陽縣獄的拷問下,那少年最終承認行騙。

  「他交代說,自己真名叫『學』,家在南陽郡新野縣,曾是學室弟子。因經常被做縣吏的父親打罵,一氣之下,只好離家出走尋點活路。因為他進入學室一年,能寫會算,學過一些律令,見識過幾篇公文,還知道一些朝中大官之名。所以便惡向膽邊生,偷來印章,偽造書信,冒充家父的兒子,想在胡陽縣騙一筆錢逃去楚國……」

  「膽子真大。」

  黑夫聽完後,不僅唏噓,這少年才15歲,比同樣在學室做弟子的驚年紀還小。但其膽量之大,吹出的牛皮之巨,卻是尋常人想不到的,這眼花繚亂的神操作,跟鮦陽時的百將徐揚有得一拼。

  不過回頭想想,冒充高幹子弟行騙這種事,到了21世紀也屢見不鮮,而且還有人屢屢得手。

  那少年之所以一下子被識破,是因為他雖然學過點知識,卻不太瞭解秦國朝中大佬和高幹子弟究竟是怎樣的人,只能依靠猜測來假冒,結果破綻百出。

  真正的高幹子弟如李由、馮敬等人,從小就受著良好的教育,被家裡安排好了未來的道路。成年前,先把秦律學熟悉,成年後,會先進宮做郎衛,這是秦王最喜歡提拔的一個群體,像王賁、蒙恬,甚至是李信等青壯將領,無不是郎衛出身。

  離開郎衛後,一般會派到郡縣或者軍隊裡歷練,這是因為秦人信奉「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韓非子說的這句話,已經成為秦國擇吏的準則,哪怕是官二代,也得扔到地方摸爬滾打一番,才有可能繼續被重用。

  不過,像馮敬這種17歲剛傅籍,還來不及進入郎衛,就被打發來李由身邊做文書卒史的,倒是不多見。

  「不會是秦國朝堂大佬們聽說王剪要出山伐楚,所以忙不迭的打發子弟提前準備,要趕上這最後一趟的鍍金機會吧?」黑夫腹黑地揣測。

  「那少年最後被如何判決了?」

  李由倒是對那個膽大妄為的少年的下場更為關心。

  馮敬道:「胡陽縣發爰書詢問過新野縣,查明其籍貫身份,此人的確未滿17,身高也沒到成年標準的六尺五寸,於是便只判他耐為小隸臣。現如今,大概在南陽郡某個縣的城垣工地上,就此渡過餘生吧!」

  馮敬隨即唏噓道:「南陽郡向我家通告時,伯父、家父都愣了半響,誰會想到竟會出這等事?這少年也是可憐,若非其父虐待,恐怕也不會出此昏招吧。」

  「其實在胡陽縣就被攔下,是他走運。」

  李由卻搖頭道:「若是此子真的到了秦楚邊境,當時正值兩國即將交兵,邊關大軍雲集,他一個小少年絕對過不了境,或許就要被判個邦亡人,刑罰更重,或者在兩國交戰時捲入戰場了……好了,不管那少年如何了,吾等也該說說正事了!」

  李由一拊掌,停止了這個閒聊的話題,嚴肅了下來。

  黑夫也鬆了口氣,方才雖是看似無意的閒聊,但馮敬和李由在那侃侃而談,他卻插不上話,實在是有些尷尬。

  他雖被李由引為親信,但在關係上,卻遠不如馮敬親近。這些高幹子弟自有一個小圈子,那裡有他們熟絡的交際和話題,黑夫這種草根,是不可能被納入進去的。

  馮敬雖然表現得看似有禮,可在與李由閒聊時,眼睛卻一次都未看向黑夫,只當他是個旁聽的背景。可見馮敬對黑夫,在那高幹子弟的謙遜有禮背後,依然是不以為然的。

  這時候,李由突然向黑夫發問:「黑夫,你且猜猜,我重傷才愈,為何要來南郡任郡尉?」

  「應是為了統籌南郡兵事,訓練兵卒。」

  黑夫笑道:「若我猜測的沒錯,大王已經決定,要在今年內第二次伐楚了罷?」

  「不錯。」

  李由稱讚,但也僅此而已,秦王滅楚的決定是堅定的,第二次伐楚是遲早的,這種事,明眼人肯定能看出來。

  「這一戰,莫非是王剪老將軍為將?」黑夫繼續道。

  李由嘖嘖稱奇,馮敬也第一次不是出於習慣性的禮貌,正視了黑夫。

  這件事可比「秦王將伐楚」難猜多了,只有咸陽高官們知曉,郡縣一級,起碼要到五六月才會宣佈。不過只要是熟知秦國內部的人,也能看出來,既然李信戰敗,最有資格接過伐楚重任的,便是老將軍王剪了。

  豈料,黑夫下一句「猜測」更加過分!

  「那麼敢問郡尉,王老將軍要帶去伐楚的人手是多少,六十萬麼?」

  此言一出,李由頓時訝然,脫口而出道:「此乃絕密軍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說完他才驚覺自己失言,立刻看向了一旁的馮敬。

  氣氛有些尷尬,剛才還氣定神閒,侃侃而談趣事的高幹子弟馮敬一臉懵逼,他看了看黑夫,又看了看李由,心中滿是滔天巨浪。

  「六十萬?這是何意,他們說的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

  ……

  PS:本章根據秦簡真實案例改編,參見《岳麓秦簡》「為偽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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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來自祖龍的評價

  黑夫侃侃而談道:「經過上一次伐楚之戰,吾等都明白了,楚國非魏、燕可比,楚地方五千里,持戟數十萬,又與秦有四世之仇。「

  」如今荊國面臨亡國之危,於是貴人養孤長幼以益其眾,百姓盡力耕稼以益蓄積,兵卒繕治兵甲以益其銳,工匠增城浚池以益其固。楚王負芻折節以下其臣,將軍項燕推禮以下死士,可謂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猶勾踐困於會稽之時也……」

  「故我猜測,大王有意以王剪老將軍為帥伐楚,不出兵則已,出兵則必空秦國甲士全力以赴,否則,必不能輕易戰勝楚國的哀兵!」

  李由還是不解:「話雖如此,但你如何能知王老將軍向大王提出的兵數乃六十萬?」

  哪怕在咸陽朝堂上,知道這個具體數字的,也不超過二十人。

  除了秦王、王剪、李信、尉繚、夏無且等在場的人外,也就李斯、馮毋擇等要參與謀劃滅楚一事的重臣知曉。

  李由作為第一次伐楚裡的唯一亮點,被秦王看重,決定讓他也參與進軍議中來,所以才知道此事。而馮敬雖是馮毋擇之子,卻因為沒有達到相應高度,故亦不知情。

  所以當二人乍聞黑夫報出了60萬這個數字時,都是驚詫莫名,馮敬甚至懷疑自己是個假高幹。

  黑夫垂首:「是下吏推斷出來的。」

  「推斷?」

  馮敬有些不信:「左兵曹史身在南郡,遠離廟堂,竟能憑空推斷得如此準確?」

  黑夫頷首笑道:「能。」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郡尉府廳堂之內的膏油燈也已被點亮,所有下人都被趕了出來,當著李由和馮敬的面,黑夫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他的「推演」。

  「兵法雲,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

  「吳孫子之時,八家為鄰,一家出一人從軍,需七家奉之。故言十萬之師舉,不事耕稼者,七十萬家。」

  春秋的時候,生產率較低,但人吃馬嚼每天消耗的糧秣卻不會因此變少,所以徵兵比例也很低。按照一戶人家5到8口來算,八家就是40到64人不等,吳國的徵兵率僅為1.5%——2.5 %。

  「今日秦國用商君之法,鼓勵農耕,每畝所產,比古時多了不少,故大概五家便能出一名兵卒至千里之外。我數月之前曾聽郡尉感慨說,秦有戶三百萬……故粗略一算,便知空秦國甲士,也不過得六十萬人!」

  秦國已經佔據了泰半天下,擁有三百多萬戶,每戶為五到八口之家,人口千五百萬到兩千萬之間,若是出60萬人,徵兵率則是3%——4%。

  嫌少?但事實是,兩千年內,歷朝歷代的徵兵比例都不會比這個數字高出多少來。黑夫前世看過一篇文章,說二戰德國兵力最雄厚的時候徵兵率為11.5%-14.7%之間,德國總人口當時八千萬左右,加上僕從國軍,也不過一千萬出頭的樣子,近現代有化肥有工廠的科技水平下,一個社會所能養活的軍隊也不外如是,更別提秦代了。

  60萬,這已是秦國徵兵的極限,再多,就要極大影響後方生產,百姓的日子便過不下去,前線的將士便要面有菜色了。當年趙國在長平之戰時,徵兵曾經達到過10%的標準,結果就是趙國經濟崩潰,舉國之粟也養不活前線士兵,向鄰國借糧也借不到,只能速戰,這是血一般的教訓。

  「故,楚國非六十萬不可伐也!」

  推演完畢,一陣拊掌聲便在室內響起,是李由在讚歎:「好個黑夫,你這番廟算,與王老將軍的原意,幾乎相差無幾!」

  馮敬也一改方才的不以為然,對黑夫的推演能力唏噓不已,再也不敢小覷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臉軍漢,他避席而拜道:

  「我一直在學兵法,對上面說的『廟算』和『知彼知己』一直不甚明了。今日聽到左兵曹史的推演,方知何為『廟算』,何為『知己』也!看來經過實戰和未經實戰果然是不一樣的,小子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黑夫連忙還禮謙遜,心裡則暗暗嘟囔道:「知道了結果再反推過程,全看我這張嘴怎麼吹,當然不會有錯了……」

  既然被黑夫說破,李由也不必再隱瞞了,於是他就將上個月發生在咸陽的事情原委,告訴了黑夫和馮敬。

  「二子有所不知,早在去年,大王向王剪將軍和李信將軍問計時,王剪將軍堅持非六十萬人不可伐楚,李信將軍則說用二十萬人足矣。於是李信將軍被任命為帥,以二十萬人伐楚,王剪將軍則告老頻陽。」

  「結果兩個月前,李信、蒙恬二將軍被項燕大敗,楚軍入兩壁,殺我七都尉,我軍敗走,退至上蔡、陽城。因為初雪降下,兩國遂罷兵,但卻沒有言和。前線仍有十萬大軍,楚人也蠢蠢欲動,隨時可能繼續向西進兵,秦楚之戰,尚未結束!」

  李由依然心有餘悸,若非黑夫可靠,他恐怕就是第八個戰死的都尉了。

  「李信將軍果然喪師辱國,大王聽聞戰況後,遂大怒,將李、蒙二將軍削爵貶斥,又親至頻陽,見謝王老將軍,請王將軍為帥……」

  其中的詳細對話,秦王如何請動王剪,連李由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後王剪終於答應為帥掌兵了,但要求還是不變:「非六十萬人不可!」

  黑夫聞言暗暗唏噓,王剪是不可能不出山的,因為他不會忘記,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的下場……

  雖然秦國上層已經完成了戰爭的「始計」步驟,但六十萬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集結起來,養活這些人的糧食也要慢慢儲存到糧倉裡。

  於是秦國的高層決定,這次不可急躁出兵,而是要等到秋收糧食滿倉之時再伐楚。秦王先行派遣李由等人趕赴各郡,在春耕農忙結束後,就立刻開展本年度的徵兵工作,訓練上五六個月再開赴前線!

  聽完李由講述的秦國戰略後,黑夫心底一顆大石頭放了下來,不愧是王剪啊,從開戰之前,就透著一個「穩」字。

  的確,秦國如今不論在國力、人口、兵員、制度上,都佔據了絕對優勢,一味急躁反而是給別人高地反殺的機會,穩住不要浪,慢慢推進拔塔,楚將項燕就算是天縱奇才,也無法扭轉局面。

  所以李由傷勢才癒合就趕赴南郡,就是為了早點籌備,開展徵兵工作,經過上一場戰爭,他對南郡兵充滿了信心。

  「正如黑夫方才推算的,五戶養一兵,南郡戶數十五萬,農閒時,至少能徵兵卒3萬趕赴前線!」

  這麼算下來,南郡十八個縣,每縣至少要出兵一千,江陵、鄢等人口大縣則要出三五千,真的是一場集體動員,光是把人集結已經不易,更別說還有訓練等事項,著實不是一樁輕鬆的事。

  李由笑道:「春耕之後才會徵兵,二子初來,還是先去為汝等安排好的屋舍歇息。」

  黑夫和馮敬起身應諾,但李由又喊住了黑夫,說還有一事要問他。

  於是馮敬便向李由作揖道別,又對黑夫點了點頭,下堂而來。

  走到門口時,看著自己那雙鑲嵌珍珠美玉的帛履,還有黑夫那雙灰不溜秋的布履,馮敬不由感慨:「先前我還覺得李由親自舉薦一個邊鄙小卒實在沒必要,今日才知,此人果非凡俗之輩也!難怪李由如此信重於他!」

  「還是父親和伯父說的對啊,到了郡縣上,亦不可小覷行伍州部之士!」

  ……

  而在廳堂之內,黑夫關切地詢問道:「方才沒有來得及過問,郡尉的傷勢不要緊罷?」

  「來南郡的路上,傷口偶爾還會痛一下,但已無大礙。」李由笑道:「大王令太醫令夏公為我治傷,夏公醫術高明,果然藥到病除。」

  一聽夏無且這名,黑夫便大致猜到李由要對自己說什麼了。

  果然,李由用手點著黑夫,笑罵道:「好你個黑夫,在楚地為我裹傷時,你只說自己與醫者陳無咎有交情,還托他向太醫令夏公上了一篇建言!我當時也沒有當回事,但你可知道,就在我傷癒後第一次入宮謁見大王的當日,我才提到你助我突圍的功績,夏無且便立刻伏倒在地,口稱有罪,然後當面向大王獻上了一篇帛書!」

  黑夫則暗暗罵道:「這件事都快一年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我還以為事情黃了!原來夏老頭一直在等待最佳時機啊!真是個人精!」

  李由亦道:「不錯,那帛書上,正是你關於設立醫護救急之士,讓兵卒能安心作戰的建言。聽完之後,我震驚非常,連大王也交口稱讚!你可知道,大王是如何評價你的?」

  「大王如何說?」黑夫不由自主地跽坐而起,他心裡竟有點小期待,這可是來自祖龍的評價啊。

  李由滿臉崇敬地朝北方遙遙拱手道:「大王說,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19:39
第209章 做個有用的人

  在李由面前,聽說自己已經「上達天聽」,還得到了秦王政的褒揚,黑夫表現得很激動,幾近語無倫次。

  可在離開了郡尉府後,他卻對李由轉述的那句話,自有另一番見解。

  「或許在王的眼裡,天下人,都是價值不一的物品工具吧,對他建成帝業無用者,是只能用來燒火的小荊從,或是櫟樹這樣雖然高大,卻不中用的木材。」

  櫟樹雖高,但用來作舟船,則沉於水;用來作棺材,則很快腐爛;用來作器具,則容易毀壞;用來作門窗,則脂液不干;用來作柱子,則易受蟲蝕。

  所以荊櫟皆是不成材之木,無所可用。

  唯有梓材之木,才能被用來搭建廣廈,才是秦王眼中有用的人。

  雖然莊子好像也說過,梓材易伐,無用方能長久,但這句話已經過時,不適合這個時代了。

  秦國是一個類似斯巴達的嚴酷社會,這裡不養「無用」之人,最典型的一個例子,雖然秦律規定溺嬰有罪,但若是生下來的嬰兒肢體天生殘缺,長大後注定是殘疾人,則可以在官府查驗無誤後,被殺死……

  在秦人眼裡,這或許是對孩子最大的仁慈。所以黑夫在秦國很少見到卡西莫多、小惡魔之類的殘障人士,他們在這個時代的存活率,從出生開始,就比別人低上很多。雖然黑夫對這種做法不敢恭維,但這就是秦國的殘酷現實。

  戰場上也一樣,被認為無用的人會被派去填溝壑,所以這個國度裡,每個人都要努力讓自己「有用」,承擔社會責任,並建立功業,得到升爵,如此才能讓自己和家族長久。

  「如今我好歹也入了秦王的眼,成了一個有用之人了。」

  在心裡自嘲一句後,前面帶路的小吏也停下了腳步,指著一個小院介紹道:「左兵曹史,這便是你的舍院。」

  黑夫擔任的左兵曹史好歹是四百石的吏員,與縣丞、縣尉平級,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擠在宿舍裡。

  一邊指引黑夫往那亮著燈光的小院走去,小吏一邊笑道:「別人來赴任,都是帶幾個女婢、隸臣服侍,那位馮敬君子更是帶了二三十人,非得一個三進院子才能住下,左兵曹史倒好,居然只帶了一個車伕……」

  黑夫尷尬一笑,他雖然已經是官大夫了,家中有錢十萬,但就像許多暴發戶一樣,並無底蘊。別說僕役女婢了,其實就連那車伕,都是雇的,將黑夫送到地方後,他就會回安陸去,黑夫以後打算自己騎馬代步即可,反正郢縣軍事意味很重,單馬出行的人不少……

  好在,像黑夫這樣兩手空空來上任的官吏也不是沒有,所以郡尉府會安排一些官奴官婢來照料起居,黑夫總不能忙了一天公務,下班以後,還得自個回家煮飯吧……

  小吏叩響了門扉,門開了,裡面是一個頭髮斑白,腳有些瘸的老官奴,他打著一根麻槁制的火把,見是此間的正主來了,連忙將黑夫迎了進去。

  黑夫就著火把掃了一眼,發現這院舍不算小,光是馬廄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馬,自己的車輿和兩匹馬夠放進去了。

  對著院門是一套磚石結構的房屋,一宇二內的樣式,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但見前院除了負責打掃開門的老官奴居住的小屋外,還有圍著籬笆的菜畦,有蓋遮掩的水井一口,空空如也的雞塒邊上是不大的茅廁。最南邊是間廚房,裡面釜碗瓢盆一應俱全。

  後院是黑夫居住的地方,有三四間磚瓦屋,除了一間已經收拾出來,鋪上了新的睡榻被縟外,其餘都還空著。

  「左兵曹史且先將就一晚。」

  小吏抱歉道:「兩個官婢,明日再給左兵曹史送來。」

  黑夫也不在意,他在軍中早就將就慣了,更何況他住的正屋內,床榻案几皆有,還有面木製的屏風,裝飾得比他在安陸老家的房子還好幾分呢。

  等到小吏告退,黑夫便讓外面的老官奴將門關了,再度掃視這小院落,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未來半年,他棲身的地方了。

  「不管如何,先在郢縣落腳立足吧!若想繼續往上爬,那就得在李由面前,一直展現自己的『梓材』之能才行!」

  不過,光是今日預言王剪60萬伐楚,就足夠李由再度對自己刮目相看了吧?黑夫也得拿捏好火候,不能表現得太過,萬一嚇到了李由,反倒不妙。

  距離睡覺尚早,黑夫便和那瘸腿的老官奴聊了聊,才知道他來自本地隱官,只是臨時被派來看守打掃院子的。

  「左兵曹史孤身赴任,也不必太多奴婢,君之起居,自有兩名官婢照料,老朽明日便要去他處了……」

  黑夫頷首,同時心裡暗想:「等等,這樣一來,我豈不就過上一男二女的腐朽生活了?」

  ……

  到了第二日,等黑夫起來後,他雇來的車伕和看門的老官奴果然相繼告辭,而黑夫也不想幹等著那小吏將官婢送來,於是便穿上了

  昨天領到的印綬袍服,先行去了趟兵曹官署打個照面……

  黑夫穿的是絳服黑革的新官服,意味著他是郡尉屬下官員,頭戴雙板長冠,則代表他的爵位是官大夫,腰間革帶上以銅鉤掛著鞶囊,鞶囊內盛放著黑夫的小銅印,黑色的綬帶露在囊外,自然垂落,秦國的官員們,就是依靠綬的首數、綬色、綬采(紋飾)來區別等級。

  郡尉典武職甲卒,故兵曹、賊曹都歸郡尉管,所以還是昨天黑夫去過的行宮大院,門口的看門兵卒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是位長吏,立刻拱手下拜,接著便引他找到了兵曹所在。

  當黑夫步入兵曹的院子時,所有人都好奇地對他左看右看,正如滿所言,他的大名,早就在兵曹和整個郡尉官署傳開了。

  兵曹掾名為江滑,對黑夫這位郡尉親自點名舉薦的親信當然不敢怠慢,熱情地歡迎了黑夫的到來,又為他介紹了各卒史、屬吏、書佐等。

  「左兵曹史初來,郡尉特許你休沐兩日,待後日再來赴任也無妨。」

  兵曹掾江滑留著美鬃,而後說今日右兵曹史奉命去巡查武庫了,待黑夫明日來了就能見到。

  黑夫今日來此的目的,本就是拜會頂頭上司,認識一下同僚,勿要讓他覺得自己仗著是李由親信就怠慢拿大。所以在熟悉這裡的環境,與那些書佐小吏聊了幾句,知道自己正式上任後要在哪坐班,大體的業務後,眼看到了下午,便與眾人一同下了班。

  等他騎著馬穿過城牆邊,回到一里外的家中時,才發現昨日那個小吏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了。

  「何時來的?」黑夫隨口問道。

  「左兵曹史,我也是剛到。」

  小吏誠惶誠恐地堆著笑,讓身後兩個穿著皂色深衣的官婢向黑夫行禮。

  「妾見過左兵曹史……」

  一個聲音尖銳,一個細弱蚊蠅,黑夫下了馬後看去,正好二女抬起頭來。

  卻見聲音尖銳的那官婢,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年輕時可能有幾分姿色,但如今皮膚泛黃,臉頰處還有很深的笑紋,此刻也在努力地朝黑夫露出笑。

  左邊那個官婢則年輕多了,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其模樣美貌周正,倒是讓黑夫眼前一亮。但畢竟是服侍人的官婢,她皮膚算不上細膩,只比一旁的婦人白多了,左眉上還有一顆小痣。不同於一旁婦人討好的諂笑,此女只是微微抬起頭,面上亦無笑意,似是被安排來服侍人起居,讓她很不情願一般……

  就在那個小吏正要介紹二女稱呼時,那少女忽然再頓首,對著黑夫道:

  「敢言於左兵曹史,妾手腳粗笨,只適合舂米洗衣,做不來侍候上吏之事,還望左兵曹史將我辭退!讓我繼續回去做隸臣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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