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2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37
第250章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從商鞅變法起,與軍功爵相匹配,秦國就實行「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的制度,稱之為」名田宅「制,也就是根據不同的爵位,佔有不同的土地和房宅、奴隸。

  其中,黑夫作為第7級的「公大夫」,可以佔有9頃田,9宅。

  1宅為30步見方,秦國一步約為1.3米,九宅便是一萬多平米的宅基地,將近三十秦畝,遠遠超過了一般人家的「五畝之宅」。

  這麼大的房宅,從頭開始蓋起碼要一年半載,好在近來安陸縣最缺的,就是空房子。

  鄖氏在安陸立足數百年,莊園屋舍到處都是,鄖滿倒台後,這些不動產統統被查抄歸公,位於縣城內的主宅被官府徵用,而位於城郊的一處莊園,大小正好符合黑夫的標準。

  於是,他們家就鳩佔鵲巢,搬了進來……

  這座莊園矗立在縣城東郊一片膏腴田地之中,遠遠能看見其高屋建瓴的黃黑輪廓,黃色的是牆垣,黑色的是屋瓦。

  「這片田地,便是要換給我家的田了。」

  衷已過三旬,蓄起了長長的鬍鬚,穿著一身田佐吏的官服,雖然模樣還是那麼和藹,言談舉止間,卻已有了點官樣。

  他和黑夫共乘一車,途徑這片水稻剛剛揚花的田地時,便指著這片廣袤的水田如是說,田裡的水稻才剛剛結穗,距離收割還有月餘時間。

  在法律上,衷和黑夫已經分家,但只要稅賦交兩份,兄弟二人是不是住在一起,倒也不會被深究。

  眼前這片田地,同樣是本屬於鄖氏的,按照名田宅制,黑夫可擁有的九百畝田地,衷則是三百畝,若再加上黑夫幫驚「納粟拜爵」得到的公士爵位,則有13頃之多,妥妥的大地主了。

  「不過今年地裡的收成,還是要歸官府,收入縣倉,從明年一月開始,才正式劃歸我家。」

  同理,他們家在夕陽里的田,也可以用到明年,除了水稻粟米外,黑夫還在那種了百畝甘蔗沒收呢!

  不過黑夫已經不太在意了,因為去江陵城這半年,他沒少託人在當年楚國王族的各種宮室苑囿裡尋找種植的甘蔗。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給他找到了幾畝相對較甜的黑皮甘蔗,不愧是當年專供楚王庖廚榨汁用的,比自家種的品種更優。

  黑夫打算等明年,就請人幫忙移栽過來,在家邊大面積種植這種經濟作物,再讓姑母家那個會做飴糖的的兒子在附近設個紅糖作坊,這或許會成為今後他們家主要的經濟來源……

  眼看家業越來越大,但要用到錢的地方也變多了,光指望俸祿賞錢是不行的。

  從官道拐下去,沿著田旁能容一輛車行走的小路走了半里,就抵達了莊前。這是一處三進式的庭院,在黑夫看來,比起郡守、郡尉的宅邸,算什麼?就連魏地陽武縣的張宅,都比這大一倍好吧!

  但在他很少離開夕陽里的母親、伯嫂和侄兒侄女看來,已經是「豪宅」了!

  黑夫之前來看過一圈,便帶著家人走進望山式的院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四層高的望樓,樓頂是四面出挑的哨亭,亭上內置鼓,當為打更報警之用。

  「這是用來警戒盜賊。」

  他笑道:「不過我想,這方圓百里之內,怕是沒有哪個盜賊敢來侵犯縣尉的宅院。」

  再往前,就是二門,二門亦建有相對的兩座三層角樓,既可遠望,也可從中射箭、開弩。

  黑夫瞧著這些建築不由嘿然,鄖滿的確是將自家莊園打造得像一座城塞啊,幸好那天利咸設計將其誘擒,不然官府強攻起各處莊園來也要付出不少死傷。

  進了二門,就到達一個縱向主院,正面是一座朝南開敞的廳堂,眾人進去以後,發現裡面窗戶四開,空空如也,十分敞亮。

  「這是待客或飲宴之所,裡面擺放的青銅燈架、坐榻、案几等都被官府查抄了,還得去工坊裡訂做一批……」

  黑夫的母親牽著孫兒孫女,在堂內走著,她們走的很小心,生怕踩壞了光滑的地板,又伸出手撫摸用用上好紅漆涂染的粗大柱子,它們頂起了高高的屋宇,而後還下意識地用袖子擦了擦,生怕弄髒了似的。

  母親不由嗟嘆道:「這麼大這麼高的屋子,我別說住,連進都未進過……」

  黑夫忍俊不禁,笑道:「母親,往後你就要在此常住了,待到我大宴賓客之時,還要請你作為壽星,坐在廳堂正中!」

  母親連忙擺手,依然有些畏畏縮縮的,只不敢相信這裡真的要成為自己的」家「。二兒子近幾年飛黃騰達,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們能接受的速度,如今只覺得這是一場幻夢,隨時都會醒來。

  正堂東西兩側建廡,堂後便是後院了,首先是一個寬敞的天井,種植樹木,安設亭台,並挖掘了一個小池塘。

  「裡面有魚!」

  黑夫的一對侄兒侄女驚喜地跑到池塘邊,看著裡面的游魚烏龜,感覺十分有趣。這是供游賞的園林,與園林一牆之隔的,是幾個供人居住的小院落,這便是主人的居所了,基本上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個小院,還空出了不少……

  除了主人宴飲居住的前後兩院外,這庭院兩側、後方還有許多附屬建築,比如建在東面的廚房、倉樓、水井,那倉樓很高大,足夠儲糧千石!

  而西面,則是桑林、果園和菜圃。桑有近百株,可以想像,春天裡養蠶抽絲,完全可以實現自給自足。果園亦有數十棵,有梨、棗、梅等南郡常見的果樹,再過個把月就要熟了……

  黑夫便讓侄兒侄女過來,給她們講了」囫圇吞棗「的故事,兩個孩子聽完捧腹大笑,而後黑夫又問他們,可喜歡這新家?

  「喜歡!」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光是這個宅院本身,就比他們之前生活的鄉下里閭都有趣多了,更別說黑夫向他們保證了,來到這以後,就可以遠離拾糞等髒活累活了。

  兩個孩子十分高興,卻不知道,黑夫已經給他們安排好了開蒙識字的夫子,無憂無慮的玩鬧日子不長了……

  另一邊,黑夫的母親、伯嫂則站在果園的另一頭,看著那些地畦齊整、設有溝渠的菜圃低聲商談,直到這會,她們才沒了在別人家屋子裡亂走的陌生感,開始思量要在這裡種些什麼了。

  「七月正是種冬葵的好時候啊。」母親蹲下摸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露出了笑。

  經過一個夏天,腐殖質在泥土裡蒸騰發酵,新翻的土地呈現肥壯的黑色,散發出泥土好聞的香味。

  除了冬葵外,栽上蔥韭,蓋上虛土,然後厚厚的蓋上瓜藤秸稈,入冬前後,長出的小蔥韭菜別提多香了。再把從夕陽里家裡帶來的一袋雹突(蘿蔔)種子,撒在地裡,用腳踩實,用心施肥,幾場雨後,雹突就會長出兩瓣子葉,到了深秋,三個兒子和孫子孫女就有綠皮紅心,又水又甜的雹突吃了……

  如此想著,她們甚至都要迫不及待地在這裡鬆土播種了,將家附近的空地種滿綠油油的蔬菜,讓雞塒豬圈熱熱鬧鬧的,這是農村婦女們根本止不住的本能。

  黑夫有些無奈:「母親過去受到苦太多,來這以後,好好享福就行,想吃什麼,可以直接從縣城市上買,伯嫂也不必起早貪黑舂米了,讓僕役們做就行。」

  衷則笑道:「黑夫,你就讓母親折騰罷,若不如此,她們反而不自在。」

  黑夫只好讓兩個孩子在果園裡玩耍,讓母親伯嫂繼續討論種菜養雞養豬的事,他自己則和衷往莊園後走去。

  在後院之後,與廚房、糧倉相連的地方,還有一些低矮的建築,除了馬廄、牛圈外,還有些昏暗的土屋,如今都空著,這裡是給莊園的奴婢們住的。

  「我知道黑夫不喜使用隸臣妾。」

  衷這幾年做了小吏,也長了見識,出入縣城田嗇夫、倉嗇夫宅邸時,也暗暗觀察過他們家的經營方式,都記在了心裡,便道:「不過這莊園太大,我們一家人可照料不過來,日常清掃、養牛馬、蠶桑、舂米,少了二三十人,還真不行,依我看,還是要從人市上買十來個隸臣妾才夠用。」

  衷說的有道理,黑夫點了點頭,以他兄長、母親、伯嫂的性情,肯定會待那些隸臣妾好的,觀察幾年,給其中表現好的人恢復人身自由,再讓他們想留的留,想走的走,也算救了他們吧。

  除了購買的隸臣妾外,按照名田宅制,黑夫還可以擁官府分給的有「庶子」九名,也就是僕役九人,好歹能將這個大院子裝滿。

  衷又道:「除了隸臣妾外,還有幾人想要來這莊園裡做事……」

  黑夫皺起了眉,秦國雖然不提倡養食客士人,但地方豪長,比如巴郡的寡婦清家,安陸的鄖氏、利氏,也常有人來依附,高級的依附者叫「賓客」,是有些本事的文士武士,幫你看家護院,經營莊園。低級的叫「徒附」,其實就是奴僕。

  在南郡還好,在新徵服的魏地和燕趙等地,乃至於巴蜀地區,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實屬尋常。

  黑夫是比較謹慎的,知道秦王和官府不喜這些,便搖頭道:「我暫時不想收納賓客和徒附……」

  「不是賓客,也不是徒附。」

  衷見黑夫誤會了,忙道:「只是一些你的故人,希望能僱傭他們,讓他們有機會報恩……」

  「報恩?「

  黑夫有些茫然,衷瞧他這樣子,笑道:「吾弟啊,你連自己曾送出去的恩情,也不記得了!走罷,隨我去馬廄那邊看看就知道了。」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院後的牛馬廄處,在這裡,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正指揮者來幫忙搬家的黑夫舊部們將牛馬車上的物件搬進去,再將牛馬一一入廄。

  眼看黑夫兄弟過來,那老頭連忙過來作揖:「小人見過縣尉!多謝縣尉當年解救小女之恩!」

  黑夫一瞧,還真是熟人!

  正是他做亭長時,在盲山裡解救的那個女子「鳶」的父親,駒!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39
第251章 何以美土疆?

  「我不求多高的雇金,只求能為縣尉做事,報答當年未還的恩情……」

  駒本是鄉上的廄吏,如今已到了退休的年紀,從鄉廄離職,不過他身子還算硬朗,故希望能來為黑夫養牛馬。

  「縣尉如今家大業大,有地千餘畝,少不得要購置馬匹和耕牛,還望能收下我,不是老朽吹噓,本縣的相馬、相牛人裡,我也算數一數二!」

  一邊說,他還一邊顯露起自己的本事來,當即走進廄內,掰開牛馬的嘴巴,根據其牙齒的生長的磨損情況,準確地將黑夫那六匹馬、三頭牛的年齡準確地報了出來,連品種也能如數家珍。

  駒的眼睛毒辣,似乎能透過牛馬皮、把牛馬的肌肉,甚至骨骼看得清清楚楚。

  「解救眾女的是律令,不是我。」

  黑夫有心推辭,但還是勸不住這個執拗的老頭,最後駒都給黑夫跪下了,只好答應下來。

  仔細想想,駒說的也有道理,自家的確需要增置不少牲畜,如果沒專業人員的話,很容易吃虧上當,也難以養好,不如便留下他來。

  駒的本領黑夫是知道的,不僅擅長相馬、相牛,養出來的馬也不錯,那匹從他手裡買的「赤膽」,載著他輾轉千里,很受黑夫喜愛。

  除了駒外,他那個已經嫁了個好人家的女兒鳶,也希望能來黑夫家做事,黑夫對那個小女子仍有印象,在盲山裡里正家裡,若非她機智地跑出來求救,或許當日結果便大不相同。

  於是黑夫就以每月四石粟的價格僱傭了駒,讓他管理自家的牛馬廄,他的女兒鳶,則來幫忙約束僕役和隸妾,每月給她兩石糧食……

  敲定此事後,黑夫又暗暗掰了掰指頭:「普通牛馬一頭上萬錢,一個成年的隸臣妾四千多錢,還有家具。從今以後,我還得養活二十幾號人,十多頭牛馬,這麼算下來,十多萬錢說沒就沒了!」

  黑夫不禁有些肉疼,如此一來,他上一次戰爭得到的七萬賞錢,便所剩無幾,今後只能指望兄弟二人的俸祿,還有地裡的糧食了……

  還是那句話,錢再多也不夠花啊,黑夫現在迫切需要一個能長期盈利的門路,看來得盡快開展紅糖產業啊,也只有這東西,他還攢在手裡,沒有交出來給自己和親戚換爵位。

  ……

  待到飯後,乘著天色未黑,衷又喊著黑夫隨他去附近的田地裡走走,指著那些在水田裡忙碌的隸臣道:

  「這本是鄖氏的稻田,現在則成了公田,七月正是水稻孕穗的緊要關頭,不僅要灌溉足夠的水,還要追施穗肥。」

  黑夫知道,這年頭的施肥技術,有種肥和追肥三種。

  基肥是大田漫撒,增加土壤肥力;種肥是播種時採取帶肥下種;追肥是作物結穗時,用蠶矢和人糞尿腐熟作施於地,這也是隨著堆肥漚肥之術發明後,新鑽研出來的法子。

  衷對黑夫說,堆肥漚肥之法,已經在安陸縣開始普及。

  「不過也只是施於縣城附近的公田,民田卻一時無法推廣。」

  雖然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就廢除了井田制,將國有土地授予各個家庭,但也有不少田地直接掌握在官府手中,亦稱之為公田。

  公田使用刑徒隸臣作為勞動力,數量很大,光安陸就多達數百人,江陵那邊有千餘田奴,而田地的收成也全歸官府所有……

  堆肥漚肥之法雖然被郡守認可推行,但考慮到這時代的信息傳播速度,全面推廣仍有難度。

  大多數縣,只能做到讓縣裡的田嗇夫、田佐吏在縣城附近的公田先施行,等到今年秋收有了效果,再讓各裡田典向百姓宣揚,鼓勵他們效仿,這就相當於後世搞的科技下鄉活動……

  所以,四月行縣時,郡守騰樂觀估計的「南郡增產三百萬至四百萬石糧食」恐怕會大打折扣,按照各縣公田和民田的比例算,能有百萬石就不錯了。

  「除了窮鄉僻壤難以推廣外,吾等還遇上了一個難題。」

  衷指著那些給稻田追肥的隸臣,苦惱地說道:「糞肥不夠!」

  從衷的述說中,黑夫得知,原來給一畝地施肥,起碼要數百斤糞肥,百畝便是數萬斤,若是少了就沒顯著效果。之前在家裡少少種一點,亦或是以一縣之力來供應數百畝地,這問題尚不突出,可隨著此法推廣,糞肥便捉襟見肘了。

  面對這個問題,安陸縣的田官也想了不少辦法,比如將草木一起放入糞池裡漚爛,增加肥料的數量。

  這是農夫們早已掌握的知識,在秦國官府發給各裡田典的《月令》,就有「季夏之月,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利以殺草,如以熱湯,可以糞田疇,可以美土疆……」

  這時代的農民們都會在四月收集野草、樹葉、秸稈,利用夏季高溫和降雨漚腐雜草,來製作綠肥,如今與漚肥結合起來,可以讓肥料數量加倍。

  「但仍嫌不足。」

  衷無奈地說道:「從縣城附近牛馬廄苑裡收集的糞土,外加漚腐雜草,好歹能供應公田之用,到了明年,恐怕數量還不及今年……而各家農戶廁溷裡的糞肥,恐怕也只夠澆灌菜地,無益於糧食增產。」

  黑夫點了點頭,這就是堆肥漚肥之法的侷限性了,正是因為這種侷限性,今年南郡的增產,會遠比葉郡守預期的低,有百萬石就不錯了,甚至可能會低到五六十萬石。

  「這老狐狸,難怪他只給了衷一個簪裊,而不是先前說的那樣,可以直接升到不更爵……」

  黑夫思索後問道:「伯兄你說,今年安陸縣用的堆肥、漚肥主要是牛馬廄苑裡的糞土?」

  「然也。」

  衷頷首:「也只有這些地方歸官府管轄,方便收集糞肥。」

  黑夫只覺得他們似乎弄錯了什麼:「且慢,伯兄我問你,在安陸,哪里人最多最集中?」

  衷不假思索:「自然是縣城。」

  黑夫道:「縣城千餘戶,近萬人每天吃喝拉撒,都能產生兩三萬斤糞肥,可施田地百畝,我聽說,縣城附近的公田不過百頃,為何卻說不夠呢?」

  衷眨了眨眼睛:「仲弟有所不知,官吏、豪長、富戶家中自有廁溷,用於澆灌自家田地,無從收集。而大多數閭左窮人,家中無廁,則直接在野外、樹下、溝壑裡方便,更無法收集……」

  「也就是說,縣城裡大多數人還在隨地大小便啊!」

  黑夫頓時明白了,出現糞肥不足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這年頭人口太少,各家各戶無法產生足夠糞田的農家肥;其二,就是官府沒有妥善管理好農家肥的收集和使用,將城市大量人口產生的糞肥白白浪費掉了……

  「伯兄的困擾,想要解決,卻也不難。」

  黑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在衷求問辦法時,卻賣了個關子故意不答,而是指向了自家宅院內的廁溷……

  「再過五日,便有千餘戍兵來縣城集結,乘著這個機會,我正好有一個在軍中學到的好辦法,可以在安陸推行!不僅能補上明年糞肥不足的空缺,還能讓安陸變成整個南郡,乃至於整個秦國,全天下最乾淨體面的城邑!」

  ……

  七月初十這天,伴隨著季秋的熱浪漸漸退去,來自安陸縣城,及三個鄉的千餘應徵兵卒,來到縣城南郊集合。

  在黑夫的安排下,這裡已由兩百縣卒提前搭建好了營壘,今後月餘時間,千餘良家子就要在此訓練,不得擅自離去,吃喝拉撒都要在營內解決……

  來自朝陽里的公士去疾已經沒了過去的病容,他和同裡、同亭的眾人組成了「湖陽亭屯」,他們的亭長叫「樺」,是當年跟隨黑夫去魏、楚又活著回來的九人之一。

  作為縣尉舊部,這半年間又去了縣尉起家的湖陽亭任職,樺感覺自己這個屯比其他屯高出了一等!是嫡系!

  而公士去疾也因為與黑夫有故,被樺任命為什長,一行人頗為自豪地走入營地,還不等他們找到自個的營盤,就發現,先來到的數百人,都聚在營地邊緣的一棟建築處,喧嘩議論不止。

  樺和去疾擠到人較少側面,卻發現這裡屹立著一個新蓋的土屋,佔地很大,足足有半畝!黑色的瓦將其頂部覆蓋,土坯牆上有許多十字的通孔,酷似城牆箭孔,左右各有一門,不斷有兵卒進去、出來,進去的人滿臉新奇,出來的人一邊繫腰帶,一邊讚不絕口,說自己也享受到官吏富豪家裡的待遇了……

  「這屋舍是做何用的?」去疾好奇地問道。

  「去正面自己瞧,那有縣尉親筆所題的字。」

  那個叫垣柏的商賈之子沒好氣地如是說,隨後又轉過頭向旁人大讚縣尉真是奇思妙想。

  「我做更卒時,輸給了縣尉幾千錢,也不算冤枉啊!」

  面對垣柏的話,眾人卻只是說他吹牛,無人相信,縣尉是何許人也,豈會與你賭鬥?

  於是屯長樺和什長去疾,只能繞到人更多的正面,踮起腳尖,發現那刷白的土牆上,有安陸縣尉親筆所書的兩個斗大篆字:

  「公廁!」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0
第252章 創建國家級衛生城市

  秦王政二十三年七月上旬,在安陸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便是千餘應徵的兵卒雲集城郊,其二,則是在縣尉黑夫的倡議下,一場轟轟隆隆的「公廁運動」在縣城展開!

  「縣君,我在江陵時,曾聽郡守有言,農乃生民之本業,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於農。故掩地表畝,刺草殖谷,多糞肥田,雖是農夫眾庶之事,但官府亦不可不理,故《田律》《倉律》中,甚至連一畝地要撒多少粟種麥種,都有規定。」

  對安陸縣令雍何,黑夫以一種透露內情的語氣,告訴了他葉郡守說過的一些話,意思很明顯:

  「郡守重農,並且對堆肥漚肥之法很看重,令南郡十八縣推行,各縣誰能做出最大的成效來,誰便能在今年的上計中拔得頭籌!」

  雍何是個明白人,此法本就是本縣的田佐吏衷獻上的,對於衷和黑夫的建言,他當然會格外重視,很快便同意了黑夫的請求,除了城外兵營外,在縣城各街巷裡閭,也陸續建立一些大小不一的「公廁」。

  公廁,其實不是黑夫的原創,在李信伐楚之戰裡,那些個隨軍的秦墨,在軍隊裡除了協助打造攻守器械外,每到一處新營地,都要張羅著工匠兵卒挖公用廁所……

  黑夫曾問過那個秦墨程商,他說這是墨子在多次守城戰鬥裡發明出來的。

  「城池攻守長達一年半載,若是任由兵卒隨處解決,定然污穢橫流,不多時便會生出疫病來,城池便要不攻自破了。於是子墨子便於城內設廁,每五十步一廁,其下如井,周垣之,高八尺……」

  墨子發明公廁,是為了攻城守城時的衛生,不過那只是單個的蹲坑,黑夫則直接把後世隨處可見的大公廁照搬過來。

  於是乎,在縣令的命令下,負責土木工程的縣司空就督促著一眾工匠刑徒,在指定的地點挖出糞池,砌好坑位,圍上土坯,一個簡易的公廁便造好了。官寺和縣市旁的公廁蓋上瓦片,裡閭中的公廁則節省成本,以茅草為頂。

  為了表示對此事的重視,縣裡的三位長吏紛紛為各處公廁題字:縣尉黑夫題了兵營旁的,縣丞題了市場旁的,縣令題了官寺旁的,並當著無數好奇的目光,三人聯袂進入官寺旁的磚砌大公廁,好達到表率的作用……

  官府的公務員、兵營裡的縣兵、戍卒被要求今後必須在公廁方便!

  而縣城裡的廣大百姓,也被挨家挨戶地告知,今後在縣城隨地大小便的,視為當街棄灰之罪,雖不至於砍手,但也要狠狠罰款!

  在黑夫的命令下,屬於尉官體系管轄的更夫、里監門甚至戴上了赤色袖套,在街道和裡閭嚴抓隨地大小便!

  秦律嚴苛可不是鬧著玩的,據說商鞅變法之初,為了讓新都咸陽乾淨,頒布了一道「當街棄灰者被刑」,最嚴重的可至剁手,一時間,咸陽無人敢在街上扔半點垃圾。

  和那次一樣,安陸縣的民眾早就被秦律熏陶多年,知道官府說話可不是放屁,於是從公廁修建,禁令頒布之日起,民眾們遇上三急,都帶著廁籌,跑到公廁裡解決。

  一開始,這些野慣了的閭左窮人還不習慣,而後卻發現,公廁不但有牆垣遮擋視線,可以讓人遮羞,也不會有野外忽然竄出的兔子、狗彘、蜜蜂驚擾,既然是免費的,何樂而不為?

  官府之所以這麼做,自然還是為了便於收集糞肥。

  其實這是遲早的事,到了宋朝,中國的城市裡會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很多私人蓋的廁所,開放且免費。當然,並不是為了公益事業,而是為了大糞這一珍貴的肥料。開立廁所的人會找專門的人收集糞便,然後賣給鄉下的農民,從中賺錢。

  這種專人管理,由專人收集糞便,專倒一處的方式,提前千年出現在安陸縣城。縣令還為此,在田曹新設了一個小吏,帶著一些有罪的刑徒,專門負責為公廁掏糞,並以搖鈴為號,鼓勵臨街的商戶、工匠之家也將各家的馬桶拿出來倒掉……

  讓衷困擾的糞肥,立刻就有了。

  這場由黑夫倡導的「公廁運動」,除了讓讓糞肥源源不斷從人口集中的城市流向農田外,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安陸的衛生條件大為改觀。

  黑夫知道,近現代文明的一個特點,便是城市地下管道的建設,和隨著而來公共衛生的建立。西方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才最終戰勝了鼠疫等傳染性疾病。

  然而,中國幾千年間,人口比西歐更多,除了某些特殊的戰亂、饑荒時期外,大型傳染性疾病肆虐帶來的困擾為何較少?一些外國學者認為,中國人的茶文化和糞便處理要立下大功。

  前者由於一貫使用沸水,而使得飲用水得以衛生無害。後者則使得城市糞便得以進入土地循環系統。

  就在西歐中世紀的城市倫敦、巴黎街道上污穢堆積,疾病橫行時,由於公共廁所建設、管理得好,宋代城市衛生清潔卻聞名於世的,有所謂「花光滿路」之譽。

  不過,也許是人口滋生太猛烈,這種好習慣到了明清,就大為倒退了。

  尤其是清朝,黑夫記得在一則趣聞雜談裡見到過,說是:北京的公共廁所,人者必須交錢。故人都當道中便溺,婦女也都當街倒便器,加之牛溲馬尿,有增無減,重污疊穢,觸處皆聞……行人便溺多在路途,雖有厲害的官吏懲治,但頹風不可挽,有的官員也在道上便溺……

  英國使節團第一次來華,在大小城市見到的就是這景象,曾經城市裡也污穢一片的他們,這時候反倒自詡文明,鄙夷起中國來。

  不過那些後世發生的事,隨著黑夫在安陸設立第一個公廁,可能都要被改變了。

  一時間,曾經遍佈城邊、裡閭的污穢不見了,每天早晨天剛亮,安陸的商賈工匠,閭左窮人們,睡眼惺忪起來後第一件事,不是直接走到牆壁後、拐角處,或者田間地頭方便,而是去一趟公廁。

  而走街串巷勤勞的掏糞刑徒,也在小吏監督下,蒙著麻布口罩,推著糞車,將公廁和各家的污物收集,運往城郊的堆肥漚肥地點,然後讓這些糞肥進入到郊區的公田莊稼地裡。

  黑夫看著這一幕,感慨萬千。

  「若是沒有秦國官府強大的執行力,沒有民眾對官府百分百的敬畏和服從,這些事換了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可能一旬之內便做到的。」

  他回過頭,對自己的弟弟驚道:「我現在才明白,商君當年的徙木立信,是多麼的了不起!用五十兩黃金,買得了官府信譽,也買得了百年霸業!」

  被戰爭紅利哺育了百年後,秦國的政府公信力,已經達到了巔峰!

  所以黑夫也開始困惑了,為何十多年後,這個王朝就飛速土崩瓦解了?

  「或許,只有到了咸陽,才能解開這個疑惑吧。」

  那是以後的事,如今,看著安陸縣城因自己而發生的改變,而且是好方向上的改變,黑夫很有成就感。

  他想要的,當然不是「領先印度兩千年」這種不值一提的東西,而是想讓一些對這個國家、民族有正面價值的東西,更早出現,並一直保持下去。

  文明的基石,是一點點構築的。

  到了七月中旬,安陸官寺廳堂內,縣令、縣丞和縣尉黑夫雲集於此,一同商議,由字最好的縣令親筆寫了一封簡牘。

  這是一封上書,將安陸縣的事告知南郡郡守葉騰,並提議在南郡推廣,以解決糞肥不足的問題,同時還能改變隨地便溺這種陋俗。

  縣令雍何十分期待自己的成績能被郡守知曉,同時開始慶幸黑夫回安陸任職,才半個月,就帶著他們創下了一項政績!

  雍何確信,這封上書到了郡裡,肯定會得到郡守重視!

  他不知道,一臉嚴肅檢視簡牘字句的黑夫,這會在想什麼。

  「可惜,少了一個響亮的口號。」

  看著這份一板一眼的公文,黑夫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

  口號他已經想好了。

  「講文明,樹新風!為創建秦國第一個國家級衛生縣城而努力!」

  「縣尉,可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雍何問道。

  「無有,無有。」黑夫連忙停下了腦補,在簡牘上簽了自己的名……

  ……

  七月底時,葉郡守也受到了由安陸縣令、丞、尉三人共同寫就的上書。

  翻閱之後,他的表情從怪異到讚賞,又從讚賞回到了忍俊不禁。

  「父親為何面色有異?」

  書房內,給葉騰送粥飯過來的子衿好奇地問道。

  葉騰其實是在怪標題之異,贊內容之實,笑黑夫之腦洞清奇,竟然從上層人士避而不談的廁所上打主意。

  葉騰看著粥飯,忽然間胃口大開,順便將簡牘推給女兒:「你自己看罷……看看那黑夫,剛回到安陸縣城,就做出了好大事。」

  子衿也好奇了,一瞧,卻見那簡牘上書幾個大字。

  「《言南郡廣設公廁書》?」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0
第253章 兵成

  和縣令、縣丞一同,向郡裡進言在江陵等城市推廣公廁之餘,黑夫也沒有落下自己的本職工作:練兵。

  安陸城南郊,金鼓連響不絕,黑夫等人站在城垣上看下去,只見寬闊的場地上,上千來自不同鄉、亭的兵卒們,分為幾個部分,或習隊列,或習旗鼓,依照金鼓之音,或進或止,或擊或退,看上去有模有樣……

  看著這一幕,負責為黑夫傳令的季嬰感慨道:「不由想起三年前與縣尉一起在更卒裡訓練的場景,而今,縣尉卻已訓練指揮千人了,真像做夢一般!」

  「誰都是重新兵過來的。」

  黑夫露出了笑:「我亦不能例外,都是一步步學來的,當更卒時學著做什長,做屯長時學習做百將,做百將時學習做五百主……」

  穿越者亦是要不斷學習的,黑夫經歷過一年多軍旅生涯,他十分虛心地從楊熊、李由處學了練兵治兵之法,如今便派上用場了。

  《孫子兵法》講戰略戰術較多,在訓練上,還是《吳子》比較細緻,黑夫有幸從李由處借到這本書,花了半載時間閱讀抄錄,如今已爛熟於心。

  在《吳子》的《治兵》一章裡,專門說了進軍、作戰、訓練、編伍、指揮等問題。

  士卒在戰鬥中往往死於沒有技能,敗於不熟悉戰法。所以用兵之法,訓練為先。一個人學會戰鬥的本領了,可以教會十人。十個人學會了,可以教會百人。百人學會了,可以教會千人。千人學會了,可以教會萬人。萬人學會了,可以教會全軍。

  將其運用到秦軍編制中,便是:「伍長教成,合之什長。什長教成,合之屯長。屯長教成,合之率長」。

  在敲定徵兵人選時,黑夫便優先選擇了那些在郡、縣服過役的人,再加上當過更卒徭役的年輕人,這些人都算作預備役,至少是熟悉前後左右進退的。

  七月上旬,他們在各自的亭、裡處,也完成了基本的編制,每個裡出五到十人,編成什伍,以伍老或里正為什長伍長。每兩個亭編為一屯,以亭長擔任屯長。

  這也符合兵法裡「鄉里相比,什伍相保」的原則,吏能知兵,兵卒亦相互信任熟悉,容易抱團。

  七月中旬,這些人集合到縣城後,分營駐紮,黑夫又將他們編成更大的編制:曲。

  ……

  「溳水鄉、雲夢鄉的五百人,為後曲,由尉史利咸統領!」

  「縣城、北郊鄉的五百人,為前曲,由北郊鄉游徼東門豹統領!」

  東門豹本就是不更,又是一鄉武吏之首,這半年來在縣城和北郊鄉頗有威信,以他為五百主是合乎規矩的。

  而利咸也因為上一次擒拿鄖滿、利平的功勞,被郡裡從簪裊升為不更,亦有做五百主的資格。

  這項命令頒布後,眾人都恭賀二人,利咸笑著接受大家祝賀,有信心做好這職位。可東門豹卻在事後,憂心惙惙地來找黑夫,二話不說就下拜道:

  「我是個粗人,打起仗來只知道悶頭往前衝,練兵、帶兵根本不懂,害怕做不好五百主,讓縣尉失望……」

  這傢伙倒是有自知之明,東門豹衝鋒陷陣是行家,練兵的能耐的確不知有多少。

  但黑夫心中自有打算。

  「難道你願永遠都做一個小小百將?聽小陶或者利咸指揮?你今是不更爵,還頗得縣城、北郊鄉眾人敬佩,若如此,不但兵卒為你抱不平,我想你也不甘心吧。」

  「或者,讓你做我的短兵百將?短兵不可離將吏半步,若讓你一直呆在我身旁,眼睜睜看著別人衝鋒陷陣,你亦不能安心,你的長處,也要被埋沒了。」

  這麼一說,東門豹也發現,這兩個職位,自己都做不來,這時候,黑夫又拍著他肩膀道:

  「阿豹,你武藝超群,作戰勇敢,秦律雖規定,大夫以上不得陷陣斬首,但五百主遇到戰事緊要,亦是要身先士卒的。你只管看著我的旗幟,聽我號令即可,我讓你待命時,半步不可移,我讓你沖時,便揮旗為我前驅!」

  東門豹雖然之前沒什麼進取的志向,但自從被黑夫以封侯之志刺激後,也開始重新拾起武藝,並扭扭捏捏地向他求問一些練兵治兵的事,眼下只是信心不足,並非沒有改變的能力,被黑夫一鼓勵,腦子一熱,欣然應諾!

  黑夫將兩個五百人分作前曲和後曲,東門豹帶領的是前鋒,而利咸則作為預備隊用,這樣的話,二人不同的性格可以充分發揮。

  為了讓東門豹安心,黑夫還讓自己的短兵百主小陶帶著一百名充當親衛的縣卒,協助其訓練。

  這法子著實有效,縣卒們是常備軍,訓練有素,皆知金鼓、通旗幟、曉進退。帶著來自各亭、裡的兵卒訓練,不過五日,就重新熟悉了隊列陣法。

  這時代軍隊的陣法變化,還是「圓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後之,分而合之,結而解之。」這些,黑夫做更卒和在軍中時,早就練得快吐了。

  這之後,便是較為複雜的金鼓旗幟,好在所有人都有過一到兩次的服役經歷,已有基礎。只花了十天,他們對步、趨、騖、將、帥、伯之鼓皆已熟悉,低旗則急趨,連飆則奮擊,看上去有點軍隊的架勢了……

  「吳子言,每變皆習,乃授其兵。」

  直到七月底,黑夫才打開了縣武庫,將兵器分發給眾人。

  兵法裡說:「教戰之令,短者持矛戟,長者持弓弩。」

  黑夫讓各屯長按照兵卒各自的身體素質,給他們分發兵器,但五兵比例必須合理,以應對不同的戰術需要,於是在五百人中,持戈、持戟、持矛、持劍盾和持弓弩者,各為百人——弓弩兵需要大量訓練,所以已在靶場由小陶訓練一個月了。

  《吳子》又言:「強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弱者給廝養,智者為謀主。」於是黑夫也完成了最終的徵召,在前、後兩曲之外,補全了自己的中軍。

  中軍人數雖然不多,但種類卻很複雜,季嬰作為傳令官,率十人溝通前中後三個部分。溳水鄉廄典虞朔為騎吏,率十騎為哨探。

  如果說前後兩曲是雙手,那麼傳令兵和斥候騎從,便是黑夫的喉舌、眼睛。

  曾經和黑夫一起當做更卒的士伍「牡」,是個高大的漢子,黑夫讓他和幾個同樣高大強壯的兵卒幫自己持旌旗,又十人負責鼓車,這算「強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

  曾經和黑夫打過交道的縣工師適,被徵召從軍,黑夫讓他帶著百名商賈、工匠管理軍械、糧草、被縟等輜重。會醫術的卜乘帶著十個人作為醫護急救之士,這算是「弱者給廝養」。

  此外,黑夫身邊,還有獄吏樂作為軍法吏,來自朝陽里的公士去疾為書佐,這也算「智者為謀主」。

  如此,眾人持兵刃又練習了五天,黑夫詔令各部軍吏,決定進行了第一次千人合練!

  ……

  八月初五這天,正值秋收前夕,受到黑夫的邀請,縣令、縣丞及城內諸吏都來城南牆垣上觀看。

  縣城附近的公田已一片金黃,再過幾天就可以收穫了,而在微瀾的護城河外,被水稻田包圍的城郊空地上,千餘兵卒站成兩部分,單膝跪坐地上,靜待命令下達。

  城頭上,小陶所率的一百短兵親衛亦換上了新裝,一屯劍盾兵背著蒙皮的盾牌,將隨身利劍擦拭得熠熠生輝;一屯弓弩兵亦背負弩機,彷彿隨時可以射向敵人。更有牡等十名壯者持旗幟站於黑夫左右,大旗隨風飄揚,十人卻站立紋絲不動。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黑夫便親自在城頭敲響了大鼓!

  隨著第一次鼓點敲響,兵卒們開始重新列隊,向左右散開,呈現作戰隊列。

  第二通鼓後,兵卒們前排執劍盾、後排持矛戟,聽東門豹和利咸的號令,聞鼓則進、重鼓則擊、金之則止、重金則退,一時間劍盾如山,戈矛如林,蔚為壯觀。而且從城頭看去,整體亦井然有序。

  三鼓、四鼓已過,兵卒們額頭上隱隱有汗水,卻依舊飛快地重新集合起來。隨著黑夫第五通重鼓敲響,他們開始排成軍隊列,依次從城下整整齊齊地走過,還偏頭朝城頭大聲呼喊了起來:

  「秦必勝!」

  千人之呼,直震雲霄,讓人頭皮發麻。

  秦軍必勝!這也是黑夫這一個月來,每日都在給他們灌輸的念頭。

  縣令雍何等人見狀,均讚不絕口:「一鼓整兵,二鼓習陳,三鼓趨食,四鼓嚴辯,五鼓就行。聞鼓聲合,然後舉旗。縣尉所練之兵,其秩序之井然,已經趕上郡兵了……」

  這一個月裡,黑夫的辛苦眾人看在眼裡,他連縣城附近的家都沒回過幾次,整日都住在兵營,每隔一天還要巡營,與兵卒們詳談,並關照他們的衣食。

  軍吏都是他的親信舊部,猶如臂使,兵卒們都是本縣子弟,知根知底。這幾年間,黑夫的種種事蹟讓他們如雷貫耳,而黑夫本人就是因為軍功一躍龍門的典型例子,那些有心功爵的兵卒視他為楷模,被黑夫安排季嬰一鼓動,受了「秦軍必勝」這一宣傳影響,對戰爭的熱情都很高。

  不過黑夫嘴上卻只是謙遜地說道:「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如此而已。」

  雍何頷首:「我聽說,郡尉讓各縣兵卒在八月底前,在鄢城集結,縣尉還能再練上十餘日……」

  「沒那麼多時間。」

  黑夫笑道:「我打算讓兵卒們每天合練一次,到八月初十時,我打算讓他們解散……」

  「解散!?」

  縣令雍何大驚:「大軍啟程在即,解散作甚?」

  黑夫道:」我巡視時與兵卒攀談,發現他們眼下最擔心的事有二,其一是離家月餘,北上參戰後,恐怕要一年半載方能回歸,有些不捨,且冬衣、夏衣也未備齊。其二則是秋收在即,家裡少了他們,秋收就要耽擱上許多。」

  「故而,我決定在八月初十,讓全軍化整為零,由各屯長、什長、伍長帶著眾人回鄉參加秋收,為期七日,待到八月十八日舂時,重新在此集結!」

  雍何與縣丞面面相覷,雖然兵事上由黑夫說了算,但他們依然有疑慮:「縣尉……若是兵卒們一去不返,該如何是好?」

  黑夫露出了笑:「殺。」

  「軍法以什伍互保,鄉里為比,一人不返,則什長、伍長與之同罪,一什遲到,則屯長死。逃跑者,全家淪為刑徒隸臣妾,全里以之為恥!此事我會提前告知眾人:我可以愛彼輩如赤子,但他們也務必畏我之斧鉞!」

  「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生於狐疑。我如此做,是要讓兵卒知道,我信任他們,讓他們能與家人告別,也望他們勿要負我,如若負我,這樣的兵卒,帶去戰場上有何用?到了關鍵時刻,也會成為害群之馬,不如殺之……」

  黑夫扶劍看著兵卒們,赫然間有了一種為將者的風采:

  「郡尉讓我練精兵,只有千人一心,聞戰而喜,方為精兵!方能行矣!」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2
第254章 有恆產者有恆心

  「我這幾年間最後悔的事,就是王二十一年時,服完徭役的那天傍晚,沒有和季嬰、小陶、東門豹一起,留下來等縣尉……」

  八月中旬,溳水鄉鄉邑旁的一處農田裡,士伍彘身穿粗麻褐衣,赤腳踩在金黃色的稻田裡,抬頭看著南飛的鴻雁,臉上滿是悔意。

  想當年,黑夫是他們服徭役時的什長,幾人一同訓練,一同修牆垣,一起得錢,也算有些交情。

  不過服役結束的那天傍晚,因為黑夫被當時的縣右尉鄖滿喊去,彘急著回家,便拉著堂弟牡先走一步……

  直到如今,眼看當年與他們一樣是黔首士伍的季嬰、小陶都得到了爵位,還在縣裡擔任官吏,東門豹更是指揮五百人,威風八面,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若是當年留下,與黑夫一同去湖陽亭,一起去魏、楚,如今的他,縱然做不到東門豹那樣號令一鄉,起碼也是個斗食吏了吧?

  一邊說著,彘又嘆了口氣,看向在田地裡飛快揮舞鐮刀割稻穀的牡,沒好氣地說道:「堂弟,你就不悔?」

  身材高大,卻生性木訥的牡茫然地抬起頭,擦了擦汗,露出了憨厚的笑:「不悔,如今我被徵召服兵役,縣尉巡營時見了我,居然還記得當年的事,拉著我聊了許久,最後還讓我做他的擎旗兵,與短兵親衛同等待遇,每頓飯可以比一般的士伍多吃一碗,還有蔥韭和魚湯下飯!」

  「吃,你就知道吃!」

  牡這麼一說,彘就更氣了,如今看來,堂弟好歹搭上了縣尉的大船,可自己身材矮小,也沒有被徵召,眼看又要錯過這次升爵發財的機會啊!

  他洩氣地把鐮刀一扔,坐在田埂上生悶氣:「待你歸來,起碼也是個公士……不對,上造了!我卻還是個窮鄉士伍!」

  老實的牡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只能繼續埋下頭,加快了割稻的速度。原本,他們都是沒機會回家的,多虧了縣尉恩德,讓他們在屯長、什長的帶領下回到鄉里中,幫家裡秋收,同時也與之告別,如今已是八月十四,只有四天就得回去集合了。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能夠扛起縣尉的大旗,幹起農活來也不馬虎,很快就割完了一畝地的稻,將其扛到田埂上放好後,有些詫異地說道:「今年的稻長得真好!」

  「這是自然。」

  生了半天悶氣的彘終於答話了:「田佐吏早在季夏時就宣揚過堆肥漚肥之法,還在公田裡用。但鄉里不少人家都沿用舊法,不敢嘗試,我一聽說是縣尉家獻上的法子,就覺得定然可靠,便讓家裡在這十來畝稻田用了,今年每畝稻田,起碼要多收三斗、五斗穀子!」

  牡在六月底就去鄉亭應徵受訓了,故而不太瞭解,此時一聽,便將他在縣城見到的「公廁」也講給彘聽。

  「我那天在城頭擎旗時,還聽縣尉與縣令商量,說等到秋收,除了縣城外,還要在三個鄉的鄉邑也蓋一間公廁,收集糞肥……」

  三個鄉邑加起來,也有五六千人,一年下來,公廁可得的糞肥也很可觀,所以縣令雍何只等郡上首肯,便要繼續推行「公廁下鄉」運動了。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彘,他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來。

  「對啊!吾弟,那公廁歸田佐吏管,由刑徒清理,肯定需要一個看管他們的小吏罷?這污穢差事,鄉中的有爵者肯定不願意做,不如我去應募如何?只要是縣尉首倡的事,絕不會差!說不定也能得到立功得爵的機會!」

  ……

  與此同時,在湖陽亭朝陽里,公士去疾亦收完了家裡旱地的粟。

  他的妻穿著穿葛衣布裙,將一歲半的孩子背在背簍裡,提著陶罐來給丈夫和同里中來幫忙的人送飯……

  去疾捧起陶罐喝水時,他的妻細聲細氣地說道:「幸虧有縣尉開恩,讓良人回來,不然這百畝田地,光靠我一個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啊。」

  去疾感慨良多:「先前的恩情還沒還上,如今又欠了縣尉一個……不對,是兩個人情!」

  前年,他因為發現了里監門與外面的賊人合夥盜墓,因害怕被報復,便將此事通過匿名信投到了郵人季嬰的背簍裡,本以為天衣無縫,誰料卻被當時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揪了出來。那起案子最後得以告破,里監門和盜墓賊們悉數被擒,但按照律法,去疾也犯下投書罪,要交四千錢的罰款。

  當時他們家剛辦完一場葬禮,妻也懷孕了,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只能以勞役代替,但黑夫卻直接「借」了四千錢給他,並當場燒了債券……

  有了黑夫的相救,去疾得以將家裡的錢用來請醫者治病,又順利等到妻子生產,產下了一個胖小子。

  看著妻兒,去疾心滿意足,唯獨的心事,就是那份恩情一直沒機會還,雖然黑夫越升越高,也不在乎。

  這次,又輪到去疾服役,懷著忐忑之心抵達軍營後,縣尉在巡營時發現了他,與他攀談一番後,見他並無武藝,開弓也很勉強,想了想後,便讓他到身邊做了書佐……

  「我記得,當年你在投書上的字,寫的還不錯。」

  縣尉說的輕鬆,去疾卻如蒙大赦,將此視為縣尉的照顧,此為第二恩。

  再加上這次放兵卒們回家秋收,此為第三恩。

  「該怎麼還啊……」

  去疾很是苦惱,同時也在擔憂自己走後,再歸來恐怕是一年半載後了,妻帶著一個孩子,該如何生活?雖然作為公士,田典會分一個僕役來幫料理田地,可舂米之類的活,就得妻自己做了。

  妻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寬慰他道:「有踏碓,不會太苦。」

  「再說了,上個月,田典去了趟鄉里後,便帶著幾個工匠回來,在裡閭中設了一個水碓房,說可以讓鄉人帶稻穀去舂,交納五分之一的谷就行,這也是縣尉家做出來的器物,實在踩不動踏碓了,我亦可去那舂米!」

  ……

  日子一天天近了,夫妻臨別在即,皆依依不捨,到了最後一天,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但不管什麼時辰,總歸都是要起的,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作為小老百姓,一旦被徵召,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公士去疾家的黃梨樹前,妻子往他已經鼓鼓的行囊裡又塞進去一雙新作的鞋履,眼眶通紅,咬著牙說道:「良人若不從軍法,則我與子俱坐法死!」

  這是秦國送親人從軍的慣例囑咐,去疾無奈地笑了笑,將昨天編好的一個草蚱蜢,塞進了兒子那隻粉嫩的小手裡……

  「待我歸來!」

  與此同時,溳水鄉邑,士伍牡家的門扉也開了,高個子的擎旗兵走出家門,他的父母妻子,在他走出老遠後,依然在朝他呼喊:「不得爵,勿返!」

  在安陸縣上百個裡閭,無數個家庭,都在重複著這兩句話,父母兄弟妻兒,都站在門邊,看著子弟帶著冬衣、夏衣,背著薄薄的被衾,嚼著乾糧離開溫暖的家,在里門邊同他們的什長、伍長匯合,點齊人數後,又如同一股股溪流,向亭部彙集而去……

  ……

  八月十七日,集結前夜,黑夫在安陸縣郊的新家裡,一家人吃完了「團圓飯」,侍候母親歇息,盡了今年最後一點孝心後,黑夫發現,自己的弟弟驚也未睡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庭院裡走來走去。

  「仲兄。」

  驚有些忐忑地說道:「明日便是集結之日了,若是真的有人不來……」

  他學過律令,擔心若是逃走的人太多,仲兄會不好處置,甚至會因為徵兵不足數,被郡尉懲罰。

  「你居然在擔心此事!」

  黑夫無奈地笑了笑,招呼他在池塘邊坐下,說道:「知道我這次徵兵,為何要優先徵召有產者麼?」

  驚頷首道:」仲兄告訴過我,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有恆心!」

  「不錯,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在秦軍裡,素來喜歡用有恆產的良家子,而不喜無恆產的輕俠惡少年和閭左之人。其一是因為,良家子可以備足征戰所需的衣物,而閭左之徒甚至連冬衣夏衣都買不起……「

  在原本的歷史上,參加了這場戰爭的黑夫和驚也算良家子,家裡起碼能給他們寄衣服和錢。

  「其二,良家子容易服從軍命,單打獨鬥可能不如惡少年,可一旦列陣而戰,卻比各自為戰的輕俠強了無數倍,這就齊之技擊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銳士的原因之一。」

  「其三,這些良家子縱然對征戰有所恐懼,卻也不會貿然逃走,因為會連累家人,他們只能硬著頭皮上戰場!」

  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再則,尉繚子說過,對一支精兵有五條要求:「為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如此,才能做到百人被刃,陷行亂陳;千人被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橫行天下!

  但受命為將要忘掉家庭,出國作戰要忘掉父母,這兩點,談何容易。

  人非禽獸,很難做到完全割捨家庭。有時候,你越是不讓兵卒回家,他們越是牽掛,反之,讓他們回去過完秋收,眼看家裡糧倉充足,父親也鼓勵他們」不得爵,勿返「,他們反倒能更放下心來,一心一意廝殺得爵。

  這就跟上次戰爭時,黑夫向李由提議,讓離家太久的南郡兵寫家書回去,讓他們士氣大振一個效果。

  驚聽完後,心服口服,朝黑夫作揖道:「仲兄,弟覺得,你的練兵馭兵之法,已經有名將風采了!」

  「我算什麼名將?」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他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在軍爭用兵上,我只算是身上還帶著蛋殼,剛剛睜眼的雛鳥,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他看向遙遠的北方,期待地說道:「這次將要統領六十萬大軍的王翦老將軍,那才是名將!」

  起牧頗翦,後世的戰國四大名將,武安君自刎杜亭,廉頗老死大梁,李牧中反間而亡,唯王翦僅存!

  黑夫現在無比期待,與這位打仗穩如老狗的將軍見面!

  「能目睹他與項燕的對決,亦是我這個晚輩的幸事!」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3
第255章 行矣

  秦王政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正午,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安陸縣城南郊外的軍營轅門處,吃完朝食後,黑夫便讓人在此錘下了一根木桿。

  這是古代的計時方法之一,在陽光下豎立木樁,觀察它的影子以測定時間,但只能推斷到時辰,更精細的刻,就必須用「漏」來測量了,便又以孔壺為漏,浮箭為刻,下漏數刻。

  據說,春秋末,齊國被晉燕侵伐,齊景公擢司馬穰苴為將軍,寵臣莊賈為監軍。司馬穰苴與賈約期會於軍門。穰苴先至,立表下漏而待。賈以驕慢誤時,穰苴乃斬賈示眾,三軍驚懼振奮,遂卻晉燕之師,而司馬穰苴也成了一代名將。

  這個典故黑夫是聽李由說起的,今日在此大作周章,便是要效仿此事。

  為此,黑夫讓人擺了坐榻,他坐於營門前親自等待。

  一邊等,還一邊思量著事情。

  除了昨夜與弟弟驚所說的那幾點外,黑夫之所以釋兵卒而又讓其今日重新集合,還有個不能為人道之的原因。

  他想要得士卒親附!

  行軍打仗,靠的是士卒用命,而欲得士卒用命,靠的又是一手賞、一手罰,這就是尉繚子所謂的:「戰勝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戮力在乎正罰,正罰者所以明賞也「。

  賞方面,除了軍法規定的賞賜外,還要有為將者的市恩。

  「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

  但麻煩的是,秦軍中直接把各爵位等級的衣食規定得死死的,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這種事情偶爾來一次還行,天天做,反倒會被軍法吏批評。吮疽之類的事,黑夫也幹不出來,而且會顯得太刻意了……

  於是他索性用放兵卒歸家秋收這方式,來普遍示恩,讓兵卒們覺得,黑夫縣尉真的是自己的鄉黨,會真心為他們考慮。

  照搬兵法,光靠秦律硬性規定,是無法將一支軍隊完全糅合的,還要充分利用鄉黨的天然優勢,讓安陸率內部鄉里一體,休戚相關,上下一心。

  但,倘若如驚擔心的,真有人負了他的信任,一去不返,或者遲到的話……

  黑夫瞥向了一旁在自己身旁的短兵親衛們,今日他們都身披甲衣,持劍肅然站立,軍法吏樂也在一旁,連文書簡牘都準備好了,若真有人作死,他少不了要學學司馬穰苴,殺人立威了!

  隨著木樁的影子漸漸變成一個圓點,又慢慢偏移伸長,而每隔一個時辰,漏壺裡的水一點點滴乾,又重新注滿,眾人都能感受到時間的變化。

  黑夫與眾人商量是「舂日」集合,也就是下午17點到19點,天黑之前,不過從正午開始,便陸續有人來軍營報到了。

  首先抵達的是家住縣城的眾人,眾人面上看不出遠征的憂慮,有說有笑地走過來,看到在轅門外等待的黑夫縣尉,連忙朝他凜然下拜。

  黑夫點了點頭:」二三子到的早,先入營歇息罷。「

  接著是來自北郊鄉、溳水鄉的眾人,都是先在亭部集合後一起搭伙過來的,他們雖回家歇息了幾日,卻沒有丟掉過去一個月的訓練,靠近兵營後,便開始排成行軍隊列,井然有序。

  黑夫還看見了自己的擎旗兵牡,這是個忠懇的大個子,將行囊交給袍澤帶入軍營,便跑到黑夫邊上,接過了率長之旗。

  「家中可還好?」

  黑夫和藹地問他。

  牡扶著旗幟頷首道:「一切都好,糧食也增產了許多,倉稟充足!」

  最後到的是距離縣城最遠的雲夢鄉,這些兵卒可是走了兩天的路才抵達的,都背著不輕的行囊,裡面裝著鞋履和冬衣,風塵僕僕。不過來到營門見過黑夫後,便笑著奉上了家裡帶的食物,黑夫一家雖然搬走了,但他依然是雲夢鄉眾人的驕傲和楷模,故雲夢鄉的數百人,與他最為親近。

  待到夕陽西下時,標竿的日影已經拉得老長,而刻漏也再一次漏光……

  舂日已過!

  路上已經沒人再來了,黑夫吁了一口氣,讓利咸、東門豹這兩個五百主去營內,將陸續抵達的兵卒們都帶出來集合!

  一刻之後,在秋日的最後光芒下,所有兵卒皆在空地上整整齊齊地站立,各屯開始報數點名。

  「稟縣尉,後曲五百人,悉數到齊!」不多時,率先點完名的利咸前來應命。

  「前曲五百人,亦已畢至!」東門豹也不甘示弱,大嗓門吼了過來。

  除了前後兩曲外,由黑夫直接管轄的短兵親衛、輜重、騎從、醫護急救之士也已經點齊了人數!

  看著兵卒們被夕陽映得通紅的臉龐,黑夫有些感動,握緊劍柄的手也鬆開了,他甚至都做好幾人甚至十數個人遲到未至的打算了,沒料到的是,安陸全縣應徵之兵一千兩百餘人,在回家七天之後,一個都不少地重新集結於此!無一人缺席!

  「善!大善!」

  黑夫只能大聲稱讚,來掩飾自己的情緒。

  「本尉實言相告,此番奉王命出征,時間可能不短,或半載,或一年。但最終的結果,將是秦軍陳必定、守必固、戰必勝!本尉言出必行,賞罰必明,勇戰之人,絕不會少了爵位!」

  所有人都自豪地挺起胸膛,黑夫縣尉在上次戰爭裡,創下的奇蹟在縣中流傳甚廣,他當然有說這些話的底氣!這也是安陸眾人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誰不願意追隨一位戰功赫赫的將軍呢?

  在為士卒們打氣後,黑夫一揮手:「立刻開飯,讓二三子吃飽,明日再合練一次,後日出發!」

  這樣的一幕真是罕見,那些下班後在城牆上看熱鬧的官吏亦十分動容,縣令雍何心裡的石頭落地了,摸著鬍鬚笑道:「縣尉真是厲害,訓練不過月餘,便能做到將信兵,兵尊將,如此軍旅,可謂銳士矣!」

  入夜後,黑夫手下的幾個親信軍吏利咸、東門豹、小陶、季嬰也在吃飯時暗暗議論道:「上一次伐楚,大軍打了敗仗,縣尉還能在敗軍之中帶著吾等掙了那麼多功勞。此次,有如此一支鄉黨精兵,何愁大功不得?」

  「然也!」

  利咸掃視眾人:「二三子還記得,縣尉那天所提及的大志向麼?」

  「當然記得!」眾人皆頷首,黑夫的封侯之志,將他們從滿足現狀中猛然喝醒過來,並積極參與練兵。

  這個小團體,在短暫的迷茫後,如今已有了一個清晰的目標,當這個目標達成時,他們又豈會少了好處?

  幾人在營中剖符為誓:「助縣尉實現封侯之志,亦我吾等之願也!」

  此時的他們並不清楚,要實現這一志願,有多麼不容易……

  ……

  兩日後,在黑夫率領下,安陸縣千餘兵卒由縣令、縣丞及城中父老遠送十里,緩緩北行,踏上了征程……

  有人頻繁回首,對故鄉家人依依不捨。

  有人目光向前,對即將獲取的榮耀功爵期待不已。

  皇皇者華,於彼原隰(xí)。

  駪駪(shēn)征夫,每懷靡及……

  而遠在千餘里外的秦都咸陽,征夫規模比安陸小縣足足大了兩百倍!

  灞上壟原,渭水滔滔,關中內史、北地、上郡、隴西四郡,十萬兵卒,十萬民夫集結於此,旌旗覆蓋了整個灞水浮橋,戈矛組成的森林,似乎比渭水畔的枯黃秋草還要多……

  由秦王政親率百官公卿,皆來到灞上,為王翦將軍送行!

  御史大夫王綰代王宣諭,這位受儒家熏陶甚重的高官引經據典,甚至誇讚王翦說:「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時值李信第一次伐楚大敗而歸,七校尉死,喪師辱國,此番若是再不能功成,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這時候,朝中宿將,也只有王翦能站出來主持戰局。六十萬大軍伐楚啊,秦王幾乎是空全國之兵委於一人,以周朝的太公望來比擬王翦,一點都不過分。

  「老朽豈敢與師尚父相比,什麼鷹揚?雞揚還差不多。」

  然而,本該意氣風發,許下多久多久必滅楚國的王翦老將軍,卻一點都沒有出征前的壯懷激烈,而是像一個沒見識的吝嗇老農般,話語粗俗,對著秦王御駕再拜,一個勁地為自己家索求美田、宅園、池沼甚眾……

  隨行的百官們都面色怪異,站在外圍的太醫令夏無且甚至聽到,御駕處傳來了大王無奈的聲音。

  「將軍行矣,何憂貧乎?」

  而後,夏無且又聽到王翦笑呵呵地,說了一句極為大膽的話!

  「為大王將,即使有功勞,也很難得到封侯之賞,所以趁著大王特別器重老臣的時候,臣亦能及時請求大王賜予園林池苑,來為子孫後代置份家產……」

  這話是什麼意思?怨望?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慄,出征在即,王翦老將軍這是作甚?他們不約而同將目光看向了六駿所載的車駕處。

  秦王在車前與王翦對話,其的身軀背影,又有冠冕加持,將近九尺,更顯得高不可攀,其腰上掛著長長的太阿寶劍,手扶著劍柄,此刻默然站立。

  沉默的大王,是最可怖最令人畏懼的,夏無且有些心驚膽顫,低下了頭,在大王和王翦身旁侍立的王綰,更是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然而,在沉默片刻後,秦王卻還以哈哈大笑,似乎不以為忤。

  「王將軍說話,還是這般直爽!」

  笑聲止後,夏無且抬眼瞧見,秦王的背影上前,扶起了王翦,並握著他的手,用十分誠摯的語氣道:「將軍且放心,若能滅荊,徹侯之爵,虛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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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王翦

  九月初,南郡各縣徵召的兵卒集結於鄢,計有兵卒萬餘,民夫上萬,由郡尉李由任都尉,雖然和上次一樣都是都尉,但這次帶的是超編的軍隊,且是花了數月時間訓練過的,含金量完全不同。

  黑夫來報到後,李由便讓他留在大帳內,與軍佐馮敬以及幾個率長一起商議軍務,討論了將軍王翦這次伐楚可能會採取的策略。

  當聽黑夫說,王翦將軍用兵一向求穩,此番很可能也會緩緩對峙推進時,其中一位率長忍不住提出了反對意見。

  「我以為,王將軍用兵,可不是『求穩』二字能言表的。」

  黑夫看向他,卻見此人三十有餘,面色黃,長鬚及胸。

  「這位是?」

  「此乃鄀縣尉,公大夫孟嘉。」

  馮敬為其介紹道:「孟率長亦是頻陽人,與王翦將軍是同鄉,做過王將軍的部將。」

  孟嘉自詡為王翦舊部,說起了一場在秦王政十一年(前236年)發生的戰爭。

  「王將軍領兵攻打趙國閼與,時我亦在軍中任屯長。此閼與乃是太行山系中的要地,道遠險狹,先君昭王時,趙將趙奢曾在此以『狹路相逢勇者勝』之策,大敗秦將胡陽。當時趙軍採用了與趙奢一樣的戰法,先佔閼與北山高地,居高臨下,而我軍不便仰攻……」

  「王將軍雖為將多年,但名聲不顯,世人亦不知其能。當時他領軍只十八天,便令軍中滿百石的軍吏出列,並從十萬大軍中的十人中選出兩人留在軍中,最後得兩萬精卒,一舉攻下北上及閼與,又卷甲趨行百里,東進攻取了趙國九座城邑!」

  「我僥倖得以被選入這支精兵中,立功升為不更。」

  那是王翦的成名戰,看得出來,這位王老將軍當時用兵非但不「穩」,甚至有點激進。

  孟嘉是典型的關中軍功家族出身,不但有從底層歷練的經歷,還知道點兵法,他道:「再者,兵法亦云,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

  「故我以為,王將軍此番秋收進軍,或是要像閼與之戰一樣,疾攻楚地,爭取落雪前迅速佔領淮北,待到明年再徐徐進取淮南。」

  黑夫卻搖頭:「此戰與閼與不同,乃是滅國之戰,楚軍遠未到摧枯拉朽可以擊潰的地步,只能徐徐圖之,急勝為下。上次李信將軍伐楚,便是失於過於急躁冒進,故我以為,王將軍應會謹慎行事,像滅趙之戰一樣,以正合,以奇勝!」

  兩人在此爭論,卻一時間得不出什麼結果,李由便止住了他們,笑道:「王將軍的用兵意圖,汝等在此爭議也無用,待下月與大軍匯合,便能知曉了!」

  而後他指了指地圖:「將軍有令,南郡、巴、蜀、漢中四郡之兵,於九月中旬,在宛城集結,與南陽郡兵合兵!再靜待王將軍之令!」

  這五郡之兵、民夫,共計十五萬人,可以視為伐楚大軍的南方軍團。

  這麼多人,光是糧食,一個月就要吃二十萬石,還不算沿途運糧損耗,消耗是極大的。

  黑夫心有所動,待到軍議結束後,便留下來問李由道:「郡尉,我聽說,南郡今年稻、粟增產近六十萬石,這些糧食多是公田所產,可直接充為軍糧,是否也要由吾等押送北上?」

  這是堆肥漚肥之法的效果,郡守騰今年肯定能在各郡的備戰競賽裡拔得頭籌,雖然遠不如預期,但也夠15萬人吃三個月了。

  李由卻搖了搖頭:「雖然葉郡守有意如此,但王將軍卻駁了此議。」

  「這是為何?」黑夫有些詫異。

  「王將軍派使者傳信說,讓南郡將糧食屯著。」

  李由讓他附耳過來,低聲道:「或許等大軍攻至淮南、江東時,能派上用場!」

  黑夫一聽此言,頓時一愣。

  這旗豎的!看來王翦對此戰能勝,亦是信心十足啊!

  ……

  與此同時,王翦亦已帶著二十萬關中子弟,出函谷關,往潁川郡而去,這位老將軍這半個月裡別的事沒幹,派回咸陽向秦王請求增加封賞田地的使者,便有五批!

  如此作態,就連王翦手下的裨將羌瘣也看不下去了,大軍抵達三川郡洛陽時,他便勸道:「將軍既至關,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猶如乞貸,實在是有些過了……」

  王翦卻長嘆一聲,對自己的老部下講起了一件事。

  「羌瘣,你應知道先君武王時的丞相甘茂事蹟吧?」

  羌瘣垂首:「羌瘣雖是粗人,但亦聽說過一些。」

  王翦負手而談道:「當年武王與甘茂君臣相得,有一日便對甘茂說,寡人有一心願,欲車通三川,以窺周室之鼎。而欲通周室,必破韓西境,於是甘茂奉命領兵攻打韓國大縣宜陽。他深知秦軍越崤函之險,行千里而攻堅城,數月難下。於是在臨行前,便對武王說了曾參殺人和樂羊謗書的故事,與武王在息壤盟誓,希望武王勿疑。」

  「果然,甘茂攻宜陽的五個月間,朝中多有大臣誹謗甘茂,武王亦猶豫了數次,最後念在息壤之盟,才堅持不召回甘茂,甘茂才能攻陷宜陽……」

  王翦說完了甘茂之事,又說回了自己:「數年前,我滅趙破邯鄲,唯趙嘉遷代;又伐燕,殘燕上下兩都,走燕王於遼東;而吾子王賁滅魏,灌大梁,百年雄都夷為平地。縱觀三代以來,豈有一門父子二人連滅三萬乘者?有這樣的臣子,哪怕是聖王,也會有所顧慮吧?」

  「是故,大王在第一次伐楚時,便不欲用我,使我再多滅國隳城,立難賞之功。偏信李信,是為了提拔年輕人,在軍中抗衡王氏影響。直到李信大敗,不得已,才親至頻陽讓我強起領兵,雖答應了我必六十萬方可滅楚之建言,但心中亦有狐疑。」

  有白起拒絕秦昭王出兵伐趙,最終落得個自刎杜亭的前車之鑑在,王翦是不敢拒絕王命的,唯有接過虎符。

  也只有對跟了他十來年的羌瘣,王翦才能說出憋了許久的實話。

  「如今,大王舉國大軍六十萬委於我手,更勝當年甘茂所率的十萬之師。大王對我的信任,不如曾參的母親信任曾參,甚至不如秦武王信任甘茂。滅楚之難,亦勝過攻克宜陽十倍!眼下還好,等到大軍久頓於外,日費千金時,朝中會向大王進言誹謗的,絕不止三人!」

  「如此情形,我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我唯恐大王也像曾母投杼一樣,坐而疑我。只能三番五次大索良田美宅,做出一副戰後要繼續養老之態,並以子、孫在咸陽為質,如此,方能安君心……君心安,我亦能安心統兵,以正合以奇勝,則楚必滅!」

  一席話罷,羌瘣恍然大悟,下拜道:「將軍深思熟慮!」

  但隨即,他又抬起頭,說出了自己的疑慮:「但以下吏所知,大王乃是千古難見的睿智之君,其志足以包攬天下,其胸襟寬廣能容人,連那韓國降將葉騰也能信任,讓他做南郡郡守,放手施政,又豈會猜疑宿將呢?將軍是不是多想了?」

  王翦也笑了笑:「也對,或許是老朽多慮了,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人越老,越是疑神疑鬼起來了,方才的話,只當是老朽糊塗,你勿要外傳……」

  直到羌瘣告退,王翦才收起了笑容,羌瘣是隴西羌人,心思簡單,受秦王禮遇恩典,便甘願將心掏出來,但他卻不清楚,大王的真正性情!

  王翦可謂是看著大王長大的,所以知道,王信人,但王又怚而不信人!

  王喜歡《韓非子》,喜好以術、勢來駕馭群臣。他可以信那些能夠駕馭的人,比如南郡守騰。

  葉騰出賣韓國,反戈滅韓,在山東士人眼中,可謂道德低劣,雖是能吏,但朝中亦有不少人鄙夷,可為何他偏偏得到了大王信任?

  因為葉騰揮師滅韓,潁川的舊韓貴族皆恨不能生食其肉,而世人亦不齒,他若沒了大王庇護,便無立足之地,所以秦王可以放心地用他,而不擔心葉騰會背叛。

  葉騰倒也聰明,他知道為何能得到秦王信任,於是去了南郡後,又一次斷了後路!上任百日,便大肆索拿盜賊,捕殺族滅豪長不留情,行政暴烈,得罪了不少當地豪長氏族。

  這法子比王翦的問舍更絕,直接把自己的」狡兔三窟「給堵死了,於是秦王對葉騰越發信任,眼看這次南郡豐收,多了獻軍糧六十萬石,秦王可能將葉騰調入朝中任職……

  而與葉騰相反,眼下的王翦,手握六十萬大軍,遠在千里之外,儼然成了秦王「難以駕馭」的人,他只能以索要田地的方式告訴秦王:老臣並無異心!

  相信秦王以之慧,是能夠領會,並辨別哪些越來越多的讒言誹謗的。

  王翦不由嘆氣:「終歸是下乘手段,若是能像張儀那樣,每次都能將功勞歸於主君之力就好了。其西並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為這是張儀之功,而賢秦惠王,故終惠王之世,都能不被懷疑。」

  想完這些後,王翦輾轉難眠,六十萬人的擔子在肩膀上,亦是不輕,他開始明白了,為何當年長平之戰前後,武安君白起會經常夜不能寐,身體惡化生疾。

  老將軍索性重新起身,點燃膏油燈,攤開了地圖,手指在一條條道路上移動,一座座城邑處遊走。

  眼下是九月中旬,關中二十萬人已至洛陽,南郡、巴蜀、漢中、南陽十五萬人亦集結在宛。

  三川、潁川十萬人已等待多時。

  河東、太原、趙地十五萬人亦抵達白馬口,隨時可以渡河,前往碭郡駐紮。

  秦國的戰爭機器在轟鳴,六十萬大軍,已漸漸向楚境逼近。

  王翦也很清楚,自己的對手是誰。

  「項燕,老夫來了,帶著秦之甲士銳卒,來勢洶洶,不知你可準備好了?」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距離昭襄王葬禮時,項燕隨春申君來咸陽吊祠,與守宮郎官王翦那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三十年……

  當年的兩個少壯將軍,在寒冷的宮殿裡,聊了許久兵事,頗有相見恨晚之感,但當時的他們卻也有一種感覺:對方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現如今,他們皆到垂暮之年,本以為要失之交臂了,卻不曾想,終於有了交手的機會!

  王翦很清楚,這是決定天下最終走勢的一仗。

  自己勝,則九州一統,春秋以來五百年亂世就此結束;項燕勝,則荊楚苟存,八百年楚國社稷能夠延續。

  雖然王翦抱怨說秦王對他的信任,遠不如秦武王之於甘茂。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目光看向地圖上的楚都壽春,王翦從斑白的鬍鬚中,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

  「項燕,楚王對你的信任,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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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樹上開花

  「大王!」

  九月中旬的淮南壽春,隨著秋風吹來,滿池的荷葉開始漸漸枯萎,猶如楚國的國運一般。

  而被荷池包圍的楚王宮層台樓閣上,項燕眼中帶著一絲惱怒:「任由如此流言在國中流傳,於考烈王實在不敬,還望大王能禁絕之!」

  「上柱國何必如此?」

  楚王負芻未穿禮袍朝服,只著一身楚式曲裾深衣,腰帶束得很高,長袍比中原秦地的袖子寬了近一倍,高上的高冠更為誇張,將近一尺半,他優雅地起身,扶起了項燕,一揮寬袖,讓方才絃歌舞蹈的宮女們退下,又瞧了一眼旁邊頭戴委貌冠的巫師,以及在場的左徒、右徒、左右司馬等人,笑道:

  「二三子,國中有何流言?不榖為何不知?」

  「吾等亦不知。」

  眾人皆竭盡所能假裝不知,他們這麼做,無疑比項燕聰明得多。

  但項燕的性情,注定不能對此事熟視無睹,這位老將再拜道:「國中市井,頗多人在流傳『樹上開花』之事,是關於春申君、李園

  、李后及楚幽王的身世,大王不曾聽說?」

  楚王負芻面色頓時一僵,眼睛移向了別處。

  說起此事,項燕就來氣,這個流言,是今年突然傳播起來的,說的卻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

  他們說,楚考烈王當年從秦國逃歸,回陳郢繼位後,一直只生女兒,生不出兒子,令尹春申君黃歇患之,便尋找宜子婦人進獻給楚考烈王,卻始終未能誕下大子。

  最後,託了春申君門路的趙人李園以其妹獻入楚王宮,不久後得子,取名熊悍,被楚考烈王立為太子,這便是後來的楚幽王……

  然而,那些流言卻添油加醋地說,其實李園所誕下的太子,並非楚考烈王親子,而是春申君黃歇之子!甚至連其弟,後來的楚哀王熊猶,亦是黃歇與李后私通的孽種!

  流言裡,還將春申君如何為楚考烈王求女,李園如何欲進獻其妹又擔憂生不出兒子無法受寵,最後欲擒故縱將其先獻予黃歇,待到此女有孕後,李園又讓其妹以「妾賴天有子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盡可得」之說遊說春申君,使其代為進獻入宮……

  這一切,都說的有鼻子有眼,此所謂「樹上開花」是也。

  就連楚考烈王死後,李園令門客刺客在棘門設伏,殺春申君黃歇的原因,也說成是「恐春申君語洩而益驕,欲殺之以滅口」。

  此說近來在市井流傳甚廣,庶民士人們對此津津樂道,但聽在項燕等智者耳中,卻漏洞百出。

  經歷過這些事的項燕很清楚,春申君黃歇,雖然越老越糊塗,一時不慎被李園算計殺害,但他至少輔佐楚王東遷,讓楚國在秦趙爭衡時期大肆擴張,滅魯及泗上諸侯,又經營江東,讓楚國一時中興,亦是一代名臣,豈會做那種欺君之事?

  至於楚考烈王生不出兒子?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今楚國的令尹,被楚王打發到江東練兵的昌平君熊啟,不就是考烈王的長子麼!

  「竟有如此荒謬之流言!?」

  楚王負芻收起了笑,做出了震怒的模樣,看向了眾臣,一拍案几,怒喝道:「為何無人告訴不榖?」

  眾臣皆訥訥無言,唯獨受楚王寵信巫靈站了出來,一邊扭著他那雙滿是蘭草芬芳的手,一邊輕聲道:「似有此事,不過……」

  他露出了狡猾的笑:「市井流言亦有其幾分道理,在臣看來,也不必貿然禁絕。如今秦軍又開始籌備伐楚,當此之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周厲王之事,不可重演啊。」

  「巫靈之言有理,強行禁絕百姓議論,反倒不美,堵不如疏。」

  楚王負芻臉色一鬆,不在意地說道:「流言之事,交給左徒去辦即可,上柱國當專注於兵事!」

  項燕默然了,很明顯,散播這流言的人,無非是想證明:楚幽王、楚哀王皆得位不正,唯獨如今的楚王負芻,雖是楚考烈王與宮女所生的庶子,卻根正苗紅!

  這樣的話,楚王負芻四年前以其黨徒殺楚哀王及李園,弒君自立的行為,也變成正本清源了……

  李園之死,本就是項氏和昭、景、屈三族合力的結果。但一場逐君側之惡人的行動,最後卻被負芻利用,演變成弒君,卻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

  雖然春秋之時,楚國公子弒君自立猶如家常便飯,但隨著宣、威時代王權加強,這還是第一起,著實震驚朝野。

  那一年,秦國剛剛破邯鄲滅趙,虜趙王遷,一甲子以來,秦之勁敵,楚趙而已,趙國已亡,楚國也要大難臨頭。國賴長君,既然死王不可復生,項燕和昭、景、屈三族,也只能捏著鼻子,尊負芻為王,希望他能扛起抗秦的大旗。

  楚王負芻最初的幾年倒是極為合作,整合了國內的種種力量,在秦將李信以二十萬大軍來攻時,委派項燕打了一場轟轟隆隆的保衛戰,並依靠昌平君熊啟在陳郢倒戈一擊,最終逆轉了戰局,取得楚軍對秦前所未有的大勝!

  國人甚至將此役,與五百年前,荊楚反擊周室進攻,使周昭王淹死在漢水相提並論!

  項氏再造荊楚!他們都在如此宣揚。

  項燕的名望,一時無二;昌平君也位列令尹,得到了國人的愛戴。

  然而,楚王負芻卻有些惴惴不安起來,秦軍剛退,楚國才剛剛得以喘息,他就開始讓親信佔據朝中各個要職,收攏權力,並不惜派人散播流言,中傷先王身世。

  楚王負芻在害怕,害怕項氏和昭、景、屈三家,像扶持自己繼位一樣,將他廢黜,在淮南溫暖的春風中,卻不得安歇,總感覺斧頭的影子在脖子上晃。

  「根本沒有什麼斧頭!」項燕想告訴他的大王,這時刻,需要的是摒棄一切舊怨,團結整個楚國的貴族庶民禦敵,而不是為了陳年舊事,以下乘手段證明自己得位之正……

  「既然如此,那臣……老臣便不再過問此事。」

  項燕強壓著不滿和憤怒,上柱國低頭了,這一次秦軍來勢洶洶,更甚去年,楚國不能再亂!

  他就當沒聽見那些流言,轉而說起了今日的正事:來自魏地的情報!

  「大王,秦軍的主將已經知曉,正是王翦!」

  「王翦!?」

  此言一出,楚國君臣們,頓時都沒了賞秋景的心情,皆面面相覷,心生膽怯……

  項燕亦心存感慨,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隨春申君去秦國吊祠時,在咸陽宮遇到的那個小郎官。王翦與項燕,二人相遇相談,隱隱感覺,彼此可能會成為敵人。

  然而,三十年來,他們只能遙遙聽聞對方的一場場卓著戰績,卻總是擦肩而過,誰曾想,竟終於迎來了對決的一天!

  「此戰關係到楚國存亡!」

  項燕已不知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了,究竟從何時起,楚國打的每一仗,都是許勝不許敗?

  然而對手王翦擁有的,是秦王舉國之兵妥之的虎符,縱然有些許猜疑,他手頭卻有數十萬軍民可隨意使用,有秦國積累了百餘年的勝勢可憑藉。

  自己有什麼呢?

  看著短短喘息之際,便忘了憂患,在層台上恢復笙歌飲宴的群臣。看著一心抹黑先王,聽聞金鼓將近後,面露惶恐的君王,項燕只能長嘆一聲。

  「我只有一支由恐懼與懷疑組成的大軍!」

  ……

  九月下旬,秦人的六十萬大軍在王翦的指揮下,陸續接近了秦楚邊境的戰線,楚國亦匆匆動員,開始應對這場遲到一年的滅頂之災……

  而黑夫等南郡兵在都尉李由統領下,亦與巴、蜀、漢中、南陽之兵集結到了上蔡、陽城一線!統領這支兵團的裨將,乃是蒙武!

  上蔡是李由的故鄉,而黑夫他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亦離此不遠。

  大軍即將進入上蔡大營之前,黑夫縱馬於側,指著東面,對自己的車伕桑木,五百主東門豹、利咸,親衛百將小陶,傳令官季嬰,還有已經做了鄢縣百將,卻老喜歡與他們廝混在一起的共敖等人道:「就在那邊!百五十里外!」

  眾人隨著黑夫的馬鞭,看向了東面,他們的目光縱然會無限拉長,但終究會被楚軍在平輿城打造的堅固防線遮蔽……

  平輿之後,便是鮦陽!他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戰場,數百袍澤曾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

  「槐木,還有二三子,久侯了!」

  黑夫眼神堅毅,彷彿穿透了百餘里的空間,看到了那片插滿秦劍的簡陋墓地。

  「這一次,我來帶汝等回家!」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7
第258章 以銖對鎰

  楚王負芻四年十月初,看著地圖上作為秦軍標誌的黑色日漸逼近在楚國邊境,項燕便感覺,胸口似乎是被一團黑雲壓迫,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半月來,前線斥候哨探傳回的情報在不斷刷新,秦軍的人數,從最初的二十萬、三十萬,不斷攀升,一直到近來的「疑為五六十萬」!

  「六十餘萬人……」

  光是聽到這個數字,項燕的兒子項榮便發出了一聲驚呼。

  「楚國的淮北、魯地、淮南、江東、江南加在一起,也不過六十多萬戶……」

  這個數字當然有水分,江南江東地區的不少越人蠻夷聚居區是無法統計戶口的,而包括項氏、昭、景、屈等貴族也有不少依附的人口,但總的來說,全楚人數不過五百萬。

  「秦以傾國之力益兵來攻,楚國亦只能悉國中兵以拒秦。」

  若想以相同的軍隊對抗秦軍,那麼,每戶就要徵兵一人,這意味著,楚國要讓至少十分之一的人口脫離勞動,趕赴前線,在秦國,這或許不難,但在楚國,卻是絕不可能的!

  因為楚國體制與秦國大不相同,其軍隊由三部分組成,精華是駐守國都的「左、右二廣」,這支兩萬人的軍隊是楚國的常備軍,楚王只把右廣調給項燕使用。

  此外還有縣師,這是楚國的地方部隊。主要部署在楚國的邊境地區,由縣公們統率,以淮南淮北居多,這些縣師構成了楚軍主力。

  但更多的,還是各地貴族的私卒,封君貴族們得到楚王號召後,便帶著臨時徵召的領地武裝彙集到一起。雖然項氏、昭、景、屈之卒戰鬥力不亞於縣師,但大多數私卒成分複雜,戰鬥力堪憂,並且由於貴族們對戰爭的積極性不同,有的人傾族支持,有的人卻藏了一半的武裝。

  所以眼下項燕手裡,只有十多萬兵,二十萬民夫可用,這已經是楚國負荷的極限了。

  就在此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帳幕門被掀開了,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貴族進入營帳中,向項燕下拜。

  「昭華奉王命,率私卒至!半載未見,上柱國依舊神采奕奕!」

  項燕連忙扶起了他:「子華辛苦!不知子華從江東帶了多少人來?」

  昭華應道:「三萬人!」

  「三萬……」

  項燕點了點頭,楚國三大公族昭、景、屈,昭氏出自楚昭王之子子良,楚國許多名臣如昭奚恤、昭魚、昭雎、昭陽都出自昭氏,如今已傳承三百年,但東遷後有所衰落,已不如景氏興盛了,領地也不如屈氏大,但昭華帶來的人,卻比景氏還多。

  昭華知兵,也是項燕很看好的少壯將領,便拉著他走到地圖前,指著上面的形勢道:「此般情形,子華想到了哪場大戰?」

  昭華看著地圖上犬牙交錯的兩軍形勢,有些憂慮:「與秦趙長平之戰十分相似……」

  都是決定國運的大戰,都是雙方以大軍集結於邊境,隨時可能爆發激戰。

  「然也,但秦趙戰於長平時,秦軍兵力遠不及今日,而楚國卻連四十五萬人都湊不出來。」項燕無奈地搖頭。

  秦楚兩國十八世姻親,原本是旗鼓相當的,但百年來此消彼長的,如今國勢的高低強弱,從兵力上便可見一斑。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度產生於土地的廣狹,土地幅員廣闊與否決定物資的多少,軍賦的多寡決定兵員的數量,兵員的數量決定部隊的戰鬥力,部隊的戰鬥力決定勝負的優劣。所以勝利之師如同以鎰對銖,是以強大的軍事實力攻擊弱小的敵人;而敗軍之師如同以銖對鎰,是以弱小的軍事實力對抗強大的敵方。

  上次秦國倉促伐楚,雙方還算是以銖對銖,現如今,卻是以銖對鎰了……

  過去的事是無法改變的,項燕只能寄希望於這一戰能夠重演去年的奇蹟,讓楚國得到復興的機會,慢慢扭轉劣勢!

  於是他笑了笑,問昭華、項榮兩個晚輩道:「那依汝等看,我軍如今當如何應對,是學廉頗守?還是學趙括攻?」

  項榮答道:「眼下秦軍眾而楚軍寡,依小子看,應將兵力集中在陳郢等要地防守,熬上數月,待到降雪,秦軍自退……」

  昭華卻以為不然:「上黨長平一帶山系縱橫,溝壑叢生,又有許多關隘,故廉頗可築壁壘死守數月。然秦楚對峙於淮北,一馬平川,舟車通暢,只要秦軍願意,隨時可以像上次一般長驅直入,故上柱國無法效仿廉頗,守無可守也!」

  「再者,上柱國命我去統籌國中糧草,若以四十萬人計,淮南、淮北、江東的存糧,只夠四十萬兵卒吃到來年二三月份,或許不等秦軍退走,我軍便要先絕糧了……」

  這也是項燕苦惱的原因之一,大量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個公族手中,上繳給國庫的並不多,加上楚國君臣奢靡,糧食總是無法存許多,這次用兵,各家族兵的糧食、武備還得自備。

  「反觀秦國,其以牛田,水通糧,令嚴政行,又經過一年休整,等到國內豐收才出兵,若是與之久戰,最先堅持不下去的,反倒是楚國!」

  項燕沉吟,而項榮問道:「那子華以為,應攻?」

  「守無可守,攻亦無可攻,秦軍戰線雖長,卻首尾呼應,攻上蔡則陽城可救,且不管攻擊哪一點,秦軍人數都多於我軍,貿然進攻,反而不妙。」

  「那當如何?」

  如今形勢下,昭華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寄希望於秦軍主動來攻,我軍的優勢,便是以逸待勞……」

  說白了,這場戰爭的主動權,並不在楚國這邊。

  「子華說的不錯。」

  項燕先是肯定了昭華的建言,卻搖了搖頭道:「只可惜,王翦不是李信!他絕不會貿然出擊!」

  項燕的預言很快得到了證實,到了數日後,便有哨探來報,說王翦將六十萬大軍分開駐紮在從陽夏到上蔡的兩百里戰線上。那些軍隊抵達後,卻沒有立刻發兵攻楚,整日就是在秦楚兩國交界的城池營地外大修壁壘,一副要長住的架勢……

  「果然。」

  項燕雖然看穿了王翦的打算,卻對此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說道:

  「看來,王翦老兒此番是不打算與我比誰的軍爭更精妙,他想與我比的,是秦楚兩國的國力,是彼此的耐心!」

  ……

  秦王政二十四年正月(十月),經過數日搶築,上蔡城外的秦軍營地已初見雛形。

  黑夫所率的眾人,本來都摩拳擦掌準備進入楚境開戰,誰料李由再度下達了來自王翦老將軍的命令:「各率監督民夫,於營前構築壁壘……」

  所謂壁壘,便是防禦性的牆垣,得知此令後,性急的東門豹頓時有些抓狂了:「吾等是來攻楚還是來禦敵的?為何楚軍人影都未見,便要先築壁壘?這不是示之以怯麼?」

  「兵法云,不可勝者,守也。」

  黑夫卻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樣,笑道:「戰機不成熟時選擇先防守,乃穩妥之法,總比上一場仗裡,李信將軍貿然分兵出擊,結果覆軍殺將強啊。」

  奉命修築壁壘的不止南郡兵,整個由蒙武所帥的「南軍」十五萬兵卒民夫,必須在本月修完十餘里長的壁壘,與駐紮陽城、汝陽的」中軍「,駐紮陽夏的」北軍「壁壘呈掎角之勢。

  這類事情自然有專業對口的官員來指揮,負責總工程的是一位來自咸陽的「監御史」,名為靈祿,其下又有秦國專門負責土木工程的官員「司空」,南郡一萬兵卒,奉命保護一萬民夫作業,亦有一位軍司空來監工……

  黑夫對司空這個職位並不陌生,因為縣司空是歸縣尉官署管的,算他下屬,在軍中亦有「軍司空」之職,負責行軍宿營和攻城、守城作戰中的土工作業。

  秦軍辦事效率很高,早上王翦的命令才下達,到了傍晚,就有一位軍司空下到營裡了。

  外面天色將黑,黑夫正在李由的營帳內交付軍務,這時候一位短兵進來,在李由身旁附耳幾句,李都尉便扔掉了手裡用來標識敵我兵力的小棋,笑道:「不曾想在此還能遇到故人,黑夫,隨我出去迎迎這位軍司空!」

  出帳的時候,黑夫笑道:「莫非來的恰好是都尉舊識?」

  「何止是舊識。」

  對黑夫這樣的心腹,李由也不必隱瞞,低聲道:「他是我父發現的人才,推薦到少府為吏,在咸陽時,也時常出入我家……」

  說話間,一人也隨短兵親衛來到跟前,黑夫瞧他雖生得高大魁梧,頗似武夫,面相卻十分斯文,好像個文吏,頭上戴著雙板冠,爵位起碼是官大夫,因為連日負責土功紮營之事,黑色的官服灰撲撲的。

  此人幾步上前,朝李由作揖,用一口純正的關中口音道:「下吏見過都尉!」

  「章君,你我是何關係,稱什麼下吏?」

  李由哈哈大笑,扶起了這位軍司空,指著黑夫,為他們二人相互介紹。

  「此乃本都尉最得力的率長,黑夫!」

  「這位是來自咸陽少府的軍司空,章邯!」
x24685 發表於 2018-8-15 22:49
第259章 章邯

  「久仰章司空大名。」

  聽說來者叫章邯,黑夫愣了愣後,這句話不由脫口而出……

  然而,他卻不能將自己久仰的章邯事蹟說出來,因為那些事都還沒發生。

  李由不會想到,連章邯自己恐怕都不曾料想,他眼下雖只是個官職不大的軍司空,十多年後,竟會是秦軍最後的名將,在秦末挑大梁的人。一手鎮壓了陳勝吳廣的起義軍,是新六國最大的敵人,若非鉅鹿之戰項羽破釜沉舟打垮了友軍,最終結果尤未可知。

  但在此之前,章少府有何事蹟?黑夫便一無所知了,看來混得也一般,但已經入了李斯的眼,日後前程無量。

  章邯只以為是黑夫謙遜,不以為意,也笑道:「邯亦久仰率長之名。」

  章邯笑起來給人一種如履春風的感覺,令人驚訝的是,章邯不止是說說而已,他對黑夫的事蹟的確知之甚多,作為「李斯黨」的一員,章邯與李由年齡相仿,關係不錯,故聽說過黑夫在上一次戰爭的表現,甚至還記得,黑夫的姊丈叫「櫞」。

  「郡縣工師都歸少府管轄,安陸縣獻上的踏碓便是由我經手的,如今已在關中隨處可見。聽說近來又做出了連機水碓,我在汝水上見來自南郡的工匠在架設,其設靈巧機關,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於踏碓,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有了此物,兵卒們吃飯食前,再也不需先舂半個時辰穀米了……」

  經過半年使用,水碓已經成熟,除了在南郡廣為傳播外,也被帶到了軍中,在軍隊紮營的溪水邊設立,這東西在中原還算新鮮玩意,十分矚目。

  章邯是個聰慧睿智的人,黑夫雖然只是個小率長,但能讓秦王親贊「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的人,能讓李斯之子李由信重的人,又豈會怠慢呢?所以也不吝讚美之辭。

  一通寒暄,李由讓二人與他一同入帳內,並讓人去把書佐馮敬也喊來,好記錄南郡兵對壁壘工程的計畫和人手分配。而在馮敬未到時,三人卻聊先起了兵事。

  李由道:「少榮乃是關中人,早在數年前,便在軍**職,參與了葉郡守滅韓之役,又隨王老將軍收趙有功,得封公大夫。」

  「哦?」

  黑夫有些驚訝,看著章邯才三十不到,原來他在軍中資歷這麼老,且與自己爵位相當。不知為何卻進了少府為吏?此番徵兵也沒有直接當上軍官。

  章邯雖然生得魁梧,卻樣貌斯文,說話也慢吞吞的,不急不躁,他解釋道:「我家三代人都在少府做事,也算是延續父、祖之職吧,徵兵時也缺擅長與土功木工打交道的軍司空,王老將軍便選中了我。」

  李由則為章邯惋嘆:「少榮亦精通兵事,在咸陽時,我沒少與他談論軍爭兵法,不做軍吏確實可惜了……」

  說到這裡他眼珠一轉道:「少榮,眼下王老將軍令三軍高築壁壘,依你來看,接下來將軍會如何打這場仗。」

  章邯笑道:「軍司空妄議軍務,不大好罷。」

  「這裡又無外人,但說無妨!」

  李由一副已將黑夫看做自己人的架勢,章邯也不好推脫,沉吟片刻後道:「兵法有雲,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我想老將軍打的,也是這樣的主意罷,秦以鎰對銖,佔盡優勢,故此戰不需要多花哨的兵勢,只需要耐住性子,先勝而後求戰,必得全勝!」

  李由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黑夫道:「少榮,你的見解,與黑夫率長的看法竟不謀而合。早在一月前,他在南郡就料定,說此戰急勝為下,王老將軍必謹慎行事,徐徐圖之,以正合,以奇勝,還說這叫……防守反擊!」

  章邯看向黑夫的眼神多了點興趣,黑夫則謙遜地說道:「我經歷過一年前李信、蒙恬將軍的大敗,故以為不可倉促尋戰,今歲南郡豐收,多出了粟稻六十萬石為軍糧,其餘各郡亦糧秣充足,又有汝水等河流以船運糧,先在前線紮穩腳跟要緊。」

  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而上一次李信卻偏偏極力追求這兩樣東西,動作花哨,卻被項燕將計就計,為天下笑。

  王翦就穩多了,著老頭打算用最無恥也最有效的戰術:以國勢壓垮你!

  黑夫是知道這場仗的大致過程的結果,章邯則是深受王氏用兵之法的影響,日後他所打的仗,不論是戲水之戰,還是定陶之役,都是先守後攻,並對軍糧輜重極其重視。

  不同的原因,卻得到了相同的結論,一番言談後,章邯對於黑夫,頗有種「所見略同」之感……

  ……

  自從那天被李由相互介紹後,黑夫與章邯也算相識了。

  反正王翦鐵了心高築牆廣積糧,楚軍也不敢貿然進攻,這場仗一時半會打不起來,黑夫便向李由討了監督民夫的任務,與章邯多了些打交道的機會。

  在此期間黑夫發現,章邯雖不掌兵,但他的工作,亦與打仗息息相關,並且有自己的一番獨到見解。

  當次日,黑夫再次感慨章邯不做軍吏可惜時,章邯卻道:

  「任命軍吏,管理士卒兵甲,編訂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幟,率軍陷戰陣,克敵營,此都尉之官也。」

  「知前後百里險易,查敵軍之虛實,此軍候之官也。」

  「使軍賦分配公平,賞罰分明,此軍法之官也。」

  「使道路通暢,營帳安穩,壁壘堅固,軍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官也。」

  「使輜重運輸及時,協助大軍收容斷後,轉移駐紮時無人離散,軍資無流失,此軍輿之官也。」

  一席話,就把秦軍一部的都尉、軍侯、軍法官、軍司空、軍輿五官的職責都道明了。

  說完這些後,章邯比了比黑夫:「率長屬於都尉之屬,而我是司空之官。以上五官,對於將軍而言,猶如身體與眼睛喉舌、股肱手足的關係,缺一不可。」

  這五官各司其職,大致相當於後世的師長,偵察營長,軍法官,工兵營和後勤部,分工已十分精細得當,如此才能保證一支上萬人大軍的正常運轉。

  黑夫聽罷反而讚道:「能有這種全局的認識,少榮果然如都尉所言,有為將之才!」

  難怪十多年後,章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幾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秦朝的覆滅!

  但眼下,章邯依然只是一個整天在工地上跑,身上隨時沾滿灰土的軍司空,他的職責,都與土工作業有關:大軍行進時他要帶著民夫們鋪路架橋,保證路況良好,使運輸順暢。

  而後,還要根據根據地形和人數多少,來確定營地規模,立下堅固的營寨,作為大軍立足之地。

  再次,掘井立灶,以保證駐軍的飲食飲水供應,畢竟這年頭,講究「壘合而後敢處,井灶成而後敢食」。

  這時候章邯似乎也沒什麼遠大的志向,跟黑夫熟識後,他甚至指著那些在軍營旁住著簡陋小帳的民夫,有些自得地說道:「再說了,別看軍司空不掌兵,可有將軍之命,這萬餘民夫,卻要聽我號令!」

  黑夫有些好笑,看來章邯是要在少府幹到頭了,他暗暗道:「一萬人?這不算什麼,今後,你還要管七十萬刑徒民夫,為始皇帝修陵寢,做秦朝最大的包工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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