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4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59
第280章 國之將亡

  黑夫沒有猜錯,秦軍四方合圍壽春的架勢,其部陣齊整,將士精銳,的確嚇到了楚王負芻。

  他是要守國門死社稷,而是被王翦料到可能會再度遷都而逃,先故意不渡淮給其希望,卻讓蒙武、李由等截斷了出逃的路線,將楚王困死在壽春。

  雖然躲在被高牆與居民裡閭隔開的深宮中,但連在夢中,負芻彷彿都聽見秦軍在淝水對岸山上砍伐樹木的聲音,眼看攻城器械一日日造好,在西、南兩面擺開,隨時準備發起進攻,負芻越發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

  司馬、右徒等人也勸他道:「眼下楚國雖危,然比之趙無恤之在晉陽,齊田單守即墨,亦不如也!淮南、江東尚有勤王之師,只要堅持數月,或有轉機……」

  他們希望楚王親自登城樓激勵士卒死戰,宮室女子編於行伍之間,盡散宮室中的珍寶飲食饗士。

  然而,負芻卻有些絕望地說道:「楚國精銳已被項燕葬送在淮北,昌平君也遲遲不發江東勤王之事,城內兵卒丁壯加在一起,不到五萬,如何抵擋秦國十餘萬大軍?」

  左徒等人則勸他投降,但考慮到先前投降秦國的韓王安、趙王遷、魏王假下場都不太好,負芻仍在猶豫。

  就在他兩難抉擇之際,一直被楚王寵信的巫靈卻突然像瘋了一般,哈哈大笑地從神廟中跑出來,拜倒在楚王面前,抬起頭時,他眼中帶著一絲瘋狂。

  「大王,壽春有救了,楚國有救了!」

  群臣貴族面面相覷,楚王卻連忙焦急地走到巫靈面前,扶起他,期盼地問道:「鬼神有回應了?」

  「有了!」

  巫靈拉著楚王來到宮室外,指著遠處陰晴不定,雷聲陣陣的天空道:「大王請看,神靈就在其間!其身上流光溢彩,爛昭昭兮未央!」

  楚王瞪大了眼,卻只能見到一堆尋常的烏雲,哪有什麼神明?

  「雲中君又走了。」巫靈發出了遺憾的嗟嘆:「大王,必沐浴三日,再讓百名巫祝於城頭做法,雲中君才能復降啊……」

  「雲中君……真能救楚國,能救不榖(gu)麼?」楚王也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了,他眼下如同一個溺水之人,只能盡力抓住每一根稻草。

  「能!」

  巫靈信誓旦旦地說道:「雲中君雖常以人形現世,但形體卻是龍,其龍駕兮帝服,與日月齊光,只要大王供奉的祭品足夠,臣必招來雲中君,使之降下天雷驟雨,盡滅城外十萬秦寇!」

  ……

  楚王寄希望於鬼神之時,壽春城頭,楚人卻仍在自救,他們的抵抗極其頑強,竟連續擋住了幾波進攻……

  秦軍這邊,除了傳統的蛾附和舉著盾牌以衝車破門外,黑夫也見識到了這念頭幾乎所有的攻城方法:數萬人從遠處運來土石,在城西築起了五座土山,甚至高過了城牆,而後令弓弩手居其上,向城中放箭射弩,配合攻城。

  然而楚人將各門徹底堵死,就算毀了城門也沒用,還得將裡面的堆得結結實實的土石搬開,秦軍一時半會殺不進去。

  而進攻城牆的人,也沒法站穩腳跟,屢屢被楚人的哀兵趕了下來。

  見城中楚人亡國之際爆發了一股子拚命勁,王翦便也不急,只是讓兵卒在夜間以煙矢射火入城,夜空中,煙矢如漫天煙花,落入城中,但城內的人已將靠近城牆的建築都拆除,加上城內水道縱橫,很容易救火,所以只能起到騷擾作用。

  但這已經夠了,攻城拼的是體力和耐心而不是蠻勁,十則圍之,倍則攻之,城外秦兵是城頭上守軍的兩倍,只要輪番騷擾,讓他們身心疲憊,士氣跌落,遲早會露出破綻,王翦可不想急於一時,讓自己傷亡慘重。

  他讓民夫在山上砍伐大量木材,運到淝水對岸來,由軍司空和程商等秦墨帶著工匠,趕製「飛石」,也就是投石機。

  飛石是吳越爭霸時的發明,據說是范蠡所制,置石於大木之上,發機以擊敵,飛石重十二斤,蓄滿力量後,可越二百步傷敵!弊端就是太過笨重,且準頭感人。

  其實在黑夫看來,投石機對西方的磚石牆更有效,面對一體的夯土牆就不太好用了,主要是用來擊毀角樓箭樓的,不斷飛過頭頂的石塊對人也有一定的心理恐嚇作用。

  這一日,投石機已打造完畢,投擲臂由老樹的樹幹製成,鐵箍以防斷裂,基架下有輪,可以沿著平坦的地面推動,調整攻擊距離和角度。外觀粗獷而富有木製機械的美感,經過秦墨的改造,威力也比兩百多年前南方的「飛石」要強,可以將二三十斤重的石彈拋出兩百步遠!

  一會就要由民夫們從土山之後推出來,黑夫他們則奉命在其前方列陣守衛。

  但就在這時,眼尖的小陶卻來報,說城頭有騷動!

  「騷動?」

  黑夫跟著他來到陣列前方,距離城牆一箭之地處,果然見到城頭果然有些混亂,不同於往日肅穆的守備,而是有些鬧哄哄的,最後,持刃帶甲的兵卒離開了城牆,換上了一群身披五彩羽毛,頭戴委貌冠的……

  「巫祝!?」

  黑夫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的確是巫師,和江陵上巳節在船上舞蹈的女巫穿著打扮十分相似。

  這是要來詛咒秦軍?黑夫知道,當年秦楚第一次翻臉開戰時,秦楚兩國君王都跑到祖廟神廟裡,獻上祭品,刻石為咒,請各路大神詛咒敵人。

  可如今,秦人都兵臨城下了,臨時抱神腳也沒用了吧?

  那群巫祝了城頭後,先是肅穆地朝著天上的雲彩跪拜,進獻了一些牛、彘、羊等祭品,都是做熟的食物,煮在大鼎裡香氣撲鼻,別說多日來只喝稀粥的楚卒了,就算是飽食的秦兵,也紛紛咽起了口水。

  在一陣神神叨叨的念辭後,主角登場了,一個身穿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師走到城頭邊,以輕蔑的眼神掃視城下黑壓壓的秦軍,而後便擊磬為號,開始了祭祀舞蹈……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黑夫一時間也摸不透楚人到底想幹嘛,便對季嬰道:「去,將陳嬰找來。」

  黑夫的嚮導陳嬰來時,城頭巫師剛好齊聲唱到:「靈皇皇兮既降,猋(biāo)遠舉兮雲中。」

  陳嬰一見這架勢,面上便是一僵,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他們……在請雲中君屏翳(yi)降臨,大概是要請雲君助陣吧。」

  「雲中君,那不是求雨的麼?」黑夫莫名其妙,楚人想要借鬼神之力,也搞錯神明了吧,幹嘛不找大司命把城外秦人統統收了?

  陳嬰解釋道:「在淮南,雲中君不止是雲神雨神,還是雷神電神,或是想要引發天雷,將秦軍擊垮吧……」

  「天雷?」

  黑夫不由捧腹大笑起來,這麼多年來,他已確信自己沒有在玄幻仙俠位面,而是真真切切的歷史,除了穿越這件事匪夷所思外,其餘一切正常。

  可這城裡的楚巫,以為自己是三國演義裡的妖孽諸葛亮,能借東風布八卦陣,還想點七星燈,給楚國***?

  剛開始覺得可笑,但笑著笑著,卻又覺得可悲可嘆。

  他看向面色複雜的陳嬰:「你信麼?」

  「我不信……」陳嬰低下頭,他無比佩服母親的遠見,城內的那個王,居然糊塗到了這種地步,寧可讓城頭士卒餓肚子,也要讓巫祝將上好的肉祭了鬼神,果然不值得為他送命。

  聰明人自然不信,但這架勢擺出來,依然讓很多人覺得煞有其事。

  黑夫發現,城頭不少楚人恭敬地跪拜,似乎也將希望寄託在巫師們的做法上,的確,人在陷入絕望時,寄希望於超自然的力量,不是很正常的麼?。

  沒記錯的話,金兵臨城時,宋朝君臣也想靠著江湖騙子的撒豆成兵之術破敵呢,結果留下了千古笑談,可再看看靖康之恥的慘象,就都讓人笑不出來了……

  「果然,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並非真正的妖孽,而是人心中之恐懼,使妖人奸邪得以乘虛而入,坑蒙拐騙。

  而城下也有不少老實巴交的迷信秦人擔憂地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雲彩是不是真的聚攏變黑了,一時間鴉雀無聲,而城頭的巫師還以為是他們的法子管用了,舞蹈頌唱得更起勁了。

  「東門豹!」

  黑夫大聲呼喊自己的二營長。

  「讓章司空和程商,將制好的投石機,統統拉上來!」

  他抽出劍,指向城頭的群魔亂舞。

  「對準這群巫祝!來上幾發,真神假神,是人是妖,一試便知!」

  ……

  半刻後,就在巫祝們即將完成祭祀的當口,他們期盼已久的天雷真的來了!

  伴隨著一陣密集而沉悶的碰撞聲!那些城下高大粗狂的投石機,藉著民夫拉力反彈的力量,拋出了漫天石塊,越過後急速下墜,幾十個黑點劃空向壽春城落來!

  按照黑夫的要求,它們全部對準了這面巫祝們集中的城牆,雖然準頭太差十石九空,或沒到位置撲通一聲墜入護城河,或越過城牆落入城中,卻仍然有幾塊運氣好的飛石,不偏不倚,直接落到了因不能中斷漫長舞蹈降神而不閃不避的巫祝中……

  這些十幾二十斤的石塊可不是箭矢能比的,只是霎那間,石塊撞擊城牆的悶響和眾人的慘叫聲就響成了一片,那設在中央的祭壇挨了一下後轟然坍塌,運氣好的巫祝骨折筋斷,運氣差的則腦袋開花!

  死了數人後,巫祝們也顧不上跳大神了,不顧巫靈的制止,紛紛抱頭逃竄,宛如一堆嗡嗡亂叫時,被蠅拍猛擊倉皇而散的蒼蠅……

  是日,城外聲如雷震,石從天降,妖孽噤聲,神靈退散,城中洶洶,無不駭然!

  而秦軍,亦乘著這當口,對楚都發動了全面進攻,壽春外郭遂陷!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0:59
第281章 八百年盛衰枯榮

  「古人云,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

  「然而眼下,民已盡為秦虜,神亦棄楚而去,不榖當為之奈何?」

  楚王負芻披散著頭髮站在宮闕上,眼睜睜地看著一晝夜之內,壽春八座陸門,八座水門皆已告破,秦軍旗幟出沒於昔日繁華的城北「郢市」中。外郭的抵抗已經越來越微弱,近萬軍民湧入內城,其餘人則被緊閉的宮門關在了外面,留給了秦軍。

  現如今,擋在楚王和秦軍之間的,僅有高高的宮牆,還有引淝水左瀆和芍陂西瀆圍成的護城河了。許多年前,奉楚考烈王之命營建壽春和宮城的春申君,彷彿一直擔憂會有這麼一天,在兼顧富麗堂皇之餘,也將王宮打造成了堅固的要塞。

  但縱然固若金湯也沒用了,身邊沒了民眾,頭頂也沒了神明的楚王,憑此孤城,面對十萬秦軍的進攻,最多再堅守一兩天。

  楚王不想再看,轉過頭,扔下了宮牆上的左廣衛士,任由身後長長的衣墜拖在地,步履蹣跚地往他平日裡最喜歡飲宴遊樂的荷台走去。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南方楚人很喜愛荷蓮,楚王常讓嬪妃們以荷為衣裳,共戲於水中。時值夏曆五月初,高台下滿池荷花並蒂開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然而楚王早已沒了欣賞的心情。

  國勢啊,也如同荷花一般,有盛衰枯榮,盛時溢滿池塘,衰時水面上見不到一片葉子。

  來年入夏,荷葉還會綻放,但明天太陽升起時,楚國或許就將不復存在了。

  淚水從楚王負芻眼中流出:「從先祖鬻熊、熊繹事周文王得封諸侯,至今已八百年,歷四十二君,然今日,八百年社稷,竟將亡於我手!」

  一直緊隨其後,掌管宮門進出的「門尹」蔡賜泣而下拜:「楚實亡於懷王,頃襄,大王已盡力挽救了!」

  負芻卻搖了搖頭:「被荷稠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

  「當年宋玉認為荷葉做的短衣雖然漂亮,卻過於寬鬆不能束帶;這正如懷王誇耀自己的文治武功,自認為正派,其實卻依賴佞臣,嫌棄忠臣。我亦如此,重用巫靈、左徒等人,卻猜忌項燕、昌平君,若是從即位之初便一直振作,不知可否能改變覆滅的結局?」

  事到如今,他也開始反思。

  「早知有今日,我數年前也不必弒弟奪位了,或者在吾兄熊啟歸楚時,也不打發他去江東,而是將這王位,拱手相讓!我便能做一個逍遙公子,泛舟遠行,獨善其身……」

  更別提,自己半年前居然還費盡心思派人造謠楚幽王、楚哀王兩兄弟的身世,到頭來,都成了一場笑話。

  但此時說這一切都晚了,楚王負芻擦去了淚,回過頭,問蔡賜道:「一切可都準備好了?」

  「柴火,膏油皆已備齊。」

  蔡賜抬起頭,楚王負芻縱然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至少他還是以死殉社稷的決心。

  「臣當盡力擋住秦人,為大王送別!」

  言罷,蔡賜三稽首,匆匆而去。

  外面秦軍的交戰攻城聲經久不息,楚王在荷花池裡沐浴之後,穿上了一身朝服盛裝,朝台上蹣跚而去,但見滿台皆是珠寶玉器,他的嬪妃宮女們,都在台下垂淚不已。

  楚王欲死,然其嬪妃皆欲苟活,不願從之。

  「我曾聽說,周武王入朝歌時,商紂王於鹿台,蒙衣其珠玉,自燔於火而死,沒想到,我亦有這麼一天啊……」

  楚王自嘲一笑:「負芻縱然死了,也無顏見祖先,只是不知道,不榖的妲己,又在何處?」

  「季羋願做王兄的妲己!」

  一個嬌柔的少女穿著鮮豔華麗的盛裝,從鶯鶯燕燕中出列,伏在地上頓首:「季羋願與王兄同死,也不做秦虜!「

  這是楚考烈王年紀最小的女兒,年僅十六,正是最美好的及笄之年,但其原本柔媚的眼中,卻滿是堅決的死志,甚至比楚王還要決絕幾分。

  這個妹妹素來剛烈,因為負芻弒殺楚哀王,便整整五年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今日荊楚覆滅在即,才一釋前嫌。

  「好……」

  楚王負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讓她隨自己登上高台!並接過了宮人顫抖遞過來的火把。

  「大王!」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陣疾呼,是楚王平日裡寵信的左徒等人在高台階梯上不斷稽首,力勸楚王不要做出這糊塗之事。

  「外面的王翦已派人射書入內,說秦楚二十世姻親,大王若降,秦王或能讓大王做性命無憂,做一富家翁,甚至還有封邑……」

  高台下的嬪妃宮人,也哭泣地勸說楚王,好死不如賴活著。

  「小人!佞臣!不隨王赴死,還在這勸王降寇!君不見當年楚懷王入秦後,是如何被秦王羞辱的麼?」

  楚公主季羋年輕天真,雖是女流,卻從小聽著屈原的故事長大,視秦如仇寇,此刻便出言怒斥起左徒等人來。

  「然也,楚有亡國之君,卻沒有被俘之王,卿等無須再言,能隨不榖死者則同死,不能者,則去之……」

  楚王握著火把,朝高台最高處走去,那裡堆滿了楚宮內的珍寶玩好,琳瑯滿目,看著高台下只剩方寸的江山,看著這些歷代楚王苦心收集的珍寶,聽著身後不住的挽留,負芻眼中閃爍不止。

  當死亡近在咫尺,人反而會猶豫起來。

  「人言,鳳凰每五百年自焚為灰燼,再從灰燼中浴火重生,循環不已,遂成永生……」

  季羋抬起下巴道:「不知今日,王兄能否燃起先祖祝融那樣的熊熊烈火!」

  楚王聽罷,卻沒有聯想到祝融、鳳鳥,反倒看到了兩具佝僂的焦屍。

  他打了一個寒顫,放開了手中的火把。

  卻並非扔到柴草堆上,而是拋進了下方的荷塘中,心裡的火也滅了,只留下幾縷青煙……

  「不榖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

  他臉色蒼白地離開高台,扔下不敢相信的季羋,連滾帶爬地,朝階下狼狽地跑去!

  ……

  門尹蔡賜在組織最後千餘名王之左廣,盡力抵抗著秦人潮水般的進攻,為楚王的殉國爭取一點時間。

  然而他卻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荷台的大火,遲遲沒有燃起……

  就在他疑惑時,身後的第二道門,卻轟然打開,楚王負芻在左徒等人伴隨下,毫髮無損地走了出來。

  蔡賜目瞪口呆。

  「開門,降秦!」楚王默默無言,左徒則興高采烈,他一直力主和談降秦。

  看到這一幕,蔡賜明白了過來,開始破口大罵道:「王,先王熊渠不與中國之號謚的勇氣,楚莊王問鼎中原的豪情,到哪去了?」

  「開門而降,則寡人能得小邑富貴終老,二三子亦能活命……」

  楚王負芻喃喃說道,甚至不敢以目光直視蔡賜和左廣衛士們。

  蔡賜悲憤不已,但楚王的態度,已讓宮衛們士氣散盡,他試圖阻止,卻被左徒命人按到在地,打破了腦袋。

  看著緩緩打開的宮門,看著手持降表跪地而出的左徒,蔡賜只能以頭搶地,痛哭道:

  「悲呼,楚國王族,當年也是鵷鶵(yuānhu)鳳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何等威風睿智。其子孫後代,卻變成了膽小怕死,得到秦王區區腐鼠,就能滿足的鴟(hi)!」

  ……

  「這大門之內,原來這麼華貴富麗啊。」

  作為第一批奉命跟隨王翦入楚王宮接管防務的秦軍,黑夫聽到身後東門豹和季嬰這兩個鄉巴佬,指著他們頭頂高大的大門,以及上面展翅欲翔的鳳鳥雕塑稱奇不已。

  在長長的宮室甬道邊,則是一群群楚人左廣宮衛在沉默地等待他們入城,方才出去進獻降表的左徒,和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人跪拜在最前方,正對王翦及眾將軍稽首納降,大概就是楚王負芻。

  但黑夫的注意力,卻被左右兩側的楚人吸引了,他看到,有個頭破血流的楚國官員,此刻還被人死死按著,此人艱難抬起頭,望向整齊入城的秦軍,涕淚滿面。

  回首身後的巍峨大門,再對比眼前這光景,黑夫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張二戰照片:德軍途徑凱旋門進入巴黎時,沿途含淚而泣的法國人。

  絕望、悲憤、無奈,這就是楚人們的情緒。

  黑夫有些同情這些不幸生於荊楚,生於這個時代的人,卻一點不同情這個固步自封,辜負了屈原,從先進強大墜入衰亡枯萎的國度。

  「民非亡國之民,君則亡國之君!」

  他正了正頭頂的銅胄,看向手下人,眾人眼眸裡滿是得意與自豪,並都對面前的楚王宮,充滿了期待。和上次魏亡不同,這一回,作為滅楚之戰立功較多的安陸兵,得到了准許,可以入宮接管防務,搬運財物珍寶。

  大戰已畢,已經有過好幾次滅國經驗的王翦,對手下部隊偷偷拿一些東西揣身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八百年收藏,四十二世經營,荊楚之精英,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

  一個難以想像的寶庫,已向黑夫他們,打開了大門!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0
第282章 勝利者

  慶功宴的絲竹陣陣中,章邯端起面前的犀角杯,面色有些發紅,朝一旁的黑夫敬了一盅酒。

  「黑夫前日入楚宮,得了多少財物?」

  這場慶功宴裡,坐在前排的都是將軍、都尉,像章邯、黑夫等人是因為有功才能混到末座的,二人便自得其樂,各自說著自己這兩天在碩大楚宮裡做的事。

  酒是楚王宮裡搬出來的佳釀,本就沉鬱濃香,再配以珍貴的犀角杯,喝過之後,只感覺在南郡吃的酒,真如同馬尿一般。

  黑夫滿飲後,如實低聲道:「只得了黃金十鎰,此外又讓手下兵卒分了點楚王庫中散落的蟻鼻錢,如此而已……」

  前日黑夫等人奉命入宮接管防務,只見楚宮珍寶琳瑯滿目,遠超安陸鄉巴佬們想像。但大多數東西,都是要被軍法官清點後查封起來不准動的,眾人只能拾撿點殘羹冷炙。但這足以讓千餘人所獲頗豐,將過去半年的因出征在外而耗費的錢財彌補回來,這亦是幾支立功部隊的特殊待遇。

  黑夫本人就得了黃金十鎰,相當於二百兩,十萬半兩錢。這些黃金不算重,將兩版郢爰塞在甲衣裡就帶出來了,宮門外的軍法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士們辛苦了數月,秦軍又素來沒有屠城的惡習,所以滅國奪其宮室財物,就成了秦卒為數不多的狂歡。

  當然,搶劫也是要講究底線的,要是做得太過火,依然會被懲處。

  「黑夫不貪。」

  章邯頷首道:「王老將軍念在眾人離家半載征戰辛苦,對軍吏士卒拿些許錢財、絲帛揣在身上不加阻止。但若是太貪心,將楚國府庫郢爰,金餅一箱箱往外搬,也是要出事的,聽說三川、河東軍那邊,就處置一個率長。他太貪心了,幾個人撞開楚國內庫後,讓眾人皆脫下甲冑衣裳來裝金爰,等走出來時,除了身上的包袱,每個人幾乎赤身裸體,足足拿了黃金數百鎰!」

  這就有些過分了,於是被軍法官勒令放回去一些,那率長也是粗人,不服之下與軍法官理論,結果就被處置了。

  章邯參加過滅韓、趙之戰,所以知道點內幕,低聲道:「一般而言,滅國後所得府庫財物,將吏兵卒自取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歸公,立功卓著的軍吏,大王處還有額外的賞賜。」

  除了錢財,士兵們掠奪較多的還有絲帛衣物,大多是將其穿在裡裳之內裹挾而出,所以一進一出,幾乎所有人看上去都胖了一圈。

  此外,楚國傳承了八百年,擁有不少國器重寶,其風格與中原器物頗為不同,有一個巨鼎重千斤,大到幾個人才能合抱,為了裝載它,還要將牛車加固,還有虎座鳳鳥漆木架鼓,亦美輪美奐。

  這些東西,便是決不能碰的,黑夫手下人裡,也有幾個貪心的試圖將一個鑲金大鐘的金鉑敲下來,被黑夫狠狠喝止了。

  等黑夫他們滿載而出時,還看到王翦派了一些文法吏入楚宮守藏室,清點楚國的史籍竹簡,裡面不乏《雞次之典》,楚史《梼杌》等至關重要的文件,全部拉走,需要近百輛牛車,看來秦國御史府的藏書又要多出一大批。

  「又有這麼多書可見,張蒼肯定高興壞了。」章邯打趣地說道。

  秦軍的架勢,是將楚宮內能搬走的東西統統搬走,不能搬走的,也要畫走……

  章邯說,他們這些軍司空還有一項工作,那就是帶著工匠,登上楚王宮的最高處,寫畫楚國宮室樓閣。

  「這是慣例了。」

  章邯道:「大王每破諸侯,必要讓工匠寫仿其宮室,作之於咸陽北阪之上……」

  現如今,在章邯供職的少府帶著關東俘虜、刑徒勞作下,咸陽北阪已經有韓、趙、燕、魏四宮室在修築,楚宮也快了。據說建好以後,這六座宮殿將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

  「征服者的收藏癖啊……」

  黑夫暗暗吐槽,每滅一國,便增一宮,既是秦王對他自己的獎勵,也是炫耀征服者威勢的方式。

  修好的新宮殿,當然不能空著,秦王還打算將所虜的各國重器寶物都放進去,美人宮女,亦將充斥其間。

  聊到這,黑夫不由看了一眼在兩排坐滿秦國將吏的案几中間,翩翩起舞的女子們。

  正值盛夏,這些女子都衣著短薄,彩繡絲衣,露出了纖細的小腰,唱著楚歌,跳著楚地舞蹈,《陽春》《白雪》的樂聲動聽,歌聲婉轉,舞蹈豔麗。

  喝醉酒的秦軍將吏酒酣,少不了對她們動手動腳,女子們不敢拒絕,只是勉強露出的微笑裡,暗含著恐懼和迷茫,甚至有人臉上仍有難以拭去的淚痕。

  宮中的女子都是秦王的,眾人當然不敢碰,都專門設了一營,好好關著,眼前這些女子,是破城後,從抵抗戰死的楚國大臣家裡奪來的女眷,所以舞蹈看起來有些亂。其身後的樂官,則是楚王的樂官。

  「黑夫聽說了麼?楚宮內那位楚國公主的事。」

  在舞樂聲中,章邯輕聲與黑夫說道。

  何止聽說,黑夫可是遠遠看見那一幕的,不由一嘆,說道:「聽說是楚國公主季羋,在有隊兵卒去請她出宮時,堅決不從,便攀上一座高台,一躍而下……」

  當時,黑夫他們縱然隔著百多步,但也聽到那小公主對著來拿她的秦軍大聲喊道:「季羋寧為楚鬼,也不入咸陽,做秦王玩物!」

  而後,這位剛烈的公主便從高台上徑直跳下,香消玉殞了,聽說她自殺時,手中還抱著一隻肥狸貓……

  「真是可惜。」

  章邯露出了諷刺的笑:「我聽聞,楚王負芻本欲學商紂,縱火自焚,卻在最後關頭心生怯意,開宮投降,倒是這楚公主有點羋姓王族的剛強……」

  正說話間,宴饗上的絲竹之聲,忽然一陣混亂。

  二人抬頭看去,卻見是一個鼓瑟的樂官忽然不彈了,而是撲在樂器上哭了起來。

  他的這舉動,引發了樂官們的集體停曲,吹笙的、彈琴的、擊鐘的,無不開始流淚,甚至連那些坐在軍吏懷中的女子,也紛紛抽泣起來。

  正男女雜座,享受勝利者殊榮的軍吏們頓時大為不快,秦卒也立刻走過來,要將這些敗興的樂官拖下了殺了!

  「且慢!」

  筵席另一端,卻響起了王翦厚重的聲音。

  「安陸率長黑夫何在?」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出列道:「下吏在!」

  「用楚言替我問問,這些人為何哭泣?」

  這是把我當翻譯官了啊,黑夫只能如實問了。

  卻見那彈瑟的楚國樂官卻也不跪,仰頭用濃重的楚言道:「小人乃楚大夫鐘氏之後,世代做樂師,方才看吾等頭上依然還戴著楚冠,手中樂器彈奏的也是楚音,再想到楚王已為將軍俘虜,楚國也已覆滅。小人不能如上柱國和公主季羋一般殉國,反在此鼓瑟以娛秦人,不由羞愧難以自抑,如今只求一死,還望將軍成全……」

  黑夫轉述之後,在座軍吏都勃然大怒,起來按劍要殺此不忘荊楚的樂官。

  王翦卻擺了擺手:「楚國初滅,楚人心懷故國實屬尋常,若是如此便要殺,這壽春城內十萬百姓誰人不可殺?楚國境內數百萬生民誰不能殺?」

  他揮了揮手,讓人,將這些樂官、女子驅散後,起身朝所有人敬酒道:「諸君征伐辛苦,軍中無以為樂,只能以薄酒犒之。」

  飲畢後,王翦卻又嘆道:「許多年前,我叔父王齕曾在穰侯的宴饗上,見過造訪秦國的荀子,當時荀子在和穰侯談論兼併與堅凝之事。」

  「荀子說,兼併是容易的,唯堅凝卻很難。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故能並之而不能凝,則必失!」

  「如今秦已並韓、魏、趙、燕、楚,接下來的事,便是凝固,使天下為一,諸侯為秦臣,百姓為秦民,故我才在項燕死後,下令嚴禁殺俘,不得肆意擄掠欺凌楚人,便是為了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

  「眼下楚王雖俘,壽春雖克,但楚國還有淮南、江東未附,二三子亦不能掉以輕心,不過對各城邑楚人,亦不必以敵國之人視之,必使之歸附,秦軍才能在淮北淮南站穩腳跟,徹底掃滅殘楚!」

  一席話畢,眾軍吏紛紛應諾,就在這時,外面也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擊掌聲。

  「王將軍此言甚善!不但為大王兼併楚國,還要為大王凝固之,非但是善戰之將,亦是善守之將!」

  一位身著御史官服,身體魁梧,留著長鬚的中年人從外走來。

  「這是誰人?」黑夫看向章邯。

  「是御史丞,馮去疾!千石大吏,更是大王最信重的臣子,他不是該在咸陽麼,怎麼來壽春了!」

  章邯面色微變:「難道說……」

  馮去疾與王翦見禮後,也道明了來意,從袖中抽出一張明顯蓋了鮮紅大印的帛書來。

  「請王將軍與眾將士聽詔!」

  黑夫連忙隨著章邯的動作,眼看從王翦到李由、章邯,都只是起身作揖,不由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這年頭在軍營裡聽王命,是不用撲通跪倒的。

  卻聽馮去疾大聲道:「維二十四年,時在仲夏,陽和方起。王自咸陽東遊,巡畢三川、潁川,至於陳郢,臨照新土。聞大庶長已破項燕軍,殺其柱國,陷其都邑,王心甚喜。今令大庶長王翦,及有功將士押解負芻,及荊國群臣至陳,見王於舜墟,揚虞定三苗之威,享《六月》凱旋之榮!」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2
第283章 伍奢有二子

  北上淮陽的途中,季嬰偏頭看著被夾在兩支秦軍中央的楚國龐大後宮嬪妃、宮女,瞧著她們纖細的小腰,不由嚥了嚥口水。

  「若能帶一個回家就好了。」

  這些在楚宮之內的嬪妃宮女不必幹農活,無論是保養還是姿色,當然比他們平日裡見的安陸婦女強多了,且文靜柔美,看著就讓人心動不已。

  「想得美。」

  黑夫笑罵道:「這些楚宮女子,都是要充斥大王宮闈的,汝等一路上看可以,若是誰敢碰一下,我少不得要持汝等頭顱,去向王老將軍請罪了!」

  王翦是下了死命令的,途中敢有姦污之事,對方雖是楚人,但依舊按照秦律處置,強暴者死罪!所以黑夫等軍吏將手下人看得很嚴,他很清楚,離家半年多的漢子們見了這麼多鶯鶯燕燕,有多麼的躁動。

  這一路來,其他部隊已經發生過好幾起了,有秦卒乘著楚宮人女子如廁、入帳避雨時欲行不軌,引發了騷動,眼下他們的頭顱已經被軍法官砍了懸在旗幟上……

  「率長,我斗膽問一句。」

  季嬰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些嬪妃、宮女起碼有一千多人,大王……大王他享用得過來麼?」

  「還敢多嘴!」

  黑夫狠狠瞪了他一眼,舉手要打,季嬰這才訥訥不敢再言。

  這時候,為黑夫扛旗的牡卻不合時宜地出聲道:「這些女子,細胳膊細腿,又不好生養,也幹不了農活,有何用處?」

  「你這愚夫懂什麼!這樣的女子若帶回家,捨得讓其下地?」

  季嬰將從黑夫處受的氣撒在牡身上,罵了他一通後,奉黑夫之命去後面傳令去了。

  「率長有令,放緩腳步,等俘虜跟上!」

  他們的隊伍很長,在路途上一眼望不到盡頭,而被長長秦軍所監押的俘虜,也人數不少。

  自打接到秦王的詔令後,王翦不敢怠慢,立刻將虎符交予副將蒙武,他自己則和馮無忌一起,帶著楚王負芻、王后及公族、重臣等,輕裝前往淮陽。

  而李由和兩位來自關中,立功較多的都尉,則奉命押送嬪妃、宮人、內侍、倡優、工匠等數千人,以及各種能搬走的禮器、重寶、圖籍、簡冊、車輅、冠冕等物緩緩而行。

  帶著這麼多人,而且還是走路,這些嬪妃宮人好日子慣了,眼下長途步行,風雨飢寒,時時有人受不了這苦,仰天號泣,輒被呵止。到了吃飯的時間,秦軍讓她們吃與士伍一樣的食物,這些平日裡錦衣玉食的女子們都大眼瞪小眼,看著這些粗劣的食物不願下嘴。

  不過數日之後,連日行走的她們,已經餓到手抓粟飯的程度了。

  可想而知速度有多慢,從壽春到淮陽五百多里路,他們五月上旬出發,半個月過去了,也只走了三分之二,黑夫算算時間,發現等自己到達時,已經要進入六月了。

  好在李由告訴黑夫,原來秦王其實也沒到淮陽。

  「大王是得知項燕兵敗,知道楚國大勢已去後,讓馮君先行來宣詔的,眼下大王仍在巡視碭郡,應該會與吾等同一時間抵達。」

  黑夫明白了,秦王很可能是準備了兩份詔書,若是王翦未破郢都,則激勵士卒。若已破郢都,則讓王帶著俘虜和部分有功將士去淮陽,一來是賞功耀武,二來也是收一收王翦的兵權,畢竟這位老將已連續破滅三國,功勞太高,威望太大……

  終於,五月底時,他們抵達了項縣,還剩下一百里地,可那些柔弱的楚國嬪妃宮人,卻再也走不動了,她們早非剛開始時的嬌柔,而是有些狼狽。

  於是李由等三都尉決定,從陸路改走水路,利用直通淮陽的鴻溝,將這數千人放在船上,讓萬餘縴夫來拉船——這些縴夫原來是戰爭裡被俘的楚人青壯。

  就在慢吞吞讓宮人們登船的當口,黑夫卻從一些也要趕赴淮陽的「北軍」都尉口中,聽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下相項氏降了!?」

  黑夫乃至於李由,幾乎所有參加過蘄南決戰的人,都感到難以置信。

  那悲壯的《國殤》楚歌,彷彿仍在耳邊縈繞,項燕視死如歸的反擊,最後寧可自殺也不讓首級落入秦人之首的慘烈,在秦人眼中,項氏與秦有血海深仇,儼然是最死硬的抵抗派,所以縱誰降秦,也不可能是項氏啊……

  「千真萬確,降的是項燕仲子項梁。」

  來自北軍的校尉道:「上個月,項燕長子項榮帶著一些死士南下,項梁則帶著大半下相項氏族人,接受招降!」

  ……

  「項氏二子為何竟猶如雲泥之別!」

  五月底時,已成為楚國殘部大本營的居巢城郊,某處小亭舍的酒肆旁,兩名從淮北逃來的楚國小貴族也在議論此事。他們認為,項梁懦弱降秦,而項榮則挑起大梁,走保淮南,與昌平君構成最後抵抗勢力。所以眾人都鄙夷項梁而讚賞項榮,甚至覺得用不了多時,項榮就能和昌平君光復壽春、淮北,到時候一定要狠狠收拾這個懦夫!

  一位坐在他們邊上,梳理漁網,滿身魚腥味的老漁父抬起頭,聽完後,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數年前去過下相,與項梁見過一面,此人雖不像其父、兄一般帶兵服戎事,卻常與淮北、東海、江東豪傑人物交遊,其善謀、深思、有勇略,卻絕不是汝等所說的無膽之人。」

  二人見接話的只是一個老漁父,便揮手驅趕他道:「家國大事,你這漁父懂什麼?快去抓你的泥鰍吧!」

  漁父搖頭嗟嘆:「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難怪楚國日益淪喪。」

  他摘下了頭上的斗笠,卻見其雖然五十多歲,卻精神抖擻,容貌不凡,而這酒肆的本地人見了,也紛紛過來向他行禮,稱其為「范君」。

  兩個小貴族才知道,這是本地一位智士,不敢小覷,離席求問。

  范君笑道:「三百年前,楚國伍奢被奸臣費無忌所害,為楚平王下獄。伍奢有二子,一為伍尚,一為伍員,皆賢,若不誅殺,將為楚之憂患,故楚平王使費無忌招之。伍尚為人仁,雖然知道赴難必死,卻為了自己仁孝之名,還是去了,結果便與其父同死。而伍員為人剛戾,善忍辱,伍尚束手就擒時,他便毅然逃走,去到吳國,背著不孝之名,行復仇之事,這才是真正能成大事之人……」

  「眼下項氏二子之事雖略異,但本質也無不同,楚國大軍已在淮北喪盡,最後一點援兵也在壽春城外被秦軍設伏殲滅。項榮之徒不過數百,昌平君能用之卒也不過一萬,楚國大勢已去,淮南江東被秦攻陷是遲早的事。」

  「此時起兵力敵暴秦,的確能得到輿情稱頌,但終歸難敵,也會讓下相項氏徹底覆滅。於是項梁以族人接受秦國招降,是為了保全宗族。」

  「我聽說秦國攻克壽春,竟沒有大肆屠戮,可見其欲兼併楚國,還欲凝固之,還有什麼比寬釋項氏,更能讓楚人安心順服的?如此一來,項榮兌現了與楚國相始終之諾,項梁則活而忍辱,也保留了日後復仇的希望,項氏二子的抉擇,堪比伍奢二子啊,依我看來,最後能成大事的,還是項梁!」

  越說到後面,范增的話音就越小,最後只是喃喃嘆息道:「只是伍子胥尚有吳國能夠投靠,如今秦卻已掃滅諸侯,燕代齊皆喪膽。項梁必須棲身於秦,蒙受罵名默默忍受,項氏若欲復仇,比起伍子胥來,又更難上十倍百倍啊!」

  ……

  與此同時,黑夫也已抵達淮陽,在休息一日沐浴洗去征塵後,與秦國數萬大軍一起,在淮陽城外等候,等待秦王政到來……

  出營集結時,黑夫忽然想到,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秦始皇呢。

  「據說歷史上,劉項見了始皇帝車駕,都暗暗說了一句話……」

  「我可比他倆提前多了,一會見了秦王,我又會生出怎樣的念頭來?」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3
第284章 秦王(上)

  在眾校尉領命前往各自所站的位置後,李由卻單獨喊住了黑夫,問他將要見到大王車駕,緊不緊張。

  「下吏激動莫名,昨夜一晚未眠!」

  雖然黑夫昨晚其實睡得挺香的,但還是做出一副要見到大人物的興奮來。

  他的回答很合李由心意,便大笑道:「然也,王之車駕,縱然我時常得見,但每次都還有震懾期盼之感,何況你呢?那我再問你,可知,王車輿上必不可少的是何物?」

  「下吏不敢揣測妄想天子之駕。」黑夫又裝出誠惶誠恐的模樣,打死不猜,李由便直接公佈了正確答案。

  「大王的車駕雖然寬敞,卻一無嬪妃宮人侍候,二無珍寶美器把玩,永遠都會有的,一是天下山川輿圖,二是各郡縣的奏疏……」

  李由解釋道:「大王每到一處,縱然是小城小邑,亦會時刻查看輿圖,詢問城邑、戶口、山川、河流,必要將治下土地都映於心中。此外,他縱然出行在外,也每日要批閱百斤竹簡!絕不會讓政務旁落!」

  「不好享受的工作狂?那在關中建如此多的宮室幹嘛,果然只是為了收藏麼……」

  黑夫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佩服地說道:「大王勤政,秦國方能掃除諸侯!」

  閒聊但差不多了,李由抬頭看了看時間,日上三竿,便揮揮手道:「去安陸兵所在的路段罷,大王車駕經過時,務必讓眾人齊齊跪拜,隨後便跟我入城中,雖然大王不一定還記得你,但見了我,或許就又想起梓材之言,或會召你相見!」

  ……

  淮陽已經被秦軍失而復得數月,作為軍糧周轉中心,所以城郊像是一座大兵營,三十萬民夫泰半被留在這裡。得知秦王要來,他們立刻就再度被發動起來,整修了城門至宛丘的路面,黑夫他們這數萬秦卒便沿著城門一直往西,排開整整十里!

  兵卒站在路沿,身後則是一群群已經被軍事化管理,還算站得規整的十五萬秦國民夫,再往後,才是態度叵測的本地居民,他們也被強行拉拽出來,觀看秦王駕到和楚王正式投降的儀式……

  黑夫一邊警惕地維持著自己負責這百步區域的戒備,一邊還要回答手下們沒完沒了的發問,尤其是季嬰的……

  「率長,大王到底長什麼樣?」

  「我又沒見過,你問我,我問誰?」黑夫沒好氣地回答。

  「李都尉不是大王之婿麼,他肯定見過大王,就沒和率長描述一番?」季嬰等人不死心。

  「李都尉言大王英明睿智,如神人。」李由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對自己的秦王丈人,那是敬若神明。

  「神人……」

  季嬰、東門豹等人卻覺得這個比喻很有道理。

  「那可是大王啊,當然是神人了。」

  「我聽說大王不老不死。」站在他們旁邊的共敖也湊了過來。

  「我聽說大王高三丈。」擎旗的牡比著自己:「比我高一倍!」

  「何止三丈,我聽說大王頭頂星辰,走到哪裡,哪裡有風調雨順!」東門豹說的更誇張,眼中滿是景仰。

  看得出來,黑夫的手下們才是真正的激動,瞧那樣子,昨夜可能真沒睡好,想想也是,後世國家領導人來到基層,也能讓有機會與他們握手的老百姓高興壞,何況是古代被神化的君王呢。

  眾人可以對管自己縣官甚至郡守不敬,但對於高不可攀的秦王,卻是發自內心地盲目尊崇。

  崇拜的不止是他的權力,還有這二十年來所做的種種事,有的諸侯,在位許多年也未必讓底層的百姓知道自己,但秦王不同,從他親政之後,一次次戰爭,都調動著秦人全民參與,在秦吏宣揚下,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王:

  他揮一揮手,就能讓六國灰飛煙滅,他動一動嘴,六十萬人就要南北奔波……

  「一會就知道了。」

  黑夫無奈地笑了笑,指著西面道:「快去各自戒備的區域站好,我已聽到鼓樂之聲了!」

  ……

  黑夫沒有聽錯,遠處的確有笙蕭鼓樂之聲,隨風入耳。

  首先進入他們視野的,是秦王車駕的先導部隊,先有六輛威武的「斧車」經過,其後是五十名持棨戟開道和五十名旗幟招展的儀仗人員,戟上有赤黑繒作成的套子,旗幟則五顏六色,上面紋飾各種獸類,都有不同的含義,隨風飄飄。

  然後便是高大的鼓吹車,竟有兩層!上層樹一建鼓,羽葆飄揚,有二鼓吏持槌擊鼓,下層坐了四個樂手,兩兩相對,吹奏笙簫。

  六輛鼓吹車,三十六人,鼓手奮力擊鼓如狂舞,吹手則用盡全力吹奏,臉頰脹成一個大球,肺腑似乎隨時可能炸裂,他們如此用力,就是要用最響亮的聲音告訴所有人:

  王駕已到!

  儀仗隊後,接踵而至的是英武整齊的「郎中令軍」。

  郎中令軍,這是守衛王左右的精銳部隊,裡面的成員都是關中的官吏良家子,李信、李由、蒙恬等人都出自其中。

  先是統一穿著黑甲,頭戴沉重兜胄的步行武士,身高幾乎是統一的八尺,五百人按照」五兵「的順序依次走過,盾牌背在身後,短劍挎於腰間,戈矛高高舉起,弓弩箭羽整齊,銅戟的枝椏像是一片經過的森林。

  步卒之後,則是騎士,這些人被稱之為「武騎士」,據李由說,年齡皆在四十歲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身體健壯,騎術精湛,箭技高超,能夠「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馳強敵,亂大眾。」

  只見兩百騎分為前後兩支,前者戴著飄灑紅櫻的兜鍪(mou),穿著銅皮合甲,披著絳色的戰袍,長達九尺的長矛向前斜指。

  後者面戴猙獰的銅面具,頭戴純白色禽毛冠,腰佩長劍,連馬都裝備有皮製的馬鎧,人馬全副武裝,在塵土的遮蔽下愈發神秘。

  他們馬兒個高,人也裝備精良,經過時顯得龍馬精神,黑夫的部下們觀之便不覺嗟嘆,只感覺不愧是保衛秦王的精銳啊,看上去當真可以以一敵五,尤其是作為斥候的虞廄吏,羨慕得眼睛都快掉出來了。

  至此,秦王的車駕已經陸續過去了幾百米,黑夫在感慨王者出行不愧要擺足威風之餘「必千乘萬騎而行」,也在感嘆秦王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就在他想感嘆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時,卻又有幾輛鼓車經過,上面的官吏大聲喝道:

  「大王法駕將至,拜!」

  ……

  「拜!」

  下意識地,眾兵卒單膝跪地,身後的秦國民夫兩腿跪倒,十里範圍,沿途的十多萬人像是被風吹過的麥田,齊齊伏倒!

  這時候,戰車組成的王駕護翼隊伍也駛過眼前,黑夫聽說,秦王已經在用天子法駕了,雖然沒有當皇帝后車駕八十一那麼誇張,但也有三十六乘。

  先是六乘輕車,朱紅色的輪輿,不巾不蓋,建矛戟幢麾,上有持弩衛士警惕地看著四周,上面還插著五彩幡旗。

  之後,則六乘先導車,有尚書、御史乘坐,為王之先導,亦有戈矛弩箙(fu),皂色車蓋,色赤內裡,車輿也塗成朱色。

  終於,在先導車之後,黑夫總算瞧見了秦王真正的乘輿法駕……

  那是由六匹純白色的馬拉著的龐大馬車,看似不甚華貴,可處處都有講究,首先它比一般的車大一倍,輪皆朱班重牙,文虎伏軾,龍首銜軛,羽蓋華蚤,並建大旂(qi),後面還緊緊跟著五輛副車。

  黃屋左纛,黑夫看得真切,是秦王車駕沒錯!

  「來了?」

  黑夫點了點頭。

  「來了!」

  黑夫身邊的季嬰、東門豹等人原本還在低聲詢問。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便統統屏住了呼吸,神情十分忐忑不安,他們既想挺直了身子,看看秦王的模樣,又有些不敢,最終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偏起頭打量來車。

  今日並非普通出行,而是犒勞三軍將士之旅,所以秦王沒有乘坐嚴絲合縫,卻較為安全的「金根車」,而是敞篷能讓所有人看到他的乘輿……

  不過黑夫他們最先看到的,是為秦王駕車的人,體魄高大雄壯,佩劍置弩,束帶著冠,留著短鬚,威武沈穩,正是中車府官屬!

  而御者身後,在車輿中端坐著的,當然就是秦王本人!

  但見其正襟危坐於車中,身上穿著繪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衣裳玄上纁(xun)下,手裡竟如李由所說,依舊拿著竹簡。

  秦王頭上戴著沉重的冠冕,廣七寸,長尺二寸,細旒遮住了他的容貌,所以黑夫只能看到頷下長長的髭(zi)須隨風微微飄逸,而秦王眼睛微閉,似是在休息,在養神……

  在經過最靠前的安陸兵時,秦王終於睜開了眼。

  珠旒之後,是一對明亮銳利的眼!

  雖然只是輕輕一撇,面上也沒有過多的表情,卻足以讓那些和王四目相對的兵卒嚇個半死。

  膽大包天的東門豹,常出驚人之語的利咸,方才還滿嘴騷話的季嬰,統統猛地垂下了頭,因為他們下意識地覺得,與王對視是大不敬!

  黑夫亦挪開了眼睛,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下中,甚至有人整個人趴到了地上,以首稽地,呼吸王駕經過揚起的塵土,將此視為殊榮。

  「王!」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這一片的秦捽發出了低沉而厚重的頌聲。

  「王!大王!」

  從百步到千步,從千步到十里,宛丘至淮陽的沿途,十數萬人像是傳聲一般,從西到東,都開始呼喊起同樣的話。

  「大王!」

  「大王!」

  先是秦卒在喊,而後兩邊的秦國民夫也在喊,最後,連外圍見識了車駕威風凜凜,早已面如死灰的本地楚人,也受不了這氣氛和壓力,跪倒在地,跟著呼喊起來。

  有關中話,有南郡話,有中原話,甚至還有巴蜀和燕趙方言,雜糅在一起,要表達的東西卻是一致的。

  也只有這個男人,才能讓這麼多人這麼多聲音,如同出於一口吧。

  秦王的眼睛又閉上了,沒有微笑,沒有皺眉,只是輕輕捋著鬍鬚,無一絲波動,他似乎是在享受,又彷彿是早就習慣甚至厭倦了山呼之聲……

  黑夫也跟著喊了幾聲,再抬頭時,眼前已經只剩下了秦王車駕的背影,還有那高高的冠冕,紋絲不動地戴在頭頂。

  和普通秦卒、民夫滿眼的崇敬,瘋狂的吶喊不同,就在方才,從秦王身上,黑夫似乎看到了很多東西。

  有法駕乘輿,黃屋左纛(dào)所代表的榮耀。秦王是至高無上的王,也即將是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皇帝。整個過程中,他雖無一言,卻能夠讓千人萬人為其歡呼,為其瘋狂,為其稽首效死。

  天下權柄,就攢在那隻握著竹簡的手中,如此威風,也難怪日後劉邦見了此情景,要感慨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但在榮耀之餘,湊近之後,黑夫也見到了秦王身上的一絲脆弱:他權勢再大,也是個人,一個凡人。其身上堆砌了太多的神化,一些秦兵堅信秦王是不老不死的,但黑夫知道,秦始皇最後並沒有長生不老。

  項羽也看到了這點吧,看到了日益衰老的皇帝,看到了他九五之尊下凡人的身軀,能萬人敵的自己只要一步躍上去,就能將其打倒……

  難怪,他會張狂地脫口而出那句「彼可取而代之!」

  不過比起這兩位的想法,作為後世來者,黑夫還知道關於秦王,關於始皇帝的更多:

  他會活得很精彩,以其權勢做許許多多前代難以想像,後世也無法重複的事,南取百越,北卻匈奴。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他會死的很無助,在最後一次出行中,從端坐的車輿上痛苦倒下,屍體被置於臭魚鮑肆中,旨意遺詔被人肆意玩弄修改,子孫幾乎被屠戮殆盡,數年後,建立的帝國也分崩離析。

  除此之外,黑夫還看到了其他。

  他看到了出行途中,秦王的手不釋卷。

  他感受到了,靠一個人的精力,治理這麼一個龐大國家,是多麼沉重的一個工作。黑夫現在做一個千夫長還算輕鬆,但讓他管一個縣或者一萬軍隊,就十分吃力了。

  他瞧見了,秦王冠冕的高度和重量。

  廣七寸,長尺二寸?

  「不,不。」

  「其榮耀高千丈。」

  「其重量亦萬鈞!」

  劉邦看到了榮耀之高,但這個小亭長,當時肯定不知其重幾何。

  項羽看到了將這冠冕搶過來的可能性,卻沐猴而冠,不知該如何去戴。

  於是此時此刻,黑夫心裡冒出來的,並不是那兩位的話,而是自己的想法。

  在秦王法駕漸漸遠去後,黑夫不知是感慨眼中的秦王還是嗟嘆歷史,起身暗道: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4
第285章 秦王(中)

  在秦王政的車駕走完十里長道後,在淮陽西郊,還舉行了一場浩大的受降閱兵儀式。

  主管宗廟禮儀的「奉常」此次也隨王東行,早早就準備好了一整套的禮樂儀式,數萬秦卒環繞兩側,伴隨著以劍擊盾的聲響,樂官們開始敲鐘擊缶,演奏起渾厚的《殷武》來……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pou)荊之旅!」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曲調古卜,黑夫聽不太懂,李由告訴他,這是《商頌》的最後一篇,詩寫武丁伐荊楚之功,並讓各地諸侯來臣服之事,那時候的楚人作為夏朝諸侯昆吾國的餘孽,跑到荊山繼續頑抗。

  在血緣上,秦是以殷商的繼承者自居的,子姓與嬴姓都有天命玄鳥,降生先祖的傳說,秦國王族的遠祖飛廉、惡來長期作為殷商帝王的御者,故嬴姓多顯,甚至得為諸侯,是真正的「助紂為虐」,直到武王滅商,才一度中落,被趕到西陲養馬。

  商頌唱畢,接下來則是小雅裡的《采芑》(qi)。

  「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丑。戎車啴啴,啴啴(tān)焞焞(tun),如霆如雷!」

  此詩描繪的是周宣王時,命令卿士方叔為威懾荊蠻而演軍振旅之事。雖然看著威風,可實際上,整個西周,都未能壓服荊楚,周昭王還淹死在江漢之濱,當時熊渠還喊出了「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謚」的口號,赫然封子為王,表示自己不稀罕王號,不服周!

  而秦國在血緣、姻親上是商的繼承者,在地域、文化上,則又是宗周的繼承者,秦國起於被犬戎殘破的宗周故土,吸收了大批周人,幾百年過去後,無論在器物、文字、語言上,其實都比關東六國更似宗周。諸侯視秦為戎狄,也與孟子等嫌棄楚國方言是「鳥語」,都是典型的地域黑,誰信誰傻。

  據說近來,咸陽有一樁兩百年前的舊案又被翻出來了,說是秦獻公時,周太史儋入秦獻禮,預言道:「秦始與周合,合而離,五百歲當復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在周朝一開始只是區區「西陲大夫」,作為周王附庸,沒有獨立的地位,從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封為諸侯,到秦昭王收滅東西二周,遷九鼎,正好五百年。之後十七年,則是秦王政及冠親政之年,秦也的確大霸天下。

  於是乎,這場儀式的意味便不言自明了:殷商和宗周,終其一世都未能消滅荊楚,而作為殷周的繼承者,秦卻做到前代沒有完成的事!

  八百年楚國社稷覆亡,這場中原與南方兩個文明中心長達千餘年的戰爭,也宣告終結。

  是誰做到了這一切?

  當然是秦王政。

  受降儀式在數千楚俘落魄地來到祭壇下,楚王負芻裸身牽羊,朝高高在上的秦王行稽首禮時,達到了高潮。

  隨著楚負芻拱手至地,頭也低低伏於地面,顫抖著請秦王饒恕己罪,環繞在祭壇的一千郎中令軍也大聲頌唱起奉常交待的台詞。

  「秦之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

  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戎臣奉詔,經時不久,荊楚淪亡!」

  在一陣鼓樂聲中,宏大的受降儀式宣告結束。這時候黑夫卻發現,在祭壇之下,還有還有三個戰戰兢兢的傢伙,黑夫瞧他們穿著盛裝,卻不是秦王的隨行人員,被安置在近處觀摩受降禮,秦人越是山呼震天,他們就越是面色慘白……

  「都尉,那是何人?」黑夫偷偷問李由。

  李由看了一眼後對他道:「應是齊使者、代相和燕相。」

  黑夫瞭然,秦王今日擺這麼大的陣仗,不止是要宣佈秦繼殷周事業,終滅荊楚,讓淮陽楚人死心,還可以嚇唬嚇唬尚未歸服的三國。

  據黑夫所知,數年前王翦攻破邯鄲,俘虜趙王遷後,趙國公子嘉卻帶著數百人,跑到了最北邊的代郡,自立為王,卻也不敢稱趙,於是便稱代國。

  與之相似,還是被王翦攻破國都後,燕國喜走保遼東,獻上太子丹的人頭求得苟延殘喘。如今燕、代都只有一郡之地,總人口不到十萬,兵卒不到一萬,對秦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

  倒是齊國,尚有一定實力。這四十年來,齊王一直嚴守孤立主義,齊相後勝收受了李斯、尉繚派人送去的賄賂,於是便讓齊國縮在東海邊上,眼睜睜看著秦掃滅三晉、燕、楚,非但不助五國,每年還派人入秦納貢。

  楚國曾是三晉、燕、趙復國勢力最後的希望,如今楚也淪為,可想而知他們一定絕望極了,齊國現在反悔也晚了,秦已斷山東之脊,將諸侯遠遠分開,可以各個擊破。

  黑夫沒功夫關心三國使者的感受,因為在儀式結束後,秦王隨即又宣佈了伐楚將士的功賞……

  隨著秦王令人大聲宣佈,引起了秦卒們一陣喧嘩。

  自昌文君死,昌平君叛,秦國數年來再無君侯,可今日,在此地,又有新的侯爵誕生了!

  「大庶長王翦,破項燕軍、虜楚王有功,進爵為關內侯!」

  ……

  整個下午,淮陽城外的秦軍都是沸騰的。

  除了王翦為關內侯外,其他幾名副將中,蒙武為駟車庶長,馮無擇為大上造,羌瘣為少上造。

  而幾名都尉中,李由也升為右庶長,是幾十名都尉裡,目前爵位最高者。

  將軍都尉們賞完了,下面的軍吏小卒也少不了好處,而其中以黑夫的安陸率成了最大贏家。

  決戰中最先抵達戰場,廣佈旌旗讓楚人軍心大亂,後又連破數陣,奪項燕帥旗,功勞不小。於是全軍千名兵卒,最低也是公士,有突出表現者甚至升了兩級,幾名軍官裡,季嬰當上了不更,利咸、小陶為大夫,東門豹有奪旗之功,加上他的部隊斬首盈論,於是直接升為官大夫!

  至於黑夫,則被升為第八級的「公乘」!

  眾人喜氣洋洋時,利咸卻低頭算了算後,輕聲對黑夫道:「率長,若加上吾等在淮南的斬獲,你的功績足以升至五大夫了,為何卻只得了公乘?」

  「李都尉對我說過。」

  黑夫讓他勿要多心:「軍吏兵卒太多,故計吏和軍法吏們只來得及算了淮北戰事的功勞,淮南之功,當在徹底消滅楚國後,與全軍一起計算。」

  看得出來,此次封賞,秦王只賞了一半,剩下一半,應該要等到楚國完全滅亡後,再一起合計,一來可以繼續用爵祿為餌,避免將軍們心滿意足,二來,也能讓王翦避免落入直接滿級,封無可封的地步……

  「原來如此。」利咸頷首。

  其他人則沒有如利咸這樣的心思,都高興得快瘋了,東門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過了一會卻忽然嚴肅起來,對季嬰道:「季嬰,你打我一巴掌!」

  季嬰以為他犯糊塗了,最後在東門豹的一再要求下,才狠狠甩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東門豹捂著被打紅的臉頰,再度笑道:「疼,看來是真的!」

  「一年前在安陸,我做一個區區不更,管理一鄉賊情便心滿意足,可如今,我卻是官大夫,官大夫了……」

  在感慨完後,他和季嬰等人,卻又齊齊朝黑夫拜倒!

  「二三子這是作甚?」

  利咸知道眾人的心思,替他們道:「多虧了率長那一日在席上以『公侯將相,寧有種乎』激勵吾等,不然,眾人已小富既安,不願再戰,豈有今日繼續升爵之榮?」

  「是汝等自己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立的功勞。」

  黑夫將他們一一扶起後,心中卻道:「還是別高興得太早,雖然待楚國完全滅亡後,我和眾人,可能還能繼續升一二級爵,但水漲船高,這一場大仗下來,至少有十餘萬人得爵,秦的爵位,恐怕會有一次大貶斥!」

  就在眾人商量著晚上要如何慶賀一番時,李由卻派了馮敬來尋黑夫。

  「恭喜恭喜。」馮敬一進來就笑容滿面,朝著黑夫連連拱手。

  黑夫連稱不敢,笑道:「我亦要恭賀子仰。」

  馮敬雖然只是個文員書佐,未能升爵,但這次履歷也算鍍金了,而且他父親馮無擇,更是一舉成為大上造,這個二代是越來越值錢了……

  「子敬來找我,莫非是都尉有事相召?」

  「你以為我在恭喜你什麼,升了公乘?」

  馮敬哈哈大笑道:「都尉讓我來告知你,大王或有召見,讓你速去王帳外等候!黑夫,這才是真正值得恭賀的事啊!」

  ……

  「還算精神。」

  李由見黑夫匆匆趕來後,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甚至親自為他整了整衣襟。

  「畢竟還在軍營中,你我就穿著戎裝進去罷。」

  看黑夫似乎有點緊張,李由拍了拍他的甲衣笑道:「一會大王問你什麼,便答什麼,勿要張口結舌,大王不喜木訥愚笨之人。」

  黑夫唯唯應諾,跟在李由身後等待,不多時,便有一位身材挺拔,腰佩長劍,束帶著冠,唇上留著短鬚的白面中年人掀開王帳走了出來。

  他容貌威武沈穩,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聲音柔和地笑道:「李都尉,請進罷。」

  李由見了此人絲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這……齊國和燕、代使者不是才剛進去麼?」

  白面中年人笑道:「王說可,便可。」

  他隨即看了一眼黑夫:「這就是前年被大王贊為『梓材』的那位率長黑夫?」

  「下吏正是黑夫!」

  黑夫沒記錯的話,此人正是為秦王駕車的人,職位爵祿應不算高,卻是離秦王最近也是最受信賴的人了,難怪李由畢恭畢敬,於是他也深深作揖,首長的駕駛員,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李由也為他介紹道:「這位是中車府令,趙君……」

  中年人朗聲笑道:「什麼中車府令,我本是隱宮之餘,世世卑賤,僥倖被選為宦籍,又犯了大罪,本該引頸受死,承蒙大王免死,仍讓我侍奉陛前,如今只是一個普通的中車府小吏,叫我趙高即可!」

  「趙高!?「

  黑夫面色未變,心裡宛如驚濤駭浪。

  眼前這個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談吐謙遜得體的傢伙,就是趙高?

  「走錯片場了吧!」

  黑夫感覺有些凌亂,偷偷盯著此人唇上梳理漂亮的鬍鬚暗想:「趙高不是太監麼?為何長得高大雄壯,還有鬍鬚?」

  不過,若此人真是趙高,他若是死於那個時間點前,歷史亦將完全不同罷!

  黑夫只是起了那麼一點心思,趙高卻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停下了與李由的對話,反首轉了過來,雙目對上了黑夫的視線,親切在黑夫肩膀上輕輕一拍,看似熱情,但那隻手卻冰冷無比!

  趙高平常的微笑,也像是藏著毒牙的蝮蛇:「率長心神不安,莫非有何不妥?」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誠惶誠恐地拱手道:「邊鄙小縣之人,未嘗見天子,今得召見,故振懾不安……」

  「是這樣?你如此年輕,也難怪。」

  趙高冰冷的手從黑夫肩膀拿開了,還不等黑夫鬆口氣,他便回頭和李由講了一句笑話。

  「荊軻和秦舞陽覲見大王時,也說過類似的話,但那股不善,縱然想藏,卻也藏不住,可惜當時我未帶兵刃,只能以手搏之,最後讓夏公立功了……哈哈哈,不過今日身處軍營之中,士卒們血氣方剛,殺意未熄,或是我感覺錯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5
第286章 秦王(下)

  黑夫從李由、馮敬等從咸陽來的二代處,也多多少少瞭解過秦的中央官制。所以知道,中車府令乃太僕屬吏,其官銜雖不高,僅六百石,但責任重大,相當於秦王的侍從車馬營營長,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像今天一樣,親自為王駕御,秦王不輕易信人,這個位置,非絕對信任的心腹不能擔當。

  中車府彙集了全國最優秀的駕駛員,一般是從關中軍隊「武車之士」裡選出來的,其標準是:取年四十已下,長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馬,及馳而乘之;前後、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射前後左右皆便習者,如此方能達標。

  速逐奔馬,東門豹辦得到;馳飛車而乘之,黑夫的御者桑木也可以;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得為黑夫扛旗的牡才行;至於在馬上前後、左右、上下周旋,安陸騎從無一人能辦到。

  所以中車府衛,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作為中車府令,趙高若不通武藝,不體魄強健,反倒奇怪。

  但黑夫也沒料到,他竟如此敏感,如此謹慎,自己只是驚異其與歷史印象不同,並想到此人日後的種種行徑,起了一點點「殺心」。

  人的心思會被其動作出賣,或許只是眉頭微揚,或許只是微微握拳,或許只是呼吸急促了點,眼睛閃爍了些,但這一點點的異樣,竟就被趙高察覺了!

  當趙高將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時,黑夫只感覺,若真的動起手來,自己難說還不是趙高這個「大內侍衛」的對手呢!

  手無縛雞之力,陰柔奸笑的太監?去他娘的,影視劇害死人啊!

  好在黑夫機靈,裝作要見秦王心情激動搪塞過去,但趙高看似說笑的話,卻再度讓他寒毛直豎!

  「他方才懷疑我有行刺秦王之心?」

  趙高之言看似玩笑,但卻有深意。

  翻譯成後世的話,差不多就是在問李由:「小李啊,你帶來的這個小率長似有異樣,究竟可不可靠,若是出了類似荊軻、秦舞陽的事,你我可擔當不起……」

  若是一年前,李由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為黑夫擔保,但這一年多時間,二人先在南郡作為上下級,多了幾分熟悉,來到楚地後,黑夫也多次立下赫赫戰功,被李由視為福將,是他們李家要保的人,便硬著頭皮,對趙高的話一笑而過。

  於是,在經過這場嚇人的插曲後,由趙高指引,門後郎衛檢查身上不帶寸鐵兵刃後,黑夫才和李由一起步入了王帳營區……

  從轅門到真正的王帳,足足有百步之遙,中午見識過的那些郎中衛,持矛戟守衛在側,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黑甲,威嚴赫赫。

  來到碩大的王帳前,趙高比了比手,示意二人噤聲,原來,齊相後勝已經完成了覲見,與秦達成新的和約,又收了不少賄賂,心滿意足地走了,但秦王還未結束對燕、代國相的接見。

  然後趙高便率先掀開帷幕入內,留下李由、黑夫在外等待。

  便是在這一道薄薄帷幕相隔的地方,黑夫第一次聽到了秦王的聲音。

  「十年前,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孤使兵吏誅之,滅其國……」

  渾厚而清朗的聲音傳了出來,雖不緊不慢,但每個字,似乎都充滿了力量,還有權勢。

  「兩國皆自棄盟誓,背秦已久,如今燕喜退保遼東、公子嘉遁走代地,苟延殘喘,卻又帶著名馬、美人,來搖尾乞憐,想要孤赦之?「

  黑夫他們聽到裡面傳來以頭稽首之聲,而後又聞燕、代相邦顫顫巍巍地說道:「寡君乏無所使,敢使下臣徹聲聞於大王……」

  他們忐忑地解釋道:「毀秦盟誓,以刺客犯天子,實乃趙遷、燕丹之過也,大王先前以師臨加,鄙邦已伏罪受懲,深知觸怒天威之惡果。」

  裡面的兩位相邦再稽首道:」還望大王念在秦趙同源、秦燕之盟的份上,寬恕鄙邦。北鄙小郡,口不足數萬,卒不過數千,不足以辱大王天兵。且遼東、代地千里迢迢,苦寒霜凍,得之不能償軍費,反倒千里饋糧,使邊地不安。寡君皆願去王號,委國而降之,並以公子公主為質,男為秦臣,女為秦妾,向秦百世納貢,只望大王能存兩邦社稷……「

  二人說的誠懇,但黑夫卻知道,秦王最後也沒放過他們,便繼續細聽。

  果然,卻聽秦王又道:「王老將軍,燕、趙困於遼東、代北,比之越王勾踐困於會稽山,如何?」

  他是在詢問旁臣,黑夫便聽到了王翦的聲音。

  「代地、遼東,大於會稽尺寸之地;燕代殘餘之師,亦眾於勾踐三軍!」

  秦王道:「王將軍此言有理,想必燕代兩邦在北方,也沒少以勾踐之事來激勵臣民,妄想有一天能復仇罷?伍子胥曾言,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此語尤在耳畔,勾踐卻已入越。汝等以為,孤是吳王夫差麼!?」

  燕代相邦大急,三稽首道:「寡君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只願永為秦之藩籬,出則為扞蔽,入則為席薦……」

  秦王卻打斷了他們的話:「趙高,將那件事,告訴彼輩!「

  趙高柔和的聲音響起,黑夫甚至能想像他說話時依然面露微笑的:「燕國太傅鞠武,在易水之戰後不知所蹤,近代得聞,是經由上谷逃到了代地,正欲遊說趙嘉,使其東連殘燕,南連齊楚,北連於匈奴單于,引匈奴入寇秦國北地,而燕代便能借兵復國!」

  「這就是汝等所謂的為秦扞蔽,永世藩籬?」

  在輕易道破燕、代明為稱臣,實際上一直沒有放棄抵抗的計謀後,秦王似乎赫然站了起來,聲音也朝黑夫他們這邊清晰地傳來……

  「昔日,趙無恤滅代戎而設代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其後匈奴犯邊,李牧大破之,使單于不敢入趙邊。」

  「至於燕國,燕昭王亦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率燕軍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國方能有遼東之地。」

  「燕趙兩國擊胡而強,現如今,卻欲引胡人入寇中國以求苟存,若武靈王、秦開等人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也?」

  言罷,秦王語氣已全然決絕:「汝二人回去告訴燕喜和趙嘉,冠帶七國之戰,乃兄弟鬩牆之戰,寡人雖然破其國,隳其都,殘其社稷,卻將其民視為秦民黔首,使其王公保全性命,遷於關中,做富家翁,未有大肆殺戮。」

  「但若燕、代不顧冠帶君王之榮,借匈奴之兵入寇,殘害三國長城沿邊,則猶如申侯引犬戎入成周,孤必不能忍!必芟夷略盡,將二王殘丑餘孽,虜而盡坑之!「

  言罷,不等燕、代相邦再言,就被郎衛給推攮著轟了出來,狼狽不堪地從黑夫他們面前經過。

  二人才苦著臉鑽出王帳,裡面又響起了趙高的聲音。

  「都尉李由及部屬覲見大王!」

  於是黑夫便跟在李由身後,進入了裡面……

  與其說這是帳篷,不如說是宮殿,高大的穹頂,猶如寬敞的廳堂,空間比安陸縣官寺的正堂還要大,但與黑夫想像中不同,很簡潔,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僅是一排編鐘,幾個鼎簋,案几上坐著奮筆疾書,記錄秦王一言一行的書吏,牆幔上則掛著不少地圖。

  黑夫可顧不上瞧這些,他的目光,全然被坐於帳中央,王翦上首的那位王者吸引了……

  秦王衣著,並非是黑夫之前見過的冠冕禮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燕居的裝束,頭戴練冠,上裳玄端,衣袂寬大,看這打扮,足以知道他就沒把接見燕、代使者當回事。

  再看其容貌,沒了珠旒遮攔,方可一覽無遺,秦王政今年三十六歲,正值壯年,有著高高的鼻樑,寬厚的額頭,濃郁粗獷的鬍鬚垂至胸口,坐在那裡,恰似兇猛的鷹隼一樣立於萬仞之上,傲視萬物,氣勢非凡!

  「拜!」

  顧不得多看,在禮官的悠長長喝下,黑夫緊跟著李由,拜倒在地,行臣見王最隆重的稽首禮。

  他發現自己額頭下的磚塊,剛好是方才燕代相邦磕過的,還沾著一絲些血跡……

  但還是得磕下去,後世說什麼某朝以前沒有跪拜,那是扯淡,從周朝開始,九拜之禮齊全著呢,也就是因為平常大家也是跪坐相見,所以跪拜沒有那麼濃厚的屈辱意味罷了。

  「臣李由,臣黑夫,見過大王!」

  等行禮完畢再抬頭時,黑夫發現,秦王一對銳利的長目正好看向了他

  黑夫也不知道這會自己該是什麼表情,笑?還是肅穆忐忑一點比較好?

  不知為何,雖然設想過無數遍,但真正到了秦王面前,他卻一時間有些詞窮了。

  好在這時候不需他先說話,秦王讓李由起身,勉勵了女婿一句,而後又看向了還跪在地上的黑夫。

  「秦王會先問我什麼呢?」黑夫暗想,當然不可能是」我,秦始皇,打錢。」可能會問年齡?戰功?或王翦肯定與他提及過的兵球?

  這時候,秦王聲音已傳入耳畔:「你就是黑夫?鮦陽功臣,李由愛將,亦是南郡守葉騰在書簡中提到的……『公廁縣尉』?」

  「正……正是下臣!」

  黑夫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忙答應,心裡對郡守騰大罵不止。

  這功勞不是送給安陸縣令了麼?怎麼還被安了這名號,葉老狐狸還寫到奏疏裡給秦王知道了!

  他不忘瞥了一眼旁邊奮筆疾書,將二人談話記錄的史官,心裡直道完蛋。

  「這下成秦王欽定了,公廁縣尉,這臭綽號,怕是要被寫到史冊裡去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5
第287章 鶡冠

  「率長回來了!」

  入夜時分,隨著季嬰一聲呼喊,安陸兵營地一陣腳步湧動,方才還心不在焉做各自事情的眾人,紛紛擁到了轅門處,正好看到黑夫在兩個中車府衛協助下,乘車而歸,在營門口停下,二人將一個沉甸甸的大木箱搬下來,便與他作揖道別而去。

  季嬰、東門豹等人便一擁而出,將黑夫圍住,當做英雄一般迎了進來,請他坐到了營門口的坐席案几上,然後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一個個都笑的很諂媚。

  黑夫哭笑不得:「汝等這是作甚?」

  「率長可是安陸縣唯一被大王召見過的,這可不得了。」

  季嬰小心翼翼地替黑夫撣灰,彷彿他就是一個被秦王開過光的寶物。

  今天,光是隔著十餘步見到大王的車駕和身影,這些安陸泥腿子出身的軍吏兵卒就覺得,可以回家吹一輩子了。而黑夫更甚,其名入於大王之耳,被秦王點名召見,這是何等的榮耀!

  於是,眾人便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無非還是先前的那些問題,秦王長啥樣?是不是身高三丈,上嘴唇是天,下嘴唇是地,卜乘還神神叨叨地說,他今天一直抬頭看到,淮陽上空有祥雲久聚不散……

  「大王的模樣啊……」

  等他們亂七八糟地問完了,黑夫才故作神秘地說道:「王者容顏,非一般言語可述也,我不可說,汝等亦不可聽。」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這時候,利咸也帶著人將營門口那個沉重的大木箱抬起進來,問道:「率長,這又是何物?莫非是大王之賜?」

  「是大王賜予安陸全率的,打開罷!」

  得了黑夫允許,眾人便打開了木箱,卻見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塊塊的金餅,縱然他們才參與了對壽春楚王宮府庫的洗劫,增長了見識,但看到這麼多金子,仍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麼多,怕得有上千兩了罷?」

  黃金是秦國上幣,季嬰等人對它的概念,仍停留在郡縣常用的「兩」上。

  黑夫一笑:「足足有一百鎰!」

  一鎰為二十兩,百鎰就是兩千兩!他們搜刮楚王宮府庫時,因為不能拿太多,黑夫也才得了十鎰,其餘人裡,軍吏取一二鎰,兵卒則只有蟻鼻錢,如今秦王卻一下子賜下百鎰,可謂是大手筆了。

  「大王言,伐楚之戰,安陸率立功不小,且獲項燕帥旗,他曾言,得項燕、熊啟首級者賞百金,雖然項燕首級不翼而飛,但奪旗之功亦不亞於斬首,故仍賜金百鎰……」

  百鎰,那就是五十萬錢!就算每個人均分,也能得五百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眾人皆歡天喜地,相互慶賀。

  他們都沉浸在得金的喜悅裡,唯獨細心的利咸發現,黑夫所戴的冠,與去時不同……

  去時還是雙板長冠,回來時,卻成了環纓無蕤(rui),以青係為緄,豎左右的「鶡冠!」

  「率長又升爵了!?」他又驚又喜。

  眾人這才注意到,原來,鶡鳥是野雉的一種,頭頂長著黑色的絨毛,耳羽雪白,成束狀向後延長突出於腦後,像一對白犄角,看上去殺氣騰騰。雖然它的雙翅較短,不善飛行,但紅色的雙腿粗壯有力,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尾巴翹起,威風凜凜,貌似隨時準備與來犯之敵決一死戰。

  這種鳥是禽類中的「拚命三郎」,打鬥起來,永不退。據說趙武靈王非常佩服其毅不知死的戰鬥精神,便用鶡的尾羽裝飾冠,給作戰勇敢的武士戴。到了秦國,變成了仿照鶡鳥頭頂分叉的耳羽作冠,非高爵不可冠,也就是五大夫及以上方可佩戴。

  黑夫笑道:「然,王見我言辭的當,聽說我已是公乘,且在淮南又立了些功勞,便說不必待楚滅論功,提前賜我五大夫之爵。」

  在秦國,常有一種理論,那就是,一個士伍黔首,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獲得公乘以上爵位,也就是「民爵不過公乘!」

  第九級的五大夫,已相當於春秋時期的「上大夫」,乃是爵位的天花板,再往上的左庶長右庶長等,就算作「卿」……

  所以,黑夫已經摸到了一般人眼中的至高點,讓他們歎為觀止,唯獨利咸等人除了讚歎,還有佩服,因為他們知道,黑夫的志向,可是像王老將軍一樣,封侯!

  誰料黑夫還未說完:「大王又聞我今年要滿二十二,亦嗟嘆說,自己亦是這一年紀,在雍城蘄年宮加冠禮的,於是便一時興起,當場賜冠,並親手為我戴上……」

  聽說秦王不僅賜爵,還親手為黑夫加冠,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安陸營內鴉雀無聲,半響之後,才響起了季嬰殺豬般的慘叫。

  「完了!」

  眾人偏頭一看,卻見季嬰跪在了地上,雙手顫抖,誇張地哀嚎道:「這冠可是大王親手為率長加上去的,可我,可我方才扶率長就坐時,卻不甚碰到了,我這髒手,如廁完了還沒洗過,真該砍了!」

  眾人皆哈哈大笑起來,利咸則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好奇追問道:「率長對大王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

  黑夫亦不由感慨,秦王政果然不負「能下人」的稱讚,收攬人心真是利害,換了任何一個人,被他這麼一通賞金,賜爵,並親自加冠,已經涕淚滿面,稽首效死了。

  這是黑夫沒料到的,在王帳裡時,他的確有些激動,出來以後,心緒也仍未平復。

  可他已經冷靜下來了,感念會有,將命交給秦王倒不至於。於是便道:「王問了我的出身,聽說我乃一士伍黔首,從亭長做起,一步步升爵到了眼下的縣尉、率長,不由感慨了一句韓非說過的話。」

  「什麼話?」眾人皆迫不及待想聽下去。

  黑夫道:「王曰,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然後大王突然看了看王將軍和李都尉,笑著問我,有沒有想過當將軍?」

  「率長如何作答?」眾人的腦袋湊到了黑夫面前,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

  「我對大王說,當然想!」

  「黑夫如今雖卑微如塵,但十年、二十年後,亦願效李都尉、王將軍,為大王將,討逆立功,然後題墓道言『秦將軍黑夫之墓』,此黑夫之志也!」

  黑夫記得,自己當時直著腰板,對秦王說了一句後世人人知曉,放之於秦國大環境下,也是政治正確的名言!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

  另一頭,王帳之內,秦王政仍在念叨黑夫的這句話,對李由讚道:「好一個志氣高昂的小率長,李由,你眼光不錯,此子假以時日,或亦是一將才。」

  黑夫沒丟李由的臉,也沒有過分刻意的表現,看見秦王就迫不及待撲過去,忘了誰才是他的恩主。這讓李由很滿意,便笑道:「大概是今日見到王將軍得封關內侯,一時眼熱,心裡生出的念頭吧。」

  秦王又看向王翦:「王將軍在他進來前,還向我抱怨說年歲已老,想要讓蒙武等接受軍務,回關中養老去,比起黑夫之言,真是暮氣沉沉啊,將軍,尚能飯否?」

  「臣的確是老了,比不了年輕人的銳意進取。「

  王翦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滅了楚國後,他的負擔也沒了,表現得很自然,比出征前輕鬆了許多,主動提出交兵權,但秦王卻又不接,堅持讓他打完楚國再說。

  這一交一推之間,暗含著君臣的博弈。

  秦王想表現出自己的用人不疑,王翦想表現出自己不貪戀兵權。

  王翦意味深長地說道:」既然軍中將吏能有此志,殘楚、遼東、代地,還有齊國何愁不平?秦國歷代先君和大王一統天下的志向,何愁不能實現?」

  他真在乎這君侯之位?嘿,王翦心裡巴不得,秦王手下的君侯、將軍多一些呢,也省得他們王家高處不勝寒……

  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了這個話題,李由連忙道:「大王明日要巡視三軍,不如就讓黑夫和南郡兵為大王演練兵球如何?我軍與楚人久持的那段時間,兵卒以此為戲,不同於齊楚蹴鞠那般花哨,反倒多了幾個殺伐肅殺之意,軍吏可以此練習指揮、陷陣……」

  秦王自無不允,眼看夜色已深,但趕了一天路的秦王卻沒有絲毫疲倦,正要與王翦商議淮北治安情況,以及如何繼續消滅殘楚,奪取江東等地,趙高卻匆匆入內」大王,是淮南蒙將軍送來的加急信牘……「

  李由眼皮一跳,生怕是王翦不在時,淮南有了反覆,王翦倒是鎮定,作為蒙武多年的上司、同僚、對手,他很清楚此人用兵亦不亞於其父蒙驁,已經佔領的地方,絕不會有反覆。

  「或是江東的熊啟和楚國殘兵有異動。」

  果然不出王翦所料,秦王政展開軍報後掃了一眼,冷笑道:「蒙武報稱,項榮等人在淮南居巢,擁立熊啟為王……」

  所有人都靜默下來,李由直接就不敢說話,作為秦王之婿,他很清楚,秦王最恨的,就是背叛!

  而昌平君熊啟,就是最近背叛了王的人!

  昌平君可是與大王一同長大的啊,一度是心腹肱股之臣,做了十年相邦,當年君臣相得有多麼令人稱道,背叛就多令人憤怒。

  大王此番東巡淮陽,或許也跟這一心結有關。

  「孤這位志大才疏叔父,總是忘不掉過去,叛秦附楚,是想將那些原本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奪回來,但在孤看來……不過是禽獸學著人的樣子,穿上襟裾,戴上冠帶,徒添笑耳,大勢已去的荊楚,他救不回來,只是與其一同殉葬罷了。」

  一番感慨後,秦王竟再不屑於提此事半句話,而是對王翦笑道:「王將軍,欲進取者,先正後方,你且將淮北新設郡縣駐兵情形,盡數與孤道來!」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7
第288章 不要臉

  「東門豹帶五百人守廟東,利咸帶五百人守廟西,小陶帶著弓弩材官守在街口,不得放任何一人過去!」

  一一下達命令後,黑夫對眾人道:「二三子,今日大王點了安陸率與郎中令軍、中車府衛一同護翼王駕,是何等的尊榮,雖然守的是最外圍,但亦不可大意!」

  「諾!」

  眾軍吏挺直了腰板,聲音喊得老大,感覺自豪不已,因為這份差事,是他們靠自己贏來的。

  昨日,秦王依舊停留在軍中,讓人宰羊殺彘,大饗三軍,秦軍士氣大振。隨後秦王還在各營巡視軍容,在李由的建議下,比往常多了一個節目,那就是南郡兵團的」兵球「表演。

  有秦王觀看,黑夫亦少不得也親自上陣,與李由的短兵親衛比賽。秦王見眾人披甲戴胄,在場地上列伍對峙,還真有點軍爭的意思,便來了興趣,還為他們添了個綵頭:

  趙高替王傳話道:「安陸一率與李由短兵親衛,誰若能勝於球場之上,明日巡視淮陽,便可為王護翼衛戍!」

  秦軍從軍官到小卒,無不對秦王視之如神,兩邊的球員頓時生出了無限的氣力。於是黑夫便經歷了半年來最艱難的一場比賽,雙方比分膠著,拚殺異常激烈,最後在付出了數人衝撞受傷的代價後,安陸一率堪堪獲勝。

  於是今天,秦王帶著百官眾將入淮陽城巡視,除了內側的郎中令軍、中車府衛外,安陸一率也得以在外圍清場。

  黑夫安排好眾人守在各處後,自己也匆匆往舜廟的位置走去,一路上的郎衛、中車府衛竟都已認識了他,黑夫被秦王召見並親自賜鶡冠,他爵位職務雖仍不高,卻儼然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舜廟位於淮陽西城,西周時,虞舜之後被周武王封於此地,奉守虞舜的宗祀,於是便興建了此廟,所以看上去建築古樸,起碼也有七八百年歷史了。

  現如今,這裡的外圍已經被郎衛和中車府衛團團圍著,廟門、屋瓦都修繕一新,這是秦王進入淮陽後的第一站。

  「畢竟前日才將秦滅楚國之事,與虞舜驅逐三苗相提並論,不祭祀一下說不過去……」

  黑夫走到廟門處時,奉常安排樂官們所奏的有虞氏之樂《大韶》正好告一段落,然後就是大段大段的拗口祭文:

  「舜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流共工於幽州,放歡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ji)鯀(gun)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此虞舜之威也!」

  秦王今日穿著再度穿上了正式場合才穿的冕服,正在廟中祭祀,身後除了奉常等官員外,還跟著兩個高戴儒冠,身著寬大儒服的……儒生?

  李由也混不到入廟,只在廟廊處站著,便道:「是來自薛郡的儒生。」

  薛郡,是秦王在新徵服的楚淮北地設立的四個郡之一,其分別是陳郡,治所為淮陽;泗水郡,治所為留縣;東海郡,治所為郯縣;還有薛郡,治所魯縣。

  薛郡其實就是原來的魯國故地,以及滕、薛、鄒等地,鄒魯是孔孟的大本營,天下間儒生最多的地方。不過,秦國一向不喜儒生,可他們怎能跟在秦王身後登堂入室?這倒是奇事。

  黑夫發問,他便有些輕蔑地說道:「儒者這種人,誇誇其談,能說會道,你與其講律令,其與你說仁義,高傲任性自以為是;然眼高手低,小事不願意做,大事卻做不了,還不服管,此韓非所謂『儒以法亂禁』是也。」

  「別看其口中喊著忠君愛國,實則四處遊說乞求官祿,誰給一口飯吃就供奉誰。秦未破楚時,這些人都在楚國做事,如今楚國滅亡,便又匆匆來投秦。用彼輩來治國,國必弱亂,用來管禮儀倒是還行,畢竟那些登降之禮,趨詳之節,偶爾還能派上用場,一般人一生都學不精通。故大王令其為博士,協助奉常主持此次祭祀,但這些儒生還以為要被大王重用呢,你瞧他們那神情,何等的得意!」

  李由的父親李斯是法家,與儒家不相善。尤其傳統的魯儒,幾如水火,所以李由對儒生頗多嘲諷,這也是秦國大多數文法吏和武官對儒生的看法,秦王也就是拿他們來做裝飾品。

  祭祀正在進行,黑夫卻看到季嬰匆匆過來,連忙過去問:「出了何事?」

  季嬰道:「街口抓到一個年輕儒生,說是來應大王之召……」

  「祭祀都開始了,怎麼才來?」

  黑夫覺得有詐,又將此事告知了李由,李由微微皺眉:「大王的確征辟了三名儒者,卻只來了兩人,還有一人未至,吾等且去看看。」

  他們來到守備森嚴的街口處時,正好看到一個二十左右,寬袍大袖的儒生正在那裡和東門豹解釋,這可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儒生被東門豹反擰胳膊放倒,在他身上搜了搜,卻只找到了一卷竹簡。

  這時候,小儒生也見到李由、黑夫過來,看他們像是軍官,便大呼冤枉。

  李由更是覺得有問題:「汝乃何人?黃口孺子,卻冒充老儒!意欲何為!」

  「小人乃孔子八世孫,魯地大儒孔鮒弟子,叔孫通。」

  ……

  李由很清楚,孔鮒正是秦王征闢為博士的第三名儒生,也是三人中份量最重的人。

  首先因為其是孔子後代,天然有家學和聲望傳承;其次,孔鮒之父孔慎曾做過九個月魏相,還得了魏國的封君之號,在魏、魯都頗有名望;其三,則是孔鮒的確博通經史,文采絕妙,善論古今。

  但他本人不應召,卻派了個弟子來,是什麼意思?

  黑夫也接過那封竹簡,掃了幾眼後,奉與李由過目,這是孔鮒寫給秦王的信。

  孔鮒在信中說,聽聞秦王有召,誠惶誠恐,恨不能立刻來助秦王祭祀,然他正在服母喪,不能離開家中草廬半步,故命弟子叔孫通來拜謝秦王……

  李由和黑夫面面相覷,他們覺得,這是藉口,孔鮒就是不想來。

  「好個高傲的儒生,真不愧是孔子之後。」李由冷笑。

  看李由黑了臉,叔孫通冷汗直冒,其實他老師是說著「昔日孔子周遊列國而不入秦,子孫豈能入之?」是打算就這麼死扛著不來的,叔孫通知道這是取死之道,好說歹說勸他寫了一封信,自己巴巴送來,希望能用自己的巧舌,消除秦王的怒火。

  但可別秦王見不到,自己就被外面的秦人給轟走了!

  於是他眼珠一轉,朝二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家師還有一句話,讓我務必親口告之秦王,此涉及到秦得天下之正!「

  李由本不信,但這小儒生言之鑿鑿,加上他也摸不清楚秦王的意思,便皺著眉讓黑夫將叔孫通好好搜一遍,他自去請示秦王。

  李由走後,黑夫讓人將這小儒生的高冠寬袍通通扒下來,從裡到外搜了一遍,令人稱奇的是,叔孫通雖然被扒光了身子,站在大街上,卻沒有絲毫不快,反而笑談不斷,一口關中頗為流利,難怪方才季嬰他們能聽懂。

  「你是哪里人?」黑夫總覺得「叔孫通」這名,他似乎有些印象,或許又是一個歷史名人吧。

  「小人乃薛人。」

  「薛人為何會說秦人之言?」黑夫將衣物拋還給他,檢查之後,這儒生果然身無寸刃,應該不是刺客。

  「我曾隨夫子在大梁,居於魏相府上,常能遇見秦使者過魏,便與其扈從僕役攀談,久而久之就會了。」

  他笑道:「小人當時就覺得,秦必大出而並天下,吾等或許都要成為秦王治下子民,早點學會關中話,並無壞處。」

  這倒是個機智的儒生,和黑夫印象中的迂腐道古之儒不太一樣。

  這時候,李由也派人過來,告訴黑夫他們,大王已結束了祭祀,讓他將叔孫通押過去。

  是押不是請,看來秦王對孔鮒不應召還是有些生氣的。

  「對不住了。」黑夫對叔孫通笑著拱手,然後就讓東門豹等人將瘦小的叔孫通左右一夾,直接提拎到了虞舜廟門口,將他往地上一按,正好在秦王腳前數步。

  秦王身高八尺有餘,加上冠冕,更顯得高若參天,他負手看著叔孫通,影子籠罩在他身上,淡淡地說道:

  「寡人聽聞,魯侯有召,孔子不等到車馬套好就立刻起行,色勃如也,足躩(jué)如也,看來孔鮒雖是孔子之後,但卻將祖先之言行忘得一乾二淨了,天子有召,竟如此怠慢,就派了個小弟子來應付寡人?」

  本就不喜歡儒生的秦王,此時此刻,生出了更大的嫌惡感,本欲一揮手,讓黑夫他們將叔孫通再度拽下去,誰料叔孫通急急地稽首至地,大呼道:

  「天子有召,夫子豈敢不從,然正服母喪,無法成行,但夫子亦感念大王征辟之恩,翻閱家中所藏孔子之言,令我將一件不載於史冊,與秦國有關的事奉於大王!此關乎秦得天下之正統!」

  見叔孫通如此說,秦王便又給了他一個機會,頷首令其說來。

  叔孫通再稽首道:「家師回鄉居喪時,令吾等修繕老宅,卻於老宅中找到了一些古書竹簡,竟是一些數百年前的家書!乃孔子親筆所寫!」

  「竟有此事!?」

  秦王對孔子不感冒,只是想讓孔家人來做自己的應聲蟲和裝點,倒沒表現出什麼,反而是他身後那兩個剛被卓拔為「博士」的年邁魯儒十分驚奇,這麼大的事情,他們怎不知道?卻只能繼續聽下去。

  叔孫通抬起頭笑道:「家書上記載,魯昭公之二十年,孔子年三十矣。當時,齊景公與晏嬰來適魯,景公問孔子曰:『昔日秦穆公國小處辟,這樣的國家與君主,能被稱之為霸主麼?』」

  「時孔子對曰:『秦國雖小,然穆公志大;雖處偏僻之地,然其行中正,舉百里奚,爵之為大夫,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秦豈止可以稱霸,雖王可也!」

  「原來秦國王天下之事,孔子早在三百年前,便有預言了!而大王正是繼承了穆公之霸業,一九州,將開始王道之治啊!「

  叔孫通一席話畢,秦王還沒有表示什麼,倒是身後兩個老儒目瞪口呆,而李由等人則一愣神,有些沒想到。

  「這傢伙。」

  黑夫則低下頭,忍住笑,暗暗罵了一聲,他算是知道,叔孫通是啥樣的人了。

  「也是個不要臉的!」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9
第289章 與時變化

  叔孫通一陣吹捧,聽得兩個魯地老儒樂正禮、漆雕染面面相覷,心中暗道:「此子在胡說什麼,孔子怎可能這麼誇秦穆公?」

  《春秋左傳》裡記載得清清楚楚,秦穆公任好死時,用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奄息、仲行、鍼虎殉葬,這三個人都是秦國的傑出人物。秦人都為之哀悼,為他們賦了《黃鳥》這首詩。

  而在這一段記載後,又加上了一段「君子曰」,其實就是左傳作者的話:「秦穆公終其一生沒有當上盟主,活該!為何?因其死而棄民,不但不留下賢能治理百姓,輔助後代,還將其殉葬,這並非明君所謂,君子看到這件事後,便知道,秦國之後都不可能東征,也不可能稱霸了!」

  這雖是左丘明的話,但《左傳》是春秋三傳裡最早寫成的,左丘明還與孔子相見過,聽其言察其行,這裡面,應也包含了孔子的本意。

  至於說秦穆公可稱王?孔子尊周,這就更不可能呢!這話明顯是叔孫通編出來的,破綻百出啊。

  樂正禮氣得顫顫巍巍,正要打斷叔孫通,大罵他胡編亂造,污衊孔子,一旁的漆雕染連忙拉了拉他寬大的袖口,搖頭示意。

  因為,原本不太高興的秦王,在聽了叔孫通的這番話後,卻笑了起來。

  這個故事,和五百年前周太史所言的」周與秦五百年後合,合十七年後有霸王出」的預言,如出一轍。

  雖然秦王還是比較吃讖書預言這一套的,但叔孫通太過年輕,其說不太可信,因為秦王常聽人言,孔子、儒生對秦批評居多,只怕是叔孫通假托孔子之言的吹捧話罷。

  所以他並非是為這段話感到開心,而是笑叔孫通的識時務,機靈。他需要的博士,便是這種懂得為秦裝點門楣的人,而不是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的腐儒!

  於是秦王道:「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五王咸伏其辜,天下將定。秦六世之勝是為正統,孤得天之助是為正統,與孔子之言何干?」

  叔孫通連忙稽首:「大王所言極是!是秦得天下之正在先,孔子只是較一般人更早看到而已!」

  話雖如此,但秦王因孔鮒不應召的怒火,也平息了,反倒在離開舜廟時,又看了一眼伏倒在地的叔孫通,說道:「既然孔鮒要守母喪,那寡人也不強迫,你是他弟子,便替他去咸陽做博士罷!」

  言罷,也不管叔孫通樂不樂意,秦王已逕自帶著隨員們離去。

  「下臣多謝大王!」叔孫通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

  黑夫亦跟在後面而去,但李由一瞧後面三個儒生沒跟來,便讓黑夫去催促幾人過來,指不定待會大王還要問他們事情。

  於是,等黑夫回到廟門時,卻發現那三個魯儒都不見了,虞舜之廟空空如也,只有偏院的屋子門窗緊閉,裡面傳來了一絲聲響。

  他走過去後,將耳朵貼在門上,正好聽到三個儒生在裡面撕成一團……

  ……

  待秦王離開後,樂正禮立刻將叔孫通拉到旁邊的屋子裡,來,指著他鼻尖罵道:「你這孺子,為了面諛秦王,竟編造孔子未言之辭,真是大逆不道,是你夫子教你的麼?」

  「什麼編造?樂正子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叔孫通開始裝傻。

  「你說孔氏得了孔子家書,此事吾等為何不知?」漆雕染也質問道。

  叔孫通卻仍是一副茫然的樣子,笑道:「此乃本門秘事,不必告於樂正、漆雕兩家罷?」

  樂正禮氣不打一處來:「孔氏之儒,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弟子?」

  原來,此時的儒家,共分八大派系: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二萬散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

  其中,顏氏傳詩為道,為諷諫之儒。

  孟氏傳書為道,為疏通致遠之儒。

  漆雕氏傳禮為道,為恭儉莊敬之儒。

  仲梁氏傳樂為道,為移風易俗之儒。

  樂正氏傳春秋為道,為屬辭比事之儒。

  公孫氏傳易為道,為潔淨精微之儒。

  此外還有子思氏之儒(原憲),喜歡作窮士狀,自詡為有道之人;與之相反的是子張氏之儒,虛其外表,最重繁文縟節。

  除了這八家,以及被儒生們視為異端的荀儒,還有孔子直系後代們的」孔氏之儒「,詩書禮樂春秋皆習,以孔鮒最為出名,叔孫通正是其弟子。

  作為世傳春秋的「樂正氏之儒」傳人,樂正禮很想將叔孫通方才說的謬論駁倒,便要開始引經據典,長篇大論,但叔孫通卻笑道:「樂正子,且打住。既然汝等認為孔子贊秦穆公之事是我編造的,那我先問你,另一件事是真是假?」

  「我聽聞,孔子周遊列國,被圍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整整十日沒有飯吃,有時連菽湯藿羹也喝不上,真是餓極了。這時,子路不知從何處得來一隻煮熟的小彘,孔子不問肉的來路,拿起來就吃;子路又搶了別人的衣服來換了酒,孔子也不問酒的來路,端起來就喝。」

  「可是,等到魯哀公迎接他時,孔子卻顯出正人君子的風度,席不端不坐,割不正弗食。子路便問:『夫子為啥現在與在陳、蔡受困時不一樣了?『孔子答道:』以前我那樣做是為了偷生,今天我這樣做是為了講義!』」

  「敢問樂正子,此事又是真是假?」

  樂正禮更氣:「此乃墨者污衊先賢之言,是為了誹謗吾等儒者飢時,則不辭妄取以活身,飽時,則偽行以自飾。你師承孔鮒,焉能不知?」

  「此事雖也是假的,但卻與吾等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啊。」

  叔孫通一改之前阿諛秦王時的笑容,忽然嚴肅地說道:「秦素來不喜儒生,商鞅還曾焚詩書,說什麼一人學詩書得到獎賞,則萬人效仿,國恆弱。將儒者推崇的禮樂、詩書、孝悌、修善、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貶斥為六蝨,認為國家必須去除六蝨才能強大!」

  「今日秦王雖征辟汝等為博士,不過是作為花瓶擺設,實則依然以商鞅之法之國,汝等看到周圍官員、將軍看儒生的眼神否?皆鄙夷也!」

  樂正禮和漆雕染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便停下痛罵,先聽聽叔孫通的想法。

  「孔子言,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縷,眼下,亦是儒者不絕如縷之時!生死皆系秦王一念之間,秦王喜,則儒者詩書活,秦王惡,則孔子之道絕!」

  「我夫子不欲投秦,已經觸怒秦王!今日之事,危於孔子困乎陳蔡之間!我為了打消秦王之怒,為了救下孔氏之儒乃至於魯地、天下之儒,才不得已諛秦。我沒記錯的話,二位在楚國、魏國尚存時,也沒少痛罵秦乃棄禮樂而上首功之國吧,還說秦王殘暴,真桀紂再世也。如今卻跟在秦王身後亦步亦趨,為其唱和大韶之樂,將其與古之聖王堯舜相提並論,與我有何區別?」

  樂正禮吹鬍子瞪眼:「你這孺子,竟將吾等與你相提並論!」

  叔孫通大笑:「有何不同?你我偷生於一時,不過是迫於形勢,是為了能躋身秦王朝堂之上,潛移默化,讓秦摒棄成見,重用儒者博士,光大儒學做準備。」

  「我聽說,南方之墨不知變通,一味堅持非攻兼愛,已亡矣。反倒是秦墨助秦滅楚,將得大用。故當今之世,能變者生,固守者死,此所謂與時變化也!二君,難道不是如此麼?」

  這話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對味,但二人不得不承認,叔孫通說的有道理,但終究還是不能容忍叔孫通這種行為,嘆道:「吾等再怎樣,也不至於編造篡改孔子之言,汝行不合古義,雖然不至於讓人鳴鼓而攻之,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言罷,兩人推開門,拂袖而去。

  叔孫通站在原地大搖其頭:「真鄙儒也,能偷生,卻食古不知時變,這般做派,遲早也會被秦王嫌惡。儒生多是彼輩人物,又多門派之爭,不能同舟共濟,今後恐怕真的要在秦國朝野,淪為邊角了,我輩中人,真是恰逢季世,長夜漫漫啊……」

  他在這仰天而嘆,卻不防,門外響起了一陣拊掌聲。

  黑夫一邊鼓掌一邊走了進來,對叔孫通笑道:「先生看似面諛大王,原來有如此深意,是想讓儒家棲身朝堂,繼孔子之絕學,以便今後發揚光大啊,年紀輕輕便有此志,真是讓我另眼相看!」

  ……

  夜間回住所的路上,叔孫通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因為知道樂正禮二人脾性,才敢對他們說那些話,卻不曾想,竟被一個秦吏給聽了去……

  這些事傳出去,倒也不好惹來殺身之禍,只是這樣一來,他叔孫通到了咸陽以後,就不好再裝糊塗了。

  而且自己的心境讓人知曉,終歸不太舒服。

  那秦吏倒是沒恐嚇要挾叔孫通,只是請他速速跟上秦王車駕。

  叔孫通忐忑地請教了他的姓名。

  「南郡安陸縣,黑夫。」

  「原來他就是黑夫!」叔孫通心中暗道,一抬頭,已經到了自己暫居的酒肆。

  淮陽雖然已被秦軍佔領,還作為陳郡的治所,派遣重兵駐守。但統治時日尚短,無論是驗傳制度,還是客舍郵驛制度,都未能及時建立,所以城內的市井生活,還是過去那一套,只是城門排查嚴密了些,並且夜晚宵禁,但其間的魚龍混雜,暗潮湧動,秦人也無法釐清。

  比如他叔孫通,看似一個去面諛秦王的軟骨頭儒生,可他和其師暗地裡的社會關係,與六國士庶錯綜複雜的交情,秦人又哪裡查得清楚?

  再說這看似尋常的酒肆之中,說不定,還藏了秦國的逃犯呢!

  叔孫通進門後,才將門合上,一柄短劍便悄無聲息地頂在了他的後腰上!

  「好一個叔孫通,自稱為吾等去探查秦王守備虛實,如今倒好,竟成了秦國博士了!真是個欺師之人!」

  叔孫通從此人的聲音,便猜出他是誰,卻也不慌,笑道:「陳君,你且聽我解釋……」

  後面的人可不客氣,將他推倒在地,短劍橫於叔孫通脖頸之上,透過窗外暗淡的月光,來者的容貌一覽無遺。

  與叔孫通一樣,身著儒服,頭戴儒冠,臉上是兩撇遊俠氣很濃的鬍鬚,握劍姿勢很嫻熟,可見並非第一次殺人了。他此刻正滿眼怒意,看著叔孫通!

  正是兩年前,在外黃逃脫黑夫追捕的魏國名士陳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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