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9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4
第220章 上巳節

  江陵城之南,萬里大江浩瀚奔流,黑夫站在江邊沙灘上,聽著潮頭拍打堤岸的聲音,碧綠的水面、彎曲的沙洲,還有從西往東緩緩駛來的巴蜀航船,形成一幅交織的畫。

  這畫裡當然不能少了人,黑夫左右都站滿了年輕男女,他們穿著新做的春服,貴者著絲帛,貧者穿麻布。按照各自所穿服飾、等級,站在不同水域邊,但都看著江水,臉上滿是期待。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個巳日,是十分重要的節慶,黑夫也得以休息,和同僚馮敬一起,來江邊看熱鬧。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黑夫暗道:「若非馮敬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這篇課文說的就是上巳節,孔子帶著弟子們去水邊春遊沐浴。」

  上巳節的主題是游春,城中士民傾城出郭,紛至河濱池沼以香草沐浴或盥洗,並為流杯曲水之飲。

  馮敬十分好奇地打量著周圍,輕聲道:「此俗在中原和關中也有,只是我聽聞,鄭地和荊楚江陵,才是這風俗最盛行的地方,卻不知有何不同……」

  他們正低聲聊著,只聽一聲磬響,卻見有一艘樓船從江陵碼頭處向下游駛來,駛到岸邊時下錨停留,卻見那樓船的甲板上,已經建起了一座鮮花香草裝飾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臉上畫五色異彩的巫師。

  郡守葉騰雖然治理當地「淫俗」,搗毀了南郡不少淫祠,可也有被官方認可的巫祝,眼前這位便是其中之一。卻見她和一群舞者隨著樓船上敲響銅磬,舉舞為祭,岸上眾人也紛紛隨之應和,或加入舞蹈,或跪在江邊閉上眼,自行祭祀起來。

  「他們在說什麼?」

  馮敬初來南郡,有些聽不懂那巫師和岸上眾人口音很重的祭祀之言,黑夫便代為解釋道:「在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穀豐登,蘭蕙滿園,驅邪辟惡,子嗣繁衍。」

  「咸陽渭水祭祀時,說的話也差不多是這些。」

  馮敬笑了笑,這時候,在巫師舞蹈祭祀完畢後,又隨著一聲磬響,許多也是巫祝打扮的青年男女便從岸邊跑過,將巫師祈求神靈祝福過的蘭草分發給眾人,基本上一人手裡有一支。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和屈原一樣,楚地之人皆愛蘭,在這項活動中,蘭草一直是被用作靈物。

  拿到蘭草後,岸邊的眾人便像是得到了號令一般,發出一陣歡笑,不分男女,都寬衣解帶,往江水中走去……

  這就是上巳節的主要活動「祓禊」(xì),說通俗一點,就是在水邊洗個澡,據說能洗去身上的晦氣。

  當然不是全脫光了往江水裡撲,那樣要鬧笑話的。也別指望大型男女混浴,大家坦誠相見,據說楚國統治時期還真是這樣,但自從葉騰來到南郡後,就把這種風氣當做「淫俗」給禁止了。

  黑夫和馮敬等男子,只是脫了上裳,勺起江水清洗上身。而距離他們數十步的一群女子,則解開了頭髮,用香薰蘭草清洗濯發,雖然隔著些許距離,但仍然能看到少女們蓮藕般的臂膀。

  而另一邊,也不乏女子偷偷往外看,見到黑夫結實健壯的武夫身軀,有幾個少女羞紅了臉,與女伴耳語嬉笑。

  春天到了,長江邊的空氣中瀰漫著曖昧的氣息……

  沒錯,這就是上巳節的第二個功能:脫單!

  戰國之世,民風淳樸開放,尤其楚地更是如此。大型群體露天混浴,自然少不了男女勾搭,很容易滋生自由戀愛,也就是私奔。

  不過在今天私奔,卻不會被譴責。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大概是為了鼓勵生育,連官方都在為未婚男女脫單背書。

  這也是黑夫和馮敬被郡尉李由趕來江邊參與活動的緣故,因為二人都未婚配。

  「我還以為馮君已在咸陽訂親了。」黑夫沐浴完畢,穿好上裳。

  馮敬苦笑著搖了搖頭:「別提了,都未遇上合適的。」

  二人又在岸上的柳樹處折下柳條,插在頭髮上,「三月三日及上除,采艾及柳絮」,據說柳條有驅邪的效用。

  這時候,岸上的草坪已經有不少年輕男女雜坐了,單身的庶民男女沐浴時看得眼熱,事後立刻鑽小樹林的不在少數。

  而貴族、官吏的子弟女眷則矜持一些,他們會在地位相仿的相親大會裡,尋找門當戶對又看得順眼的伴侶。

  黑夫他們要去的,便是這樣一處聚會之所,位於江邊的一座高台:蘭台。

  ……

  「蘭台,聽說是楚王在江邊的行宮,楚頃襄王沒有東遷時常與宋玉,景差在此台上作賦。」

  抬頭望著這瀕臨水邊的高台建築,黑夫只覺得諷刺,歷代楚王在長江邊修了不少行宮,據說往西修到了巫山,可會巫山雲雨,往東修到了雲夢澤,可觀湘山紅葉。可如今最富麗堂皇的章華,雲夢,高唐等台大多毀於戰亂,唯獨蘭台等少數幾座留存。

  宮台之外有人守著,檢查入內之人的身份,這裡面進行的可是江陵最高級的相親會,非官大夫以上子弟者不得入內。

  黑夫顯然符合標準,而馮敬之父是五大夫,他已被立為後,亦可入內。

  蘭台高七八丈,不過那高台只有郡守郡尉來才開放,他們去的是台下的流水亭。

  一邊走黑夫一邊道:「我還是覺得,這種場合馮君自來就是了,不必拉上我。在座的人,我肯定一個都不認識,難免尷尬。」

  的確,雖然到了郡城,但黑夫的交際圈一直很狹窄,頂多和滿等舊日袍澤聚會敘舊。那些爵位與他相當的諸曹官吏,貴族大氏子弟,卻交往甚少。

  「有誰是第一次就熟悉的?多與這些人往來,對左兵曹史並無壞處。」

  馮敬笑道:「到了左兵曹史這地位,這等事是免不了的,更何況,今天還是上巳節。」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地方。之所以叫做流水亭,是因為亭子建在一池活水之上,憑著欄杆,便能玩上巳常做的遊戲「羽觴隨流波」。

  此處已經坐著二十多個青年男女,男子髮髻上插著柳條坐於右邊,女子剛洗過的秀髮濕漉漉的,坐於左邊。沒有後世的禮教限制,眾人也是熟人,一直有說有笑,好不熱鬧。

  馮敬來自國都咸陽,還有馮毋擇這樣的老爹,江陵城裡多的是想巴結他的人,月餘時間,便吃了十次接風宴,所以他對這個圈子已然熟識,便提前給黑夫介紹起來。

  「裡面坐著的多是官吏子女,有郡丞之子,功曹之子,賊曹掾之女……大多沒有自己的爵位,而是是蔭父輩之業,在學室學律令。」

  這時候,那群官吏子女也看見了馮敬,立刻就有數人爭先恐後地站起來,朝他作揖。

  「原來今日馮君也來祓禊了。」

  馮敬身份雖尊,卻禮數得體,朝眾人拱手還禮。

  更有不少女子眼神熾熱地看向這位玉面君子,直到馮敬就坐後,她們才瞧見了他旁邊的黑面青年。

  黑夫雖然皮膚黑了點,但長的並不丑,他如今已身高七尺七寸,堅持鍛鍊使得身體強健,經歷戰陣生死後,也有了點不一般的氣質。至於容貌?他看著銅鏡時,一直覺得自己挺像變黑後的古天樂……

  所以黑夫很快也吸引了眾人注意,他們見是新面孔,以為是馮敬帶來的朋友,便請他代為介紹。

  馮敬笑道:「這是左兵曹史,年紀輕輕便是官大夫!職銜較我這小小卒史更高。」

  眾人皆面露驚異,這可是近來南郡的風雲人物啊,遠的來說,在其他秦軍大敗之際,這人曾在軍中輔佐郡尉,帶著南郡兵凱旋而歸。近的事蹟,則是他的提議,讓人紀山銅官製出了不需要人力,也能自動運行水碓,傳為奇談。

  引來眾人矚目後,黑夫也少不得自我介紹道:「我乃黑夫,見過二三子。」

  一聽此名,不少官吏子女面面相覷,功曹之子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來:「黑夫?莫非左兵曹史以黑為氏?倒是少見。」

  黑夫想了想,還是道:「黑夫只是名,我無氏。」

  「無氏?」

  這群貴族官吏人家出身的青年男女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對外面世事瞭解較少的女子們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年頭,連女子也開始習慣在名前加氏了,身為男子居然沒有?

  郡丞之子也搖頭道:「男子之初生,便繼承其父之氏,豈會無氏?除非是……」

  除非是地位低下的黔首庶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黑夫卻不羞於承認事實:「不巧,我祖輩三代,皆是無氏田農。」

  這下氣氛有些尷尬了,一些人恍然大悟過來,雖然明面不敢說,可心裡卻有一絲輕蔑。在場大多數人,都有顯赫的家世,其祖輩不僅在秦國世代為吏,遠到楚國統治時期,也貴為大夫,甚至是卿!

  功曹之子一看就很擅長交際,他看似關切地說道:「左兵曹史為何不給自己取個氏呢?在籍貫地更換一下驗傳即可,我見功曹之中,不少從縣鄉升上來的小官吏都會這麼做。」

  但在他們眼中,即便如此,也不能掩蓋黑夫祖輩原本低劣的地位,就像他那風吹日曬的黝黑皮膚一般,不容於這場小小宴會,與他們的圈子不是一路人。

  這樣的人,也好意思頂著一個粗俗的名,來參加上巳之聚?在場的十來個女子自問,她們不會選一個無氏之人。

  馮敬默然不言,沒有幫襯黑夫,因為他想看看黑夫會做何反應。

  「一群不務實而好虛名之徒。」

  黑夫心中冷笑,只覺得自己來此浪費時間,還不如去跟袍澤聚會,若眼前眾男女皆如此淺薄,那這親也不必相了。

  不過這時候惱羞成怒而走,反倒會被人笑話,得想個主意應對。

  然而還不等黑夫發話,亭外便先響起了一個輕柔的女聲。

  「我聽家父說,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古人因生以賜姓,胙土而命之氏。在場眾人有氏,只能說明吾等祖上或是諸侯卿大夫,遺蔭至今。」

  「但秦國早已不是親親尊尊之國,不再看祖輩出身,而是究軍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見功而行賞,因能而授官。今日在場諸人不以自己無功無爵為恥,卻覺得靠一己之力得到官大夫之爵的左兵曹史當以無氏為羞,豈不謬哉?」

  黑夫和在座眾人聞聲立刻回首,卻見一位穿著青色襦裙,腳踩木屐的少女,垂著沐浴後尚未乾透的秀髮站在亭外。

  她身體尚未完全長開,肩膀略顯瘦削,容貌卻如精雕細琢的白玉,看上去出奇的年輕,恐怕才十四五歲,讓人很難相信方才的話是出自她口。

  「原來是郡守之女!」

  眾人無不起身施禮,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更是目光殷切。

  見眾人回首,少女便微微欠身,朝他們行了個萬福禮,眼睛則看向了黑夫,露出了初次見面的禮貌微笑。

  「妾年紀尚小,粗淺之見,還望諸君勿怪……」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5
第221章 青青子衿

  郡守之女叫「子衿」,這是個很韓國化的人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正是出自《鄭風》。

  她那一番「不當以無氏為羞,而當以無功爵為恥」的言論,幫黑夫解了圍,也讓眾人停下了姓氏的話題。

  待她加入聚會後,原本還算融洽的相親,開始朝另一端滑落,在場的貴族官吏子弟如眾星捧月般,爭相向子衿獻慇勤。

  論容貌,子衿不算最漂亮,而且年齡小,身體尚未長開,她吸引眾男子的,無非是家世。誰不知道郡守騰在南郡說一不二,而且年富力強,深受大王信任,很有希望成為朝中重臣。

  若能與葉氏結姻,無疑能讓自己的前程更上一層樓,一時間,公孔雀們競相開屏,想要展現自己最優秀的一面。

  只可惜,再怎麼努力表現,其談吐都透著一股無聊勁。

  江陵官吏貴族們培養子弟的方式,是沿襲傳統的貴族教育,讓他們精通禮、樂、射、御、書、數這君子六藝,再讀點楚地辭賦、中原詩書。

  等到子弟接近成年的時候,就讓他們以「吏子」的身份進入學室,學習秦法律令。少則兩年,多則三年,子弟們畢業後,就可以進入郡城各曹做吏了。就這樣在基層慢慢打磨十來年,運氣好的話去戰場上立個功,待到父輩壽終正寢的時候,他們也能順理成章地繼承爵位,成為各曹長吏,繼續培養子弟,開始新的循環……

  這就是秦國南郡貴族、官吏圈子的常態,所以面前的青年男子們,大半還是學室裡的學生,頂多跟著父輩去周邊縣鄉狩獵逐兔,足不出百里之外。他們不是攀比上次狩獵誰得到的獵物最多,就是學室裡誰又得到夫子讚賞了,在受父親熏陶,心智早熟的少女眼中,就是群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子。

  至於那些拐彎抹角、引經據典誇她名取得好的,是不懂裝懂罷?

  子衿,不就是衣領麼?而且還是男人的衣領,連少女自己也不知道,這名究竟有何好的,若是撇去詩書,單論原意,被叫做「衣領子」,似乎也不比「黑夫」高雅多少。

  子衿雖未失禮,但心裡已有些不耐,只能無奈堆笑。

  與她相比,在場的其餘女子不過是陪襯的綠葉,備受冷落,於是她們也開始向玉面君子馮敬進攻,聚會一左一右形成了兩個中心,其主人都有些疲於應付。

  恰在此時,聚會的一角,卻傳來了一陣談論聲。

  「聽說左兵曹史在安陸縣時,曾經做過亭長?還破獲了數起大案?」

  ……

  「可否請左兵曹史和我說說那幾起案子的詳情?」

  問黑夫的人叫「唐覺」,是賊曹掾之子,他家世代從事法吏工作,這唐覺更是翻著家裡的卷宗識字的,所以前年發生在安陸縣的幾起大案,他還有印象。

  黑夫很欣賞地看著這個會問問題的好奇寶寶,他對自己起於微末的過往也不掩飾,爽快地承認了。

  「我赴任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份匿名投書……」

  從投書盜墓案開始,做亭長時緝捕盜賊的種種查案手段,被他徐徐道來。黑夫雖然看上去少言,可當他有心表現時,也能將故事講得跌宕起伏,幾次驚險經歷讓人聽得緊張不已,一旁的人都停下了話頭,聽他講述。

  尤其是盲山裡略人案,因為受害者也是女子,對面眾女也心有慼慼,聽黑夫講到他們雖救出幾名可憐女子,卻被數百暴民圍住時,更發出了陣陣驚叫!急忙追問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當得知他們最終轉危為安,不由拊掌稱讚。

  一時間,眾女都忘了方才是誰嫌棄黑夫氏都沒有的。

  在同齡人的聚會場合裡,什麼最重要?家世?容貌?風雅?這些東西,黑夫並不佔優勢,尤其比不過一旁的高幹子弟馮敬,但有一樣,他卻勝過在場之人無數。

  那就是閱歷,跟黑夫相比,在場的青年男子們,簡直是春天的嫩草。

  有了閱歷,就有了能吸引人的談資,讓聚會不至於陷入無聊的境地。

  有意在子衿面前表現一番的功曹之子、郡丞之子驚訝地發現,自己關切的女神不再聽他們閒侃,而是看向了黑夫那邊。不知從何時起,那個黑乎乎的左兵曹史,漸漸主導了話題,成了這場蘭台聚會的中心。

  因為他談論的那些事,在大家聽來,遠離他們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新穎。

  黑夫說完了自己的警察故事,又說起了征戰生涯,他講到伐楚之戰裡,鮦陽突圍的悲壯,讓唐覺等人扼腕嘆息,只恨不得當時自己也在場。

  「下一次伐楚,或許二三子還趕得上。」

  黑夫如此勉勵他們,順便提到了自己正在做的醫護兵培訓工作……

  「奉郡守之命,由我來籌辦此事。」

  黑夫看了一眼對面的郡守之女,她一直在含笑傾聽,卻沒有像其他女子一樣,故作嬌態,嘰嘰喳喳追問個不停。

  「我有意在江陵徵集三四十人,也不需懂醫術,但最好識字,有爵。訓練兩個月,再派去到南郡各縣,每人教成十人,秋收前後,南郡可得數百醫護救急之士,傷者再無憂患矣。」

  馮敬也道:「二三子若是有意,醫護救急之士裡,還有幾個百將、屯長的缺額,雖然職位不高,卻能在戰後救死扶傷,亦不會少了功勞。」

  這是他和黑夫商量過的,那些從學室裡畢業的官吏子弟,爵位不高,又有文化,正好適合這些職位,當然,前提是他們能吃苦,願意接受急救訓練。

  然而,方才還在誇這制度大利於國家,大利於兵卒的眾人頓時默然。很顯然,他們是嫌官職小,做的事情還污穢骯髒,誰樂意伺候低賤的小卒?

  這時候,又是子衿為這尷尬解了圍,她笑著說道:「左兵曹史,馮卒史,女子能做醫護救急之士麼?」

  「這……」

  子衿語出驚人,黑夫和馮敬面面相覷,雖然後世也有女護士在戰地醫院奔勞,起到的效果甚至比男護士還好,但在「令軍市無有女子」的秦軍裡,根本不可能。

  子衿聞言嘆息道:「我聽聞,當年田單守即墨時,妻妾編於行伍之間,為將士裹傷,奉上衣食,可惜吾等身為女子,卻不能為國盡力……」

  「淑女心懷國事,真是令人佩服,但田單之時齊國將亡,乃不得已而為之。」

  黑夫正色道:「而如今秦國正強,若國事到了困守危城,要女子編入行伍的程度,吾等男子豈不是太沒用了?若淑女有心為傷卒們做點事,在家中做婦功時,用麻布縫幾塊裹傷用的繃帶即可。」

  子衿笑著應諾,不過她方才的一席話,卻已躁得一眾青年男子臉色羞紅,唐覺和另外一人立刻就說自己要應募加入。

  「這是激將法?」黑夫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不由想起了喜歡玩弄手段人心的郡守騰,也不知方才子衿說那番話,是真性情,還是故意為之?

  「龍生龍鳳生鳳……不可以因為她年小柔弱,就小覷她啊。」

  這小女子說話做事,頗有葉騰的風範,雖然兩次接話,好像都是滿懷善意,但仍讓黑夫警惕。

  這時,恰好有庖廚將聚會的食物端了上來,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擺著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以及勺匕筷箸。除此之外,還有青銅酒爵,以及幾個「羽觴」……

  這是用來飲酒的杯盞,其外形橢圓、淺腹、平底,兩側有半月形雙,因其形狀象鳥的雙翼,故名「羽觴」。

  這時候,覺得不能再讓黑夫主導聚會話題的功曹之子祁夏,立刻用筷箸敲打銅爵,大聲提議道:

  「上巳之日,豈能少了流杯曲水之飲?便利用這流水之亭的環形活水,來一場羽觴隨流波何如?」

  據說八百年前,周公營洛邑,三月上巳日,會百官於洛水之上,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詩有云:「羽觴隨波。」到了後來,就成了上巳節男女聚會的傳統遊戲。眾人共用一杯,沒有男女之防,就是要炒熱氣氛的,大家當然都同意。

  祁夏顯然是這遊戲的老手了,他道:「二三子且聽我敲擊銅爵,爵聲停止,則對應的人要拿起羽觴,滿飲一杯,並當場說一句詩、賦或者辭,何如?」

  一旁的郡丞之子黃田接話道:「所說的詩、賦、辭可有限制?」

  「當然有!」

  祁夏笑道:「昔日楚襄王游於蘭台之宮,宋玉景差侍從,有風颯然而至,於是宋玉作《風賦》,如今一甲子已過,吾等再聚於蘭台之宮,所說的古詩、短賦或楚辭,便要帶一個『風』字!」

  言罷,祁夏目光瞥向了黑夫,暗道:「此僚方才奪了吾等風頭,真是可恨,莫不是也對郡守之女有意?他雖然履歷頗豐,但肯定沒學過詩書辭賦,更別說嚴加限制後,定一句都說不上來。便乘此機會,以我之長,攻彼之短,狠狠煞煞他威風,叫他顏面盡失!」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5
第222章 抄個屁!

  上巳節,是一年到頭裡,秦國幾個不忌群飲的節慶之一。

  蘭台宮內,飲宴用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條曲曲折折的環形水渠之上的,聚會的青年男女也於渠旁就坐,讓一個僕役走到上游的位置,將空蕩蕩的羽觴放入水中。扁平的羽觴就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小船,在流水上輕輕浮著,向下方的眾人漂去。

  叮叮噹噹的聲音響起,大家選出一人來,讓他背對著眾人,用銅筷敲打銅磬,而後突然停止,這時候羽觴面前的人,就要將杯子撈起……

  眾人一瞧,卻是賊曹之子唐覺第一個中招。

  唐覺通曉律令法典,對詩書卻只是粗通。他暗道倒霉,撈起羽觴,倒上淡黃色的黍酒,看了一眼坐在渠對面一位心儀的黃裳姑娘。

  「此酒此詩,敬金氏淑女!」

  「北風其涼,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誰料此言一出,卻遭到了眾人一陣哄笑。

  「他們在笑什麼?」

  黑夫不明所以,遊戲的規則他已經看懂了,類似後世的傳接球遊戲,中招的人要賦詩。當然,肯定不是簡單的賦詩,相親的男女們,會乘機賦詩言情,當眾告白……沒錯,這時代就是這麼奔放,對感情一點都不扭捏。

  而方才的詩句,聽上去的確有相戀示好之意,除了北風、雨雪不太應景外,有什麼問題嗎?

  馮敬偏頭告訴黑夫:「這雖然是一首《邶風》中的詩作,也帶有風字,可實際上,說的卻是衛國暴政,一人與他的朋友相邀一起逃亡的事。」

  「弄巧成拙了啊。」

  黑夫搖了搖頭,原來有這時代的賦詩,這麼多講究,還真是挺複雜的。他心裡有些同情唐覺,對這個小夥,黑夫還是比較有好感的。

  如此一來,不僅唐覺尷尬,那女子也垂首不語。

  唐覺這次示愛,以失敗告終了,他因為讀書不精,丟了個小丑,被罰酒一盞,又去換下了擊打銅磬的人。

  當敲擊聲再度停止時,好巧不巧,拿起羽觴的,竟是方才被唐覺示愛的那名黃裳少女!

  卻見她捧起羽觴,猶豫了一會後,竟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一遍,嫌棄之意再明顯不過,而後才灌滿黍酒,對準了黑夫……

  黑夫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少女的目標,是他身邊的馮敬!

  「此酒此辭,敬馮君!」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少女羞答答地吟道:「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而後便將酒一飲而盡,臉色頓時緋紅一片。

  黑夫從旁人的言語中,知道這是出自《山鬼》的一句,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再明顯不過。

  「真是狗血的三角戀啊!」

  這一幕簡直太勁爆了,黑夫在馮敬、黃裳少女、唐覺三人之間看來看去,頗覺有趣。

  唐覺回頭看到了這一幕,當場石化。

  黃裳女子則目光堅定地盯著馮敬,期待他的反應。

  馮敬一向知禮,起身回敬那黃裳女子一盞,女子激動不已,手掩著口,生怕自己高興地叫出聲來,她以為自己的告白被接受了。

  「馮君的春天到了。」黑夫嘿然。

  馮敬卻搖了搖頭,小聲道:「待這場聚會過後,我便會去回絕她。」

  「真是狠心。」

  黑夫開著玩笑,卻不料馮敬反問道:「左兵曹史平日只翻閱兵法律令,從不讀詩、書,也不知楚地辭、賦吧,可準備好說什麼,向誰說了?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了。」

  黑夫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說道:「我已經想好要怎麼做,只望馮君待會勿要嫌我莽撞粗魯就是!」

  馮敬目光略顯驚異,但這時候,銅磬的叮噹聲又一次停了!

  「此酒此辭,敬葉氏淑女!」

  作為這場流杯曲水之飲的組織者,祁夏撈起了羽觴,若有若無地瞥了黑夫一眼,而後將斟滿的酒盞,對準了正對面的郡守之女子衿!

  「與女游兮九河,衝風起兮水揚波!」

  ……

  「居然是敬郡守之女的。」

  馮敬的表情變得有趣了起來,對黑夫耳語道:「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僅應景,而且應情,左兵曹史以為,郡守之女會作何反應?」

  不過他更期待黑夫的反應。

  黑夫不答,卻見對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應道:「多謝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談及婚嫁,祁君還是另尋蘭芷罷……」

  眾人大驚,本以為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會結束再私下表明,誰料她竟是當場回絕,這是讓祁夏早早絕了心思麼?

  祁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能將苦酒飲下,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到失戀後有氣無力敲打銅磬的唐覺邊上,讓他走開。

  「都怪那黑夫,方才搶了我風頭!」

  祁夏恨恨地想著,在羽觴回到源頭後,他重重敲響了銅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過這遊戲的老手,雖然背對著溝渠,卻能預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頭,卻見黑夫果然一臉無奈地撈起了面前的羽觴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醜的!」祁夏大喜過望!

  溝渠旁的男男女女們也好奇地看著黑夫,想知道他將如何應對,在這場聚會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這些女子嫌棄黑夫是無氏庶民出身,可方才見他談吐得當,又是眾人裡爵位、官職最高的,這樣一來,雙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雖然黑了點,容貌卻不醜,可算作「平平無奇」。有幾個女子開始覺得,若黑夫向她們告白,也可以勉強接受……

  黑夫卻看著手中的羽觴杯,一言不發。

  「左兵曹史,輪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惡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說不出來?」看著黑夫出窘,他心裡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敗的憤怒全部歸咎於黑夫。

  黑夫卻笑了:「我是嫌這杯盞太淺,不夠我喝。」

  而後,黑夫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羽觴杯隨手擲進了水渠中!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他自顧自地將酒水倒在銅酒樽裡,連飲三盞,發出了一聲暢快的嗟嘆,又回頭對郡守之女致歉道:「還望葉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掃興了!」

  子衿沒料到這一出,不由一愣,卻見黑夫說道:「原本聽馮君說,江陵青年才俊集結於此,我才想來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觀,卻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罷了,竟連男子也沉醉於詩辭歌賦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處於哪國,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風太暖,將汝等吹睡著了?」

  「什麼?」

  被黑夫用如此難聽的話挑釁,祁夏等人皆驚,立刻反駁道:「左兵曹史此言何意,不就是說不出應景的詩賦麼?直說就是了,何必如此讓場面如此難看?」

  黑夫卻嘆息道:「只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伐楚之戰中,與二三子年齡相仿,卻要親冒矢石,拋頭顱灑熱血的袍澤們。上次大戰,秦敗於楚,可汝等卻不秣馬厲兵以圖雪恥,而以詩辭之賦相競,還沾沾自喜。我為那些永遠留在楚地的袍澤們不值啊,也為創立法術的商君感到悲哀!」

  他站在流水之亭中,大聲道:「百餘年前,先君孝公立志強國興邦,於是有商君入秦,輔佐孝公,變法強國!商君設什伍之制,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於是秦國日漸富強,才有了今日之疆土!」

  「而在這蘭台之宮寫了《風賦》的宋玉呢?」

  黑夫指著那八丈高台,笑道:「在武安君南下伐楚時,他隨楚襄王倉皇東竄了!就算宋玉、景差之徒作出再華麗漂亮的辭賦,也擋不住秦軍將士,也救不了楚國,這道理,還不夠明白?」

  「現如今,雖然秦國禁絕詩書之令已鬆,各地學詩書之人不在少數,也不算違法。但別人可以賦詩,以辭句言志,我卻不能。」

  黑夫目視眾人:「因為我乃秦吏,素來奉商君之法,不敢陽奉陰違!」

  「若非要我說句帶風字的,應景的話,那黑夫就不用什麼詩賦,而用直白的,讓庶民黔首也能聽懂的話說出來吧!」

  他朝著東方,朝著袍澤們埋骨的地方拱手,目光堅毅地說道:「願我再次帶領南郡子弟伐楚時,能如迅風之掃秋葉,攻城略地,結束這綿長的戰事。也願我能盡綿薄之力,助大王一統天下,使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

  黑夫的聲音迴蕩在蘭台之宮,迴蕩在流水之亭裡,眾人都被他罵得呆愣住了,他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腦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為黑夫說的大義凜然,連祁夏也沒找到反駁的話。

  唯獨黑夫心中門清。

  這場遊戲,對他天然不利,他既不會背詩經,也不懂楚賦,更別說挑出帶「風」字,又應景的句子作為告白話語了。一不小心,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徒惹笑話。

  當然了,黑夫和一切現代人一樣,能背出來好多帶風字的唐詩宋詞來呢。什麼「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什麼「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要應付過去還不容易?

  更甚者,可以將這些詩詞吹成自己作的,管他五言七言,管他應不應景,難說還能得到讚譽,讓自己得個「文武雙全」的名聲呢!

  但是,換了其他朝代倒也罷了,在秦國,這麼做有何意義?

  除了讓一群無聊的貴族官吏子女驚呼,另眼相待。

  除了讓那位,真正掌握南郡權力的封疆大吏嗤之以鼻。

  沒有一點實際用處,倒不是黑夫鼓吹愚民,以沒文化自豪。戰國,這注定是個辭賦不如刀劍的年代啊,最受崇敬的,最偉大的詩人屈原,早就沉在汨羅江裡了!

  再說了,這場聚會裡,唯一能入黑夫眼的青衣女子,會在意詩賦之技?

  黑夫回想起與葉騰會面的過程,還有他的那句臨別贈言。

  「沒猜錯的話,被葉騰奉為奉為圭臬(niè)的家學,才不是什麼《詩》《書》,而是《韓非子》吧!」

  黑夫雖然沒讀過《韓非子》,卻也聽說過,韓非雖然師從大儒,卻背離了儒家,轉入老子、申子之道,並瘋狂推崇商君之法……

  商君對詩書是啥態度,韓非子裡就是啥態度,葉騰想來也差不多,否則也不會在黑夫讀得滾瓜爛熟的《語書》、《為吏之道》裡對詩書隻字不提,只嚴申律令了!

  所以說,穿越者們,連所處的情況都沒搞清楚,抄個屁的詩啊!

  秦國的律令法術,軍功授爵,本就是為黑夫這種不通詩書,更不知辭賦的人天造地設的。幹嘛要以己之短,與貴族子弟的長處相鬥呢?只為了混入這個無聊透頂的小圈子?他若真這麼做,怕不是腦袋讓驢踢嘍。

  在掀桌撒潑後,黑夫倒也痛快了,便對目瞪口呆的眾男女大笑道:「言盡於此,還望二三子深思,我還有軍務要忙,告辭了!」

  言罷,黑夫竟就這麼揚長而去!

  馮敬身為秦吏,被黑夫這麼一鬧,也不可能再待下去了,少不得匆匆起身,與眾人致歉告辭,心裡叫苦不已:「這手段,果然夠魯莽的,今日以後,黑夫,你怕是要成這群青年子弟的公敵了。」

  還有那個叫唐覺得青年,在告白失敗後心灰意冷,卻又遭黑夫一通猛喝,似是明白了什麼,哈哈大笑後,也跟著離開了。

  三人離開後,曲折的流水依然潺潺流淌,還呆在原地的眾人都面面相覷,祁夏、黃田等人反應過來後,開始大肆詆毀黑夫,單方面地宣佈勝利,罵他玩不過自己就掀桌胡來。

  「也難怪,畢竟是個粗鄙的黔首庶民出身,只會掃吾等雅興!」

  女子們也撅起了嘴,覺得那黑夫說的太過分了,果然是個不解風情之人,對他的那一點好感,也消失殆盡。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罵著黑夫,唯獨坐於上席的青衣少女捏緊了拳頭,她依然在回想黑夫拋下的那幾句話。

  「帶領南郡子弟伐楚,如迅風之掃秋葉,結束這場戰事?願盡綿薄之力,助大王一統天下,使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今日能把宋玉《風賦》中,狂風的霸道和勢不可擋道盡的,唯獨這兩句話!這才是真正的應景、知時之言!」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於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颶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

  正如賦中所言,這黑夫,就像一股疾烈的黑風,將眼前這群還活在春天裡,整日優哉游哉,不知最後的功勛將要擦肩而過的無知子弟,吹打得七零八落!

  孰優孰劣,不言自明!

  子衿露出了笑,暗暗頷首道:「我可以去告訴父親了,他沒有看走眼,這黑夫,的確是個能做實事的秦吏!可以大用!」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6
第223章 黃帝內經

  上巳節發生在蘭台之宮的風波,很快就在江陵城內傳開了,正當祁夏、黃田等貴族官吏之子大肆詆毀黑夫,罵他粗鄙不解風情,壞了眾人雅興之際,從郡守府卻傳出了這樣一條政令:

  「秦習商君之法百餘年,法令出於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國遂大治。」

  「然今南郡諸生不師今而仿古,不誦法而學詩賦,雖不違法令,卻不合秦國良吏之行。」

  「而屈辭楚賦,多為荊人卿大夫亡命流亡之作,多有哀婉荊國,誹謗秦治之詞句,值此秦楚敵對之時,放任其流傳,恐惑亂黔首。」

  「從今日起,凡官府之吏,及學室弟子,不論公私聚會,皆不得習誦屈辭楚賦,違令者削去官職!」

  這項政令在江陵城引起了軒然大波,祁夏等人目瞪口呆,卻只能哀嘆一聲,悄悄收起收集的楚辭,畢竟比起這點小愛好,家族和官職更重要,同時也暗暗腹誹:「這不就是那天黑夫所說的話麼?郡守好歹是來自中原,文辭達練,怎麼也跟那安陸莽夫一樣蠻橫?」

  黑夫也聽聞了此事,卻只是淡然一笑,他那天就說過了,秦楚尚是敵國,公然聚眾宣揚愛國詩人屈原的辭賦,肯定會出問題,所以才掀桌走人。果不其然,在聽聞此事後,郡守果然加緊了輿論管制。

  不過葉郡守也是明白人,只在官府和學室加強管制,讓官吏和弟子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職責,對於民間卻沒有過分干涉。

  黑夫也顧不上這件事了,因為他隨即便又被忙碌的工作包圍了……

  ……

  三月中旬,郢縣城內,屬於兵曹的一座院子裡,坐滿了三四十名年齡不等的男子。老的年過四旬,年輕的才剛剛及冠,有來自江陵和郢縣的醫者,也有郡卒裡的什長,更有幾名還穿著皂衣的小吏,前幾天上巳節聚會,被意中人當場甩了的唐覺亦在其中。

  雖然年齡、身份各異,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擁有爵位,都能讀書識字。眾人坐在這間大屋內,聚精會神地聽醫者陳無咎為他們講課……

  這位師承太醫令的陳醫師講課方法清奇,讓他一個小徒弟脫了上裳,站在眾人面前,兩手伸展開來,而陳醫師就捏著竹棍,在小徒弟的身上指指點點。

  「人體上下、左右、前後血管滿佈,有28部大血管,周身長16丈2尺!」

  「其中大血管分佈於肌肉腠理之間,深而不現;小血管分佈於皮下,可以見到。以上血管,皆互相連接貫通,終而復始。」

  「人攝取食物,由腸胃去掉糟粕,吸取精華,於是在肺腑中轉化為血液,以供全身肢體肺腑養分,故在內經中,亦稱血液為營氣。」

  「血氣不能不流動,如江河之流動,如日月之環行,永不休止,亦沒有端口。血液精華流動於血管之中,內溉五臟,外濡腠理,營養全身,終而復始,就像日月天地運動的規律!」

  除了幾個醫者外,其餘眾人這才恍然,看著自己手背那些血管,若有所思,他們過去沒有受過醫術訓練,所以並不知曉這些人體奧妙,這一刻,彷彿眼前被打開了一個新奇的大門。

  而坐在這屋舍最後面旁聽的黑夫也暗暗頷首。

  「不愧是醫家遺留下來的奇書啊,《黃帝內經》連血液循環理論都提出來了。」

  雖然這本醫書假名於黃帝、岐伯,但實非一時之言,亦非一人之手,或許就是醫家的首領,歷代「扁鵲」所著,在他們幾代人從醫三百年的時間裡,根據無數個病患總結的,可惜這個學派淵源斷絕了,否則未來前景可期。

  專業的事情還是留給專業的人來做,雖然內經裡也有些錯誤的地方,但黑夫最近很想低調一點,讓自己不顯得那麼全知全能,就不急吼吼地上去糾錯了。

  陳無咎也只是講了《素問》《靈樞》裡的一點內容,但光是裡面的理論,便夠這群人受用了,畢竟只是用於戰場急救的醫護兵,又不是要做醫生。

  在給眾人科普完人體的血脈、血液後,為何受傷失血過多會暈厥甚至休克死人,也就不言自明了。

  講到這裡,陳無咎直接掏出一把刀削,在他那小徒弟的手臂上割了一刀!霎時間,就有深紅色的血液流了出來,小徒弟卻只是咧了咧嘴,不敢有任何不滿。

  「創傷不僅會傷到皮膚、腠理,還會讓血管破損,讓血液流出,若是放任不管,直到血液凝結前,都將會血流不止,這時便需要包紮。」

  言罷,陳無咎熟練地拿起一塊新制的麻布繃帶,迅速為小徒弟包好了傷口,流血便停止了。

  「而若是傷到了一些大血管,則血將噴射而出,若不包紮,不久便會因失血過多而斃命!汝等身為醫護救急之士,要做的便是幫受傷將士及時裹傷!救回其性命!」

  這時候,包紮手法就至關重要了,這也是黑夫演示給陳無咎的那些後世包紮技巧的意義所在。

  好在冷兵器時代,多是利器的開放性損傷,而不是熱兵器時代的貫穿傷,所以許多傷者是流血導致休克暈厥,若倒霉的傷到了頭和肺腑,那基本就救不回來了。

  講了一個上午後,陳無咎的課就算結束了,他匆匆收拾藥囊,帶著弟子出門而去,黑夫知道,這幾天陳無咎都在熱衷於在郊外尋找野麻,然後讓那可憐的小徒弟試吃其花葉……

  黑夫和陳無咎二人分工,陳無咎負責教這三四十人醫學理論,以及為人裹傷包紮的手法,而黑夫則要教他們在戰場上的軍紀和注意事項。

  在下午眾人集中於郡兵的校場上時,瞧著高矮胖瘦年齡不一的眾人,黑夫彷彿又回到了第一次參加更卒訓練時的情景。不過眼前的眾人好歹都有爵位,識字,其中一半人還服過兵役,讓他們重新變得秩序井然亦不難。

  在訓練開始前,黑夫先給他們講了個故事……

  ……

  「有一名醫者,自稱善治外傷。一裨將陷陣,中流矢,深入腠理,延使醫者治之。醫者乃持銅剪,剪去矢桿,跪而請辭。裨將曰:『簇在腹內者,須亟治。』醫者曰:『我善醫外傷,肌膚之下,乃內傷也,不意並責我』!」

  聽完黑夫的故事,眾人都忍俊不禁大笑起來,而後紛紛搖頭,說那醫者真是狡辯,世竟有如此欺詐之徒。

  然而黑夫卻告訴眾人,醫護救急之士在戰場上要做的,便是如上面那個「外傷醫者」一般,只管救急止血,至於如何治療金創,如何讓傷者痊癒,那是瘍醫及其屬下的活。

  這也是黑夫把醫護急救之士一分為二,一半在野戰醫院裡協助軍醫治傷,另一半隨軍上陣的原因,讓他們分工明確,提高效率,方便管理。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必須經過標準的軍事訓練。因為他們面對的也不是一般的病人,而是活生生的,在喊叫在歇斯底里的士兵!他們出沒的地區也不是一片祥和的城邑裡閭,而是廝殺陣陣的戰場!

  黑夫設想,醫護兵將不著甲,只帶著短劍防身,但是他們裝備要比一般的步兵多兩樣東西,那便是塞了十多卷麻布繃帶的救護包,還有擔架。

  在隨軍踏上前線時,醫護兵們在百將、屯長帶領下,和軍法官站在一排。在陣戰結束前,他們都要在軍旗下一動不動,直到大軍擊敗敵陣,向前挺進後,才能前往方才對壘的區域,尋找己方的傷卒,為其包紮,放到擔架上帶回大營。

  考慮到這時代的戰爭和後世的散兵線不同,是極其講究陣型的陣地戰,經常對峙廝殺個把時辰,所以醫護兵們被黑夫再三強調,救人是他們的本職,但前提是,絕對不允許破壞陣列!

  「軍法有言,亂行者死!汝等也不例外。」

  只有在醫護兵的百將、屯長下令上前救助時,才能前進,否則很可能會擾亂到陣列,反倒成了害群之馬。

  所以眾人先要進行標準的金鼓鈴旗辨識訓練,這一練就是半個月。待到三月底時,眾人在列隊、變陣上達到了一般兵卒的標準,擊鼓而進,低旗則趨,擊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擊而坐。

  此外,陳無咎的醫術理論課也上完了,眾人開始進行裹傷止血的技術訓練……

  到了四月初,這群新鮮出爐的醫護兵接受了郡尉李由的第一次檢閱。見其已能辨識金鼓,在命令下達前絕不妄動,替人包紮時也有條不紊,李由十分滿意。

  黑夫稟報導:「郡尉,再訓練上一個月,到了五月份,便可以讓眾人分散到各個縣,每人教成十人。則秋收之時,南郡可得醫護救急之士數百!待到出征之日,便將這個消息散播於全軍之中,定能讓兵卒再無後顧之憂,士氣大振!」

  黑夫信心滿滿,他想盡快做完這件事,從而得到新的任命:讓他也能夠參與訓練兵卒,待到再次伐楚時,他希望自己起碼是一個統領千人的率長!

  在聽到黑夫的請求後,李由卻搖了搖頭:「你還有其他事要做。待到四月農忙結束後,不止是郢縣、江陵,各縣也要大肆徵兵訓練。此事關係重大,郡守決定在四月行縣,巡視各地,督促其農事,看看各地堆肥漚肥之術,以及水碓推廣得如何?順便也檢閱各縣兵籍、武庫情況,這便需要兵曹派人隨行,而這人選嘛……」

  李由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無奈地說道:「郡守似乎對你很看重啊,他親自點了你的名,要你一同行縣,時間就在後日!」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7
第224章 四月行縣

  立夏剛過,人間四月芳菲盡,逐漸有了夏天的樣子,悠悠地,風燥了起來,陽光不那麼輕柔了。

  這一日,頂著炎熱的太陽,一個龐大的車隊從江陵城出發,沿著大道向北迤邐而行,正是郡守騰「行縣」的儀仗。

  最先有兩乘戎車開道,車左、車右都全副武裝,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連駕車的御者,也身背長劍,手邊放著手弩。

  而後是兩輛導行的吏車,皆為白色車蓋,各坐著一名甲士和一名小吏。

  然後才是郡守的高大軒車,車蓋是黑色的,車兩側的屏障都被涂為紅色,由通體赤色的駟馬牽引著,郡守騰的身形隱在帷幕中。卻見他他冠冕端莊,身穿黑袍,戴黑冠,佩長劍,持銀印青綬,軒車的前後左右皆有執戟的吏卒護衛。

  郡守軒車之後,還有十餘輛載著大小官吏的車車、數十騎從,上百兵卒隨行,可謂輜軺蔽日,車騎滿道!更有鼓車敲打鼓點,吹奏笙蕭,好讓沿途行人遠遠聽到了,便避讓在兩旁,甚至到了遠遠的田埂上觀望,都是滿眼的敬仰豔羨。

  「這年頭,一個省領導出行就能這麼威風啊。」

  黑夫的馬車也在車隊裡,吐槽歸吐槽,他也知道,這是因為秦國的律令甚嚴,就和軍中用不同髮髻冠帶式樣與爵位相匹配一樣,在郡縣裡,不同官職的人也要乘坐與其身份相符的車,否則便是有失官儀。

  所以作為地方大員,就別想著單騎微服出行了,說不定才剛出門,就被秦王安排在郡上的監御史舉駭你一個「有損國典」的罪名……

  對郡守強拉的出行,黑夫是不情願的,他更希望在郢縣幫李由練兵。距離秋收開戰越來越近了,黑夫也明白,不管自己做多少事情,待到開戰之時,自己手裡的兵卒親信,才是活命立功的最大依仗。

  可惜天不遂人願,既然逃不了,黑夫出發前,也沒少跟兵曹掾、右兵曹史等郡吏瞭解何為「行縣」,搞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麼。

  原來,行縣是從周代就流傳下來的傳統,早在西周春秋時,在四月份就有「天子命野虞出行田原,為天子勞農勸民,毋或失時。命司徒巡行縣鄙,命農勉作,毋休於都。」的禮制。

  到了戰國,諸侯開始推行縣制,於是便有了諸侯、公卿行縣。行縣大多有明確的目的,比如趙武靈王在趙國行縣,看似東遊西逛,實則是為了推行胡服騎射。秦相穰侯魏冉前往東方行縣,是為了瞧瞧他假公濟私給自己弄到手的封邑陶丘,半道上還遇到了范雎偷入函谷關,若非范雎聰明,差點被抓了個現行……

  而這次郡守騰的行縣,目的也很明確,其一是要到地方勸農,這是對農事的關注。其二是監察各縣長吏,警告豪長大氏遵紀守法,這是監察、司法上的意義。同時也要督促各縣為農閒時的大徵兵做準備,查閱兵籍,這就是黑夫這兵曹左史隨行的原因。

  他們抵達的第一站,是位於江陵城西北百餘里的枝江縣,聽說這個縣的縣令是郡守騰從身邊的佐吏一手提拔起來的,可謂親信中的親信,聽聞郡守行縣,便早早帶著眾人在城外十里相迎了。

  枝江縣早先本是一個小諸侯國」羅國「的地盤,後來羅國被楚國吞併,這裡就成了楚邑,秦國佔據江漢後,因長江至此分枝,而將其改名為枝江。

  這年頭的長江水文情況跟後世不大一樣,大江自蜀東流入南郡地界,出三峽,至枝江,在當地泥沙阻隔下,分為諸洲,竟有數十條水道,據說一直到江陵以西的江津亭,才重新合為一條。

  黑夫亦在岸邊見到了這奇景,問前來迎接他們的皂衣小吏道:「這江中一共有多少小洲?」

  小吏笑答:「還真有人閒極無聊數過,最多時有九十九洲,然從未滿百過……故本地有諺曰,洲不滿百,則王者不出!」

  ……

  這小吏口不擇言,一旁的枝江縣尉頓時板起臉罵道:「胡說什麼?」

  而後連忙向黑夫賠罪,黑夫的職秩雖然和縣尉相當,但他是郡吏,無形中高了半級,再加上他要代郡守檢查枝江縣的徵兵情況,縣尉哪裡敢不敬?

  在郡守騰辦事雷厲風行的風格帶動下,在枝江縣停留的第一天,黑夫便帶著兩個兵曹書佐,連夜檢查當地兵籍,以及預備的徵兵方案。

  枝江縣人口不過三萬,丁壯不過五千,從下個月起便要徵召一千人脫離農事,專注於軍事訓練,對當地經濟的影響是較大的,所以必須將各鄉的要徵召的人數分配好了。按照《戍律》,「同居毋並行」,絕不允許出現一家同居者父子、兄弟兩人同時應召的情況。

  黑夫一邊翻閱那些記錄詳細的簡牘,一邊暗暗想道:「在原本的歷史上,黑夫和驚大概是已經分居而住,又因為家裡與里吏有過節,所以才被陰了一手,鑽了法律的空子,被一同徵召,參加這次戰爭的吧。」

  物傷其類,所以行縣期間,黑夫的職責,便是要督促縣尉官署依法徵兵,防止類似的情況出現!

  所以黑夫在連夜查閱完簡牘後,又義正言辭地給縣尉官署的眾人開了個會,大概內容,和前世「關於認真做好本年度徵兵工作的通知」差不多。

  以秦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的精神,和大王去年「荊王畔約,發兵誅」的重要指示為指導,以秦律中的徵兵條款《戍律》為依據,堅決執行上級徵兵命令,堅持以質量為核心,加強組織領導,嚴密組織實施,狠抓工作落實,確保圓滿完成今夏徵兵任務……

  沒錯,和上一次伐楚,倉促徵兵不同,這次秦王大徵兵更看重的,是兵卒的質量!

  「閭左貧者可使之運送糧秣,不可使之作為陣列正卒。」

  理由很簡單,就像孟子說過的一樣,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不管哪朝哪代,中產階級的「良家子」才是軍隊的精銳主力。

  就像後世一樣,徵兵時也要求政治歷史清楚,直系親屬未參加非法組織,遵紀守法,品德優良,無盜竊、打架鬥毆等違法違紀行為。

  可能這些良家子單打獨鬥不如惡少年,一旦加入軍隊,進行數月訓練後,就可以吊打惡少年組成的隊伍。

  此外,這次徵兵要「先行富者」,只在人數不足,或是農忙結束時再「閒時行貧者」,這是為了保證各家的農業耕作正常進行,如此也能減少民間怨言。

  在敲定徵集的對象、範圍後,接下來便是時間安排及步驟。

  「五月初徵兵,期間訓練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隊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幟,七月打開武庫,授之以兵刃,正式練習作戰擊敵之術!八月秋收之後,各縣之兵,在縣尉率領下,雲集於鄢城,由郡尉主持萬人的大合練!」

  眾人紛紛應諾,有現成的嚴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縣也能盡力去執行。

  雖然仗還沒打起來,但黑夫感覺,當秦王和整個秦國都認真起來,正視敵人後,從徵兵伊始,這場仗,已經先贏了一半……

  「故曰:兵勝於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也。」

  想到這句話,黑夫心裡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麼輕視對手,那麼急躁,早早聽王剪之建言,也不必有那麼多袍澤死於異國他鄉。

  做完這一切後,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縣的任務已經完成,他正想打著哈欠去補覺,卻不料郡守長史來找他,說郡守要去鄉中巡視農稼,讓黑夫也跟來。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鄉中農事與我無關,讓我隨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職之嫌啊……」

  一刻後,黑夫在葉郡守的車駕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葉騰卻摸著鬍鬚笑道:「子貢問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農事豈會與兵事無關?再者……」

  言罷,這葉郡守面色一變,板著臉道:

  「堆肥漚肥之法不是汝家獻上的麼?枝江縣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術的地方,如今當地種著的三百畝冬麥將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曉。若是有效,正好讓人在稻田粟田裡也使用,若是父老們抱怨沒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將你拿下問罪!」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8
第225章 盡地力之教

  冬小麥是夏曆八月種下,來年四五月收穫,這種作物多在北方種植,南方較少。大概是去年安陸縣獻上此法後,郡守騰不能確定安陸的情況是巧合還是真的,又急著知道其成效,便下令在各地增種。

  江陵、郢縣、枝江、夷陵,當陽,在郡守的命令下,幾乎每個縣都增種了幾百畝冬小麥。

  隨著郡守的車駕來到這片田地邊,黑夫遠遠望去,只見地裡的冬小麥已結穗,夏風一吹,金黃色的麥浪起伏不定,一股麥香混著熱氣撲鼻襲來……

  南郡因為天氣炎熱,比北方的收穫還更早個半個多月,田間壯婦送水,農夫勤勞,正在用鐮刀割麥,一派生機勃勃之相。看見郡守、縣令的儀仗、車騎行至,都丟了農具,匍匐拜倒。

  郡守騰變了一副模樣,親自下到田間,扶起了眾農夫農婦,這位省領導看上去一點架子都沒有,親切問起了農夫們的收穫如何?

  「敢告於郡守。」

  負責這塊麥田的老農十分激動,顫顫巍巍地說道:「本來田吏讓小人將人畜糞便放在一起堆漚,吾等還十分不解,覺得堆積糞肥臭氣熏天,與直接施到田地裡有何區別?然這些冬麥,用漚肥堆肥澆灌後,每畝所產,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農們還給堆肥漚肥之後的糞肥取了個名,叫「美糞」。

  葉騰笑了起來:「美糞,好名字,雖是污臭之糞,卻可讓田疇肥美。」

  葉騰讓枝江縣的田嗇夫將記錄這些麥田產量的簡牘遞上來,仔細翻閱,並對比長史隨身攜帶的江陵、郢縣數據後,長吁了一口氣。

  加上安陸,就是四個縣的田畝,都因為施了堆肥、漚肥所得的「美糞」,畝產有了明顯的增加,完全可以證明這不是巧合,而是確有其事!

  他將黑夫喚到田邊,指著那些飽滿的麥穗,問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獻上的這堆肥漚肥之法,為南郡,為秦國做了多大的功績?」

  黑夫摸不清這老滑頭是什麼意思,也不喜歡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覺,便訥訥說自己不知。

  郡守騰也知道自從嚇了黑夫一次後,黑夫對他有所防範,便逕自道:「農乃生民之本業,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於農。然而,自從周室衰亡後,禮崩樂壞,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公田不治,饑荒頻繁……「

  「直到兩百年前,魏國的李悝主持變法,他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李悝計算說,方圓百里之內,有土地九萬頃,除了山澤人居佔三分之一之外,可開田地六萬頃。若農夫治田勤勉,則每畝增產三斗,不勤勉,則減產亦三斗。這就是說,百里之地,每年的產量,由於勤與不勤,或增產一百八十萬石,或減產一百八十萬石。由此可知,必須鼓勵農夫生產,此所謂盡地力之教也!」

  「魏國的田畝石製與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澤山林頗多,擁有的田地亦不如河東。但有了你今日獻上的法子,可以讓每畝田地增產三到四成!俗諺道,上田百畝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後,增加田畝肥力,下田可以變成中田,中田可變為上田,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計,若是整個南郡十八縣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時,稻、粟、麥加到一起,恐能增產三百萬至四百萬石糧食!」

  黑夫縱然早就知道這法子的歷史意義,可當聽到南郡一年能增產的數目,依然微微吃驚:「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來,光是南郡一郡增產的糧食,就能養活征楚的六十萬人三到四個月!

  一時間,黑夫只感覺,自己和伯兄衷,儼然成了這時代的袁隆平啊。

  葉騰頷首道:「總之,這是大利於南郡,大利於秦國,乃至於大利於天下的事。發現此法的人,區區一級爵位,遠遠不夠,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賞萬錢!此法待秋收報到咸陽後,甚至能再升為大夫,賞賜更重。」

  說到這,葉騰又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笑:「可惜啊,從雲夢鄉田佐吏,到安陸縣田嗇夫,報功時報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這件事,你可曾後悔?」

  黑夫卻笑了笑:「往高處說,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將大利於南郡,大利於秦;往低處說,我只是隨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卻辛苦一年鑽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葉騰略微吃驚,隨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葉騰坐在軒車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風景也似乎怡人也許多。

  他捋著鬍鬚,對一旁的長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陸稟報後,便立刻讓各縣種冬麥試行,一天都沒耽擱,就是為了趕在今年入夏前後及早證實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讓農夫們在耘田鋤草之後,便能及時追肥,好歹是趕上了。」

  這項政令的確很趕,長吏作為執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縱然是千里之馬,也得有伯樂賞識,唯有郡君,才能有這樣的眼光,才能如此果決。」

  葉騰一點不謙虛,大方地收下了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會多耽擱半年,雖然會錯過伐楚之戰,但最終也能證實效用,而後提交到咸陽,讓大王知曉。縱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視,因為這是秦國,從大王到郡縣鄉吏,都以法家的盡地力之教為本職!「

  「但,若不在秦國,而是其他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這法子遞上去,又會有何後果?」

  長史拱手:「下吏不知,還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讓葉騰觸景生情,讓他有很多話想說,便對跟了自己十年的親信,說起了在韓國做吏時的一件往事。

  「說起來,今日情形,和當年還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剛剛出仕,在韓國做一介鄉小吏。韓地險惡,山嶺頗多,五穀所生,不是麥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日子過得極苦。」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巡查裡閭時,我治下的農夫說,將槁稈或者割下來的草木放到田裡,讓其自行腐爛,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讓來年收穫稍增。我頓時大喜過望,立刻將此事用公文稟報縣令,指望通過推行此法,讓百姓多點收成……」

  「然而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回應,我實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關係,去縣上詢問,縣令才說事務繁忙,將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稟報了新鄭。而後,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新鄭依然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都沒派人來質問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雖然在葉地有些影響,可比起新鄭那些卿大夫,只能算個小鄉豪,也幫不上我……」

  「直到許多年後,我到了新鄭為官,找了個機會一問才知道,原來我遞交的法子,只是被粗略一翻,並未被都城重臣們看重。於是我只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讓各縣百姓實行此法,但此時此刻,已經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發現此法的老農,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孫,也沒有得到韓國任何功賞。」

  「與此同時,在韓國遊說韓王修渠增加農產而不得的鄭國,卻被韓王送去了秦國,雖知溝渠需要花費無數錢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鄭國之策,並以上賓之禮待之。」

  「鄭國深受感動,開始盡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際,他已經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親自面見秦王,稽首說『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當時秦王是如何說的?」

  長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過為韓延數歲之命,卻能為秦建萬世之功!卿若死,誰人可繼?驟行之!」

  明知道是毒藥,卻對自己長遠有利,秦王依舊不猶豫地喝了下去!讓鄭國繼續為秦修渠,渠成,灌溉四萬餘頃土地,關中由是富饒。

  「鄭國從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繚之計,攜帶金帛來遊說我,對我說,良禽擇木而棲,韓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聽說了他經歷的事,也得知秦國對農事如此重視,遂大受震動,這才知道,秦六世之勝,非幸也,數也!」

  「能上農夫,能盡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為然,回他一句:制度是發展生產力的基石,誰能最大程度地發展生產力,誰就能贏得這場綿長戰爭的勝利!

  說完之後,葉騰回首,看到了在車上打著瞌睡的黑夫。

  有愛才,也有對這個年輕人的羨慕。

  「此子雖然出身低微,卻生於秦這上農重功之國,又碰上我為郡守,扶搖直上有何難哉?」

  「只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里駒!他日必不可限量。」

  葉騰眯起了眼:「唯一的問題是,誰能做他的伯樂?」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49
第226章 自三峽七百里中

  「不曾想,我竟還能見到未被淹沒前的三峽!」

  四月中旬,黑夫站在夷陵縣城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山頭上,被嗖嗖江風吹著,感覺有些恍惚,又有些慶幸,同時開始覺得,這趟隨郡守行縣,還是有點收穫的。

  孤陋寡聞的他不知道,後世三峽的這一段其實也沒被淹……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沒記錯的話,課文裡是這麼形容的,而黑夫眼前所見景色,也找不到更適合的詞彙來描述了。

  黑夫所在的山頭叫做「西陵峽口」,正是三峽之一西陵峽的終點,七百里三峽的層巒疊嶂、浩浩大江的險灘密佈至此結束。從這裡往東,兩岸連山就變成了小丘陵,迴旋湍激的江水也漸漸漫為平流。

  於是當地人言: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命名為「夷陵」。

  夷陵縣位於枝江縣以西百五十里,正是這次郡守行縣的第二站。

  葉郡守在夷陵照舊先查看了在本地種著的冬麥,用了堆肥漚肥之法後收穫如何,一樣是增產三成左右。郡守十分滿意,而後便繼續去查看水碓在本縣的推行情況。

  夷陵西高東低,有不少湍急溪流,正是適合推行水碓的好地點,加上本縣人口不過兩萬餘,多設水碓,正好能彌補人力的不足。

  這次郡守倒是沒讓黑夫同行,於是黑夫樂得輕鬆,在花了一天時間檢查完當地兵籍,確定了徵兵規程後,公務就算辦完了。眼看郡守還在鄉下轉悠,他便一時心癢難耐,打著去西陵峽口巡查水道、亭驛之名,讓幾個當地小吏作為嚮導,帶他來了一趟西陵峽一日遊。

  時候有限,這趟出行只能是走馬觀花,在瞧了一眼西陵峽風光後,黑夫便得匆匆返回,到下午舂時時分,才回到了夷陵縣城。

  夷陵縣邑很小,不到安陸縣城的一半,建築多半沿著江邊一路鋪展開來,在江水拐彎的緩流處,則是碼頭,此時停泊著幾艘從巴蜀駛來的船隻。

  朝發白帝,暮至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

  話雖如此,但這年頭,從巴蜀出三峽入南郡可是件凶險的事,畢竟三峽險灘密佈,若非有經驗的老船家,很容易出事。才剛剛經歷膽顫心驚的七八百里航程,這些巴蜀船舶上的船員急需休息一下,喝一口當地的米酒壓壓驚。

  黑夫回縣寺的路上經過碼頭,正好看到郡守騰的長史帶著幾個隨員坐於此處,似乎正在等什麼人。

  長史名為魯蕩,看到黑夫後,魯蕩主動起身朝他拱手,長史可是五百石吏,黑夫少不得作揖還禮,並與之攀談了幾句。

  「左兵曹史可見到西陵峽之景了?」

  自打從枝江出來後,魯蕩對黑夫態度突然熱情了起來。

  黑夫也不敢怠慢:「見到了,果然名不虛傳。」

  魯蕩笑道:「其實西陵峽還不是最美最險的,郡守上一次行縣,帶著吾等一直往西,去了秭歸,過巫峽,又至巫縣,窺瞿塘峽,那才是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黑夫笑道:「不知這次我是否有幸能見此奇景。」

  「恐怕不行。」

  魯蕩透露道:「郡守此番最西只到夷陵,待到後日,便要乘船順江東下,或去夷道,或回江陵歇息,再走水路,直接去竟陵、州陵,而後就輪到左兵曹史的家鄉安陸縣了……」

  「比起奇景,我還是更想歸鄉。」

  黑夫道:「待到了安陸,當由我為郡守和長史引路。」

  而後二人沉默了片刻,隨即魯蕩又指點著這夷陵城邑,說起了黑夫感興趣的兵事。

  「左兵曹史想必也看到了,自巴地歷三峽東下,連山疊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漸平,山勢也漸緩,故夷陵乃江漢西門戶。當年楚國便在此築城經營,甚至將此地設為西王陵,據說有不少楚王和公卿葬在這層巒群山之中……」

  黑夫頷首:「兩年前,我在安陸縣做亭長時,緝捕過一群盜墓賊,為首的大盜,就曾在夷陵盜挖楚墓。」

  「那樁案子我也記得。」

  魯蕩道:「不過那些修在城郊的楚國先王之墓,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武安君和司馬錯將軍燒過一遍了。」

  原來,五十多年前,秦國伐楚,先取得上庸、漢北之地,而後便兵分兩路,一路是黑夫較為熟悉的,武安君白起率數萬兵卒,直搗鄢城,孤軍深入。當時的楚王之所以無法調出足夠的兵力去抵擋白起,就是因為秦國的另一路大軍,在司馬錯率領下,從巴蜀出發,以水師東進,吸引了楚軍主力……

  魯蕩道:「我聽說,當時司馬錯將軍率巴蜀三萬之士,以大船數十,小船數百,起於汶山,浮江而下。巴郡城江州,至楚郢都,也就是如今的江陵有千三百餘里。裡數雖多,然而水流急速,可日行三百餘里,不費牛馬之力。」

  「大軍從巴郡城出發,不出兩日便至楚國西境之扞關。扞關一破,以東的巫縣、秭歸皆不戰而降,楚國的黔中、巫郡盡歸秦國,這夷陵也守不住了。」

  「正好當時武安君破鄢城,便過荊門,來夷陵與司馬錯將軍相會。以巴蜀之糧,讓擊穿了楚國的將士們飽餐一頓,火燒夷陵以恐嚇楚王。之後水師也東侵至竟陵,金鼓之聲聞於蘭台之宮,那楚襄王果然如驚弓之鳥,帶著宗室貴戚棄郢東逃了。」

  說到這裡,魯蕩忍不住嘲笑起楚襄王的膽怯無能來,讓楚襄王魂牽夢縈的巫山神女,就這樣淪喪在秦軍的大船勁弩之下,他卻只能倉皇西顧。

  黑夫頓時覺得,這楚國在戰國的歷史,和後世的宋朝還真有點像,也許在項燕、陡然、鐘離眛等人眼裡,鄢郢之辱,大概和宋人眼中的靖康之恥差不多吧。

  與此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司馬錯來,說道:「我聽說司馬錯將軍早在惠文王時,便力主伐巴蜀,秦據巴蜀,則可以上游之勢威迫楚國,真是高瞻遠矚!」

  這位將軍雖然生的不巧,被白起這個後輩的輝煌戰績遮掩了光芒名氣不那麼大。但若說白起勝於戰術兵勢,那司馬錯就勝於戰略,無論是力主吞併巴蜀,還是從巴蜀出兵攻擊楚國,都說明他眼光獨到。

  若是巴蜀還不是秦地,黑夫只覺得,自己在江陵城,也一夜不能安寢。

  「故夷陵要害,國之關限,失之非損一城,全郡可憂也。」

  魯蕩依然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黑夫知道,他身為長史,擔負著為郡守查遺補漏的職責,眼下幾度強調夷陵的重要性,肯定有他擔憂的原因。

  於是黑夫便故作輕鬆地說道:「如今巴蜀已是秦之郡縣,雖然我也聽聞,曾有幾次蜀侯之叛,但自從李冰郡守治理後,地方安寧,且有水利灌溉,每年都有多餘的糧食外運,夷陵也武備完善,長史是不是多慮了?」

  「外患雖平,內憂卻不少啊……」

  魯蕩言止於此,他心裡果然有事。

  黑夫還不及發問,旁邊那個一直眺望江面的小吏突然叫道:「長史,船來了!」

  黑夫和魯蕩一起向江上望去,卻見一艘吃水很深的大木船正緩緩從遠方的西陵峽口駛出,槳手們拚命往反方向劃,讓船隻逐漸減速,終於在江水拐彎之處,靠到了夷陵碼頭上,船上的水手發出了一陣歡呼。

  黑夫看出來了,魯蕩長史是在等人!那人應就在這船上。

  「什麼樣的人物,能讓南郡郡守的長史親自來等?」黑夫不由好奇了起來。

  這時候,他也看清楚了,那大木船上,用漆塗了一隻白虎的圖案,而那船上下來的船員,其髮式、衣也與眾不同,多是腰纏獸皮,上身赤裸的蠻人,發或椎髻,或剃得精光,只剩下頭頂一撮……

  待他們走近後,黑夫還看到了這些人腰間掛著的柳葉形劍。

  這群人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巴人!

  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除了巴郡外,如今在南郡西部的夷道、夷陵、姊歸、巫縣也有不少巴人分佈。黑夫在江陵城裡也偶爾見到幾個,巴人驍勇,常作為忠誠的武士,為當地豪長看家護院。

  然而,被一群巴人眾星捧月簇擁著朝這邊走來的,卻是一位作秦人衣著打扮的年輕人。瞧他年紀和黑夫差不多,卻已經戴著單板冠,儼然是大夫爵位了!

  莫非魯蕩要等的,就是此人?

  黑夫的疑問很快就揭曉了,魯蕩低聲對他解釋道:「此人叫巴忠,乃是巴寡婦清之子,今日正午時,他派小船來相告,說有要事需謁見郡守,故郡守讓我在此等他……」

  說話間,那年輕人似乎很懂秦國的禮制,遠遠地就朝魯蕩和黑夫作揖。

  「我蠻夷也,豈敢煩勞上吏等待?」

  魯蕩立刻朝那年輕人拱手還禮:「此乃郡守之命,君亦是大王親封的大夫,理當如此。」

  「寡婦清之子?」

  黑夫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打量著那年輕人,恍然大悟,明白為何此子為何能被如此看重了。

  「原來是秦國最大礦老闆的兒子啊!」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50
第227章 夷道的危機

  既然湊巧碰上了,黑夫便和魯蕩一起,引領巴忠前往夷陵縣寺面見郡守。

  縣寺位於縣城的最高處,從碼頭上去,一路都是上坡的石階,昨日才下過雨,滿是青苔的階梯有些濕滑。

  黑夫小心不要讓自己摔倒,一邊聽著後方巴忠與一眾巴人晦澀難懂的語言,一邊想著來到這時代後,聽聞的「巴寡婦清」事蹟。

  他聽說,秦國雖然上農抑末,商人地位很低,卻有兩位大商賈是例外的。

  其一是北地郡的烏氏裸,據說他擁有牛羊馬匹十多萬頭!其二就是巴郡枳縣的寡婦清,靠夫家世代相傳的丹砂之穴發家,此外還雜采巴蜀金銀銅鐵,以及井鹽,妥妥的礦老闆。

  世人將這二位和春秋戰國以來的范蠡、子貢、白圭、猗頓、郭縱一起,七大巨賈並列戰國福布斯財富榜。

  除了驚人的財富外,他們還有出眾的地位。

  秦王讓烏氏裸的地位與封君相匹,得以入朝議事。巴寡婦清受到的禮遇略遜於烏氏裸,她的兒子被封為大夫,但秦王又親自下詔,表彰其守貞之節,封其為貞婦,巴郡地方官吏,都可以免拜。

  之所以如此禮遇寡婦清,除了寡婦清家壟斷了丹砂礦,專供秦國官府外,還因為寡婦清夫家乃巴中豪強,據說血統可以追溯到巴人的祖先廩君。

  廩君之後分為五族,分別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鄭氏,構成了巴國的統治階層,稱之為「內五氏」,位於核心區域,其中以巴氏最貴,僅次於姬姓王族。此外,賨(cóng)、濮、苴、共、盧、獽(ráng)、夷、蜑(dàn)則是「外八部」,位於巴國的周邊區域。

  如今巴國雖已滅亡,但五氏、八部卻延續了下來。所以寡婦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謂又富又貴,她又善於經營,其礦產莊園到處都是,家財數不勝數,擁有僮僕上千,礦奴上萬!其影響力甚至超出了巴郡,船隊、馬幫的足跡遍及原巴國疆域,與南郡夷陵、夷道、秭歸、巫四縣的巴人部落往來密切。

  和反覆叛亂的蜀人不同,巴人五氏豪強服從秦國統治,秦也投桃報李,允許他們保留產業,部族和私人武裝,依靠他們來統治語言、風俗與中夏大異的巴人。

  若無這些巴人豪強協助,巴地必亂,司馬錯伐楚也無法籌集那麼多巴人武士為秦而戰。

  黑夫暗想:「南郡工曹的人和我提及過,南郡江北一帶的銅礦,經楚人數百年開挖,已所剩不多,鹽也缺乏。故每年還要仰仗寡婦清家從巴地經水道運銅錫、井鹽入江陵。」

  正因如此,當寡婦清之子來拜見郡守騰時,葉騰亦不能怠慢,竟讓自己的長史相迎。

  不多時,縣寺已到,郡守騰正在夷陵縣令議事,見巴忠帶到,葉騰便讓夷陵縣令帶著眾吏員下去,黑夫正欲告辭,卻被葉騰喊住了。

  「左兵曹史,你也留下。」

  葉騰面色嚴肅,黑夫想著肯定有事,便應諾坐於一旁。

  「巴郡巴忠,見過葉郡守。」

  巴忠下拜,寡婦清可以見郡守不拜,他卻沒有這份優待,一口夏言雖帶著濃重的口音,卻也流利。

  「免禮。」葉騰也不廢話,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派小船使者相告,說有要事稟報於我,究竟是何事?值得親自冒險前來?」

  巴忠再拜:「是大事,我家近來得知,南郡夷道的夷部君長,意欲叛秦附楚!」

  ……

  「夷道君長欲叛秦附楚!?」

  聽聞此言,長史魯蕩首先失聲,而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

  葉騰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夷部叛服不定,本是常事,哪年沒有一兩次部民抗徭之事?最後都被當地官吏平定了,再者,夷道縣長都未向我通報此事,為何卻是遠在數百里外的巴郡枳縣先知曉了?」

  巴忠笑道:「郡守,秦雖在內地郡縣治理甚嚴,但在蠻夷之道卻不同,其部族聚居於溪林之中,無官吏管理,出了什麼事,常常月餘之後才能知曉。恰好我家的運鹽馬隊在那一帶活動,據他們所見,上個月,夷部君長接待了楚國使者,以好酒好肉招待,最後還與其飲雞血盟誓……」

  「此事千真萬確,家母認為非比尋常,甚至來不及再去巴郡城稟報,便直接讓我乘船東下,本欲前往江陵謁見,正巧聽聞郡守行縣已至夷陵,家母和巴忠一片忠心,還望郡守勿疑!」

  秦對蠻夷君長的統治較為鬆散,不要求編戶齊民,也不繳納一般的賦稅,只交付當地特產,派人服徭役即可。但接待了楚國使者,並與之盟誓,這是嚴令禁止的,葉騰的眉皺了起來,看向了黑夫。

  「左兵曹史,掌兵卒,知郡內關隘、地形、夷情是你本職,你怎麼看?」

  就在他們對話的間隙,黑夫的腦子便飛速轉動起來,他作為左兵曹史,管的就是兵事,南郡的山川地理、道路亭舍都必須爛熟於心,對夷道的情況當然不陌生。

  夷道(今湖北長陽、宜都)距離夷陵不遠,就在下游七八十里外,但卻是在大江之南,與夷水交界的地方,那裡的土著叫做」夷部「,其實也是巴人」外八部「之一。

  於是他斟酌著詞彙道:「下吏以為,此事事關重大,必須立刻查實。」

  「哦,說下去。」

  黑夫道:「去歲秦敗於楚,損兵甚多,連都尉都戰死七人,此事是瞞不住的。夷道地處江南,離楚近而離秦遠,難免生出離心之望。去年就發生過一次夷道某君長因逃避戍役,被緝捕腰斬的事。當地蠻夷心中必有怨憤,若楚人以此事遊說,再以利害誘之……」

  言下之意,巴忠所告發之事,還是很有可能發生的。秦國在做戰爭準備的同時,楚國也沒閒著,試圖從邊角給予襲擾,讓秦國無法集中兵力。

  長史魯蕩也道:「郡君,楚國湘沅之地,乃是屈氏領地,屈氏在楚國東遷前便居於秭歸、夷陵,與巴人諸部亦有往來。屈原死後,屈氏世代與秦為仇,去歲時,本來秦楚已經講和,就是屈氏不願交出青陽,甚至反攻南郡潺陵、夷道等地,才引發了戰端,如今派人遊說夷道巴人,是要故技重施啊!」

  黑夫亦言:「夷道若失,則夷水上游的巴人諸部皆非秦所有,此地道至險阻,蠻夷錯雜,得之亦無大利,但若是當地巴人被楚人鼓動,助其攻秦,則潺陵縣孤懸江南,必難保住,待到江南數縣盡失,巴人再以木舟出夷水,順流而下,助楚軍越江侵擾江陵,則其患不可量也……」

  二人一通分析,都認為這件事必須立即查實,若是真的,一定要將其遏止在萌芽之中,否則夷道叛秦,楚國屈氏就有了直接威脅江陵的能力,南郡的兵力將被拖在本地,一兵一卒都沒法往外派了。

  「若連失兩縣,那我今年在南郡奔波勞碌做出的成績,恐怕也要大打折扣……」

  如此想著,葉騰下定了決心。

  但在委派人員前,他卻先看向了巴忠,笑問道:「巴忠,汝母為你取名為忠,還真是對了,不遠千里前來相告,足見對秦國的忠誠,若每個巴人都能像你一樣便好了。」

  巴忠謙虛地說道:「巴氏世受秦國之恩,得以保全產業,豈敢不忠於大王,不忠於秦國?再者,夷水乃是巴人起源之地,千年前,廩君便是從夷水西行,讓巴人壯大的,夷道的武落鐘離山至今依然是巴人魂歸之地。豈能因為夷部君長的一時糊塗,而讓武落鐘離山遭兵禍之災呢?這對我家收鹽販布,也大為不利。」

  對於這些場面話,葉騰只是笑而不語,巴忠畢竟年輕,被老滑頭一直盯著,頓時有些心虛,索性說出了此行的另一個目的。

  「此外,家母還有一事相求!聽聞南郡近來做出了一種不需人力,也能日夜舂搗礦石的器械……不知郡守可否派能工巧匠入巴地,將此術傳授給我家?」

  聽他這麼一說,黑夫也暗道:「果然如此。」

  對於巴寡婦清家這種礦老闆而言,水碓亦是節省人力、成本的神器,這次來通報此事,想必是想作為交換吧。

  葉騰見猜中了巴忠所圖之事,不由哈哈笑了起來:「巴忠,汝家在巴人裡,素有威信。且運鹽馬隊熟悉夷道地形,知各部據點,若能作為使者,協助官府平息此事,我定替汝家,向大王報功!南郡水碓之術,亦可以交付於你!」

  這老滑頭,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巴忠略一猶豫,還是應承了下來。

  葉騰又下令道:「左兵曹史!」

  黑夫應諾:「唯!」

  「此事關係到兩縣安危,甚至可能危及江陵及全郡,干係重大,我先派人去調夷陵、枝江之兵,後日能渡江南下。你先持我虎符,與巴忠乘船,星夜趕赴夷道,將此間情形告知縣長、縣尉,立刻著手徹查,同時想辦法穩住當地巴人君長。」

  黑夫接過了那枚鎏銀的虎符,又問道:「敢問郡守,若是屬實,且情形危急,無法等待援軍到來呢?」

  葉騰沒有絲毫猶豫,殺氣騰騰地說道:「你可便宜行事!」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53
第228章 夏子

  雖然郡守命令黑夫他們「連夜出發」,但這年頭在長江水道上,沒有誰敢在夜裡航行,一不小心撞上礁石或衝到沙洲上,就是船毀人亡的下場。就算是在這條水道上討生活數十年的老船家,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所以直到凌晨時分,當天色終於露出一點濛濛亮光時,黑夫才帶著幾個兵卒,登上了巴忠的大船,他站在船尾,聽著船槳划水和巴人們呼喊的號子聲,望著夷陵碼頭的些許燈火在遠方逐漸縮小。

  自己總算脫離了葉郡守那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操控,開始單獨行動,黑夫不喜歡這種被人套籠頭的感覺。

  「虎符在手,又是一個機遇。」

  黑夫手中攢著那枚鎏銀虎符,乃是郡守所授。秦國雖然以郡尉掌兵,但實際上,郡守也有兵權,或者說,在最初時,郡守才是主兵之官。

  遠的例子,便是秦惠文王、昭襄王時的蜀守張若,他不僅在蜀地治民,還奉王命率兵東征楚國,奪取了巴寡婦清、巴忠所在的枳地。而近的例子,就是曾為南陽郡守,率兵滅韓的葉騰了。

  所以,秦國不可能出現郡上的一把手郡守行縣要剿滅某處山賊、大戶、蠻夷,還需要向二把手郡尉請示的搞笑情況。

  黑夫只能為李由默哀,遇上葉騰這麼個強勢的郡守,李由這個郡尉過的並不自在。好在他的目的本就是訓練南郡兵用於伐楚,在日常的小事上,便儘量避免與郡守衝突……

  這還算好的,到了兩漢,常稱太守為郡將,郡尉為副將。郡守已經把兵權全攢手裡,壓根沒有郡尉什麼事了,所以你才能看到三國裡,伐董的各路諸侯,大多是各地郡守。

  在秦國,無虎符而動用軍隊是算作「乏軍興罪「,通常是處死,嚴重的還要收妻子為奴。但黑夫現在有符在手,合理合法。

  「一般的竹符只能調動五十人,這鎏銀銅虎符規格甚高,配上郡守寫的文書調令,可以讓夷道之兵全部聽我號令!」

  此去夷道,八十多里水路,日出而行,大概中午就能到!

  「縣主蠻夷曰道」,所謂的道,其實就是秦國的「少數民族自治區」,跟縣同級別,治理部族聚居的偏遠地區,其主吏不叫縣令而稱縣長。

  非但夷道,秦戎雜處的巴蜀地區,也有很多個「道」。道的特點是不對蠻夷部族進行編戶齊民,在賦稅、徭役上給予一定減免。

  比如在巴郡諸道,秦國規定,巴人部族君長每年繳納二千一十六錢的租,每三年繳一千八百錢的口賦。其民戶,每年繳納質地粗糙的棟布八丈二尺,以及雞羽三十筐,這是用來製作箭矢的……

  比起秦國的編戶齊民要繳納將近一半收成的租賦,已經輕鬆了不少。

  黑夫暗暗想道:「在編戶齊民的秦人看來,有些不公平,但這是秦為了順利統治這些地區,不得已實行的懷柔籠絡之策。再者,若是不管當地條件如何,還收和內地一模一樣的糧食和銅錢作為租賦,這不是逼著大半人口還在漁獵採集的巴人造反麼……」

  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這就是法家的聰明之處。不過,世人看待事物,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時候,巴忠也來到了搖搖晃晃的船尾,他已經戴上了斗笠,遮擋飛濺的層層浪花,在風中對黑夫喊道:「左兵曹史,船尾風不小,還是去船艙中罷!」

  ……

  黑夫隨巴忠鑽進了船艙內,這裡空間狹小,他發現除了巴忠外,還有一個臂膀紋虎紋,頭髮剃光,只留一撮毛髮的巴人武士緊緊跟在巴忠身邊。

  他背上是一塊木盾,右手摸著腰間的柳葉劍,警惕地盯著黑夫,大概是礦老闆寡婦清給兒子安排的保鏢吧。

  「這是丹虎。」

  巴忠介紹道:「他是賨(cóng)人武士,這個部落也被稱之為板楯蠻,乃是巴人八部裡,最為驍勇善戰的一支。據說八百年前,板楯蠻曾作為巴師精銳,參加過武王伐紂,牧野之戰,巴師勇銳,作為前鋒,歌舞以凌殷人,殺得殷人流血漂櫓,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

  這麼一說,黑夫就想起去年在魏地戶牖鄉,第一次去鄉豪張家做客時,張負所說的周武王「大武」之舞,好像原型就是巴人之舞呢。在生死搏殺的戰場上,一邊衝鋒陷陣,一邊唱歌跳舞,還真是一個獨特的民族。

  丹虎似乎也聽出主人在和黑夫誇獎他,便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臂膀,指著上面的虎形紋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巴人方言。

  「他說了什麼?」黑夫很好奇。

  「丹虎說,他可是巴人裡的射虎勇士。」

  黑夫詫異:「虎不是被巴人崇尚麼?我看君之船上,還塗著白虎圖案。「

  巴忠笑道:「巴人崇虎不假,以射殺猛虎為榮也不假,因為虎會吃人,人只能殺之。吾等認為,這相當於得到了虎的凶悍和氣力,而射虎勇士,也將被部族推崇,在身上紋虎作為標準,不管到了哪個部落,都能被當做貴賓接待。」

  「再者,射殺猛虎,官府亦有獎勵,據說先君昭襄王時,有白虎作亂,於蜀、巴、漢之境,傷害千餘人。昭王乃募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時有巴郡閬中巴人廖仲等射殺白虎。昭王以廖仲是巴人,不欲加封,乃令巴郡守與其刻石為盟,免其一頃田之租稅,雖有十妻,不輸口賦之錢……這之後就變成慣例了,只要能射殺傷人性命的猛虎,便可減免其家租稅口賦。」

  黑夫讚道:「原來如此,真壯士哉!」

  巴忠將這句話對丹虎翻譯了,巴人武士想法簡單,他似乎很高興,看黑夫的眼神和善了很多,甚至拿起背在身上的那個黑不溜秋的圓底小陶罐,二話不說,就遞給了黑夫……

  「這是?」黑夫不懂其意,疑惑地看向了巴忠。

  「丹虎是想與左兵曹史分享這罐中的鹽巴。」

  巴忠解釋說,巴人的祖先廩君曾在鹽水落腳,而巴人所在的峽江諸地,都盛產井鹽、岩鹽,世代與鹽密不可分。巴人不習慣用秦國的半兩錢,而是把鹽、布作為貨幣。

  巴人武士們也認為,正是這些食鹽,使他們有足夠的體力投矛、揮舞那標誌性的青銅柳葉劍,所以就隨身攜帶。進食時用鹽巴就著鮮魚下飯,作戰前也磕一小塊,希望能得到鹽水神女祝福。碰上聊得來的人,與其分享鹽巴,也是一種巴人的禮儀。

  「就跟後世見面髮根煙一樣?」黑夫哭笑不得。

  丹虎已經把鹽罐遞到了黑夫面前,盛情難卻,於是黑夫只得接過鹽罐,挑了一塊鹽,在丹虎熱切的目光中含入口中,一股澀澀的苦鹹味頓時充斥了他的嘴巴……

  這滋味,真是終生難忘。

  見黑夫吃了鹽巴,丹虎顯得更高興了,又說了一大通巴人語言,巴忠翻譯道:「丹虎認為,左兵曹史也是勇士,希望有機會與與比試武藝。」

  「我恐怕不是他對手。」黑夫搖頭,心裡暗道,若是東門豹與此人相鬥,不知誰更勝一籌?

  好不容易等丹虎出船艙口守著時,黑夫才往自己口中灌了些淡水,眼看巴忠似笑非笑,便道:「我見君與其餘人皆不同,不僅能說夏言,穿夏服,還知道典故,不似巴人,卻似秦人……」

  巴忠道:「我家乃是當地君長,從小母親便請了夫子來教我言語、文字、禮儀,也習慣了穿秦人的衣裳,梳秦人髮式。而且嚴格算起來,我昨日自稱蠻夷,其實是錯的。」

  他指著自己道:「在戶籍上,我其實是個『夏子』!」

  「夏子?」

  黑夫在江陵也翻閱過專門管理道上蠻夷的《屬邦律》,見到這個詞,頓時瞭然。

  他記得那律文上有這麼一段法律答問:「真臣邦君長有罪,應判處耐刑者,可使以錢贖罪。」

  又問,什麼叫「真」?答:臣屬於秦的臣邦蠻夷父母生子,稱為真。

  什麼叫「夏子」?答:父為秦人,母為臣邦蠻夷,其子稱為夏子。父為臣邦蠻夷,母親是秦人,其子也稱為夏子……

  可以這麼理解,「真」就是少數民族戶口,「夏子」就是秦人戶口。有趣的是,秦國規定,只有父母同為少數民族,生下的孩子才是少數民族戶口。而不管父親還是母親,只要有一方是秦人,生下的孩子就不能是少數民族,只能是秦人戶口……

  這項制度就很令人玩味了,秦王並巴中,以巴人內五氏,外八部為蠻夷君長,賜予他們不更爵位,枳縣巴氏甚至被封為大夫,對其繳納的租賦進行減免。

  與此同時,秦國又往巴地移民,鼓勵當地巴人君長世尚秦女,秦人的戍卒流放犯也被鼓勵迎娶巴女。

  這項措施結合《屬邦律》裡不同族屬成婚生娃如何落戶的規定,勢必產生一個必然結果:真正的巴人越來越少,秦巴混血,卻被認為是秦人的當地人越來越多。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數十年過去了,原本全是巴人,極少秦人的枳道,通婚數代後,如今已有大半人口是編戶齊民的秦人,順利改道為縣。巴人君長們也在秦女母親,妻子的影響下,漸漸被同化為秦人……

  眼前的巴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雖然他心裡依然自認為是巴人,見到秦吏時說一句「我蠻夷也」,但這種身份認同的堅持,不知道還能維持幾代人。

  「這個點子,據說是張儀隨司馬錯征服巴郡後想出來的……」

  從這細節規定上,便能看出張儀的智慧眼光,甩了後世某些制定民族政策的領導十條街。既有懷柔減免之策讓巴人諸部臣服於秦,又能將巴人上層同化,潤物無聲間改變當地秦人巴人的人口比例。

  跟只要祖輩父輩有一個少數民族戶口,孫輩就能改漢為少,以求獲得那點蠅頭小利的政策相比,孰優孰劣?

  這或許就是秦人征服巴蜀,將這兩處永久納入華夏版圖的成功原因吧。

  「而且這麼說來,巴寡婦清可能也是個秦女,不是巴人?這倒是個大發現。」

  如此想著,黑夫也與巴忠一同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吃了朝食:用巴地井鹽醃製的魚。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夷道快到了!」

  ……

  黑夫和巴忠來到外面一看,卻見大船的苘(qǐng)麻布帆已經展開,這是硬質的平衡縱帆,好讓東風幫船隻減速。

  木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黑夫拉住欄杆,朝遠處的陸地遠眺。

  他們已經靠到了大江南岸,正緩緩繞過一個林木茂盛的陸岬,小心避開那些長滿松樹的峭壁。前方不遠處,正是夷道簡陋的碼頭。

  船上的人在跑來跑去拉繩子,黑夫則仔細觀察著碼頭的情況。

  這碼頭,休說與江陵相比,連夷陵都大為不如,簡陋到只停泊著幾艘漁船,漁夫們在兜售水產,幾個赤裸裸孩子在岸邊玩耍消暑,看上去倒是一片祥和。

  夷道那同樣極其粗陋的縣城,就在碼頭以南兩里外,黑夫已能看到土黃色的低矮牆垣。

  黑夫很擔心,因為夷道的編戶齊民,僅僅是集中在縣邑的數百戶,就算每戶徵兵,也僅能湊出五六百人,當地的巴人卻有一兩萬……

  以寡敵眾,行麼?

  巴忠倒是對城垣邊上那條河流更感興趣:「那便是夷水,廩君誕生的武落鐘離山,就在上游三十里外……」

  黑夫下船時,兩個守在碼頭的小吏正好過來檢查這大船載了什麼,若是要投入本縣市場,就得依法徵稅。

  然後黑夫亮出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書信、虎符,小吏們便立刻下拜。

  「速速帶我去見縣長,縣尉!」

  聽了黑夫的要求,兩小吏面面相覷,稟報導:「縣長和縣尉,都不在縣城……」

  黑夫一驚:「他們去了何處?」

  小吏一臉懵懂地說道:「縣長昨日接到消息,今早便去武落鐘離山,處理兩個部落爭地糾紛了!縣尉亦帶縣卒隨行!如今城內唯縣丞留守。」

  「不好!」

  黑夫和巴忠對視一眼,暗道不妙。

  「吾等還是來遲了一步!」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55
第229章 外有必救之師

  這天下午時分,夷道縣長、縣尉及百餘縣卒中伏陷於夷水上游的消息傳回,讓夷道小邑霎時緊張起來。

  狹小的縣寺內,百石以上的秦吏被聚在一起,滿面憂慮地議論紛紛。

  「早先還說是兩部爭地相互仇殺,請求縣長調解,不曾想竟然是反叛!得速速平叛才行啊。」獄掾搖頭不已。

  「平叛?如今縣長、縣尉生死不知,跟去的縣卒僅有兩人逃回,夷道已空,倘若巴人再來進攻城邑,能不能守住都尤未可知,還談什麼平叛……」田嗇夫嘿然。

  他們作為官府中人,是知道夷道情況的,因為編戶齊民只集中在縣城周邊,所以縣卒數量較一般的縣要少,已經有大半折損在外。

  恰在此時,縣丞走入廳堂之內,與他並排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絳服,戴板冠,佩銅印青綬的官吏……

  縣丞喜氣洋洋地說道:「二三子,郡守已知夷道之事,這位左兵曹史便是從夷陵來的!」

  「郡上這麼快就知曉了。」

  眾人聞言,頓時鬆了口氣,紛紛問黑夫:「敢問上吏,援軍何時能到?」

  黑夫掃了眾人一眼:「後日。」

  「後日?」

  一個官吏見黑夫年輕,又聽聞郡兵尚未抵達,頓時像是霜打的茄子:「這夷道城小牆矮,縣卒也只剩下不到一百,若是巴人君長以數千部眾攻之,怕是連一天都難以守住,莫不如讓城中眾人乘舟北渡,以免為夷賊所害……」

  「你是?」黑夫只看得出這個消極分子的爵位是大夫,卻不知道具體職位是做什麼的。

  那官吏道:「下吏乃田嗇夫。」

  黑夫立刻板下臉來:「好歹是個兩百石主吏,掌管一曹事務,今亂事將起,汝卻不思保全地方,反欲聞風而遁,獄掾何在?」

  「下吏在此!」方才說要盡快平叛的官吏連忙應聲。

  黑夫亮出了鎏銀虎符:「郡守委予我虎符,可調夷道之兵,諸軍吏、縣卒皆聽我節制。依軍法,譽敵以恐眾者,戮!如今並非戰時,但田嗇夫卻長敵威風,滅我士氣,按照舊例,將他拖下去笞三十!並將其罪行記錄下來,待亂平之後再讓郡守發落。」

  他的眼睛掃視眾人:「從現在起,邑中再有犯禁者,斬!」

  黑夫好歹是在軍中廝殺打拚過的,言語中帶著一股殺氣,眾人皆凜然,再也沒有人敢說消極的話。

  田嗇夫在一片求饒聲裡被拖下去後,黑夫又看向縣丞:「郡守予我便宜行事之權,縣丞代縣長之職,我則代縣尉掌本縣兵卒,如此處置,君以為如何?」

  「值此非常時刻,的確不能有譽敵恐眾之徒。」

  縣丞連忙應道:「夷道之存亡,就仰仗左兵曹史了!」

  秦法嚴苛,地方長吏丟失了守邑,也會被追究責任,縣丞可不想全家都陪自己淪為刑徒,他自己又不知兵,所以就把黑夫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黑夫對諸位百石以上的縣吏道:「軍法有雲,自百人已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者,是為軍賊。不僅本人要死,家財也會被查抄,家中男女皆淪為隸臣妾。軍將如此,守吏亦然,二三子多是外地來到夷道任官為吏的,可不想因為自己一時膽怯,而害了全家老小罷?」

  一席話穩定了秦吏們的心,讓他們知道,自己除了守城而戰,是沒有退路的,而後,黑夫又將各官署的小吏召集起來,讓他們去邑中裡閭,讓各家的丁壯都必須出來,在邑武庫彙集!

  正午時,黑夫讓人去追趕夷道縣長、縣尉不及,只看到他們被當地巴人「夷部」伏擊的慘狀,得知這個消息後,他立刻就向縣丞出示虎符,下到軍營裡檢查了一下夷道的縣卒,因為被縣尉帶走了一半,所以僅剩一百,多是輕裝步卒,有十來個能射箭的弓手。

  人數雖少,好在他們身處邊縣,訓練還過得去,沒少平叛剿賊。

  黑夫便讓當地的百將率兵卒跟著自己,在縣武庫外等候,不多時,那些各曹的小吏便從四面八方過來,身後跟著還有些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的青壯年們。感謝秦國涇渭分明的戶籍制度,住在城內的多是秦人,亦或是秦夷混血的「夏子「,城內五百餘戶,能得八九百青壯男丁,加上縣卒、小吏們,也有千把人了。守城對兵卒素質的要求遠不及野戰,看著這數量,黑夫心裡稍微感覺踏實了一點。

  夷道縣丞還是有點不放心,低聲道:「左兵曹史,若是讓眾人知曉此事,不知會不會人心大亂?」

  「夷部既然膽敢伏擊縣長、縣尉,攻城也是遲早的事,屆時只靠縣卒的話,連一面城牆都站不滿,守城的主力,依然是這些青壯百姓,不可能瞞著他們。」

  縣丞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待到黑夫言簡意賅地將今天發生的事告知他們後,這七八百人均驚駭失色。

  「二三子勿憂,吾等只是奉命守城,郡守的援軍不久就會來到!」

  黑夫在上一次戰爭裡就感受過,坐困孤城,誰都會忐忑害怕,但若是外有必救之師,人心自也就穩當多了。

  在給出一絲希望,讓邑中青壯稍稍安心後,黑夫又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我聽聞,今早隨縣長、縣尉出城的縣卒,除了兩人逃歸外,其餘人等,盡數被屠戮!夷部君長還揚言說,若破夷道城,他將屠此城,男子盡殺,女子擄走,必讓夷水色赤!」

  此言讓邑內秦人們寒毛直豎,紛紛唾罵起來,那些縣卒的父兄們聞言,更是捶胸頓足,憤怒不已。

  和巴人一樣,秦人也尚武,這幾百人若是被黑夫煽動起來後,在仇恨和恐懼的支撐下,只是守住城池兩天,應該不會太難。

  在發動群眾,將武庫裡的長短兵器分發給他們後,黑夫也尋了一副甲披掛起來,拿起武器,登上夷道西牆與南牆交匯處的瞭望塔,這座城的確太簡陋了,高才兩丈,連這望樓也才高三丈,比他們攻克過的魏國外黃縣還不如……

  「只希望這些當地秦人在屠城的恐懼下,爆發出來的戰鬥力,能比外黃的遊俠兒們相比吧。」

  黑夫沒有和巴人交過手,但也聽說這是一個尚武的部族,水陸攻戰都很嫻熟,此刻的他雖然在夷道眾人面前故作鎮定,可心裡依舊有些忐忑,畢竟兵法上也說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

  「巴忠怎麼還不回來?或者說,他還會回來麼?」

  黑夫在得知夷道縣長、縣尉在夷水被伏擊後,便和巴忠分開行動,他入夷道準備禦敵事項,而巴忠則裝作去武落鐘離山祭祀祖先,深入敵境探查情況……

  雖然夷道巴人反了,但這只是特例,巴郡的巴人,至少還是心向秦國的,秦楚誰才能最終獲勝,誰能夠給她們一家帶來最大的利益,這筆帳,巴寡婦清應該不至於算不清楚。

  彷彿是回應黑夫一般,這時候,夷道以西的道路上有一騎一人匆匆趕回,卻是巴忠和他的親信,那個「射虎勇士」丹虎,他雖然是步行,卻速度飛快,緊緊跟在主人的馬屁股後面。

  夷道城頭的眾人見到一副巴人打扮的丹虎,頓時大為緊張,黑夫親自過去讓他們偃旗息鼓,放下弓箭,讓二人進來。

  「如何?」

  巴忠才入城中,黑夫就過去拉住了他的馬韁繩,急促地問道。

  「事不可為矣!」

  雖然巴忠「巴氏之子」的尊貴身份擺在那裡,再加上他們家的財力,在巴人中,沒有人敢刁難他,可以從容離開。

  但他依然面色有些發白,喝了一口水後道:「夷部的君子叫樊禽,也是昔日巴國內五氏之一,是他設計了這場伏擊,又脅迫幾個小部落參與進來,如今夷道縣長、縣尉均死!諸部君長已無退路,而且我還發現……」

  巴忠看著黑夫道:「這些巴人裡,還有一支楚國屈氏的族兵!」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