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2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09
第290章 燈下黑

  陳餘感覺,自己被叔孫通耍了。

  陳餘雖然是在趙地出名的,但卻是魏國大梁人,因為他既好遊俠,也好儒學,交遊對象不僅有張耳這樣的大俠,也有孔鮒這樣的大儒……

  孔鮒老家在魯,但本人長期居魏。魏國尚存時,陳餘是孔鮒家中常客,經常一起討教學問,交情雖不比與張耳那樣的刎頸之交,但也視為良師益友。

  魏國淪亡時,陳餘去陽武縣,想要接應張耳妻兒失敗,試圖劫人又被黑夫設計殲滅後,隨即遭到了秦軍四處緝拿追捕,只能倉皇東逃。他一時半會尋不到張耳下落,趙地的家又不敢回去,於是便跑到魯地孔鮒家投奔。

  就是在魯地小住的月餘時間裡,他認識了孔鮒的弟子,叔孫通。

  叔孫通雖然年紀輕輕,但天資聰明,精通儒術,且說話得體,很快就與陳餘打成了一片,二人相談甚歡。

  不過陳餘沒有在魯地久待,他打聽到了張耳的下落,便去與之匯合。

  二人正在為今後何去何從發愁時,秦國第一次伐楚,李信深入處境,卻被項燕擊敗,昌平君也反秦歸楚……

  聽聞此事,二人滿臉愁容不翼而飛,相擁而笑欣喜若狂!

  這不僅是楚國的勝利,也是三十多年來,六國對秦的最大勝利!七個都尉啊,七萬人!秦國損失如此之大,使得各地復國志士歡欣鼓舞。他們將這一戰,視為邯鄲之戰的翻板,將昌平君舉義,與信陵君竊符救趙相提並論。

  於是乎,之後一年時間裡,陳縣就成了反秦勢力的大本營,韓人、趙人、魏人,甚至是燕人,都彙集到這裡,張耳陳餘也不例外。

  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被他們唱衰成夫差、智伯的秦王,短短一年時間,就組織了六十萬人再度撲來,且由戰功赫赫的王翦統帥,沒有給楚國半點機會……

  當項燕敗退時,陳縣也被秦軍攻佔,城內的各國人士倉皇出逃,陳餘也欲走,張耳卻勸他留下來。

  張耳道:「項燕已敗,楚國必亡,沛、泗、魯、薛皆為秦地,齊國閉關不納吾等,代地遼東遙遠,你我還有何處可去?」

  陳餘急了:「兄長此言雖有道理,但也不能留在此地,陳乃淮北重鎮,秦軍必以大軍駐守,太過危險。」

  張耳不愧是做過縣俠的人,雖然享受多年富貴身體有些發福,志氣有些消磨。但自從遭到秦軍攻擊,失去地盤,失去賓客,妻死子虜後,他卻又回到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變得越發大膽精明起來。

  對陳餘的擔憂,張耳微微一笑,將案几上小盞裡點燃的膏油燈移到陳餘面前,讓他看。

  「看什麼?」陳餘不明白。

  張耳道:「此燈點燃,照亮屋室數丈之地。」

  他又一指燈具處:「但,且看燈下尺寸之間!」

  陳餘一瞧,的確,雖然火苗在燈芯上晃動,照亮了他們,但由於被燈具自身遮擋,在燈下,卻產生了一小圈陰暗區域……

  「明燈之下,亦有暗處。何況秦人新得陳地,無法將秦國那一套立刻搬過來,與其在荒野裡流亡,不如留在此處。不僅更為安全,且我人脈熟識,有不少受我恩惠的人能為吾等所用。一旦時局有變,陳縣通衢之地,也方便行事!」

  於是,張耳陳餘便在陳縣隱藏了下來,棲身裡閭市井之間。果然如他們所料,城內數萬人口,加上戰爭逃亡進來的人,加起來近十萬之眾,秦人根本無從查驗,只能讓各裡閭把在住人口的籍貫、姓名報上來,給他們分發新的驗、傳。

  張耳陳餘來到陳縣很長時間了,一口本地方言講的十分流利,便冒充是附近陽夏縣人,逃亡至此,就這麼拿到了秦國駐軍分發的「良民證」。

  張耳剃了自己的頷下長鬚,裝成兄長,做販夫的勾當,陳餘則蓄起鬍子,裝作弟弟,以儒生身份為遮掩。

  當時的二人,還帶著一絲項燕再創奇蹟的期望,然而事與願違,上個月,消息傳來,項燕戰死,壽春淪陷,楚王也被俘……

  二人不知道昌平君繼了王位,只以為楚國已徹底亡了。

  但這時候,卻又有一個機會擺到了他們面前:秦王來陳縣了!

  張耳陳餘一開始也沒什麼想法,但一個同樣躲在陳縣的韓國人卻找到了他們,提出了一個建議:

  「秦南面而並五國,雖是其六世之勝,積勢久矣,但仍離不開秦王政頗有雄略,欲並盡天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遣謀士良將如揮手臂,發數十萬大軍如赴圍獵。故七年之內,已滅五國,此千古未有之事也,政亦百世未有之君也。」

  「故欲阻秦兼併,欲使五國光復,已非兩軍交鋒之事,當效燕太子丹,以刺客殺秦王,我聞秦王長子亦未成年,若秦王死,則主少國疑,兼併之事可稍緩。」

  那韓客言罷,對著張耳、陳餘長拜及地:「良之所以離開新鄭,遣散僮僕三百,弟死不葬,何也?毀家紓難,願求猛士刺秦王!非但想為韓國報仇,亦是想為各國人士的復國贏回一點希望!願張俠、陳君能與我共謀大事!」

  ……

  回想到這裡,陳餘只感覺脊背發涼,那位韓人張良行事頗為縝密,每一步都計畫得很妥當。

  三人分工合作:張良負責出錢;張耳負責利用自己的遊俠人脈,尋找孔武有力又有膽略,與秦有仇的壯士;陳餘則被安排著,打探清楚秦王的行蹤、守備情況,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他正苦於無從下手時,卻於昨日,在陳縣北門,遇到了匆匆入城的叔孫通……

  陳餘得知叔孫通要去見秦王,不由大喜,他當然不會讓這個魯儒去做刺殺之事,只是請他幫忙打探秦王身邊的虛實。

  叔孫通當時也滿口答應,不過,就在陳餘得意洋洋地將此事告知張良、張耳後,張良卻立刻起身問他。

  「那叔孫通,陳君是如何認識的?」

  陳餘老老實實將他們相識的事說了出來,張良更是勃然色變:「俗諺道,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刺秦之事本是機密,陳君卻將事情告訴了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人,事恐洩矣,恕良不能再奉陪,告辭了!」

  說罷,張良便單方面中斷了與二人的合作,不知所蹤,陳餘一邊罵張良膽小,卻也有些擔心叔孫通那邊。

  當張耳安排手下見叔孫通大搖大擺地跟著秦王車駕出入陳縣行宮,頭戴博士之冠,還與一個秦吏作揖而別時,陳餘只以為這廝已經叛變革命了,所以才潛伏在他住處,有了眼下這一幕……

  陳餘將短劍逼近叔孫通的脖頸:「汝夫子寧可身陷囹圄也不願應秦王之召,你倒好,才一天,便穿上了秦王的博士之服,招搖過市,真是個欺師之人!你是不是也將吾等供了出來,跟秦王換富貴了!我的懸賞,可值五百兩黃金!」

  「我若如此,秦吏兵卒早已隨我破門而入了。」

  叔孫通解釋道:「秦王祭祀時,廟宇內外,圍了中車府衛、郎衛千人,又有一千人守住街道。我進去時,經歷了三次搜身,其中兩次幾乎將我全部扒光。」

  「而之後秦王前往行宮,前後左右也有千餘人護送,各有郎衛和秦卒在每條秦王經過的街巷提前搜索,尤其是臨街的樓閣,更是統統清空……」

  「守備如此森嚴,陳君,汝等要做的事,絕無機會。」

  雖然陳餘沒有直說,但叔孫通豈能猜不出他們到底想幹嘛?

  於是便將陳餘的劍輕輕推開,嘆息道:」秦王防守嚴密,無隙可乘,陳君,要我說,此次的事,還是算了罷。此時去行刺,不過是飛蛾撲火,不如留著有用之身,以待時變。「

  陳餘一陣默然,但又揪著他斥道:「你已投秦,當然會如此說!」

  叔孫通卻嚴肅了起來:「我叔孫通雖被人罵善面諛,無廉恥,為人不忠。但卻單單守著儒生的五常,那便是仁、義、禮、智、信。我以為,在這動盪的季世,這五樣東西,是比所謂忠君愛國更重要,是故,我既然答應了陳君,就絕不會做反悔出賣之事!」

  陳餘聽罷默然,他之所以信任叔孫通,請他幫自己探查秦王守備虛實,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麼?

  叔孫通再接再厲:「再者,我今日討了秦王歡心,被秦王征為博士,我若不應,頭顱此刻已懸於城樓了……」

  「不過也正因如此,我便能去咸陽,做待詔博士,為陳君等做內應。秦王好大喜功,如今已奪取泰山,說不定日後會有封禪之舉,定會召諸博士隨行,屆時我也在其間,或能為汝等通風報信,助張俠和陳君成事……」

  說到這裡,陳餘已經沒了殺心,他連忙將叔孫通拉起來,作揖道歉道:「陳餘愚鈍,差點誤會了先生!」

  他不知道的是,叔孫通是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的,秦王那邊要逢迎討好,反秦義士這邊,也不會撕破臉皮,將路封死……

  叔孫通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笑道:「無妨,再說了,今日之行,雖然發現刺秦之事無機可乘,但我也不算一無所獲……」

  「我記得陳君在魏亡後,去投我夫子,說在魏國時,張大俠的夫人,是被一個秦吏所害,他還用奸計害死了魏武卒周市,及數百義士,那秦吏叫什麼來著?」

  「他叫黑夫!」

  陳餘咬著牙,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自從那件事後,就總覺得虧欠兄長張耳,也對不起周市和死難的遊俠、魏士們。

  「然也!」

  叔孫通一拊掌,笑道:「我今日去見秦王,正好遇上了那黑夫!他也在陳縣!」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10
第291章 欲刺

  在陳縣,秦卒被要求不得單獨行動,毫無疑問,是為了安全。

  這座城市雖然是陳國故地,但早在春秋時就被楚化了,頃襄王東遷後,這裡還充當了三十多年的都城,被深深烙入了楚的印記。

  據說前年昌平君反叛時,帶著親隨百人,入陳市振臂一呼,便有數千楚人袒露左臂,群起而從之,將秦軍趕出了城池。

  直到如今,帶著兵卒們走在街巷裡,黑夫仍能感覺到一些不善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向他……

  這是一座對秦人秦軍絲毫不友好的城市,但值得玩味的是,雖不友善,反抗的事件卻不多,或許是秦王東巡的威勢壓下了反抗者的氣焰,或許是前日,楚王卑躬屈膝的投降讓他們感到絕望?

  但黑夫奉命為秦王離城開道時,卻絲毫不敢大意,要知道,歷史上對秦始皇的刺殺是前赴後繼的。從他剛來到這時代之初的荊軻刺秦,到還未發生的張良博浪沙行刺,或許此人現在也躲在陳縣呢。就在那密密麻麻的裡閭屋頂之下的某處,復國者們正聚集起來,謀劃一場針對秦王的刺殺。

  一年前發生在江陵城的刺殺郡守騰事件,黑夫記憶猶新,他可不好讓類似的事重演。

  不過,縱使黑夫讓手下人仔細搜查,在秦王出城的必經之路上,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

  每每推開街邊的屋舍,他們沒有找到全副武裝的惡徒。

  他們只見到,男人和女人擁抱著,用飢渴的雙手笨拙地解開對方的衣服,卻被推門而入的秦卒打斷,男人黑著臉起身,女人則大呼小叫。

  只見到,某個茅屋內,一個飢餓的嬰孩正哭著要喝奶,其母親卻面黃肌瘦擠不出**,見到秦卒推門而入,母親便顫慄地起身,用羞恥卻又迫切的語氣詢問,能否用自己的身體,換取一些糧食或錢?

  下一個屋舍,一個無人照看的老翁躺在蓆子上奄奄一息,蒼蠅在他頭頂嗡嗡亂飛,彷彿提前聞到了死亡的氣息,眾人摀住口鼻,搖著頭離開了……

  大人都忙於生計,掙扎於生死線上,只有不知憂愁的孩子們穿著破爛的衣裳,依然在骯髒的道旁玩鬧。當黑夫他們過來時,孩童們便齊齊停下了,看著這群身披黑甲的秦人出神,有的孩子眼中是畏懼,但也有的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們的年紀和黑夫侄兒、侄女差不多大,黑夫有些可憐他們,掏了掏身上,還剩下從南郡家中帶來的最後一小袋紅糖,他在營中時,便將一整塊的紅糖切成小塊小塊,急行軍後吃一塊補充血糖。這會便拿出來,倒了十來顆在手心,對那些陳縣孩童露出了笑。

  「可想嘗嘗?」

  幾個在地上用泥巴草葉學煮飯,臉上髒兮兮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一人拿了一顆後遠遠跑開,塞進口中,原本灰濛濛的眼神頓時撒發出了光,一個個開心地笑了起來。

  戰爭年代裡還能吃到甜食,真是莫大的幸福。

  不過,那些在玩騎馬打仗的男童就不一樣了,他們只是遠遠看著這一幕,眼神憤怒,甚至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大步走過去,一把將妹妹手中的紅糖拿起,重重拋回到黑夫腳下!抬起頭時,眼中滿是自豪。

  「這些小豎子。」季嬰有些惱怒,要過去揍這些孩童一頓,卻被黑夫阻止了。

  「和一群乳臭未乾的孩子計較什麼?」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陳人多是硬骨頭啊,其俗剽輕,易發怒,歷史上,再過十幾年,這裡依舊是反秦的大本營,也許這些男孩,那會也成了反秦大軍裡的一員呢……

  讓人將這些孩子驅趕到別處,黑夫又帶著兵卒們繼續巡查下一個街巷。

  連年的戰爭給陳縣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城外的田地青黃不接,城內的百姓也活在水深火熱中,雖然因為秦王的到來,為表現王的寬仁,城內外開設了數個粥棚,救濟因戰爭而流離失所,失去了衣食的難民,但仍是杯水車薪。

  戰爭尚未結束,秦國是不可能把軍糧全用於賑濟的,陳縣人恐怕得一頓飢一頓飽地熬到秋收,而秦王免了薛郡、泗水、東海三郡明年的賦稅,卻唯獨陳縣不在此列……

  「或許是對他們支持昌平君叛秦的懲罰吧,聽李由說,秦王最恨背叛自己的人了。」

  黑夫暗暗想道,秦王的心思總是讓人摸不透,有時間寬容大度到讓人不可思議,有時候又很記仇。

  他可以對想要逃離他身邊的尉繚既往不咎,依舊重用。可以接納葉騰這種被人詬病道德有問題的外國叛臣。

  但卻對小時候非難欺辱過其母家的邯鄲貴人毫不留情,數百人統統坑殺。

  所以黑夫也很謹慎,沒有乘著護翼的機會,提出什麼大膽的建言,他現在只是一個外圍小臣,在張口前,先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黑夫不是陳郡郡守,所以看著眼前種種,只能希望在南郡提高生產力的法子,明年能被用於新徵服的淮北各郡,一旦鴻溝貿易恢復繁榮,想來陳縣也能興旺如初吧?

  「這一進一出真是不容易,好在大王今日就要離開陳縣了。」

  又蒐羅完了一條街巷,利咸走出來鬆了口氣,這項工作雖然榮耀,但也叫人膽顫心驚,一旦出了什麼紕漏,他們是要負責的。

  「率長會隨大王去咸陽麼?」

  季嬰則在一旁關心地詢問,在安陸兵眼裡,黑夫已得到了大王的優寵,或許會直接去大王身邊做大官呢!

  黑夫卻搖頭道:「我那天在王帳中,可是說故要做大王的將吏,討逆立功的,如今殘楚尚存,二三子尚在前線,我豈能跑到咸陽去?」

  黑夫這態度讓眾人十分感動,而說話間,眾人也巡視到了位於城北的市場處……

  黑夫看了看左右,今日正是集市日,陳市熱鬧非凡,每個攤位前都有不少人,是他們巡查的重點。

  「聽說就是這了,熊啟振臂一呼,數千人袒左臂響應他的地方。」

  「大王怎麼偏偏選了走這條道。」利咸嘆息。

  然而,秦王的行程是中車府定的,當天早晨才會臨時公佈,安排郎中令和駐軍清道,可不會為了表現親民而改變既定路線。

  於是黑夫便讓人將市掾吏喊過來,讓他立即罷市!又派東門豹、利咸等人,去將市場上那些販繒的,編草鞋的,屠狗的小販,統統驅散!

  一時間,猶如後世城管過街,整個陳市雞飛狗跳,雖然也有一些不滿的聲音響起,但好歹沒人拚命反抗,畢竟秦卒只讓人撤攤離去,沒有沒收他們吃飯的傢伙。

  然而黑夫並不知道,就在陳市一片混亂之際,在一個圍了不少人的肉鋪邊,幾對不善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

  ……

  陳餘在陳縣呆了一年多,對這裡每一條街巷都十分熟悉,且有不少受過張耳恩惠的人可用為他所用,所以在得知黑夫帶人從城內的楚王宮開始,一直向北搜檢清道,便猜到了今日秦王的出行路線。

  不過,在叔孫通一頓嘴炮後,陳餘也覺得秦王守備森嚴,他們人手不足,難以建功,便放棄了刺殺秦王的計畫,反而將目標對準了黑夫……

  眼下,見黑夫果然親自來到了陳市,分派手下去轟走集市上的商販,他自己則只帶著持弓弩、短劍的親衛數人,站在市旗處與市掾吏交談,陳餘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看了看肉攤內滿手油花,五大三粗的屠狗者,以及散在抗議人群中的三五人。按照陳餘的計畫,靠著這幾人非凡的身手,突然暴起,肯定能打黑夫一個措手不及,自己或能近身將其殺死,然後乘著這集市上千人的混亂,還能全身而退。

  這是一雪前恥的好時機!

  「到那時,我便能持黑夫之首,去向兄長謝罪,告慰亡者在天之靈了!」

  陳餘死死盯著背對他的黑夫,捏了捏自己袖中的短劍,赫然起身,便想要動手!

  然而就在這時,卻有一支寬厚有力的手掌突然伸過來,捏住了他欲拔劍而出的手臂!

  「別動。」

  身音低沉,卻不容置喙,偏過頭,陳餘能看到他的皂衣和被風吹拂的赤幘,還有拴在腰帶上的那枚銅管籥(yuè)……

  制住他的,是一個中年秦吏,一位看上去老實本分,普普通通的里監門……

  是他兄長張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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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壯士不死即已

  「兄長,你這是作甚?」

  張耳讓眾人各自散去,而陳餘則被他強行拉回里中桑林處。

  時值夏曆六月,桑葚已經被飢腸轆轆的陳縣人摘光,枝頭一顆都不剩,桑葉也在太陽暴曬下沒精打采,採桑女是不可能來的,左右空無一人。

  陳餘感到十分不解,甩開了張耳的手道:「兄長可知,方才那人是誰?」

  「當然知道,他叫黑夫,乃是與陽武張氏一起,逼死我妻,擄走吾子的仇家!」

  張耳早就沒了在外黃時的大俠模樣,漂亮的長鬚被剪掉,下巴光禿禿的,只剩下唇上兩撇無精打采的八字鬍,眼睛故意眯著,顯得整個人容貌普通,沒什麼精神。

  來到陳縣後,張耳也十分低調,許多事情都讓陳餘出面去聯絡,他只是在幕後指揮,這樣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

  昨天二人都說好了,既然秦王戒備森嚴,張良又中途退出,那這次刺殺成算不高,只能停止。

  誰料,陳餘私下裡卻糾合了那些受過張耳恩惠的人,慫恿他們隨自己一起刺殺黑夫,如此也能報答張耳,同時為魏地死難義士報仇。

  即便陳餘沒有將新計畫告訴張耳,張耳依然知曉並及時出現,制止了刺殺。

  陳餘更加不解了:「仇家就在眼前,卻白白錯過這機會,既然兄長不願動手,為何還要阻止吾等?」

  「我何嘗不想殺他?」

  張耳一拳擊在桑樹上,恨恨地說道:「我妻黃氏,在我微末之時不嫌我窮困,毅然下嫁於我,結髮八載,素來恩愛。又以母家錢財資助我,讓我成了魏地大俠,名揚關中,她非但是我愛妻,亦是張耳的恩人!」

  「但她卻被那秦吏與背信棄義的張氏一齊逼死,我兒幼弱,亦被秦人擄到關中,音訊全無,也不知是死了,還是做了小隸臣。故我見此僚距我不過十餘步,恨不能生啖其肉!剖其心肝看看是否也是黑的!若是換了當年在大梁做輕俠時,我必拔劍擊之,縱使同歸於盡也要將劍刺入他胸膛,血濺五步!」

  「然也,報仇雪恨,這才是大丈夫該做的事!」陳餘道。

  「但這不是大丈夫所為,這只是匹夫之勇!」

  張耳搖頭道:「吾弟,你可還記得,秦軍初佔陳縣時,吾等易名匿於里中,你因外出聯絡輕俠晚歸,被裡典鞭笞,你欲起身反抗,我則一腳踩住了你,讓你受完鞭笞,之後,我對你說了什麼?」

  陳餘道:「兄長對我說,壯士不死也就罷了,死必轟轟隆隆,天下聞名。我若反抗,或能逞一時之強,殺了里吏出氣,但定會遭到追捕,又逃不出城池,最終死於無名秦吏之手……」

  「然也。」

  張耳嘆道:「吾等當時忍那裡典羞辱,是為了謀劃刺殺秦王的大計,若是能成,你我縱然被車裂而死,也能成為六國的大功臣,成為像專諸、聶政一般的人物,青史留名!縱使行刺不成,你我也可如彗星劃過天際,留下一時璀璨,萬人稱道,不枉此生了……」

  「可如今你卻為了替我報私仇,動用陳縣義士,縱然殺了那黑夫,也必然暴露行蹤。秦王尚在陳縣,聽聞此事,必勃然大怒,大索城中,你我將遭到千人萬人緝捕,最後死在獄卒小吏手中,還會害陳縣義士俱亡,只是殺了區區一個小率長,值得麼?」

  陳餘受了一通教訓後,羞愧地低下了頭:「的確不值……但兄長的仇也得報啊……」

  張耳卻道:「你可知道范雎?」

  陳餘頷首:「知道,便是秦相張祿。」

  「范雎本是魏人,卻被人陷害,魏相魏齊疑他裡通外國,將他打的半死,扔在廁中以尿溺之。於是范雎更名改氏,離開魏國去遊說秦昭王,最終受到大用,成了秦相,以權勢逼死魏齊,完成報仇,此時距離他被魏齊毒打,已過去整整十年。」

  張耳道:「我與范雎一樣,睚眥之怨必報!何況妻、子之仇?但不必急於一時。你我暫先忍耐,待秦王走了,陳縣守軍戒備鬆懈,再找機會殺了黑夫!」

  「若沒機會呢?」

  陳餘反問:「那黑廝乃率長,常居軍營,也就這幾日入了城,我還聽叔孫通說,他頗受秦王優寵,已封為五大夫,或許他很快就要被調走,甚至跟著秦王回咸陽……」

  張耳卻滿懷信心:「秦王貪鄙,秦政殘暴,秦律苛刻,五國百姓必不能忍,待時局有變,吾等乘勢而起,定要讓黑夫血債血償!」

  陳餘終於勉強認可了張耳的話,就在這時,裡典卻在桑林外大聲呼喊張耳的化名:「夏仲,你在何處?縣令發來了一批文書,要掛在里門處!」

  「小人來了!」

  張耳立刻變了語氣,裝作是在桑林內如廁,一邊繫腰帶一邊笑呵呵地跑了出去,朝裡典點頭哈腰。

  新來的文書其實是些通緝令,為了讓本地人看得懂,用的還是楚國文字,張耳翻了兩片後,竟在上面赫然發現了自己和陳餘的名字……

  他卻一點不慌,笑了笑後,是日傍晚,在里人回來時,便手持通緝令,在門口大聲唸給不識字的人聽。

  「二三子,官府又有購賞了,且細細聽好了,見到可疑人物,便要記得告到官府。」

  里人們紛紛好奇圍了過來,張耳便舉起通緝令,大聲念道

  「陳餘!碭郡大梁男子,年可二十六、七歲,其面色白,無須,面圓,高七尺有餘,有謀反、將陽、群盜之罪!或亡於陳郡、薛郡,購金五百兩!」

  「張耳!碭郡外黃男子,年可三十七、八歲,面方,頷下有長鬚,高八尺有餘,有謀反、將陽、群盜之罪,或亡於陳郡、泗水郡!購金一千兩!」

  「一千兩黃金?」

  里人們都十分吃驚,議論紛紛,雖然他們也不喜歡秦國,不習慣秦律,但這賞金是真的高,有人已經開玩笑說,若是在街上見到,一定要將其捕拿,這樣便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張耳卻只是笑呵呵的聽著,彷彿他們說的是別人,與自己無關。

  一般人都以為,他只是里中一個討生活的小商販,靠著討好秦吏,得了個里監門的差事,負責看守里門,掌管出入開閉,笑的也很和善,誰能想到,他就是被秦國重金通緝的逃犯呢?

  經歷了這麼多沉浮起落,張耳已不再是一個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普通輕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則已,死必舉大名耳!」

  張耳不知道,他的這一舉動,其實是救了他和陳餘,要知道,黑夫在秦做亭長時,倒在其手中的里正、里監門,怕有七八個,獲得了「里吏終結者」的成就……

  ……

  而與此同時,在秦王那與來時一樣浩大的車駕離開陳縣後,黑夫他們才鬆了口氣,但隨即就被李由召回軍營。

  進入營帳內,黑夫卻見,一眾率長都已經站於兩側,他連忙習慣性地要去往常的位置黑夫雖是李由親信,但他認為自己年紀最輕,故而都是十分謙遜地站到末尾。

  但今日卻不同,包括一向不服他的孟嘉在內,那些年紀比他大的率長們都連忙拱手道:「五大夫,軍中以爵位高者為尊,豈能讓你再屈居末席?」

  的確,南郡兵團的率長們,打完仗後,最高的也就是公乘,誰料黑夫卻被秦王嘉獎,親自封為五大夫,這五大夫的含金量,可比一般的五大夫高多了!

  黑夫推辭無果,被他們一直推到了最前排的位置,李由進來時,也只是瞧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李由沒有多廢話,一進來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大王已離開陳縣,然戰事尚未結束,吾等也不能在此久待。」

  眾率長聞言,紛紛摩拳擦掌,問李由道:「都尉,吾等一直在秣馬厲兵,隨時準備去淮南、江東!將這一戰打完!」

  「然也,吾等何時南行?」

  按照眾人的想法,他們應該會繼續開赴淮南,去進攻熊啟、項榮負隅頑抗的殘楚勢力,一舉「平荊地為郡縣」,這可是秦王留給他們的任務啊。

  最上首的黑夫也在心裡暗道:「項氏兄弟裡,項榮立昌平君為王,項梁則做了識時務者。只是不知道小項羽在哪?是被他父親帶去了江東,還是跟項梁呆在下相?」

  但偏過頭看去,卻見李由嘴角有一絲笑意。

  「莫非與眾人所想的不同?」

  果然,待眾將問完後,李由卻道:「好教二三子知曉,數日前,大王親自給南郡兵下了新命令,不過,卻不是去淮南、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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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二十五年

  秦王二十五年,正月(冬十月)。

  此時的北方,已是隆冬時節,天氣寒冷,但大江之畔,卻只是岸邊的森林有些發黃,仍然氣候適宜。

  邾城(今黃州)是南郡最靠東的一個縣,也是最晚被秦軍奪取的楚邑,公元前255年,楚考烈王命春申君黃歇揮師北伐,滅魯亡鄒,遷鄒國君民到此地築城建屋,因為鄒國也被稱之為邾,遂名邾城。

  不過鄒國遺民沒當幾年楚人,到了楚國再度南遷壽春時,邾城就被秦軍攻佔了,並作為防備楚國的軍事重鎮。

  眼下,邾城以南的江邊,都尉李由的大旗正豎在岸邊,黑夫與一萬南郡秦軍兵卒也在他身後列陣以待。

  此時距離黑夫他們身處陳縣恭送秦王政離開,已過去了整整四個月。按照秦王和王翦的計畫,南郡兵不必參與對淮南熊啟、項榮的進攻,而是整軍返回南郡,待到秋收之後,再渡江南下,進攻楚國的「江南地」,也就是後世武漢、湖南、江西一帶。

  黑夫在回去途中,還在鮦陽邑買下了之前令邑大夫準備的棺槨三百,再加上從陳縣購得的兩百具棺材,裝載了前後兩次戰爭裡,戰死的南郡袍澤、部下們。

  李由也命令數百乘戰車騰空,武車士步行,裝載眾人黑漆漆的棺槨,車轔轔馬蕭蕭,原路返回南郡。

  七月中旬,他們終於踏入了南郡地界,如此一來,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帶你們回家」的承諾,心裡一顆大石頭終於落地。

  但新的問題隨即出現:除了槐木等少數人外,大多數兵卒的屍體都無法辨識,也無法讓其各歸其家。

  李由還在犯難之際,黑夫卻給他提了一個建議。

  「公墓?」李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詞。

  黑夫道:「然也,眾人已化作累累白骨,無從辯識其身份,不如在南郡劃一塊地,作為其公共墓地,再為其製作一塊大碑,上刻眾人之名,如此也算妥善安葬了,其親友日後來祭拜血食也方便。」

  李由聽罷嘆了口氣:「也只好如此了。」

  黑夫又言:「我聽聞過一句話,叫做『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眾人雖是庶民黔首,但為大王、為秦國而死,亦可稱之為忠士也!故這公墓,也稱之為忠士陵園,官府可僱傭人來看守打掃,每年定期令本地吏員帶著百姓來拜掃悼念,以示不忘眾人之功,也能激勵生者,越發奮勇作戰,不畏死亡……」

  他本來想將其叫成「烈士陵園」,只可惜這年頭的「烈士」指的是好名義不仕進者,與黑夫想要的意思不符。

  秦國對戰死之士的待遇是不錯的,其在戰場上所立功應得的爵位可以傳給後代,但也就這樣了。戰死了一批兵卒,君王還有下一批灰色牲口可用,一代代兵卒就這樣用累累白骨,堆積秦國日益強大,最終一統天下,可自己的姓名,早已隨風而逝,再也沒人認識。

  槐木等人並不知道,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大時代,但卻為天下一統獻出了生命,做出了貢獻,所以黑夫覺得,站在秦人的角度,他們是英雄!當得起這待遇!

  這場浩大的統一戰爭裡,在秦軍中,又豈止一千個一萬個槐木呢?

  黑夫這個點子,將那些戰死沙場,無從辨認,只有個集體名單的孤魂野鬼,一舉變成了國家褒獎的忠士,雖不能讓死者復生,卻讓他們之名不朽,這也是黑夫為亡者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李由聽後頓時眼前一亮,直誇黑夫又想了個好點子。

  「不僅能收斂將士的屍首,使其狐死必首丘,還能揚其身後之名,使流名於世,不錯!」

  李由認為此舉可以讓自己撈得一個「愛兵」的名聲,對今後的仕進是有好處的,便立刻寫信給父親李斯,請其與自己一同向秦王進言,推行此策,想來秦王定會答應,甚至在今後的戰爭裡將此法推廣。

  與此同時,也在徵得南郡郡守騰的同意後,在鄢縣劃出了一片地,令生者及民夫掘坑修墓,將數百兵卒的棺槨擺放整齊,什伍排列,屯卒有序,如同一個軍陣,遠遠看去,肅殺而有序。

  而五塊由精巧石匠精雕細琢,篆刻了五百餘人名號、籍貫的大石碑,也赫然出現在公墓中央,猶如統領他們的五面軍旗……

  「二三子真是雖死猶生……」

  看著眼前這令人震撼的一幕,鄢縣百姓嘖嘖稱奇,南郡兵們不由熱淚盈眶,一邊稱頌李由,也對提出這個建議的黑夫更加佩服。

  辦完這件事後,已是七月下旬,李由下達了命令,讓眾率長帶兵回歸各縣,讓眾人帶著戰利品返回家裡,參加秋收。同時讓傷病人員退伍,並挑選新兵補充進來……

  所以,黑夫他們只在家裡呆了月餘時間,才把糧食舂好裝倉,十月初時,李由便親帥萬餘大軍,先抵達安陸與黑夫匯合,一行人又東進至邾城,準備渡江進攻依然插著楚國旗幟的鄂城……

  ……

  鄂城,也就是後世的湖北鄂州一帶,乃是楚國江南地區最大最古老的城市了,虞夏的三苗便在此建立部落,殷時,這裡建立了一個鄂國,開發銅綠山豐富的銅礦,也富絕一時。

  後來,楚國征服了這裡,建立了更大的城邑,數百年間,陸續封了許多位「鄂君」統治這裡,眼下楚國雖滅,但鄂君卻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堡壘,拒不歸降。

  「鄂地乃大江衝要,左彭蠡,右洞庭,扼束江、漢,襟帶吳、楚,東南蔽九江、江東,表裡捍蔽,最為強固,若不奪取鄂地,則巴蜀南郡糧船舟師,便無法順利東下至江東,接應王老將軍。」

  李由奉命進攻鄂地,不僅是要收江南地,也是為了呼應王翦在東方的軍事行動。黑夫他們回歸南郡時,王翦、蒙武也再度向淮南英、六、淮陰、居巢等地發動總攻,殺死了項榮,楚王熊啟只帶著三千人逃到江東。

  但楚國舟師實力未損,依然集結在江東水面上,試圖阻止秦軍渡江,於是便需要巴蜀南郡的秦國水師出馬了……

  而鄂君的戰船,就成了水師東進前的一道開胃菜。

  眼下,在岸邊等待的秦軍,都不約而同望向江心,在那兒,一場水戰正接近尾聲……

  鄂君雖然仍保持著「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戰船的水上力量,但比起秦國花了十年時間,在巴蜀南郡打造的」樓船之師」,依然略顯弱小。此時此刻,鄂君的戰船已漸漸敗下陣來。

  「楚人敗了。」

  伸手一感覺,發現有風從西北往東南刮,黑夫更是露出了笑。

  目光所及處,秦軍有數艘龐大的樓船,高達三層,配上寬闊堅固的船身,飄浮在江面之上便如同一個龐大的水上堡壘,威風凜凜。船樓的各層各有用處,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庫,或是划槳之所,所分甚細。而這艘龐然大物的作戰方式便是箭樓,上面滿是持弓弩的兵卒,強弓勁弩配合著船樓高大的身軀,讓秦國的樓船之士能居高凌下,對著鄂君的小艨艟發射箭矢,殺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除了樓船如林般聳立的牆櫓帆幔外,秦軍水師還有一座接著一座的各式戰船,大翼、小翼、艨艟等,這是秦王命令郡守騰在江陵花了數年時間修造的,前年夷道之變,秦軍正是靠了它們,才迅速渡江抵達潺陵。

  一君之力,終究無法與一國相比,眼看鄂君僅剩的數十艘殘兵敗卒脫離了混亂的戰場,乘著風向和水流往下游逃去,秦軍也沒有深追,舟師開始打掃戰場,而一艘最高大的樓船旗艦則緩緩朝邾城港口靠來……

  李由帶著黑夫等軍吏上前,對樓船上下來的大鬍子中年舟師將領恭賀。

  李由稱讚道:「此戰,屠都尉真是如秋風之掃落葉,有君之助,這大江天險,猶如平地啊!」

  黑夫亦拱手言道:「屠君樓船一舉,則滿江風波平靜,宵小遁逃,黑夫真是大開眼界!」

  大鬍子將領不敢怠慢,朝黑夫笑了笑,又對李由恭敬地說道:「不過是一場小戰,何足掛齒,樓船雖大,卻只能逞威於水上,要攻取鄂地和江南,還要靠將軍及諸位將士,屠睢只是輔佐將軍而已!」

  這統領巴蜀南郡上萬樓船之士的人,正是屠睢,李由不在南郡的一年裡,他在江陵練兵,被秦王任命為南郡假尉,故稱之為「尉屠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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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獨當一面

  鄂城以北的江面寬達十餘里,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北岸陸地的輪廓,晚風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碼頭的岸堤上又滿是寂寥地退了回去,江心還飄浮著若隱若現的些許沙洲。

  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被稱之為「鄂渚」,一甲子前,也是秋冬之際,屈原被昏庸的楚王放逐江南,來到此地。

  高冠博帶的三閭大夫站在鄂城碼頭上回望郢都,哀嘆不已,留下了「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的詩句……

  可現如今,若屈原復生,站在同一個地點,恐怕已不忍反顧,因為楚國的船隻已經逃散,一艘艘高大的秦軍戰船滿載著兵卒,踏足江南。

  鄂城屹立在江邊,在黑夫看來,此城比安陸縣城稍大,有五門,各以所向為名,惟西角一門,謂之臨津門,北臨大江。

  眼下,由於鄂君已經帶著自己的武裝向南逃竄,鄂城不再抵抗,臨津大門洞開,一些本地父老出來跪迎秦軍,雖然這邊被劃分在「南楚」,但其言語風俗,與一江之隔的安陸、邾城沒有太大差異。

  所以帶著部隊接管城池時,黑夫並沒有感受到在陳縣時百姓的不善和仇視,城內的男女老幼本來還對他們有防範之心,一聽安陸兵的口音,就沒太大恐懼了。

  秦楚還未開戰的那些年裡,兩邊的交往是很頻繁的,黑夫記得,自己做亭長時,最先抓到的那三個劫匪裡,就有兩人是鄂城籍貫,還有一個跟著秦人盜墓賊發若敖氏墓穴的小孩,也是鄂城附近的地沙羨人。

  李由也很滿意城內眾人的態度,對黑夫笑道:「看來郡守所說的,以南郡人治楚江南地的法子,的確可以試試。」

  這是郡守騰為今後秦國在江南地區推行統治想的招,他認為與其從咸陽、中原派遣不服水土,不通語言的官員來做縣令,不若選擇已認可秦國律令,並在戰爭裡立功的南郡本地人為官,這樣可以減少江南楚人的牴觸態度,能讓行政早日步入正軌。

  李由還打趣說,黑夫可以考慮考慮,等戰爭結束,去幾年咸陽,等江南地區設郡,他或可來做個郡尉……

  立軍功為五大夫、入咸陽為官、再外放做邊緣郡的郡尉、熬資歷至兩千石郡守……雖然眼下隨著六國相繼掃滅,立功的人多了,五大夫沒以前值錢了,可能得右庶長以上才能為郡尉,但秦國高級軍官的陞遷之路,差不多就是這樣。

  就在李由認為,若江南各邑若望風而降,自己開春前就能全取楚江南地時,一封來自洞庭的軍報卻打碎了他的設想。

  見李由雙眉緊皺,黑夫便暗道:「大概是西路巴蜀之師那邊遇阻了罷……」

  這次秦國略取楚國江南地,一共動用了三支部隊:舟師、南郡兵、巴蜀兵。

  尉屠睢從江陵出發時,其數百艘船上,還載著來自巴蜀的萬餘兵卒,過左右雲夢,進入洞庭湖,在湘江口下船,在巴郡尉的率領下,進攻長沙、青陽,也就是後世的湖南。

  然後空船則繼續東進,抵達邾城和鄂城之間的江面上摧毀鄂君舟師,才載運南郡兵渡江,李由的目標就是鄂城,還有南邊百餘里外,天下間最大的銅礦:銅綠山!

  不曾想,這邊進展順利,巴蜀兵那邊,卻遲遲沒有消息。

  黑夫意味深長地說道:「楚國經營長沙、青陽已久,屈氏也殺了去招降的使者,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那邊恐怕是遇上硬仗了。」

  楚國開發湖南由來已久,早在春秋末期,盛產粟稻的長沙便是楚國重要的糧倉,正所謂「讎(hou)、龐、長沙,楚之粟也」。時間進入戰國,吳起相楚期間,又南並蠻越,遂有洞庭、蒼梧,幾乎將整個湖南納入楚國疆域,至今百有六十年。

  鄢郢之戰後,不少郢都人逃到了長沙,在那裡重新建立城邑,又因為青陽、長沙都被封給了屈氏做縣公,屈氏乃屈原之後,一貫反秦,所以那裡的楚人是對秦抵抗最劇烈的。

  果不其然,李由冷笑著拍打著這封帛書道:「巴郡尉受阻於無假關,月餘無功,而屈氏全民皆兵,在汨羅江畔高唱屈原的《國殤》《哀郢》步步抵抗。巴蜀兵舉步維艱,只能向我求助,希望我拿下鄂城後,能過去支援,共滅屈氏。」

  黑夫問道:「那都尉意下如何?援或不援?」

  「屈氏有兵數千,是楚國江南地最大的封君,當然得去援助,將其殲滅!」

  李由雖然不滿巴蜀兵,卻也不敢壞了大局,打算先派人奪取銅綠山,控制那裡的礦藏後,就攻取沙羨,沿著江畔過去增援。

  聽聞他的打算後,黑夫心中一動,追問道:「都尉要去長沙,那九江以南的番、艾、贛地怎麼辦?」

  這些地方,便是後世的江西,春秋之際,江西是揚越人的地盤,楚國也只是在江畔有幾座小邑。直到吳起,才「南收揚越,北並陳蔡」,便是從那時起,楚國控制了江西,一直深入到了贛江的盡頭,在五嶺北麓修築了「厲門塞」,與百越隔山相望,這裡遂成為楚國乃至於華夏冠帶七國的極南之地,至於兩廣?這會的模樣,恐怕跟亞馬遜熱帶雨林差不了多少……

  雖然也經歷了百餘年經營,但江西的發展,別說跟江東相比了,連長沙都大為不如,楚國在那裡只有幾個封君,聚集在四五座縣邑內,維持點狀的統治,百分之九十的地區,依然是越人的地盤。

  李由奉命收取江南地,江西自然也在其目標之內,雖然眼下,顯然是先去長沙消滅屈氏更重要,但也不能置之不管啊……

  李由正躊躇之際,黑夫則乘機自告奮勇道:「下吏願為都尉分憂,率兵東下!」

  ……

  黑夫回到自己的部隊時,他們已經完成了對鄂君寶庫的搶劫,季嬰正吆喝著眾人將一個個青銅器從鄂君府邸搬出來,見黑夫到了,便喜滋滋地向他報功道:

  「縣尉,這鄂君的府庫雖比不了壽春楚王宮,卻也不同一般封君,其府邸建得像座行宮,金器(青銅器)更是到處都是,不僅成色上佳,個還大!」

  說罷他指著和幾個兵卒一起扛著一個大鼎的東門豹道:「按照縣尉的囑咐,大的禮器留給都尉,其餘的則分給各縣縣尉,吾等軍吏,撿些小的不入流的小器皿帶回去做銅料融了,也能換不少錢!」

  「這是自然,鄂君可是富稱楚國的。」

  黑夫拿起一個掉在地上的銅節,發現上面有錯金銘文十餘行,原來這是楚王發給鄂君的舟節和車節,規定鄂君的車船,在楚國境內通行,基本不需要納稅,這是極大的優待。再加上鄂君控制著銅綠山的開採,這便是他富得流油的原因啊。

  可惜這一切,倉皇出逃的鄂君來不及帶走,都便宜了南郡兵。

  黑夫暗道:「我說李都尉為何放著青陽屈氏不打,要來打這鄂君,估計是覺得鄂君更有油水可撈吧,可憐巴蜀的都尉,就這麼啃了沒肉的硬骨頭……」

  隨著戰爭的深入,秦軍的心態也產生了變化,一開始他們只是奔著爵位土地去了,但在壽春嘗到甜頭後,秦軍士卒赫然發現,靠搶劫楚國封君貴族,賺頭似乎不亞於秦王賞賜。

  楚王宮的東西大多送去了咸陽,但各地封君的寶庫,則便宜了將士們,光這一仗下來,黑夫覺得,自己的財產又多了二三十鎰,而李由獲得的銅器金銀珠寶換算下來,已超百鎰……

  甚至連舟師尉屠睢那邊,也分得了價值數十鎰的精美銅器,舟師專門留了一支船隊,運送這些戰利品回南郡去。

  「戰爭財啊。」黑夫不由感慨:「真是好發。」

  「兄長,如此做派,律令允許麼?」

  身旁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卻是黑夫的弟弟驚,他也穿上了秦軍的皂服甲衣。驚去年秋天已從學室學成畢業,黑夫回去時,剛好趕上他與閻氏淑女完婚,然後就遇上了征江南之役。

  不再是弟子的驚,加上已與黑夫「分居」,就沒了免役和同居者勿同時征發的優待,加上黑夫想帶他鍍金,便讓他入伍,做了一個書佐,驚一邊持筆記錄著這些令人觸目驚心的財物,一邊忐忑不安,少年在學室學會了循規蹈矩,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

  「水至清則無魚。」

  黑夫淡淡地說道,並安慰他:「再說了,反抗秦國的楚國封君,也不在律令保護之內,其私產,部分歸功,其餘分予將士,以慰征戰之苦,有何不妥?」

  不過,現在還沒到在這些財物上安然打滾的時候,黑夫讓眾軍吏搬完鄂君府庫後,來他這裡開個小會。

  「都尉的計畫有變,不再東進,而是要掉頭去幫巴蜀兵打青陽、長沙。便命我隨樓船舟師繼續去下游,攻取江西。」

  「江西是哪?」東門豹等人面面相覷,黑夫說順嘴了,這地名還沒出現呢。

  「就是長江以南的番、艾、余乾等地。」

  「只有安陸一率麼?」利咸關切地問道,雖然黑夫這次帶出來了千五百人,連小陶也做了個五百主,但仍嫌不夠啊。

  「鄢縣五百人,郡兵五百人,竟陵五百人,加上安陸兵,一共三千人,都歸我調遣。」

  黑夫拿出了李由交予他的虎符,笑道:「從現在起,我便是『別部司馬』了!」

  都尉屬官有軍司馬,秩比六百石,其中別領營屬者稱為別部司馬,所率兵士數目各隨時宜,不固定,地位在都尉和率長之間,常作為偏師的指揮官。

  眾人聞言,便知道黑夫又陞官了,便一起拜倒恭賀他。

  黑夫這次主動請纓,為李由分憂,也乘機要了自己中意的人。

  三個五百主,分別是鄢縣的共敖,此子靠著蹭黑夫戰功,已經正式做了五百主。還有竟陵尉史安圃,黑夫做亭長時與他關係不錯。最後是來自郢縣的滿,伐楚之戰,他留守南郡沒混上,這次總算跟來了。

  有了這些老熟人做下屬,黑夫對攻取江西,很有信心。

  江西地盤雖大,卻仍是個荒蠻之地,三千人完全夠了,那裡的楚國封君也窮,越人部落又多,恐怕沒多少油水可撈,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但是……

  「雖然兵力不多,但,這亦是我第一次領軍獨當一面!」

  這就是黑夫所追求的,雖然跟著李由也不差,但他更想單獨領兵,這既是對自己的歷練,也是難得的資歷。

  「如此一來,就不必與上司分功,這期間的一切,都由我自己說了算!」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寧為雞頭,不做鳳尾!

  再說了,雖然在李由和眾人眼中,黑夫此去,不過是打幾個小縣邑,收服數個越人部族,但到了千百年後,這次軍事行動的敘述,或許就變成了……

  「黑夫打下了一個省!」

  或者是」開贛英雄黑夫!「」江西人民會記住我的,說不定還會給我造個雕塑,或者把某條主幹道取名為『黑夫路』呢。「黑夫美滋滋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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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伐蛟取鼉

  長江中游的水道比黑夫去過的夷陵三峽安全多了,有熟悉水道的老船家指引,夜間航行也並無不可,於是在離開鄂城的第二天入夜,數百艘長滿硬帆的戰船已抵達三百多里外的九江。

  所謂九江,是長江流到這裡,因其地勢低窪,水流散開來,形成了數條分汊狀水系,所以取古漢語中表數量多的虛詞「九」,稱其為九江,《禹貢》中記載「九江孔殷,東為彭蠡。」過了這段汊狀水系,就能抵達彭蠡(li)澤了。

  船隊沒有再行,而是停泊在九江與彭蠡澤交匯的平靜水域處。

  黑夫這個「別部司馬」手下有三千人,分乘六艘樓船,大家都是南郡人,依江漢而居,多數人知曉水性,所以沒有出現暈船嘔吐的情況。在船隊停歇後,兵卒們各自啃著乾糧,喝著魚湯,黑夫則被屠睢邀請,去他的旗艦上用餐。

  船隊的飯食多是飯稻羹魚,但黑夫聽人說,屠睢素來好味,出征還要帶著庖廚,他大船上今日的伙食肯定非同一般。

  黑夫坐著小船爬上甲板時,就瞧見一個年輕的椎髻軍吏,高高舉起斧頭,砍在一條三米長的大鱷魚身上,一時間滿地血肉飛濺!

  原來,他們正在屠睢的庖廚指揮下,用刀斧肢解兩條鱷魚……

  鱷魚這年頭叫「鼉」(tuo),很形象的文字,別說長江了,連南郡漢水裡都有不少,常為禍江畔百姓,《月令》即有「季秋七月,伐蛟取鼉」之言。

  黑夫記得中午的時候,在江渚之上,趴著幾條還未冬眠,長大嘴巴曬太陽的鱷魚,看來是被兵卒獵取了一些。

  鱷皮製作的鼉鼓是祭祀中重要的禮器,不過,大鬍子的屠睢感興趣的卻是鱷魚的肉,他曉有興致地在一旁看鱷魚被開膛破肚,瞧見黑夫來了,便邀他過來,笑道:

  「兵士多事,以勁弩殺了幾條大鼉(tuo),我雖是關中人,卻聽聞鼉羹味美,今日便叫庖廚做來嘗嘗!」

  這就是讓人稱奇之處了,屠睢乃是關中合陽屠川人,祖上據說是某位秦國大庶長,按理說,這個北方漢子再怎麼也不可能跟舟師扯上關係。

  二人閒聊時,屠睢解釋道:「我家鄰近黃河,故我從小便精通水性,王老將軍伐趙,搭建浮橋,水路運糧,我都有參與,後來又收編了趙國的漳、河舟師。大王便讓我來執掌南方舟師,初來乍到有些不適,幾年過後便也熟悉了。」

  不止是屠睢,還有一些舟師軍官,也是他從北方帶來的,在黑夫想來,或許是咸陽那邊不放心舟師全然是南郡人掌權吧。

  庖廚切了鱷魚最好的肉,與姜、桂放入鼎中慢火細烹,剩下的部分就賜給獵到它的兵卒,他們在那個椎髻的黑瘦軍吏帶領下,興高采烈地在岸邊架起蘆葦桿,一整條地烤,一時間肉香撲鼻。

  鱷魚肉已煮進鼎中,黑夫便與屠睢在甲板上相對而坐,西面是滔滔長江,東邊是一望無際的彭蠡澤,岸邊枯萎的蘆葦連綿不絕,夕陽西下,映紅了半天江水,卻也是一番好景緻。

  「後日,便要與屠都尉告辭了。」

  黑夫向屠睢敬酒,舟師只是順道捎他們一程,屠睢真正的任務,是帶著船隊,運載來自南郡的數十萬石糧食,去淮南供應王翦、蒙武已經快斷糧的大軍,讓士卒們吃飽後,再擊敗江面上的楚國舟師,保護秦軍大部隊攻打江東。

  這套方案是仿照多年前,白起陸路攻取鄢城,司馬錯以舟師運巴蜀之糧接濟,兩軍相合後一舉攻取郢都的戰術,水陸並舉,這樣一來,就解決了大軍的吃飯問題。

  屠睢在江陵練兵一年,自然清楚其中原委,便笑道:「多虧了別部司馬向郡守提的建言,南郡各縣大修公廁,以美糞肥田,使南郡連續兩年豐收,各縣運往江陵倉稟的糧食,足夠舟師運幾個來回,讓王老將軍的大軍吃到秋收,別部司馬因此被大王嘉獎,封爵五大夫,實在是實至名歸啊。」

  公廁是黑夫心裡永遠的痛,他不想再提,便岔開話題道:」我聽聞,從去年起,都尉已派人在大江上航行過幾次,頗知九江、彭蠡水文地理,不知對於下吏奉命攻取贛水、彭澤各邑,都尉有何指教之處?」

  「先站穩腳跟。」

  屠睢沒有像李由那樣的背景,能在四十歲做到郡尉,爵為左庶長,自然有其過人之處。他為人豪爽,也不藏私,給黑夫提出了自己的建言。

  「司馬要攻取的地域,春秋之時亦稱之為豫章,包絡江、湖,左右吳、楚,雖城邑不多,但卻是江上要地,春秋時,吳楚相攻,必有事於此,楚得豫章則可逼迫入吳,吳得豫章則可五戰入郢。」

  「然而這一地域,秦軍過去從未涉足,故僅知道幾處彭蠡澤邊的城邑,又聽說其內陸有贛水貫穿,除了楚國封君外,多為越人聚落部族。司馬以三千南郡之眾深入,對道路、山川、河流、聚邑一概不知的話,真是步步艱難。我聽聞,楚人形容其早年,用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一詞,想來司馬要面臨的,也差不多。」

  黑夫拱手道:「我便是如此想的,故想請都尉,將吾等運載至彭蠡湖東的彭澤邑,再在湖邊揚帆擊鼓,做出大軍來伐之狀,讓吾等能狐假虎威,攻取此邑,作為立足之所!」

  屠睢對江邊城邑已瞭如指掌,閉著眼睛都能記起彭澤邑在何處,便捋鬚頷首道:」為何不是更近的尋邑?要知道尋邑已投降秦國,但彭澤卻仍在楚彭澤君手中。」

  黑夫應道:「其一,彭澤、尋邑一東一西,扼住了彭蠡澤的兩個湖口,都可作為船隻停泊休憩之所,我攻取彭澤,便能確保彭蠡澤內,只有秦船,再無楚帆,既能讓我後路安全,也能讓都尉今後往來運糧安全。」

  「其二,尋邑雖已降秦,但地處彭蠡澤西,距離豫章最大的楚縣番陽甚遠,奪取番陽,便能掃清境內楚軍殘餘,從尋邑過去,要跨過三百里湖澤江河,我軍不熟悉當地水文道路,說不定會陷入澤中,難以脫身。從彭澤邑取陸路南下,我聽說東岸較為乾燥,便無此顧忌……」

  黑夫一席話說完,屠睢拊掌大笑:「我說司馬為何要主動請求攻打豫章,原來是胸有成算,我願助司馬一臂之力,攻取彭澤,讓司馬在此地站住腳跟!」

  二人對飲一盞後,黑夫又道:「下吏還有個不情之請。」

  「司馬但說無妨。」

  「兵法云,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若我只帶著三千步卒孤軍深入,恐怕難以成事,都尉東行時,可否能為我留下幾艘船舶,用來運送糧秣,與南郡、江東通報軍情?」

  「自無不可。」

  屠睢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了,喊過一個親兵,在他耳邊附耳幾句,那親衛便立刻跑到方才肢解鱷魚,眼下正在岸邊做鱷魚燒烤的眾人裡呼喊,大概要留給黑夫的樓船之士就在其中吧……

  這時候,二人旁邊的大鼎,也已經被庖廚解開了鼎蓋,這鼎還是從鄂君的府庫裡搶來的,一時間香氣撲鼻,庖廚調味撒上蔥韭後,便將大塊的鱷魚肉連同肉羹呈到了二人各自的案几上。

  屠睢大腹便便,好美食,早就食指大動了,便笑道:「此物雖比不上駝峰、熊掌、猴腦、猩唇、象拔、象鼻、豹胎、犀尾、鹿筋這八珍,但也是一道江湖美味!司馬快嘗嘗!」

  黑夫夾起一塊鱷魚肉,只覺得腥味還沒完全去除,放入嘴中後,則感覺像是熟過頭的雞肉,味道一般,倒是煮熟的鱷魚內皮口感柔韌,挺有嚼頭,鱷魚羹湯也挺好喝……

  就在這時,屠睢的親衛也帶著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的軍吏過來了,軍吏遠遠便拜在地上:「下吏見過都尉、別部司馬!」

  言語之中,帶著一絲北方口音,像是趙地的。

  黑夫一瞧,正是他今日登船時,舉著斧刃劈砍鱷魚的黑瘦軍吏。

  屠睢指著這軍吏道:「我便將這個五百主和幾艘艨艟、大翼留給司馬,別看他是我從北方帶來的,水性卻不比南人差,司馬就當他是自己的屬下,該罵就罵,該罰就罰!」

  「多謝都尉割愛!」

  這人雖然只是五百主,但能出入屠睢大船,還親手為他宰鱷魚,應該是親信吧。

  黑夫對這軍吏拱手道:「不知五百主如何稱呼?」

  軍吏也知道之後幾個月可能要跟著黑夫混,便抬起頭,露出了笑:「下吏趙佗!」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14
第296章 趙佗

  「趙佗?趙地人?」

  聽黑夫說,樓船之士有個五百主要帶著十來艘船加入他們的遠征軍,黑夫手下的幾個五百主們就來了精神,又一聽趙佗是趙國故土恆山郡人,黑夫的弟弟驚便問道:「莫非他跟趙國王室有關?」

  他這三年在學室裡座弟子,不僅學到了律令,還長了不少見識。 .

  黑夫做亭長時的好友,竟陵縣尉史安圃則搖頭道:「趙地叫趙某的,沒有一萬也有幾千,豈能個個都和王室有關,就算有關係,恐怕隔著老遠了,不然如何做到秦軍五百主。」

  不過他倒是對一個北方恆山郡的趙人,是怎麼混到秦軍南方舟師這一點感到好奇。

  黑夫道:「應是趙氏遠宗富室,他自己說,父母死於奸臣郭開之手,故對趙國並無留戀,秦軍破趙後,納粟得爵,屠都尉在漳、河建舟師,他便從屯長做起,數年時間升為五百主。」

  趙佗自稱比黑夫略小,六年前王翦滅趙時,他16歲左右。

  「所以說這個人真的活了一百多歲麼……」

  黑夫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一百多歲啊,還是在南越那種熱地方,真是個人瑞,或許是廣東的食物自古就補人吧。

  再孤陋寡聞,他也聽過「南越王趙佗」的名號,唉,本位面的「開贛英雄」遇上了歷史上的「開粵英雄」,這是黑夫沒想到的。

  黑夫猜測,再過些年,秦始皇之所以要派屠睢、趙佗這些「樓船之士」為主力去打百越,是因為在北方人印象裡,南方就是水啊澤啊,只有樓船之士才能發揮。雖然南方確實水網交錯,但兩廣更多還是原始森林,水師也就運糧好使,深入之後,也起不到多大用處,這或許也是這年頭中原人的一個想像誤區吧。

  但不管日後如何發達,大家現在都是小小秦吏,秦始皇委派的南下幹部。不過,趙佗這種日後能成為一州之王的人,能力肯定是有的,屠睢真是給黑夫留下了一個得力助手,有此人相助,何愁打不下江西?

  屠睢讓黑夫將趙佗當手下,可實際上,趙佗和他的十來艘大小船隻,只管他們的交通和糧食轉運,雙方只算臨時搭伙,打仗的事,還是得靠自己的「嫡系」們。

  這時候黑夫瞧了瞧眾人的碗中,都是正常的飯稻羹魚,唯獨東門豹的盤中別有不同,是很噁心的,眼珠似的東西,煮熟之後黏黏的……

  「這是何物。」黑夫看著都噁心,皺眉問道。

  「是鼉(tuo)目。」

  季嬰率先答道:「阿豹聽他一親戚說吃了此物能生兒子,便跟旁邊樓船上獵到大鼉的兵士討要了些。」

  去年東門豹隨黑夫趕赴戰場之際,他妻子又懷孕了,然而回來後一看,生的還是女兒,於是東門豹現在已有三千金,季嬰天天開玩笑說,若是誰娶了他家女兒,日後繼承官大夫豹的家產,肯定賺大發。

  「什麼味道?」黑夫好奇地問他。

  東門豹生無可戀地抬起頭道:「一股土腥味,入口就爛了。」

  黑夫無語,只能拍了拍東門豹,送了他一句話。

  「苦心人,天不負!」

  ……

  第二天,船隊正式進入了彭蠡澤。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也就是說,這片窪地湖泊,好似一個大葫蘆瓢,將大江、贛水等水系同湊一瀆。

  剛開始時,湖面風平浪靜,舟行其中,如同駛在一面銅鏡上。

  但好天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才啟程沒多久,忽然湖面上一陣北風吹過,霎時間風雲變色,驚濤拍岸,這年頭船隻性能、航行技術很差,不敢在壞天氣裡趕路,急忙停靠在附近的尋邑(今九江),繫上纜繩。

  一陣驟雨烏雲飄過,到了次日,天又轉晴,黑夫和手下三千人正好轉移到了趙佗管的那十來艘船上,繼續前行。

  等他們泛舟深入彭蠡口後,四面望去,沒有邊際,真是「開帆入天鏡」,與這廣闊的水面相比,屠睢手下的數百戰船,就像是一群小魚兒浮在水中。

  黑夫現在才知道,彭蠡澤與後世的鄱陽湖還不大一樣,湖泊主體在江北面,是東西長南北短。

  「大孤山到了。」引航的老船家大聲告訴他們。

  黑夫等人正在甲板上吹著湖風,果然看到了湖泊中的一座山峰,自十里外望之,四周是茫茫無際的湖水,卻有碧峰聳然孤起,上干雲霄,像浮在水面上一樣。

  等到他們靠近時,才發現,這孤山上,有裂縫的岩石和各式的洞穴,奇形怪狀,色彩光亮潤澤,也和別的石頭不大一樣。又有一塊巨石與主峰不挨著,高峻雄偉地拔地而起,高約一百多尺,有紅藤綠蔓蒙絡在它上面,像寶石鑲嵌的屏風。

  趙佗頷首:「果然孤懸湖中,四際渺彌。」

  而後又對黑夫感慨:「若不來南方這一趟,這些奇景我都見不到。」

  聽得出來,這個比黑夫略小的年輕秦吏,似乎有一種對一切都滿是好奇的憧憬。

  雲夢澤、彭蠡澤的湖光山色,對於一個趙地人而言,的確是奇景,黑夫則暗自腹誹道:「你以後恐怕還要去南海之濱呢,待你站在珠江口的熱帶雨林邊,望著茫茫大海,浪花沖上沙灘,不知又有怎樣的感觸……」

  行至中午,他們已經抵達一處江湖交匯處時,卻見這裡如同涇渭分明,彭蠡澤水渾,而那匯入湖泊的水流卻清澈無比……

  趙佗翻開一張屠睢派人查探水道畫的地圖,指著此地道:「這便是湖口,贛水、撫河、信江、饒河、修水均匯入南江(鄱陽湖),南江又從此處入彭蠡澤。」

  黑夫恍然大悟,若是在這拐彎南下,就進入後世的鄱陽湖了。但眼下,鄱陽湖尚未成型,只有一片南北向的狹長水域,稱之為「南江」,每到春天水漲,則與彭蠡澤連接,變成一個更大的湖,眼下秋冬水縮,則大部分地域黃茅白葦,曠如平野。

  彭蠡澤的水很渾濁,黑夫他們每逢要汲用江水時,都需澄清,過一個晚上才能喝。南江的水卻很清,清潭遠漲,綠波凝淨,與彭蠡澤合流處像用繩尺劃分過一樣,不相混淆。

  看著此處,趙佗似乎有些想法:「群川之流,北注於彭蠡澤,湖口其委輸之處也,若能在此設立一座小邑,控扼水道,則豫章千里之地的出入,均可操控!」

  「趙佗的眼光倒是挺準的。」

  黑夫看了一眼未來的南越王,他好歹學過地理,知道阿卡林省東西南皆是群山環繞,經鄱陽湖入長江是最方便的出入通道。

  於是黑夫笑道:「待吾等攻取豫章全境,便在此設一戍衛何如?」

  舟行速度頗快,越過湖口後兩個時辰,他們已經接近了目的地,彭蠡澤南岸的楚邑彭澤……

  遠遠望去,但見此邑是典型的水邊小城,城池距水兩里,岸邊有個小碼頭。忽然見到一個龐大的船隊出現在水面上,岸邊的楚人立刻望風而逃,但在逃跑前,還不忘燒燬了木製的碼頭。

  眼看碼頭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黑夫問趙佗這種情況下,不知岸邊水文深淺,該如何停泊?

  「司馬只能以小舟抵岸了。」

  趙佗不以為意地笑道:「不過稍後恐怕要重新修繕碼頭,不然吾等就無處停泊了。」

  擁有無數槳葉,蜈蚣般的長舟被放到水面,每一艘能坐五十人,好在黑夫的兵大多數是做過船的,跟著樓船之士的號子,開始朝岸邊劃行。

  好在彭澤君手下的守卒不多,沒敢派人來阻止,隨著槳葉起起落落,數十條長舟順利登船。

  第一批登岸的東門豹五百人,已經列好了方陣,兵卒們手持盾劍,警惕地看著緊閉的小邑城門,待後方的利咸、共敖、安圃、滿、小陶陸續登陸後,便依次向前移動,花了半個時辰時間,在岸邊結好了三千人的方陣,而後便隨著黑夫軍旗前指,伴隨著腰鼓的敲擊,邁動整齊的步伐向城池走去!

  彭澤邑城頭有人觀望,見江面上儘是秦軍艦船,均張開硬帆,猶如一片遮蓋湖泊的雲朵,漫無邊際,船上的人怕有數萬之眾。而登陸的三千武賁陣列齊整,氣勢洶洶,似乎只是這支大軍的前鋒,不由膽寒。

  黑夫的兵卒在離城一里開外停下了腳步,留千人在前戒備,而其餘人去砍伐樹木,或回岸邊取紮營的帳篷等物,黑夫昨日就給他們分配好任務了,故進行的井井有條。

  黑夫是打定主意的:「屠睢不會為我虛張聲勢多久,很快就要離開,故明日一早攻城,兩日內,必取此城!」

  他本來的打算是狐假虎威,讓城內震怖,這樣就容易攻打,卻沒料到,到了傍晚即將入夜時分,城外的營壘還沒紮好,城內卻忽然火光大作,發生了一起混亂。而後城頭迅速豎起了降幡,上面的人叫嚷著要向秦軍投降,還說要派人出來商洽投降事宜……

  黑夫的手下們面面相覷,不由想起了讓他們功成名就的陽之戰。

  「會不會是詐降!」五百主們有些擔心,眼看就要天黑了,軍隊此刻入城,萬一遭了埋伏怎麼辦。

  「是真是假,讓投降的人出城看看便知。」

  黑夫倒也不虛,往蓆子上一坐,讓季嬰去喊話,叫城內速速派人出來。

  不多時,一個三十左右的士人就墜著繩子,下了高不到兩丈的城垣,被共敖押到黑夫面前。

  隔著十步,那士人就高高舉起手中血淋淋的頭顱道:

  「徐舒及彭澤徐氏,已殺彭澤君,恭迎大秦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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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照單全收

  「今後就得靠自己了。」

  次日清晨,站在彭澤邑城頭,目送屠睢的船隊揚帆東去後,黑夫長吁了一口氣。

  昨天夜裡,彭澤的投降是真的,在這楚國已然覆滅,秦國大軍壓境之際,縱然本地封君或出於貴族的尊嚴,或知道一旦秦人入城,自己將失去一切,試圖頑抗到底,但本地的氏族豪長可不想同彭澤君一起為楚國殉葬,便果斷殺君投降。

  如此一來,黑夫不費一兵一卒便奪取了這座小邑,倒是意外之喜。

  此刻站在邑牆上,黑夫便打量起自己這次遠征的第一個戰利品來。

  彭澤城位於距離彭蠡澤兩里的一處低矮丘陵上,其西北門面向湖泊,南面是開闊的平原,水田阡陌相鄰,東面有一條小溪流經,溪邊密密麻麻滿是竹林。

  而其城邑呈長方形,黑夫親自走了一圈,讓驚為自己記錄,發現東牆、西牆都長百五十步,北牆、南牆長兩百步,一刻鐘就能轉上一圈。

  城本來就小,城內一半的地盤,又被彭澤君的府邸佔去,剩下的一半被街道、工坊、市場瓜分,顯得逼狹不已,而且頗為骯髒。此刻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頭秦軍五步一崗五步一哨。

  城內住的,主要是不事生產的貴族、徒附,以及少數工商。農業人口大多住在城外的裡閭中,這些居民點散落在城南,佔地不亞於城邑。

  昨日投降的徐氏,便舉族住在那裡,他們沒有城池庇護,不願被戰爭波及損害了自家利益,就只剩下投降的選擇了。

  「吾弟,你可知,大軍攻佔一地後,首先要控制的地方是哪?」黑夫在邑牆上邊走邊教弟弟驚。

  「兄長曾與我說過,足食方能足兵,最先要控制的地方,應是倉稟和武庫。」驚想了想後,答對了黑夫的問題。

  彭澤邑的倉稟、武庫,都位於彭澤君府中,所以黑夫入城後做的第一件事,先讓東門豹帶人守住四面城牆和城門,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後,便令五百主們帶人去抄了這座府邸。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黑夫便帶著驚及短兵親衛步入彭澤君府邸,利咸果已搜檢完了此地,過來向黑夫稟報導:

  「府邸中的武庫和糧倉都已控制,武庫空空如也。聽人說,彭澤君昨日散武庫兵器,號召眾人抵抗,結果被徐氏乘亂刺殺,其私屬盡死,那些分發給百姓的武器,也被各自帶走,恐怕是要不回來了。」

  「彭澤君大概散發了多少武器?」黑夫問道。

  利咸道:「劍戟戈矛不下兩百件!」

  城內城外的人加起來,人口大概四千,這倒是一件隱患,不過此時民心未定,不適合驟然逼他們交出兵器,黑夫又問道:「倉稟糧食呢?有多少?」

  「五千石粟、稻。」

  「只夠三千人吃一個月啊。」

  黑夫沉吟,按照約定好的,屠睢把趙佗留給了黑夫,他統帥幾條船,船上還有來自南郡的粟,約有一萬石,夠黑夫他們食用兩個月。黑夫已讓滿帶人協助趙佗修理碼頭,等碼頭修好,糧食便能運入城中。加上邑中倉稟的,也只能讓他們能撐三個月。這些都是沒舂的穀子,舂後數量更少。

  「也就是說,三個月後,若戰事還未結束,我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除了糧倉和武庫外,季嬰也奉命清點了彭澤君的財產,出來搖頭說這封君真是窮。

  他拎著一個小鼎,嫌棄地說道:「司馬你看,禮器狹小,金銀器物也稀缺,連漆器都沒多少,竟還混雜著些許陶器!別說與富得流油的鄂君相比了,連淮南一些邑大夫都比不了啊……」

  的確,彭澤君的府邸,從裡到外都透露著一股貧窮的氣息,這些來到江西做封君的貴族,都是不受楚王待見的,手下的編戶齊民也少,除了狩獵打野味方便外,形同發配。

  這時候,小陶也帶人押著百餘號衣衫襤褸的人過來,在秦卒威逼下,齊齊跪在黑夫面前。

  「司……司馬,這些人乃……隸臣妾。」

  「都是屬於彭澤君的隸臣妾麼?」

  黑夫掃視一眼,發現裡面不僅有目光空蕩的男人、女人,還有十來個小孩,看上去瘦巴巴的。

  奴隸秦楚皆有,黑夫在南郡沒少見,他家裡甚至還買了幾個去燒火做飯,所以此刻不會有多餘的憐憫。

  但他們孤軍深入江西,這批已失去主人的隸臣妾,或可成為拉攏過來,為秦軍所用的第一批人……

  於是黑夫背著手,板著臉對眾隸臣道:「汝等是終身隸屬於彭澤君麼?」

  這一帶屬於南楚,安陸口音應能聽懂,但隸臣妾們卻面面相覷,沒有人回答,過了半響,才有個形容枯槁的獨臂隸臣高高舉起僅存的右手道:

  「將軍,吾等是揚越、干越人,多不知夏言,聽不懂的!」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難怪這群人身形偏矮小,還有不少頭髮剃短,面上有紋,本以為是受了刑罰的,其實是斷髮文身的越人……

  越人是南方分佈最廣泛的族群,除了會稽那邊中原化了的於越,也就是越王勾踐的後裔們外,還有許多分支,中原人稱之為百越。

  而在江西,越人主要有干越和揚越兩支,都不通夏音,他們的語言,甚至與古漢語壓根不是一個語系,反倒同後世的泰語同出一源。

  「你叫什麼?」黑夫點了那個獨臂的青年越人出來。

  「我叫鳩覺。」青年人皮膚黝黑,身上滿是龍蛇紋身,脖子上還扣著一個木鉗,手臂從肘部以下,都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個猙獰的傷疤。

  「你為何會說夏言?」黑夫問他。

  「小人的母親是本地嫁過去的楚人。」

  鳩覺回答道:「我過去是自由身,住在番水,故而會說。」

  「你本身自由人,之後為何成了彭澤君的隸臣?」

  鳩覺朝地上唾了一口:「去年秋天,我隨族人來彭蠡澤捕魚,結果被彭澤君的徒屬擒獲,被抓回來套上木鉗,做了奴隸。」

  狩獵奴隸,也是楚國江南封君的一大樂事。

  黑夫問道:「彭澤君的隸臣,是要做到老麼?」

  「做到老死,或做到累死,故我數次逃走。」

  鳩覺展示了自己的後背,但見上面滿是乾涸的血痂疤痕,像豇豆一般。

  「我不甘心如此,便試圖在幹活時逃走,彭澤君放獵犬追我,咬掉了我的手臂,之後又將我抓回來毒打……」

  他一邊說著,一邊流下了眼淚,那次受傷如此之重,被扔在稻草堆裡等死,最後竟僥倖活了下來,鳩覺咬牙道:「故將軍攻滅了彭澤君,我高興得哈哈大笑!」

  「善。」

  黑夫點了點頭:「從今日起,你便有個恢復自由的機會,做我的譯者,每個月有足夠吃飽的糧食,半年之後,我便能給你自由,若是表現好,我還會贈你錢帛,讓你回家去!」

  鳩覺大喜,在脖子上的木鉗被解除後,朝黑夫行禮,他雖然少了一隻手,卻還是整個人伏到了地上,還親吻了黑夫的鞋尖,或許這是越人的習慣?

  黑夫讓他起來道:「替我用越語告訴這百名越人隸臣,只要他們為我幹活,我便不會虐待眾人,同樣是半年後,所有人都能恢復自由!」

  鳩覺將黑夫的話複述了一遍,越人們先是一愣,然後便手舞足蹈地歡呼起來,本來要做一輩子隸臣妾的他們,卻在半年後就能獲釋,豈能不樂?原本灰濛濛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神采。

  與其他們不斷萌生逃跑的意圖,不如給其希望,為自己當半年牛馬,到時候他也完成任務離開江西,越人們也各歸其家,皆大歡喜。

  黑夫讓鳩覺做翻譯,一個什長為督工,負責監督這批越人,又令利咸道:「讓工匠趕製幾個踏碓,叫這些隸臣妾每日舂五個時辰的米,如此,便不愁沒米下鍋了!」

  就在黑夫將彭澤君府邸、財物、糧食、隸臣妾統統照單全收後,外面守城邑的東門豹過來稟報黑夫,說昨夜率先投降秦軍的徐族有數人來求見……

  「大概是來邀功討價的。」

  彭澤邑是黑夫的立足之地,今後數月,他的糧食運轉都要靠這裡,若是進取不利,這裡又會變成他的退路,所以必須同本地氏族豪長搞好關係,不然他縱然控制城池,也無法掌握廣大裡閭。

  黑夫笑道:「讓他們進來罷,我雖然只是個別部司馬,但臨時任命個把假嗇夫、假三老的權力,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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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野有遺賢

  彭澤徐氏自稱是徐國之後。 .

  徐氏的族長是個七十歲的老朽,牙齒都快掉光了,言語十分嗦,加上濃重的本地口音,大半的話,都得那天親攜彭澤君人頭投降的士人徐舒複述一遍。

  原來,徐國乃是數百年前的淮泗大國,最盛時徐偃王與周室分庭抗禮,後來徐國被諸夏征伐和排擠,日益衰亡,不斷南遷,最後到了淮河下游一帶,收納與徐國同族的群舒城邦,好歹站穩了腳跟。

  但好日子沒過多久,隨著吳國和楚國在淮南展開劇烈的爭奪,徐國也淪為兩國舟車縱橫的疆場,最後徐國選擇投靠看似更強大的楚國,結果被吳國報復,伍子胥和孫武率師攻徐,水淹徐城,將其滅亡,徐君及其夫人投降後又輾轉到了楚國,自此徐人在史冊上音訊全無……

  但徐人的歷史並未就此結束,楚國讓歸附的徐人渡江南遷,以充實江南之地,也讓與吳國有亡國之恨的徐人為自己開發此地。

  徐人渡江後,在彭澤登陸,一部分人看中了附近的茂林修竹,江湖魚蝦之饒,選擇留在此地重新建立家園。更多的是則繞過彭蠡澤,沿修水而上,最後來到贛西北的艾邑,也就是後世的靖安、高安等地散居。

  三百年過去了,徐人的語言、風俗早已楚化,唯獨對自己的淵源始終銘記,不但以「徐」為氏,還頑固地將徐國滅亡,徐人奔楚南遷的故事代代相傳。

  黑夫對這個家族的古老歷史並無興趣,他想要的是他們的恭順臣服。

  在徐氏族長終於絮絮叨叨說完家族歷史,表明徐氏願意服從秦國統治後,黑夫便當即起身,讓利咸取出了一份南郡守騰親筆簽署的命狀和簡牘

  「徐氏助我軍得彭澤邑,功不可沒,徐族長可為本邑鄉三老。」

  秦國鄉中三吏,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三老掌教化。臨時任命,則要加一個「假」字。

  三老掌教化,卻沒有太多實權,所以只是一個虛銜,讓徐氏開心一下。假游徼一職,黑夫讓五百主安圃兼著,他預計,等自己攻取番陽後,就會帶著大部隊移駐那邊,彭澤只留數百人。

  而假嗇夫一職,黑夫打算先空著,反正短期之內,他們的統治是不可能深入裡閭鄉村的,迅速推行秦律更是痴人說夢。

  黑夫心中暗想:「待到仗打完了,新的郡縣設立,再等上面委派秦吏,帶著移民來此做嗇夫。若是我先給了本地人太過職位,到時候削之則引發不滿,覺得秦國過河拆橋。任之則讓本地勢力尾大不掉,難以治理,雖然我只管征服,但也不能給後繼者留下太多難題啊。」

  不曾想,徐氏之中,也有人猜出了他的打算,入夜時分,本來攙扶著徐族族長離去的士人徐舒,卻又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請見黑夫……

  ……

  「先生為何去而復返?」

  坐於彭澤君的廳堂內,黑夫問眼前的士人。

  徐舒唇上兩撇八字鬍,寬袍大袖,打扮與一般楚士無異,他彬彬有禮地朝黑夫作拜,笑道:「族長讓我回來向將軍道謝。」

  「僅此而已?」

  黑夫不信,因為從這個士人眼中,他能看到一股鍾情功名的炙熱眼神。

  徐舒再拜:「舒有幸去過南郡州縣,見識過秦國風情,又曾遨遊彭蠡澤沿岸,對豫章的江河、地理、城邑、越人部族都頗為熟識,故我在想,將軍要全取豫章之地,或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秦國欲平荊為郡縣,秦軍征服的腳步也不會止步於彭澤,這不是秘密,黑夫便笑道:「你倒是試著說說看,看有什麼是我不知的。」

  黑夫讓人賜徐舒一個蓆子,他便道:「豫章本蠻越之地,素來荒涼,故楚國封君,不過四人,分別是尋君、彭澤君、番陽君、上贛君。」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旁邊擺放的六博棋子,在兩人之間的案几上擺放開來,銅盤作彭蠡澤,棋子為城邑,放置得有模有樣。

  徐舒指著案几上的棋子道:「尋君、彭澤君居彭蠡澤一西一東,如今一降一死,其城邑皆已歸秦,但將軍也只控制了江湖沿線,但豫章內陸千里之地,仍未涉足。」

  「番陽君盤踞番水中游,其城邑可比彭澤邑更大更高,民多兵廣,據說有兩千之眾……」

  兩千封君部隊,黑夫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徐舒下一句話,卻讓他提起了警惕。

  「將軍來之前,已有楚國鄂君率殘部至彭澤,他見彭澤城小,知道不能抵擋秦國天兵,便帶著上千徒附,逃往番陽,若與番陽合兵,其數量,恐怕與將軍之眾不相上下了。」

  這下就有些麻煩的,番陽頓時成了一根不太好啃的骨頭。

  黑夫這時候也不輕笑了,一伸手道:「請先生移席近前!」

  移席後,兩人已經靠的很近,僅有一步。

  徐舒也說得更加詳細:「除了番陽外,還有上贛君,其領地遠在南方,自台嶺至彭澤,南北懸絕千三百有餘。縱使將軍能攻取番陽,帶著兵卒前往上贛,千里迢迢,林礙密佈,道路難行,最快也要走一個半月。待兵臨城下,敵有南城邑,還有厲門險塞,一時間也難以攻取……」

  「除卻楚國封君外,豫章境內,還有無數越人部族,如余干水之干越,贛水、彭蠡澤之揚越。雖然不少已漸漸歸化,有城郭小聚,但仍有許多越人聚嘯山林,遷徙攻戰無常。若將軍南攻番陽、上贛,與楚國封君決勝時,這些越人截將軍後路糧道,則將軍危矣!」

  一通敘述,讓黑夫對此人刮目相看,不但言語極富邏輯,還對江西全境各勢力瞭如指掌,看來他說自己「曾游於彭蠡、贛水,觀各城邑部族風俗」並非虛言。

  「這是個人才啊,野有遺賢矣。「

  黑夫暗讚,拱手道:」誠如先生所言,秦軍此前從未涉足豫章,故對本地形勢一直晦暗不明,聽先生一席話,本司馬眼前便豁然開朗!」

  黑夫手下不缺能攻城陷地的軍吏,也不缺利咸這種能隨機應變的助手,卻缺少一個能知曉本地地理川防,並且能幫自己制定一個攻略計畫的智囊!

  於是他笑道:「我軍中還缺少一個幕僚,先生可願為之?」

  黑夫拋出了自己的餌:「有了這資歷,戰後這彭澤邑還缺的嗇夫,先生探手可得……」

  徐舒雖然有幾分才幹,卻不是徐氏大宗,注定無法繼承家業,他的追求,或許和利咸有幾分相似,黑夫便以官職誘之。

  但徐舒卻沒表現出太大的熱切,只是笑著道:「彭澤地方太小,徐舒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這話一語雙關,黑夫聞言,知道他的志向,恐怕不止是一個小小的鄉嗇夫,便加重了自己的注碼:「秦平荊地,廣設郡縣,吏員急缺,先生若能助我攻破番陽、上贛,收越人,我定為先生報功!」

  這才是徐舒力勸族長殺彭澤君投秦,又大半夜跑來面見黑夫想要的東西,他立刻下拜頓首道:「舒敢不為將軍效命?」

  黑夫扶起了徐舒,然後便避席請教攻取番陽之策。

  「先生之前說,余干水亦有聚居於城郭的干越一部,勢力不小?」

  徐舒頷首:「然也,距離番陽以南百餘里,有一座余干城,乃是干越所築,大小與彭澤差不多,那裡聚居著數千干越人,已有君長。」

  黑夫瞭然,眼下的豫章北部,大致是秦、番陽君、越人的三足鼎立。若番陽君與干越共同抗秦,則秦軍不熟道理地理,要奪取此地可不容易,但若越人能同徐氏一樣投靠秦國,那形勢便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頓生聯絡余干越人之意,而這項任務,恐怕還得落在徐舒身上。

  這時候徐舒又道:「但其君長卻不是越人,而是一個二十年前來到余干水的楚人。」

  「哦?」

  黑夫奇之,追問起此事來。

  「二十年前,有楚吏吳申被貶斥至余干,他教導越人耕田施肥,使其不必刀耕火耨,時常遷徙,又與本地酋長之女成婚,在余干水上修築聚落,被奉為君長……」

  「眼下吳申已老,余干越人,多由其子吳芮(rui)統帥,我數年前南遊至余干水,與其見過一面……」

  徐舒不愧是敢懷揣彭澤君頭顱入秦營投誠的人,立刻拱手道:「下吏願替司馬去聯絡吳芮!」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16
第299章 吳芮

  秦王政二十五年十一月中旬,距離彭澤邑三百多里外的余干,距離城邑兩里的山隘處,乾枯的竹木塞入灶中,大爐頓時煙燻火燎,粉塵四飛。 .

  上百名或椎髻,或斷髮的干越人正圍在這處冶煉工坊邊,他們如同接力一般,將一筐收集的指甲、頭髮一一傳遞,送到穿著皮裙的鑄劍師處,隨即傾倒入爐中,頓時火光更盛,一股焦糊的氣味在空氣裡散發。

  「斷髮剪爪,投於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

  在一個椎髻、光著上身的青年人帶領下,干越人高高舉起雙手,用他們的語言高聲呼喊起來。

  青年男子叫吳芮(rui),乃是余干邑主吳申之子,其父年老體衰,入冬後更是患上了病,所以今日的祭劍儀式,便由他代父出席。

  余幹一帶有不少銅錫鐵礦,而鑄劍,這是干越人的老本行了。三百年前,和徐人南渡彭澤同時,吳王闔閭大霸江淮,統治了這一帶,便勒令干越進獻寶劍和鑄劍工匠,於是干將及其妻莫邪便被送去姑蘇,為吳王鑄劍。

  據說當時吳王令數千人采五山之鐵精,**之金英,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而干將莫邪鍛造寶劍,並斷髮剪爪,投於爐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邪,成為天下著名的寶劍……

  所以中原人稱呼寶劍為「吳越之劍」,吳國越國則又稱之為「干越之劍」。

  眼下,吳越春秋早已煙消雲散,余干水的干越人,卻世世代代延續著鑄劍的傳統。

  劍是干越男人的第一個妻子,他們每年還會通過雞卜,算好日子,鑄造一把好劍,獻給君長。

  眼下,頭髮指甲已投入爐中,百餘人開始齊齊吹風裝炭,經過一上午的冶煉,銅錫終於完全消融。

  這時候,在眾人崇敬的目光中,吳芮大步上前,接過了工師手中的活,親手將金液傾倒入鑄劍的劍范中!

  高溫下,汗水在吳芮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臂膀上的龍蛇紋身彷彿要活過來一般。

  這之後,待其數日冷卻、凝固,銅劍就成形了,但劍的好壞,現在仍然不得而知。

  「唯願此劍出范之日,能陸斷牛馬,水擊鵠雁,當敵即斬!」

  吳芮揮臂高呼,衷心期盼!

  至此,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一切都得交給時間和鬼神的庇佑。

  吳芮披上了粗糙的麻布衣,與來觀看鑄劍的干越人一起返回城邑,炊煙裊裊升起,已經到了晚食的時候,眾人似乎已聞到了家中的魚湯稻飯的香味。

  干越人的城邑很有特點,直接建立在余干水邊上,沿著河流,是一棟棟竹木建造,上鋪茅草的干欄式建築,很像後世的傣家小樓。幾根柱子將房屋主體撐離地面,上面住人,下面養著家畜。江南之地卑熱,這種建築卻一年四季都很涼快。

  真正的城邑緊鄰這些竹屋,是高丈餘的夯土小邑,這座小邑是二十年前,吳芮的父親吳申帶領本地干越人修築的,也是余干水上第一座城邑。

  沿途遇上的干越人都十分崇敬吳芮,朝他下拜行禮,還有老人拉著他的手感慨道:「二十年前,吾等還在沿著此水遷徙,時常與其他越人部族相攻。多虧了吳君來此,教授吾等修築城邑,聚十餘寨為一邑,自此再也不懼其他部族劫掠!」

  余干儼然成了干越人裡最大的部族,日益興旺,眼下吳申一天天老去,一旦他去世,吳芮便將成為新的君長……

  城內的建築也多以干欄式為主,連吳申的府邸也不例外,越人武士手持竹矛守在外面,見到吳芮歸來,紛紛與他打招呼。

  等步入最大的廳堂時,吳芮發現,自己出城這段時間裡,父親卻迎來了幾名客人,此刻正在商談事情……

  干越沒有中原那麼繁雜的禮節,吳芮徑直大步走上前,朝垂垂老矣,很少離開城邑的父親一拜:「父,兒回來了!」

  吳申頭髮斑白,他雖然是來自吳地的楚人,但如今的打扮與普通越人無異:斷髮文身,錯臂左衽。

  他自稱是吳國王室之後,原籍江東,因得罪了權貴,被流放到余干水,卻沒有死於蠻越的箭下,而是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勇敢,通過聯姻,幫助余干越人打敗其他部族,修築城池,坐上了干越首領的位置。

  為了讓干越人臣服,不將自己視為外人,吳申變其服,從其俗,把自己和兒子都作越人打扮,還解釋道:「先祖太伯、仲雍二人出逃蠻越,便入其鄉而從其俗,像當地蠻人一樣身上刺滿花紋、剪斷頭髮,如此方能建立吳國,吾等既已離夏,作越俗有何不可?」

  不過,吳申早已沒了昔日的年富力強,他虛弱地裹在一塊羔裘毯子裡,冬天怕寒,夏天怕熱,與十一月還穿著短衣,赤腳行走的吳芮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是真的老了。

  「阿芮,見過貴客。」

  吳申雖然身體日益羸弱,但智慧卻絲毫沒有減少,知道什麼人得罪不起。

  吳芮打量來客,發現其中一個是穿著楚式袍服的士人,吳芮知道他叫徐舒,是彭澤邑人士,前幾年來過一次余干,會說越人之言。

  「數年不見,小君子已成人了。」

  徐舒笑呵呵地與他套近乎,但吳芮卻對另外一人更感興趣。

  那人身穿甲冑,頭上戴著梯形板冠的軍吏,正襟危坐,其髮式,其甲冑,是吳芮在途徑余幹的楚國將吏身上從未見到過的,不由多瞅了幾眼。這人卻是黑夫的手下利咸,他也在打量吳芮。

  吳芮坐下時,三人商議的事情也接近了尾聲。

  徐舒拱手道:「司馬要吾等說的話,已轉告吳君,吳君以為如何?」

  吳申笑道:「區區小邑,豈敢違抗大國?但出兵之事,且容我思慮思慮,我雖掛名干越長老,可每逢大事,還是要先詢問各部。」

  利咸這時候開口了:「司馬耐心不多,大軍進攻番陽在即,若吳君不做秦國的子民,那便是秦軍的敵人!」

  此人竟敢如此與父親說話,吳芮頓時大怒,欲拔劍而起,卻被吳申一個眼神瞪回去了。

  待二人走後,他頗為不滿地說道:「番陽君雖然每年都派人來收取好劍十柄,干戈五十副作為賦稅,但那些楚國大夫也對父親恭恭敬敬,此人卻直接出言威脅,何不殺了他!」

  吳申卻咳嗽一陣後,搖頭道:「擔心的事,總算是來了,你可知那軍吏是何人?」

  「是父親曾與我說過的……秦人?」

  吳芮生於余干,沒有出過遠門,所以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父親向他轉述的。

  吳申道:「然也,秦人許諾,若我選擇歸服,出兵協助那秦國司馬攻番陽,秦國便承認我是余幹的邑主,可以子孫相傳,並按照秦國統治蠻夷的舊例,在賦稅上有所減免……」

  吳芮不樂意了:「此城是父親所建,以父親為君長,也是本地干越人擁戴的,何時需要別人來承認了?番陽君便不敢如此威逼父親。」

  吳申卻嘆息道:「吾兒不知,過去番陽君不敢動我,那是因為,余干與其勢力難分勝負,但秦國卻不一樣。」

  吳申是江東吳人,曾做過春申君門客,待到春申君倒台,他才遭到牽連,落魄地被楚相李園流放到余干,所以有幾分見識,知道秦國的強大。也明白,楚國都驟然覆滅,小小余干城邑歸入秦的統治,只是時間問題。

  「過去二十年,我與番陽君、彭澤君、上贛君、尋君、揚越、廬陵梅氏等,不過是池塘裡的小魚小蝦,尺寸相當。但現如今,卻有一條大鼉(tuo)闖入池塘,將楚國這條大鯨開膛破肚,將尋君、彭澤君一一吞吃,接下來,就輪到番陽君了。而做秦的臣屬還是秦的敵人,余幹也必須做出抉擇……」

  徐舒好言相勸,並帶來禮物,而那利咸則直言威脅,兩人一軟一硬,他不得不就範。

  思索再三後,吳申決定答應利咸和徐舒的要求,派一千干越人,去配合秦軍攻打番陽。

  按照秦人方面的要求,雙方將在半個月後的十二月初一,帶兵在贛水、番水、余干水三江匯聚之處會盟,共商攻番大計……

  利咸滿意而歸,去向已從彭澤出發的黑夫回報,徐舒則留下接洽消息。

  「我久病難以離城,便由你替我去與那秦軍司馬會面。」

  臨行這天,吳申囑咐自己的兒子道:」吾兒年輕,血性正盛,但為父已老,你遲早要擔起余干大任,故此去一定要事事謹慎,不可冒失!「

  吳芮雖然口頭上答應得好好的,心裡卻依舊有些不服,覺得父親是真的老了,被兩個人幾句話嚇了嚇,就心生怯意。

  他摸著自己剛去鑄劍爐處取出的利劍,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劍,寒光陣陣,吹髮可斷。

  吳芮的驕傲和自得,也如同這柄利劍一般,是這二十年的生活點滴鑄造而成的,他不知道秦國有多強,只知道在余干水上,在干越之中,他們父子說一不二!

  他暗暗想道:「若是秦人真這麼強大,為何還要借助吾等之力去打番陽?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秦人,有何了不起!」

  吳芮沒想到,自己這次出行,徹底知道了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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