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4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4:59
第240章 內間

  「左兵曹史所說的,正是我擔心的……」

  對黑夫的建言,李由深以為然,因為說起用間來,他們家可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十多年前,他父親李斯初入咸陽,先做了文信侯呂不韋的門客舍人,又得以擔任了「郎」,也就是君王的侍從之官,除了郎衛外,還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許多種,李斯做的就是議郎,主要跟在國君身邊以備諮詢。

  就是在這個職位上,李斯得以管窺秦王性情,投其所好,以「急並六國」之言遊說,初次展現了才幹。

  於是秦王大喜,認為找到了一個與自己心意頗合的人才,任命他做了丞相長史,並讓李斯親自主持,派遣謀士攜帶金玉去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以用錢財收買的,就以財厚贈結交,無法收買者,則以利劍刺之!同時還負責離間六國君臣,等到其朝政敗壞後,再以良將大軍討伐。

  後世便以此事,腦補出了「黑冰台」這一間諜機構。

  所以現如今楚國派遣刺客刺殺郡守騰,其實不過是把秦國,以及這數百年間諸侯常做過的事情重複一遍而已,無甚新意。

  李由曾經聽父親談及過,這差事做了幾年後,他被提拔為客卿,前途一片光明,直到秦王政十年時,卻遭遇了一次大危機……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相國呂不韋坐受嫪毐案牽連被罷,與此同時,在李斯主持的謀士間諜調查下,韓人鄭國遊說秦國大修溝渠的疲秦計也暴露!按照秦律,鄭國當死,秦王也在宗親們的遊說下,對六國士人產生了不信任感,遂大逐客!

  李斯身為楚國上蔡人,也在被逐行列中,但他與其他垂頭喪氣準備離開秦國的客卿不同,將這次危機當成了機遇,一篇《諫逐客書》讓秦王回心轉意,開始進一步提拔李斯。同時李斯也成了當時在秦六國士人的恩人和領袖,從此扶搖直上,位列朝堂……

  順便,李斯也將家人接到了咸陽,李家開始徹底摒棄過去的身份,做秦王的忠臣。

  那一年,和李由他們差不多同時到達秦國的,還有一個叫尉繚的魏國大梁人……

  尉繚學的是兵家,屬於「兵權謀家」這個分支,他把李斯曾經提出的對六國用間,破壞其連橫,招攬其人才,離間其君臣的策略加以改良,更進一步地向秦王提出:

  「以秦之強,六國諸侯譬如郡縣之君,然,臣但恐諸侯再度合縱,以出其不意之勢一同攻秦,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也!」

  付出三十萬兩黃金便能得到天下,這筆賬簡直比呂不韋的買賣還要划算,於是秦王便授意李斯和尉繚共同主持此事,在六國培養內間。

  何謂「內間」?孫子兵法曰:「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是指收買敵方的權貴、官吏為間諜,或利用他們蒐集情報,或促其投誠倒戈。

  由於「內間」主要是敵方的「官人」,這些人往往掌握著核心機密,對敵方政治及軍事等諸方面有更深入的瞭解,甚至把持著一定的軍事指揮權,一旦為我所用,則會給敵方造成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危害!

  趙國的郭開、齊國的後勝,都是秦國的內間。郭開幫秦國除去了心腹大患李牧,而齊相後勝則在秦國攻滅韓、魏,橫掃燕趙的時候,讓齊王建一味奉行孤立主義,在外面廝殺正酣時,齊國卻好似一隻鴕鳥,將頭深深扎進了沙土裡,口中唸著:「只要我不反抗秦國,秦王就不會滅我……」

  在尉繚和李斯的主持下,秦國的內間遍及六國,嘗盡了這種策略的甜頭。所以當黑夫說,楚國可能也在南郡遺留了不少內間時,曾經的秦國間諜頭子之子李由,頓時警惕了起來。

  要說其餘郡縣有楚國內間,李由決計不信,因為他對秦國的律令制度很有信心,但南郡卻是個例外。

  南郡作為楚國昔日的內畿之地,如今仍然有人稱之為「西楚」,民間的語言文化風俗與淮北一致。

  更要命的是,除了守令、尉、丞三長吏外,在郡裡和縣上,都有不少昔日的楚國貴族。這些人在投降秦國後,搖身一變成了秦吏,把持著各曹各鄉的實權,雖然經過兩三代人,已經自視為秦人,以秦律為教,但從上巳節發生的事就能看出,楚辭屈賦在當地士人中流行,大夫們以穿戴楚式高冠為尊榮,不少人甚至心懷舊楚,覺得那才是貴族的好時光!

  「下吏也如此以為。」

  黑夫繼續慫恿道:「去年秦敗於楚,那些不知大勢的人,恐怕會因為起異樣的心思,受了楚人賄賂,做其內間……」

  如此一來,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深知內間危害的李由終於下定了決心:「賊曹掾,你與獄曹一起,繼續徹查刺殺案,定要順藤摸瓜,將背後的內間揪出來!」

  隨即李由又看向了黑夫:「若是那些內間憑藉其賓客族人反抗,左兵曹掾,就由你帶郡兵將其剿滅!」

  ……

  賊曹主盜賊事,類似後世的省公安廳,唐淺正是上巳節相親大會上,那個被黃衣女子當場甩了的唐覺之父。唐覺如今加入了醫護急救之士中,算是黑夫的下屬,所以唐淺與他也有些交情,離開郡尉府後,便朝黑夫訴苦道:

  「左兵曹史,這內間可不容易抓啊。」

  唐淺有自己的苦衷,如今郡上各曹主吏、屬吏,十有七八都是楚國士大夫的後代,家族遺留下來的人脈和積澱不是隨便能消彌的,像黑夫這種庶民出身的,反倒是稀奇事。

  所以唐淺以為,若是大肆追查內間,反倒會引發新的動亂,到時候江陵城各曹官吏人人自危,地方氏族也心存不安,這南郡的秩序,不就亂了麼?

  黑夫的真正目的本就不是什麼「追查內間」,反正等楚國一滅,一切都無所謂了。原本的內間,也得安心做秦吏,直到十多年後,秦末那場新的風暴烈火燃起,他們才有機會重新露頭……

  於是黑夫寬慰唐淺道:「大多數官吏當然是秦之良吏,卻有一小撮心懷楚國的內間在其中作祟。郡尉方才不也說了麼,在辦理刺殺案的同時,按照線索,暗中追查即可,勿要大張旗鼓打草驚蛇。」

  這時候,黑夫見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道:「不過我這裡,卻也有一個線索,或許對賊曹掾有用……」

  唐淺有些驚奇:「哦?左兵曹史發現什麼了?」

  黑夫笑道:「與江陵的案子無關,是關於我家鄉安陸的,我懷疑在安陸縣,也有一個內間!一直與楚國暗通款曲!」

  唐淺大喜,他迫切需要能向李由交差的成果,便催促道:「請左兵曹史詳細說說。」

  「這線索涉及到一個關鍵的證人,便是去年被俘獲的楚國胡公陡然,他曾提及,在安陸縣有若敖氏舊臣,與他有書信往來,卻未說是誰!如今想來,那人很可能就是一個楚國內間,一直在向楚國洩露安陸虛實。」

  「竟有此事!」唐淺有些驚訝,追問道:「不知那陡然如今身在何處?」

  黑夫道:「兩個月前,我請求獄曹發爰書給南陽郡,將陡然移交給南郡,徹查此事。就在今日,我離開郡守府後,又去了獄曹一趟,發現陡然已被押到,關入了郡獄,準備明日進行審訊!我屆時會作為證人,與陡然對峙,逼他說出那內間之名!一旦坐實,還望賊曹掾能助我將其緝捕歸案!」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03
第241章 勝者即是正義!

  賊曹掾唐淺對獄曹左史喜並不陌生,此人雖然才調來郡上一年,卻已經小有名氣,頗受郡丞、郡守器重。

  但喜是個油鹽不進的怪人,比如說,但凡他經受的案子,都喜歡一點點查訪追問,按照規程來,而不是像唐淺手下的獄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案犯痛打一頓,逼其交代……

  這起牽連甚廣的「內間案「也一樣,陡然已經被拘押在獄中,並由幾名令史進行了數次審問,但此人卻一直三緘其口,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用刑罷!」

  唐淺失去了耐心,對獄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頓,這養尊處優的楚國縣公定然什麼都招了!」

  喜卻反對道:「《秦律》有言,能據供詞追問,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情的是下乘手段,這才是第一次審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淺面色不豫:「郡尉下令,此案要抓緊時間徹查,若是耽擱了,讓楚國內間洩露更多機密,該如何是好?」

  喜卻搖頭:「陡然已被俘大半年,與近日的行刺案並無直接關聯,與其有聯絡的若敖氏舊臣也不一定是內間,故陡然並非是嫌犯,而是證人。《秦律》中,對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況對證人用刑?再者,秦吏鞭笞被俘的楚國縣公,此事傳出去可不好聽,賊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審理追問……」

  「耐心?郡尉可未給你最後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開始爭論起來,黑夫連忙過來勸解,最終唐淺和喜達成妥協,再讓喜嘗試一番,若明日依然什麼都問不出來,再向郡丞請求批准用刑。

  「喜君還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陡然是個楚人。」

  唐淺不高興當地走後,在郡獄中,黑夫和喜聊了起來,他記得,兩年多前,自己與人在安陸縣獄打官司時,喜從始至終都沒對他們任何一個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證據、審訊、詰問的辦法,慢慢抽絲剝繭查明真相。

  這幾年裡黑夫發現,並不是每個法吏都能像喜這般遵循秦律中的規程,喜反而是個特例。

  「我遇到過一個案子。」

  喜坐在案几後,一邊翻閱著關於陡然的卷宗,一邊對黑夫說起了一件往事:「去年我剛來郡廷時,接到了一起乞鞫( jū)的案件。」

  「乞鞫」相當於後世的再審,也就是當事人認為判決不公,可以請求更高一級司法部門重新審理自己的案子,縣廷的判決可以由郡廷再審,若還有重大疑點,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國的最高法院來重申。

  「王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個叫毛的士伍被亭長扭送到了當陽縣府,罪名是偷牛。毛對自己的盜竊行為供認不諱,還咬出了同夥,一個名叫講的樂師,他的證詞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講一起偷了牛,還把牛牽到了講的家中……」

  「根據毛的供述,審理案件的當陽縣丞和幾位令史認為講是同謀,判他黥為城旦。」

  「講不服,於是要求乞鞫,這起案件才到了我的手中,那時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個月,「講」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為城旦的,再審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間相隔54天,差一點就過了覆審的時間。

  也就是這短短六天的差距,讓喜救下了一個因屈打成招,差點淪為城旦舂的無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來的辦案方法,先收集了關於此案的一切記錄爰書,又讓相關證人統統來郡上受訊,先後三個證人的證詞都對講有利。

  喜不由驚異,如此明顯的漏洞,為何當陽縣的官吏卻卻像是瞎了一般判講有罪,而且講第一次受訊時也交代了自己是盜牛的同夥……

  在喜的細細盤問下,講終於說出了初審時的一段隱情:由於不肯承認參與偷牛,自己被當陽縣令史「銚」打過,還被他澆過涼水。喜讓郡廷的獄史們給他體檢後發現,「講」的後背果然有傷,光是手指一樣粗的大傷痕就有十三處,小的傷痕也相互交織,從肩膀一直伸展到腰……

  更令人吃驚的是對偷牛賊毛的重新訊問,他竟然也被刑訊逼供過:毛一開始的確承認是獨自偷的牛,然而負責審訊他的當陽縣令史認準了他不可能一個人把牛偷走,便用竹棍衝他的後背、屁股、大腿一頓痛打,血流遍地。

  「毛」疼痛難忍,只得把自己的鄰居「講」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體檢發現,「毛」身上的傷痕密不可數,屁股、兩腿上的傷痕至少有四處和手指一樣粗……

  在喜的徹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訊逼供的當陽縣令史知道沒法抵賴了,只得垂頭喪氣地接受處罰,縣丞和幾位參與審判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認一審過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誤,都以瀆職罪受罰。

  至於被冤枉的那個樂師講,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復身份和名譽。已被連坐賣為奴僕的妻兒由官府贖回,已被沒收和變賣的財物同樣按價償還。因為講臉上已被黥字,已經無法再做樂師的工作,郡府還將他安置到了另一個縣,授田百畝,以力田養活自己和家人……

  說完這個故事後,喜意味深長地對黑夫道:」這便是律令中,建議審案法吏不要動輒用刑的緣故了,只有詰問到犯人辭窮,多次欺騙,還改變口供拒不服罪時,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緣由還要記在爰書上。「

  黑夫明白了,因為只是」建議「而非嚴格禁止,所以秦國的官吏並不遵守這一條款,也只有喜等少數人默默執行。

  用後世的說法,喜是個相信」程序正義「的法官。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裁判過程的公平,如此才能達成「秦律上的正義」。

  黑夫不免慚然,還記得他剛當上亭長的時候,也是個追求「正義」的好警察。可經歷了許多的事情,在戰場官場裡摸爬滾打兩圈後,黑夫的心境開始有了變化,一些原則被拋棄了,做事開始不擇手段起來,這次便不惜將陡然捲入這場」內間「案,主要是為了拉安陸鄖氏下水……

  喜也是安陸縣人,知道黑夫和鄖氏的宿怨,能猜出來他積極參與此事的目的,只是黑夫做事謹慎,沒有任何把柄。

  所以臨別時,喜便意味深長地對黑夫道:」左兵曹史,你雖然年紀輕輕就立功得爵,身居高位,但切切要記住,錯行必得錯果!「

  以公務之名,行報私仇之實,不可取!

  喜話中有話,黑夫面上恭敬聽訓,心中卻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不會嘲笑喜迂腐,而是會敬佩喜。

  世人皆隨波逐流,講究與世推移,唯獨喜一直站立在原地,手裡抱著數卷《秦律》,堅持自己心裡的準則。

  但黑夫卻絕不可能效仿。

  「勝者即是正義!」

  心裡默默念叨著古美門研介的名言,黑夫走入了漆黑的街巷中,他還要連夜拜訪賊曹唐淺,與他商議,要盡快讓」省公安廳「賊曹與」省法院「獄曹爭奪這次的審訊權。

  ……

  一如黑夫所料,陡然是個驕傲的楚國縣公,心裡的貴族情節很重,不用刑的話,他根本不會吐露半個字。到了次日,喜反覆審問得到的唯一回應,便是陡然輕蔑的後腦勺。

  於是在黑夫的鼓動下,賊曹掾唐淺開始向郡守、郡丞請求,將陡然移交給賊曹,保證能問出東西來!

  考慮到陡然並非嫌犯,只是個證人,又是被俘的楚國縣公,往後說不定要送去咸陽面見大王,於是郡丞便扔給賊曹一個難題:可以由他們審問,卻不得留下明顯傷痕……

  唐淺有些發愁,黑夫卻樂壞了,後世不留疤痕的刑訊方法,他正好知道不少呢!

  在被從獄曹轉移到賊曹獄中後,陡然才發現,先前那個秦國法吏喜不緊不慢的詰問,是何等的禮遇……

  他先是經歷了一次尋常的審訊,陡然依舊選擇默不作答,之後他就被粗暴地綁在一張長案上,那個俘虜了他的秦吏黑夫出現在面前,並指揮一群面露獰笑的獄卒走向了陡然。

  「豎子!本縣公絕不會說出半個字!」

  陡然早已料到了這一天,但這個硬朗貴族卻毫不畏懼,不論是鞭笞還是刀子,他都能甘之若飴!

  祝融血脈,楚國貴胄,以劍自刎都不怕,怕什麼刑罰?

  然而,接下來卻不是想像中的鞭子、木棍,那些獄卒只是用一層層的厚麻巾蓋住他的口鼻。

  在楚國流傳頗廣的「暴秦十大酷刑」裡可沒有這一種,陡然有些奇怪,隨著麻布越來越厚,他下意識地張開大口用力呼吸吞嚥,然而接下來,冰涼的冷水澆到了他的臉上……

  大量的水被吸進胃、肺及氣管中,窒息感很快襲來,陡然喉頭痙攣,開始嘔吐、咳嗽不止。

  陡然拚命掙扎,雙手亂劃,雙腿亂蹬,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活活窒息而死時,臉上的濕布被拿走,黑夫和唐淺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招不招?」

  嗡嗡作響的耳邊傳來唐淺的聲音:「與你有書信往來的安陸氏族,是誰?」

  陡然咬緊了牙,一個字都沒吐露。

  黑夫笑了笑,指導獄卒們道:「繼續。」

  於是接下來,他反覆享受到了「水刑」的滋味,不間斷地享受溺水的瀕死體驗,他的肺及氣管分泌大量濃鼻涕,嘴巴流出了血,甚至大小便失禁,飽嘗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羞辱……

  終於,在陡然被折磨得精神幾近崩潰,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他終於捱不住這種痛苦,喃喃地交待了喜沒有問出來的事。

  「我說……」

  「停!」

  唐淺大喜,舉手制止了意猶未盡的獄卒們,和黑夫一同走近陡然。

  卻見陡然拚命吸了幾口空氣後,閉著眼,嘴唇微動道:「與我有書信往來的,是若敖氏舊臣……」

  「鄖滿……」

  聽說是安陸縣尉,唐淺面色凝重,黑夫面上亦浮現一絲冷笑,有了陡然的口供,加上他手下利咸等人這半年來收集的黑料,夠鄖滿喝一壺的了!

  不料,陡然的話卻還沒說完。

  「還有……利氏!」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05
第242章 人臣無外交

  「郡尉,陡然捱不住受刑,便交待說,其先祖若敖氏曾統有安陸四百年,歷二十世。斗氏隨楚王東遷後,留在當地的舊臣鄖氏、利氏,都暗中和斗氏有書信往來……」

  當日傍晚,黑夫和唐淺返回郢縣郡尉府邸,向李由稟報案情進展。

  唐淺洋洋得意地做著匯報,雖然在追查江陵城的「內間」上他沒什麼進展,但好歹能用安陸利氏、鄖氏這兩條小魚向李由交差,兩家放到整個南郡來看影響不大,但也是一縣豪長啊!

  「比如左兵曹史在安陸為亭長,破獲賊人盜若敖氏之墓一案,便是利氏族長利平告知陡然的。」

  李由頓時後怕,此事差點讓黑夫詐降之計不成,連累他也做了俘虜,這利平,真是可恨!

  黑夫不想搶唐淺的風頭,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心裡卻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形象,那就是去年臘月,曾邀請他去家中做客,還請官吏做媒,想要將女兒嫁給黑夫的利氏族長,退休後在溳水鄉德高望重的鄉三老,利平!

  那樁姻緣雖然未成,但因為黑夫心腹利咸的緣故,利氏總體上還是與他親近的。

  「這下誤傷友軍了。」

  他有些後悔,早該想到的啊,鄖滿怎麼會和陡然說黑夫的英勇事蹟呢?再者,他也曾聽利咸提及,利氏的老人們,至今還在講述關於若敖氏的一些故事,這是不忘舊主啊。

  不過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陡然也交待了鄖滿的一些黑料,這才是黑夫想要的……

  唐淺道:「至於鄖滿,則和斗氏有一些貿易往來。據陡然說,在秦楚尚未開戰的那幾年,雙方還有一些商船互通,鄖氏憑藉其縣尉身份,暗暗從斗氏處買入一些金、錫,以此牟利,同時賣雲夢澤中的犀胄名木給斗氏。」

  「不過,對於這兩家是否為內間,透露南郡虛實,陡然矢口否認……」

  李由聽罷,看向一旁的馮敬:「卒史,這兩家該當何罪?」

  馮敬應道:「古人云,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為人臣子者若無君主之命,不得與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此乃成例。陡然乃楚國縣公,一地封君,亦在此禁之內。」

  黑夫心中暗暗腹誹,如此說來,本郡的葉郡守,可不就是在做韓國的官吏期間,裡通外國麼,算得上是韓非痛罵的「忘主外交,以進其與」之臣了……

  不過,以戰國的國際環境看,各國書信、貿易往來十分頻繁,若諸侯都對自家臣子管的那麼嚴,蘇秦張儀公孫衍這些人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諸侯都只是口頭上禁止,唯獨秦國,專門為此立了法,抓到一個就嚴懲一個……

  馮敬道:「先君昭王時,增設了『通諸侯罪』,這兩家若坐實此罪,依法當誅!」

  「通諸侯罪……」

  李由頷首,隨即想起來:「沒記錯的話,昭王時的河東郡守王稽,便是坐此法被誅,於咸陽棄市的!」

  這件事黑夫亦有耳聞,王稽最初是秦國謁者,也就是外交官,他協助落魄如喪家犬的魏人范雎入秦,將他藏在自己的馬車上運到咸陽,又向秦昭王推薦范雎。

  范雎獻遠交近攻之策,得到秦昭王重用,做了秦相後,也沒有虧待王稽這位救命恩人,在他的大力舉薦下,王稽和另一個恩人鄭安平都得到了升職。王稽更是做了河東郡守,享有三年之內可以不向朝廷匯報郡內政治、經濟情況的特權。

  長平之戰後,秦軍進攻邯鄲,范雎以為趙國剛死了四十萬青壯,邯鄲絕無抵抗的能力,就力主鄭安平為將。

  誰料武安君屠殺的後遺症開始顯現,趙人同仇敵愾、眾志成城,魏公子無忌也派兵來援,鄭安平不僅沒有獲勝,反而在邯鄲與部下二萬餘人被趙魏聯軍合圍,這個貪生怕死的傢伙率眾投降趙國,被封為武陽君。

  這下,范雎就尷尬了,因為按秦法規定,被舉薦者若是犯法叛國,其舉主也要同罪!

  秦昭王與范雎算得上君臣相得,不忍心殺他,藉口說鄭安平被舉薦後已有一次職位變更,故范雎不必受懲,還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好歹用君王的特權壓下了這件事。

  誰料,此事之後過了二年,王稽為河東郡守,被屬下舉報說他與諸侯私通,查實後,坐法誅。

  王稽可是實打實被范雎推薦到河東郡守任上的,期間並未陞遷。這一次,在如山的律令面前,秦昭王也保不住范雎了,於是范雎便以此事連坐而死……

  由此可見,秦國對待人臣與外國私通,懲處是較嚴的,只是南郡處於邊境之地,境內諸吏與楚國有歷史淵源,所以才藕斷絲連。

  若是秦楚和平,也沒人吃飽了撐著嚴查,可如今秦楚已成敵國,又發生了郡守遇刺之事,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便很容易扣上一頂「內間」的帽子了。

  作為安陸人,黑夫亦詳細稟報導:「鄖滿乃安陸縣左尉,掌兵權,其家乃安陸縣豪,有族人近千,僮僕賓客上百。利平乃溳水鄉鄉豪,前任三老,亦有族人數百,此二人若真是楚國的內間,則非同小可,若其生亂,以安陸投敵,則一縣之地盡數糜爛,並會威脅到雲夢澤旁數縣安危!務必速速將鄖滿、利平緝捕,帶到郡上與陡然對峙,徹查此事!」

  「此言有理,邊境要地不容有失。」

  一郡關防的壓力壓在肩頭,李由不敢有任何大意,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所以在李由心中,對這些人,寧可殺錯,不可放過!萬萬不能影響到備戰大計。

  如此想著,他便下達了指令。

  「左兵曹史。」

  「唯!」黑夫再度出列。

  「予你虎符,帶上郡兵三百,以巡視東部各縣徵兵情況之名,前往安陸緝拿二人!」

  李由將虎符親手給了黑夫,並握著他的手,這位左庶長眼中殺意十足:「若是鄖氏、利氏敢跳樑反抗……可視為謀逆之罪,舉兵誅之!」

  ……

  回到居所中後,黑夫將蹲在外面與小吏閒聊的車伕桑木喊了過來。

  桑木是在楚國戰死的槐木之弟,黑夫見他老實,便將他從竟陵縣帶了出來,卻不視為僕役,黑夫吃什麼,就讓他享受同樣的食物,待之如親弟。於是幾個月過去了,桑木也成了他的心腹親信。

  「將馬兒喂飽,備用的車輪放到車輿上,明日我有公務,要去外縣。」

  桑木應了一聲,立刻就去馬廄準備了。

  黑夫則進了屋舍內,在床榻後面,讓姊丈櫞幫他做的暗格里,找出了幾塊簡牘,正是從安陸寄來的信。

  並非是兄長、弟弟寫來的家書,而是黑夫手下們每隔半個月就進行一次的匯報,都是利咸所書,又由當了一鄉」郵政所所長「的季嬰託人送至……

  利咸眼下在縣上做尉史,時刻監視著鄖滿。與此同時,在鄉、亭做小吏的季嬰、小陶等人,也在利咸的指揮下,暗暗調查鄖氏。

  鄖滿雖謹慎,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鄖氏子弟數十,在各處為吏者也不少。雖然駭於秦律,不敢做太過分的事,但小錯卻數不勝數。積少成多,眼下已經收集了不少黑料。

  這些東西放在平時,也不致命,頂多讓鄖滿受責,底下幾個子弟丟了官,如此而已。但放在鄖氏被懷疑有「通諸侯罪」的時候扔出來,卻足以火上澆油,讓這個家族徹底倒台。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安陸是黑夫的故鄉,親眷心腹都在那裡,不搬倒鄖氏,他便不能安心在外。更何況,鄖滿曾經對他動了殺心,這是自己遲到的反擊。

  黑夫默默將這些簡牘重新收起,而後又找了一塊上好的帛,點亮了動物膏油做成的燈,在忽閃忽閃的燭光下,提筆思索了起來。

  他在琢磨利咸這個人。

  黑夫想起了那個大雪初霽的陰天,與利咸初識的情景,這個識字的亭卒一看就是個不甘於現狀得到人。而後又想到了在外黃之戰裡,利咸為了得爵,不惜慫恿黑夫殺了那個魏人老頭的狠辣。

  至於黑夫詐降時,利咸在鮦陽城內與共敖、小陶等人一舉平息了徐揚的叛亂,黑夫更是終生難忘。若無這些給力屬下,黑夫這會恐怕已經做了楚國俘虜,說不定還是那個今天被他用水刑虐得死去活來的陡然家臣呢……

  疾風知勁草,自那以後,黑夫便將利咸視為最得力,最值得託付大事的手下。對了,他還有個叫利倉的兒子,二三十年後,或許也是一位不亞其父的人才。

  最後,黑夫想到了那次前往利氏赴宴時,利咸對宗族,對族長的態度。

  「他引用了我說過的話,說宗族不過是前倨後恭之人,錦上添花罷了,而我,才是雪中送炭的恩公……」

  如此想著,黑夫下定了決心,下筆如飛,在帛上寫滿了篆字,待其風乾後,塞進了一個竹筒裡,封好了口。

  這時候,桑木也進來,說是車馬已經備好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出發。

  「那匹最好的赤馬不必套轅,那是留給你的。」在安陸買的紅馬「赤膽」已經壯年,不僅耐久,速度也快,是黑夫的老戰友了。

  桑木有些驚異:「主,你這次不要我駕車了?」

  這個老實的孩子還以為是自己車技不好,被黑夫嫌棄了,立刻下拜請罪。

  黑夫拉他起來:「我另有事讓你去做……」

  他將那封信帛交給了目不識丁的桑木,囑咐道:「明日一早,日出時分城門開啟後,你就騎馬離開。若是有熟人瞧見,就說是回竟陵縣有事……」

  桑木十分奇怪:「我去竟陵作甚?」

  黑夫笑道:「去竟陵是假,你要替我去安陸!」黑夫行縣期間,桑木曾經替他去過一趟安陸縣,也認識他的屬下們,正是做信使的好人選。

  「你務必日夜兼行,抵達安陸縣城,將這信帛,交給縣尉官署的尉史利咸!並替我告訴他一句話……」

  黑夫道:「宗族存亡、仕途前程,都在一念之間!我希望能看到,鮦陽城內,那個當機立斷的利君!」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12
第243章 利咸

  第十遍,利咸將郡城送來的帛書反覆看了十遍,確信自己幾乎記住了上面每一個字後,才將其扔到了火盆裡燒燬,看著絲帛在火焰裡慢慢扭曲變形,變成了焦炭,確定沒有留下一點殘餘後,這才推門而出。

  他如今住在安陸縣城官寺其餘吏員小院裡,有一個自己單獨的房間,出門之後,利咸一如往常一般,與同院的同僚們打著招呼,隨意吃了點朝食後,便到了辦公的縣尉官署。

  這幾天正是徵兵的緊要關頭,所以縣尉官署十分忙碌,不少亭長、鄉吏等候在外,手裡都捧著簡牘,準備遞交自己鄉、亭的徵兵情況。郡尉要求,五月份必須完成徵兵任務,在鄉、亭按照籍貫完成編隊,六月份夏收完畢,就要在縣城集合訓練。

  利咸繞開這些鄉吏步入官署,先走到門口的一間屋舍裡,當著一位看門小吏的面,拿起筆來,在一面寫著縣尉官署28名吏員名和日期的寬大木簡,在對應今天的那一欄劃了個圈……

  在秦國,郡縣上每一位吏員都有自己的檔案,每天都要記錄出勤天數,出差和告假都要註明。若是缺席次數太多,到了年底就會被主吏掾舉咎,這就相當於後世的上班打卡。

  「左尉今日還是沒來?」

  打卡完畢後,利咸若無其事地問小吏。

  「可不是。」

  利咸如今是右尉最器重的尉史,小吏便討好著笑道:「這個月已經缺了七八天了,據說是抱恙在家。」

  利咸點了點頭,看向兩位縣尉辦公的地方,正堂是右尉鄭收,偏堂是左尉鄖滿,原本鄭收作為外來的官吏,雖是正職,卻事事都要與地頭蛇鄖滿商議。

  直到半年前,黑夫帶著不少立功的本縣子弟歸來,這些人大多被征辟進入尉官系統。這下子,風水輪流轉,鄖氏再也無法一手遮天,鄭收開始收回了不少權力,鄖滿或許也覺察到了什麼,近幾日一直告病在家,沒有來理事。

  「左尉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利咸想到那封帛書裡說的事情。

  但左尉的家高宅大院,宛如城塞,還有僮僕、賓客近百,若是強攻有些困難,更何況,縣卒裡還有近半是鄖氏子弟、族人。

  「亭長說他會在明日抵達安陸,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提前準備……」

  如此想著,利咸在莫時的時候,便藉口去巡視縣兵訓練情況,往南門附近的校場走去。

  校場外有木柵欄,還有一個崗哨,利咸是這裡的熟面孔了,隨便問了兩句便放他進去,才到校場邊上,他便聽到了一陣喝彩聲……

  卻見校場箭靶處觀者如堵,縣卒們一邊看還一邊拍手叫好。

  走近一看,卻見一個身材不算高的屯長,站在六十步外,和一般人射箭瞄上半天不同,他幾乎就沒怎麼瞄準,箭矢已出。一箭緊隨一箭,後一箭的箭鏃緊追前一箭的箭尾,圍觀眾人只聽得「啪啪啪」,三聲弓弦響,緊跟著遠處的人報靶,說三箭都中了靶心!

  這手連珠箭著實厲害,更難得的是在六十步外射中,材官射士裡那些新卒都十分吃驚,看著小陶屯長平日裡悶聲不出氣,說話也結結巴巴,甚至需要人幫忙轉述,誰料他還真是有些本事的。

  一旁的老卒們則開始跟新人吹噓起小陶屯長的事蹟來,從盲山裡一箭鳴哨震百人,到鮦陽城箭擊徐揚平亂,再到戰場上以準確的箭矢阻止楚將自殺,聽得眾人讚嘆不已。

  而小陶則只是笑了笑,讓眾人勿要鼓噪,站在一起聽他傳授射箭的技巧。

  用於戰場的射術不必像春秋貴族學射一樣,有那麼多講究,還得內志正方能言中,小陶直接就教眾人眼法、身法和足法……

  所謂練眼法,當然不可能像傳說中那樣看蝨子如車輪大小,最基本的要求是讓眼睛「不瞬」,也就是目不轉睛,一眨不眨,至於足法,則是「左足縱,右足橫」,一邊說,小陶還一邊放慢動作給眾人示範起來,右腳橫直,讓身體重心放在後腳上,左足尖則對準目標……

  也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利咸。

  「左……左手如拒石,右手如拂枝,右手發之,左手不知,此蓋射之道也,汝等學著再練一遍……」

  說完,小陶就讓眾人自行聯繫,走過來朝利咸拱手。

  利咸笑道:「軍中果然是以本領說話的地方,這些材官射士,已對你心服口服啊。」

  小陶則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只是把亭長帶兵之法,偷學了些。」

  「吾等這些跟著亭長的老人裡,也就你學到了點練兵之術。」利咸知道自己是無法以誠心待兵卒的,而東門豹就是個莽夫,衝鋒殺敵可以,讓他帶兵肯定一團糟,可惜小陶口吃,限制了出路,不然未來當不止一個屯長、百將。

  「說起來,小陶你教導縣卒的射箭之法,不就是在魏地時,教給亭長的射術麼。」

  說起此事,二人都忍俊不禁,黑夫武藝不俗,唯獨射術奇差,練了兩年也沒有長足的進步,只達到了一般材官的及格線。

  又聊了聊二人近況後,利咸壓低了聲音:「亭長明日便能到……」

  小陶一喜,隨即又一驚:「此……此來何事?」

  利咸卻不答,先問道:「城內的兩百安陸縣卒中,有多少是能奉郡上虎符行事的?」

  「眾人皆能應命……」

  「若是郡上的命令是包圍鄖氏,緝捕鄖滿呢?縣卒中也有不少鄖氏子弟故舊……到時候又能有多少人奉命?」

  小陶瞭然,指著那些在練習射術的材官們:「其他不敢說,但我手下……這五十把弓弩,亭長指向何處,他們便能對準何處!」

  ……

  離開校場後,利咸先回了一趟家裡,才到門邊,與他約好這個時間點見的季嬰正好也來到附近。

  「汝等先去送信牘,我去利尉史家討口水喝!」

  已經掌管一鄉郵傳的季嬰笑嘻嘻地走來,直到進了利咸家門,才將一塊記錄了不少東西的簡牘交給了利咸。

  「這是新查到的事。「

  利咸一看,這簡牘上所寫的,都是一件件、一樁樁有關鄖氏子弟、故舊的事,雖然都是流水賬,但每一件都有時間、地點、人物,並非隨口胡謅。

  季嬰無奈地說道:「通姦、私鬥、從楚地購人為奴婢,還有殺牛、聚飲、博戲,這些罪加起來,雖然可以讓鄖氏在縣中為吏的幾個人丟官,但對於鄖滿而言,都無關痛癢,頂多算教訓族人無方。這幾個月來,我雖然利用職務之便,拆了不少鄖氏的信牘,卻也一無所獲,近來他們似乎警覺了不少,甚至連私信都不往公文裡投了。」

  看得出來,鄖滿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尋常,開始謹慎起來了。

  「足夠了。」利咸收起簡牘,笑道:「亭長已經查實了鄖滿的大罪,此罪若證實,足夠誅殺此僚!加上這些族人子弟的罪行,鄖氏必倒!」

  「當真!」季嬰大喜過望,笑著說還是亭長厲害。

  利咸道:「亭長明日便會帶著郡兵抵達安陸,先過北郊鄉,你今夜就讓人送口信給東門豹,讓他帶著鄉中各亭兵吏做好準備。」

  季嬰聽罷十分興奮,他們自從回來後謀劃了小半年,還聽黑夫的囑咐小心翼翼不要有什麼違法行為被對方利用,可謂殫精竭慮,如今終於派上用場了。

  「要動手了?」

  利咸學著小陶的模樣,做了一個開弓如滿月的姿勢,對準了鄖氏府邸的方向:「箭已在弦上!」

  ……

  送走季嬰後,利咸又思索了片刻,發現自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黑夫抵達安陸,便可以以北郊鄉兵吏、縣卒材官之士配合郡兵控制局面,鎮壓鄖氏可能的反抗。

  「那麼接下來,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昨夜黑夫那封帛書到時,利咸也曾一度猶豫,有沒有既不辜負黑夫,又能保全宗族的兩全之法?

  利咸是知道自己宗族的,作為服侍了鄀敖氏四百年的大夫之家,族中的老人一直對舊主念念不忘,不單經常和族中年輕人講述過去的事,偷偷過楚國時期的節慶,舉行司命祭,歷代族長也與斗氏聯繫緊密。

  說利氏是楚國內間,有些賣秦,這是笑話,全族加起來都沒這膽子,只是對過往的留戀罷了,所以若因此被株連的話,實在是有些冤枉。

  所以利咸也曾想:「或許我可以飛馬回鄉里,單獨與族長見面,讓他速速銷毀過往的信牘,再提前自殺……」

  這樣的話,就可以把罪過推到族長頭上,線索就能斷掉,不必牽連太多人。

  但利咸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宗族可以稍後再設法挽救,如今要做的,還是先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以及黑夫囑咐的事!

  所以,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去做!

  這時候已是下午下班時間,官寺的吏員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有說有笑地朝外走著,利咸也一如往常,同他們打著招呼。

  直到步入縣右尉辦公的廳堂,利咸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副慌亂驚駭的神色,故意連鞋履都不脫,就匆匆入內,拜倒在正準備回家的縣右尉鄭收面前,下了他一大跳!

  「尉史,出了何事!?」鄭收還以為是雲夢澤對岸的楚軍打過來了呢!

  利咸聲淚俱下地說道:「下吏有一事要向右尉告發!」

  「何事?」

  「下吏休沐回鄉時無意發現,溳水鄉利氏族長與楚國有書信往來!還可能是楚國內間!」

  「啊?」

  鄭收大驚,利氏是本縣第二大豪長,其子弟族人佔據了溳水鄉一半的職位,一直為他所倚重,但自己的尉史本就是利氏族人,也不至於栽贓自己的宗族吧?

  「下吏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

  「這該如何是好?」右尉有些慌張,他一直重用利氏子弟維持與鄖氏的平衡,如今利氏出事,他手下要有一半的人不能用了。

  「為免打草驚蛇,不如先將利氏族長賺來城中,待其入縣尉廳堂再行緝拿。」

  利咸低著頭,掩蓋自己狡黠的眼睛和真實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右尉可否能通知左尉鄖君,明日一同前來縣寺審訊利氏族長?我聽聞鄖氏與利氏一向不和,想必左尉很樂意助右尉緝捕利氏!」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13
第244章 壁虎斷尾

  利氏的族長利平已經年過六旬,老態龍鍾,他雖然還兼著三老之職,但早就不關心官場中事,心思只在如何讓宗族繼續發展延續上。

  昨夜族人利咸前來稟報,說縣令、縣尉有關於某個本鄉子弟遲遲不從學室畢業,欲逃避兵役的事,需要利平親去縣中商議。

  「竟還有這種事?」

  利平在本鄉德高望重,鄉嗇夫找他有事,都得親自登門拜訪的,但縣令和縣尉有請,至少要給點面子,於是老人家不情不願地在兒子陪同下,乘安車往縣城方向而去,利咸自告奮勇為其駕車,利平一路上,也與這個族中最有出席的子弟嘮著話……

  「利咸,汝子利倉幾歲了?」

  「五歲了。」

  利平點了點頭:」此子我看著就聰慧,與你少時一樣……你身在縣城,不常歸家,不如就讓他經常到大宗這邊來,多與他族兄們相處,也順便學學識字。」

  「有勞族長費心了。」利咸雖未回頭,手卻握緊了駕車的轡(pèi)。

  他們離開鄉邑,抵達熟悉的湖陽亭時,這兒已經有一隊弓弩材官在等待,正是屯長小陶和他的手下們。

  見利氏的車馬過來,小陶便沖這些精挑細選的屬下們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圍了過來,像是保護一般,護翼在車的兩側。

  「縣尉也真是,老夫又不是外鄉人,來趟縣城還要如此禮遇。」

  利平雖有些奇怪,但只當做是縣裡給自己的優待,也未當回事。

  他望著路過的湖陽亭開始感慨往事,說當年還真沒看出來,黑夫能有如此能耐,從一個小亭長一直做到了官大夫,雖然職秩才兩百石,還是佐吏,可卻比縣裡一個曹的主官地位高多了。

  「可惜啊,那樁姻親終究沒談成。」

  老人家有些惋惜,去年臘月被黑夫拒絕此事後,他生了一個月悶氣。待得知黑夫被郡尉舉薦為郡吏,才有些後悔,再想讓利咸幫自己家和黑夫之弟結親,才得知雲夢鄉的閻氏早已捷足先登了……

  「黑夫一家,或許會成為在鄖氏、利氏之下的本縣第三家豪長!我家縱然不能與之為友,至少不是敵人。」族長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就這麼緩緩而行,到午後時,抵達縣城前最後一個亭舍已遙遙在望,沉默許久的利咸才突然開口,那可怕的話語如同一柄劍般,刺入了老人家的心中!

  「族長,你與楚國斗氏有書信往來的事,敗洩了……」

  利平還以為是自己年紀大聽錯了,錯愕地看著前方的利咸。

  「你……你說什麼?」

  利咸道:「陡然已經說出了一切,族長先前在信中向陡然洩露的事,差點讓黑夫身份暴露,讓鮦陽詐降失敗,讓郡尉李由遇險。如今郡守遇刺,江陵大索刺客、內間,此事已被郡中徹查,郡吏不日便要來緝拿,縣令、縣尉今日請族長前去,並不是為了什麼逃兵役的學室弟子,而是要詢問此事!」

  老族長驚得幾乎沒坐穩,好一會才回味過來,這時候再看左右護翼的兵卒,哪裡是保護啊!分明是手持弓矢押送他,送他去受審!而利咸,更是奉命來誆騙他的!

  「利咸!」

  待回過神後,利平便指著這個最有出息的子弟罵道:「老夫之前怎麼沒看出來,你竟生了一顆禽獸之心!」

  「族長低聲些吧。」

  利咸依然穩穩駕著車,嘆息道:「我若真是禽獸之心,就不會告訴族長這些了,之所以告訴你,便是想盡最後一份力,挽救族長的兒孫們。族長可知道,做內間和通諸侯,是何罪?」

  利平好歹做過鄉三老,也是懂秦律的,《賊律》中有言,謀反和為敵國做內間,除了本人腰斬外,其父母、妻子兒女以及兄弟姊妹,不論年齡大小,一律處死。至於通諸侯罪,則本人棄市,父母、妻子兒女以及兄弟姊妹黥為城旦舂!

  以目前的形勢看,他或許能洗刷內間的罪名,但「通諸侯」是逃不開的,利平已經能看到自己和家人的下場了。

  利平瞧著周圍押送他的縣卒,還有前方蒙在鼓裡的長子,知道今天是決計逃不掉了,有些頹唐地問道:「你打算如何救?」

  「父母、妻子兒女以及兄弟姊妹中,若有人提前向官府告發罪行,便能免受連坐懲罰。」

  「族長,若是想要你的兒孫免咎,待會在十里亭下車如廁時,就囑咐他們進到縣城中後,搶先告發你吧!」

  利咸停下了馬車,第一次回過頭,直視利平絕望的雙眼,作揖道:

  「這也算利咸,報答族長從小到大的教誨之恩了!」

  ……

  一個時辰後,安陸縣官寺內,上演了戲劇性的一幕。

  就在利平和他的長子步入堂上,縣令、縣丞、右尉、左尉對視一眼,準備發難之際,利平的兒子卻突然拜倒在地,當場說要告發其父,與楚國斗氏有書信往來!

  「此事本就是我先發覺,狀告利咸的……」

  利平的長子眼睛通紅,雖然心如滴血,但之前在廁中,父親只差給他跪下了,不得已將那些利咸教他的台詞背了出來……

  縣右尉鄭收意味深長地看了默不作聲的利咸一眼,「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這裡面有蹊蹺啊……不過既然利平順利自投羅網,他也沒說什麼。

  「逆子!」

  利平似乎沒來到有這麼一出,顫抖地舉起手中鳩杖,對準兒子重重打下去,一邊打,還一邊老淚縱橫。

  他回想起,數十年前,秦國攻佔安陸時,奉若敖氏之命抵抗秦人的幾個利氏子弟受傷歸家,卻被當時的族長,也就是利平的祖父綁了起來。

  祖父親自割下其頭顱送予秦軍,以表投誠之心。

  當時還才不到10歲的利平看著那些血淋淋的人頭,驚呆了。

  祖父事後嘆著氣對他說,像他們這些地方氏族、豪長,是存是滅,關係到數百上千條性命,早就不是一個人的忠誠,或者幾個人榮辱了。

  「看到那壁虎了麼?」

  他依然記得,祖父指著在昏暗的牆垣上爬行的壁虎,突然伸手過去,捉住了壁虎的尾巴!壁虎受驚,在灑下一泡酸臭的污物後,又猛地掙斷了尾巴,飛快向前爬行,鑽入牆壁縫隙不見了蹤影……

  「那些被斬首的族人,便是這壁虎的尾。」

  祖父用被弄髒的手,拿起還在不斷掙扎的尾巴給利平看:「只有犧牲眾人,才能讓宗族延續。」

  在幾百年的發展歷程中,各個家族都學會了「壁虎斷尾」的招數,當宗族受到威脅時,便犧牲一部分族人。

  但利平卻沒料到,有這麼一天,竟輪到他做了被掙斷的尾……

  他在被吏員們拉開後,又看向四位縣官,憤然下拜道:「律令有言,子告父母,婦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乃非公室告,勿聽而棄告者市,還望諸君將我這逆子棄市!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這時候,冷眼旁觀許久的縣左尉鄖滿出言了:「利君號稱嫻熟律令,卻老邁到忘了後面的條律了,律令亦言,以城邑亭鄣反,降諸侯、內間、通諸侯等罪,不在此例!」

  ……

  看著眼前的鬧劇,安陸縣左尉鄖滿不免有些好笑。

  一山不容二虎,他與利氏雖然沒有大的衝突,但素來不和,今日能看到這一向以鼻孔對他的老朽有這般眾叛親離的下場,鄖滿心中還是受用的。

  「看來今日來官寺,也不算一無所獲。」

  他還記得,中午接到通知,請他來官寺時,多疑的侄兒鄖雄攔住了去路,苦勸道:「還望叔父再好好想想,此事頗為蹊蹺,利咸乃是黑夫心腹,突然狀告己家族長所圖何事,那利氏怎麼突然就有了通諸侯之罪?莫非是與陡然往來之事被發覺了?那樣的話,或許也會牽連到我家!叔父不可貿然前去啊!」

  鄖雄清楚得很,他們家也不乾淨,在秦楚開戰前沒少與楚國往來,以皮革羽毛換取南郡所缺的金錫。但這幾年隨著兩國為敵,已經收斂了許多,在聽聞若敖氏的陡然被俘虜後,更是半步不敢越矩。

  不過,因為陡然是被秘密送到南郡來的,審案時也只有寥寥幾人知道,所以鄖滿還以為,陡然如今依然被羈押在南陽郡呢。

  於是他不以為然地說道:「陡然已被俘大半年,若是事洩,早就有監御史帶著郡卒找上門來了,如今只是利平被其家人告發,狗咬狗而已。利氏好歹是一地鄉豪,此事已經驚動了縣令、縣丞,如今三位長吏要一同審訊利平,喚我前去,我豈能缺席?」

  帶著這種心態,鄖滿坐到了官寺中,昔日老對手,今為階下囚,這感覺讓他十分舒爽。

  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接下來,便是兔死狐悲。

  雖然嘴上對侄兒說勿要擔憂,自己家不會有事,但鄖滿心中還是十分擔心遭到黑夫的報復。

  他現如今無比後悔,當初為何會結下這麼個仇家,而且還未能將其一巴掌拍死,如今這廝的後台靠山,竟比他們家還硬了。

  「好在是利氏先出了事,至少能吸引郡上的注意……」

  就在鄖滿以為隨著利平被緝捕,今日的事已經結束時,縣右尉鄭收在尉史利咸耳語幾句後,卻突然起身,阻止眾人離開,並宣佈了一件事。

  「還有一事未曾稟報縣令、縣丞,郡上已知此事,還派遣了一位公大夫前來徹查此案,如今已至城外。」

  此言一出,縣令、縣丞十分意外,而鄖滿更是面色大變。

  且慢,從郡府到安陸,起碼要走十天,那郡上來的公大夫怎麼就到城外了?

  如此說來,此案本就是先在郡上查出來的?

  這時候他才恍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官寺廳堂外面,已有一隊縣卒持弓弩站在門側,目光沒有盯著利平,而是盯著他!那個黑夫的親信利咸,也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鄖滿感到大事不妙,額頭冒出了汗,但還不等他藉口如廁離開,外面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是縣右尉所說的」公大夫」到了!

  眼看脫身不及,鄖滿只能拚命思索,來的公大夫可能是誰,他家人脈頗廣,官大夫以上者都有些關係。

  這時候,來者已抵達廳堂門楣處,卻見前簇後擁,來的人還真不少!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位頭戴雙板長冠的黑面秦吏,只是頷下的黑纓已換成了黃纓……

  鄖滿目眥欲裂,那秦吏不是黑夫,還能有誰!?他何時成了公大夫的!

  黑夫一手扶劍,一手則高高舉著郡上發給他的公務簡牘,登堂入室,堂上包括縣令在內的眾人皆起身朝他行禮,因為黑夫身負郡命!

  「奉郡守、郡尉之命!」

  黑夫打量堂中眾人,都是熟悉的老面孔,除了鄖滿外,都對他作揖聽令。

  「據獄曹、賊曹徹查,鄖滿、利平疑有裡通外國之罪,與楚國胡公陡然有僭越人臣之交,左兵曹史黑夫奉命緝拿二人,入江陵受審!」

  言罷,他看向不拜不揖,全程面如死灰的鄖滿,笑道:「鄖君,勿要發呆了,這便將你的官印、冠、官服統統交出,隨我走一趟罷!」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15
第245章 除安陸尉

  南郡之所以稱之為「南」,是因為於秦國關中而言是比較靠南的,這裡的夏天總是顯得格外漫長。六月初,隨著梅雨消散,熱浪重新襲來,持續攀升的高溫中,古老的雲夢澤似乎都要沸滾蒸騰了……

  就在這個誰都想躲在家裡不出門的炎熱天氣裡,剛好輪到黑夫休沐,他便躲在家裡哪兒都不想去,但御者桑木卻有些坐不住。

  「主,今日要在市上處死鄖滿、利平,你不去看看?」

  黑夫正拿著筆坐在一面空空如也的簡牘前思索,聞言便道:「從我緝捕這二人起,他們的下場便注定了,有何好看的?」

  隨即揮了揮手:「你自己去罷,我今日不出行。」

  桑木應了一聲便出門了,這件事他是從始至終都在參與的,還作為信使幫黑夫給利咸送了口信,所以今日很想去看看,黑夫他們謀劃了大半年的「成果」。

  此時距離安陸左尉鄖滿、溳水鄉三老利平被黑夫當場「雙規」已過去了半個月。因為黑夫讓利咸設計將鄖滿、利平二人一同誆來,當場緝拿,排除了兩家武力拘捕的可能,鄖氏的賓客僮僕聞詢後四散而逃,利氏則老老實實地不敢造次。

  黑夫留下部分郡兵協助安陸縣緝捕那些逃走的鄖氏子弟、賓客,他自己則馬不停蹄地押送二人抵達江陵,把人交到賊曹和獄曹,便完成了使命。

  黑夫不在期間,陡然這個硬朗漢子扛不住水刑折磨,將能招的都招了。

  而從利氏家裡查抄出來的信牘看,都是尋常的人情問候。這年頭有一句俗話,叫「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意思是作為家臣,侍奉三代人,就要將其視為自己的君侯,不得背叛,四代人,則視為主人,生殺予奪都在其一句話。

  利氏侍奉了若敖氏十多代人,深厚的情分不是一道國界能分開的。

  然而,這是律法凌駕人情之上的秦國,偷了一片桑葉也要論盜竊罪,拾金而昧同樣違法。利氏的行為,就像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身在大陸,卻和台灣書信不斷,很容易被扣上個間諜罪的帽子。

  郡府有不少酷吏,最擅長糾察細節,那些對兩家情誼的追述,可以被認為是懷念楚國,對秦國官府不滿。

  那些看似尋常的寒暄,可以被認為是洩露安陸近況,尤其透露黑夫破獲的若敖氏盜墓案細節,更幾乎讓黑夫和李由深陷險境……

  黑夫記得,查實此事後,李郡尉十分生氣:」倘若這老朽再多說些,說不定本尉和黑夫才是陡然的階下囚了!「

  很快,利平的」通諸侯罪」坐實,被判了棄市,因為他的兒子及利咸舉報有功,此罪及身而止,不必牽連家人族人。當得知這一判決時,老邁利平放聲大笑,說自己死得其所,讓黑夫不由對他心生同情……

  鄖滿的案情則有些不同,謹慎的鄖滿早就銷毀了一切信牘,根據陡然的供詞,兩家雖然有往來,但都是商業層面上的,利用各自的權力,在兩國和平時期互通有無……

  鄖氏將自己家多餘的糧食、皮革送到鄂地,換取楚國較多的金、錫、漆器!一切交易都在雲夢大澤中暗暗進行,正因如此,鄖氏才富稱安陸,有」鄖半縣「之稱!

  鄖滿的罪行,已不是簡單的」通諸侯「了,而是利用職務之便進行走私活動,好在,無所不包的秦律亦有對應的條款。

  負責審理此案的喜先是慚愧地向郡守、郡丞請罪,說自己在安陸多年,卻不知鄖氏在偷偷做這種事情,是他的失職,而後便手持律令,嚴肅地說道:

  「商君有言,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金一兩入於境內,則粟十二石輸於境外!若在境內積聚黃金、珠寶,而以糧食易之,則糧倉空虛,國弱!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稻粟糧食,皆為敵有!」

  「鄖滿通諸侯,此罪一也,身為縣尉,卻知法犯法,私與外國貿易,此罪二也,律令禁止糧食出境,此罪三也!」

  眼睛裡容不下沙子的喜憤怒地當庭斥道:「郡守曾作《為吏之道》,言吏有五失,一曰賤士而貴貨貝,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尊,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五者有一,則為劣吏,五者有三,削官去職,如今鄖滿五者有其五,真是大惡非上,身及於死。」

  「以上諸罪一併查咎,當腰斬!」

  這時候,鄖滿再狡辯也來不及了,他和利平一起,被判了今天處斬。

  宿怨得報,黑夫本該高興,可不知為何,事後卻有些意興闌珊,連老冤家的死狀也不想去看。

  到了傍晚時分,桑木回來了,吃飯的時候,他興奮地敘說處刑時圍觀的人是何等的多,大熱天裡,安陸的縣豪鄉豪卻穿著褚衣,像牲畜一樣被殺於市上……

  「利平倒是鎮靜,淡然赴刑,鄖滿則貪生怕死,掙扎了好一陣,屎尿橫流,最後是被擊暈了抬上刑台的。」

  桑木描述著鄖滿被殺的場景:「那刀斧不夠快,斬了三次才斷腰,鄖滿的上半身掙扎著往前爬了兩三步,這才停下不動,雙目瞪大,怎麼都合不攏,著實駭人!」

  黑夫靜靜地聽著,嘴裡塞滿食物,心裡卻沒有什麼波動,或許鄖滿覺得自己很冤吧,只可惜篆字的」慘「比劃較多,不知他能寫幾個……

  就著魚湯嚥下粟米後,黑夫道:「他的確應該死不瞑目,因為利氏好歹只死了一個族長,鄖氏卻是整棵樹連枝帶葉凋零。」

  除惡必盡,在緝捕鄖滿後,黑夫又授意利咸、季嬰將這半年裡收集到的鄖氏黑料一股腦上交,開始從上往下細細清查。

  牆倒眾人推,此舉頓時引發了一陣風潮,在安陸縣和江陵,狀告鄖氏者數不勝數,通姦、私鬥、從楚地購人為奴婢,還有殺牛、聚飲、博戲,每一樁罪名都有據可查。

  如此一來,曾經子弟故舊遍及安陸縣的鄖氏,一夜之間便傾倒了,除了鄖滿的侄兒鄖雄足夠機智,在黑夫去安陸緝捕鄖滿的當天,就帶著著幾個人從雲夢澤逃竄外,鄖氏全族幾無倖免。

  為官吏者統統被查,有幾人罪重,要隨鄖滿一起被處死,大多數人則丟了官職,甚至淪為刑徒城旦舂。

  毫不誇張的說,安陸縣的各曹吏員,一夜之間便空出了三分之一!

  一切的果,在最初就種下了因,宿怨已了,這已經不是黑夫關心的事了。

  在桑木去觀看處刑的時候,他已經斟酌字句,寫了一篇短淺易懂的公文……

  ……

  到了次日,黑夫去縣尉府上班時,眾人依然對昨日的處刑議論紛紛。李由亦舊事重提,對黑夫設計緝捕了鄖滿、利咸,兵不血刃就讓一場可能導致邊縣動盪的混亂消彌於無形稱讚不已。

  黑夫卻嚴肅地告訴李由:「郡尉,安陸的平靜只是假象,鄖氏倒台,雖然為安陸除去了一顆毒瘤,但也硬生生地切下了一塊肉,於安陸傷害亦是不小。如今安陸縣尉官署,一半吏員因為與鄖氏有牽連,被免職,處理日常事務的人手都不夠。而安陸縣右尉是外地人,為人也難以服眾,安陸縣的徵兵及訓練,可能會受到影響,甚至會成為南郡的軟肋,給楚國可乘之機……」

  安陸是南郡大縣,戶口上萬,能徵兵千餘,再加上去年的戰事裡,黑夫帶領的安陸眾人都有亮眼的表現,所以李由打算讓安陸兵和郡兵一起,作為南郡兵團的主力,若因此事影響了徵兵,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黑夫既然與我說起此事,想必已有對策,但說無妨!」

  黑夫掏出了懷中的簡牘,雙手奉到李由案前。

  李由看了看,發現是針對安陸現狀的一些建言,包括迅速安定民心,同時卓拔表現優異的基層小吏、有爵者,以填補鄖氏倒台留下的空檔。

  黑夫複述文中的想法,言道:「豪長盤踞地方,不獨安陸才有,一直是南郡的頑疾之一。葉郡守曾行縣整治,連殺數百人,諸縣豪長才有所收斂,但仍然尾大不掉,雖不敢荼毒地方,但像鄖滿一般公器私用者不在少數。」

  「以安陸為例,如今鄖氏倒台,利氏也死了族長,實是一舉消除豪長勢力的好機會!那些因為沒有家世,找不到門路而埋沒在亭舍裡閭的升斗小吏,由此有了出頭的希望!」

  黑夫看得很清楚,五到八口的小農家庭,這才是秦國立國、立軍的根基,相比于氏族豪長,這些人才是軍功爵最大的受益者。

  「說得好!如此一來,若有得力的人手統籌執行,定能讓安陸迅速康復,更勝先前!」

  李由拊掌而贊,隨即又猶豫:「安陸乃是大縣,這空缺出來的左尉一職,的確得有合適的人選補上……」

  說到這裡,他何嘗不明白黑夫今日獻言的未言之意?便笑道:「右尉必須異地為官,左尉卻可由本地人擔當,黑夫,你就是安陸人,熟悉安陸情形,又知兵事,若我將你除為安陸縣左尉,你能否穩定安陸局勢,再替我將安陸千餘子弟,訓練成一支勁旅?」
x24685 發表於 2018-8-14 15:17
第24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秦王政二十三年六月下旬的時候,才剛剛發生兩起大案的安陸縣,收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事調動。

  安陸縣右尉鄭收被調到夷道縣做縣尉,雖然看似平級調動,可實際上,卻是貶斥。

  安陸是戶數過萬的大縣,夷道卻是編戶齊民不過千餘戶的「少數民族自治縣」。而且四月份才發生過縣尉被當地巴人蠻夷所殺的惡劣事件,雖然叛亂已平,可誰都看出來,夷道難治,去那裡為官,如同流放……

  這份貶斥是意料之中的,因為法家當權和喜清靜無為的黃老不同,特點是「急政」,再加上受了秦王政也是個急性子的影響,從上到下呈現出一種急功近利的風氣,短期內能見政績者容易得到陞遷。比如葉郡守來南郡上任百日之內,便連續發出數條政令,殺盜賊、剪豪長、正官風,得到了秦王讚譽,讓他放手去做。

  然而,鄭收在安陸做官一年多來,幾乎毫無作為,直到鄖滿案發,這位右尉鄭收都對其罪行知之甚少,與黑夫等人的幹練形成了鮮明對比,大概被郡尉認為是「庸碌」吧。

  鄭收接到這份任狀後,一邊讓僕役在家收拾行囊,心裡卻滿是苦水。

  他是潁川郡韓人,歸附秦國也沒多少年,受了過去三十多年思維的影響,來安陸任職後,對當地豪長太過友善。最初一年直接是鄖滿的傀儡,聽之任之。

  到了今年,隨著那些做戍卒的立功秦卒回鄉,這才通過任命他們擔任尉史、游徼、亭長、屯長,從鄖滿手裡奪回了部分權力。

  可隨著鄖氏、利氏通諸侯案的調查,鄭收這才發現,那些被他徵召為吏的本地人其實一點都沒感激他的意思,尤其是尉史利咸,早就在著手調查鄖氏的黑料了,卻對他隻字未提……

  他這才明白,這些黑夫的舊部依然視黑夫為恩主,視他為路人。

  公務早就交待完畢了,鄭收拖了幾天,吃了縣令、縣丞的送行宴後才不情不願地動身,只帶著來時的車乘,拉著一車行李,幾個女婢僕役離職。

  來到城門邊時,他卻驚訝地發現,這裡擠滿了人,大多是以利咸為首的尉署官吏,還有怒、樂等各曹吏員也等候在此。

  鄭收還以為這些人是來送自己的,一時間又驚又喜,然而那些人都在朝西面翹首以盼,直到鄭收的車馬接近後,他們才恍然發覺,連忙回身行禮。

  「吾等在此等著相送鄭君。」

  還是利咸機靈,一張口扯了個謊,並掏出了錢袋,笑道:「這是吾等的奉錢,還望鄭君今後仕途順利……」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都紛紛掏起了錢袋,臨時湊了些奉錢來,多的三四百錢,少的只有百錢,鄭收有些不好受,總感覺這像是施捨。

  這些人裡,黑夫的舊部幾乎一個不少,還擁著迎接用的慧,也就是掃帚,以示掃榻相迎之意。

  鄭收哪還能不明白?這些人不是來送他的,而是來迎接安陸新左尉的。

  有人走就有人來,除了鄭收被調走外,在郡裡任職的左兵曹史黑夫,則被調到安陸縣,擔任左尉……

  好巧不巧,鄭收離開的這天,恰恰是黑夫到職的日子,一打聽,利咸等人說,黑夫已經到北郊鄉了,很快就會抵達縣城。

  「鄭君不再等等?」利咸如此問道。

  「不了,該交接的事我都交待汝等了,任狀要我七月前必須上任,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再不能耽誤。」

  鄭收也不想多留了,讓車伕加快了速度離開安陸,而且不走去郡城的大路,而是改走西南的另一條路,好避免中途遇上黑夫,兩相尷尬。

  回首看著那些擁彗翹首的舊部們,對比自己無人相送的寒酸,以及黑夫即將受到的熱烈歡迎,鄭收心裡的酸楚就別提了,他只能暗暗想道:「有靠山就是不一樣!」

  很顯然,除了貶斥外,他被調走還是為了給黑夫騰位置,郡尉李由是鐵了心要讓黑夫獨擅安陸兵權了。

  安陸右尉的缺職還要隔幾個月才能補上,這之前,安陸的兵、賊之事皆決於黑夫……

  如此一想,鄭收的心裡竟好過了一點。

  「鄖氏倒台後,黑夫的舊部們有軍功爵位,儼然掌握了縣尉官署實權,在鄉、亭之中也頗有影響。嘿!才死了鄖半縣,又來個黑半縣!這當口上我被調走,避開其鋒芒,免做其傀儡,其實也不算壞事!」

  ……

  鄭收離開後半個時辰,黑夫果然到了,因為秦國律令規定,嚴禁官員帶著舊部赴任,在成為郡中長吏前,更是連幕僚都不允許有。於是黑夫依然只帶著自己的任狀、命數,與御者桑木二人一車離開江陵。

  可等他抵達安陸縣北郊鄉時,追隨的人數就多了,這裡的游徼東門豹是他死忠,不由分說,帶著一眾鄉亭亭卒在縣界上候著,又藉口去縣城裡辦公,帶著幾個人,一路護送。

  東門豹讓手下的鄉亭亭卒在車乘左右前呼後擁,還振振有詞地說道:「新官上任,正要讓縣中眾人見識威風的時候,豈能弱了聲勢?」

  「當然。」他又裂開嘴地補充道:「亭長的威風和聲名,經過這兩年種種事,縣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一邊說,他還親自為黑夫牽著馬轡,猶如馬前卒,黑夫則斥他道:「阿豹,你好歹也是一個鄉中有秩,為我牽馬,也不怕被人笑話?」

  「在這北郊鄉,誰敢笑話乃公!」

  東門豹性情還是那樣,他一揚眉毛,掃視路旁對他指指點點的鄉民,眾人立刻緘默,裝作沒事人似的走了。看得出來,東門豹做了半年游徼,已經到了令鄉中畏懼的程度。

  一個月前黑夫奉命來緝捕鄖滿,來的急走的也急,只跟東門豹打了個照面,所以東門豹憋了好多話,接下來的路上便大肆吹噓起自己來。

  「我初到北郊鄉時,當地的鄉豪還妄圖欺我,我便按照亭長交待的法子,先剿盜賊,抓游手好閒之輩,依法殺了幾個人立威,於是鄉豪們便知道我不是好相與的,對我不敢怠慢了。」

  對話中,黑夫還得知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東門豹的妻,又有孕了,不知除了那對虎頭虎腦的雙胞胎女兒外,能否為他誕下一子來……

  楊柳、稻田、滿是荷花的池塘漸漸被甩在身後,等來到縣城邊上時,黑夫又受到了更勝北郊的熱情歡迎!

  一個學室弟子被眾人推到最前面,正是驚,上次黑夫回來,甚至沒趕上見弟弟一面,聽說黑夫要回安陸做官,最高興的莫過於他了,上來便笑道:「仲兄,可將你等來了!」

  這時候,後方眾人也紛紛躬身行禮,更有一人從人群中擠出,雙手擁慧,下拜道:「下吏等恭迎縣尉到任!」

  黑夫一看樂了,這不是別人,正是老熟人陳百將,陳布。

  說起來,黑夫當年做更卒時的兩個百將,賓百將因為與鄖滿案牽涉甚廣,隨鄖滿一起被殺,而陳百將這幾年則輾轉了一番,從百將調任外縣尉史,繞了一圈後,又被調來安陸。

  黑夫下車,扶起陳百將,又與樂、怒、利咸等人見禮,同時笑道:「諸君卻是搞錯了,我又不是外人,何必擁慧而迎?」

  「擁慧」乃是這年代迎官吏上任的一種禮節,本意是家中要有客人來,主人事先把家裡打掃乾淨,以示對客人的尊敬和歡迎。雖然手裡拿著掃帚但並不掃地,僅僅是做樣子,擁慧在前邊走邊引路,領著官吏入縣,猶如親自掃門待之。

  但黑夫卻很有主人的感覺,此番來安陸,猶如遊子歸鄉。

  寒暄一陣後,眾人便如眾星捧月一般,前呼後擁地扈衛著他進入城邑,往官寺而去。一路上,許多熟悉的面孔看到黑夫,皆遙遙作揖,眼神羨慕而又敬佩,面對鄉人,黑夫亦不倨傲,一一拱手致意。

  他先去拜見了縣令、縣丞,而後才抵達了縣尉官署,這裡早就被利咸安排著眾人收拾得煥然一新,門廳大開,等待新主人了。

  入門後,但見一切如舊,包括庭院裡的那棵大棗樹,正亭亭玉立,花期將盡。

  過去兩年間,黑夫在這裡進出過無數次,回想自己初次來這裡時,還是小小士伍,正是由陳百將引領,戰戰兢兢地跽坐下拜。如今,他卻是以這裡「主人」的身份入住,陳百將反而成了他的下屬,一路上都諂媚討好。兩相對比,黑夫不由感慨良多。

  得知黑夫要調任安陸縣左尉時,郡裡不少人都感到不解,甚至還有人暗暗笑話他。

  因為左兵曹史這職位比兩百石,雖是佐吏,卻也是郡官,位低而權重,而且還常伴郡尉身邊。

  而縣左尉尉職秩比四百石,看似升職,可若是兵曹史奉郡命來縣上巡視,縣尉還得賠禮相待呢!

  打個比方,黑夫記得前世看《三國演義》時,說到平黃巾之亂後,劉備因功除授安喜縣尉,正好碰上督郵行部至縣,劉備便出郭迎接,見督郵施禮,而督郵坐於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由此引出了張飛怒鞭督郵的故事……

  秦漢制度相似,秦國雖無督郵,可其級別和兵曹史相當,都是百石、比兩百石的郡吏,位低而權重,對縣尉手指顧盼也算尋常。所以在江陵城許多人眼中,寧為百石書佐郡吏,也不願做三四百石的有秩縣左尉。

  不過,縣尉也有兵曹史沒有的東西,比如鄉人舊部的熱情歡迎,擁有自己辦公的獨立官署。

  「還有實打實的兵權!以及訓練家鄉子弟兵的機會!」

  發生在夷道的那場守城戰,讓黑夫明白了,戰場上,還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兵才靠得住,而在這個鄉黨觀念極重的時代,最值得信賴依仗的,在緊要關頭能與你休戚與共,不離不棄的,還是家鄉子弟。

  抵達正堂後,利咸等尉史按照規程,奉上了象徵安陸縣兵權的鎏銅木虎符。

  跟郡守、郡尉臨時交給他,事後立刻要奉還的虎符不同,此物他只要在任一日,便可一直持有!

  握著這虎符,在身後舊部屬吏的簇擁下,來到這個時代後,黑夫終於第一次有了將「權力」這東西,握在手心的感覺!

  雖然這權力很小,命令不出百里之地,能訓練的兵卒也不過千餘,還得奉秦律行事。但對於黑夫而言,卻像是在紛亂世事裡,原本徬徨無助的人,抓住了一柄利刃。

  自此之後,他不但可以做別人刀,自己手中亦有刀!

  這種久違的安全感是極其美妙的,黑夫像是嘗到了鮮血的鯊魚,握住了它就不願意放開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難怪他們都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35
第247章 三馬

  遊子歸鄉,上任安陸縣尉後,黑夫別的事還沒來得及做,先吃了兩頓筵席。

  第一頓是安陸縣令、縣丞宴請他的,這是一場公宴,就在縣令府邸中舉行。在座的也僅是安陸的「三巨頭」,縣令雍何坐主席,黑夫與縣丞分別居左右,其中右邊是上席。黑夫進門後就一副晚輩的姿態,說縣丞比自己年長,又比自己職高,便請他居右。

  說起來,秦國的郡、縣就在這點上有所不同,郡上是郡守為長,郡尉次之,郡丞只是六百石吏,與守、尉的級別差遠了,但在縣上,卻是縣丞比縣尉稍高……

  官婢們托著食盒魚貫而入,為三人布食,縣令家的女樂也彈琴吹笙,輕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一年多前那個沒啥見識的戶牖游徼了,在郡裡做吏,各種「上流社會」的場合都參與了不少,甚至在郡守府中飲宴過,如今也能學得舉止有禮,言談也頗為得體,讓縣令和縣丞一改對他「武夫」的固有印象。

  秦國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民間嚴禁群飲,可當你爵位級別到了一定程度後,喝酒就跟喝水一樣尋常了,前提是要足夠有錢,因為秦國酒價依然是很貴的。

  飯食飲酒之餘,三人也在說些閒話,無非是縣令、縣丞誇讚黑夫的少年有為,是他們為官這十數年來,見過最年輕的縣尉,並說早已看出他是一柄鋒利的錐子,一入郡尉囊中,便脫穎而出!

  待到這場例行的宴饗即將結束時,縣令雍何將黑夫、縣丞帶到了庭院裡,拍了拍手掌,便有人趕著一輛車馬來到了寬敞的院中……

  「但凡是令、長、丞、尉,均有專用的車駕,由廄苑供應,我便讓人挑了一輛新車,縣尉你看看,可還滿意?」

  「多謝縣令!」

  這種小事讓廄吏做就行了,何必親自安排?黑夫哪還不知道這是縣令在向他示好?連忙道謝。

  不過卻發現,這輛車有些不一樣,他見過郡守是駟馬架轅的車,而自己先前的車是兩馬架轅,卻唯獨沒見過三馬架轅的,黑紅黃三匹馬,以這種奇怪的方式擠在一起……

  見黑夫面露疑惑,縣令雍何便乘機捋著鬍鬚笑道:「《小戎》有言,四牡孔阜,六轡在手。騏騮是中,騧驪是驂……這三馬所駕的車乘,就好比是安陸縣!而吾等三人,就好似這三匹馬啊!」

  他指了指中間的紅馬:「縣令,大者六百石,小者四百石。皆掌治民,顯善勸義,禁奸罰惡,理訟平賊,恤民時務,秋冬集課,上計於所屬之郡。縣令為縣中諸吏之長,所以,這中間的服馬就好比是我……」

  接著又點了點左右的黑黃二馬。

  「丞署文書,典知倉獄。尉主盜賊,凡有賊發,主名不立,則推索行尋,案察奸宄,以起端緒,在賊事之外,還要掌兵。這左右兩匹驂馬,就好比二君!」

  雍何肚子裡是有點墨水的,一番借《秦風》的比喻說得極妙,又不落俗套,讓黑夫對他有了一個深刻的印象,這縣令不簡單啊!

  誠如他所言,秦國縣一級的權力結構,的確像是三馬駕轅,縣令、丞、尉,職權看似分開,卻也有不少交集。

  雍何語重心長地說道:「車輿需要三馬相互合作才穩穩行駛,若是一馬欲前,一馬欲後,一馬又欲左,則車輿就要寸步難行,甚至會掉到溝壑裡。安陸這輛車雖不大,卻也載著上百里土地,數萬生民,二君,吾等也需要精誠合作才行!」

  說到這裡,雍何言下之意便明白了,是希望黑夫能與他們步調一致。

  黑夫的目標是練兵,也需要令、丞協助,便立刻拱手道:「黑夫出身低微,又是晚輩,今後在縣中諸事,還要縣令、縣丞多多指點才是!」

  黑夫表明了態度,縣令、縣丞都不由鬆了口氣,他們就怕黑夫太過年輕,喜歡胡來,仗著郡上有靠山,便在縣裡特立獨行,見他如此沉穩,深蘊官場之道,便放下心來,宴饗再度變得歡快起來。

  不過席間黑夫卻也在思索一個有趣的問題。

  「如果說縣政如車,縣吏如馬,那麼將六轡握在手中,控制其方向的,又是誰呢?」

  郡守?秦王?還是秦律本身?

  ……

  搞定了上司同僚後,還要重新將分開半年的下屬們聚攏在自己麾下,於是到了次日,黑夫亦在自己的縣尉府邸中舉辦了一場宴饗,邀請的都是他的舊部,除了弟弟驚外,還有利咸、小陶、東門豹、季嬰幾人。

  今天來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客套,便雜坐成一堆,眾人久不相見,歡然道故,並在席上傳示黑夫的官印……

  黑夫如今是「比四百石」,他的印便從百石青紺綬改為黃綬,眾人都如捧珠玉般小心翼翼地傳示,豔羨不已。

  這是對權力的敬畏羨慕,不過眾人也覺得,這顆官印裡,有他們的一份苦勞。於是在酒精的作用下,眾人有意無意地,開始當著黑夫的面,顯示自己做過的事來。

  「這半年裡真是不容易啊。」

  季嬰雖然還是瘦巴巴的,但他新婚燕爾,日子也過的不錯,面色漸漸飽滿紅潤了起來,開始訴說過去半年裡,他利用做鄉郵吏的機會,悄悄拆了不少鄖氏子弟夾在公文裡的私信,找出了不少鄖氏子弟的黑料。

  黑夫一笑:「我記得在湖陽亭時,還差點拆了一封匿名投書。」

  眾人皆大笑起來。

  「我已不是那時的我了。」

  季嬰喜歡吹牛,連忙說道:「如今已能做到拆了信牘,再重新復原,別人也看不出破綻的程度!」

  說著他還表演了一番,找來了一封黑夫沒來得及拆的公文,在觀察了上面的印泥後,竟用蘿蔔當場刻了一枚,再嫻熟地拆開扎信的緘繩,查看裡面的內容後,又重新復原,那緘繩上新做的紅字印泥竟能以假亂真,看得黑夫的弟弟驚目瞪口呆……

  「你這只是小技。」

  東門豹一臉不屑:「鄖滿有幾個莊園在北郊鄉,那裡有數十賓客,亭長將鄖滿緝捕後,那些賓客試圖作亂,是我帶著鄉亭亭卒、當地百姓,和小陶帶著的縣兵一起把莊園圍了,一番廝殺後才平定此亂的……小陶,你倒是說句話啊!」

  小陶依舊話少,只是最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要……要論出力最多,還……當數利君。」

  對這點,所有人都沒有異議,黑夫不在時,是利咸負責統籌他們,為了扳倒鄖滿而團結一致,沒有成為一盤散沙,在那幾天裡,又是利咸設計將鄖滿誘騙到了官寺,將其擒獲。

  於是黑夫便讓在場眾人,一同敬利咸一盞酒!

  利咸苦笑道:「那一起案子裡,我還誘騙了利氏族長,如今不被族人唾棄,已很滿足了,哪敢居功?」

  他朝黑夫回敬道:「若無縣尉在郡中查出了鄖滿的大罪,吾等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罪,可扳不倒他。如今亭長歸來,並得縣尉之位,吾等這半年的謀劃便沒有白費。」

  「不錯。」

  東門豹亦道:「從今以後,安陸縣尉官署,便是縣尉說了算了,吾等的好日子也終於要到了!我今後不必再像之前那麼小心翼翼,怕被鄖氏抓住把柄了罷?」

  季嬰亦鼓動道:「縣尉何時去行縣?正好帶上吾等,好好擺擺威風!」

  「我來安陸任縣尉,可不是為了休憩和炫耀的。」

  黑夫放下了杯盞,嚴肅地說道:「此番赴任,是要將安陸千餘子弟,訓練成一支勁旅!二三子恐怕還不知曉罷,待到秋收之後,秦國和楚國,便又要開戰了!」

  除了利咸之外,其他人都有些驚訝,而後面面相覷。

  「又要打仗了?」

  他們隨後才反應過來,參差不齊地拱手道:「吾等一定盡力協助縣尉練兵!」

  一片應和聲中,黑夫卻敏感地察覺到一絲異樣,那就是眾人言談舉止中,對戰爭似乎沒有過去的積極性了,反而透露著一股得志和滿足感……

  「離開軍隊才半年,這些傢伙就開始懈怠了?」

  黑夫有些不豫,但隨即又反應過來。

  「安於現狀,這才是正常的吧!」

  畢竟只是一群縣鄉之人,沒有受過好的教育,也沒有太高的見識,和兩年前離開安陸時,大夥一窮二白,大多數人沒有爵位不同,大家都在戰爭裡陞官發財。如今鄖滿這個宿怨仇人也被幹掉,他們便陷入一種失去了目標的狀態,甚至會有「這輩子已經足夠」的感覺,只想著在家鄉作威作福,變成另一個鄖氏集團了。

  對即將到來的戰爭,眾人更談不上多高的積極性,也對啊,既然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要去豁出命廝殺呢?他們縱然不是燕雀,也頂多是縣鄉里的青首野鴨,黑夫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有鴻鵠之志!

  自己的親信心腹都如此,還談什麼練出一支精兵勁旅來?

  於是黑夫思索片刻後,忽然笑道:「真是許久未與二三子暢談了,難得相聚於此,今日便要說個盡興!」

  「當年吾等出身微末,常受凍餓之苦,或為生計奔忙,或求免死於溝壑,如今吾等都是秦吏,得到了爵位,家財雖然不多,卻也夠妻子富足,既然沒了那些生計之擾,我想聽聽看,汝等接下來的打算和志向。「

  言罷,他赫然起身,用當年在軍隊裡的命令語氣道:「眾人,皆在此各言己志!」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36
第248章 言志

  「言志?」

  眾人面面相覷,都你推我我推你,卻沒有誰冒頭先說。

  黑夫索性直接點名,朝坐在自己一旁的驚道:「吾弟,你先來說說自己的志向!」

  「我?」

  驚還以為今天自己看熱鬧就行,豈料黑夫卻點了他,被眾人目光看著,18歲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道:「我的志向……就是從學室出師,然後,然後與閻氏淑女完婚!」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了一陣笑聲。

  黑夫亦無奈地搖頭,但也不怪弟弟,驚本是個普通的沒有什麼才幹的裡閭少年,從進入學室,到與閻諍家聯姻,這幾年裡一切都是黑夫安排好的。驚應付陌生的環境和學識已經殫精竭慮,很難產生其他的追求。

  「這不叫志向。」

  黑夫糾正道:」而是你一兩年內便輕易得到的,你且想想,在這之後,你有何想做的事?」

  驚冥思苦想後,朝黑夫拱手道:「弟沒有什麼大的志向,只求今後能追隨兄長,用自己這幾年的所學,為兄長出力!」

  黑夫對自己弟弟要求也不高,這便足夠了,他又指向驚下首東門豹:「阿豹,你呢!」

  「我的志向……」

  東門豹酒喝的有點多,被黑夫一問,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生子!」

  「哈哈哈哈!」

  這志向真是言簡意賅,眾人憋不住了,爆發出一陣哄笑,他們又想起東門豹之前念叨了一整年,還給兒子取好名,回家卻發現生了一雙女兒的表情了。

  東門豹憋紅了臉,罵道:「笑什麼笑!我父死的早,家裡就我一個獨子,在戰場上拚命才掙到的爵位,若是無子繼承,那豈不一代人就沒了?」

  眾人也不笑話他了,因為東門豹的擔憂是正常的。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秦國,有子無子不但關乎養老,還關係到爵位傳承。

  秦國專門有一個《置後律》,相當於這時代的「繼承法」,規定爵位、財產繼承。

  在財產上,成年男性死了,第一順序繼承人是兒子,如有數個兒子則嫡長子優先。當沒有兒子時,才輪到死者的父母,妻室也可作為繼承人,順序排在丈夫的父母之後,最後才能排到死者之女……

  但爵位,就僅限於兒子或者同母同居的兄弟了。

  這種嚴格的規定,還導致了一些奇異的案件。因為爵位繼承事務,也是歸郡尉、縣尉官署管的,所以黑夫做兵曹左史時,經手過一起案子:

  江陵城內,有位不更是先天性功能障礙,「不能行人倫」。當然也就沒有兒子,於是他便想了個主意,讓其妻與遠方叔伯生子,冒充成自己的兒子,結果這件事被鄰居告發,於是參與者都受到嚴懲,爵位也削了……

  除此之外,為了保住爵位,抱養親戚孩子冒充的例子數不勝數。所以官府在界定繼承人身份時特別嚴格,必須經過裡典、伍老、同伍五人以上擔保,方可成立,還規定,曾犯過「耐」以上罪者,及自殺者的後代無資格繼承爵位……

  如此一來,楚國的自殺率高居七國之首,秦的自殺率卻位列末尾。

  東門豹現已二十六七,年紀也不小了,當然不想落到無後的地步,把這說成是「志向」,也未嘗不可。

  至於仕途上,東門豹對如今擔任的鄉游徼十分滿意,帶著亭卒們舞刀弄劍,又能擺威風,俸祿也不低,黑夫聽罷也沒說什麼,敬酒讓他繼續努力耕耘……

  接下來,就輪到了小陶。

  當年,小陶的家境是眾人裡面最差了,真個家徒四壁,一點餘糧都沒有,差點淪為傭耕者,還有個半殘廢的父親。現如今,他已是不更,擔任屯長,手下五十把弓弩,受人尊敬。家也從偏僻的小裡閭搬到了縣城,對這個能吃飽飯就滿足的少年而言,這種生活已經是過去難以企及的了。

  「陶……陶能有今日,已……已對縣尉感激涕零,只求全力輔佐縣尉練兵,不敢,不敢再有更多奢望!」

  他天生口吃,在仕途上會受到很大限制,兢兢業業做好眼前的工作便已滿足,亦無太大志向。

  黑夫點了點頭,看向了季嬰,這廝竟然沒有嬉皮笑臉,而是難得正經了一回。

  他想了想道:「還記得當年與縣尉初識時,是在雲夢澤畔的一家客舍,當時喜君也在那。客舍舍人帶著女兒,以梁肉供應喜君,吾等卻僅有溫湯。我當時就十分豔羨,不過也只是想吃上一口肉,還期盼有女子侍奉而已……」

  「但現如今!」

  季嬰自豪地說道:「我掌管一鄉郵傳,每天都能吃上肉食,還娶了新婦,爵位已到簪裊,距離大夫爵也不遠了!我的志向,就是到喜君年紀時,能得到大夫爵!讓人尊崇我一聲季嬰大夫!」

  沒想到,眾人裡才幹最少的季嬰,卻是志向較大的,黑夫不由為他擊節而贊!

  這時候,就只剩下利咸。

  利咸可以說是前途最光明的一個,他如今是簪裊,擔任尉史,隨著利氏族長死去,許多為吏的族人被黜免,他便搖身一變,成了利氏裡任職最高的人。加上有「挽救」利平妻兒之實,所以利氏族人非但不恨他,竟漸漸以他為首,再過些年,或可成為利氏的新族長……

  黑夫亦有些好奇,這個有能力的人,又會有怎樣的志向呢?

  換了平日,利咸肯定會三緘其口,但今日眾人重聚,飲至酒酣,又聽方才幾人言志,這會也有些躍躍欲試,便朝黑夫拱手道:「我若說了,還望縣尉勿怪,亦望二三子勿要笑話!」

  「眾人彼此相知,閒談而已,何罪之有?但言無妨!」黑夫讓他大著膽子說出來!

  「那我便說了。」

  利咸朝黑夫作揖,抬起頭時目光炯炯。

  「在死之前,我希望能得到縣尉如今的地位!」

  ……

  眾人一陣緘默,而後都笑了起來,東門豹還拍著利咸,打趣道:「利咸,覬覦縣尉的位置,你好大的膽子啊!」

  利咸正欲解釋,黑夫卻不怒反喜:「利咸這志向不錯,以你的才幹,假以時日,一縣之尉完全不在話下!」

  利咸大受鼓舞:「借縣尉吉言!」

  聽了大夥的志向,黑夫算是摸透他們現在的狀態了,像驚、小陶,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就想跟著黑夫,做他助力。像東門豹,這個過去最熱衷立功的人,在殘酷的廝殺過後,比較滿足於現狀,只求老婆孩子熱炕頭,想必不太想像過去那樣拚命了。

  季嬰和利咸倒是有各自的目標,一個是做到大夫爵,一個則是想能成為縣尉,尚有繼續奮鬥的理由。

  不過,除利咸稍有野心外,總體而言,眾人皆是黔首之志。歸納起來,依然脫不出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記得前世學過一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講的是孔子問眾弟子志向。」

  「子路說自己想要治理千乘之國,使其免受饑饉,讓百姓有保護國家的勇氣。冉有願治理一個方數十里的邦邑,讓百姓富足。公西華欲主持祭祀和會盟的禮儀工作,這算是儒者的老本行。」

  黑夫初讀這篇文章時還沒什麼感覺,如今才發現,孔子的弟子們志向雖不盡相同,卻都到了「修身齊家治國」的層面,志向裡包含了個人追求,也有出世立功的期盼。

  這就是黔首之志與士之志的差距,不過稍微想想就釋然了。光武帝劉秀在世道沒亂時,也只想著「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還被其兄長笑話呢!

  黑夫在那思索,眾人卻繼續道:「若是共敖在此,他又會有怎樣的志向?」

  共敖雖是鄢縣人,但也是黑夫這個小團體中的一員,眾人做了一年袍澤,許久不見,還有些想念。

  「那廝若在……」

  季嬰猜測道:「他肯定會鼻孔朝天,說自己看不起任何官職!」

  大夥都笑了,這時候,一旁聽了許久的驚突然問黑夫道:」兄長,吾等皆已言志,你的志向又是什麼呢?「

  所有人都止住了話語,目光齊齊看向黑夫,他們也很想知道。

  利咸想起來一件事:「我記得去年吾等北上服役時,卜乘給縣尉算了一卦,當時說,縣尉他日定為郡守,縣尉也說,做一郡守是自己的志向……」

  「江河以形勢而偏移,人的志向也會隨眼界和見識而變的。」

  黑夫飲了一口酒,笑道:「經歷了滅魏攻楚之戰,在中原淮北走了一遭,又入郡城半載,我的志向,已大為不同了!」

  眾人精神一振,都想聽黑夫說說看。

  瞧著他們期盼好奇的眼神,黑夫知道氣氛營造得差不多了,他今日讓眾人言志,除了要摸清手下們目前的狀態外,還想重新激發起他們立功逐利的念頭!

  孤身一人在這時代是走不遠的,黑夫的身側,需要有人一直追隨!

  是時候吹個牛了,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他們從溫柔鄉里嚇醒再說!

  於是黑夫便道:」我在郡府時,因為自己沒有姓氏,沒少受豪長官宦子弟的笑話。「

  「有人建議我隨便編一個,有人則慫恿我在南郡這片土地上建立過的諸侯、卿大夫裡,找一個虛假的祖先,用其姓氏裝裱自己,掩蓋我家八代都是野人、庶民的過往。」

  黑夫遇到的事,驚、季嬰、豹、小陶都經歷過,他們和黑夫一樣,是連無姓無氏的黔首出身,做吏後沒少受笑話。

  「我也曾猶豫,直到有一天,一位小女子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猛然醒悟!」

  上巳節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

  黑夫道:「她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氏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古代的諸侯、卿、大夫立功受封后,便以封地為氏,比如這安陸曾是古鄖國,這才有了鄖氏……」

  「現如今,早就不是封邦建國的年代了,秦國也非親親尊尊之國,不再看祖輩出身,而是究軍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見功而行賞,因能而授官。所以,我當以自己親手立下的功勛為榮,不必以無氏為恥!」

  「說得好!」

  此言一出,眾人都聽得激動萬分,真是說出了他們這些起於微末者的心聲了,時代不同了,自己用血汗掙來的功爵,難道就比不上生下來就繼承的姓氏?哪怕是身為利氏旁支的利咸,也深以為然。

  黑夫等眾人歡呼完了,才又道:「不過,我還是想為自己掙一個氏,畢竟總是黑夫公大夫、黑夫縣尉的喊也不好聽。正好在秦國,依然有這樣的機會!」

  眾人皆一臉茫然,唯獨利咸面色微變,已經猜到了黑夫的意思。

  「沒錯。」

  黑夫又飲一盅,擲杯大笑道:「我已不想只做什麼郡守了,我如今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能立功封侯!且不是關內侯,而是徹侯!由此得到一個食邑封地,到那時,我會以所封之地,來給自己命氏!不攀附任何人,靠我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個氏!」

  「我不做別人的孫兒,我要做皇考祖宗!」

  如果說方才黑夫引用郡守之女的話,讓眾人振奮的話,那他吐露的封侯之志,則著實讓在場眾人震驚無言了。

  「封侯!」

  小陶結巴了半天沒有說出話,崇拜地看著黑夫,只差跪倒在地。

  只想著生個兒子就滿足的東門豹張大了嘴,三觀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這輩子得到大夫爵就心滿意足的季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真的是與他在雲夢澤畔相遇的「黑夫兄弟」麼?

  而一心想做到縣尉的利咸,頓時覺得,自己的追求與黑夫的志向相比,恍如雲泥!

  「封侯……」

  驚也久久無言,黑夫說的事,已經遠超他想像,那可是徹侯啊,二十等爵裡最高的存在,武安君這樣的人才能享有的尊榮。

  黑夫眼下是公大夫,也不過是第七級……

  黑夫的上司李由身為郡尉,也不過是左庶長,第十級……

  他半響後才喃喃自語道:「這……真能做得到麼?」

  「能做到!」

  黑夫掃視在場眾人,拍著自己的胸膛道:「無姓無氏,出身黔首士伍的黑夫,會以封侯之賞,向天下人,證明一件事!」

  他心裡暗暗道:「陳勝,對不住了」,而後便大聲說出了,本就該屬於這個事功逐利的大時代,每一個男兒都該有的豪言壯語!

  「公侯將相,寧有種乎?」

  ……

  遙遠的楚國淮北,某個不知名的窮困裡閭,一個與黑夫弟弟驚差不多大的楚人青年穿著破爛的褐衣,正頂著火辣辣的日頭,在地裡鋤草,勞動辛苦,汗流浹背。

  彎腰幹了許久後,他突然放下了農具,露出了一絲苦悶之色。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農事辛苦,更何況,這田地還不是陳勝自己的,去年因陽城淪為戰場,陳勝不得已遷出了故鄉,在淮北輾轉求食。

  他與宗族走散,只能淪落到為人傭耕賣力的地步,好歹在這兒安頓了下來,但不論寒暑,雞鳴剛過就被喊起來幹活,每頓飯只有點稀粥和臭醬。

  屈辱,不甘,縈繞在這個自命不凡,卻失去了一切的青年心頭。

  當與一起傭耕的農夫們在壟上休憩時,大夥兒喝著渾濁的水,也在談論秋收後的事,大多都是混吃等死,過一日算一日,並沒有半點提氣的志向。

  陳勝聽在耳中,突然間悵然若失,猛地起身對眾人說道:「苟富貴,無相忘!」

  眾人默然良久,而後爆發了一陣輕蔑的哄笑。

  「陳勝,你我皆為傭耕之人,不餓死便算好了,何談富貴也?」

  陳勝受辱,漲紅了臉,他別過身,在傭耕者們的嘲弄中,走到了田地中央,看向了西方天空上飛過的鴻雁,只感覺無比的孤獨,長太息道:

  「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36
第249章 有種無種

  是夜,眾人告退後,看著筵席上的杯盤狼藉,黑夫露出了笑。

  「眾人離開時的模樣,應是被我這通豪言震到了吧……」

  「兄長,不止是他們,我也還沉浸在兄長的話裡,這會還未緩過神來。」一旁的驚說道。

  他抬頭看向黑夫,眼睛裡有一絲不安:「仲兄,公侯將相,當真不是天生就注定的麼?為何從小到大,總有人跟我說,天生貴胄?」

  驚依然有些遲疑,因為在被楚國統治了數百年的南郡,血統論是很流行的。

  歷代楚王都號稱祝融血脈,其氏的金文寫法,並不是後世的「熊」,而是「酓」(yǎn),其象形含義是以苞茅縮酒祭天,一股子天命神授的意味。自從楚武王后,五百年間,非王族出身的令尹只有兩個,其中之一的吳起,還因為想廢止楚國的封君世襲制度,打壓世卿,遭到了群起而攻之,未得善終。

  於是,這種「天生貴胄」的想法,在南郡民間仍很流行。

  面對弟弟的疑慮,黑夫反問他了一句:「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些故事,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這些人,難道天生就是賢相?還不是出身低微!」

  「此外,鄖氏也出身高貴,是古鄖國的後代,可如今鄖滿何在?我出身卑微,與你同母所生,一度也是黔首士伍,不名一文,我如今又坐在什麼位置上?」

  這麼一想,黑夫只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勵志的典型啊,光論出身的話,竟比劉邦、陳勝還要屌絲!

  幸甚,他沒有落到商周,也沒有落到春秋,而是來到了戰國之末。

  中國的歷史,可以分為「有種」的世卿世祿時代,與「無種」的帝國官僚時代。前者出身優於能力,後者能力優於出身。這兩個時代,正好以戰國、秦、漢作為分界點,黑夫他們就站在變動的世勢裡。

  戰國的兵戈戰火,已經撕裂了春秋時世卿世祿的高牆,公族落,士人起,出身低微的文士、武士、策士們,出入各國朝堂,位列卿相,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的口號,也被堂而皇之地喊出來。

  與繼續走世襲老路的楚不同,秦國的軍功爵制度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這就是說凡立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階層,都可以享受爵祿,軍功是接受爵祿賞賜的最必要條件。

  此外,「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這是取消宗室貴族所享有的世襲特權,他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僅憑血緣關係,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和爵位封邑。據說,就連秦王政的弟弟成蹻,最初都沒有封爵,靠了出使韓國,為秦得到了不少土地城邑,才成為封君。

  從有種到無種,經歷了漫長的鋪墊,絕不是陳勝一句話才喊出來的。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最大的功績,是把萬世一系的帝王也掀下了神壇。

  黑夫現在可不敢這麼喊,那可是造反哩,巧妙地改一下,讓它和軍功爵制度結合就好。

  一個人的成績是做出來,不是天生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變不平等的命運!

  話雖如此,但在秦國,一般的黔首士伍,即便撞了大運一路斬首升爵,頂多能成為公乘,之後就很難升上去了。這是一個階級流動的天花板,在黑夫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一頭撞到上面,頭破血流。

  因為五大夫以上,便相當於「卿」,開始單獨錄籍貫。

  但黑夫卻揚言,說自己要突破這個天花板,先給自己定一個小目標:封侯!得氏!

  這壯志豪言,讓在場的利咸、東門豹、季嬰、小陶猛醒,讓他們頭皮發麻,感覺自己的眼前,被打開了一道新的大門!

  眾人不敢有相同的志向,但也明白,黑夫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們這些追隨者,當然也不會少了好處。

  大夫?縣尉?或許有希望更進一步呢!

  於是,在回去的次日,原本懶懶散散的眾人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東門豹不再整天嚷嚷著抱兒子了,回到鄉里後,他翻出了許久未練的手戟,一板一眼地比劃了起來。

  小陶亦抓緊了對弓弩材官的訓練,他一下子找到了目標:盡全力輔佐黑夫!

  季嬰亦把「做大夫」的志向,悄悄改成了「做官大夫!」

  利咸則更加勤勉於公務,協助黑夫籌備練兵事宜。

  甚至連肯定趕不上這場戰爭前畢業的驚,也在回到學室後,拾起枯燥的律令,又一次背誦起來。

  黑夫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十分滿意。

  「剛赴任那天,縣令雍何對我說,政為車,吏為馬,吾等皆受人驅使。」

  「但在我看來,我的志向亦如車輿,光靠自己是推不動的,眾人何嘗不是我的駟馬呢?在智謀和潛力上,他們當然不能與陳平這種騏騮相比,只是縣鄉的普通騾馬,速度不快,卻十分忠誠,聽我指使,行得穩當。這些馬兒脾氣各異,愛好不同,會疲倦,會偷懶,為了不讓他們掉隊,必須不時鞭策才行!」

  ……

  在鞭策完手下後,黑夫也投入了緊張的安陸縣徵兵工作中。

  按照郡上的計畫,五月份各縣擬好徵兵名單,六月份在鄉、亭進行小規模的隊列訓練,七月份集中在縣城繼續整編,使其能識金鼓旗幟,八月份分發兵器,進行戰術合練……

  然而六月時,安陸縣出了大案子,地方秩序有些混亂,徵兵工作也受到了延誤,眼下的進度比計畫慢了許多。

  黑夫讓利咸將擬好的徵兵名單給自己過目,秦國是普遍徵兵制,17歲成年後便要被錄入籍貫,隨時準備應徵!

  17到20歲的青年人主要服徭役,即修牆築路、運輸糧食等,黑夫在縣裡幹過修牆垣的活,上次也被拉去押送刑徒,在滅魏時是輜重部隊,靠了關係才混進作戰部隊。

  而到了20歲後,就是「壯」了,要繼續做戍卒和正卒。一年在本郡的地方部隊,也就是郡兵,一年在邊疆或中央衛戍部隊。

  當然,南郡的大多數人都沒機會去咸陽,直接就近駐防,反正南郡本身就是邊地。正是在這兩年的軍旅生活中,紀律鬆散的黔首,被軍法訓練成秩序井然的兵卒,有了隊列觀念,和識別金鼓的能力,聽說要打仗時,也不會露出畏懼之色,而是會聞戰而喜。

  等常備軍服役完成後,所有適齡青年便轉入預備役,除了每年仍在郡縣服一月徭役外,一旦有戰事爆發,被點中了名,就要立刻應徵入伍。一直到56歲(有爵位者)或60歲(無爵位者)才免除服役。

  不同於上次滅楚之戰,秦國有些倉促隨意的徵兵,這一次,整個南郡都嚴格依照《戍律》開展今夏徵兵工作。

  利咸的確是個幹吏,將縣尉官署的一切都摸得熟悉,他奉上簡牘道:「縣尉,安陸縣有縣邑一,戶一千餘,還有三個鄉,北郊鄉、雲夢鄉、溳水鄉,三鄉共三十個亭,每亭有五到十個裡不等。」

  「按照往年徵兵舊例,會每個裡出一伍兵,由伍老或裡典任伍長、什長;兩個亭則合一起出兵五十人,挑出一位亭長任屯長,再由一位應徵的縣吏做百將。如此一來,則百、屯、什、伍皆由相互熟識的鄉黨組成!」

  這就是全民皆兵,古典軍國主義的秦國!和平時期的基層組織,到了戰時,就能搖身一變,成為軍隊建制,根據被徵召者的爵位不同,便在軍中擔任不同的職務……

  如此算來,光是三個鄉,就能出兵近千,再加上縣城所徵兵卒,當有千餘人,已經達到了李由要求的人數。

  他們會被編成一率,由黑夫這個縣尉做率長,其下有兩個五百主,一個短兵親衛百將,以及醫護急救之士等輜重後勤人員。

  黑夫暗暗想道:「說起來,日後陳勝吳廣參加的九百人戍守漁陽,也是兩個縣組成的一率吧?二人還當了屯長,而那兩個被殺的軍官,其實就是縣尉!」

  黑夫當然不會讓這種事情提前出現,所以他讓利咸,仔細釐定名單,優先徵召有產者,不要讓無產的閭左之徒參軍!惡少年和輕俠,這是軍隊裡的不穩定因素。

  「我要一支安陸良家子弟組成的精兵!商賈、百工則編入輜重隊伍中!」

  他如此安排道:「各鄉、亭務必在七月初一前完成徵兵,在鄉、亭訓練一旬,編好行伍,待七月十日,便帶著所有人,來縣城集結!」

  而在各鄉應徵兵卒即將雲集縣城,接受黑縣尉訓練時,黑夫也在張羅一件私事。

  搬家!

  郡守騰在行縣時,曾大讚堆肥漚肥之法大大提高了南郡的糧食產量,於國於民都有大功,於是,就在黑夫終於以「醫護急救之建言」被拜爵為公大夫的同時,他的伯兄衷,也得到了郡上的賞賜,從上造被拜為簪裊……

  不僅是爵位高了,衷還被征辟入安陸縣城做田佐吏,作為田嗇夫的副手,相當於後世的「縣農業局副局長」,六月底就要來上任。

  如此一來,他們家兄弟三人都在縣城了,總不能剩母親一個人在家吧?於是乎,黑夫和衷、驚,還有母親商量一番後,做出了一個決定:把家搬到安陸縣城來!

  黑夫在縣令處辦好戶籍手續,乘著休沐時回了趟老家,遙遙望見雲夢鄉夕陽里那株枝繁葉茂的大榕樹,黑夫竟有些一絲不捨,家裡那破縫的舊門,漸漸老去的黃犬,每一塊磚瓦,處處都有家的溫馨。

  但終究還是要走,他的家人和家,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黑夫前進的腳步而移動。

  到了次日,或租或借的七八輛牛車,拉著各種母親捨不得扔的家當出發,往縣城駛去,站在夕陽里外,一邊應付著鄉親們的恭喜祝賀,黑夫心裡閃過一個促狹的念頭。

  「從今以後,我家也是城鎮戶口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