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8
x24685 發表於 2018-8-13 22:56
第230章 前歌後舞

  「巴人之所以反叛,是因為官府失信在先?」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城頭的火把被點亮,夷道的備戰在縣吏們的組織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縣卒緊張地注視著夷水的上游,而黑夫也從巴忠那兒,得知了這次夷道巴人反叛的「內幕。」

  巴忠道:「然也,領頭的君長樊禽聲稱,原本夷道官員與本地的巴人諸部說好了,各部統計人數,每個巴人繳納賨(cóng)錢56文以當徭賦,如此便不必被徵調去做徭役……「

  黑夫知道,所謂」賨「,就是巴人對錢的稱呼,這筆錢是作為」抵徭賦「徵收的。此外每戶出口賦,布八丈二尺,若按《金布律》折算,約值113錢,不及秦國人頭稅每人240錢的一半。至於用作箭尾的野雞翎三十羽,對於漁獵為主的夷道巴人而言,也並非難為之事。

  夷道巴人承受的經濟負擔,比一般的編戶齊民輕鬆多了,這是秦國為了穩定邊疆的懷柔之法,確保了過去數十年裡,夷道沒有出過大的叛亂。

  巴忠繼續道:「然而去年,秦楚戰於青陽、潺陵,夷道人手不足,便臨時徵召了各部去做屯卒,與楚人交戰。當時有一名叫樊猶的小君長在潺陵服役,聽說其妻要生產,便帶著手下五十人逃走。事後,夷道的縣尉帶人將樊猶緝捕,帶回夷道交予縣丞和獄掾審理。」

  獄掾就在跟前,黑夫讓他過來,一說起此事,獄掾面色有些尷尬:」此案的確是我審理的,那樊猶及其屬下既然已被徵召為屯戍守卒,已接受徵調文書,不管是不是蠻夷,都應視為兵卒,歸都尉管轄。彼輩未到屯所,竟中途逃亡,已違軍法。「

  那個叫樊猶的巴人君長也沒有坐以待斃,他雖然不懂法,可卻找個一個懂秦律的「夏子」,來代自己辯護。他們搬出了秦國用來管理少數民族的《屬邦律》和《蠻夷律》,認為律令上明明允許巴人免役,君長犯法也可以減免罪行,所以就算要治罪,罰點錢即可……

  獄掾卻道:「話雖如此,但《蠻夷律》裡只說了可以免徭,未說可以免戍役,《屬邦律》也不赦死罪。況且官府已下令徵調,樊猶等人作為屯卒,當按《戍律》來管理,亡去即是有罪,定要重罰!最後,此案夷道縣廷不能決,上報到了郡廷,請郡上裁決……」

  獄掾這麼一說,黑夫算是理清楚來龍去脈了,縱觀此案審理的全過程,在程序上是合法公正的:樊猶歸案後,夷道官員在對其進行訊問、詰(反詰、論辯)、鞫(審判官宣讀庭審調查的結論)、讞(上報議定刑罪)時,均圍繞著當事人的「去亡」行為及《戍律》的相關規定進行。

  被告請來幫忙辯護的人,則援引《蠻夷律》《屬邦律》的法條進行辯解。最後,在夷道官員在無法確定被告罪刑的情況下,將其作為疑案按奏讞程序上報。

  就在今年的一月三日,南郡郡丞做出了判決,裁定樊猶腰斬,那跟著樊猶逃走的五十人,也盡數被當做逃兵捉拿斬首……

  這樁案子,殺了五十多個巴人,就像在一個本來就隨時可能溢出來的池塘裡扔下了一塊大石頭,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在秦國南郡、夷道官員看來,他們只是按照律令處死了一群違法之人,但在巴人看來,這簡直是不可理喻。他們認為,自己被秦國欺騙了,說好的免役、減罪的好處,全是假的!

  楚國使者看準了這個時機,進入各部進行遊說,巴人的君長們聽說秦國去年在淮北大敗,死了七個校尉,掐指一算,南郡的兵力,頂多也就三四個都尉啊!於是便心一橫,竟叛秦附楚。

  這麼說來,就是一場官司引發的叛亂啊……

  巴忠頷首道:」所以樊禽鼓動巴人叛秦時,藉口便是背信棄義,為血親復仇。「

  作為一個巴人,巴忠是力主雙方最好不要打起來的,所以還在勸黑夫:」左兵曹史,據我粗略觀察,主要是那樊猶之兄樊禽在極力鼓動,並非所有君長都欲反秦,若是再讓我去遊說一番,或能讓不少人回心轉意……「

  「來不及了。」

  黑夫搖頭:「若是今日以前,或許還有餘地,可如今夷道縣長、縣尉皆亡,這死結是越結越死了,你奔波了一天,先下去歇息罷,勸降之事,稍後再言。」

  讓巴忠下去歇息後,黑夫對城頭的百將、縣吏們道:「巴人剛剛伏擊勝了一場,殺縣長、縣尉,必因勝而驕。此刻派人去勸降,效果不大,反而顯得官府怯懦,等巴人來攻城時,予以當頭痛擊!讓巴人諸部知道想破城是痴心妄想,等到後日援軍抵達,巴人也心生悔意時,再派人去招降,如此方能讓諸部土崩瓦解……「

  眾吏深以為然,恰在此時,有人高呼了起來:」遠處有火光!「

  黑夫等人轉頭看去,卻見夷水上游的位置,有一大堆亮光朝這邊移動,期間每路過一處裡閭,都放火焚之,一座座村落燃燒了起來,彷彿是點燃的烽火……

  」好在左兵曹史已派人去將那些秦人帶到了城中。「縣丞和獄掾等人心有餘悸。

  黑夫道:」巴人士氣正旺,又有楚人相助,肯定不會等到明早再攻城。「

  一邊說著,他還一邊細數那些火把的大概數量,有近千支,按照秦軍一伍一根火把的規矩算,怕是有四五千人吧?整個夷道巴人諸部的青壯男丁,也就這個數字吧?當然,也可能是刻意拉長行軍的隊伍,讓數量看上去更多,好嚇唬城內守軍。

  有備無患,黑夫又對一旁的諸吏道:「讓城垣下的老人、婦女抓緊時間準備守城之物!」

  他們把全城丁壯都召集起來,也才有千餘人,要抵禦這麼多敵人進攻,還是有些吃力的,必須全民皆兵才能保住這座小城。

  說話間,隨著巴人越來越近,在熊熊燎炬映照下,彷彿整條夷水都在燃燒。恍惚裡,小小的夷道城彷彿就是無邊無垠的流火河流裡,試圖抵擋其浪潮的孤零零礁石,一種說不出的壓力瀰漫眾人心頭。

  前鋒的巴人已抵達城下的壕溝外,他們的模樣打扮,和黑夫在巴忠那條船上看到的巴人相差不大,都是或赤足,腰上纏著簡陋的布裳或者獸皮,椎髻或是斷髮。

  這些武士們一手持木盾,另一隻手持柳葉矛或者柳葉劍,在各部君長的大聲疾呼下,於壕溝前停下了腳步,卻不是像秦軍攻城前那樣寂寥無聲,而是盡每個人都用劍敲打著盾牌,一邊大喊著巴人語言,一邊手舞足蹈……

  雖看上去亂七八糟,但人數多了,也有一種不凡的氣勢。

  在噪雜的示威下,左右眾人面色都有些難看,甚至有幾人不由後退了半步……

  黑夫也嚴肅了起來:「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山谷為之蕩波……這就是傳說中前歌後舞的巴人武士麼?「

  這時候,那些巴人自動向兩側分開了,一個騎著馬的巴人君長戴著浮誇的羽毛冠,身披豹皮來到壕溝前,雖是然夜裡看不清容貌,但那人一隻手高高舉起一根柳葉矛,矛尖上,插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那人便是樊禽。」

  縣丞在一旁咬牙切齒地說道,又揉了揉眼睛,瞪著那顆人頭,驚駭地說道:」那人頭,莫非是……「

  正是夷道縣長!

  樊禽用巴人的語言大叫起來,同時亦哈哈大笑起來,身後的巴人也跟著他跳躍起舞,更加歡快鬧騰了,彷彿他們不是要上戰場,而是參加一場聚會。

  通曉兩種語言的獄掾給黑夫翻譯道:「樊禽說今日前來,是為那被秦吏背信棄義處死的弟弟樊猶復仇!城內眾人若是想活命,便速速歸降!否則,夷道縣長、縣丞便是下場!」

  「告訴他!」

  黑夫看著城下囂張的樊禽,以及前歌後舞的巴人,對城頭眾人道:」秦有開疆拓土之將,無棄地降蠻之吏!吾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今夜之事,唯死戰而已!」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3:41
第231章 帆影

  亂七八糟,這就是這天夜裡,夷道守城之戰給黑夫的感覺。

  首先是城下的巴人諸部攻得毫無次序,他們起勢倉促,無甚攻城器械,只能一窩蜂地扛著木頭、簡陋的竹梯往前衝。

  這些攻城拚殺者,先跑到夷水邊,將面上塗了白色的泥,在夜色裡,配上他們黝黑的皮膚,顯得格外顯眼。

  不像黑夫參加過的陳留、外黃之戰秦軍的攻城之法,他們竟不分隊列,不排開攻擊方陣,也無金鼓旗號,而是誰想上誰上。像一個莽撞的獸群般呼嘯而來,個個執盾挺劍,口中呼呵不停,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甚至在爬竹梯時,嘴裡也停不下來。

  這種無序的進攻,雖然偶爾有幾個驍勇的巴人躍上城頭,但大多數人爬到一半,就被城頭眾人的長矛、竹竿給捅下去了……

  城下助陣的弓手,也沒排出陣列來,東站三個,西站五個,弓箭都做不到一齊釋放。在夜裡,那些眼尖的巴人獵手又無法瞄準,發揮不了特長,所以箭矢就像是零散的雨滴,威脅不大。

  這也就算了,前方數百人在攻城,後面的巴人卻在地上燒了幾堆火,或坐或站,中間有幾個敲鼓吹笛的伴奏者,像是開篝火晚會一般,眾人又唱又跳,手舞足蹈。

  也不知是為了給同伴鼓勁助威呢,還是已經忘了這是戰場,只以為是部落聚會呢!那些君長非但不阻止,甚至自己也參加進去,腳步踉蹌,像是已喝醉了。

  黑夫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心中竊喜:「《吳孫子》裡說,將弱不嚴,教道不明,吏卒無常,陳兵縱橫,曰亂,這是導致失敗的六大過失之一。這些巴人雖然個個都勇悍善戰,但大多沒有秩序的概念,倉促驟起,兵甲不全,一窩蜂地湧來,而且只攻打一面,對城池的威脅其實是有限的……」

  黑夫料想,這是巴人們平日裡更多只參加部落械鬥,很少被組織起來攻城略地的緣故。

  唯一可圈可點的地方,就是這群巴人的悍不畏死了,死了一批又衝上來一批,似乎歌舞不止,他們就不會停步一般。

  不過再看看己方的眾人,黑夫那一點竊喜就被抵消了。

  因為城頭的守軍,除了上百縣卒還算有秩序外,小吏、民眾們一樣手忙腳亂,與那些亂打的巴人不分伯仲……

  首先是城頭的弓手,除了十來個是縣卒外,其餘皆是自稱「善射」的青壯。這群人的確能開弓不假,可眼看巴人叫嚷著衝來,便亂紛紛地到了各個城垛口,在很遠的時候就忍不住鬆手放箭,結果一個人都沒射倒,甚至有個身高手長的年輕人是直接閉著眼往下射箭的,黑夫只能一把將他拽了回來,讓他去幫忙送箭矢。

  看著這群人慘不忍睹的戰績,黑夫不由想念起了小陶。

  「若是小陶在此,定會教他們知道,怎樣才算一個合格的材官弓手。」

  臨危不懼,不輕易發矢,射的箭不求多,射多了反而會讓手臂痠痛,力量下降,而是力求每發必中!

  被分發了戈矛的青壯也一樣,他們在縣卒的的喝令下,站在弓手身後列陣,卻站得歪歪斜斜,兩腿站站,不住地吞嚥口水。甚至有人在凶悍的巴人飛速爬上城頭時,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了空檔。這些青壯儘管每年都有一個月的更卒訓練,畢竟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陣,表現不盡如人意。

  其實守城時,經驗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膽氣,這些當地青壯或許是知道巴人勇悍的,面對他們時,膽氣很是不足。

  「若是東門豹在此,便可以用他的悍不畏死,起到表率作用。」黑夫如此想道。

  這時候,兩個奉他之命,在城牆上來回傳令的小吏撞到了一起,頓時摔倒在地。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若季嬰在這就好了,這廝用來做傳令之人最合適不過,不僅腿腳夠快,還能不時說幾句俏皮話緩解眾人的緊張,激勵士氣。

  還有利咸,若他在,肯定想出好幾個對付巴人的陰狠點子來了。

  關鍵不在於命令,而在於執行的人。

  看著表現慘不忍睹的夷道眾人,黑夫有些無奈,開始格外想念起,他那些尚在安陸縣的手下們。

  「疾風知勁草啊,剛離開安陸時還沒感覺,一旦到了戰時,還是自己親手練出來的兵吏可靠。在第二次伐楚之前,我得想辦法回安陸縣,繼續帶家鄉的子弟兵。」

  那是以後的事了,一邊想著,黑夫躲開了一支被夜風吹得飄忽的箭矢,將一根長矛,捅入了一個哇哇大叫的巴人武士胸口……

  這一夜的攻守,就在一陣亂七八糟中結束了,巴人似乎跳累了,收兵後退,城頭眾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擊退敵人的,都發出了一陣歡呼……

  ……

  「左兵曹史,我看這群巴人既不紮營,也不列陣防護,都在蒙頭大睡,真是太大意了,莫不如出城擊之,何如?」

  第二日清晨,日出時分,不同於昨日的喧嘩,城外卻是一片寂靜,在城頭假寐的黑夫也被夷道僅存的百將喊醒了,並獻上了他的「妙計」。

  「誰給你的勇氣?」

  黑夫心裡暗罵,面上卻笑著肯定了這位百將的勇氣,並站起身來,觀察城下那群枕著盾牌,睡得橫七豎八的巴人。

  「百將,看到那最前排的赤色楚旗了麼?」

  百將頷首,黑夫笑道:「那裡有百餘楚人甲士,大概就是讓這些巴人叛秦附楚的使者所率。昨夜他們沒有參與進攻,一直在休憩,今早卻在盯著城內動靜,可見對方是有防備的。」

  百將還是不甘:「我聽聞左兵曹史在去年時,曾以數百之師,攻兩千楚軍,一舉擊潰,今日城內有千餘人手,為何不效仿當日呢?」

  黑夫搖了搖頭:「彼一時此一時,不可同日而語也。你說我有千人可用,可實際上,九百青壯能用於守城,卻無法用於野戰,能出城擊敵者唯百餘縣卒而已。」

  「現在形勢是,敵方未能一鼓作氣,如今二鼓已衰,恐怕再也沒有昨日的氣勢了;我軍則攻之不足,守則有餘,這時候守住一日一夜不難。若是貿然出戰,或會失利,一旦失利,便會導致人心不穩,反倒助長了敵方士氣。」

  說了那麼多,其實黑夫心裡想的就是,當時他帶的是後路斷絕,只想幹翻楚人然後回家的一幫哀兵,其中還有自己親手練出來的兵吏,當然不虛了。可現如今,帶著這些沒有經過長期訓練的夷道青壯出城,和驍勇的巴人野戰?黑夫自問還沒瘋狂到那種地步。

  若是小陶、東門豹、利咸、季嬰,甚至是已戰死的槐木都在這的話,黑夫或許立刻帶人出城突擊……

  「吾等會出城擊敵的。」

  他不想打擊這百將的熱情,說道:「等時機到來時!」

  「在何時?」百將十分期盼。

  黑夫回過頭,越過小邑的裡閭街巷,看向了夷道北城牆。

  「援軍抵達之際,就是吾等反擊之時!」

  ……

  正如黑夫所言,巴人雖然在頭一天時興致很高,顯得驍勇無比,但第二日就萎靡多了,不僅攻城時被城頭射了兩撥箭後,就丟下幾十具屍體草草後退,連那些後面的人,歌舞也跳不動了。

  雖然那巴人君長樊禽連殺數人,卻無濟於事,到了下午時間,黑夫他們在城頭甚至還看見,兩支數百人的隊伍擅自脫離了大部隊,往北撤離。

  畢竟是臨時湊合起來的幾個部落,事情若順利,還能精誠合作,事情若不順,就會作鳥獸散。

  想必那赤色楚旗下的楚國使者,看著這一幕也很無奈吧,巴人擅長於山林作戰,也可以當做「陷隊之士」去攪亂敵方陣列,可攻城……他們是真的不行。

  第二天無驚無險地過去了,是夜凌晨,在首領樊禽的督促下,巴人再次發動了一次猛攻,但已是強弩之末不能穿縞,胡亂攻了一氣,便再度退走了……

  「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夷道算是守住了……」

  黑夫摸著被流矢擦破皮的手臂,鬆了口氣。

  等到第三日天濛濛亮時,他第一時間就觀察了城外的巴人,比昨日更少,又沒了近千人,只剩下兩千餘還不死心,依然駐守在原地,但都歪歪斜斜,士氣已與剛來時的前歌後舞,判若雲泥!

  就在這時,百將從牆垣上匆匆跑了過來,驚喜地對黑夫道:「左兵曹史,援兵,看到援兵了!」

  黑夫連忙讓人看著城外敵人,又讓百將去將縣卒,以及表現較好的青壯都喊醒,集中起來。自己跑到北牆垣,卻見兩里之外,便是浩浩流淌的大江,有十多艘大小木舟,正朝這邊駛來,此時吹的是北風,舟船們都張開了硬邦邦的船帆,像是一群入水的灰鵝,在舒展翅膀。

  瞧那航速,不消一刻,就能抵達南岸……

  他們見到了援軍的帆影,敵人安排在岸邊的探哨想必也看到了。

  「讓南城的人死死盯著城外之敵,一旦彼輩要撤走,就準備出城追擊!」

  慫了兩天的黑夫大喜過望,立刻就走下城頭,看著在街上集中起來,眼角還沾著眼屎的夷道秦人青壯們,騎上了馬,將手中的劍高高舉起,讓他們都能看到自己。

  「郡守派出的援軍已至!」

  眾人聽說援軍終於來了,先是喜出望外,隨後又在黑夫大聲鼓動中,目光變得熱切起來。

  「二三子守住了夷道城邑,守住了家邦,但這就夠了?如今援軍已至,是男兒,便隨我出城擊敵,追亡逐北!」

  「汝等被焚燬的房宅,被毀壞的莊稼,被耽誤的生計,凡此種種,都要在今日,用彼輩的頭顱補回來!」

  眾人高聲回應,士氣大振,黑夫心中則在想:」若能一舉平定夷道叛亂,擒獲樊禽,我的爵位,說不定又能升一級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47
第232章 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

  「窮寇莫追。」

  聽著身後傳來的鳴金聲,望著半里開外,那些退入山林中的巴人,黑夫縱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讓草草武裝起來,隨他出城擊敵的夷道青壯們停下了腳步。

  倒不是他們不想追,而是壓根追不上。誰能想到,這些巴人赤著雙腳,卻疾步如飛,比腳踩鞋履的秦人跑的還快,城內車馬不多,也無法組織騎從去前方滋擾攔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部分人逃走。

  而且巴人打小就在山林中生活,熟悉地形,在溝壑灌木間穿行如履平地,一旦心貪追入,恐怕會反遭伏擊,反而不美。

  回頭看看追出來的路上,那些因為撤退不及,被殺死的百餘具巴人屍體,還有夷道城下兩百餘屍骸,也勉強算場完勝吧,這兩天的守城之戰中,軍民的傷亡也不過百餘。

  黑夫讓夷道的百將,縣吏們組織青壯收拾戰場,他則打馬往城池方向趕去,那些郡守派來的援軍,這時候才剛剛抵達城下呢。他們忙著來馳援,也顧不得隱匿行蹤,在大江上展開的帆影,敵我皆可窺見,巴人三次攻城都未能得逞,又是幾個部落聯合起來的,頓時士氣消散,撤的飛快……

  待黑夫來到跟前,那個穿著甲冑的援軍軍吏也親自打馬而出,朝他拱手道:「黑夫……不,現在應該叫左兵曹史了,不曾想能在此處相會!」

  「程縣尉!」

  黑夫一瞧也樂了,這不就是攻楚之戰時,曾經做過自己一段時間上司的程無憂麼?他在回來後才知道,項城大敗時,程無憂僥倖未死,帶著殘兵跟隨蒙恬撤離,因為後來抵禦楚軍進攻時立了點小功,所以爵位未削,還被調去秭歸做了縣尉。

  在碰面後,程無憂望著傷痕纍纍的夷道城垣,以及不遠處被焚燬後還冒著些許殘煙的裡閭村落,恨恨地說道:」不曾想,我才離開夷道半載,蠻夷竟敢如此囂張!「

  沒記錯的話,程無憂就是夷道人,見到家鄉被破壞成這樣,自然會氣憤難平。

  這時候,另一個將吏也過來與黑夫相見了,正是夷陵縣尉,名為凌夔。

  黑夫粗略數了數他們帶來的人馬,卻見有人數近千。

  「也只是夷陵和秭歸兩縣的兵力。」

  程無憂告訴黑夫,四天前,郡守在派黑夫先來夷道的同時,也派人向鄰近各縣調兵。

  「本來是打算以四縣之兵,一舉平定夷道叛亂的,誰料潺陵那邊又來告急,說楚軍以近萬人圍攻潺陵!於是便讓江陵及枝江等縣所徵兵卒改往潺陵。」

  「近萬人!?」黑夫大驚,這人數,怕是整個楚國的江南長沙全部兵力都出動了,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何楚人要鼓動夷道巴人反叛,看來這邊並非主攻方向,潺陵,那才是楚人真正想奪取的地方。

  潺陵便是後世的湖北公安縣,北臨長江,南通湘江,東接漢江,西通川蜀。荊楚地區最重要的三條水路把公安縣夾在中間,可以直通七省,所以在後世,武漢是「九省通衢」,公安是「七省孔道」。

  如今也差不多,潺陵被視為江陵的門戶,一旦潺陵失守,楚人將與江陵隔江相望,其船隊可以沿著油江入大江,一直開到黑夫他們上巳節沐浴的水域邊,讓郡城隨時處於其威脅之下。

  「那樣的話,南郡的兵卒怕是沒法派往淮北了,日常的備戰生產也會大受影響。」黑夫如此想著,屆時,恐怕連夷道也得放棄。

  不過那並不是他們現在要關心的事,眼下雖然夷道之圍解除了,巴人部落亦出現了矛盾,各自散去,但只要帶頭起事的樊禽一日未死,巴人君長們仍受楚人挑撥,這場叛亂便仍未結束。

  ……

  砍完人頭回到城池中後,黑夫作為手持郡守虎符的左兵曹史,毫無疑問作為指揮官,程無憂、凌夔都要受其節制,這讓程無憂心中感覺有點怪怪的,一年前還在自己麾下的小百將,如今怎麼就位列自己之右了呢?

  當黑夫問接下來的平蠻之策時,程無憂先未回答,反倒是夷陵縣尉凌夔急促地道:「巴人殺縣長、縣尉,焚燬了不少里閭,絕不可寬恕!既然夷道蠻夷叛服無常,不如乘此機會,掃其巢穴,將其徹底驅逐!永絕後患!「

  他在夷陵縣做官時,面對當地少數巴人叛亂,就是這麼幹的,而且那樣做的話,更容易混到功勞。

  結果這句話立刻引來了本地人程無憂的強烈反對:」凌縣尉,夷道和夷陵雖只是一江相隔,但情況大為不同。夷陵經過楚國經營數百年,多為編戶齊民,鄉、裡秩序井然,山間少數蠻夷反抗,直接剿滅就行了。「

  「夷道則不同,編戶齊民不過數百戶,可巴人部眾卻有一兩萬之多。且不說以吾等這點人手能否一舉將其剿滅,就算將巴人臨時驅逐了,彼輩視夷水為神水,視武落鐘離山為神山,勢必謀求重新奪回此地,那樣的話,夷道就永無寧日了!甚至會引發秭歸、巫縣、巴郡等地的巴人不滿!這是在將其往楚國那邊推啊!」

  「按程縣尉的意思,當撫不當剿?縣長、縣尉,還有數百人死傷就這麼算了?」凌夔被當場反駁,有些掛不住面子。

  眼看他們都要打起來了,黑夫連忙制止了二人的爭論:「巴人的惡行,當然不能不懲,但以目前的人手進入山林追剿,恐也不易。」

  他很清楚秦人、巴人各自的優劣。秦軍的優勢是守城和平原的列陣而戰,進入山地林莽後,卻將處於劣勢,一個不小心,就會重蹈夷道的縣長、縣尉中伏覆滅的悲劇。

  這時候,外面的小吏入內,說巴忠求見。

  巴忠入內後,拜見了三人,獻策道:

  「敢言於三位上吏,此番巴人叛亂,本就是楚國使者從中挑唆的結果,一心反秦者,唯樊禽一人,其餘君長,多是受他脅迫。如今巴人攻城受挫,不少部落君長已然後悔,故才提前撤離。如今若是以大兵壓境,不分良莠加以剿滅,反倒會讓彼輩重新聚集在樊禽旗下,與官府對抗,那樣的話,數百里夷水將永無寧日矣……」

  之前在城頭上,巴忠看著那些撤退不及的巴人被黑夫率城內青壯追上殺死,心情頗為複雜。

  他是一個深受秦國文化影響的巴人」夏子「,在這場叛亂中,他處於一種很奇怪的立場。

  一方面,他能夠理解夷道巴人叛秦的原因,血親之仇大於天,秦國官府將樊猶處死,雖說是依法判決,但的確是莽撞了。

  但另一方面,作為寡婦清之子,巴忠的眼光高於一般的巴人,知道過去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只有接受秦國官府統治,遵循秦律方能生存。他們家直接與咸陽有聯絡,知道秦國雖然一時受挫,但最終勝利的定然是秦非楚,這時候與之對抗,只會成為被巨輪碾碎的攔路石子。

  望著那些在楚人鼓動下來進攻夷道,結果死於溝壑荒野的巴人,巴忠無奈而又同情,他極力想要做些什麼,讓這場叛亂快些平息。

  於商,巴氏需要一個和平的環境,於情,巴忠亦不希望更多的巴人毫無意義地死去。

  聽完巴忠的建議後,黑夫看向程無憂和凌夔:」兩位縣尉以為如何?「

  「這是穩當的法子。」

  程無憂頷首道:「我在夷道為吏多年,知道本地巴人諸部各有仇怨,幾乎每一部之間,都有械鬥廝殺,與其同所有部落為敵,不如派人遊說,孤立樊禽部!」

  凌夔卻道:「夷道縣長、縣尉已死於非命,還有誰敢去做使者?」

  巴忠再度向黑夫請命道:「忠願意前往武落鐘離山,去見諸部君長,遊說彼輩重新歸秦!」

  黑夫沉吟片刻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那就煩勞巴君再走一趟,定要向諸部說明形勢,讓其勿要再執迷不悟。」

  巴忠臨走前,黑夫也對他道明了當初離開夷陵時,郡守葉騰交待自己的話。

  「告訴巴人諸部君長,郡守依然記得當年的盟誓,此番巴人叛亂,純粹是受荊人挑唆所至,郡守亦知其不得已。故只誅首惡,不論從犯,若他們能殺楚國使者,並助官府攻滅樊禽部,則樊禽部眾、地盤,可任其瓜分!」

  黑夫記得前世的一句話,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是鬥爭勝利的不二法門,如今便要活學活用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48
第233章 武落鐘離山

  三峽南部的叢山深處,彷彿在巫山山脈的裙襬上,流淌著一條清澈的河流,人在十丈之外,便能看清楚河底的五色馬牙石。

  「據說蜀國開明氏東征時經過此地,便命名為清江,但吾等巴人更喜歡叫它夷水。」

  四月下旬,在夷道攻守戰數日後,巴忠和他的一眾隨從們溯流而上,身邊則是與他寸步不離的忠誠護衛丹虎,還有一個作巴人武士打扮的黑面漢子,穿上皮革、柘布,踩著草鞋,只要他不開口,便瞧不出與一般的巴人有何區別。

  然而巴忠與他竊竊私語時,用的卻是夏言!

  這幾天裡,巴忠幾乎走遍了夷道的每個巴人部落,果然不出他所料,巴人各部已經起了內訌。原來在進攻夷道,巴人君長們發現,秦人的抵抗如此堅決,根本不是像楚國使者和樊禽所說的,殺死縣長、縣尉後便不堪一擊。

  於是不少部族君長便後悔了,他們帶著自己的部眾脫離戰場,返回了山林,小心觀望的同時,也開始擔憂秦軍隨時可能到來的報復。

  果然,在援軍抵達後,夷道的秦人的確開始出動,在黑夫和程無憂的帶領下,掃蕩一些居住在鄉、裡的巴人小部落,將參與過殺害秦吏秦卒的巴人統統正法!

  諸部正不知是該繼續跟著樊禽,在叛秦道路上走到黑,還是應該遷徙離開時,巴忠的出現給了他們另一種選擇。

  「郡守亦知諸君不得已,故只誅首惡,不論從犯,如今停止叛亂,還來得及!」

  巴忠乃巴氏之子,在巴人裡地位高貴,且他家的馬隊、船隻時常在夷水兩岸行走,用外部世界的布匹、銅鐵換走本地出產的岩鹽、井鹽,所以在夷道也有很高威信,縱然他是秦國的使者,卻可以來去自由,安全得以保證,畢竟誰也不想得罪財大氣粗的寡婦清。

  巴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動了好幾個部落,但眾人依然有疑慮,便決定按照傳統,在武落鐘離山重聚,一同商議此事。

  屆時,樊禽作為本地各部公推的首領,倘若他不來,那便是自動放棄了對諸部的領導權,巴忠可以勸說諸部共攻之!若他來,武落鐘離山乃是祖地,不可帶太多部眾入內,樊禽便是自投羅網……

  事情到了這一步,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計畫便達成了一半,武落鐘離山之會將是說服諸部停止叛亂的關鍵。

  所以黑夫也沒法在夷道乾等,便將夷道防務交給程無憂,他則帶著兩三個兵卒,打扮成巴人,混在巴忠的親隨裡。

  狹長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時激素飛清,兩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過,則百鳥翔集,哀鳴相和。

  巴忠繼續對黑夫說,這秀麗的河谷不僅孕育了巴人的祖先,它本身簡直就是巴人遷徙的歷史。從這裡回溯而上,先要經過巴人最早的據點武落鐘離山,然後便是他們建國的鹽陽、夷城。直到夷水的源頭,那則是巴人繁衍四散的廣闊世界,距離巴忠的家,巴郡枳縣也不遠了。

  巴忠小時候曾經從枳縣東行,跨越了這數百里山林,抵達武落鐘離山祭祖,那時候他年紀還小,穿著巴人的傳統裝束,以一個巴人子孫的身份回歸祖地。可如今,卻是反方向的,作為秦國的使者,穿著夏服,要來勸說巴人們不要再做沒有意義的反抗。

  正午時分,眾人的目的地到了,卻見武落鐘離山位於夷水之畔,山下四面環水,碧波蕩漾,島上五峰錯落,奇岩林立,必須乘船才能到達。

  然而讓巴忠錯愕的是,當他和諸部君長乘船登上武落鐘離山時,卻見樊禽竟早早帶著幾個武士,等候於此!

  而他身邊站著的人,赫然是一個頭戴高高楚冠,身穿寬袖楚服的楚國人!

  各部約定俗成,不允許仇殺械鬥,也不允許外族人進入的武落鐘離山,卻忽然間劍拔弩張起來。

  「樊禽!」

  有一個部落君長大怒,斥責道:「你竟敢帶外人入祖地!」

  樊禽頭戴誇張的羽冠,披著豹皮,腰間掛著刀,面對眾人的指責,他指著巴忠等人冷笑道:「汝等不也帶了一個秦人來麼?」

  ……

  眾人的視線看了過來,但巴忠身旁的黑面漢子卻不動聲色,因為樊禽的手指著的不是他,而是穿著夏服的巴忠……

  巴忠先是一驚,隨即哈哈大笑道:「樊君長真是容易忘事,我可不是秦人,乃枳縣巴忠,廩君之後,巴氏之子,前些天吾等才見過。」

  「那是自然,便是你這夏子將吾等虛實告訴秦人,以至於攻夷道不利!當初便該將你這背棄祖宗,自視為秦人的不肖子孫擒住,關在赤穴裡好好反思反思!」樊禽開始搶先指摘巴忠。

  「只要心繫廩君,心繫巴人之利,便依然是巴人!我自問從未做過對比巴人的事!」巴忠為自己辯白。

  「反倒是樊君長收受楚人的禮物,脅迫夷道諸部叛秦,本就是自尋死路之事,如今已在夷道城下死傷數百人,莫非還要繼續搭上更多性命才罷休?」

  這時候,樊禽身邊的那個楚人卻用巴人的語言呼籲道:「不然,夷道雖未能攻破,但如今楚軍已圍潺陵,不日便可攻克,潺陵一破,夷道又何足道哉?諸君勿要被這夏子所騙!」

  巴忠也不甘示弱:「我怎麼聽聞,秦國南郡郡守、郡尉已親調大軍支援潺陵了?楚軍至今未能攻破潺陵,恐怕最終還是會敗走,屆時秦國大軍抵達,報復起來,這夷水沿岸的祖地,恐非巴人所有!」

  他開始大聲疾呼起來:「諸君捫心自問,各部每年繳納二千一十六錢的租,每三年繳一千八百錢的口賦。而族中各戶,每年繳納代徭賦56錢,布八丈二尺,以及雞羽三十簇。比起百多年前,楚國統領夷道時的徵賦,亦不算重,比起夷道城邊編戶齊民的秦人而言,已算較輕。秦國官府亦未曾逼迫吾等廢棄祖宗之道,莫非歸了楚國,能有何變化?既然無利可圖,何必叛秦!」

  「秦吏背信棄義,殺我親弟!此仇豈能不報?」樊禽的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刀刃,眼看一場火並就要發生,他帶上武落鐘離山的人不少,且佔據了高處,就這麼打起來的話,巴忠他們並不佔優。

  就在這時,一陣耳號音卻猛地響起,留守當地祭祀廩君的巴人儺者一邊吹著水牛角一邊走了出來。

  「誰敢在武落鐘離山,在赤黑二穴,在廩君面前自相殘殺?」

  一個穿著羽袍的女巫從山上走來,她臉上塗著厚厚的彩紋,看不清年齡樣貌,但從那蒼老的語氣、皺巴巴的手背,可知年齡不小了。

  巴人在上古之時,便「未有君長,俱事鬼神」,如今也依然如此,鬼神巫師的地位很高。且往往以女子為巫者,承擔各種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參與過祭祀的女性,都被認為是能夠溝通祖先和鬼神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別的尊重。

  眼看女巫裡面,還在口角的眾人這才消停,拜倒在地,黑夫遲疑了片刻,也跟著一起拜倒,但卻沒有跟著眾人一起喊他聽不懂的口號。

  女巫看著面前的眾君長,用沙啞的嗓音大聲說道:「事關諸部存亡,豈能聽外人鼓動?按照祖法,但凡某事不能抉擇,便由諸部君長擲劍於石穴,約能中者,便可以號令眾人!諸君長隨我入石穴,其餘人等候在外!」

  「巴忠,你亦是巴人君長,也一同入內!」

  言罷,女巫便揚長而去,巴人的眾君長面面相覷,樊禽渾然不懼,走在最前面,巴忠則跟在最後頭,臨走前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親信丹虎,還有裝扮成巴人武士的黑夫,微微點頭……

  黑夫瞭然,目光有意無意地盯向了在樊禽親信保護下的楚人使者!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49
第234章 擲劍於石穴

  武落鐘離山獨立峻絕,其北、南兩面各有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穴,稱之為赤穴、黑穴。據說兩千年前,巴氏和樊、瞫、相、鄭四氏的祖先,就是從這兩個洞穴裡走出來的。

  那時候的巴人祖先「未有君長,俱事鬼神」,采果捕魚狩獵為生,也經營著簡單的刀耕火種農業。人們依山而聚、傍水而居,村村寨寨星羅棋布。但由於山中之果不能四季採摘,林中的獵獲也不穩定,可以刀耕火種的土地也越來越少,於是人們就常常餓肚子。

  狹小的武落鐘離山,已經養活不了巴人了,隨著山中野獸越來越少,水中魚兒越來越小,五氏巴人開始聚集起來商議:為了氏族的繁衍和壯大,他們需要選出一個能統領五氏的君長,來帶領眾人離開武落鐘離山,去外面未知的世界,尋找一個「百谷所聚」的理想國度!

  他們將那片想像出來的肥美土地,叫做「廩地」。

  於是在巫師的主持下,五氏選出了他們最厲害的勇士,聚集在一起,沒有選擇去深山打虎、水底抓魚;比賽的器材,也沒有選擇群眾喜聞樂見的扛大木舉石頭之類,而是擲劍和浮舟……

  一切都恍如今日。

  樊禽、巴忠及諸部君長,從武落鐘離山腳,沿著山的西面往上一里左右,便看到了一座石穴。洞**藤蔓纏繞,守著幾個巫祝,持火把在前引路。

  這石穴早已不復千餘年前的古樸,而是用各種顏色顏料畫滿了許多壁畫:有巴人起源的傳說,有赤、黑二穴的先民,還有許多年前五氏之子在此擲劍決出首領的一幕。

  巴人沒有文字,就是靠這種看圖講故事的方式,將兩千年前的事情一代代人口口相傳,讓人勿要忘卻祖宗之事。

  石穴比從外面看起來的要寬闊,他們就這樣往裡走了百餘步,終於抵達了最裡面,卻見這裡赫然開朗,寬十餘丈,洞穴頂部有幾個空洞,將陽光透了進來。

  兩個一赤一黑的大石磧並立於此,相隔一丈。

  這是陰陽石,巴人將這兩塊石頭視之為神石。在女巫的指示下,眾人紛紛過去用手觸碰,陰石是常年濕潤的,甚至能滲出水來,陽石則常年乾燥,祭祀時滴上去的血跡也會飛速乾涸。

  而陰陽兩石中間,則是一個巨大的木靶,這便是擲劍的目標。

  這時候女巫發話了:「廩君子孫們,巴人素來在石穴中決定部族的大事,此風俗從數不盡的年頭以前傳下,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沒有人敢違抗。」

  「昔日五氏之子共擲劍於石穴,約定能擲中者,奉為五氏之君。最後,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歎服。又令眾人乘土船,約定能浮者當以為君。四人悉沉,唯獨務相獨浮,於是眾人便立務相為君,是為第一代廩君!」

  「如今廩君已沒,巴國已亡,巴人四散。但惟獨吾等遵循古道,你們有人支持附秦,有人支持附楚,彼此爭論不休,為武落鐘離山引來爭端,族人的血流得夠多了,這樣的情形不能再延續下去!就在今天,吾等在石穴之內,在陰陽二石,在祖宗神靈面前,以擲劍決定諸部命運!能中者,便能決定諸部究竟是附秦,還是附楚!」

  看上去有些兒戲的方式,卻無人反對,樊禽聞言更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是驕傲的巴人武士,放眼夷水數百里的部落,沒有誰比他更勇猛,也沒有誰的擲劍比他更準,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為他天造地設的法子,是來自女巫和祖先的偏袒。

  眾人的武器都在石穴洞口被卸下了,巫祝們將投擲用的短劍奉上,讓所有參與擲劍的人各持一柄。

  「我當為先!」

  作為本地最大的部落君長,樊禽毫不客氣地拿起了一把,朝女巫拜道:「定不會讓大巫失望!」

  女巫可以說是看著樊禽長大的,也看好他作為當地諸部之首,但此時此刻,卻只是抿著嘴,臉上濃厚的涂彩看不透表情。

  樊禽並未察覺異樣,他身形魁梧,手持短劍,瞄準了陰陽二石之間的木靶,揮手擲去,正中靶心!

  「中了!」

  樊禽得意的大笑,然而當他回過頭時,卻發現身後的眾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為他歡呼,而是陰陰地看著他……

  事情發生的突然,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各部君長忽然間一擁而上,他們沒有擲劍,而是將手裡的短劍對準了樊禽,將劍捅入了他的胸膛,他的腹部!

  巴忠也上前刺了一劍,但還沒來得及傷到樊禽,就被他發出了一聲巨喝,一腳把巴忠踢開!其餘試圖壓住樊禽的眾人,也被推攮在地!

  這位巴人武士像是受傷的猛虎,他赤手空拳擊退襲擊者們後,退到了陰陽石處,扶著陽石,捂著胸腹的傷口氣喘吁吁,手中的鮮血將乾燥的石頭染紅。

  這場面,是樊禽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曾經預想過,分裂的各部可能會在武落鐘離山火並,所以帶了不少人手過來,以備不測。但卻怎麼也沒想到,眾人會在滿是神聖的石穴裡,在陰陽石旁,在祖宗之靈的注視下,對他動刀子!

  「大巫……」

  樊禽看向一旁洞若觀火,卻並未出言阻止的女巫,彷彿明白了一切,眾人能做出這一切,自然是因為有巫師的默許。

  「為何失信?」

  女巫張開乾枯的嘴唇,喃喃道:「第一代廩君務相,也曾背信棄義,射殺鹽水神女,這一切,都是為了諸部,為了族人。」

  巴人已經不復當年了,人口可以遷徙,但他們的祖地卻無法被遷走,所以夷道巴人,只能在楚國和秦國之間選擇一個來依附,以求能繼續留在此處。

  先前諸部被樊禽鼓動,起兵與秦為敵,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莽撞的決定,光是小小夷道城,他們便打不下來,秦國也沒有像楚國使者遊說的那樣不堪一擊。

  倘若秦人秋後算賬,派遣大軍來攻,或許會逼迫著巴人離開武落鐘離山,在女巫看來,這是決計難以接受的。

  再說了,比起樊禽的供奉,巴郡寡婦清每年讓人來獻上的錢帛珍寶,可要豐厚多了。當初也是女巫將樊禽欲叛秦之事告知巴氏的馬隊,讓他們轉告寡婦清,想請她派人出面干預。

  雖然巴忠來遲了一步,可殺秦吏、攻夷道的事,都是樊禽一部做下的,其他人現在回頭,還為時未晚……

  於是在女巫和巴忠的串聯下,一個能讓諸部「少流血」的陰謀便油然而生。

  樊禽赫然明白了,他錯估了眾人對祖法古道的忠誠,巴人原本不過是夷水下游一個小小的部落而已,為了尋找更好的土地,他們一邊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裡刨食,一邊與鄰近的部落作戰,堅定不移地向西、向北遷徙,兩千年才發展壯大。

  在這漫長的征程中,他們經歷過難以想像的慘烈戰鬥、難以計數的艱難險阻,陰謀詭計、背信棄義必不可少。

  巴人的巫師和首領們,在勇敢的莽撞中,也帶了一絲狡黠。

  就像兩千多年前,廩君為了吞併鹽陽的部落,奪取那片土地,設計射殺了委身於他的妻子,鹽水神女一樣。

  「廩君……使人操青縷以遺鹽神曰:『纓此即相宜,雲與女俱生,宜將去』,鹽神受而纓之。廩君即立陽石上,應青縷而射之,中鹽神,鹽神死,天乃大開!」

  這赫然就是樊禽的下場!

  樊禽依然心有不甘:「大巫多年前不是說過,我或可整合諸部,成為新的廩君麼?」

  借助楚人的幫助,重建巴國,這亦是他起兵反秦的目的,誰料今日卻遭到了赤裸裸的背叛!

  「何謂廩君?」

  女巫默然不答,巴忠卻道:「谷藏曰倉,米藏曰廩,這本就是先祖們尚未溫飽時想出來的名號,希望選出來的君長能帶領他們幹點實事,多屯些糧食,免受飢餓之苦。」

  「故能讓巴人飽食,安居樂業者,便是廩君!而你,卻只會將夷道巴人帶向衰敗滅亡!」

  在女巫的默許下,諸部君長持著血淋淋的劍,繼續朝已經身受重傷的樊禽圍攏過來。

  火把映照下,只剩下他們猙獰的影子映在石壁上,那些利器起起落落,樊禽不甘的怒喝也越來越弱,最終瞭然無聲……

  ……

  待到楚國使者被丹虎一隻手拎著進入石穴時,卻見樊禽已經死於陰陽二石之間,頭顱也已被割下,由雙手微微顫抖的女巫所持,獻給了扮作巴人的黑夫……

  楚國使者駭然,黑夫也嘖嘖稱奇。

  「還真是一點都不講究啊。」

  黑夫看著面前這個反抗者的頭顱,再看看被鮮血染紅的陰陽石,他也沒料到,巴人會採取這種方式,將樊禽殺死,以此證明他們復歸秦國的決心。

  不過,的確是很有效,擒賊先擒王,這樣一來,秦軍也不必花上幾個月慢慢在山林中清剿了。

  樊禽血濺石穴的同時,武落鐘離山山腳下也發生了一場火並,諸部對樊禽的手下們發動了進攻,一陣廝殺後,將樊禽帶來的巴人武士盡數殺死,還將那個叫」屈沅「的楚國使者擒獲!

  黑夫相信,從此人的嘴巴裡,應該能審問出楚國這次挑撥夷道巴人反叛、出兵潺陵的詳細信息。

  「左兵曹史。」

  巴忠也身染鮮血,拱手道:「大巫和眾君長讓我詢問,如此,可否能證明夷道巴人諸部復歸秦國的決心?」

  眾人都看著黑夫,按照約定,諸部復歸秦國的條件,就是殺死樊禽,再助官府攻滅樊禽的部落,人口、地盤可以讓他們瓜分。

  黑夫讓巴忠翻譯自己的話。

  「夷道縣長、縣尉皆中伏而死,此事在之前從未有過!雖然諸部只是被迫協助樊禽,但依然無法完全脫罪。」

  此言引發了眾人一陣議論,巴忠連忙安撫眾人,又道:「那究竟要如何,官府才能饒恕?」

  黑夫笑了笑,道出了自己的最終條件:「很簡單,消滅樊禽部後,諸部出動所有青壯,在各君長率領下,隨我東進。配合郡尉大軍,解潺陵之圍!此舉能證明巴人是秦之順民,而非叛逆,如此,我定能說服郡守,讓巴人繼續在夷道繁衍生息!先前的盟誓約定,一切如故!」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1
第235章 潺陵

  據說武王伐商,有八百諸侯會盟於孟津,其中就有巴國,許多巴人武士不遠千里,加入了周武王的隊伍,隨他從渭水沿岸出發,一路抵達了中原的大邑商,在牧野之戰裡又唱又跳,為武王伐紂立下了大功……

  眼下,黑夫有幸重演了當初的那一幕,武落鐘離山的事變後,巴人順從了黑夫的要求,隨他離開了夷道,向東南方行進。

  然而,等黑夫和夷陵縣尉凌夔帶著千餘兵卒,以及三千巴人青壯跨越兩百里路抵達潺陵城時,才發現,自己白跑了一場。

  傳聞中,在這裡聚集了近萬人的楚軍早已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營地。烏鵲在上面盤旋起落,一些秦軍士卒還在裡面收繳剩下的軍資,扛著大包大包的糧食和被丟棄的武器,說說笑笑地往城內走去。

  當看到一眾赤腳的巴人鬧鬧嚷嚷靠近時,秦軍大為緊張,還當是敵軍。於是有兩千人立刻在城外擺開了陣勢,直到黑夫親自打馬上前,表明了身份,才打消了他們的敵意。

  黑夫途徑城牆時,他發現這裡仍然在收斂屍體,空氣中瀰漫著專食腐屍的烏鴉發出的味道,壕溝護城河裡,依然漂著不少浮屍,潺陵的黃土牆垣上殘缺不堪,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跡,而城門也插滿了箭矢。可以想見,在夷道之戰同一時刻,這裡也發生了慘烈的交戰。

  等他在城內見到郡尉李由和一眾面熟的兵曹軍吏、縣尉後,才得知了發生在這裡的事情。

  原來,郡守葉騰在得知楚軍主攻的方向是潺陵後,就立刻乘船返回了江陵,調集當地郡兵渡江支援,畢竟潺陵的地位比區區夷道重要多了。這支軍隊由郡尉李由親自統帥,有四五千人之多,後續的援兵也源源不斷從沿江各縣趕來。

  面對秦軍的迅速增兵,加上夷道那邊也沒有打開局面,楚軍的統帥果斷選擇了撤退,秦軍人數不足,也沒有深追,於是乎,這場孟夏攻勢,便草草收場了。

  「真是可惜!」

  黑夫心裡暗道可惜,若是楚軍將領心存僥倖,如今可能就要面臨被秦軍和巴人夾擊的下場,戰死的人可就不止數百了。

  不過他嘴上卻拍著李由的馬屁道:「還好郡尉來的及時,讓楚人未能得逞,不然丟了潺陵,夷道也保不住,今年夏秋,南郡的備戰將大受影響,恐怕難以派兵去淮北參與滅楚!」

  李由卻無奈地搖頭道:「不然,此役雖未奪取潺陵,但楚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下吏願聞詳解。」

  黑夫做出一副迷惑的神情,願聽李由教誨。

  李由對眾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王一意滅楚,楚人焉能不知?之所以派使者挑撥夷道巴人反叛,又揮師進攻潺陵,無非是想要給南郡壓力,讓南郡無法集中精力籌備大戰。如今楚軍江南主力仍在,屆時倘若南郡盡發郡兵趕赴淮北,潺陵、夷道,乃至於江陵都可能會再被楚軍偷襲。」

  黑夫明白,雖然距離大決戰還為時尚早,但秦楚兩國在邊角上的角力已經開始了,楚王和項燕不會坐以待斃,他們會嘗試尋找秦國的破綻,在上蔡、梁宋處沒有破綻,那便從偏角的南郡入手……

  楚人的計畫可以說成功了一半,與楚國隔江而望,邊界犬牙交錯的南郡必須首先考慮到自身的安全。所以李由改變了最開始的計畫,他決定在秋後發兵時,要將兩萬人留在南郡防備楚國,只帶一萬人前往淮北與主力大軍匯合。

  這也就意味著,江陵、郢縣的郡兵,以及大江沿線諸縣的兵員,都不會外出作戰。

  「如此一來,留在郡上或者大江沿線,很可能會落得個留守的閒差。」

  黑夫將李由的計畫暗暗記在心裡,隨後在李由詢問他夷道的情況時,便帶著李由來到殘破不堪的城頭,指點著數里之外,被秦軍警惕地圍著的三千夷道巴人。

  李由望著那些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巴人有些驚訝:「我才打算解除潺陵之危,便派人去夷道馳援,誰料你竟先一步平定了叛亂,還收復了當地巴人諸部,驅使其為秦作戰?是怎樣做到的?」

  黑夫便將這半個月裡,在夷道發生的事也盡數道出,當聽聞他們遊說了夷道諸部,使其在武落鐘離山殺死首惡樊禽時,李由也不免拊掌而讚:」做得好!巴人之叛,症結在於君長,樊禽一死,自然土崩瓦解。」

  李由對黑夫的能力手段大為讚賞,黑夫卻說自己只是想了主意,主要是寡婦清之子巴忠的遊說之功……

  「再者,下吏誘使巴人諸部隨我來此,除了想要協助郡尉解圍外,還有一個原因!」

  黑夫朝李由拱手,陰冷地說道:「郡尉,巴人反叛,殺死夷道縣長、縣尉,雖然將罪過都歸到了樊禽及其部眾頭上,但這些人中,手裡沾染秦人鮮血的也不在少數。如今他們礙於形勢,又在巴忠勸說下重新歸服,可指不定哪天就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復叛,若就此放任不管,恐怕難以讓其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

  李由心中不免一驚,壓低了聲音道:「將其青壯盡坑之!?」

  黑夫哭笑不得,李郡尉這是想到哪去了?

  這種手段,秦國的將軍們可不陌生,三十多年前,長平之戰後,在糧食、軍功等多重壓力下,白起便以「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為由,將投向的趙卒盡數殺死!

  夷道巴人的青壯都在這裡,而秦軍起碼有五六千,在人數、裝備上處於絕對優勢,若真的忽然暴起盡殺之,以有心算計無心,也不算太難。

  這是個絕戶的法子,看上去很誘人,若真的做了,雖然可以讓夷道巴人自此一蹶不振,但後患卻也有不少。

  首先是黑夫的名聲此次之後便要爛透了,他信誓旦旦讓巴人跟著來潺陵,卻又背信棄義將其統統殺絕,從此之後,每個巴人都會恨不能生食其肉。

  其次,夷道巴人是大受打擊了,但巴郡、南郡、黔中郡的數十萬巴人呢?還能一一用這法子滅絕不成?顯然不可能,也與秦國採取的懷柔之策相逆,此事傳出去,恐怕秦楚邊境的巴人,都會投降楚國。

  於是黑夫笑道:「下吏並非此意,只是以為,想要收復巴人,一味的懷柔優惠並不可行,還需時不時加以敲打。可惜楚人撤的飛快,未能讓巴人見到他們被擊潰的一幕。但如今此地大軍雲集,不如便乘此機會,讓眾軍吏帶著兵卒,在城郊演武,向巴人展示秦國的實力,讓這些孤陋寡聞的邊鄙蠻夷知道秦軍之威!再乘勢逼迫君長們,交出曾參與殺害秦人秦卒的凶手,繩之以法,還冤魂以昭雪!」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3
第236章 威懾

  這幾日,雖然楚軍已退,但秦國的援軍卻依舊源源不斷抵達潺陵,有的來自江陵、郢縣,有的來自上游的枝江,更有從竟陵、華容等地趕赴的。

  出於某種目的,郡尉李由也未將其遣歸,就這樣,到了四月底時,潺陵秦軍已達七千餘人……

  一方面,是要給楚國壓力,另一方面,則是要實行黑夫的「威懾」之策。

  巴人們眼看秦軍越聚越多,無疑是十分驚訝的,雖然整個夷道的巴人部落加起來有兩萬人,但他們散於各地,在溝壑山林裡星羅棋布,很難集結起來。頂多是祭祀時在武落鐘離山周邊聚會,但那樣的情形,十年都見不到一次。

  所以,當四月初時,樊禽將各部男丁聚集到一起後,得四千人,夷道的巴人便以為,這大概是世上最龐大的軍隊了,秦楚兩國都要拉攏討好自己,不由自矜得意……

  這是因為夷道與外部隔絕,道路不通的緣故,當地部落都自以為是一地之主,不知道諸夏冠帶之國的廣大。

  直到今日,他們的三觀才被刷新。夷道的巴人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人、馬和武器。眼看秦軍越聚越多,營盤越建越大,幾個部落的君長便請能講兩種語言的「夏子」試探地問黑夫,這究竟有多少兵卒?

  「雖然聚集了一萬人,卻也不過到南郡兵丁的十分之一!」

  黑夫讓夏子將自己的話原模原樣地翻譯過去,嚇唬這群幾乎沒出過夷水方圓百里的鄉巴佬。

  「而南郡雖然有十萬兵丁,可也只是秦國二十多個郡中,地域較小,人口較少的一個!汝等且自己算算,秦國一共有多少兵卒?」

  那是超出了巴人君長想像力的數字,他們不由面面相覷,惶恐不已。

  楚國使者吹噓楚國「持戟百萬」,如此看來,秦國比楚國還強大兩三倍呢!

  先被數量驚到後,他們隨即又感受到了秦軍的質量。

  次日一早,吃飽喝足後,迷迷糊糊睡過去的巴人君長們被部眾匆匆搖醒,出到帳外後頓時傻了眼。

  卻見那些數量龐大的秦軍,已經在城外盡數集結了起來,金鼓旗幟鮮明,軍吏乘車騎馬,兵卒也盡數披甲,手持鋒利的戈矛。

  隨著城頭的將旗揮動,整個場地上,金鼓聲連響不絕,秦軍黑壓壓的方陣,開始朝巴人這邊開來,長矛放平,以劍擊盾,嚇得眾君長半死,還以為秦人背信棄義,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

  直到黑夫奉李由之命來告知眾君長,這是秦軍在演練兵陣,同時那些陣列也開始調頭轉向,君長們這才將提到嗓子眼的心收了回去……

  金聲清脆,鼓聲雄渾,來自各地的秦卒們依照金鼓之音,一鼓整兵,二鼓習陳,三鼓趨食,四鼓嚴辦,五鼓就行,聞鼓聲合,然後舉旗……他們或進或止,或擊或退,不時發出喊殺之聲。幾種聲音匯聚,沖上雲霄,響徹四野!

  巴人們鬆散慣了,哪見識過這場面,一個個目瞪口呆,即便有個把人將驚訝之情掩飾得稍微好一點,但手裡卻不由自主握緊了柳葉劍,生怕那些陣列有序的方陣突然朝自己殺來。

  巴人武士在與一個秦兵對峙時,會覺得自己佔優勢,但當秦軍展現出那恐怖的集體性時,這場面是令人震撼的。

  君長們一下子覺得,在武落鐘離山做的事情是對的,難怪巴忠極力規勸諸部復歸秦國,想來他是知道秦國真正實力的……

  黑夫看著這一幕,十分滿意,這場演武,基本達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在他看來,秦國雖然在夷道推行懷柔之策,卻忘了教他們一件事,那便是認清雙方的實力差距。

  蠻夷戎狄,在殘酷的環境裡發展壯大,服膺的多是強者為尊的道理,現在就是要告訴他們,這天地間最強者莫過於秦!

  他們越是對秦國的力量感到折服,就越容易聽從擺佈,收起那些叛亂的心思。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的訓練一如昨曰,入夜乃停。

  到了第三天,李由才正式召見了巴人眾君長,這時候,已經被震懾到的君長們來到城池上後,皆膝行,不敢抬頭仰視李由,面對李由嚴厲喝令他們交出先前曾親手殺害秦吏、秦卒的凶手,也莫敢不從……

  早先還被簇擁為英雄的上百名巴人武士,就這樣被推攮了出來,他們將被押赴夷道,斬於夷水之畔!以告慰中伏而死的百餘秦吏、秦人!

  ……

  夏曆五月初時,梅雨季節到來,隨著大雨橫掃大江兩岸,楚國和秦國在南郡的較量暫時告一段落,在這種天氣裡及交戰,不等敵軍殺來,己方就得先被大雨擊得七零八落。

  巴人諸部也相繼散去,而李由在潺陵留下三千兵卒守備,又派了一千人去留守夷道後,其餘人等,都陸續北返。

  他們或從潺陵邊上的油江口上船,或步行到北面三十里外的江津口渡江,用的依然是笨辦法,用南郡水師的樓船、艨艟慢慢運載到對岸。

  船少人多,眾人少不得要在渡口處等待許久,黑夫瞧著這麻煩的運載方式,便向李由提出了一個建議。

  「郡尉,江陵和潺陵雖然距離不遠,但因為有大江阻隔,每逢楚人來犯,都要徵集大小船隻,花上數日時間才能將大軍運送過來,往往已失先機。」

  「我去年在魏地時,常聽說諸國大軍在大河上造浮橋讓兵卒快速渡河,不知是否試過,在江上架設浮橋?」

  北方浮橋並不少見,據說早在周朝時,周文王為了迎接來自中原的新婦,就在渭水上搭建了浮橋,如今秦國定都咸陽,渭水之上,更有一座永久性的浮橋,連接渭北咸陽和渭南地區那一系列新宮殿。

  而在大河之上,也有不少浮橋,比如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 257年),便初作「河橋」於蒲津,後來還變成了永久性的蒲津橋,黃河鐵牛的故事,想必很多人不陌生。

  所以黑夫就在想,若是長江上也能有一座」江橋「,秦軍對大江南岸的軍事控制,豈不是加強了許多麼?

  聽了這個建言後,一旁有個尉史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李由和黑夫看了過去,問他為何發笑。

  這尉史連忙下拜道:「下吏只是以為,江陵附近的水面寬闊,少了上千條舟船,恐怕難以連成浮橋,更何況,古往今來,南人善舟船。所以過去楚國與吳、越在長江、淮河征戰,官員輜重船載,一般的兵卒直接脫了甲冑泅水而渡,卻很少聽說造浮橋的……」

  「目光短淺。」

  李由卻斥了尉史一頓:「往後若是大王已破淮北、淮南,要繼續派將軍進取江東、江南之地,十數萬人渡江,用船隻運載得運半個多月,還是浮橋更方便些……」

  李由將黑夫的這份建言記在心裡,覺得以後可能用得上,而後,他們也登上了大船,隨著槳葉劃動,緩緩朝江陵駛去……

  期間,還收到了一封郡守發來的郵傳。

  黑夫知道,在夷道和潺陵出事後,葉郡守的行縣計畫就泡湯了,李由出征馳援,他就必須坐鎮江陵穩住局面,不知此時發信來,又是出了何事?

  李由當著眾人的面拆開了這信牘之後,卻不由大笑了起來,對黑夫等人道:

  「郡守來信說,此番我軍挫敗了楚人攻勢,又平定了夷道之叛,當為將士請功拜爵,並要帶著官吏和全城百姓,在碼頭迎接吾等凱旋歸來!」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4
第237章 五月五

  「郡尉、左兵曹史,再過一刻,吾等便能抵達渚宮!」

  五月初五這天,李由和黑夫坐於船艙中時,在船頭眺望的兵卒前來稟報。

  黑夫知道,江陵城在沿江一線有許多個民用碼頭,但惟獨最大的碼頭專屬於官方,位於城東南,叫做「渚宮」,這裡原本是楚成王時修築的水邊行宮,專供楚王的舟船停靠。

  據說,當年這裡曾停泊楚王喜歡乘坐的龍舟,屈原在楚辭裡說的「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便是龍舟的寫照。而楚國的貴族則乘坐「青羽之舟」,乃是一種鳳舟,也就是在船上懸豎著長尾青旗,可讓封君乘坐。逐波泛舟於大江、雲夢之上,是楚國王公貴族的一項消遣方式。

  可現如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華麗舟船都已經不翼而飛,只剩下不斷停靠駛離的船舶,或運貨物,或載兵卒。

  李由和黑夫已也來到了甲板上,吹著江風,眼看碼頭將至,李由開始指點著在江上見到的各類舟船,詢問黑夫名字。

  黑夫一一回答了他:「在南郡江漢之地,凡是船大者謂之舸,小船謂之艖,長而薄者謂之艜,短而深者謂之塄,小而深者謂之輿……」

  「在關中,不管什麼模樣船都只叫做船。」

  李由算是長見識了,他雖是楚地人,但上蔡已屬中原,後來又去了關中,哪裡見過這麼複雜的船隻分類,這也說明南郡人真的是靠水吃水,與舟船相依為命。

  除此之外,黑夫他們乘坐的這艘大船又叫做「樓船」,甲板建築特別巨大,船高首寬,外觀似樓,這是在三百年前,楚國和吳國爭衡於江淮時發明出來的戰船。船上多豎旌旗,以壯聲威,是為秦國水師的主力戰艦,所以水師也被稱之為」樓船之士「。秦國的樓船還算比較小的,僅能載三百人,據說楚國的樓船,能載上千人!

  這也是南郡不想讓楚國奪取潺陵、夷道等地的緣故,因為楚軍在水上是有絕對優勢的,若讓其得到了位於江陵上游的港口碼頭,郡府將隨時受其威脅。

  至於圍繞在樓船周圍的各類作戰船隻,則是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載兵卒的船叫做「舫」,是將兩艘小船相連,一舫可載50人。

  這時候,前方開導的兩艘大翼卻突然減緩了速度,發出了示警的鼓點!

  李由一驚,之後才發現並非是敵襲,從他的位置朝前方望去,卻見前方的水面上闖入了幾艘狹長的小船,上面的船伕用力搖動著木漿,正飛馳而過,似乎正在比賽競速……

  「那又是什麼船?」前方的戰船奉命前去驅散這些民船時,李由又問黑夫。

  「是舲船。」黑夫道:「是專門用來競速的,今日是夏曆五月初五……」

  今天就是後世的端午節,這年頭,已有在水中乘船競速的習俗,不過卻不是為了紀念屈原,因為早在屈原死前,就已經作賦說過這種風俗了:「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大概是古代居住在此地的濮人、越人留下來的驅邪習慣吧,因為楚地有一個傳統,那就是五月五日所生的嬰兒,無論是男或是女都不能撫養成人,所以這天在江中溺嬰者甚眾,直到秦國統治當地,在律令裡嚴禁溺嬰後才稍微緩解。

  「若真的有人在以這種方式悼念屈原,想來也會遭到抓捕吧,畢竟前段時間的上巳節,因為我鬧出的事,郡守連楚辭屈賦都給禁止了。」黑夫感覺有些滑稽,看來往後只要還在秦國治下,便不要想著端午節放假了。

  這場小插曲之後,近百艘大小船隻載著數千歸來的秦卒終於抵達了渚宮,數十個碼頭已經空了出來,只待眾人靠岸。

  黑夫瞧見那岸上,除了戒備森嚴的兵卒外,已有許多身穿官服的人在等待了,心中暗想:「這次郡守真是給足了李由面子。」

  葉騰為人霸道,李由初來乍到時,一些關於兵事的任命甚至都不跟郡尉商量,而是決定後再通知李由一聲。李由也不敢與之拗著幹,竟郡守之權極大,自己在本地沒有根基。

  這次楚國發動的孟夏攻勢,兩位地方大員倒是配合得不錯,葉騰立刻回到江陵調兵遣將,而李由則親帥大軍渡江,逼退了楚軍的進攻,雖然斬首不多,但也算一場小勝利。

  所以葉騰大概是想借此機會,對內對外表明郡守、郡尉和睦共事的印象吧,郡守光是要應付外敵,為秋後備戰就已經殫精竭慮,這時候可不能再因權力之爭而起內訌。

  與黑夫所料不差,李由才下船,葉騰便熱情地走了過來,與李由相對作揖,稱讚他是「國之干城」!而瞧見後面黑夫後,也讓他上前,誇他是「年少有為」,看得出來,葉郡守對黑夫在夷道辦的差事很滿意。

  葉騰最擔心的,就是黑夫這個年輕人對夷道叛亂的處理手段太過簡單粗暴,導致當地糜爛,成為一個難以治理的潰瘍,那將讓葉騰痛苦不已。結果黑夫先在夷道城擊退了巴人,又派巴忠於諸部溝通,設計殺了樊禽,誅其首惡,最為絕妙的是,威脅巴人們跟著他往潺陵走了一趟,使其見識到了秦軍的強大實力,想來至少在滅楚之戰期間,夷道巴人能安分一段時間了。

  郡守和郡尉相互謙遜一番後,便攜手上了同一輛軒車,往城內而去。待他們駛入江陵城東南的「龍門」時,黑夫發現,除了官府的官吏盡數來迎外,亦有不少來圍觀的學室子弟和民眾。

  那些學室弟子中,可有許多黑夫熟悉的面孔呢,那便是上巳節當日與他發生了衝突的祁夏、黃田等人,他們也瞧見了行在凱旋隊伍裡的黑夫,面色有些不豫。

  不過更多的百姓,則是朝著黑夫等歸來的將吏兵卒們叫好起來。

  雖然這次戰事算不得什麼大功,但也阻止了楚軍進一步威脅江陵,打攪當地人的生活。

  而葉騰也讓車隊停了下來,並破例讓一些本地父老上前向李由獻酒水,李郡尉似乎很享受這一幕,葉騰則讓傳令兵向周圍的百姓父老宣揚其功績,無非是郡尉率軍擊退楚軍,保南郡平安云云……

  看著這一幕,黑夫也明白了:「除了要顯示和李由關係友善外,葉騰如此大費周章,在江陵城營造吾等凱旋而歸的場面,也是為了沖刷掉第一次伐楚失敗後的陰霾吧,好調動南郡人的戰爭積極性吧……」

  這個老狐狸,還真是一點表演的機會都不放過啊,不過正因有這樣的人坐鎮南郡,這裡方能安如磐石。

  這時候,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在道旁擠得密密攘攘,當真到了「朝衣鮮而暮衣蔽」的程度。而街道兩側,那些兩層高的建築也紛紛打開了窗戶,各個富裕人家的女子倚著門窗,在向外偷看。不過因為秦律禁止從沿窗向街道上扔東西,否則重罰,所以女子們倒是沒有朝將吏兵卒們扔手絹香囊。

  這時候,黑夫卻抬起頭,無意瞥見側前方街道邊,一面窗戶亦悄然打開,從黑乎乎的窗洞裡,伸出了一樣東西……

  他沒有看錯,是弩機!民間嚴禁私藏的弩機!

  黑夫的心,立刻從歡快的氣氛中被抽離!提到了嗓子眼!

  他大聲喊了起來:「刺客」。同時抄起車上的弩,對準了那窗扉!

  「小心!」

  不止是黑夫,在郡守和郡尉左右護翼的騎士衛士都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也發現了這一幕,他們紛紛出言示警,同時舉起隨身攜帶的盾牌,想要保護郡守郡尉。

  然而箭矢的速度比人的反應更快,弓弦的崩響被熱鬧的人群歡呼掩蓋,黑夫只能看到下一瞬,前方那輛軒車上的郡守葉騰、郡尉李由幾乎同時倒地!

  整個江陵的歡呼,這一刻彷彿被利箭封喉,霎時間寂寥無聲!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6
第238章 刺殺

  時隔數月,黑夫再次來到了郡守府邸外,發現這裡的氣氛一如江陵城的其他區域一般,凝重而警惕。

  昔日不設防的江陵城區,儼然像郢縣一般,被軍事化管理了起來,那些才結束了擊退楚國孟夏攻勢的秦兵們,搖身一變成了城防大隊,手持戈矛在城內的道路上巡邏,城內熱鬧的夕市被取消,宵禁已經持續了一夜,家家門窗緊閉,街上顯得有些寂寥……

  郡守府邸的門前,也有名百將帶著上百人守著門口,並在牆垣各處都安排了人手,手持弩機,一旦有行跡可疑的人不經允許靠近,可以當場射殺!

  看著那些材官手中的弩機,黑夫彷彿又看到了昨天的一幕:當道旁富戶人家裡忽然出現刺客,從窗口朝郡守和郡尉同乘的軒車發弩時,親衛短兵們阻擋不急,郡守、郡尉竟一同倒地!

  但隨即,李由就立刻起了身,他尚未卸去甲冑,就算被弩矢直接射中了也沒事,方才是下意識地將郡守一起撲倒的。

  但他讓葉騰避開了要害,卻未能讓他毫髮無損,年輕的郡尉過去從沒遇上過這種情況,神色有些發怔,眼睛定定地看著還倒在車輿中的郡守,不知該如何是好。

  「扶我起來!」

  直到被葉騰壓低聲喝罵了一聲,李由才反應過來,立刻將郡守攙起。

  葉騰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他甩開了李由的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帶,輕蔑地看了一眼那個在射擊行刺後,被護衛們反擊射成篩子,從窗口掉下來的刺客,神色自若地指揮起來。

  他先讓眾人高呼「刺客已伏法!郡守、郡尉安然無恙」安撫了民眾驚懼的心理,又讓人速速封鎖這一帶,緝拿刺客黨羽,而後讓御者繼續前行。

  「郡君,疾馳回郡守府?」知道內情的御者膽顫心驚地問道。

  「不,按照預定的路線,緩緩而行。」

  葉騰閉上了眼,似乎方才經歷的刺殺對他而言,不過是輕風拂面,只有近處的侍衛才能發現,雖然李由裝作無事,但他的手掌卻悄然撐住了郡守的脊背……

  在李由親自持盾護衛下,葉騰堅持走完了既定路線,雖然他的嘴唇有些蒼白,手有些顫抖,但相隔甚遠的民眾對此一無所知,都在歡慶郡君無恙。

  直到抵達郡守府,民眾看不到的地方,李由才讓黑夫速速登車,為郡守包紮!

  原來,那支箭深深扎進了葉騰的左腿,黑夫不由大驚,為他匆匆處理止血後,又發現這箭簇似乎被特殊處理過,傷口有異味,箭簇扎入的位置有些發黑!

  聞詢趕來的醫者們面色沉重,認為箭簇上有毒!於是低聲商量著對策。

  這時候,郡守之女子衿也匆匆過來,見到父親受傷,她沒有像一般的女子一般失聲痛哭,而是含著眼淚,請郡尉、郡丞去理政,勿要在此耽誤,留下長史魯蕩在此照應即可。

  而後,穿了一身素裳的少女又朝來到黑夫面前,朝他長拜道:「父親的傷勢不可耽擱,郡守府的醫者擅長疾醫,或是帶下醫、食醫,都不擅長醫治金創。聽聞有太醫令夏公弟子陳君正在江陵!恰是左兵曹史同僚,還望左兵曹史速速將他請來!」

  少女一語中的,黑夫也冷靜了下來,應諾之後,便立刻去找專業治療金瘡的醫者陳無咎……

  因為楚軍的這次攻勢虎頭蛇尾,原計畫送往潺陵戰場試試效果的幾十名醫護急救之士未能成行,如今依然駐在江陵城內。

  當黑夫跟著唐覺,推開陳無咎嚴禁任何人闖入的屋舍時,他驚呆了。

  整個屋子裡,都是烏煙瘴氣的味道,卻見陳無咎坐在案几前,正往點燃的燭火上焚燒某種植物的葉子,當乾燥的葉卷被點燃後,一股股青煙飄起後,陳無咎便貪婪地深吸一口後,露出了極其享受的神情。

  沒錯的,前世實習時跟著一起搗毀過窩點的黑夫,認出來這是大麻無疑!

  黑夫大怒,立刻走過去,將陳無咎一把揪起,一左一右就是兩耳光!

  「讓你試制麻醉劑造福於世,你卻用來吸毒!」

  ……

  「黑夫?」

  陳無咎挨了黑夫兩記大耳光,迷離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清明,他也顧不上與黑夫算賬,捂著發疼的臉頰大喜道:「你來的正好,快來看看,我找到了何物!」

  在陳無咎興奮的敘述下,黑夫才知道,原來,在他去參加四月行縣的這月餘時間裡,陳無咎除了繼續訓練醫護急救之士外,依然沒有放棄在野外尋找能讓人昏迷致幻的野生大麻。

  結果還真讓他在雲夢澤畔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植株!

  經過兩個月的嘗試,陳無咎也已改變了讓小弟子直接試吃大麻花葉的做法,他從常見的艾灸火燎中找到了靈感,將那些大麻葉烘乾後以火灼燒,再吸入青煙。

  田地裡用於抽取莖稈纖維織布的大麻葉,其青煙毫無感覺,可從雲夢澤找到的莖稈矮小,葉子卻較大的大麻葉,卻讓陳無咎心跳加速,有了一種欣快亢奮的感覺!

  他大喜過望,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黑夫描述的那種「食之則昏睡不醒」的神奇大麻,遂讓人將那一片生長著的矮莖大麻全部收割回來,開始了日以繼夜的鑽研。

  「單獨服食此種大麻的花葉,並無效用,我也是反覆試了數十次,才發現,以能減輕艾灸火燎疼痛的山茄子與大麻花混合服食,真的能昏睡數個時辰!醒來後亦無大恙!」

  說著,陳無咎指了指躺在蓆子上酣睡的倒霉弟子,想必這個小學徒又成了他的試驗品,不知道夏無且當年是不是這麼使用弟子的。

  當然,陳無咎似乎也迷戀上了吸食大麻葉,每當睏倦時來一口,就能精神不少,繼續鑽研這項醫術界的大發現……

  黑夫瞧陳無咎眼窩深陷,看樣子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專心鑽研瘦下來的,還是吸大麻吸的。

  他如今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立刻長話短說,將郡守遇刺受傷,箭簇可能有毒的事告知了陳無咎。

  大麻毒性不高,所以陳無咎洗了把冷水臉後也徹底清醒過來了,聽著黑夫敘述經過,他面色也越來越沉重。

  「我立刻就去!」

  說著,陳無咎踢了幾腳,見藥效時間沒過喊不醒小弟子,便親自掛上了藥囊,裡面有他的各種銀針、艾灸,以及刀削等工具,但在臨出門時,卻又返回去,帶上了兩包東西!

  「這是何物?」黑夫問道。

  「這便是我鑽研出來的新藥!「陳無咎神秘兮兮地說道:

  「雖然是嚼食的,與醫扁鵲的毒酒秘方不同,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已給它取了新名,就叫睡聖散!」

  ……

  那一日,當陳無咎趕到後,查驗過郡守騰中箭的腿部後,發現這並不是什麼劇毒,而是金汁……

  「金汁?」郡守之女子衿紅著眼,她應是偷偷哭過,但在人前卻依然表現得十分得體幹練,她安排妥當,讓女婢下人們勿要慌亂,十五歲不到的少女能做到這種程度,已讓人驚奇。

  黑夫低聲解釋道:「就是糞汁,那刺客手邊應該沒有現成的毒藥,便以此物浸泡箭簇,這在守城攻城之戰裡時常見到,中箭的兵卒傷口多腐,難以醫治……」

  先前的夷道守城戰中,黑夫他們也用上了這個法子,不少巴人中箭後死於傷口感染,為他們貿然反抗秦國付出了代價,誰料那刺客竟然也用了這招。

  既然不是只有在武俠小說裡才出現的各種劇毒,那就好辦多了,只是傷口周圍已經被感染的血肉,需要用滾燙的刀削剮掉!

  「父親年歲已邁,不比當年了,如此劇痛,恐怕承受不住。」

  看著已經有些迷糊的郡守騰,子衿難得露出了少女姿態,攢緊了寬闊的帛袖。她母親早逝,所以少女心智較為早熟,若是父親也在她及笄之前便撒手而去,這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這時候,陳無咎瞧準時機,立刻下拜,獻上了他研製出來的「睡聖散」!

  黑夫沒來得及拉住他,不由暗罵不已,這陳醫師是大麻吸多了吧,亦或是立功心切?竟如此衝動,這東西只在他自己和那小弟子身上試過,雖然無恙,但若是葉騰吃了一睡不醒,刺客沒做到的事卻借他這醫者之手辦成了,豈不可笑?

  誰料陳無咎誇誇其談,將此藥說成是扁鵲遺方,經過黑夫的提示,被他重新發現,一再保證此藥已經自己試過,數個時辰後便能醒來,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子衿詫異地看了黑夫一眼,若有所思,在猶豫再三後,她朝陳無咎行禮道:

  「子衿雖不懂醫術,卻也聽說過醫者的六不治,不信醫之人,不治,今日在場眾醫者,唯陳醫師能出手治理此瘡,更能讓家父免受痛楚,豈敢不信?還請醫者盡力施藥!」

  少女堅定的聲音鼓勵了陳無咎的膽量,最終,陳無咎鼓搗出來的這種「睡聖散」證明了它的效果,葉騰在昏睡狀態下接受了陳無咎的剮肉手術,在清洗好傷口,將其妥善包紮後,陳無咎和黑夫都頗為期望,葉騰能迅速轉醒過來。

  誰料,睡聖散的藥效似乎出現了偏差,葉騰這一睡,就是一整夜!

  這可將二人嚇得夠嗆,陳無咎沒了之前的自信,喃喃地說,怕是因為不同的人體質各異,所以有了差別。

  好在今日一早,黑夫總算得知了郡守已醒的消息,便匆匆趕到郡守府……

  府邸守備森嚴,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傳簡,才得以入內,他發現府邸內也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昔日的奴僕婢女們都不由放輕了腳步,不敢大聲說話……

  然而等黑夫走到第一次與葉郡守見面的書房邊時,卻聽到裡面傳來了一聲郡守騰的怒喝。

  「糊塗!」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7
第239章 將以照千里

  「敢告於郡守,兵曹已將城內各處的兵卒盡數撤下,夕市亦照常開啟。」

  下午時分,辦完郡守交待的事後,黑夫返回了郡守府覆命,他早間來時,已經甦醒的葉郡守正大罵長史魯蕩「糊塗」,又勒令黑夫去將外面的兵卒撤走,放鬆了對城內街巷的警戒搜捕,讓江陵城恢復常態。

  這實則是外鬆內緊之策,兵曹依然派遣了大量兵卒守在各處城門,賊曹則在抓緊緝捕刺客黨羽……

  「民間輿情如何了?」

  葉騰穿著一身常服,腿上裹著麻布繃帶,由兩個婢女侍候著,躺在病榻上,可卻沒有消閒下來,而是讓書佐拿著卷牘,繼續給自己念,並做出相應的指示,並不時有各曹官吏出入請示。

  黑夫道:「郡守正午時分在官署露面的消息已傳開,民眾不再議論紛紛。」

  葉騰氣色不太好,他吁了口氣道:「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一詞,雖金石亦可熔化。人心最是琢磨不定,官府若是表現得太過緊張,反而會讓人猜測我重傷已死,讓賊人有可乘之機。」

  「郡守所言甚是。」

  葉騰隨即抬眼:「關於刺客黨羽,可查到什麼了?」

  黑夫道:「兵曹、賊曹、獄曹在合力辦案,已抓捕了幾個可能協助刺客的人,雖然尚未完全查證,但吾等推測,此事的主使,很可能是楚國!」

  這是一個刺客橫行的時代,從數百年前的專諸刺王僚、豫讓刺趙襄子、聶政刺俠累,再到前幾年才發生的荊軻刺秦王,刺殺政敵、幹掉敵國首腦,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

  「楚國?」

  葉騰卻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些輕蔑,對那些想要取走他性命之人的輕視。

  「老夫這一生經歷的刺殺卻也不少,當初帶著秦軍攻入新鄭後,韓國宗室公子們恨我叛國,便以百金雇輕俠來刺殺我,那幾年裡,登門拜訪想要取我首級的人不絕於道。」

  「來到南郡做郡守後,又因我將那些在地方上橫行不法的氏族繩之以法,於是便有地方豪長、大氏派賓客刺殺我,最危險的一次,劍離我只有數尺……」

  「如今,連楚國也想殺我。自詡為祝融血脈的楚國貴族,只能想出這種低劣的法子來了解老夫?」

  他不由哈哈大笑,最後因腿上的疼痛才止住了笑聲。

  黑夫應道:「上月楚國煽動巴人反叛,又猛攻夷陵,來勢洶洶,若非郡守居於江陵,迅速調度兵卒將吏前往馳援,恐怕楚人也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再加上郡守將南郡治理得井井有條,楚人在畏懼郡守,才迫切想除去郡守!」

  這倒不是他溜鬚拍馬,事實的確如此,黑夫來到郡上任職幾個月了,雖然葉郡守的權術手段、用人方式給他一種不太舒服的約束感。但葉騰作為地方大吏,其表現堪稱完美無缺。捕盜賊,剪大氏,正官風,上農事,勸蠶桑,幾年下來,南郡之政煥然一新。

  今年葉騰又大膽使用了堆肥漚肥之法,推廣水碓,換了任何一個郡守,都不太可能兼有細心謹慎和雷厲風行兩種特質。

  一個背棄母國又率軍將其滅亡的將軍,一個道德飽受詬病的叛臣,卻偏偏是個能吏幹吏,這和後世」清官「的標準是大相逕庭的,這種臣子,若非極度自信的君主,絕不會再受重用。

  等黑夫辦完公務,回到郢縣的郡尉府後,李由也在馮敬、黑夫二人談論郡守在面對刺殺時的鎮定自若,以及事後應對的從容。

  聽黑夫說郡守已經重新開始辦公後,李由嘆道:「我曾聽父親說起過一個故事,說是百餘年前,齊威王和魏惠王相約狩獵,期間這兩位君王開始比較各自的寶物。魏惠王說,自己有能照亮前後各十二輛車的十枚隨侯珠,齊乃萬乘之國,不知又有何寶物?」

  「齊威王回應說,自己當做寶物的東西,與魏王頗為不同。齊有大臣名曰檀子者,派他鎮守薛城,則楚人不敢為寇邊境,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拜。齊有大臣名曰盼子者,派他鎮守高唐,趙人不敢東漁於河。齊有大臣名曰黔夫者,派他鎮守無棣,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遷徙入齊者七千餘家。齊有大臣名曰種首者,派他戒備盜賊,則臨淄道不拾遺。」

  「齊威王說,以上四子,將以照千里,豈獨照十二乘哉?」

  言罷,李由佩服地說道:「葉郡守能利民生,能備盜賊,能修武備。官吏敬之,百姓愛之,豪長畏之,敵國懼之,豈不就是秦國的檀子、盼子、黔夫、種首麼?此乃砥柱之臣也,將照南郡千里之地,難怪大王說,我來南郡為郡尉,要多向葉郡守學學……」

  李由想到刺殺當日自己也有短時間失神無措,不由慚愧,這麼一比較,他還是太年輕少智了。

  「每個上司都像葉騰一般強勢聰明的話,還讓不讓下面的人活了?」

  黑夫口中應諾,心裡卻在暗暗吐槽。

  就在這時,賊曹掾匆匆登門拜訪,興奮地向李由稟報導:「郡尉,刺客黨羽抓到了!」

  李由精神一振,這是他目前關心的頭等大事,立刻就讓賊曹掾當面報來。

  賊曹掾道:「吾等查到這些刺客一共五人,身份多是假裝進城的商賈、僱農,其驗、傳均為偽造。」

  秦國雖然有嚴密的戶籍制度,但畢竟方法太過古樸。一般的人偽造身份證,會像那個假冒馮敬弟弟在南陽郡招搖詐騙的少年一樣,被一眼識破。但若是敵國間諜,通過一定的手段,就能偽造得以假亂真。

  「除了當日死去的兩名刺客外,還有三人在妄圖混出城時被緝捕,兩人反抗被當場殺死,剩下一人經過一天拷打,便將事情說了出來!」

  「五名刺客來自楚國,但在江陵城內,亦有人予以協助!目前查到了一個算卜的巫祝,兩個當日執勤的兵卒都與那刺客有聯繫。三人已被緝捕,都供認不諱,巫祝自稱是不滿郡守禁絕淫祠,兩個兵卒則是受了賄賂……」

  這時候,黑夫卻說話了。

  「此事絕不會到此為止!」

  眾人看向他,黑夫解釋道:「這場刺殺,定然謀劃了許久,從為這些楚國刺客偽造身份,再到提供民間嚴禁擁有的弓弩武器,而後又能提前打探到郡守出行路線……不論哪一樁,都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

  他對李由道:「下吏在郡守借我的《吳孫子》裡讀到過用間一篇,其中有鄉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之分。所謂鄉間,是利用敵國鄉人做間諜。所謂內間,是利用敵方官吏做間諜!」

  「如今賊曹找出來的,無非是普通的鄉間,蚊蚋而已,可我以為,真正的吸血螞蝗還未被追查出來!「

  李由的面色凝重了起來:「你的意思是,江陵城內,恐有楚國的內間?」

  「不止是江陵,下吏以為,在南郡其他縣上,亦有不少官吏、豪長因種種緣由,而與楚人藕斷絲連,做了楚國的內間!他們或許身居高位,藏匿在諸多秦吏當中,看似與一般官吏無異,實則卻在做著寫信出賣郡縣虛實,協助包庇刺客間諜的勾當!甚至隨時打算在楚軍攻過來時,殺官開城投降!」

  言罷,黑夫再拜,懇求道:「如今已是仲夏,秦楚兩國已在南郡開啟戰端。為免再有刺客跳樑刺殺郡守、郡尉,為免南郡虛實盡被楚人以為,此事一定要徹查到底,不放過任何一個內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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