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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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世易時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發現這是一個和他同樣黝黑的人,有這膚色的,大多數多年戶外勞動導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這個秦吏,或許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紀不大,卻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說明他定是親信干將,不可小覷……

  於是相里革道:「不知這位率長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說了,兩軍爭池奪地,殺人多必上萬,寡必數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讓城中守軍歸降,免除多餘殺傷,豈不美哉?若是可以,還請南方之墨再去壽春,讓楚王授首,讓都尉帶他回咸陽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歸了秦國,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樂業……」

  相里革面色一沉:「這位率長是在說笑麼。」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說笑麼?你也知,楚國不可能因幾句話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長奉大王、將軍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會因你三言兩語就摒棄職責?故你在此鼓唇繞舌,不管說什麼,一樣是於事無補!」

  相里革面色一僵,嘆道:「我離城而出時,夫子和眾人也如此勸過我,但我只是想試一試……看看能否像當年子墨子一樣,制楚攻宋,免除一場兵禍。如今看來,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變了?」

  李由讚賞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時板著臉道:「滅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國千萬人之心,絕不可能更改!相里子無須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掃視眾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但這一戰,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單純的嘴炮是不可能說服人的,南方之墨過去遊說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讓進攻者對可能會造成的損失心生疑慮。

  「這倒不竟然,相里子將秦國秦軍想成楚國楚軍了。」

  黑夫道:「你方才說秦國大軍征戰,荒廢國內百姓翻耕種植、收穫聚藏,使百姓飢寒而凍餓死數不勝數?相里子未至秦國,不知秦之風俗,其百姓朴,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肅然,一直到秋收大豐才發兵,在南郡,今歲豐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萬石!可供全軍將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嚴明,嚴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徵召,故家家戶戶皆有勞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組織耕稼勞作,更有良匠製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勞力。南郡如此,秦國諸郡亦如此。故秦數十萬大軍出征,兵不必三籍,糧不必三載,國內生產並未受到太大影響,相持數月,因將軍饗士善食,士氣卻越來越高。」

  「反觀楚軍,相持數月,面有菜色,連幾個月都撐不下去,只能引兵東退而保,沿途百姓隨之奔走,棄青苗於田地,舍裡閭城邑無算……」

  「故此戰,對楚國軍民傷害更大才是真的。至於爭城奪地,除了吾等外,稍後還有十倍的大軍抵達,十萬之師,圍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別說,城中有墨,我軍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勝孰負?」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遺憾地說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麼?」

  程商方才雖被相里革說得慚然而退,但在底下旁聽思量良久,他也終於再度鼓起勇氣,對相里革道:「相里子錯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說: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時,天下人用言語表達的意見,也因人而異。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人越多,不同的意見也就越多。眾人都以為自己的意見對,而別人的意見錯,因而相互攻擊,這便是爭鬥的由來。」

  「到了近世,天下的諸侯,也因為意見不符,都用水火毒藥相互殘害,以致天下混亂,有如禽獸相鬥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興戎。欲彌兵戎,便只能讓天下之義,出於一口!九州萬國,歸於一國!而後方能繼續推行兼相愛交相利之道!實現天下大同!」

  一席話說出,程商覺得自己暢快多了。

  雖然墨者都誦墨經,但不同流派的側重點不同。

  秦墨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墨子認為,政令不一,只能導致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一於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這也是歷代秦王能容許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實現理想的途徑。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卻是「兼愛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依然遵循墨家兩百年前的行事準則。

  故兩者是說不到一塊去的,相互亦視彼此為修正主義異端。

  「故而秦墨選擇了被稱為虎狼之國的秦……想要將多餘的聲音一個個盡數殘滅?最後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為然,他不認為一個嚴刑峻法的殘暴國家,能寄託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擔憂,但他沉吟半響後,還是堅持道:」因為只有在秦國,方能實現墨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之志!」

  黑夫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國,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有封地、屬籍。有軍功者,不問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祿。比如我黑夫,無姓無氏之黔首,卻因為立下軍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屬。」

  「而楚國卻與秦相反,我聽說,楚王將寵幸的弄臣、宗親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論其才幹如何,都置立為正官,任其結黨營私,隱瞞良道。我若是在楚國,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隸之徒吧?」

  對於這一點,相里革無法否認。

  「故百年來,秦益強,而楚益弱,戰事未啟,勝負已分!此戰楚必亡而秦必勝!」

  五百年的諸侯混戰,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須被終結,雖然終結它的秦,也逃不過崩析的命運。雖然秦始皇,雖會推行車同軌書同文,想讓天下大同,卻止不住征服的慾望,急兵急政,無法寄託起秦墨兼愛非攻,消弭戰爭的希望。

  但這整個過程,仿若分娩時的陣痛,不可能為了免痛,而讓嬰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後道:「秦國有一句話,叫『世易時移,變法宜矣』。這就像醫者治病,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過去靈驗的藥方,也只能加劇病人痛苦!」

  「現如今秦滅楚,一天下乃大勢所趨,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戰爭,已於事無補。長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統一的步伐,方為符合時宜!相里子,這便是我說的,汝等還活在兩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變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這位率長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義,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義!縱然與所謂的大勢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辭!」

  說罷,他就要轉身離去,然而一旁聽了許久的率長孟嘉卻按劍攔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還想回去?」

  門口的短兵親衛,亦橫戟在前,攔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轉過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滿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餘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陰城上靜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強之行,兼愛非攻之志,雖殺我,不能絕也!」

  ……

  李由最終還是揮了揮手,放相里革離開。

  在回汝陰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帳內爭辯的話語,不僅喟然長嘆。

  李由讓他出帳時對他說,縱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陰多守一兩天,但等到秦國大軍抵達,亦逃不脫陷落的命運。

  而且,哪怕他們將這一路秦軍稍稍阻擋,但潁水以北的秦軍主力,亦將不斷攻城略地,與步步抵抗的楚軍進行殘酷的廝殺,爭野以戰,殺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道途中央,面對成千上萬戰車狂飆,高高舉起雙臂,想要阻止它們前進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會激起半點波瀾……

  這些事,他們又何嘗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合符節也,這是墨者必須遵循的東西,孟勝因為與百八十名墨者死陽城君之難。吾等縱然難以扭轉大勢,但既已答應汝陰,哪怕秦軍真的以十萬之師攻之,南方之墨,亦會知不可為而為之,與之共存亡!」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雖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們行事的準則!

  想到這裡,相里革捏緊了拳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軍大營裡見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對於守城,亦有不小的幫助!得快些回去,告訴夫子和同伴們。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時,卻聽到後面響起了一陣密集馬蹄和車輪的軲轆聲!

  塵土飛揚間,兩乘戎車,十名騎從從後方包過來,攔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車上的,正是在帳內言語不凡的黑臉率長……

  「黑夫率長。」

  相里革看著朝自己逼近的騎從,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離開麼?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應讓你離開大營,卻沒保證讓你回汝陰。「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還以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樣全身而退呢!誰料半路殺出個不講信義的黑夫來!

  「信義?」

  黑夫不以為然地笑道:「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兩軍相爭,都是要將對方往死裡逼,還講什麼信義?你也說了,有墨者守城,定會讓秦人多數倍死傷。我一思量,覺得你回去後,將我軍虛實告知城內守卒,再於城頭佈置機巧器械,指揮楚國軍民守備,可能會多殺我十名,甚至百名屬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將他們帶出來,便要將他們帶回去,豈會為了所謂信義,讓他們枉死?」

  言罷,黑夫一揮手道:「二三子,將此人綁了,押回營中,汝陰不破,便一直關著!」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5
第271章 黑雲壓城

  相里革說謊了,汝陰城內的墨者,沒有三十,連十人都沒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

  「相里革不會回來了。」

  汝陰城頭,抬頭看著頭頂的太陽,楚國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後的領袖鄧夫子嘆了口氣,面上有些哀傷。

  除了老邁的鄧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牆的壯漢苦離,和身材瘦削,因為從小生活困難,長了一口爛牙的崎齒對視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與他們這些半路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鄧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們中間,唯一能夠進行遊說的人。

  可惜,此人太過固執理想,崎齒閉上眼都能知道,外頭的秦軍不可能放棄攻城,相里革卻偏要去試試。

  「看來書讀多了,人也是會傻的。」才加入墨者兩年不到的崎齒暗暗想道。

  現如今,相里革久去不歸,三人猜測,他或許是因為言語不遜惹怒了秦將,被砍了頭顱祭旗。

  但卻沒有人懷疑,他會因為遊說不成羞於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過去二十年裡早就陸續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現在。」鄧先生如是說。

  鄧先生已是齒發動搖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離、崎齒三人的「夫子」,是傳授他們墨家道義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見過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數十人,響應平原君的請求,趕赴邯鄲,與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協助趙國老弱婦孺抵禦暴秦軍隊的那一幕。

  那時的鄧夫子才十八九歲,而當時的南方之墨,還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們最後的輝煌了,之後魏國攻衛,墨者助衛守城,大半死傷,只剩下鄧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數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在祝賀他們死得其所,與鬼神同遊的同時,也要開始招攬新的墨者,補充人手。

  可是,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貴,墨家已不再是顯學,也不受諸侯待見,誰還願意做墨者呢?

  武士們寧可做遊俠,快意恩仇,也好過墨者嚴格要求門徒,禁止私鬥的規矩。

  文士們寧可做儒者,寬袖博帶,誇誇其談,入封君之幕,總好過墨者裘褐為衣,跂蹻為服,埋頭與木頭石塊打交道。

  南方之墨嚴於律己,吃苦耐勞,並且還與社會風俗背道而馳,力主節葬,夢想世上的人都像他們這樣節儉克制,像愛手足兄弟一樣愛天下人,這一切,都讓人望而生畏。所以連黔首庶民,也寧可繼續做他們的百工、商賈、農夫,甚至歌舞百戲,醫藥卜祝,也比做墨者強。

  墨者宣揚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強不侮弱,眾不賊寡,詐不欺愚,貴不傲賤,富不驕貧,壯不奪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強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誰願意助其對抗強者,主持道義?

  所以到頭來,墨者越來越少,而偶爾加入他們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勢群體,並且還陸續死亡……

  苦離雖身高九尺,但卻性愚昧,當街遭人戲耍,被鄧先生救下後,便木訥地跟在他後面,寸步不離。

  崎齒家貧,是一淮北工匠,食於封君,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在秦楚之間戰火燃起時,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盡數死亡,是被鄧夫子和苦離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這之後,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則是世代為墨,自有一股子傳承了兩百年的堅持和執拗。

  就是這四人,構成了最後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齒嘴角有些苦澀:「老者、愚者、還有我這個寡者。」

  這一幕真是諷刺,當汝陰危在旦夕時,保護它的卻不是其封君陡然,不是項言,而是這樣的三個人。

  崎齒有些悲觀,他不覺得,依靠區區三名墨者,就能讓牆垣低矮的汝陰抵禦住秦軍進攻。

  他問鄧夫子道:「夫子曾對我說過,古時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對內不親撫百姓,對外不締結和平,自己兵力少卻疏遠兵力多的國家,自己力量弱卻輕視強大的國家,結果送命亡國,被天下人恥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對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辦法反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術所累?」

  「是契約。」

  鄧先生雖然老邁,卻也同他們一樣,穿著短打褐衣,在城頭忙活,他說道:「歷代鉅子有遺言,若有強者欺弱,大國侵小的不義之戰,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絕!」

  因這契約,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墨者死於守城之戰裡,但他們依舊前赴後繼,彷彿自己的犧牲,可以化作薪柴,讓理想之火永不熄滅……

  鄧夫子轉過身,指著城下那些在楚國封君和墨者安排下,來城牆邊協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兩年三戰,民不堪命。且今秦軍入楚境,芟刈(shān yì)其禾稼,勁殺其子弟,萬民驚怖,視秦為虎狼。相比於秦,他們當然是弱小者,此時此刻,他們最期盼的,是能助他們將虎狼擋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難臨頭之際,總算放下了高貴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讓妻妾編入行伍,在城下燒水幫忙的封君卿大夫們:「這些平日裡的富者貴者,然秦軍破楚,斬其樹木,墮其城郭,填其溝壑,奪殺其牲畜,焚燬其祖廟,遷其重器。眼下,他們也是無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奮力自救,便只能淪為魚肉了。」

  墨家並非無選擇地加入每一場戰爭,而是當弱者發出聲音,希望得到幫助時,他們才會捲入戰局,並且永遠都站在弱者一邊。

  強大的人單方面的殺害弱小的人,是決不能允許的!

  這讓崎齒想到了自己,當他在亂軍危城之中茫然無助時,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說了。」

  鄧先生笑道:「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陰雖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堅固,守城器具備,柴禾糧草充足,這便是我讓人棄胡城而集中於此守備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齒點了點頭,略為動搖的心安定了下來,他又開始走到軍民中間,向他們發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頭,為城垛加添磚塊,進展不錯。但另一方面,城牆下面滋生的那堆搖搖欲墜的建築,又十分礙眼,它們緊貼城牆,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壺,其中有商舖、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閭。

  按照墨者守城的規矩,城內十步之內的建築,都必須清空,半點不留,否則很容易被敵軍拋射的煙矢點燃,引發混亂。

  安排人去拆除這些建築後,崎齒又對一個楚國軍吏補充道:「在城內,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層泥。」

  他負責指揮城下籌備守城,而苦離是個笨人,話語不多,只是掛著劍,去幫助百姓們扛沉重的土袋。

  而鄧先生,則是他們的主心骨,此時正在城頭讓工匠們安放墨者的利器:連弩車!

  這種置於城牆上的機械,用大小一圍五寸的木料做一個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陸續射出長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殺傷力極大!但需十個人才能操作,鄧先生只能臨時教導一些城內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禦敵時能派上用場。

  三位墨者及城內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緊張的禦敵準備,被傍晚時分急促的鳴金聲打斷了!

  「秦軍來了!」

  尖銳的呼喊響徹城頭,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後紛紛上城頭禦敵。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陣的。每五十步的城牆,除了六十名兵卒外,還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計百人。城下守樓士卒,一步一人,以此為標準,才足以守禦。

  眼下,城內的人手,勉強能夠按此標準,將城頭站滿。

  本該是喧嘩而混亂的場面,然而,城頭的楚國軍民,都驚恐不安的看著遠處的敵人,除了報警的鼓聲金聲,城牆上面鴉雀無聲

  崎齒也爬上城頭,站到了鄧夫子和苦離的身邊,他這下明白,為何眾人都不言語了。

  他看到,兩里開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黑甲秦卒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列列戰車騎兵護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他們踩著一致的步伐,推著趕製出來的攻城器械,堅定的朝汝陰走來。

  這就是秦軍啊……

  城牆上,楚國人使勁壓抑著胸中的恐懼,許多百姓握不住戈矛,並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望著敵人向城牆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隨著秦軍前進的步伐而神經質的跳動著。

  崎齒亦然,這個加入墨者才兩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賁伐楚的戰爭裡,那些可怕的秦軍,還有自己妻兒的死。

  「崎齒,你的腿在抖。」

  鄧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後看向了崎齒,那雙蒼老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現在下城,現在退出墨者,還來得及……」

  鄧先生已經活的夠久了,也參加了無數次戰爭,早已經看淡了死亡,面對眼前強大的秦軍,他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反倒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寬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於此地,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卻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齒,他完全可以褪下這身褐衣,繼續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齒卻挺直了腰桿,輕聲道:「是風!」

  他露出了一口爛牙,笑道:「是風吹得我的腿在抖!」

  腦子愚笨的苦離疑惑地張開了寬厚的手掌,卻發現,城頭沒有一絲風。

  但在崎齒眼中,卻是有的,那無形的風,正在遠處一里外匯聚成風暴,捲著黑壓壓的層雲,朝汝陰城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

  然而身為墨者,不會對任何強權屈服低頭!

  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與苦離一起,並肩站在了鄧夫子左右。

  ……

  汝陰城下一里外,奉命作為後續部隊,掩護先登之士奪城的黑夫率長,正在這層雲之中,帶著手下千人逐漸向前推進。

  抬起頭時,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陰城頭,兩股站站的楚國軍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並肩站立,笑對死亡……

  他們就像是這個大時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條固執的鮭魚,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時移,學著隨波逐流時,卻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6
第272章 無不陷之矛與不可陷之盾

  「上蔡有個故事。」

  望著陸續攀爬到汝陰城頭,歡呼勝利的秦軍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對黑夫道:「說是有個楚人在上蔡集市售賣盾與矛,誇讚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誇讚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旁人或問,『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應。」

  「韓非曾言,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過去一直好奇,以秦墨製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將會如何?」

  「現如今看來,墨攻墨守,還是攻方更勝一籌!」

  雖然南方之墨在城頭佈置的連弩車等器械給秦軍製造了不少麻煩,但秦墨程商也和軍司空章邯一起,讓民夫工匠們趕製了雲梯、攻車等器械,並且對城內會如何防禦瞭如指掌,於是在李由率三萬人圍攻了兩天後,汝陰終於還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決,以兩萬蒙將軍增援之師,圍三缺一,洩其士氣,這才能擊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勝利者的姿態命令道:「將羈押的相里革帶出來罷,讓他看看這一場面!」

  ……

  因煙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撲滅後,秦軍開始強迫還活著的人收拾城頭,秦卒的屍體被抬到城外,而在相里革的指認下,三個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壯一瘦,三人已橫屍城頭,此刻被抬到了草蓆上,其身體殘缺,面容卻十分安詳。

  「不是說有三十位墨者麼?」

  黑夫看向了相里革,此人被他截留後,縱然受了威逼利誘,甚至以用刑為要挾,也沒有吐露半句關於城內防備的事,是條漢子。在戰事結束後,他也被放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走入剛結束一場殘酷攻防戰的汝陰城,尋找師長的屍體。

  此刻,他回過頭,紅著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處!」

  「原來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來南方之墨也的薪火,已經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們卻沒有保存實力以待世變的想法,還是在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該嘲笑其迂腐不知變通,還是該敬佩其義無返顧?

  黑夫很幸運,這兩天裡沒有被李由點名攻城,而是負責為先登部隊進行掩護,一直在觀望城頭,所以對這三人都有些印象。

  這老者,在城頭鎮定自若地指揮城內軍民禦敵,最後死於被投石器擊中,坍塌的角樓瓦礫裡,相里革說,這就是傳他們墨者道義的鄧先生。

  那個壯漢,手持巨大的矛桿,不知將多少先登掃下城頭,相里革說,此人叫苦離,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個滿口爛牙的瘦子,也操縱著器械連弩車,對秦軍造成了不少殺傷,相里革說,這本是個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兩年,身上滿是刃傷。

  「崎齒說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只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里革朝三人長拜作揖,淚水從臉頰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戰時,黑夫對這三個對秦軍造成了大量殺傷的人十分痛恨,苦離便是他讓小陶帶著蹶張弩兵一通激射,讓其死於亂箭下的。

  但戰事畢後,面對他們的屍骸,卻沒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說三名墨者之頭顱,不計入斬首中,給他們留一個全屍。

  相里革尋了一輛被守方拋棄在城牆下的人力輦車,將三名師長的屍體一一扛上去,卻死活拖不動苦離龐大的身軀,最後是秦墨程商過來搭手幫忙,黑夫也讓手下人去幫他們。

  「不會道謝。」

  相里革看著黑夫,還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緒十分複雜。

  「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軍殺汝師長,你自然會仇恨吾等。」

  相里革卻搖了搖頭:「我也不會怨恨,夫子曾對我說過,墨者只有職責和道義。城守,職責已畢,告辭而歸,不受任何好處;城破,道義已盡,亦不必做過多抵抗。對墨者而言,戰爭之下,你攻我守,勝敗無怨,先前的敵手,事後再遇上了,當如遇路人。」

  「現如今,黑夫率長,程商,汝等於我,便是路人。」

  說完,他便拉著沉重的人力輦車,與陸續湧入汝陰佔領此城的秦軍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勝利者的姿態放他離去,也能顯示秦軍的「寬仁」,此刻便站在戎車上,在城門口有些得意地看著相里革。

  相里革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半句感謝不殺之恩的話,他倔強地抬起頭,更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性命:「將軍籍貫亦是淮北上蔡,與汝陰也算鄉鄰,又聽聞秦國軍法嚴明,至少,不會放任兵卒,對本地楚人燒殺劫掠吧?」

  李由板著臉道:「於秦軍而言,順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殺之,相里子被我的率長羈押營中,沒有殺傷一名秦卒,故我才饒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頑抗秦軍,我便讓你離去!」

  「這得看,還有無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里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雖僅我獨存,但墨者之義,我一樣有,都尉若是要殺,便殺了我罷!」

  「妄人。」

  死亡嚇唬不到相里革,或許他還更希望在此與師長一起殉難呢,李由感到有些無趣,罵了一句後,一比手,讓黑夫帶人將這傢伙轟出去!

  出了汝陰,經過城頭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兩軍屍骸,車輦不時被屍體阻攔,所以相里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則像是做錯了事心懷羞愧般,在後面幫他推著車。

  一直到了方才秦軍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里革才終於停了下來,對程商嘆道:

  「程君前日對我說,秦墨是想要讓所有聲音出於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最後實現同天下之義。」

  「這法子看似簡捷,卻遺害無窮。子墨子亦言,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幾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他指著城頭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骸道:「以這樣的方式一天下,絕對無法讓楚人與秦人相愛,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強權,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台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搾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程商訥於言而敏於行,此刻只能陰著臉道:「不至於此,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這亦是秦墨最為擔憂的事,這位秦王,雄心壯志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堅決實屬罕見,絕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也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相里革嘆道:「或許,到頭來,你我這些墨者,都只是工具,楚人以吾等為盾,秦人以汝等為矛,矛盾相攻,兩相破損。」

  他回首看著汝陰城最後一眼,滿是悲哀:「墨者的道義,或許便要在此城隨風而逝了!程君,珍重罷!我亦希望,這天下真如你所說,一統於秦後,自此以後再無兵戈之災,也希望吾等墨者,再也沒有用武之地!」

  ……

  相里革奮盡全力,拉著人力輦緩緩離去了,來時四人,戰畢僅他倖存,夕陽將他的背影拉得老長,看上去無比的孤獨寂寥。

  黑夫也走到了久久不言的程商旁。

  「你以為,相里革說的有道理?」

  程商一個激靈:「這只是他的揣測。」

  不過程商也以為,相里革最後一句話是對的,墨家的初衷是阻止戰爭,可現如今,卻屢屢被人利用,在戰爭裡充當矛與盾的角色,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技藝,似乎都是為戰爭而存在的,倘若真的戰爭消弭,墨者可能真的無用武之地了。

  南方之墨,他們立足的社會面狹窄到無法容身。

  而秦墨,依附於秦國的政體,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也隨時會被摒棄。

  墨家,過去兩百年來,都是一個膾炙人口的傳奇,但現如今,或許真的將如巨星隕落,無以復繼了。

  黑夫心中則暗嘆,相里革經此一事後,他的理想主義似乎也幻滅了,悲觀之下說出的話,卻不幸言中。

  一統並沒有結束戰亂,六國滅亡後,仇恨的種子被埋下後迅速長大,新的動盪依然會接踵而至。

  但這就是大一統帝國痛苦分娩的歷史進程,而唯一能稍稍減輕這個進程陣痛的,或許只有自己?

  「勿要早早說什麼薪盡火滅的喪氣話,南方之墨雖絕,不是還有汝等秦墨麼?」

  一念至此,黑夫露拍著陷入迷茫的程商道:「恕我直言,墨者除了戰爭外,在其他地方也有用武之地!比方說,汝等製作攻守器械的手藝,轉而用於修建汲水、舂米的利器,難道還會比一般的工匠差麼?」

  「率長的意思是。」

  黑夫笑道:「南郡水碓,墨者或可瞭解一二!」

  ……

  三月上旬,南軍既破汝陰,蒙武遂以一萬人留守汝陰,一萬人南下脅逼淮水,又親率李由等六都尉渡過潁水,擊破了楚國佈置在此的一萬人,開始實施王翦既定的包抄計畫。

  項燕亦察覺到了危險,依然在帶著楚軍且戰且退,但當他們抵達城父以東時,卻發現,蒙武六萬大軍已出現在自己側後方!

  戎車之上,作為南軍前鋒的南郡兵斥候回報,說已與西面的王翦將軍接洽,楚軍十萬人,已被中、南兩軍壓迫到了一片低窪的沼澤面前,不得已紮營列陣。

  「此乃何地?」

  黑夫問負責掌握輿圖的季嬰道。

  「蘄南!」

  季嬰攤開地圖,回復道:「此處距蘄城四十里,名為蘄南!」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48
第273章 百年仇讎

  「一將無能,三軍受累。」

  三月中旬,蘄城以南數里外,楚軍在此背城列陣,看著已經連續敗退半月,疲倦不堪的楚卒,上柱國項燕心中滿是悲壯。

  早在二月份時,雖然項燕察覺了王翦忽然以大軍擊楚壁營地的意圖,提前將兵卒和民夫撤離,但還是錯料了王翦精選出那三萬壯士銳卒的戰鬥力。他們咬住了楚軍的尾巴,在潁水畔大戰,使得一萬楚卒戰死,三萬民夫也失散被俘。

  項燕只能且戰且退,他沒有聽楚王的命令,率軍往南方淮河壽春方向撤離,因為他認為,潁水能夠為秦軍提供持續的糧船補給。

  他使出了對付李信的故伎,不斷向沒有大河流經的東面撤退,想要籍此拉長秦軍的補給線,同時讓沒多少戰鬥力的民夫留在各城,而戰鬥部隊始終集中在一起,這樣做是希望秦軍在攻城略地的同時分兵,使得雙方能投入戰役的人數趨平。

  也只有這樣,楚軍才有獲勝的可能。

  按照計畫,秦軍會越來越疲憊,人數越分越少才對,但王翦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圖,一改往日的穩健,在渡過鴻溝和潁水後,便讓兵卒只負十日之糧,竟不顧沿途項燕留下的諸多「陷阱」,帶著大軍死死咬住楚軍主力。

  雙方大軍雖未接觸,但他們放出去的斥候活動區域卻是完全重合的,零星的交鋒每天都在進行。

  王翦的目標很明顯,只要儘早與楚軍主力決戰,並將其擊敗,楚國將失去抵抗力量,到時候大軍進可至睢水與北軍發來的糧船會合,退可返回潁水、鴻溝就食,再徐徐攻佔楚地城邑。

  當項燕得知,秦軍蒙武部已破汝陰,渡潁水,出現在自己東南方數十里外,而秦軍馮無擇所率的北軍依游弋到北面百餘里外的符離塞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想要將王翦引入陷阱,卻不料王翦反過來已將自己包圍!

  這種數百里範圍內的戰略大包抄是令人驚駭的,項燕明白自己已退無可退,繼續後撤,包圍圈會越來越小,唯一的機會,便是停在蘄南,與秦軍決一死戰!

  但他心中對於能否勝利,卻已經不再確信了。

  「上柱國不可說洩氣話。」

  此刻天氣又陰又濕,細雨濛濛,見項燕在巡視完大軍狀況後發出嘆息,左司馬昭華寬慰他道:」秦軍也已被我軍牽扯奔襲兩百餘里,楚人疲敝,秦軍亦疲。且蘄城之糧有數萬石,還夠我全軍食用六日,而秦軍為了緊追我軍,只帶著少量糧食上路,輜重拋在後方,此刻恐已接近斷糧,此時正是彼輩最羸弱的時刻!「

  更何況,蘄城,這也是上一次戰爭裡,帶給楚軍幸運的地方,一年多錢,項燕正是在這裡讓楚軍集結,向著城父進發,尾隨狂妄的李信,將其一舉擊潰。

  雖然那時候寂寥空曠的冬景,眼下已換上了蔥綠的春服,但昭華相信,上柱國定能在此重新創造奇蹟!

  待到陰雨結束時,項燕也恢復了信心,他命令兒子項榮帶著百餘人離開,前往東北面兩百里外的下邳,以及項氏的領地下相看看能否再帶些人過來,他自己則與昭華等人騎著馬,在巡視周邊的地形,挑選決戰的場所。

  「天氣陰雨對吾等而言是好事。」

  項燕對昭華及景、屈兩家的將領道,道路泥濘,田野滂沱,河流暴漲,秦人不一定習慣這裡的氣候,而南邊數十里外的蒙武部的前進也將變得舉步維艱。

  王翦雖然厲害到在楚國疆域內,給項燕和十萬楚軍設下了一個寬達數百里的大包圍圈,但他也不可能算到天氣,所以這個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破綻,那就是南、北秦軍均不能短時間內抵達此地,這就給了楚軍機會。

  不過王翦豈能不知?視日周文回報,說十餘萬秦軍在西面十餘里外停下,又開始安營紮寨,並沒有急著過來進攻楚軍。

  「王翦想要等南北兩軍過來匯合,再以兩倍兵力擊我。」

  項燕很清楚這個老對手的打算,在營帳內顧不上擦乾鬚髮,便用沾滿雨水的手點著地圖道:「秦寇北軍馮無擇部,被符離塞所阻,三日方能抵達!南軍蒙武部,急行軍百里趨利,又遇陰雨,最早亦明日方能抵達!」

  擺在項燕面前的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打一個時間差,先一舉擊敗對面與楚軍人數相差不大的秦軍中軍!這樣的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兵法云,敵人圍我,斷我前後,此天下之困兵也。暴用之則勝,徐用之則敗。」

  既然王翦紮營不進,那麼,項燕就只能主動反擊,去進攻秦軍了!

  「景睿、景駒!」

  項燕在帥帳中先點了景氏二兄弟的名字。

  「汝二人之父,大司馬景陽多謀,曾發兵救燕,計破齊魏,威服諸侯,今日楚國危在旦夕,汝二人可願帥景氏族兵,為我禦敵?」

  景睿勇敢好酒卻失於莽撞,景駒有小智但卻喜歡投機,都不是項燕喜歡的人,但景氏乃三大公族之首,兵力足足有兩萬,所以他不得不倚重。

  眼下,項燕希望景氏兄弟能帶著景氏之兵去南邊,為自己阻截隨時可能抵達戰場的蒙武部,只要他們多擋一天,那麼己方單獨攻擊王翦軍時,還有勝機。

  景氏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領命而去,項燕又點了屈氏、昭氏和項氏眾人,合計有兵九萬,分九名校尉率領,這就是他手頭所有能動用的兵力了。

  「秦軍初至,營壘未堅,今夜設四武沖陳,以武車驍騎,驚亂其軍,明日朝食之後,與之決戰!」

  是夜,雙方的興軍踵軍在十餘里的區域內進行了無數次交鋒,楚軍一直試圖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去滋擾秦營,秦軍也處處設防,沒有給楚軍可乘之機,加上半夜下起了一場小雨,楚軍的燒營計畫也無果而終。

  次曰午時,驟雨初霽,讓全軍飽餐過後,莫時(9點到11點)初刻,九萬餘人馬絡繹出營,在營前長達四五里的範圍內擺開陣勢,而後徐徐向西面十餘里外的秦營推進!

  之所以選擇早晨進軍,項燕是有考慮的,楚營在蘄城南,背靠城池,坐北面南,秦軍營則是坐西面東,因此之故,今日天氣晴朗,太陽再度冒了出來,上午出營邀戰,太陽在東邊,秦軍出戰列陣,正好迎對炫目的陽光,這對楚軍更為有利。

  畢竟是前日才臨時紮下的營地,秦軍沒有壁壘保護,也不敢像冬天時一樣,一味守營避戰。故而一聽到楚軍營中鼓聲大起,又見他們傾巢而出,在營外列陣,知道項燕這是要與他決戰了,也不示弱。

  王翦立刻令各都尉率眾出營,亦在營前列陣,在地勢更高的西面以逸待勞,靜候楚軍來攻。

  秦中軍原本有十五萬戰兵,因沿途留下了一部分兵馬,輜重也盡數落在了後方,眼下有十二萬作戰部隊。

  加上楚軍的九萬,雙方共計二十多萬人馬,在這塊方圓數十里的土地上列陣,將丘陵、農田,甚至連溪流都站得密密麻麻,其所持的戈矛,當真是一望無際的森林,人嘶馬鳴,亦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喧鬧。

  一時間,蘄城西南,旗幟遮天蔽曰,戰鼓、號角不斷,多日的陰雨天氣,似乎也被這二十多萬人的殺氣沖散殆盡,炫目的陽光破雲而出,將雙方主帥的大旗照耀得熠熠生輝。

  楚軍赤色的帥旗下,項燕鬚髮賁張,他穿著一身鮮豔的赤色甲衣,一對燃燒的鳳鳥浮雕在銅甲上飛舞,他的大氅被風揚起,在旭日光芒下,也似是一團飄揚的火焰,讓楚人本已涼透的心重新燃起。

  項燕在車上嚴肅地高呼道:」秦王存貪鄙之心,派兵以臨加我,欲滅伐我社稷,伐滅我百姓。秦寇入境半載,吾等已無路可退,斗則生,怯則死!二三子家眷妻子是否要淪為秦虜,楚國八百年社稷是存是亡,皆系此一戰!「

  而十里開外,王翦的高牙大纛(dào),亦龍旗羽葆,隨風飄拂。

  王老將軍神采奕奕不讓當年,他的甲衣雖比不上楚上柱國的浮誇華麗,卻也威風凜凜,髮髻都攏在鶡冠之下,長劍掛於腰間,看著前方不斷靠近,一眼望不到邊的赤色楚陣,亦笑著讓兵卒向秦軍傳話:

  「奉大王命,吾等悉興其眾,張矜億怒,飾甲底兵,奮士盛師,臨於楚境,已半載矣。二三子善食休憩半年,為的就是今日!吾等並非孤軍,北、南兩軍,瞬息將至,而此役之後,吾等便可告捷於王前,賞功爵於眾人,楚國三千里疆域,亦將是汝等名下的宅田!」

  秦楚雙方將士,在縱聲高呼的同時,也能聽到對方那熟悉又陌生的口音,穿透十里距離,撲面而來!

  王翦和項燕都清楚。

  秦楚兩國,二十三世姻親詛盟。

  自秦惠王、楚懷王時起,一百多年的怨恨糾葛。

  這對仇讎之國,即將在此,在蘄南,分個最終勝負!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50
第274章 五十里而爭利

  「軍爭為利,軍爭為危。」

  蒙武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年輕的他拿著兵法,向父親蒙驁請教這一段時,父親對他說過的話。

  「武兒,用兵之道,在於爭先。將領接受君命,從召集軍隊,安營紮寨,到開赴戰場與敵對峙,沒有比率先爭得制勝的之機更難的事了。」

  他舉了秦王政元年,晉陽叛亂的例子,當時晉陽先降,而後又復叛歸趙國,但李牧尚未來得及去接收,當地趙人認為,河東與太原相距兩百里,來回路程,至少需要十天,那時晉陽的城池已修固,諸軍都作好了準備。

  然而,蒙驁卻只花了三天時間,就引兵從河東殺到了晉陽,打了當地趙人一個措手不及,趕在李牧從雲中雁門派兵來接收前,平定了這場叛亂,從而奠定了在軍中的地位。

  但這種為了得先機的軍爭,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有利益,也有危險。

  正如兵法所云,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一天只能走三十里的兵卒,若是日夜不休走了三倍多的距離,早已身心疲憊,別提加入戰場了,眾人裡,能有十分之一到就不錯了,其他人都累趴在半道上了,這樣的軍隊,多半會被人以逸待勞大敗,全軍覆沒。

  記著這一點的蒙武,在渡過潁水後,縱然王翦催的很急,但他也僅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前進,在三月十五日這天,抵達了蘄城以南四十里的地方,便安營紮寨等待後續部隊了。因為五十里爭利,則只有一半軍隊能及時抵達了,南陽兵三萬人,還遠遠吊在後頭呢!

  從始至終沒有掉隊,一直作為踵軍前鋒走在最前面的,當屬南郡兵,這讓蒙武刮目相看,因為南郡兵在上一次戰爭裡,還被他兒子蒙恬當做雜牌軍來做些誘敵、守城之類的事,如今才過去一年,為何就變得這麼精銳起來?

  李由這一年裡訓練有方是其一,南郡兵普遍都裝備了「綁腿」是其二,那些不習慣綁腿的南陽兵捶著酸腿哀嚎不已時,南郡兵挑完腳板底的水泡,稍微休息便可以繼續上路了。

  就是在臨時紮營處,蒙武也得知了前方的戰況:王翦將軍派人傳話,說楚軍昨夜不斷騷擾秦營,必是想在今日決戰,讓蒙武爭取今日抵達蘄城西南十里處的戰場!

  急行軍三十里奔襲並非難事,但他們才剛剛收拾好,斥候又來報,一支兩萬人的楚軍,也已脫離了項燕軍,進逼到了十里開外,列好陣勢,攔在了秦軍的必經之路上……

  「項燕果然是要在今日決戰啊。」

  蒙武大笑,半年苦待,半月追擊,終於要在此時分個勝負了!

  據他所知,王翦所率的秦中軍,與被項燕一直避戰帶著的楚軍,數量相差無幾,而楚軍危亡哀兵而戰,秦軍不一定能佔到太多便宜。

  所以這場仗的勝負,便是由秦軍的北、南兩軍偏師何時抵達戰場決定的!

  若那支打著「景」字的楚軍攔住蒙武,而北軍也要數日之後才能抵達,那王翦縱然是勝,也只是慘勝。若蒙武迅速擊潰眼前這支楚軍抵達戰場,與王翦一前一後夾擊楚軍,那這一戰,很可能是秦楚最後一戰!

  想到這裡,蒙武有些意氣風發,正要下令手頭已至的三萬多人前驅擊敵,他的一位幕僚卻勸他道:「將軍,眼下正是力壓王翦一頭的好機會!」

  「此言何意?」

  蒙武眯起了眼睛,看著這位從他父親起,就在侍奉蒙氏的齊人幕僚。

  幕僚道:「將軍昨日五十里趨行,眼下才至營中三萬,南陽兵三萬還要半個時辰後方能抵達,將軍不如藉此為藉口,與楚軍緩緩對峙。待南陽兵至後,再將其全殲,如此能多得斬首。同時觀察蘄城戰場態勢,待到秦楚兩軍皆疲時再加入戰場,如此的話,王翦死傷頗多,全靠了將軍才一舉扭轉戰局。王翦戰前索要六十萬大軍,半年無功,如今又多死傷,定失王心……」

  「這就是你的妙計?」

  蒙武冷冷地看著這幕僚,說道:「你以為蒙武是為私忘公之人?倘若因我遲去一個時辰,致使秦軍敗退,或者讓項燕再逃,錯失了全殲楚軍的機會,那該如何是好?如此延誤軍機,大王知道了,又會如何看待蒙氏?」

  長子蒙恬因為上一場戰爭的緣故,已經被秦王逐去了上郡邊地帶兵,蒙武忍著舊傷口的疼痛再赴戰場,就是想要為蒙氏再贏得一個機會。

  但絕不是以這種方式來獲得。

  「伊闕之戰,武安君以十萬對韓魏二十四萬聯軍,韓將暴鳶、魏將公孫喜都覺得此戰必勝,都想保存實力,讓對方和秦軍消耗,於是相互觀望,誰都不願先出擊,結果被武安君各個擊破,落了個全軍覆沒。」

  「你如今,是想讓我做暴鳶、公孫喜麼?」

  將這短視的幕僚斥退後,蒙武的腦子裡也有了一個清晰的應對之策。

  「傳我將令!」

  他飛快在木簡上書寫命令,蓋上了自己的印章,下令道:「令南陽兵三萬人,加快速度來與我匯合,隨我一同擊敗眼前這支楚軍。」

  「而南郡兵李由部,在我親率兵卒與楚軍纏鬥時,便可整裝出發,從西面繞開景氏防線,直趨戰場!馳援王將軍!」

  讓南郡兵負責馳援,不僅是因為他們都裝備了綁腿,腳程很快,還因為有一筆恩怨,蒙武想要勾銷掉。

  「上一場仗,我兒蒙恬讓李由斷後,結果讓李斯父子頗為詬病,大王為安撫李斯,將我兒貶到上郡不再述用,如今我送李由一份功勞,或能讓蒙、李兩家,盡釋前嫌……」

  ……

  秦南軍營地西北角,在得到了蒙武的命令後,李由大喜過望之餘,也像蒙武一樣,在選擇自己的先鋒官,因為連日陰雨,這一帶又多溪流的緣故,所以南郡兵的百乘戰車,速度恐怕也快不起來,應對這種複雜的地面狀況,還是得靠步兵。

  「孟嘉!」

  鄀縣縣尉,率長孟嘉出列,卻聽李由問道:「此去戰場三十里路,鄀縣兵要走多久?」

  孟嘉一猶豫道:「兩……兩個時辰……」這已經是比一般行軍快一倍的速度了。

  但李由卻很不滿意:「如今莫時將盡,你要走兩個時辰,下市(15點到17點)才能抵達?」

  李由很不滿意,又喊了另一個人:「黑夫!」

  「下吏在!」

  黑夫一個激靈,邁出一步應命。

  「你呢,安陸兵又要走多久?」

  黑夫下拜:「都尉要我多久到,吾等便能多久到!」

  「一個時辰抵達戰場,將我的將旗插在楚軍側後方,可能做到?」

  秦一里三百步,一步1.38米,一里四百來米,三十里也就是12公里……後世普通人的步行速度大概5公里每小時,放在眼下這崎嶇泥濘的道路上,一個時辰走七八公里已經不錯了。

  但黑夫還是咬了咬牙:「能!」

  「善!」

  李由十分高興,心中人選已定。

  「黑夫為我前鋒,為我軍開道,披荊斬棘,擊退楚軍遊騎斥候,若能按時抵達戰場!本都尉允諾,待此戰之後,安陸千人,優先論功!」

  很快,蒙武已經下令其他兩萬軍隊向前開拔,與攔路的楚軍景氏族兵鏖戰在了一起,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卻也給黑夫他們向西急行軍贏得了時間。

  待到黑夫告辭先行時,李由又喊住了他,將自己的戎車、馬匹都給了他,並勉勵道:

  「黑夫,戰後你能否入咸陽為官,入大王之目,便在此一役了!」

  ……

  李由給黑夫的車馬雖好,卻並沒有什麼卵用,才走了幾里,就陷入泥濘的道路上動不了了。

  「這鬼天氣,這鬼交通。」

  眼下的道路已是淮北的通途大道,卻只相當於後世沒有鋪水泥的村級公路,一到雨天就泥濘不堪。

  「拋下車輿。」

  黑夫索性下了馬,一腳踩到尚未乾涸的泥土裡,命令道:「拋棄一切多餘之物,只帶著甲冑兵器,輕裝前行!」

  在黑夫眼中,其實這次行軍,算不上什麼,要知道,後世警校裡,也有一個「10公里越野」的項目,一般記集體成績,帶單兵裝具,最後一名在一個小時之內到終點算合格……

  他們兩小時走12公里,已經十分輕鬆了,後世隨便一支部隊都能輕鬆完成。

  但在這時代,能達到這個速度,已經很不得了了,畢竟這年頭的軍隊,以三十里為一頓舍。

  路況時而乾燥,時而泥濘,泥濘的地方,雖有利咸帶著一行人在前鋪木板,但依然得一腳深一腳淺地過去,速度猶如龜爬。

  抬頭看看太陽,黑夫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一半,他們卻只走了十五里不到……

  這樣的話,是沒法按時抵達戰場的!

  「光走不行,得跑,小跑!」

  黑夫做出表率,背負上了自己的裝備,從隊伍中段,向前小跑前進,牡扛著大旗在其身後。

  於是,一千名安陸兵就驚訝地看到,自己的率長,將劍和盾牌背在身後,頭上頂著沉重的胄,就這樣從自己身側跑過!

  一邊跑,黑夫還讓季嬰和幾個傳令兵向士卒們傳達自己的話。

  「二三子,此戰有王老將軍指揮,與楚軍屢敗之師交戰,必勝!」

  「李都尉允諾,說戰後,先鋒優先論功,於是我費盡千辛萬苦,為吾等爭來了先鋒之旗,故而,只要能及時趕到戰場,成為最先王老將軍馳援的一支,每人一級爵位,何足道哉?」

  季嬰很接地氣地高呼道:「然也,前方不是戰場,是一片片上好的良田房宅!」

  「這腳下的路也不是路,是爬往功爵的梯子!」

  「爵位!土地!」五百主東門豹也不失時宜地高呼了起來。

  隊伍之中,士伍王瓜邁開小短腿,開始咬著牙前行,黔首冬葵也感覺,腳下平添了無窮的力量!

  想到爵位,想到土地,眾人就爆發出了無窮的力量,齊聲高呼起來,在黑夫的表率下,也紛紛開始小跑起來。

  過去半年時間裡,除了玩球外,眾人也沒少被黑夫督促著繞著營地跑步,所以體力不必發愁,一時間,部隊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此時此刻,黑夫已從隊伍中段,跑到了最前方!小陶則帶著一百名或持弓弩,或持劍盾的短兵親衛,死死跟在黑夫左右,唯一保有馬匹的斥候,也艱難越過兵卒,四散索敵,排除楚軍半路留人設伏的可能。

  然而,此時此刻,已經與秦軍鏖戰兩個時辰的楚軍,只能相信景氏兄弟能阻擋一切來敵,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力派來阻截?

  安陸千人,在泥濘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腳印,他們邁過溝壑,踏碎春花草木,驚走了麋鹿野狐,終於在距離戰場數里一座小丘旁,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喊殺聲!

  在若隱若現的刀兵碰撞和嘶喊聲中,他們還聽到了一陣若隱若現的歌聲……

  「率長,有歌聲!」

  帶著人又鋪好一個溝壑的利咸抬起頭,有些恍然地看向黑夫。

  黑夫亦面色一變。

  南郡人、安陸人聽得懂這歌,這是他們熟悉而陌生的聲音。

  熟悉,是因為此乃楚音,是他們也在說的荊楚方言。

  陌生,是因為這首歌曲,自從安陸歸秦後,黔首們從出生到死亡,幾乎是沒有機會聽到的。

  那是數萬人一起發出的吼叫!所以他們甚至能聽清楚其詞句。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黑夫一個激靈,讓眾人繼續前行,他則爬上了這座長滿荊棘的小丘,舉目而眺。

  天空是陰鬱多雲的,地面是泥濘青綠的,前方數里開外,一個綿延十多里的廣袤戰場,仿若一副被紅與黑沾染的壯麗油畫,赫然浮現在他面前!

  紅色的是鮮血,是紅土,還是楚軍行伍的顏色。

  黑色的是石頭,是泥巴,還是秦軍戰陣的色彩。

  因為隔著太遠,黑夫看不到王翦、項燕的帥旗,也看不到具體的作戰細節,只能看到紅黑兩色,正在戰場中央,打得難解難分……

  而他們聽到的嘹喨歌聲,正從楚陣後方發出,這是在為衝鋒楚人助威,其聲震動四野!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黑夫聽出來了,這是《國殤》,是楚人的戰歌!

  伴隨著楚歌一曲,黑夫看到,一陣陣赤色的海潮重新湧動起來,自東向西,朝黑色的礁石猛地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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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楚歌與秦風

  黑夫的距離瞧不清戰場細節,楚軍的「視日」周文,卻看得真切!

  所謂視日,職責有二,其一是觀察日影,推算時辰吉凶,屬於「兵陰陽家」行列,另一方面,他們也要利用自己的好眼力,觀察敵軍動向,向將軍進行匯報。

  所以周文有幸,目睹了王翦、項燕,這兩位當世名將的較量。

  項燕軍在東,共有九萬人,大致有「王之右廣」一萬人,項氏族兵一萬,屈氏、昭氏族兵各一萬,此外還有三萬淮北、淮南、江東縣兵,兩萬各地小封君組成的雜牌部隊。

  而秦軍在西,約有十多萬人,周文並不太清楚他們的構成,只知道被王翦最列於最前方的,是三個萬人兵團,打著秦軍關中部隊的旗號,左右有千乘戰車護翼。

  戰鬥剛開始,項燕先令執行力最強的昭華,率昭氏族兵向秦軍發動進攻,由戰車打頭,步兵跟隨,試探衝擊秦軍前鋒三軍團結合部。

  秦軍首先由弩兵直立跪射輪番射擊,萬箭齊發後,弩兵閃開撤至兩翼,陳門開啟,步兵跟進,突入楚軍軍陣。就在雙步兵格鬥時,集結起來的秦軍車兵也迅速由兩翼撲出,從側面進攻楚軍……

  昭氏族兵作敗退而歸狀,秦軍前鋒三兵團亦開始進行追擊,與昭氏族兵纏鬥在一起,他們交戰的位置是偏北的。

  「將軍計成了!」

  看著這一幕,周文卻不憂反喜。按照項燕的計畫,因為己方兵力略少,所以要充分調動敵軍,戰鬥開始以後,就是要昭華詐敗,以利誘敵,把秦軍主力牽制到北段,而楚軍的主力,則要向著王翦中軍進發,給以決定性的一擊!

  但是,戰鬥進程出乎楚軍的意料,秦人三個兵團進攻猛烈,以致很快就真的擊潰了昭氏族兵,甚至威脅到了北側全局。

  為了制止秦軍向南段楚軍的側後實行迂迴,穩定防禦陣勢,同時也吸引更多的秦軍投入這個方向,項燕旌旗搖動,他命令,配置在北段第二線的一萬淮北縣卒,一萬封君部隊,迅速投入戰鬥,從東北方向突擊敵人的左側後方。

  由於楚軍的新銳力量突然實施猛烈的反擊,那三支秦軍兵團一時難以突破,於是乎,秦軍又從中央調集了一萬步卒投入進來,戰局似乎在北線僵住了……

  進攻、防守、反擊、詐敗、真敗、陣戰、僵持,增兵,再拉鋸,王翦和項燕像是兩位謹慎的棋手,光是這一系列見招拆招,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數千人已倒斃在野!

  其結果就是,秦軍四萬人的兵團,被三萬多楚人拖在了北線,而與此同時,南面,也有一萬楚國屈氏之師上前,至少纏住了兩萬秦人。

  王翦打的是兩翼包抄的路數,將關中精銳放在左右,眼下都漸漸佔了上風。但如此一來,南北投入兵力過多,使得秦軍中央露出了一絲破綻!擋在楚軍面前的,只是陣列不整的數萬人,舉著河東、三川兵的旗幟。

  這便是項燕等待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戰機!

  周文大喜,通報此情形後,項燕中軍大旗處,忽然間鼓點大作!

  楚軍中軍五萬人,除了一萬衣著有些雜亂的封君部隊外,其餘分別是項氏族兵、右廣、江東、淮南之卒,皆絳裳、赤髦、赤甲、赤羽之,望之若火。

  得到命令後,以車兵為主的楚王右廣為前鋒,項氏之兵為核心,江東、淮南之卒列其左右,開始邁開步伐,如同一道鋪天蓋地的赤色浪潮,向前開進!

  王翦也察覺了楚軍的意圖,旗幟揮動,千乘戎車從秦陣中開出,朝楚軍發動了反擊!

  「與楚軍拼車戰?」

  周文感到可笑,並立刻將自己察覺到的情況讓人向將軍通報。

  楚國雖然地處南方,好馬較少,但戰車卻不弱,春秋爭霸那些年,千乘楚車縱橫中原!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伴隨著一陣嘹喨的楚歌作為開頭,楚國大陣裡,承載了四百年輝煌的楚王右廣,上千乘戎車開動起來,身上披著虎皮或牛皮甲的馬匹嘶鳴著,向前與飛速駛來的秦人戰車交錯而過。

  戰車時代,兩車相遇,並不正面對抗,而是必須錯開,在側面交戰,距離長用弓箭,距離短用戈、殳、矛、戟等「車之五兵」,貼身肉搏則用刀劍。此所謂「錯轂」而戰也。

  要論車戰,楚人才是行家裡手,他們還特地在自家戰車上裝備了長刃車轂,戰車開動,長刃車轂也飛速滾動。當兩車交錯時,不僅可以將側面經過的戰馬腿腳完全絞斷,使得戰場上殘肢亂飛,還可以通過御者高超的技藝,撞擊敵人車輪,將其車軸和幅條也破壞殆盡。

  一番交手下來,楚車不過毀壞十餘,卻有上百輛秦車轟然倒地,御者、車左、車右即便僥倖未死,很快就被楚卒補刀。

  眼看戰車佔了上風,楚軍士氣更振,步卒們的步伐也加快了起來!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在右廣之後,項氏族兵也唱起了《國殤》,縱然對面的秦軍數量與己方突擊部隊相差無幾,即便他們旗幟遮天蔽日敵眾如雲,即便那飛箭如雨點般交墜而下,但楚人哀兵,卻依然奮勇爭先,不斷向前邁進!

  由項燕言傳身教的項氏族兵,時常被他以這百年來楚人所蒙受的國恥激勵:從垂沙、藍田慘敗,從楚懷王被秦羈押不返,到鄢郢之戰數十萬楚人死於非命,再到頃襄王屈辱東遷,最後是屈子滿懷悲憤地投江。

  過去一百年,對秦國而言,是鬥志昂揚的崛起之路,可對楚國而言,卻是一次次沉淪失敗的墜落之路,楚人貴族大多深以為恥……

  「百年國恥,一戰雪之!替本將奪下王翦的大旗!」

  項燕的命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在貴族將領的帶領下,對「國恥」雖有些懵懂,但也認定秦人是入侵家園,欲奪自己妻兒田地的楚卒們,跟著發出了更嘹喨的楚歌!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數萬人奔跑踐踏,使得戰場上塵土飛揚,與車騎以及南北兩處戰場揚起的風塵匯攏一處,遮住了才剛剛放晴不久的天空。

  這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戰,或許此役之後,全軍將士捐軀茫茫原野,但縱然一去不返,他們也不曾後悔!

  帶著這種氣勢,項氏族兵、淮南、江東之兵吶喊著,向前衝鋒,重重地撞到了薄弱的秦軍陣列!並一舉擊破了這支秦軍!

  然而,當眼前這支秦軍飛速往兩側「潰退」,當後方遮蔽戰場的煙霧幕雲完全消散後,縱馬靠近觀察戰場的周文,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

  王翦大旗龍旗羽葆,清晰可見,然而擋在他與楚軍之間的,竟還有一支數萬人的方陣,藉著前方軍隊的遮蔽,他們已經佈陣完畢!

  這支秦軍,約有四萬人,分為四部,排列成前、後兩陣,前鋒三軍,右軍依託小山佈陣,左軍旁靠溪水佈陣,左右軍中間,中軍橫列展開。

  方陣最前端是散列弩兵橫隊,每列數百人,共數千人,軍士不穿鎧甲,手持弓弩類遠程武器,靜靜地單膝跪在地上。

  之後則是步卒,依據長兵在前、短兵在後的陣法,攻守兼顧,滴水不漏。此外在陣列的左右方,還各有數列弩兵橫隊,分別外向排列,防止敵軍從兩翼的襲擊。陣型複雜,大陣套小陣,組合在一起,變換自如。

  前鋒三軍之後,後衛一軍集結在前鋒三軍的結合部,作支援依託,也是王翦軍幕指揮所之所在。其儀仗鮮明,敬衛森嚴,傳令騎士進進出出,金鼓旗幟變換有序,宛若燈影戲中幕後牽線的手,指揮各軍團各軍陣移動,如影隨形。

  秦軍的精銳,使周文震驚,秦軍的佈陣,使周文繚亂,他意識到眼前的秦軍非同一般,當是精銳中的精銳!

  更讓周文不寒而慄的是,他發現,這支秦軍打著的,正是本應該被吸引到北部戰線,那數萬「關中兵」的旗幟!

  「究竟孰真,孰假?」

  周文隱隱意識到,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個圈套,便立刻讓人去告知上柱國!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前方軍隊的步伐並未停止,楚人們雖微微愣神,但還是在將尉的勒令下,繼續向前進發,想要像剛才一樣,擊破這支秦軍,擒殺敵方主將!

  面對如浪潮般湧來的楚軍,這些秦人沒有畏懼,他們肩並肩,甲挨甲地站在一起,宛若一體!

  不知是誰帶頭,與對面的楚歌相對,一曲秦風從這數萬人的秦軍處唱響。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高亢,與對面悲壯的楚歌相比,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是字正腔圓的秦音,是正兒八經的關中話。

  周文明白了,這些人,才是從內史、隴西徵召的關中子弟,也就是所謂的「老秦人」!

  自商鞅變法後,他們已經經過六七代人的軍爵傳承、戰爭洗禮。

  世代軍功積累百年後,五萬人中,無不是有爵者,最低的也是公士。

  這五萬人皆為青壯,從小就被父輩灌輸,私鬥為恥,公戰為榮,自己的一生,唯有耕、戰兩事而已!

  他們為自己的身份驕傲,他們為自己的功爵自豪,他們是秦國軍隊最核心的力量,意志極其堅定,面對楚軍狂風駭浪般的進攻,巋然不動!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跪射弩兵萬箭齊發,殺傷了大量楚人後向兩翼散開,而後方的戈矛手有條不紊地上前,怒喝一聲後,將戈矛橫放,阻止一切試圖靠近的腳步,而秦人佈置在陣中的弓手,亦在不斷發矢。

  以此精銳守緩坡,王翦帥旗半步不移,反倒是楚軍如同浪潮般的進攻,像是打在巋然不動的黑色礁石之上,沒有任何效果……

  「這果然是誘敵!「

  周文感到有些絕望,項燕將軍長達一個時辰的慢慢牽扯佈局,將士們付出了無數犧牲,帶著巨大的勇氣才創造的機會,他們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幾乎被這支王翦的最後殺手鐧一腳踩滅!

  但更讓人驚駭的是,在周文的側方,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

  整個戰事裡,都消失不見的秦軍三千騎兵,繞了一大圈,出現在側方!那些方才詐敗四散的秦軍數百乘戰車,也與他們合流,齊齊朝楚國中軍方向殺來!

  項燕已經放出了最後的預備隊,寄希望於一舉突破秦中軍,眼下他身邊,只有一萬封君武裝,那些是楚國的雜牌軍,無法寄予厚望,若被車騎近身,定然土崩瓦解。

  好在,已經經過一場廝殺的右廣重新集結到了項燕中軍處,都顧不上休息更換受傷馬匹,便只能再度從陣中殺出。

  五六千匹戰馬,兩三萬條馬腿,在原野上奔騰,如同滾雷,令步卒們腳下感到震動!這些車騎速度極快,很快敵我兩方就衝到了一塊兒,車仰馬翻、陷入混戰。楚國的長刃戰車對付秦國戰車有奇效,但靈活的騎兵卻不吃這一套,反倒可以利用自己的身形靈活,數騎圍攻一車,一時間,雙方打得難解難分。

  周文有些愕然,他的視線離開了車騎,看看南、北兩線,漸漸佔據優勢的秦軍,再看看中部,吃力試圖突破關中秦軍防線的楚卒。

  眼下的情況再度僵持住了,若秦軍車騎、左右翼先擊破楚軍,完成了王翦將計就計的合圍,則秦勝;若楚軍主力先破秦關中精銳,則楚勝。

  「周君,看那邊!」

  然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意外再次發生,在手下兵卒的呼喊下,周文回過頭,看向了戰場的東南方向,頓時面露驚駭!

  項燕將阻擋秦國援軍的希望,都寄託在兩萬景氏族兵身上了,在東南邊只佈置了百餘人的警哨小部隊,眼下卻已被擊潰四散。

  一支千餘人的秦軍,已經站在那裡,並將一面虎熊之旗,穩穩插在了視野的最高點!並且還在整隊列陣,似乎隨時可能會衝殺而下!

  發現這一幕的楚人,都不由心裡咯噔一下。

  甚至連上柱國項燕,也不由發出了一聲長嘆:「景氏兄弟誤我,秦軍的援兵,竟沒被攔住?」

  ……

  戰場東南方,跑了十多公里後滿腳泥漿,也累的夠嗆的率長黑夫,終於緩過一口氣,在小坡上挺起了胸膛。

  他站在鏖戰的沙場之畔,聽著耳邊喧鬧的楚歌秦風,目光則盯向短短兩里外,僅剩一萬封君部隊護翼的楚國中軍大營!

  黑夫的目光漸漸熱切起來,似乎是在為第一次如此接近時代中心而激動。

  他高高舉起了手,似乎不顧自己三十里趨利,不顧手下只有區區一千人,就要下達全軍突擊的命令!做那一將功成千骨枯之事了!

  但回過頭後,黑夫卻只是對累得半死,氣喘吁吁連腰都直不起的安陸子弟兵們笑道:

  「二三子,將汝等的旗幟全部插在坡頂,讓敵我雙方都能一眼瞧見,然而原地休息,等待友軍!」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52
第276章 當我們的旗幟插滿山崗!

  黑夫並不純粹的休息,而是從隨身的褡褳裡拿出餱(hou),也就是炒小米,塞進嘴裡,和著水嚼食。

  一邊吃,黑夫還一邊命令利咸、東門豹道:「抓緊時間,讓眾人都吃一點!」

  黑夫知道,兵卒們一路急行軍下來感覺很累,許多人只感覺腿邁不開,半步都走不動,這在後世叫做「撞牆時間」。甚至有人出現了眩暈、冒冷汗的症狀,這是因為,他們體內的糖原被大量消耗了。

  營養條件極佳的現代人,一個半馬跑下來,糖原也消耗不少,別提古代這些士卒了。雖然能走山路,善吃苦,但急行軍是真的不如後世部隊,無他,營養太差。看他們那瘦巴巴的樣,別說糖原了,連脂肪都沒多少,這也是古代軍隊掉隊嚴重,一天只敢走三十里的原因。

  所以黑夫不由佩服王老將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翦花了一個冬天讓士卒休息善食,不僅能積蓄士氣,也可以養膘啊!

  除了平日裡讓精兵、壯士營養充足,鍛鍊體力,在戰時充當突擊部隊外,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休息時迅速磕點乾糧,補充糖分。

  巧克力什麼的自然沒有,只有澱粉,就是炒米嘍……

  幾口炒米就著水下肚,眾人頭暈目眩的感覺總算是消失,可以站直腰板,奉黑夫之命,將旗幟沿著這道不高的小崗插成一排一路上黑夫連自己的車馬都扔了,卻唯獨把所有旗幟都留著。

  至於以寡擊眾,用一千疲敝之卒去衝擊項燕身邊的一萬大軍?黑夫一點想法都沒有。

  「率長忘了封侯之志了麼?」

  五百主利咸輕聲道:「若能擒殺項燕,率長便能立下不世之功,距離徹侯之位,便又近了許多!」

  「那樣的話,這一千安陸子弟,又會死多少?說不定,連你的性命也會搭進去。」

  黑夫也看著利咸的眼睛,低聲反問。利咸這個人有能力,可要論帶兵的效果,卻遠不如小陶,甚至不如東門豹,因為他心較狠,不把底下人性命當回事,士卒能畏懼他,卻並不愛戴他。

  基層軍吏和大將不同,若不能做出愛卒的姿態來,是很難得士卒效死追隨的。

  而且,區區一千人,在二十萬人的大戰役裡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這時候衝下去,可能會遭遇三倍甚至五倍的敵人,到時候別提功勞了,不全軍覆沒已是幸運。

  這場戰爭既不像上次一樣,關乎他們的生死存亡,也不像楚國人一樣,關乎國、家存亡,甚至是一場在歷史上就注定勝利的仗。

  黑夫這個打工仔已完成了對李由的承諾,先期抵達此處,戰後可在南郡兵團裡優先論功,權衡利弊,他沒必要讓自己和手下人冒險。

  再說了,與其急吼吼殺出去,暴露自己的數量,還不如就停在這,遍插旌旗,做出一副秦軍已佔領這座山頭,隨時可能猛虎下山的架勢!

  「有時候未發之箭,比已發之矢威懾更大。」

  黑夫這麼一說,使弓弩的小陶就懂了,利咸、季嬰等不管懂沒懂,也紛紛點頭稱是。

  唯獨東門豹呆呆地看著遠方戰場中,秦楚兩軍驚天動地的廝殺鏖戰,聽著隱約傳來的楚歌、秦風,這莽漢子激動得熱血沸騰,捏緊了手戟,脫口而出道:「率長,縱然不下去,吾等也喊點什麼罷!」

  「好啊。」

  黑夫大笑道:「喊六六六就行。」

  「啊?」包括東門豹在內,眾軍吏都沒有聽懂這個笑話。

  還是季嬰一拍腦袋,自作聰明地說道:「真是愚笨,六,就是六萬。率長的意思是,讓汝等高喊,『蒙武將軍六萬大軍已至』!以此威嚇敵軍!」

  「哦!」

  眾人這才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唏噓,東門豹立刻就讓他那五百人裡,長得最壯實的幾個,手插著腰,站在山崗上大聲喊了起來!

  「蒙將軍,六萬大軍已至!」

  然而,這一點聲音,很快就淹沒在戰場上綿延不息的鼓點金鐵之音,人喊馬嘶中了……

  縱然他們的呼喊沒有激起半點波瀾,但戰局依然因這一千人的到來,發生了一點變化:三千楚卒從項燕大軍裡分出來,在山崗下佈陣,而更遠處的南線戰場,那一萬多屈氏族兵,在抵擋秦軍進攻的同時,也有人不斷回頭,生怕黑夫他們突然殺過去!

  在黑夫他們休息一刻後,他遠遠瞧見,自己派去中軍的斥候信使,已經與王翦那邊派來的斥候在戰場外圍接上了頭,一起朝王翦那安如磐石的大營馳去。

  就在此時,又一支南郡兵也抵達了戰場!

  雖然,才五百人。

  「率長!」

  比起去年,唇上多了一點軟須的共敖喘著粗氣小跑過來:「鄢縣五百人也到了!」

  這意思很明顯,另外那五百人,已經在半路掉隊了……

  黑夫點了點頭,問道:「汝等的五百主何在?」

  雖然共敖這個鄢縣百將一副把他當上司的模樣,在過去半年裡,也沒事就帶著兵卒過來和安陸兵玩耍、訓練,但畢竟是其他人的下屬。

  共敖面露得意:「我就是!那五百主不巧墜馬了!無法領兵,鄢縣率長便讓我做了假五百主,帶著腳程快的眾人先至!」

  這小子運氣還真是不錯,黑夫嘖嘖稱奇,讓共敖讓手下人迅速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並將攜帶的旗幟也遍插山崗,甚至還砍伐附近的草木,插在人群中,將寥寥千五百人,做出了五千人的架勢來!

  共敖休息了半刻,又過來急促地問道:「吾等已歇息足夠,可要進攻了?」

  「李都尉讓吾等進攻了麼?」黑夫反問:「只是讓吾等先行抵達戰場,佔據陣地而已。」

  共敖有些焦急:「李都尉恐怕才走了一半路程,離此還遠著呢!」

  黑夫卻朝戰場另一端一指:「我也派人去向王老將軍都尉請示,若將軍讓吾等出擊,這千五百兵士,便將如猛虎下山!直撲項燕帥旗!」

  ……

  戰場另一端,王翦帥旗處,面對數萬楚卒潮水般連綿不息的進攻,王老將軍卻安之若素,因為他很清楚,有數萬關中精銳秦人禦敵,楚人是不可能近他到一箭之內的。

  觀敵之外以知其內,察其進以知其止,料敵如此,可定勝負。

  在開戰半個時辰內,王翦已經算到了項燕的一切舉動,便來了一出將計就計,眼下秦楚看似僵局,但勝利的天平正在一點點偏向秦軍。

  更何況,東南方向,一個沉重的衡器(砝碼)已然入秤!

  「來了有多少人?」王翦看向自己的傳令斥候,言簡意賅。

  斥候下馬跪拜道:「是南軍李由部,率長黑夫的一千人!他說李都尉兵卒正陸續趕來,但只要將軍一聲令下,這千人亦可進擊敵陣,為大庶長斬將奪旗!」

  大庶長便是王翦的爵位,他也是呂不韋、嫪毐兩位君侯倒台後,如今秦國最高的爵位擁有者。

  「黑夫……」王翦腦海中,浮現出那個黑乎乎,一口白牙的精壯小夥形象,他對此人印象深刻,黑夫的「兵球」在軍中很流行,其言談也十分得體,卻又不張揚冒失,王翦挺欣賞這個年輕人。

  按照斥候的說法,黑夫在東南方的小山崗上,廣佈旌旗,甚至砍伐樹木四處插著,做出了數千人抵達列陣的架勢來,卻沒有急著匆匆出擊。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這件事雖未發生,但王翦也能看出黑夫這虛張聲勢的意圖來,此舉可使敵軍狐疑,士氣衰退,瞻前顧後,而我軍看到援軍抵達,將士氣高漲,作戰再無顧慮。

  「這黑夫,果然是個懂用兵的……」

  王翦欣賞地點了點頭,卻又搖頭暗道:「只是,太不老實,有些滑頭!」

  於是王老將軍沒好氣地下令道:「速速去告訴他,再不出擊,這場仗,老夫也不需他立功了!」

  王翦這麼說,是有道理的。

  他沒有管近處依然難分勝負秦、楚主力部隊,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南線戰場。

  大敵當前,交戰之時,最忌兵卒左顧右盼,更忌兵卒向後看。然而,正在與秦軍兩萬人鏖戰的楚軍屈氏之兵,卻因黑夫鼓搗出來的虛張聲勢,產生了動搖和混亂。

  一萬人力敵兩萬,已十分吃力,隨時可能敗退了,如今身後又多了「五千」敵援,真像是一把劍頂在了背心上!

  一時間,瞻前顧後的屈氏之兵一萬人,開始出現潰敗之勢!

  勝負的天平,在久久僵持一段時間後,飛速朝王翦這邊跌落下來!

  ……

  而與此同時,黑夫這邊,共敖又來請戰了,還老不開心地抱怨道:

  「我來的路上一直以為,率長會像上次在鮦陽那樣,說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帶吾等毅然出擊,擒殺項燕,做個英雄呢!」

  這個青年既不喜歡秦國律令,也不喜歡楚國貴族,甚至對立功也興趣寥寥,但卻有很深的英雄主義情節。

  他是一起同生共死過的人,也沒有一般秦人不敢越矩的古板,黑夫也不必隱藏自己的想法,便笑道:

  「阿敖,在我看來,此次伐楚與上次不同。上一次,李信將軍欲為滅國英雄,結果落得慘淡收場,吾等也被迫在鮦陽苦戰,你以為我出城詐降,激勵士卒便是英雄?我哪是想做什麼英雄,我是被逼無奈,當時為了圖存,為了回家,非英雄之行不能激勵士卒也……」

  共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黑夫又道:「但此番伐楚,從王老將軍為將,要了六十萬人手時起,這場大戰,便勝了三分之一。到吾等高築壁壘,以國力人數逼壓楚國,不與楚軍爭一時之氣開始,此戰又已勝了一半。」

  「而此時此刻,當我們的旗幟插滿山崗,此戰,已近全勝!這就是所謂的,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所以秦軍就沒有,也不需要英雄。」

  「率長的意思是,吾等光是在這站著,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共敖一臉不信。

  「不信你看!」

  彷彿是預言般,黑夫指著南線距離他們最近的楚軍,那原本還奮力抵擋兩倍於己秦軍的楚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開始崩潰離散!甚至連正面進攻秦中軍的數萬楚人,此刻也在不斷後退。

  共敖目瞪口呆,他看得出來,這些楚兵並不弱,方才他們不是還打的有聲有色麼?

  「腹背受敵,士氣潰矣,故吾等只站在此處,便以一千五百人的數量,做到了五千人的功效!」黑夫說道。

  二人說話間,南線秦軍衝破了那支楚軍的陣列,一部剿殺逃跑者頑抗者,另一部則奮力往項燕的本部帥旗殺去!

  「不過這場戰爭,亦是有英雄的,看那!」

  黑夫又指向了項燕的赤旗,共敖也赫然發現,穩穩在原地保持了許久的項燕帥旗,它在緩緩向前移動!

  北線劣勢,車兵乏力,中陣主力卻久久無功,這時候,敵軍援兵抵達,南線突然崩潰,這場仗勝負已分,但就在此時,項燕也做出了一個選擇。

  他沒有倉皇撤離,沒有呆立不知所措,甚至沒有出於本能,去迎擊朝他殺來的南線秦軍……

  而是旌旗前指,指向了對面的王翦本部!

  「英雄,有時候也屬於敗者。」

  旌旗飄飄,草木皆兵的山岡山,黑夫長吁一口氣,不得不佩服項燕做出的最後抉擇。

  這位敗局已定的上柱國,帶著僅剩的一萬雜牌軍預備隊,毅然朝中央與秦軍對抗許久,但已現頹態,即將潰退的三萬主力開了過去!

  他要加入他們,讓自己的熊熊燃燒帥旗,激起最後一道進攻的浪潮。

  不顧後方,不顧左面,不顧右邊,只是向前向前向前!在瘋狂的進攻中,結束這一切!

  絕境之中,以必死之心,求一絲涅槃的生機。

  若不能?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就是楚式英雄的風範啊,這個八百年的古老國度充滿著悲劇主義的色彩。

  從屈原到項燕,再到歷史上的項羽,做爺爺的,和孫兒簡直如出一轍!

  這對祖孫,彷彿都在對天咆哮:「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所以這場戰爭的英雄,是項燕,是拼盡全力也無法勝利,只能慘烈悲壯收場,亡國亡家亡社稷的楚人。

  邊緣觀望了許久的黑夫,也被這悲壯的氣氛感染,忽然認真了起來。

  當斥候過來傳達王翦之命後,黑夫再度高高舉起了手,讓人敲響了己方僅帶的一面戰鼓!

  咚咚咚咚咚!

  秦軍已呈現四面合圍之勢,項燕軍的後陣,正向黑夫他們敞開。

  是時候,去結束這一切了。

  「走罷,二三子,拔起旗幟,全軍衝鋒,疾擊其後。」

  黑夫看向了共敖,看向了東門豹、利咸、季嬰、小陶,還有身畔一千五百名安陸、鄢縣兵卒,他們已經休息足夠,期待已久。

  他露出了笑:「讓吾等,去終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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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當南線戰局崩潰時,項燕是有機會撤兵脫身的,那樣的話,他至少能帶著身邊這一萬封君武裝離開戰場。

  但項燕做出了一個非生則死的決定,他盡起後陣萬餘人,一擁向前,作為生力軍,衝擊已經堅守了整整一個時辰的秦關中四萬精卒!

  苦戰的項氏、江東、淮南之兵得了生力軍的加入,又見主帥大旗直指向前,一時間聲勢大振,一個個狂呼楚歌,發起了反擊。

  而秦關中軍久戰之下,兵卒多疲,被這股生力軍反衝,竟做出了支持不住,節節敗退的架勢。

  然而,項燕並沒有高興多久,很快他就發現,這又是王翦的計策。王翦讓秦軍退回了最初的位置,卻又再度堅守起來。

  王翦如此做,是想要引誘楚軍往前,而北、南、後方三支部隊正好過來參與合圍……

  南線是最先崩潰的,新近抵達的黑夫等人在山崗上廣佈旌旗,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他們讓南線楚軍士氣喪盡,眼下,屈氏之兵已經徹底敗潰,秦軍萬餘人開始包抄過來。

  北線,本就處於兵力劣勢的昭華艱難地與秦將羌瘣爭鋒,也敗下陣來,兵卒四散而走,昭華努力收攏部隊試圖發動反擊,卻也無濟於事,羌瘣的旗幟,亦指向了中央。

  而他們唯一的後路,也被消滅了楚軍戰車的秦國車騎部隊,連同那千餘來援的秦軍一起截斷,在車騎的掩護下,這千餘士氣高亢的士卒在猛攻項燕後陣……

  到此為止,外圍楚卒盡數被擊穿,唯獨中央三四萬人,結成了圓陣,圍繞在項燕軍旗下,承受著秦軍的包圍進攻。

  縱然大局已定,但項燕依然在眼睛不眨地觀察著戰場,不時傳下軍令以調整陣列,或是調動更多的人馬投入到出現頹勢的地方,以挽回敗局。數十名傳令兵騎著馬飛跑在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忠實地傳遞著上柱國的命令。

  但頹勢難挽,雖然楚軍結陣而戰,但在秦卒衝擊下,小陣接連崩潰,面朝北方的陣地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塊,又引發了雪崩式的連鎖反應,楚軍陣地一處處被攻克,勝利的天平已徹底倒向王翦。

  項燕看到,前方奮戰的項氏族兵,被呼嘯著從緩坡上衝下的秦軍持矛銳卒一排排扎死,卻至死都不願意鬆開自己的武器。

  他看向了右邊,三千蹶張士佔據了有利的位置,居高臨下,手腳並用地撐弩,齊齊朝密集的楚軍陣地裡射矢,矢如雨下,又便如一陣狂風颳過,每一次攢射,楚軍都要栽倒了大片,死傷慘重。

  他看向了左邊,秦軍的車騎部隊也傾巢而出,沿著低地朝楚軍衝來,一輛輛沉重的戰車急馳而過,左右還圍繞著數百名騎從,陽光在矛尖上閃耀,左陣的數千兵卒,在其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陶片……

  而後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戰場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數雖不多,但進攻架勢卻十分兇猛。

  他們似乎把軍心大亂的楚人,當成了球場上的對手,將項燕的旗幟,當成了爭奪的皮球,東門豹帶著五百人如同刀子般插入軟肉,沖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則有共敖、小陶、利咸的部隊環繞,相互配合而戰,將後陣的三千楚人殺得節節敗退……

  時間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戰場上處處是屍體、傷者和揮矛劍血戰的兵卒,鮮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圍的數萬楚人,此刻死的死,潰的潰,僅剩下不到萬人,方才交戰的地方距項燕足足有一里遠,可如今,秦軍卻已突進到了近在咫尺的數百步外,甚至有幾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車乘面前……

  項燕的旌旗依然不斷發出指揮的信號,可外圍被數倍敵人攻擊的楚卒,已經無法執行,只能憑藉本能而戰,或者憑藉本能逃竄了。

  「是我輸了。」

  一天已到盡頭,夕陽西垂時,項燕發現,自己的部隊已經越來越少,且再也無法執行自己的任何命令,這位在車上站了一整天,已殫精竭慮的老將軍,無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喪極了,因為,這不僅是長達半年的戰爭失敗,也是楚國國運的終結。

  再過片刻,秦軍將徹底掃蕩頑抗的楚卒,殺到他面前,到那時,一切便結束了。

  一念至此,項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上柱國!」

  守衛在他身旁的車右,是族人項聲,一個身材靈敏,武藝高強的壯士。他正持盾艱難地阻擋那些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的流矢,見此情形不由大驚,下拜道:「上柱國,項聲願護送上柱國突圍!」

  此時夜幕將至,天就要黑下來了,秦軍的合圍並不嚴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過空隙向外逃竄,雖然外面依然有千餘秦軍遊騎在追殺他們,但若是項燕以身邊的一千護衛,拋下他的大旗,朝著空隙突擊,或有一線生機……

  「縱然突圍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國國力已疲,今又大敗,十萬楚兵或死、或傷、或潰散,大勢去矣。」

  項燕撫摸著陪同了自己數十年的劍,慘笑道:「老夫少壯之時,以為楚之所以屢敗於秦,只是在戰場上輸了一手,若是沒有藍田、垂沙、鄢郢等大敗,或許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橫成帝秦,縱成楚王。」

  「於是我苦學兵法,希望能成為一位名將軍,在戰場上挽回頹勢,復興大楚,報百世之怨……」

  「長平之戰後那十幾年,我侍奉春申君,為其東征西討,鯨吞魯國,全取東地,立下了不少戰功。之後開發江東,我亦盡力去做,那些年,楚國確實有復興之態。」

  「誰料,接下來,楚國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園殺春申君篡權,又是公子們兄弟鬩牆,互相殘殺,各氏族縣公也只顧自己的利益,紛爭不斷。數年前,我與昭、景、屈三家聯手殺李園,擁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可秦國大軍已至矣……」

  上一次,項燕拼盡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卻沒能創造奇蹟,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數和國力給拖垮了。

  「到了此時,我才明白,此非戰之過也,實國勢積重難返也!」

  以銖對鎰,他輸得一點不冤。

  但非戰之過,他也輸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說什麼都沒用了,按照楚國的傳統,敗軍之將,縱使楚王不罰,也必須自討之!

  「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項燕無能,使得三軍受累,我豈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獲,見辱於秦人呢?」

  項燕死意已決,項聲和親衛們都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只能在泥濘的地面單膝下跪,抽泣出聲。

  將劍橫於脖頸上後,項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吳師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馬沈尹戎之言,被吳軍大敗於柏舉,事後沈尹戎回師,極力阻止吳軍入郢,數敗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終受傷落敗。」

  「臨死前,他對手下死士道,我少時曾入吳事於闔廬,故恥為擒焉,亦不願使吳人得我首級……於是死士剄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頭顱匿之。」

  「項聲。」他看向族人。

  「唯!」項聲八尺男兒,此刻卻哭得涕淚滿面。

  「你素有勇名,乃項氏百里良駒,可託付大事。我死後,定要割了我的頭顱,勿讓王翦所得,項燕不想見他這個古人!再想辦法乘著夜色,離開戰場,回到下相,將我之首級交給吾子、吾孫!」

  「再告訴他們!」

  項燕看向項聲,鬚髮賁張,瞪大眼睛,說出了自己的遺言:

  「項燕雖然死了,但只要項氏尚有子孫一息尚存,便與楚國共存亡!」

  「項聲知之,吾等定將與楚國相始終!」

  項聲哭泣出聲,與週遭的衛士齊齊朝項燕頓首,為他們的家主,為楚國的上柱國送行!

  楚軍潰散殆盡,秦人已蜂擁至百步之內,點著火把,與項燕親衛展開鏖戰,瞬息便至跟前。

  項燕不再猶豫,他雙手持劍,橫過脖頸。一股熱血濺起,染紅了他花白的鬍鬚,這位高大的上柱國亦轟然倒於車輿!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往事一幕幕閃過,最後定格在了年少時聽著《國殤》,痛惜國事的時光。

  「可惜啊,我最終只能追隨沈尹戎和屈子,卻做不了力挽狂瀾的申包胥!」

  項燕生氣已絕,僅剩雙目圓瞪不閉!

  御者默默擺好項燕的屍身,而後也從懷中抽出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臟!

  週遭衛士,自殺為項燕送行者,不下十人!

  唯獨項聲等人受了項燕囑託,只能咬著牙含著淚,雙手顫抖著,高高舉起自己的劍,斬下了那顆蒼老的頭顱!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低聲唱完了一曲《國殤》,在數名項氏親衛的掩護下,項聲將自己的甲冑全部拋棄,臉也抹花,將項燕的頭顱裹在衣裳中,彎著腰,朝,乘著越來越深的夜色,跟著一股被秦人擊潰亂竄的楚卒,向外奔去!

  就在項聲向外奔逃時,秦軍的東、南、西、北四支軍隊,幾乎同時朝項燕的車輿發動了最後的進攻!

  南面一馬當先的,正是黑夫所率的部隊!

  ……

  「項燕已死!」

  「項燕已死!」

  戰場上屍體橫陳,血流成河,伴隨著秦軍徹底將最後一批頑抗的楚人殺死,並發現了項燕那來不及處理的屍身,這場持續了整整一天的鏖戰,終於宣告結束。

  但隨即,那些衝在最前方的兵卒,卻因為爭奪疑似項燕的屍身,開始相互推攮,這群殺紅了眼的兵卒,竟爆發了一場爭鬥,在功爵的誘惑下,甚至對自己的袍澤舉起了刀劍!

  「利咸,快讓共敖和東門豹回來!」

  黑夫身上亦沾著一些血跡,這是在突進途中濺上的,本人卻未受傷。

  因為他率眾加入戰場的時機挑的極好,千五百人裡,傷亡不超過百名,而且傷員都被拖到後面去,讓醫護急救之兵救治了。

  黑夫卻顧不上慶祝勝利,立刻讓人將兩個衝在最前面的傢伙喊回來,因為黑夫已看到,王翦的帥旗,在朝這邊移動,所到之處,秦兵紛紛避讓。

  一同來的,還有許許多多臉色鐵青的軍法官!

  秦國軍法嚴明,私鬥爭首乃死罪!當年在外黃,共敖差點因這罪被殺了,怎麼就不長記性呢?這種事情,是萬萬不能捲進去的。

  好在,在黑夫的阻攔下,他們沒有捲入那數百人的混亂搶奪,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氣喘吁吁地回來後,共敖破口罵道:「那些河東兵真像一群野狗,明明是吾等先靠近項燕車輿的,卻被他們推攮開來,若非利咸攔著,我定要讓彼輩好看!」

  「軍法吏會用斧鉞,讓那些人記住教訓。」

  黑夫卻不太在意,笑道:「吾等疾擊項燕軍後軍,破其三千人,向內進攻時又連續擊破了幾個小陣,季嬰也帶著人在後面割首級,縱然未能得項燕屍首,也少不了汝等功勞!」

  就在這時候,東門豹也帶著幾個兵卒回來了,手裡還扛著一樣東西。

  不同於共敖的憤怒,他隔著老遠,便一臉興奮地喊道:「率長,吾等雖沒搶到項燕的頭顱和斷肢殘骸,卻搶到了他的帥旗!這算多大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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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結束和開始的地方

  兵卒們把為爭奪項燕軀體而同袍操戈的上百人押了過來,一一跪在在王翦的戎車面前!

  「軍法吏。」

  王翦頭戴兜胄,青銅在火炬下散發出昏暗的光,撒下陰影,遮蔽了他死盯住這些人的眼睛。

  但見其面沉如水,冷冷道:「戰時拔劍互鬥爭功,何罪?」

  軍法吏立刻應道:「稟大庶長,與爭首、私鬥同罪!」

  「將帶頭的軍吏斬了,其餘人等,笞三十,奪爵!」

  「王將軍,吾等衝鋒陷陣之功!」

  那幾個百將、屯長直起身子,大呼冤枉,甚至還有人一把扯開甲,在火光映照下,黑夫也在人群中踮起腳,發現那漢子後背滿是刃傷。

  「我追隨王將軍多年!」他大喊道:「我在閼與流過血!」

  「我記得你。」王翦淡淡地說道:「然功是功,過是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這時候,喊什麼也沒用了,秦國軍法重罰,功亦不能抵過,隨著軍法吏一聲令下,包括此人在內,十來名軍吏被按倒在地,王翦的短兵親衛們,舉起方才一直沒機會染血的兵刃,將其頭顱一一斬落!

  王翦讓傳令兵一人持一首級,騎馬去方圓十數里的各部宣揚,勒令兵卒們不得私鬥爭首,否則這就是下場。

  辦完這件事後,他才又命人將項燕的屍體運過來。

  方才的爭奪中,項燕幾乎被分屍,眾人好容易才將手腳身體重新拼湊起來,送到了王翦面前。

  王翦下了戎車,親自走過去打量,神情肅穆。

  他和項燕只有短短一晤,那是三十年前,項燕護送春申君到咸陽參加秦昭王葬禮,王翦正好是宮中衛尉郎官。

  在掛滿黑白兩色、一片哀悼莊重的咸陽宮裡,兩個少壯軍尉一左一右站在殿外,低聲議論兵事,他們從夜晚說到黎明,頗有相見恨晚之感,臨別告辭時,卻隱隱感覺,對方以後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那之後,他們便再未相會,只是不斷聽說對方的輝煌戰績,誰料再見時,竟是這般光景。

  不止是死後被分屍的血腥淒慘,從這些狼藉的屍塊上,王翦還嗅到了死亡和破滅。

  「縱然生前再英雄了得,權勢熏天,指揮數十萬大軍猶如臂使,最後都只是一堆爛肉。」

  王翦心中頓生兔死狐悲之感,但當他聽說,首級依然未能找到後,又謹慎地問道:「這真是項燕?汝等真的親眼看到他自盡?「

  軍吏們都說,當時只見楚軍一陣慟哭,等他們殺至近前時,那些楚人又拚死抵抗,試圖阻止他們接近這具無頭屍身……

  王翦默然,眼下的情形有些麻煩,項燕親衛幾乎全部戰死,抓到的俘虜,又無人親眼看到項燕自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雖然做過令史的軍法官信誓旦旦地說,這具屍體的年歲,與項燕幾乎一模一樣,但未見首級,身份便無法完全確認。

  「易裝而逃,這不是項燕的風範。」

  王翦最終做出了判斷,讓人向全軍通報項燕已自殺而亡的消息,可暗地裡,他決定讓外派追擊敵軍的部隊,繼續追查項燕的下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好在,他還繳獲了項燕的帥旗,可以證明此事。

  「南郡都尉李由、率長黑夫何在?」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亦步亦趨地跟在李由身後,上前獻旗……

  項燕的帥旗正幅不用帛,而用鮮豔的羽毛編綴,旗杆粗如小腿,長三丈,旗面能覆蓋一輛戰車。

  聽東門豹說,當時他們殺到跟前,眾人只是一窩蜂地去奪項燕屍體,還打了起來,場面十分混亂。眼看擠進不去,正急躁間,他卻瞧見插在車上的大旗,這才讓人砍下扛了出來,誰料歪打正著。

  王翦笑道:「李都尉,你令部眾輕裝馳援,奪得項燕帥旗,此亦汝指揮調遣之功!」

  「黑夫,你是第一批抵達的援兵,先大作旗幟,亂楚人軍心,又連破楚後軍數陣,奪項燕軍旗,此功亦不小。」

  「戰勝得旗者,各視其所得之爵,以明賞勸之心。汝等二人的功勞,本將軍讓軍法吏記下了!」

  除此之外,王翦又表彰了各軍今天的表現,誘敵、堅守、突擊、詐敗,都有功績,連剛剛打敗了景氏之兵,尚在十餘里外的蒙武,王翦也不會忘了他的功勛。

  此戰秦軍大勝而楚軍大敗,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仗,但王翦卻話音一轉,嚴肅地道:「楚軍數萬人被殲或被俘,但仍有不少四散而逃,為免其重新聚合,諸君當連夜追擊!將其盡數擊潰!」

  王翦已經在為進攻壽春,盡取楚國城邑做準備了,只要掃清了這些抵抗力量,滅楚易如反掌!

  李由所率的南郡兵團奉命向北追擊,黑夫見自己的手下們傷亡也不重,便叫利咸帶著些較為疲倦的人留下來收拾戰場,他自己則帶著五百人緊隨李由。

  「都尉。」

  在離了王翦指揮幕所後,黑夫低聲問道:「今日所立之功,不知能得何賞?」

  因為黑夫表現極佳,相當於給南郡兵得了一個「集體功」,所以李由十分高興,心裡已把黑夫當成了自己的福將,上次助他在敗軍裡一枝獨秀,此番又讓他不動手就撈了個大功勞。

  於是李由便笑著道:

  「奪旗之功,僅次於斬將。你所帶的那千五百人,軍吏、兵卒人一級,奪旗的東門豹,可獲兩級爵,至於你,公乘之爵已入囊中!若在楚滅之前稍有表現,五大夫亦可期也!」

  ……

  從這天夜裡直到次日,十餘萬秦軍兵卒分成二三十部,開始從戰場上散開,追殺潰散的楚國敗兵。

  據黑夫所知,較大的敗兵有兩支:左司馬昭華收攏了兩萬人,逃入了蘄城內,負隅頑抗,王翦已親帥秦軍主力圍城。

  此外,那天被項燕派去阻攔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陣斬,景駒則帶著數千人向東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這兩支外,其餘楚軍,倉皇四散者無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餘人,少者數十人,沒了項燕,他們就失去了團結的主心骨,也被秦軍打丟了魂,均丟盔棄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國城邑,如視日周文者,則帶著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軍也懶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運氣,似乎都在奪旗之功裡耗盡了,散開後向北追擊的他,沒逮到什麼大魚,只砍了百餘級楚人潰兵首級,還在次日傍晚時分,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狂風大作,閃電劃破陰霾的天際,驟雨傾盆而瀉,地面頓成澤國,黑夫他們只能停止追擊一隊百餘人的楚人潰兵,找地方避雨時,卻發現前方是一座連地圖上都沒有標註的小邑……

  「這地圖也太馬虎了,只畫到縣一級,一些道路是錯的,這小邑也沒有標註,幸好大戰已經結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為黑夫撐著這年頭的雨傘「蓋幔」,黑夫也讓季嬰收起地圖,讓眾人加快腳步,去佔領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軍潰兵在裡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級。」

  不過在殺入這座只有百餘戶人家,牆垣不過一丈高的小邑後,他們發現,這裡別說是楚軍,連人影都沒有半個……

  等黑夫他們逕自開進這裡最大的屋舍躲雨時,發現這裡的人撤的很匆忙,連曬在外面的衣裳都沒來得及收。

  過了一會,奉命在邑內尋人的東門豹抓了一個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漢過來,那老漢身穿褐衣,可見十分窮困,還抱著一個年幼的小女娃,三四歲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惡煞的秦軍,躲在老漢懷裡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問你。」

  黑夫讓眾人不要嚇他們,和善地問道:「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處?」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荊楚話來,一時愕然,半響後才訥訥道:「聽聞蘄南那邊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帶著邑中百姓逃到澤裡去了……」

  他所說的澤,當是位於蘄北的那片沼澤,山林沼澤,通常是百姓躲避戰亂天然的庇護所,畢竟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軍隊開過,為了就食於敵,每一粒糧食都會搜走,跟蝗蟲過境沒什麼不同。

  「你為何不去躲避?」黑夫繼續問道。

  「老朽腿腳不便,走不遠,再說還有女孫要照顧。」他的腿的確一瘸一拐的,想來是受過傷。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摟著小孫女,彷彿想要盡力將她藏好,低頭道:「無有……」

  「率長,看我找到了什麼!」

  說話間,季嬰卻興奮地跑了過來,他們在這老漢家中,還搜到了幾件藏在草叢裡的帶血甲衣,毫無疑問,這是楚甲!很顯然,老者說謊了,小邑裡不僅有潰兵進入,還被他收容救助過!

  「這又如何解釋?」

  老漢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敗退後逃回此地,我總不能看著不管,便讓他們扔下甲冑,也進澤中去了……」

  黑夫這時候發現,老漢的眼睛,從始至終,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掛著的駭人首級上瞥。

  「這是你女孫,汝子何在?」

  老漢抱緊了孫女,以低沉顫抖,卻又壓抑著一絲憤怒的聲音道:「出遠門了!」

  「哦,難道不是也加入項燕大軍,對抗秦軍了!?」

  黑夫此言一畢,秦卒們面露凶相,將劍抽了出來,嚇得那小女孩哇哇大哭!

  「吾子的確在楚軍中,但其的同伴回來說,他已陷在軍中,八成是死了。」

  老者有些絕望地跪地,連連稽首道:「我聽汝等說話,也是荊人啊!還望可憐可憐,若要殺,便殺我,繞了我女孫,讓她留在此邑,待其母歸來,她因怕被秦軍擄掠侮辱,也跟著眾人去了澤中……」

  只是一家普通的楚人民戶而已,兒子被徵召入伍,戰死於戰事裡,家裡只剩下瘸腿老翁孤守,瞧他那腿傷,說不定也是許多年前的戰爭裡,被秦軍兵刃所傷。

  這場戰爭,楚國動用了十分之一的人口,雖然民夫大多在項燕撤離時留在了各地,或者提前逃散了,但其中死傷者,當不下十餘萬,所以在楚國,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而他們,不巧,扮演正的是侵略者的形象。

  「從今以後,汝等也是秦人秦民了。」

  黑夫默然良久後,說了這麼一句話,比了比手,讓手下人收起兵刃:「罷了,將這爺孫二人關在屋內,等吾等離開時再放出來。」

  是夜,雨一直在悉悉索索地下著,夜深了,秦卒們說話的聲音逐漸消失,只隱隱約約能聽到,關著那爺孫倆的室內,傳來低微斷續的哭泣聲,不知是在哭去了的兒子、父親,還是在哭什麼?

  到了次日,天氣放晴,黑夫帶著人離開了這座小邑,準備帶著百餘首級,返回大部隊交差。

  在離開之前,他在自己的馬車上,重新攤開了那幅很不精確的地圖,將昨天經過的小路,還有這座不起眼的小邑標註了出來,並在旁邊用細小的字寫出了從那楚人老翁口中問得的名字:

  「大澤鄉!」

  距離楚軍覆滅,項燕戰死的蘄南僅三四十里,便是大澤鄉!

  這是一切結束的地方,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歷史上,楚國的火在此熄滅,但灰燼裡的星火,卻依然在此重燃?

  黑夫回過頭,看著漸行漸遠的大澤鄉,還有出來後遠遠看著他們離開,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懼,亦或是仇視的爺孫倆。

  他彷彿看見,一個幽靈,一個名為國仇家恨的幽靈,已在荊楚之地上徘徊,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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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八公山上

  四月中旬,淮南西曲陽郊外野地裡,數百楚卒狼狽的蹲在地上,他們的武器、甲冑早就被收走了,此刻已成手無寸刃的俘虜。

  陳嬰也蹲在人群中,心中叫苦不迭。

  大概在半個月前,楚國令尹昌平君派人到了東陽縣,要求縣尹將縣中僅剩的男子組織起來,前往都城壽春「勤王」。

  今年剛好三十五歲的東陽縣小吏陳嬰也在徵召之列,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卻是個有智慧的人,臨走時倚門囑咐他道:

  「我兒,你曾與我說,上柱國率兵與秦軍作戰,如今汝等卻不去淮北增援而要到壽春勤王,看來上柱國肯定是敗了。以上柱國的才幹,帶著那麼多兵卒也難敵秦國,更何況汝等?這一路去,若是遇到事情不妙,記得保命要緊,我聽說楚王連自己親弟都殺,還污衊先王不是其父親生,這樣的王,不值得為他送命……」

  陳嬰很聽母親話,便滿口應下。

  縣尹帶著東陽兵千人,一路往西走來,不斷與淮南各地勤王的人匯攏,得四五千人。陳嬰發現他們裡面,多有老弱孩童,因為丁壯大多去了淮北,如今生死不知。

  這一路上,陳嬰也沒少聽人議論淮北的戰事,有人說項燕戰敗自殺了,又有人說他逃了出來,眼下的勤王之師就是其組織的。

  但大夥都有些人心惶惶,項燕所率精銳都敗了,他們這些疏於訓練的庶民,去了能管什麼用呢?

  當抵達距離壽春百餘里的西曲陽時,他們遭到了突然襲擊!

  陳嬰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支秦軍從路側林子裡殺出,將前行的隊伍截為兩段。按照縣尹的說法,秦軍主力不是在飲馬淮水,準備進攻壽春麼?為何竟在淮南腹地遇上了……

  這場戰鬥毫無懸念,東拼西湊的勤王之師很快就被擊潰了,東陽縣尹連同幾名軍吏第一時間就戰死了,東陽一千人也四散而逃,被秦人的車騎追殺。

  還是陳嬰想到了母親的囑咐,高呼著「吾等降矣」,帶著數百同鄉扔了武器,秦人這才在一個黑臉軍官的喝令下停止了攻擊。

  眾人被用尖木樁紮起的籬笆圍住,上百弓弩手圍著他們。

  眼下,那些去追殺楚人的秦卒陸續返回,基本上每人腰間都掛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興高采烈,到了近前,眼睛更不住地往楚人俘虜脖子上瞥,那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個個錢袋似的!

  陳嬰被他們盯得脊背發涼,他素有耳聞,秦人上首功,說不準那軍官一聲令下,自己和這些東陽鄉親子弟就要命喪當場了,一時間,楚人們都竊竊私語起來。

  這時候,有個尖嘴猴腮的秦兵走過來了,用他們勉強聽得懂的南郡方言叫道:「汝等以誰人為首?站出來,率長有話要問!」

  東陽子弟們面面相覷,縣尹死了,幾個軍吏也或逃或死,他們裡面,只剩下十來個什長、伍長了。

  「吾等當中,以陳嬰最為年長,也素來信謹,不如讓陳嬰去吧!」不知是誰嚷嚷了一嗓子,一群什長、伍長紛紛同意,就這麼將陳嬰給推了出來……

  秦兵打量他:「你叫陳嬰?」

  「諾……」陳嬰硬著頭皮答應。

  那秦兵樂了:「與我同名啊,我叫季嬰。」

  季嬰嘴上客氣,手下卻一點不留情,一揮手,就讓兩個人將陳嬰綁了,又搜了搜身上,才帶他朝秦人臨時紮起的營地走去。

  攻擊他們的秦軍約有萬人,眼下大半朝西曲陽城進發,只剩下千餘看守營地,陳嬰從正在生火造飯的秦兵身邊小心翼翼經過,走到了營中央的帳篷處,那個帶頭的黑臉軍官正與另一個白面軍吏說著話。

  陳嬰雙手被縛,又被季嬰在腿上踢了一腳,便撲通一聲跪在二人面前,膝蓋正好落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疼得他直抽冷氣……

  ……

  黑夫停下了與章邯的交談,抬起頭看了這被押來的楚人一眼,卻見他鬍鬚老長,怕有三十多了,再一問,卻只是個小什長……

  「小人在東陽縣做一個小吏,混個溫飽而已,此番隨縣尹出來,因軍吏盡數戰死,所剩的人裡,以我年紀較長,便被他們推出來回答將軍問話。」陳嬰老實回答。

  「東陽在哪?」

  黑夫讓季嬰攤開地圖,找到了位置,原來是在邗溝以西,後世安徽江蘇交界的地方。

  「東陽小縣,距壽春共五百二十里,要走半個月。」陳嬰怕秦吏生疑,立刻補充道。

  黑夫抬起眼:「你去過壽春?」

  「年少時去遊歷過兩次。」

  能出門遊歷,說明此人家裡條件還不錯。

  黑夫頷首,又問:「除了汝等外,可還知其他前往壽春的楚師是從何處出發的?」

  陳嬰把自己在路上遇到的那幾支隊伍都報了上來,再往細問,他就不知道了。

  黑夫知道此人地位低微,問不出什麼來,一揮手便要讓季嬰將其帶下去,不曾想,陳嬰卻求生欲極強,猛地頓首道:「吾等只是尋常的楚地百姓,聽縣尹之命行事,並非一心與秦作對,還望將軍留吾等一命!」

  一旁的章邯卻道:「若是縱之,誰知道汝等還會不會反覆!」

  「絕不會,吾等將回到東陽,將所見所聞告知東陽父老。」

  陳嬰道:「眼下楚敗秦勝,楚國社稷滅亡,土地也將成為秦之郡縣,放了吾等,秦王將多出數百編戶,若殺之,則東陽家家皆喪父兄兒孫,必與秦死戰不降,故不怕有益,殺之有害!」

  「在秦軍裡,首級可是算功勞的。」黑夫笑眯眯地看著陳嬰的腦袋。

  陳嬰忍住恐懼,垂首道:「我聽說項燕數十萬人盡沒,將軍在淮北難道還沒砍夠?亦或是以為,吾等的首級,要比壽春城裡王公封君的更值錢?」

  黑夫啞然失笑:「你雖只是個小縣吏,小什長,倒是看得清時勢啊,為了救自己和鄉黨的性命,什麼都敢說。」

  他思索片刻後道:「吾等也並非嗜殺之人,這樣,你既然去過壽春,便先留在我軍中做嚮導吧,我放你的鄉黨們離開。但若他們今後還與秦作對,亦或是頑抗不降……」

  黑夫和藹地笑道:「我便殺了你!」

  ……

  等陳嬰離開後,章邯讚道:「不曾想一個小小縣吏,也有這般見識和膽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戶之鄉,必有智者。」

  黑夫道:「不過在蘄南決戰後,王老將軍也讓各軍下達禁令,不許殺俘了,或也是為奪取楚地後,派官吏治理做準備罷……」

  距離那場大戰已過去快一個月了,王翦先花了數日時間,攻克了楚國左司馬昭華據守的蘄城。又讓各部追剿殘敵,砍下的首級,足夠軍官們達到「盈論」的標準,於是由軍官組織的有組織殺俘活動便銷聲匿跡了,至多是沒分到功勞的兵卒因為渴望首級,偷偷殺俘殺民。

  這之後,王翦將重新聚合的秦國三路大軍再度分開。

  馮無擇所率的北軍分為兩部,主力進攻項氏殘黨盤踞的下邳、下相和東部沿海地區,偏師則調轉方向,朝著魯國故地進發,鄒魯之地的儒生們,終於要迎來」暴秦「的統治了。

  王翦則親率中軍,進攻下蔡,並四處蒐集舟船木頭,準備在淮水上搭浮橋渡水,進攻對岸的楚都壽春。

  至於蒙武的南軍,則奉命向東南行進,在王翦在上蔡吸引了淮南楚軍殘部所有兵力時,他已從鐘離強渡淮水,派人大肆攻城略地。

  黑夫他們的南郡兵便是蒙武的先鋒,眼下已佔據西曲陽,斷了楚王逃離壽春的必經之路。此外也阻截了楚國淮南、江東勤王之師,將壽春徹底變成一座孤城。

  壽春北臨淮河,南有芍陂之饒,自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遷都於此,楚王和貴族們的安樂生活不過持續了十餘年,卻將面臨滅頂之災……

  之後幾天,黑夫他們又連續打掉了幾支由昌平君組織,從江東、淮南來救壽春的楚軍。

  到了四月底時,蒙武已兵至芍陂,楚軍已無法據淮而守,只能退回城中。

  蒙武帶著數萬人逼近城下,配合從潁口過來的羌瘣部圍住城池一角。

  南郡兵團則奉命在城東臨淮的地方,接應王翦渡淮,黑夫他們紮營的位置,正好位於一山一水之間。

  「水叫淝水。」

  縱然陳嬰不願,卻也只能老老實實給黑夫做嚮導,指著面前奔流而過的淮河支流,又指著後面松柏巍巍的幾座山丘道:「山叫八公山!」

  一聽這名,黑夫頓時樂了,帶著人上八公山遠眺,向北望去,能見到王翦的主力從被稱為「淮上津要」的硤石口源源不斷地渡浮橋過來,這是章邯等軍司空帶著民夫忙活數日的成果。

  再望向西南面,正好能將壽春城金碧輝煌的宮闕樓台一覽無遺。

  此時此刻,壽春城內,楚王或許也正朝這邊遠眺,見秦軍部陣齊整,將士精銳……

  黑夫不由慨然嘆道:「在楚王負芻眼中,八公山上,此時此刻,亦是草木皆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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