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4
x24685 發表於 2018-8-20 21:17
第300章 不可與之為敵

  吳芮和余干城的越人是走水路出行的,越人依水而居,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山林難走沒關係,他們也不用去伐木開道,河流就是天然的碧綠坦途。 .

  舟船嶄嶄新新,散發著樹脂的味道,在余干水上,順著水流,其速度也不下車馬。雖然有些搖晃,但吳芮卻能穩噹噹地站在船頭,濺起的浪花拍在他**的足上。

  他是這艘船的船長,也是身後數十艘舟船的首領,他帶上了余干最好的勇士、最好的利劍,父親讓他去與秦人會盟,試著與他們做朋友,他卻打算先看看,彼輩值不值得自己尊敬。

  吳芮回過頭,看到了趴在小舟裡不敢直起身來的楚士,手緊緊抓著船幫,不敢鬆手,他的長袍大袖都已被打濕,顯得有些狼狽。

  吳芮輕蔑一笑,走過去居高臨下,問他道:「徐先生,秦軍會派來多少人?」

  徐舒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笑道:「不會亞於余干越人。」

  「先生以為,我的勇士,比起秦軍士卒如何?」

  吳芮看向那些身繡龍蛇紋身,手持槳葉在兩邊划船的越人,他們的裝備簡陋,很少有人穿甲衣,卻個個精壯強悍,腰上掛著幹越短劍。

  他指著一個面上有魚狀紋面的男子:「他叫句魚,能入水與大鼉搏殺,割下鼉舌獻給我父。」

  又指向另一個腰寬體龐的大漢:「他叫句渠,能上山力敵野彘,一個人扛著大彘回到城中。」

  還有坐在船末尾掌舵的精瘦男子:「他叫鹿馬,一手吹箭百發百中!」

  「我聽說秦軍橫掃楚國,秦卒之中,這樣的勇士多麼?」吳芮洋洋得意地說道。

  徐舒笑了笑:」秦人多是耕田的農夫,想來這樣的壯士不多。」

  干越各部族相互火拚時,就是群毆混戰,吳芮並不懂陣列軍紀,如此聽來,以為秦軍並無勇士,心生輕視之意……

  卻不料徐舒又道:「但我以為,秦軍之勝,並不是個人之勇的結果,而是兵甲器械、陣列軍紀之勝,使一秦人與越人赤手相搏,秦人不一定是越人的對手,但若使之負甲帶戈,手持強弩,則一秦可敵兩越,若使秦人與越人陣戰,則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

  吳芮有些不服,但這時候,前方的船只傳來一陣大呼:「贛水到了!」

  吳芮轉過身,卻見水面赫然開闊起來,余干水在這裡匯入贛水。

  再往下十***水也匯合進來,再往前三十里,修水也從西面匯攏,至此,贛水才真正的涇流之大,兩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此處距離余干已兩百里,吳芮小時候曾與人一同順流而下,繼續往前,駛入彭蠡澤,去尋邑和彭澤與楚人貿易,所以他對沿途景緻有些印象:

  兩千年後,滄海桑田,這一帶將被鄱陽湖水淹沒,但現如今,卻是一片廣闊的平原,到處都是黑黝黝的沼澤,土地低窪潮濕。放目望去,根本看不見道路,唯有蘆葦和叢林,時常能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期間奔走。有些濱水而居的越人,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干欄房子裡,靠捕捉江湖中的魚蛤為生。

  但如今卻有些不同,在彭蠡澤東岸,停泊著十餘艘船,比起越人的舟楫小船,那些艨艟、大翼儼然是龐大大物,更別提那艘樓船了,即便它此刻靜靜地停泊在湖邊,已能讓人充分感受它的高大和可怖:數十步長的棕色流線形船殼,一根大桅杆,五十條長槳,足夠一百人站立的甲板……

  划船的越人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槳,紛紛唏噓不已。

  「真大啊……」

  「像座山。」

  吳芮也笑不出來了,他暗暗計算,若是在湖中與之相戰,且不說碰上了恐怕會被直接撞翻,盡數落水。就算是相隔百步,激起的浪花也會讓他們的船搖晃不安。而那樓船巨艦上還不乏手持弓弩的兵卒,縱然遠遠避開,也會被他們居高臨下射死。

  再靠近些,他們發現,一群人正從船上源源不斷地運送大包大包的糧食上岸,從彭澤南下,沿途道路狹窄,運糧難以為繼,便讓樓船之士載糧返回湖口,進入彭蠡澤南湖,在東岸此處與陸師匯合。

  發現順贛水直下的越人舟楫後,數艘艨艟大翼立刻調轉轉頭對準他們,在一個黑瘦秦吏指揮下,岸上的秦人也舉起弓箭。

  越人亦十分警惕,摸向了腰間短劍,好在徐舒讓人舉起了他攜帶的秦人旗幟,道明了來意。

  「徐先生真是準時。」

  黑瘦的秦吏伸出手幫徐舒上岸,又看向了同船的吳芮。

  「這便是越人的君長?」

  他看向吳芮,笑道:「倒是年輕。」

  徐舒為二人相互介紹:「這位是秦軍樓船之士五百主趙佗。」

  「這位是余干邑主之子,吳芮。」

  趙佗向吳芮見禮,吳芮亦回以越人之禮,歷史上後來相互敵對的二人,初次會面卻十分平常友善。

  趙佗說自己也是上午才到的,而黑夫所率的陸路軍隊,昨日便抵達此處,現如今已修好了營壘。

  「湖邊卑濕,難以紮營,故營壘設在一里外的小丘上,吳君、徐先生,吾等這就過去罷!」

  吳芮知道自己不能帶著一千人去見那秦軍司馬,便讓部眾將舟船開到贛水西岸停泊,一來可以杜絕雙方兵卒起衝突,二來若遇上什麼突發情況,他們也能從容離開,不至於被一鍋端。

  他收起了因無知而對秦人的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信任。

  吳芮帶著三名最勇猛的部下,跟著趙佗、徐舒走了幾百步,待其登上小丘,愕然發現,這片杳無人煙的地方,彷彿梅雨時節,一夜之間長出的蘑菇從,多出了一片營壘帳篷。

  而一支吳芮過去二十年間從未見過的軍隊,正整整齊齊地列於營前,清一色的黑衣,外套秦軍的皮甲冑,十人一列,百人一行,足足一千秦卒,比起幹越人聚會時的亂七八糟,看上去賞心悅目多了。

  而他們手中明晃晃的戈矛劍戟,也不亞於干越人的百餘短劍,吳芮頓時響起徐舒對他說的「一秦可敵兩越;三百秦人,可敵越人過千」這句話來。

  這時候,一陣劇烈的鼓點聲也敲擊起來,伴隨著鼓點,一千秦卒整齊劃一地分為兩部分,中央空出了一道數步寬的道路,直通秦營大門。

  吳芮雖是余幹的小君長,但他沒有出過遠門,說白了,其實就是鄉下的土包子,參與過幾次部落械鬥,只以為余干已是方圓千里內很強大的城邑,而己方的勇士也沒有敵手。

  可眼下看到來自秦國的正規軍,之前的輕視頓時不翼而飛,只剩下讚歎和羨慕。

  一邊通過秦卒中央,他心中一邊想道:「若使余幹也有這麼多甲冑兵刃,番陽也能輕鬆奪下……」

  走到營門處,裡面架勢也不小,卻見從此通往秦軍大帳的百步距離,有百名身材壯碩的短兵親衛悉數站出,他們戴著沉重的兜鍪,穿著厚甲,披著黑色的戰袍,手持長達丈餘的長戟,佩戴黑色刀鞘的短劍,排成兩個縱列,從轅門口一直站到大帳。

  一個年紀與吳芮、趙佗相仿的青年軍吏頭戴板冠,手扶長劍,邁步而出,正是共敖。」奉別部司馬之命,在此相迎余干吳君。」

  他一揮手道:「吳君,請吧!」

  那些短兵親衛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傢伙,這會兒陽光已從層雲裡探出頭來,映照其上,爍爍反光,耀亮前路,而上百名武士也齊刷刷扭臉看吳芮,瞪得渾圓的雙目裡滿是威懾!

  吳芮身後三名勇士有些警惕,吳芮卻渾然不懼,扶著自己的短劍,邁步而上,後方的趙佗、共敖等不由對視一眼,暗暗點頭,覺得這個越人小君長倒是有幾分膽氣。

  走到營門前方,東門豹凶神惡煞地站在帷幕前,指著吳芮腰上的短劍道:「面見司馬,豈能不卸劍?請將兵器交予我!」

  吳芮沒聽懂東門豹說了什麼,卻也猜出他要幹嘛,便一橫眉道:「劍就好比是干越人的妻子,豈能交予他人?若非要奪我佩劍,我便要告辭了!」

  徐舒連忙上前勸解,東門豹正待發怒,帳內卻傳來制止的聲音。

  「罷了,既然越人習俗如此,也不必強逼,讓他進來吧!」

  東門豹這才不甘地讓開道,趙佗、共敖相繼而入,一左一右掀開營帳,做出了請的姿勢。

  吳芮則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入其中,一路來看到這麼多後,他很好奇裡面的秦軍司馬,是怎樣的人物?

  一個頭戴冠的黑面秦吏從席上站起,不動聲色地打量吳芮,其相貌平平,並非吳芮想像中的英雄人物,那對眼睛裡似乎藏了很多心思。

  「下吏見過司馬!」

  左右的趙佗、共敖相繼作揖,吳芮則在猶豫片刻後,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朝黑夫微微拱手。

  吳芮自傲,但卻不傻,這一路看過來,他已經明白,這支秦軍,的確十分強大。而按照父親所言,對於秦國而言,這數千秦卒,不過是江河裡的一滴水,只要秦國願意,可以發動十倍甚至百倍的大軍!

  「就算做不了朋友,但至少不能觸怒此人,讓秦與干越為敵。」

  於是乎,這一刻,歷史上的南越王、臨江王、長沙王,三王均拜於黑夫面前……
x24685 發表於 2018-9-5 05:15
第301章 加個人

  很可惜,黑夫歷史一般,除了聽過趙佗之名外,竟不知道其餘兩人的事蹟,錯過了自鳴得意的機會。

  他只把共敖當做小有勇略,對別人一張臭臉,對自己卻言聽計從的下屬。

  吳芮則是或敵或友的干越君長。

  「恭迎王師則為友,心懷異心則為敵,可殺之!」

  這是前幾日利咸先行趕回後,給黑夫的建言,黑夫讓利咸與徐舒同去,便是想讓自己手下最聰明細心的人細細觀察一下余干越人。

  在余干城轉了一圈後,利咸發現這可不是沿途所見那些「非有城郭邑裡,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的越人小部落能比的。吳申乃是江東楚人,有文化有見識,他受余干越人擁戴,建立了城郭,吞併了周邊的數個部族,如今已有人口近萬,青壯兩千,幾乎控制了余干水下遊方圓百里的地域。

  利咸不動聲色,心裡卻有些吃驚,覺得己方小看了余干,於是他回到黑夫處後,便向他陳述了自己看到的景象,並道:

  「我見余干有銅錫之利,鑄造了不少兵刃,幾乎每個男丁都擁有一柄銅劍,雖然不及秦軍之利,卻足以傲視諸越。」

  「那吳申雖然年邁,但其子吳芮卻十分年輕,也頗受越人擁戴,聽聞秦軍來臨,頗有倨傲不屑之意。眼下雖迫於形勢答應助司馬進攻楚人,但今後此地建立郡縣,新來的官吏恐難以馴服他們,余干或將乘勢一統干越,屆時再收拾就晚了……」

  利咸看吳芮左右不順眼,又覺得余干遲早會成為豫章北部一霸,便向黑夫獻了一條毒計。

  「不如在那吳芮入營帳時,埋伏死士殺之,然後再盡發兵卒,殲滅這一千干越青壯!在贛水上築成京觀,這樣便能在豫章立下秦軍的威風,再鼓動干越各部進攻余干,誰能殺吳申,則可擁有其城郭百姓,如此則吳氏可滅也,屆時司馬隨便扶持一個君長,令干越各部各自為政,相互攻擊……」

  但黑夫思索再三後,卻拒絕了這條建議。

  「此策或能一勞永逸,杜絕十年之患,但對我眼下全取豫章並無裨益。」

  利咸目光長遠是好事,但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消滅楚國封君,而不是與越人結仇,若余干吳申因喪子之仇倒向番陽君,即便消滅這兩個勢力,南郡兵的傷亡恐怕也不小。

  再說了,利咸雖然看出了余乾坐大的隱患,卻不知道,再過數年,秦始皇會發動一場浩大的軍事行動,動用五十萬人南征百越,其規模堪比滅楚,屠睢、趙佗都在征戰之列,雖然主要的軍事目標是閩粵地區,但江西也將成為大軍糧秣雲集之地。

  若是余干吳氏有異心,到時候要殲滅,就是他一句話、一封信的事,何必樹敵於當下呢?

  黑夫現在的一切行動,依然是以」保全家鄉子弟「為出發點,而不是幫秦始皇提前拔除地方上的地頭蛇。

  若是歷史難以改變,再過十幾年,整個山東都會大亂,也不差這邊角之地……

  於是,利咸的「設刀斧於幕後」,就變成了眼下的列兵士於帳前,黑夫想要通過秦軍的軍容和甲兵樓船之利,給沒見識的越人君長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

  但外面的東門豹等人可不是擺設,只要黑夫手裡的符節往地上一扔,他們隨時能衝進來。

  好在吳芮被秦軍的船隻陣列震撼,心中的不以為然,被敬畏取代,乖乖朝黑夫行了一禮,他並不知道,這態度讓自己與血光之災擦肩而過。

  黑夫哈哈大笑,走過來扶起了吳芮,作大喜狀,讚道:「有如此壯士相助,何愁番陽不破?」

  他第一印象,覺得吳芮是個頭腦簡單的二代君長,但在稍後的談話中,這個青年卻展現出了他繼承自父親的細心和狡黠……

  ……

  「過去十年間,不斷有楚人來到此地,番陽君從余干處偷走了不少土地,那都是越人的祖宗之地,若越人助秦軍攻破番陽,還望將軍能將那些地方還給余干……」

  吳申變服易俗,並讓吳芮作越人打扮,但依然教了他楚言,雖然因為平日裡很少有人幫吳芮練習,他有些口齒不清,還混雜了大量的干越詞彙,但黑夫還是聽懂了他的討價還價。

  「我聽說,越人非有城郭邑裡,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沒想到也有祖地的概念?」黑夫表示懷疑。

  「余幹不同,有城郭,也開始定居一地,不再遷徙。」

  吳芮自有一套說辭:「越人之俗,若族中勇士、君長死,則以棺槨葬於江河沿岸的洞穴懸崖處,每年沿水祭祀。余幹的越人多是從番水、大溪水(樂安江)遷徙而來的,故其祖地便是那一帶,往年多有治下部族請求我父與番陽君開戰,奪回祖地。」

  他朝黑夫一拜:「還望將軍能將番水以南土地,交給余干,讓余干越人可以去燒荒種地,狩獵捕魚,並祭祀先祖懸棺。」

  黑夫沒有貿然應下,先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徐舒。

  帳內的眾人裡,趙佗管樓船之士,熟悉江湖水道,東門豹、共敖是悍將,能給黑夫獻計獻策的只有利咸、徐舒二人。其中利咸喜歡出急計,徐舒偏向於畫策,並且是本地人,熟悉豫章山川地理。

  徐舒起身,在黑夫耳邊輕聲道:「大溪水以南多山林野地,難以開闢土地,可予之。番水至大溪水之間,已有不少田疇,數百戶楚人在那耕種,還有一個金礦,一年四季都出產黃金,稱之為黃金采,乃是番陽君最重要的財富,務必控制在司馬手中,切不可予之……」

  聽到黃金二字,黑夫心中大動,他遠征在外,有功勞也難以得到咸陽和南郡及時賞賜,不論是糧食還是錢帛,暫時都得靠自己,若能在戰時控制那座金礦,於他大有益處。

  在江西這種地廣人稀的邊疆,對土地的爭奪,主要集中在金銀銅錫等重要資源上,於是在同吳芮的討價還價中,黑夫便死守這條底線,吳芮見黑夫不允,也未堅持。

  最後吳芮又在戰後秦國在本地設立郡縣,他們父子的待遇,以及余干要繳納的賦稅上詢問了一番。

  秦國對難以交上糧食、銅錢的少數民族地區,是有賦稅優待的。

  比如在黑夫去過的夷道,秦律規定,巴人部族君長每年繳納二千一十六錢的租,每三年繳一千八百錢的口賦。其民戶,每戶繳納質地粗糙的棟布八丈二尺,以及雞羽三十簇。

  到了干越人這裡,收取的應該就是銅錫竹木皮革之類的特產了,不會比楚人收的多多少。

  當前,一切的前提是咸陽的政策不變。

  一一諮詢清楚後,吳芮才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原來是這樣,我再無疑惑。」

  別看這個年輕人長了一張衝動的臉,但在具體事務上,卻細心無比,黑夫不由想到了利咸對他的警告,擁有這樣的君長,余干未來的確有機會壯大,成為地方一霸……

  就在他思量要不要給余干埋點雷時,吳芮卻突然起身,向黑夫提出了一個請求。

  「可否按照幹越之俗,讓我與將軍飲雞血為盟,並結為兄弟?如此,秦越方能彼此信任!」

  這是越人之俗,但黑夫一聽說飲雞血,就想起後世聽過的一個革命故事來。

  「後世有劉伯承小葉丹彝海結盟,今有黑夫吳芮贛水結盟?」

  他有些猶豫:「我本來還想十來年後蹭一蹭劉邦項羽那對塑料兄弟,來個桃園三結義,不過眼下若不答應,越人或許會認為這是羞辱……」

  於是黑夫權衡利弊,拍案而起,欣然應諾,但同時卻道:「不過,我還想邀約一人,一同結為兄弟。」

  「哦?」吳芮有些意外,但也道:「若是勇士,自無不可。」

  帳內眾人則面面相覷,不知道黑夫要搞哪一出,同時心裡都一陣悸動,竟不約而同地覺得,黑夫要加的人,可能是自己。

  然而,黑夫卻指向了一個他們都未想過的人。

  黑夫看向趙佗,未來的南越王,笑意盎然:「趙五百主,你我雖相識不過兩月,卻言語相投,我佩服你的見識,想要與你深交,但貿然親切,總覺得自己唐突。可願乘著這機會,與我一同盟誓?」

  尚未發跡的趙佗先是目瞪口呆,而後便是受寵若驚!

  他不知道,黑夫可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
x24685 發表於 2018-9-5 05:16
第302章 折節下交

  「亭長如此做是何用意?」

  贛水之畔,彭蠡澤邊,黑夫、趙佗、吳芮三人飲雞血酒會盟拜為兄弟剛剛結束,東門豹面色卻有些不太高興。但他還是忍住了,等回到幾個軍吏的帳內後,見只有利咸、季嬰在,便忍不住開始了抱怨。

  越人喜歡在結盟後拜為兄弟以示互信,這是越人之俗,黑夫為了取信於干越,與吳芮結為兄弟無可厚非,但加進一個趙佗,便讓東門豹心裡怪怪的。

  在最早追隨的黑夫的幾個人裡,私底下仍然親切地稱呼他為「亭長」,這是嫡系才擁有的特權。

  但現如今,東門豹卻感覺這份獨屬於他們的尊榮,被趙佗這個外人擠進來分享了。

  所以他有些吃味,心有不快,季嬰也出言附和起來。

  一旁的利咸卻若有所思,忽然道:「若不然呢?汝等還以為,亭長是要與吾等中的一個結為兄弟?」

  東門豹和季嬰面面相覷,連道不敢。

  季嬰回想起來,自己與黑夫初識那段時間,的確是「黑夫兄弟」地叫的,哪怕是黑夫做了亭長、屯長,做了他的上司,季嬰卻仗著二人認識最早,依舊直呼其名。

  東門豹亦然,一直到外黃之戰被黑夫救下為止,他都沒有把黑夫當上司看。

  利咸雖然對黑夫以官職相稱,但那是因為他與黑夫生分,在他內心深處,甚至還為自己被黑夫牽連,遭到左尉鄖滿的報復暗暗抱怨過。

  但這一切,都在黑夫當上李由的親衛百將後,發生了變化。

  到了鮦陽之戰,黑夫冒著性命危險出城詐降,激勵士卒,大喊」我帶你們回家「,指揮大夥絕境反擊取得勝利,從那時候起,黑夫在三人心中的地位徹底奠定。

  稱兄道弟的幾個人,蛻變成以黑夫為唯一核心的安陸鄉黨集團。黑夫去江陵任職,這個團體沒有散掉,反而通過策劃扳倒鄖滿,幹掉共同敵人,日益緊密。隨後,受了黑夫封侯之志的激勵,這個團體又找到了繼續奮鬥的目標。

  從那時候起,黑夫就像是月亮,他們宛如星辰,待黑夫被秦王接見,授予五大夫之爵後,黑夫於眾人而言,已是熊熊燃燒的太陽。

  幾個人心裡有譜,星辰只配做太陽的陪襯,豈敢與之同光?他們已自居於屬下的位置,對黑夫不敢有半分不敬。

  所以,東門豹和季嬰,並不是在為黑夫沒有將這一殊榮贈予自己而氣惱,而是為趙佗這個外人,驟然被黑夫看重而不服。

  每個團體,都具有天然的排他性。

  這時候,共敖也掀帳入內,接話道:「要我說,趙佗不過是個小小樓船五百主,與阿豹、利咸、小陶相匹,同司馬兄弟相稱,他也配?」

  共敖雖是後加入的,卻同生共死過,東門豹、季嬰把他當成自己人,應道:「然也,趙佗何德何能!」

  利咸卻有自己的看法,黑夫經常找他問策,所以利咸清楚,黑司馬是個有的放矢的人,如此禮遇趙佗,定有他的目的。

  「司馬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吾等萬萬不可疑之,再說了,司馬何時虧待過眾人?在外征戰時,想盡辦法保全吾等性命;回到南郡後,又將吾等安插到合適的職位上;此番征楚,金銀錢帛也分吾等一杯羹。二三子能有今日,擁有高爵良田,家財不菲,難道都是靠自己的本領?還不多虧了司馬之力!」

  利咸是看準了,緊靠黑夫這株大樹,他當上縣尉的夢想,正在一步步靠近。

  而若是因這等小事心生不滿,與黑夫生出間隙來,實在是沒必要。

  東門豹和季嬰被利咸一同勸解後,面色好看了一些,可共敖這塊臭石頭卻依舊不服。

  他搖頭道:「一碼歸一碼,並非是我敢疑司馬,而是實在看不出,趙佗有何過人之處!」

  這時候,營帳再度被掀開了,卻是黑夫鑽了進來,掃了一眼瞧見眾人都在,便笑道:「我說呢,營內怎麼沒了阿豹和季嬰的呱噪,利咸共敖也四處找不到,原來是躲到了這。」

  他逕自走到案几處,拿起東門豹喝過的水杯,也不介意,自己倒水喝了一口,回首淡淡地問道:「我在外面聽到汝等言辭劇烈,在聊什麼?」

  黑夫進來後,利咸立刻過去行禮,東門豹、季嬰這對活寶相視一眼後,也訥訥不敢言。

  唯獨共敖天不怕地不怕,作揖後嚷嚷道:「在說司馬拉上趙佗一同結拜之事,此乃折節下交,自損身份,吾等頗為不解!還望司馬解惑!」

  「很簡單。」

  見東門豹、季嬰也有此想法,黑夫便笑道:「我孤軍深入豫章,眼下才前進兩百里,今後或要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贛、厲門塞……而維繫吾等與南郡、江東之間的唯一紐帶,便是趙佗的船隊。」

  他指了指四人,嚴肅了起來:「我與諸君乃南郡、安陸同鄉,相識數載,一起經歷過生死,輾轉數千里,是既能同苦難,也可共富貴的袍澤兄弟,將後背交予汝等,我能安心。」

  「但趙佗卻不同,他並非我下屬,只是從屠都尉處借來的,名義上在我麾下,實則自行其是。」

  「在汝等看來,我不顧他是個生人外人,折節下交,是自損身份的糊塗之舉。殊不知,我是想讓他放下生分,竭力相助,在我率諸君南下,深入山林時,能有一個安穩的後路啊。此行實在是危險重重,楚國封君、越人部族、驟雨、瘴氣,一著不慎,都可能會全軍覆沒。我不得不行此策,以杜絕一切隱患……」

  黑夫將自己的難處一解釋,除了聰明人利咸外,頭腦較為簡單的三人面面相覷,心中頗為慚愧。

  「司馬用心良苦,吾等卻不知好歹,真是該死!」

  他們一起作拜,利咸雖然覺得邏輯不太對,也只能跟隨。

  黑夫扶起四人,感慨道:「那所謂的禮儀,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真情實意不必如此做作,吾等的血,早在鮦陽便流到了一起,何必用越人之俗,飲幾隻野稚的血來強調?二三子以為呢?」

  「司馬此言甚是!」

  他這一番話帶上了幾分真心,顯得情真意切,東門豹、共敖、季嬰都十分感動,再度感覺自己「嫡系」的位置,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心裡的醋意也消弭了不少。

  總算安撫好老部下們,黑夫也鬆了口氣,待眾人退下後,搖了搖頭。

  「這幾個傢伙性格各異,要面面俱到還真不容易。」

  但若是顧及老下屬的意見,做起事情來畏手畏腳,那就不是黑夫了。

  黑夫有把握讓共敖、東門豹、利咸、季嬰、小陶等南郡人緊密團結在自己周圍,與他共進退。但趙佗,雙方頂多有幾個月的臨時合作關係,今後趙佗依然有他自己的發展軌跡。

  黑夫斷定此人未來恐會發跡,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州之主,一國之王,是個潛力股,眼下乘著他尚處微末,折節下交,不敢說讓趙佗感恩戴德,但至少會記住黑夫今日的「情義」。

  這世上,讓人難忘的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或許未來哪一天,這份交情,就派上用場了呢……」

  ……

  而在另一邊,在與黑夫、吳芮拜為兄弟後,趙佗便在黑夫送別下,登上了船隻,準備返回彭澤。

  他站在樓船上,扶著船欄,依舊難以遏制心中的激動……

  「屠都尉雖視我為親信,但實際上,我不過是為其捕捉獵物,宰殺大鼉的鷹犬。」

  「黑夫卻不同,雖然他地位不及屠睢,卻當眾邀請我一同拜為兄弟。自我出生二十一年來,能如此禮遇趙佗者,無過於此君!」

  趙佗雖然感覺自己在數千人面前賺足了面子,心中得意,卻也不傻。他猜測,黑夫此舉,或有讓他心生感激,竭力替南郡兵守住水道後路的目的。

  但回憶起歃血時的情形,黑夫確實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趙佗舉起手,手心依然有二人擊節大笑時的溫暖。

  「司馬舉著雞血酒,誠懇地對我說,他不求與我同年生,但求同年死!」

  「這句話,情真意切,絕不似作偽!」
x24685 發表於 2018-9-5 05:17
第303章 吹盡狂沙始到金

  黑夫的手高高舉過頭頂,對準了冬日的太陽,他左手食指和拇指中間捏著一個金燦燦的戒指,瞄了幾下後,咧開嘴露出了滿意的笑,眼中滿是貪婪的光芒。

  「寶貝!」

  他將這枚金戒指拋給了手下人,站在河岸上望去,緩緩流淌的番水邊,滿是沙洲小渚,這裡有一處淘洗金砂的小金礦,其名為「黃金采」,位於彭蠡湖前往番陽城的中途。

  十二月初一那天,按照越人之俗,與吳芮結為「兄弟」後,黑夫率秦軍和干越人拔營,花了三日時間,抵達此處時,東門豹已帶著五百前鋒控制了此地。

  楚國江南地大物博,尤其是金屬礦藏最為豐富,長沙出鉛、錫,豫章出黃金,黑夫剛到,東門豹就捧著一些金餅、金鈑來向他獻寶,其中還夾雜著幾枚金戒指。

  一同帶來的,還有一名衣衫襤褸的乾瘦礦奴。

  東門豹稟報導:「司馬,這礦奴自稱是被楚國俘虜的秦卒,吾等抵達此處時,他帶著礦奴們殺死楚人礦吏,迎接我軍。」

  臘月時節,此人卻穿著難以蔽體的褐衣,他朝黑夫一拜,自稱武陽,是秦國隴西郡人,在上一次李信伐楚時,作為軍中的一名屯長,被項燕俘虜,又輾轉落到了番陽君手中,被帶回來扔在黃金采做礦奴。

  和他一起的,還有七八名秦人,看到番水邊整齊排列的秦軍旗鼓,竟都嚎嚎大哭起來。

  黑夫憐之,立刻讓人取來冬衣,給他們禦寒。

  武陽道謝後,恨恨地說道:「本來有二十人,但多是北人,來到這南方卑熱之地,患病死了小半,淘金砂勞作繁重,不管是盛暑還是寒冬,都驅使吾等幹活,吃的還差,又死了幾人,如今只剩吾等了……」

  參加過鮦陽之戰的幾人不由感慨,當初要是被楚人俘虜,只怕也是這個下場吧。

  因為受了不少苦,所以武陽等人暴動成功後,便將楚國礦吏分屍洩憤,所以關於這座小金礦的一切,黑夫就只能問他了。

  「黃金采大致分為兩個部分,其一是水邊的淘金處,番水、大溪水等河流中常有金砂,而以這一帶沉積最多,平日裡就由礦奴在水邊挖沙,放在淘金鬥上,在水中淘洗……」

  武陽展示給黑夫看了所謂的淘金斗,就是一些木盤,將其放於水中,泥沙隨水而走,質量較大的砂金就沉澱在盤裡,這種方法費力大,收效很小,所以後世有詩云: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豫章之地雖地處南方,但這夏曆十二月的時節,也有些寒冷,據武陽說,哪怕是這種氣候,礦奴們也被逼著下水淘金。

  黑夫讓軍吏們張羅兵卒紮營造飯,他則去不遠處的鑄金工坊巡視起來。

  武陽他們好歹留下了鑄金工匠的命,淘洗出來的金砂,就被送來這裡,放入耐火燒的坩堝中,在冒著熊熊火焰的炭爐上燒。

  金的熔點低,不消多會,裡面的金砂就融成了亮閃閃的金水,沸騰著滾動著。倒入一種口大底尖的錐形墩缸中冷卻,缸裡的東西會按比重分出層,倒出來,用小槌敲去上面的渣塊,就得到了較劣的金塊。依此辦法經過第二次熔煉,就能得到成品的金餅了……

  美人首飾侯王印,儘是沙中海底來,此言不虛。

  鑄金工匠在劍威逼下,戰戰兢兢地完成了操作,見沒有出紕漏,不由鬆了口氣。

  他們將還發燙的金塊用鐵刃切割,再壓成金板,正要習慣性地往上面壓寫有「番爰」二字的銅印,卻被黑夫制止了。

  」從今以後,便不再做金爰了,改做每塊重一兩的小金餅。「

  工匠唯唯應諾,黑夫又讓徐舒問他:「黃金采一個月能得多少鎰黃金?」

  鑄金工匠道:「少則十鎰,多則二十鎰……」

  「如此說來,一年兩百鎰黃金是能得到的。」

  黑夫十分滿意,從戰國到漢代,黃金是作為上等貨幣廣泛流通的,這得益於楚地廣袤的礦藏,出產大量黃金,又通過貿易,流通到北方。

  眼下五國被掃盡,黃金寶物盡入秦國府庫,當年李斯、尉繚用來賄賂諸侯大臣的也物歸原主,所以此刻的秦王,號稱「黃金萬鎰為用」。

  不過,百多年前還盛產黃金的汝水、漢水,已經淘不出金子來了,主要產金地已轉移到了江南地區,甚至是麗水(金沙江)那邊。

  按照徐舒之言,番陽君是有資格鑄幣的,是江南地區僅次於鄂君的富豪。這座金礦,應該還能維持一些年,到了漢代,同是江西的海昏侯墓出土的海量黃金,說不定就是黃金采運過去的呢。

  但眼下,這株搖錢樹已經落入了黑夫手中,變成了他的「寶貝」。

  唔,至少在南征結束前是如此。

  他當即任命武陽做了這個本地的監工,弟弟驚也帶著一屯人在此駐紮,待攻破番陽後,黑夫會抓些番君的家眷、附從過來,讓黃金采重新開工。

  黑夫不想帶驚繼續南下,還是留在這裡安全,見弟弟略顯失望,便正色強調道:「南征期間,吾等的軍費,恐怕就要靠汝等來籌集了!這可是重中之重,武陽等維持秩序,你則要盯好每天鑄出的黃金數額!」

  驚這才應諾領命,但就在這時,負責秦軍和興軍、後方通信往來的季嬰卻匆匆過來,將木牘奉給黑夫司馬。

  「司馬,是彭澤城小陶讓人從水路傳來的急報!」

  黑夫看了上面匆匆寫就的信息,眉頭一皺,冷笑道:「番陽君膽子不小啊。」

  ……

  黑夫又讓季嬰將來回報的斥候喊進來一問,心中瞭然,回到已紮好的營帳後,便讓軍吏們過來開了個小會……

  他將木牘給眾人傳閱,同時笑道:「得知我與干越結盟來攻,番陽君竟沒有躲在城邑中等死,竟仗著熟悉本地道路山川,派出了千餘人,溯溪流而上,越過山脈叢林,出現在彭澤附近,這是想將我後方端掉!」

  乍聞此言,軍吏們面面相覷,黑夫的幕僚徐舒則臉色大變。

  這個可能,他對黑夫分析過,但也沒太放在心上,因為那條道路十分險阻,平日裡只有獵戶和樵夫會偶爾經過,大隊人馬很難通行,所以黑夫只留了百人守隘口。

  但沒料到的是,番陽君做了他們以為最不可能的選擇。

  「徐氏還是沒躲開刀兵之災啊……」

  徐舒不由暗嘆,眼下番陽乘著秦軍傾巢而出,派兵去打彭澤,徐氏全族都住在邑外,若是他們全族躲進城邑中,與留守的五百秦軍一起抵抗,頂多是屋舍被燒。

  但若彭澤失守,因徐舒殺彭澤君投降之事,一定會遭到殘酷的報復,甚至舉族滅亡!

  關心則亂,徐舒立刻起身道:「司馬,番陽君派千餘奇兵擊我後方,番陽應還有鄂君殘部,一兩千人留守。」

  「三千餘人攻二里之城,與兩千人相搏,難以速勝。若彭澤失守,糧草被燒,我軍又頓於敵城之下,難以奪取楚人糧食,恐怕會士氣低落,還容易遭到內外夾攻,我軍危矣。「

  此言一出,東門豹立刻拍案道:「徐先生,未戰而言敗,可是大忌啊!」眼下他們距離番陽只有百里距離,怎能捨近而求遠?

  共敖更是冷冷說了一句:「我記得,譽敵恐眾,可是觸犯軍法的!」

  徐舒卻堅持己見:「我並非在鼓吹楚軍,而是認為要穩妥起見,不如先回師將那千餘人擊滅,再徐徐圖之……」

  「先生是在擔心彭澤邑外的族人和家產吧。」

  利咸一語道破了徐舒最擔心的事,與趙佗一樣,徐舒這個降人也在他們小團體排斥之列。近來黑夫向徐舒問策的次數越來越多,這讓利咸感到了威脅。

  眼看手下們要吵起來,黑夫拍案制止了他們的爭論。

  他的看法,與東門豹、共敖等人無異。

  黑夫思索後道:「此刻回師,恐怕反倒會中了番陽君圍魏救趙之計,屆時不但番陽沒打成,彭澤城下的楚人也沒逮到,我軍來回數百里,空耗糧食。俗諺道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再去攻打,就沒如此高昂的士氣了。」

  「再者,若半途而廢,干越人也會將此情形看在眼裡,雖不至於反覆,但也會加大吳芮父子討價還價的籌碼。」

  「可是司馬……」

  見徐舒有些焦急,黑夫反問他道:「徐先生,你以為,被我任命為彭澤游徼的小陶如何?」

  「這……」

  徐舒愣住了,黑夫手下性格各異,但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滿、安圃兩位五百主中規中矩,東門豹、共敖一悍一勇,利咸則頗有謀略,能出急計。

  唯獨小陶,平日裡話少,也沒有表現的機會,軍議時也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只與他見過幾面,有點頭之交的徐舒不瞭解此人,只覺得小陶就是個小透明,無甚本事。

  見徐舒有些難以回答,黑夫笑了起來:「我手下諸五百住中,唯小陶最為穩健,故才點了他以弓弩材官留守彭澤,有小陶在,後方安如磐石!」

  眾人紛紛點頭,均有此感。

  在歷次戰役裡,或許東門豹、共敖率部衝鋒在前最為亮眼,平日中,或許利咸一條條計策讓人側目。但小陶及其部下,永遠是軍陣裡最安穩的一角,正應了那句「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

  所以黑夫信任小陶,選擇將自己的後背交給他,他相信小陶不會讓自己失望。

  「再說了。」

  黑夫停下了笑,看著地圖上彭蠡澤的位置道:「雖然小陶手下只有五百兵,但趙佗的船隊,此時也已得知彭澤遇襲的消息,回到彭澤附近了罷!」

  這次南征,不僅黑夫獨當一面,他的屬下們,也有了各自領兵,獨立思考的機會。

  於淘金而言,吹盡狂沙始到金,於用人而言,何嘗不是如此呢?

  黑夫對這個剛拜過把子的小兄弟,還是充滿期待的。

  「趙佗,若你真的不是一粒普通的河砂,那就發光吧!」
x24685 發表於 2018-9-5 05:17
第304章 六百石

  深冬的夜晚,風波陣陣的彭蠡澤中,停泊著十餘艘船隻,在趙佗的命令下,他們沒有擊鼓吹號,更未升起戰旗,而是收攏風帆,悄悄地藏身於夜幕中。

  站在搖晃不安的船沿,眺望數里外有隱隱火光的彭澤邑,趙佗面色有些難看。

  趙佗現在身體十分虛弱,那碗與黑夫、吳芮同喝的雞血酒,差點要了他的命,啟程返回的第一天,他便感覺到腹中一陣劇痛,然後就是上吐下瀉……

  「會不會是越人在雞血酒中投了蠱?」趙佗的手下們十分擔憂。

  在中原人眼裡,越人是生活在南方水澤山林的野蠻人,崇尚巫鬼,甚至豢養蛇蟲為蠱,用來毒害他人,故此時見趙佗身體不適,頓時緊張兮兮。

  趙佗則以為,那碗雞血酒是黑夫手下人製作的,越人沒機會投毒,大概是喝了生血讓腸胃不適。

  就在這時候,他們收到了從彭澤走水路發來的急報:番陽君以奇兵攻彭澤!

  讓人將此情況速速送去給黑夫司馬,趙佗也命令船隊掛滿風帆,全員划槳,疾速返航!

  「五百主不在此等待司馬的命令?」手下有些猶豫。

  趙佗身體雖然虛弱,劍都拎不起來,頭腦卻很清楚。

  「彭澤告急,城破或在旦夕之間,而消息送去司馬處,恐要兩日,再返回此處又要兩日,我若在此空待,彭澤已破矣!不如速返,探查得詳細敵情,再做打算,屆時重新回來接應司馬,也來得及。」

  打發手下各回其船後,趙佗暗暗想道:「司馬不嫌趙佗職爵低微,與我拜為兄弟,這是趙佗莫大榮耀。但我見其屬下共敖、東門豹等人頗有不服之色,這正是我證明自己的機會!豈能放過?」

  於是,在全速行駛下,一行人在十二月初三這天傍晚,便抵達了彭澤邑旁的湖面,遠遠看見彭澤碼頭又被燒了,且沿岸還有百餘楚人戒備,隨時監視著湖上動靜。

  於是趙佗命令手下,繼續向前行駛,藏身於北岸小孤山附近。

  趙佗手下的屯長,其實也就是船長紛紛來到樓船處向他匯報在船上看到的敵情。

  「碼頭被燒了,但城池尚未陷落,依然掛著秦軍的黑旗。」

  「楚人比料想的多,約有千人,打著番陽君的旗幟,佔了彭澤城南的裡閭為營寨,圍住了城池兩角,眼下營火正旺。」

  「岸邊有三百人防守,可能是怕大軍從水路趕回。」

  「五百主,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眾人都看著趙佗,按照他們的想法,探查敵情後,速速返回黑夫處,接應大軍趕過來才是穩妥的辦法。

  「司馬得知彭澤遇襲,恐怕會放棄攻打番陽,返回彭蠡則南岸了。」

  趙佗思索後卻搖了搖頭:「以我對司馬的瞭解,他絕不會半途而廢!」

  趙佗也讀過點兵書,他明白,南下的大軍,就像是蓄滿力量的弓弩,不得不發,此時收回來,不但會讓士氣受損,大張旗鼓與干越人的結盟,也成了一場笑話。

  所以黑夫不太可能回來,解彭澤之圍,還得靠趙佗他們。

  他露出了笑:「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

  「番陽君自以為出奇兵讓司馬進退兩難,但吾等,又何嘗不是一支奇兵呢?」

  「吾等?」眾人面面相覷,有些不自信。

  「吾等只是樓船之士啊,在水上還能馳騁一時,到了岸上卻不佔優。」

  趙佗卻有自己的想法,他嚴肅下來,看著眾人,擲地有聲地說道:「吳人善水,但逆淮而上,卻能在陸上力敵楚國車兵,五戰入郢。誰說樓船之士,就上不了岸?」

  手下們又問:「縱然五百主欲與彭澤守軍裡外夾擊,又將從何處登岸?碼頭被燒了,楚人還派了三百人守在可讓小舟登陸的岸邊。」

  趙佗先是不答,逕自走出船室。

  他們位於靠近北岸的小孤山附近,趙佗看向黑濛濛的大江南岸,指著一處三面臨水,沒有一絲燈光的地方:「澎浪磯!」

  聽聞此名,所有人都勃然色變,只以為趙五百主瘋了……

  ……

  凌晨的時候,在嗚嗚風浪掩蓋下,一條條小舟從湖泊深處向南岸駛去,十餘片槳葉同時入水,葉刃攪拌湖水,劃開了一片漣漪。

  若無碼頭,大船是沒法靠岸的,只能依靠搖槳小舟,偷偷摸摸地靠近。

  趙佗蹲在第一艘船上,他的腸胃還沒有恢復,此刻好似打了結,一陣陣刺痛,不知是腹瀉的後遺症,還是因為緊張。

  不僅在緊張敵眾我寡,緊張己方會被敵軍守在岸邊的部隊發現,還緊張即將駛入的水域。

  前方兩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山崖,那就是澎浪磯。

  澎浪磯以怪石屹立江中,三面臨江,頂風遏浪,驚濤澎湃。本地人言:舟過磯,雖無風,亦浪湧,蓋以此得名也。

  趙佗回過頭,發現樓船、艨艟在身後漸漸縮小,待其幾乎要消失不見時,澎浪磯也近在咫尺。

  凌亂的風從北岸吹來,流水敲打船殼,士卒們一邊抿著嘴,一邊使勁搖槳,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暗礁,船毀人亡,臘月的江水冰冷刺骨,能飛快奪走人的體溫,縱然是樓船之士,下去了也很難再游上岸。

  「幸好佔領彭澤這一個月裡,我也未閒著。」

  趙佗直呼慶幸,他讓人把附近的地形水文情況都摸清楚了,還讓本地老漁父帶他去澎浪磯上遠眺北岸。

  眼下,這些都成了他們的優勢。

  岸邊是團團糾結的岩石,但此時此刻正值漲潮,所以十餘小舟平安地駛過了最危險的區域,船頭衝到了澎浪磯的崎嶇湖岸。

  踩著寒冷的湖水,兵卒們嫻熟地將小舟拖上岸系好,而後便列成兩隊,眾人臉頰都被臘月的寒風吹的通紅,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經掛上了長長的鼻涕。

  雖然名為五百主,可實際上,趙佗的手下不過三百餘人,留下看守樓船艨艟的,只有兩百人和他上了岸,來進行這場冒險。

  趙佗直接用袖子替一個年輕的樓船之士擦去鼻涕,拍了拍有些緊張的眾人,笑道:

  「若是白日交戰,吾等不敢稱第一。」

  「但要論夜戰,恐怕無人敢與樓船之士爭鋒!」

  聞言,眾人都在寒風中笑了起來,這的確是樓船之士的優勢。以農夫為主,主食為粟稻,極少有肉類佐餐的秦軍,常有「雀蒙眼」這種症狀,在夜晚視物不清,縱然有月亮,也幾乎完全看不見東西,行動困難。

  然而樓船之士卻不同,他們是從濱水而居的漁民裡選出來的,從小喝著鯽魚湯長大,在軍中也飯稻羹魚,維生素得到了補充,所以雀蒙眼症狀較輕。

  這種黑濛濛的夜晚,的確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好時候!

  「今夜之後,趙佗或將配得上做司馬的義弟,而二三子也將建功立業,名揚軍中!」

  趙佗年輕,不是很善於言辭,但他知道,最能激勵眾人的,就是身先士卒。

  於是他不顧腹中依然隱隱作痛,不顧寒風灌進甲冑裡,拔出了佩劍,指向了數里外的彭澤城,指向了番陽君的營地。

  那邊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為遠方模糊的斑點,卻給他們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裡應外合,盡滅敵軍,而後進城吃暖和的朝食!」

  月亮再度躲進了雲層中,四下漆黑不已,但在樓船之士們眼中,他們的五百主趙佗,此時此刻,卻在發出金子般的光!帶領眾人前進!

  ……

  「十日前,趙佗帶著兩百樓船之士,在澎浪磯登岸,摸黑襲擊了番陽君的營地,城內的小陶見到敵營起火,也第一時間率眾出城接應,二人裡應外合,將千餘楚人殺得大潰,至次日清晨,戰鬥結束,楚人死三百餘,逃兩百餘,剩下的五百,皆已降服。」

  將發生在十天前的那場戰鬥告知手下人後,黑夫放下彭澤送來的簡牘,有些自得地說道:「如何?我看人的眼光,還算準罷?」

  東門豹、共敖、季嬰等人面面相覷,以少敵眾,他們自問也做得到,但帶著人在風浪極大,暗礁密佈的地方登岸偷襲,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為。

  他們先前對黑夫看重趙佗不服,主是因為趙佗並沒有顯示出過人之處,但這一回,卻不得不服。

  徐舒聞言,也鬆了口氣,還笑道:「黃金采幹活的隸臣,有了。」

  黑夫又讓人將一同送來的一個木匣打開,裡面是一個燒焦了半邊臉的頭顱。

  「這就是番陽君本人,也死於亂軍之中,趙佗還特地將他的首級送來,想要讓我以此威懾番陽,令其軍心動搖。」

  說到這黑夫起身,走到城樓邊,看著正在收拾戰場的秦軍,還有狼狽的楚人俘虜,露出了笑:「趙佗發光發亮了,我這個做義兄的,也沒有落下風啊!」

  就在昨天,經過數日進攻,吳芮帶著干越人從水門攻入番陽,鄂君帶著城內千餘人頑抗,卻敵不過士氣高昂的秦軍,很快落敗,在付出了兩百多人的傷亡後,黑夫已完全控制了這座豫章最大的城市!

  十二月中旬,番陽君死於彭澤,番陽也被黑夫攻克,至此,豫章北部的戰事便宣告結束。黑夫讓季嬰將這一好消息,分別送往正在進攻長沙的都尉李由,以及在淮南壽春新設立的「九江郡」。

  到了一月初,李由的命令還在路上,九江郡的回復卻先到了。

  「奉大王令,江南豫章地,將劃歸九江郡治下,番陽一帶繼續設縣,彭澤、余干皆為其治下鄉邑……」

  一同送來的,還有一份任書,一身嶄新冠服,以及一個墨綬的小銅印……

  秦國制度,每個等級都有相應的官印,比如黑夫之前做的兵左曹史,是不入流的佐吏,比兩百石,所以只有一枚小通印;兩百石以上,比六百石以下官吏,則是銅印黃綬,黑夫當過安陸縣左尉,便在此例中。

  至於銅印黑綬,綬下兩彩,便是秩比六百石的「大官」了!

  果然,打開任書後,上面赫然寫著黑夫的名字!

  「五大夫黑夫南征略地有功,故九江郡守除其為番陽令!」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0:56
第305章 番陽令

  黑夫這番陽令,其實前面還得加一個」假「字,也就是臨時縣長。

  秦國的效率很高,與軍事征服相伴的,往往就是新的郡縣設置,

  平荊地為郡縣後,在淮北地區設了四個郡,淮南地區則有九江郡。在秦王及其大臣的計畫中,這個郡的地盤可是很大的,不僅包括整個楚淮南地,甚至越過大江的和彭蠡澤,管到番陽來了。

  然而,因為安排了大量官吏在淮南各縣上任,九江郡一時半會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番陽赴任,便按照慣例,任命征服此地的黑夫為假令,接下來數月內,對番陽進行軍管。

  所以黑夫這個假番陽令,權力出奇的大,不僅有一般縣令的民政權,甚至連司法他也能管,更別說軍務了,黑夫依然兼著南征軍的別部司馬,在軍事上繼續聽從李由的調遣。

  「所以我的職權,便是縣令、縣尉、縣丞的三合一。」

  黑夫把玩著黑綬銅印,嘖嘖道:「我這假令,給一個真令都不換!」

  眾吏哈哈大笑,這當然是黑夫在說笑,沒猜錯的話,等南征結束,他這個假令也就做到頭了。

  黑夫看向替自己跑了一趟九江郡的季嬰:「你將在那邊聽到的消息,給眾人說說罷。」

  「我聽人說,僭稱楚王的熊啟,已經死了!」季嬰一開口,便給眾人帶來了一個大新聞。

  原來,十一、十二月時,與李由攻長沙,黑夫下彭蠡幾乎同時,王翦、蒙武也與屠睢的樓船之師匯合,食南郡之糧,搭建浮橋渡過大江,開始對江東,這塊楚國最後的抵抗地發動進攻。

  王翦的攻勢迅猛,以鎰對銖,打得楚國殘部節節敗退,末代楚王熊啟也死於丹陽。

  現如今,秦軍已開始進攻姑蘇,那裡或許將是荊楚遺民最後的堡壘了……

  這就是季嬰最後打聽到的消息,或許現在,秦軍已克姑蘇,全取吳地了罷。

  黑夫對眾人道:「王老將軍已定江東,吾等也得早日南下,攻取上贛,將贛水從頭到尾納入秦吏治下!」

  對他而言,番陽並非終點,而是起點。

  與彭澤不同,這裡歷史悠久,三百年前的春秋時期,楚國就在此建立城邑,開始移民治理。現如今,番陽外郭七里,內城二里,居民多楚人,有千戶之眾,是目前江西第一大城市。

  作為本地人,善於畫策的徐舒給黑夫分析道:「春秋時,吳楚曾對此邑反覆爭奪,何故也?此地廣谷大川,當吳、楚之交會,北距大江,西隔重湖,兵爭出入,常為孔道。而且,沿著番水往東,便是浙江源頭,順流而下,可至會稽。南下余干水,越山嶺,則是甌越、閩越……故番陽乃豫章重中之重。」

  黑夫對這兩個地方有些興趣,應該就是後世的溫州、福建吧,目前被越人君長統治。徐舒又說,現在的越人君長,多自稱越王勾踐之後,除了閩越甌越外,連贛水中游的揚越梅氏也是如此。

  那是黑夫南下的必經之路,但出發前,他必須先穩定番陽。

  次日,黑夫讓利咸、徐舒二人在不同的時間來見自己,向他們詢問安定番陽之策。

  二人的意見倒是出奇的相似: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那些番陽君、鄂君的殘黨遁入山林,一心想要為二君復仇,在秦吏眼中,他們已經成了盜賊,當剿殺消滅之。

  黑夫便根據自己擁有的權限,任命五百主安圃做了賊曹掾,手下五百人,負責番陽的治安,隔三差五入鄉里山林進行掃蕩。

  「盜賊」有人緝捕後,第二件事,就是重新確立秩序。

  在這件事上,利咸和徐舒便出現了分歧。

  利咸認為,應該把秦國的律令制度,原封不動地搬到番陽,任命來自安陸的軍法吏們做獄掾,行重法治民。

  徐舒卻認為,大不必如此。

  」司馬初得番陽,人心未定,不可驟然以秦律繩之,楚國封君平日裡沒少向百姓宣揚,秦律嚴苛殘暴,若壓的太緊,反倒會讓百姓生出怨望來,甚至協助盜賊。「

  黑夫雖然很想把大名鼎鼎的「約法三章」搬到番陽來,但他敢將黃金采出產的黃金充作軍費,卻唯獨不敢打法律的主意。

  唯名與器,不可假人,對春秋諸侯而言,器是鼎簋編鐘等象徵性的禮器,對秦國而言,秦律便是國器,妄改者會遭到最嚴厲的處罰……

  黑夫不敢亂來,思索後,便採取徐舒的意見,宣佈在九江郡任命的縣丞來上任前,番陽一切依照舊俗治理。如此一來,既沒有越界,也算是向本地豪長讓步,使他們願意與秦軍合作。

  黑夫還釋放了一些願意歸化的番陽君附從兵卒,在他們回到家宣揚秦軍的「仁慈」後,番陽楚人紛紛鬆了口氣,城內緊張凝重的氣氛也鬆弛了些許。

  做完此事後,已是一月中,黑縣令又忙不迭地讓徐舒、利咸下去安排春耕。

  涉及到今年的吃食,縱然楚人依然有些抗拒統治,卻也不敢耽擱,黑夫則見識到了江南地區的種地法子:「火耕水耨」。

  所謂「火耕」,即通常說的「刀耕火種」,黑夫發現,城內外的農夫種地,並不種往年的田,而是跑到離城很遠的的山林荒地,放一大把火。

  火燒光山坡上的茅草和夾在其中的灌木,以留下的灰做肥料,再播種旱地作物粟、菽,本地人稱之為「燒荒」。

  除了旱地外,番水沿岸還有不少水田,則種水稻,利咸去巡視過一遍,回來後向黑夫形容了他見到的景象。

  「在南郡,農夫種稻均用牛耕,但在這番陽,竟無人知曉牛耕是何物?且不說一般百姓,連貴族豪長也一無所知,平日裡還常殺牛食用。」

  「其種稻,都是全家人在水田裡赤腳踩松禾蔸,踩死雜草,此所謂水耨……」

  這麼一比較,黑夫才發現,秦國在推廣先進生產方式上,還真是偏執得恐怖,哪怕是最偏僻的鄉里,也或多或少能從田典處學到牛耕、堆肥等技術。

  楚國則不同,楚王的命令管不到邊境封君,多數封君又愚昧短視,這就出現了廣闊江南,幾乎不存在牛耕的情況。

  「利咸,你說我在此處推廣牛耕、堆肥會如何?」黑夫問利咸。

  利咸卻覺得這會很難:「江南地廣人稀,物產豐富,加上這裡氣候炎熱,一年兩熟,所以農民也懶,遍地撒種,隨便粗耕,也能混一頓飽,就算遇上饑荒,也可以吃山林裡的果子和魚蛤之類。」

  「故牛耕、堆肥等精耕細作之術,就算強行推廣,短時間內也難以見成效,除非以秦國律令繩之,使之不得不耕作。」

  他此言有利,黑夫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這些民政,還是待戰爭結束,真正的官吏到來,慢慢推行罷。」

  黑夫也不想多浪費時間,別讓今年鬧饑荒就行。

  時間到了一月下旬,黑夫已經讓利咸搜刮籌集了數千石糧草,做好再度出發的準備,而他月初讓季嬰再送去九江郡的請求,也有了回復……

  一月的最後一天,黑夫再度召集了自己的手下們,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拿出了一疊九江郡批准的任書。

  這是黑夫要做最後一件事,挑選隨自己南下的人手,並安排留守人員。

  「五百主趙佗兼任彭澤假游徼,負責整個彭蠡澤防務,小陶隨我南下。」

  「安圃繼續任番陽賊曹掾,負責本地治安。」

  「武陽任黃金采監,驚任其監丞。「

  安排完這些人後,黑夫還差一個能獨當一面,既能處理政務,也能鎮住番陽,並能靈活處理與余干越人關係的人。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他們猜得出來,這個人,應該就在徐舒、利咸二人之中。

  利咸心裡有些忐忑,自從徐舒做了黑夫幕僚後,黑夫就多數採納他的意見,比如前些天,黑夫分別詢問二人如何穩定番陽秩序,利咸主張照搬秦律,黑夫最後卻用了徐舒的因俗治人之策。

  這讓利咸有了一種莫大的危機感,生怕自己的位置會被取代。

  他甚至已經做好這種準備了。

  所以,當黑夫將任書交到他手中時,利咸是有些發怔的。

  「利咸任番陽假尉,比四百石……」

  黑夫將九江郡發下來的黃綬銅印塞到利咸手中,嚴肅地說道:「我不在時,番陽城就要靠你來整治了,勿行苛政,小心與各方打好交道,至九江郡的新吏到來交接前,決不可出任何紕漏!你若犯錯,我作為舉主,也是要受罰的!」

  說完公務,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黑夫收起嚴厲,露出了笑,拍著利咸肩膀道:「雖然有個假字,但仍是縣尉,恭喜你了,利縣尉,不必等到十年二十年後,你的志向,已然實現!」

  「你現在,已坐到了我曾經的位置上!」

  「恭喜利縣尉。」東門豹等人紛紛跟著祝賀他,為利咸感到高興。

  利咸任他們推攮,看著手中的任書和印綬,有些難以置信。

  這是黑夫對他的信任,還是為了安撫舊部的無奈之舉?

  換了平時,利咸會思索很久,但這一次,他頭腦卻一陣空白。

  沒錯,黑夫這次是以自己作保,舉薦了利咸,成了他的舉主。

  這關係,已遠超一般的上下級了。

  過去利咸雖然是黑夫最為倚重的手下,但卻從未像東門豹、共敖那樣,感覺欠了黑夫一條命,頂多對他的提攜之恩有點感激,積極為黑夫做事,想要抱緊這條大腿而已。

  可眼下,他心裡卻生出了當為黑夫效死的念頭來……

  待眾人走後,利咸對著黑夫毅然下拜,頭頓到了地上。

  「若無司馬向九江郡舉薦,利咸豈能當上假尉?此恩此情,利咸絕不忘懷!咸之子孫亦不敢忘!」

  黑夫卻只是將他扶起來,笑道:「你叫我什麼?」

  利咸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黑夫現在官銜有點多,該叫什麼,司馬?縣令?

  但下一刻,他便恍然大悟,再度頓首,用只有二人聽得到的聲音,對黑夫誠摯地稱道:

  「主!」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0:57
第306章 溯流而上

  二月下旬,贛水奔騰北上,兩千秦軍則溯流南行。

  黑夫騎在馬上,站在河邊看著拉得老長的隊伍,不由呼了一口氣。

  這是他前世今生,最艱難的一次遠行。

  後世從江西北部到南部,開車只需要六七個小時。

  但這個時代,卻至少要走一個月,不僅因為路途長達千餘里,還因為這千里距離內,別說城池了,連聚落裡閭都很少見。

  也沒有平坦大道讓軍隊行走,秦軍跋涉在人、獸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上,有時候還不得不劈斬樹木荊棘才能前行,黑夫就專門安排了共敖帶著五百人在前方砍樹開道,所以每天走的路程都不長……

  「南北距離如此之遠,楚國是如何統治上贛的?」有一天走的乏了,黑夫問幕僚徐舒。

  上贛,贛水上游是也,楚國在那裡封了一個縣君,據說一年才和壽春往來通信一次。

  徐舒笑道:」我聽聞,當年楚悼王在位時,任用吳起為令尹,吳起認為,荊所有餘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於是便將楚國內郡的貴族遷往江南廣虛之地,這才有了諸多封君,而上贛君,就是被封的最遠的一位。「

  這些江南封君遠在邊境,往來成本太高,所以楚王連賦稅都懶得收他們,偶爾送點當地的新奇特產充當貢品即可,所以上贛君、番陽君等擁有很高的獨立性,多虧了這種分封制,楚國才能將國土擴散得如此廣袤。

  徐舒說,上贛君手下的兵卒不超過五百,所以黑夫一點都不擔心戰鬥,相比於前方弱小的封君,漫長的道路和日漸炎熱的天氣,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這時候,行進的隊伍裡有了一陣騷動,季嬰抹著汗過來說,又有幾個士兵暈倒了……

  」灌些淡鹽水,讓其袍澤用擔架抬著前行,共敖讓人回復說,再走十里才有合適紮營的地方。「

  在番陽駐紮的一個月裡,黑夫跟九江郡那邊要了不少物資,其中一項就是鹽巴,趙佗運了一大船鹽到彭澤,又用騾馬馱著匯入遠征軍。黑夫讓人將鹽溶入水中,這樣才能讓大軍頂著太陽行進時,不會因為流汗太多,缺乏鹽分而暈厥中暑。

  縱然如此,每天都有十來個人倒下,能帶職責帶,實在走不動的人,黑夫只能讓他們留在原地,建立哨所,等待大軍回師。

  眼看太陽日漸西落,他們終於抵達了紮營的地方,這是一片水邊的開闊地,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綠色叢林,古老的樹木上垂掛著硬邦邦的老藤,不時傳來陣陣獸吼鳥鳴。

  黑夫讓眾人速速紮營,雖然炎熱的白天馬上就要結束了,但夜晚卻並不讓士兵們期待,因為蚊蟲叮咬會讓他們痛不欲生,贛南的蚊子真是個頭又大咬人又疼,還有各種甲蟲從土裡鑽出來,到處亂爬,黑夫最危險的一次,是醒來以後,發現行軍榻上有一條色彩斑斕的蛇……

  吳芮派來給他帶路的越人看過蛇的屍體後,說這是一條劇毒的蛇,咬一口肯定沒命。

  黑夫不寒而慄,那越人卻十分高興地將蛇要去,剝皮後烤了吃,越人的食譜很豐富,蛇蟲鼠蟻都能當成美味。

  就在黑夫讓短兵親衛們檢查自己營帳附近的草叢時,小陶卻過來了,嚴肅地對黑夫道:「司馬……林中,有人在監視吾等!」

  「在哪?」

  小陶帶著黑夫來到營地邊緣,指著百餘步外的樹林,那裡的樹上,的確有幾個人影。

  黑夫立刻警惕了起來,這一個月來,他們已經遭到了好幾次襲擊,都是贛水沿岸的揚越部落。

  相較於干越,揚越更加矇昧不開化,且膽子奇大,有時候秦軍途徑其部落,便會有成群結隊的揚越人出沒,發出呼嘯,企圖阻止他們前進。甚至有一次,數百揚越人,手舞簡陋的武器,高聲吼叫著襲擊黑夫的開路部隊。

  秦軍也不客氣,凡是表現出敵意的越人部落,一概順手剿滅,再將他們的糧食掠奪一空,在進入贛水中游後,類似的事便很少發生了。

  所以黑夫認為,在林中窺視秦軍的,當是一些零散的越人,便讓東門豹帶著百餘人過去查看驅散。

  東門豹等人一去就是半個時辰,等到傍晚時分,土灶冒出了裊裊炊煙時,一群人便回來了,還在帳外嚷嚷著讓黑夫出來瞧瞧,他們抓到了什麼。

  「原來窺探營地的,不是越人,而是一些長毛的怪人!」東門豹十分興奮。

  「怪人?」黑夫有些奇怪,扔下手頭正在寫的南征日記,隨他出去。

  「那些怪人黑身有毛,身形龐大,且力大無窮,死了兩個人才將其殺死帶回。」

  黑夫的帳前已經圍了一群兵卒,都嘖嘖稱奇,見司馬來了,紛紛讓開。

  待黑夫過去一瞧,頓時樂了。

  地上躺著的東西,全身被黑色長毛,但面部卻無毛,死去後嘴巴大張,露出了尖銳的犬齒,肩膀又寬又圓,脖子、四肢都異常粗壯……

  這哪是什麼怪人,明明是猩猩!

  而且還是十分巨大的猩猩,身形近兩米……

  這時候,徐舒和為他們帶路的干越嚮導也過來了,一瞧後,不由驚訝地說道:「這不是贛巨人麼?」

  「贛巨人?」這個名字倒是新鮮。

  徐舒解釋道:」司馬,這贛水源於上贛,當地多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黑夫恍然,原來」贛「的最初含義是這樣?不過他也沒想到,在兩千年前的江西,居然有大猩猩的近親,可能後世慢慢滅絕了吧。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東門豹試著將那「贛巨人」剝皮吃肉,還給黑夫盛了一碗,黑夫卻拒絕了,他寧可吃家畜,也拒絕奇奇怪怪的野味,萬一得了病怎麼辦。

  他巡視一圈營地,見士卒們都安頓好了,才又回到自己的營帳,就著司馬特權的膏油燈,將贛巨人的事添到了自己的行軍日記上……

  停筆後,黑夫有些發愁,連日的叢林行軍使兵卒體力損耗嚴重,而且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若入夏後他們還呆在贛南,炎熱的氣候和隨之滋生的疾病會造成大量減員。

  」入夏前,必須結束戰事!「

  ……

  好在,上贛君十分配合黑夫,當秦軍經過一個半月的艱難跋涉,於三月中旬抵達上贛小邑時,這裡竟已成一座空城。

  」上贛君從南下的越人處得知將軍大軍來伐,便帶著邑民南逃了。「僅剩的數人不想離開此處,躲了下來,被秦軍抓獲後,用極難懂的當地方言對黑夫如實講述。

  」逃?「黑夫的手下們面面相覷,在眾人看來,這上贛已經是世界的邊緣,上贛君還能逃到哪去呢?

  徐舒提醒黑夫道:」上贛以南百里,還有一座厲門塞,那才是楚國的極南之境!「

  於是,在上贛城休整數日後,黑夫又不得不帶著一半軍隊,親自趕赴厲門塞。

  厲門塞位於後世的大庾嶺,這裡地勢崎嶇險惡,十餘里山嶺,只有一條石頭小徑蜿蜒向上。

  待他們氣喘吁吁抵達這座只能稱之為」哨卡「的石頭小關隘時,與上贛一樣,黑夫也沒有見到半個人影。楚王已死,楚境已喪,那些不願意被秦統治的楚人自知無法抵抗,連這裡也放棄了。

  黑夫登上了兩丈高的關隘頂部,這裡也是大庾嶺的最高處,向南看去,他只望見了比一路來的森林還要古老、還要密集的熱帶雨林。參天的大樹、纏繞的藤蘿、繁茂的花草交織成一座座綠色迷宮,一望無際的林海。

  」他們還能逃到哪裡?「黑夫看向徐舒。

  徐舒也沒想到楚國最後的封君這麼能跑,拱手道:」厲門之南,便不再是楚國之境,而是南越諸部所在了……「

  」據說在南海之濱,有一座小邑,名為楚庭,是楚國商賈與南越人貿易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之所,上贛君或許是要逃到那。「

  是了,黑夫心中瞭然,此關此嶺往南,便是廣東。

  上贛君可以跑到楚庭去,但黑夫不打算追了,他的南征,到此為止。

  這時候,在關隘另一側查探的季嬰發出了大呼:」司馬,這有字!「

  等黑夫與眾人去到關隘的另一側後,發現黑色的關隘牆壁上,果然用暗紅色的鮮血寫著楚國的蟲鳥體文字。

  秦軍士卒看不懂,但出征楚國這麼久,與楚人的簡書打交道久了。黑夫也大致能猜出來是何意。

  這是一句自從楚國滅亡已成注定後,在楚地十分流行的話,據說是楚國一位高士南公所言。

  在淮北,淮南,在鄂地,在江東,都有人在低語訴說,在振臂高呼,在心裡默念這句話。

  現如今,黑夫又瞧見了它。

  它像一句不甘的詛咒。

  又似一個神秘的預言。

  黑夫搖了搖頭,將它念了出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0:59
第307章 隻手豈可建城都

  「真是熱啊,這江南豫章之地,比壽春炎熱多了。」

  船隻駛過湖口戍時,章邯立刻就為自己穿了寬袍大袖感到後悔。時值六月份,太陽極其毒辣,就算躲在船艙裡,也悶得滿頭是汗,本想上到甲板上吹吹風,卻感覺整個彭蠡澤都要沸騰了……

  「郡司空是關中人罷?」

  一旁早已適應這邊氣候的官大夫趙佗笑道:「下吏也是恆山郡人,初來豫章時,也不習慣這邊濕熱的氣候,司空要不要換上短裳?」

  章邯雖然很想顧及自己公大夫的身份,但實在熬不住,便讓趙佗給自己找一件輕便的短裳來,這才好受了點。

  站在船頭吹風時,他指著湖口戍簡陋的木紮營樓問道:「這是新設的關哨?」

  趙佗道:「然也,半年前,我與別部司馬過彭蠡澤,見此地乃彭蠡澤咽喉之地,委輸之處,便派了一個屯長在此建立營哨,管控船隻出入。」

  「眼光不錯。」

  章邯點了點頭,又問道:「吾等明日要在何處登岸?」

  「敷淺原。」趙佗報上了一個有趣的地名。

  章邯道:「《禹貢》有言,岷山之陽,至於衡山。過九江,至於敷淺原,莫非便是此處?」

  「司空真是博學。」

  趙佗不吝恭維,解釋道:「敷淺原乃靠岸的碼頭,旁邊就是廬邑,當地有廬山,風光奇秀。」

  章邯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他們在敷淺原登陸,遠望之後,才發現趙佗「風光奇秀」的誇獎實在是太輕淺了。

  遠遠望去,此山大嶺有七重,風雲所攄,江湖所帶,高崖反宇,峭壁萬尋。此時天將下雨,有白氣集中於嶺上,倏忽而集,觸石吐雲,搭配上山嶺松柏綠意,讓人禁不住生出登山瞧瞧的念頭。

  見章邯目不轉睛看著廬山遠景,趙佗則說起了一件趣事。

  「上個月,別部司馬南征上贛回還後,巡視番陽縣轄內各邑,便邀約我會於敷淺原,登其峰而遐觀,南眺三湖,北望九江。」

  雖然黑夫執意讓趙佗與他兄弟相稱,但除了兩人私下相處,趙佗依然恭恭敬敬地稱呼黑夫的官名。

  章邯與黑夫也是熟人,頓時樂道:「這黑夫,倒是好怡情。」

  「司馬還專程讓當地人帶著去了東南邊的香爐峰,此處孤峰秀起,游氣籠其上,則氣若紫煙,下方還有千尺瀑布奔流而下,極其壯觀。」

  趙佗回憶道:「我見當時司馬看著廬山瀑布,若有所思,似是要吟誦什麼,但幾度張口卻又停下,最後只是嘆了口氣,說什麼小子腹中無才,當不起此詩云雲,便意興闌珊下山了。」

  章邯印象裡,黑夫出身低微,從不以文才見長,只以為他是看到美景想要抒發點什麼,卻腹中墨水空空編不出來,也不以為意。

  ……

  一行人在廬邑歇了一夜,次日趙佗便與章邯告辭,來迎接章邯的,是一個叫「徐舒」的本地人,他如今是黑夫的幕僚,因功被九江郡封為大夫,見到章邯後,說黑夫南行巡視去了,讓自己來迎。

  「我知道。」

  章邯不以為忤,笑道:「他治下的這番陽縣,可是天下第一大縣了,其名為縣,人口也不多,但地域之廣,堪比中原一個郡。」

  徐舒道:「司空說的對,司馬也苦於番陽治理範圍太大,已向九江郡守進言,將其劃分為數縣了。」

  目前九江郡只在江西設了番陽一個縣,九江郡騰不出手來,索性全扔給黑夫管。

  黑夫便建議將其細分:以彭蠡澤為界,在尋邑設九江縣,轄廬山、廬邑、敷淺原等湖泊西岸地區。再以大溪水為界,以南地區新設余幹道,讓干越吳氏維持自治。贛水中游的廣闊地域,則設廬陵縣(今吉安)。上游的上贛、厲門塞,設贛縣管轄。

  加上保留的番陽縣,江西就有五個縣治了。

  但黑夫仍不滿足,從遙遠的上贛回來後,他又向九江郡建言,應該在贛水下游新建一座單純由秦人移民組成的城市,佔江湖山川之利,能統領五縣,威震豫章。

  他的建言被九江郡守認可,於是就派了征楚後一直留在壽春擔任郡司空的章邯來協助番令黑夫,選擇城址,規劃新城,這才有了章邯的南行之旅……

  在徐舒引領下章邯隨他過艾邑,渡修水,走了數日泥濘的湖邊道路,終於望見了碧綠流淌的贛水,溯流而上十里後,便在東岸瞧見了一個營地。

  黑夫讓趙佗負責尋邑、彭澤之間的巡視,又將手下三千人分別鎮守番陽、上贛、廬陵和各小邑,所以身邊只有千餘兵卒,規模不大,卻井然有序,要知道,他們剛剛頂著炎熱的氣候深入南方千里,才休整了一個月,就不再有狼狽頹唐的模樣,著實不易。

  「黑夫真是善於帶兵啊。」

  章邯不由感慨,他雖然管土木工程,但對用兵帶兵也很感興趣,伐楚之戰裡,沒少從王翦、蒙武處偷師。

  他覺得,黑夫身上,也有自己能夠學習的閃光點。比如淡鹽水、綁腿這些小細節的利用,再比如對家鄉兵卒愛如兄弟,士兵們也視他為父、兄,願意為其效死。

  黑夫聽聞章邯到了,便跑到水邊迎接,章邯的小舟才靠到東岸,已經蓄了唇上兩撇矢狀鬍鬚的黑漢子便大笑著迎了過來,親切地給了章邯一個熊抱……

  「少榮,真是許久不見了!」

  章邯也笑道:「我被拘在壽春畫圖算商功,你卻在南方打下了千里之地。我帶著人墮淮南各地關梁,你卻要在這大興土木營建新城,真是羨慕啊。」

  「什麼千里之地,都是蠻荒叢林,眼下整個轄區裡,能編戶的齊民不過幾千戶,其餘都是揚越、干越部落,以及潛逃在山林的楚人。」

  想到數月前在厲門塞見到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八字,黑夫不由感慨:「有些楚人真是倔強,楚國已亡一年,最後僭稱荊王的熊啟也死去半載,卻依然不願歸附,只能將他們捕為隸臣,不過也好,為你我建城的人手便有了。」

  這次南征,黑夫抓捕了大量頑抗的楚人,加起來有千餘,多是番陽君、鄂君、彭澤君的黨羽,桀驁難馴,正好用來幹苦力。

  章邯不擔心人手,縱然黑夫這邊人不夠,也能從九江郡那邊送來,滅楚之後,淪為隸臣的楚人不知凡幾,王翦、蒙武剛剛征服的江東、會稽亦如此。

  他對黑夫為何選此處為新城城址更加感興趣。

  「不瞞少榮,早在二月份南征途徑此地時,我便看中了它!」

  黑夫讓季嬰將地圖獻上來,二人談起了正事:「首先,此地佔贛水之利,水陸四通。」

  「在此修築碼頭,順水而下,一日可入彭蠡澤。而廬陵、上贛,也可從上游來此,水上交通較陸路,便利了數倍!若是走陸路,不論是去潯陽還是番陽、余干,都距離適宜。」

  「其次,便是這裡的土地平闊,可以營建大城,開闢良田,移罪人百姓填之。不出十年,便是一處百里沃野的膏腴之地。到時候,就不必九江郡千里迢迢管轄了,此城可以作為新郡的郡府!」

  「新郡?」

  章邯心中一動,的確,他從壽春到此地,走了近一個月,更別說南方的上贛了。若非人口太少難以成郡,不然江南豫章之地,的確夠得上一個郡的規模。黑夫的思路的確可行,這樣南方有什麼變化,可以應付自如。

  黑夫指著尚未奠基的城池選址,想像道:「少榮,你我今日所築可能只是一座小城,但待到兩三代人後,或許這片蠻荒之地,將成為同南郡、淮南一樣繁榮的都會。到那時,不再有秦人、楚人之分,揚越、干越,蠻夷百濮也會湧到這座城學習夏言,沐浴華風。」

  「說得好,這才是真正的開拓之業!」

  章邯有些興奮,只覺得,自己一年來在壽春的日子,都是浪費時間。

  他有些激動地搓著手道:「吾等要做的事情,好似是周朝時,接了策命,去邊疆受封建城的諸侯啊!」

  章邯文武雙全,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說的是數百年前,韓侯奉周王之命,去北方營建韓城,開闢疆土的故事。

  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

  王錫韓侯,其追其貊(mò)。奄受北國,因以其伯。

  在蠻夷邊鄙之地,營建新城,殖墾開拓,這是華夏千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八百年前,周室的子子孫孫們,在偉大的周公旦鞭策下,紛紛從宗周出發,帶著屬於自己的工商國人,抵達語言不通的廣闊東方、南方、北方,與夷人、蠻人、戎狄共處。

  他們在一條條河流畔,一座座丘陵上開始夯壘新的城邑,勤勞的農夫們將泥濘的沼澤排干,將密集的樹林焚燬,使它們變為肥沃的農田。通過數十代人的努力,將統治一點點從點狀的城邑,拓展到線狀的周道,最後成了連成一片的廣袤領域。

  整個中原,到春秋後期才真正連成一片,各國之間不再有戎狄蠻夷,他們或被同化或被消滅,也不再有國人野人之分,都是編戶齊民,更為強大的冠帶七國也才能應運而生。

  現如今,秦即將完成中國的統一,但承自殷、周乃至於楚國的開拓,卻不會停止……

  一下子,黑夫忽然有些理解,再過幾年,秦始皇為什麼會偏執地發動征伐百越的戰爭了。

  或許不止是無窮無盡的征服慾望,還有千年延續的傳統?

  這年頭的華夏,可不是一個對域外之地毫無興趣,固步自守的老邁王朝。而是年輕昂揚,勃然升起的旭日,視擴張開拓為昭昭天命!

  而黑夫、章邯,他們雖非諸侯,可正在做的事,卻與數百年前的韓侯、燕師無異。

  「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獻其貔皮,赤豹黃羆……真希望吾等今日所奠之基,真能如此!」

  章邯感慨過後,又問黑夫道:「黑夫打算如何命名此城?」

  「我二月份萌生建城的想法時,已擬了一個名,請李都尉代我呈送給咸陽,前日剛得到了大王的回復。」

  一邊說,他一邊拿起了恭敬供在案上的一份帛書,打開之後,卻見上面有黑夫關於建城的提議,還有秦王批示的字。

  「王曰:此名甚善,新城之設,當如卿所言,昌大南疆!」

  視線上移,章邯也瞧見了這個讓秦王稱善的新城名。

  「南昌!」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00
第308章 水蠱

  章邯的到來不僅給是幫助黑夫規劃營建南昌城,還給他帶來了兩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燕代亡了?這麼快!」

  雖然早有預料,但黑夫也沒想到,這兩個苟延殘喘的小王國這麼快就被收拾了。

  章邯道:「攻遼東是二月份的事,早先王賁將軍駐守漁陽、右北平,大王便令他為主帥,又起用曾追擊燕太子丹至衍水的李信將軍為裨將,率師三萬經孤竹,越碣石,出遼西。」

  李信曾是秦王最信重的少壯將領,卻因第一次伐楚功敗垂成而一蹶不振,被秦王政打發到上谷郡任郡尉,真可謂大起大落,而這一次,卻是李信難得的機會,打的還是他最擅長的車騎奔襲戰,豈能錯過?

  黑夫幾乎能想像,據說伐楚之戰後白了半邊頭髮的李信將軍,帶著一雪前恥的決心,疾行擊燕的場景。

  「三月,李信進至遼水,燕王喜親率最後的數萬燕人在遼水圍塹,堅壁高壘,阻擊我軍。李信將軍聲東而擊西之計,先在南線多張旗幟,佯攻圍塹,吸引燕王喜,而以主力隱蔽渡過遼水,從背後擊之,三戰三捷,遂乘勝進圍襄平(今遼陽)……」

  待到王賁大軍也抵達後,這場戰爭已經沒有懸念了,在秦軍晝夜強攻下,襄平城破,燕王喜被俘。

  八百年燕國,滅亡。

  這場戰爭讓李信重新贏回了秦王一絲信任,他被任命為漁陽郡守,主持原燕地諸郡軍務。而王賁則帶著北征軍,開始向盤踞在代郡,背靠匈奴的代國進攻……

  「這次,則是蒙恬將軍作為裨將,從雁門郡發兵配合王將軍攻代。四月份時,蒙將軍在善無、平城、高柳布下防線,匈奴單于不敢救代。代縣破後,代王嘉也被俘虜,如今,恐怕與燕王喜一起被押到關中去了。」

  所以這兩場戰爭,就成了李、蒙二人的洗白之戰了,黑夫暗暗想道:「如此看來,秦始皇還是很念舊情的啊,沒有因為李信、蒙恬失敗一次就將他們徹底打入冷宮。」

  「又或者,這是為了廣樹功臣,好平衡王翦父子在軍中的影響力?」

  現在有一個讓人倒吸涼氣的事,五國之滅,除了韓國之外,竟都是王氏父子的手筆。老爹王翦打大仗硬仗,兒子王賁負責打收尾小仗。結果,王翦在三月份平定會稽越君,返回關中後,已經被秦王正式拜為十年來第一位徹侯,名為「武成侯」……

  王翦的徹侯,用的是佳名,而不是實際的邑名,仍然是虛封,享受萬戶食邑的待遇而已。

  「但這『武成』二字可了不得。」

  章邯對黑夫感慨道:「此乃《尚書》的一篇,記載的武王伐紂的經過,武王成辟,征伐商王紂,而後太公望命御方來,告以馘(guó)俘……」

  黑夫瞭然:「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將軍的功勛,可與太公望相媲美?」

  「然,但還有第二層意思。」

  章邯伸出了幾個指頭:「成者,就也。破趙、破燕、滅楚,都是大仗硬仗,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將軍的成就武功已足夠了。想來王老將軍將會徹底告老,再也不會掌握兵權了……」

  「到了五月時,大王還宣佈,天下大酺,看這意思,今天是不會再有戎事了。」

  這樣挺不錯,各地百姓,也能稍得喘息啊。

  但秦王可不是一個耐心充足的人,他最多只能等到明年……

  黑夫便道:「依我猜測,對付齊國,大王還是會用王賁將軍。」

  如今五國已滅,齊王建和齊相後勝這兩人,現在想必慌得不行吧。秦王可是眼中不容沙子的人,齊國絕無可能倖免,若加上這份功勞,王賁恐怕也要從滅燕代後的「關內侯」,也一躍成徹侯了!

  「一門兩徹侯。」

  章邯搖了搖頭:「換了任何一位大王,比如秦昭王,這定然是份禍事。也只有在今王治下,一門兩侯才能成為王氏的榮耀啊……」

  黑夫卻笑道:「我想知道的是,王老將軍的孫兒王離日後當繼承祖、父誰的爵位?」

  章邯忍俊不禁:「你這黑夫,你不說我還忘了,當初是誰在大王面前說什麼『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如今王氏得封侯,你就不眼熱?」

  黑夫正色道:「兩位將軍的功績,當得起封侯之賞,我只是打下幾個邊鄙小縣而已,算得了什麼?」

  他結束了對遠方發生之事的閒聊,將木牘上章邯和幾個工匠畫好的南昌城草圖抬起來看了看,十分滿意。

  「現在吾等要做的,便是建好這座城池,使之成為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的通衢之邑!」

  ……

  隨著贛水之畔,第一方土被挖開,第一塊奠基之石被埋下,在兩千秦卒,一千隸臣的勞作下,南昌城開始動土興建了。

  黑夫讓人在營地最先修建的就是公廁,這也是半年多來,他每到一處就要親自安排的事。

  當章邯嘲笑說他過去是「公廁校尉」,如今又成「公廁司馬」、「公廁縣令」時,黑夫卻不以為然,甚至都不罵先給他亂取綽號的葉騰老兒了。

  他笑道:「名雖不好聽,但這件事卻著實有用,少榮,你來到我的軍營裡,可曾見到王、蒙二將軍攻陷江東、會稽後,駐軍中疾病橫行之事?」

  章邯一愣,仔細想想後,的確沒有發現腹脹染疾之人,據說這種奇怪的病症在江東秦軍中肆虐,尤其是駐紮震澤(太湖)一帶的人,半年下來,已病死了不少。

  黑夫是在提防,提防這種神秘卻又恐怖的傳染性疾病:血吸蟲病……

  雲夢澤、震澤、彭蠡澤的氣候,是滋生血吸蟲病的天然溫床,這種寄生蟲一直肆虐到兩千多年後,作為南方人並不陌生。

  南郡還好,雲夢澤水中較為乾淨,只是江南洞庭、長沙那邊有較多的血吸蟲病症。

  彭蠡澤就不得了了,就黑夫觀察,一些本地越人、楚人已經有染病的跡象了。尤其是入夏以來,他數次見到打漁的漁民,在水田裡光著腳勞作的農夫,其腹腫脹,動搖有聲,常欲飲水,且皮膚粗黑,如似腫狀,人也越發麵黃肌瘦……

  這就是血吸蟲的典型症狀,黑夫見之色變,立刻將他們活動的溝渠水域劃為禁區,不許手下人涉足。

  當地人也知道這是得了病,卻不知病因,只能稱之為「蠱」,蠱者,腹中蟲也,倒是歪打正著猜對了。

  這種病症北方十分少見,所以軍隊裡的醫官也對此不明所以。

  或許是因為血吸蟲還沒有大肆散播開來,只集中在鄱陽、太湖等地吧。

  黑夫知道,其傳播媒介是釘螺,但他這點人手,滅釘螺是別想了,只能從防範糞便對水源造成二次污染,進行滋生更大規模傳染做起。

  於是便廣建公廁,嚴禁建城期間所有人隨地方便,污物集中堆積到一起,做堆肥處理。

  此外,反正附近的森林資源豐富,黑夫便組織了五百人專門負責砍柴,既能開闢空地出來開墾,也能每天燒大量開水給士兵們喝。

  就這樣小心翼翼,黑夫他們平安渡過了夏天,兩千建城士兵中,出現類似症狀的也不過數十,都被妥當隔離開來。

  值得慶幸的是,黑夫自己和一眾得力手下,都沒有患病,倒是趙佗的樓船之士多有染病,但都奉黑夫之命,進行了隔離,趙佗本人平安無事。

  雖然靠公廁和喝開水,減少染病的機率,但對於如何治癒,黑夫也一籌莫展。血吸蟲病是一種「慢性病」,但它造成的死亡也很恐怖。

  這也是這年頭「南方卑熱,丈夫早夭」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天熱,甚至也不干所謂「瘴氣」的事,而是因為瘟蟲肆虐,大大降低了南方人的平均壽命。

  如今黑夫能為染病士卒做的,只是盡人事,安天命。

  「所以,趙佗是怎麼在南方活到一百多的?」

  黑夫覺得,這真是個未解之謎。

  他同時開始考慮:「若是今後秦始皇發大軍南征百越,這病症可是個大問題啊,兵卒加上移民,數十萬人湧入,就很難像兩千人這樣妥善管理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決定將自己在這邊的發現,寫在文書上遞交給九江郡、南郡,再轉送咸陽,並請求派醫官來研究此病症。同時建議會稽郡那邊效仿自己的措施,減少病症的傳染。

  在文書中,他繼承了本地人歪打正著的說法,將這種病稱之為「水蠱」,可能是因為「水中有蠱蟲,入人體內,食其五臟」導致的。

  黑夫難以解釋自己是如何發現血吸蟲病的傳播原理,只能說是偶然發覺,建公廁、喝開水的地方,此病較少肆虐。

  「雖然此病症對秦軍還沒有造成嚴重的打擊,也沒有好的治療法子,但也算未雨綢繆啊。」

  封好信交給季嬰後,黑夫繼續腦補:「不知道在意識到這種病症的危害後,秦始皇會不會大手一揮,發出像毛.澤.東那樣的『一定要消滅血吸蟲病』的偉大號召呢?」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01
第309章 南昌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這是屈原的《哀郢》之賦,一甲子前,楚國被迫東遷,當地郢都楚人就是抱著這種心態,踏上了流亡之路。

  秦王政二十五年秋八月,相同的地方,南郡江陵,也有數百戶百姓抱著相同的想法。

  兩三千男男女女站在碼頭上,滿臉哀愁,他們不斷回首看著江陵,看著南郡,最後卻無可奈何地被兵卒逼迫,登上了狹長的船隻,擠在船倉裡默默無言。

  「吾等到底要被遷往何處?」

  有個中年贅婿攬著自己的妻、子,問旁邊的後生道。

  後生模樣精瘦,十七八歲年紀,他抬起眼:「據說是去江南地,去一個叫南昌的新縣。」

  在閒聊中,中年贅婿知道了後生名叫「興」,本是楚人,數年前被同鄉所騙,跟著他們加入了一個秦人組織的盜墓團夥,在安陸縣發穴挖冢,卻被一個叫黑夫的亭長給逮住,人贓俱獲……

  他的同夥們被重罰,但興當時才14歲,身高也不夠處刑,於是依照秦律,他被法官喜判定是「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當輕罰,罰其入隱官勞役」。

  於是興就開始了在南郡各隱官輾轉的生活,隱官相較於刑徒是輕罰,但裡面的活卻不輕鬆,加上興是楚人,飽受欺凌。

  而他的前程,也看不到什麼希望,成年後,想要得到賜地是困難的,頂多做僱農,甚至去給人當贅婿。

  於是在南郡守騰奉秦王命,徵召隱官、刑徒、隸臣妾、贅婿、商賈等遷至南昌時,興便主動表示願意加入這支移民隊伍。

  移民,是秦國的老傳統了,早在秦惠王時期,便以公子樗裡疾為右更,使之為將,攻伐魏國曲沃,佔領當地後,盡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當時秦剛剛東出,不信任那些「不樂為秦人」的三晉百姓,為了徹底佔領新地區,常常驅逐原來的居民,遷入本國的人口。至於移民,主要由平民和罪犯組成,魏獻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赦罪人遷之。

  這次的移民,也是有類似的福利。

  「官府說,僱農去了南昌能獲得土地,隸臣去了可以獲得自由,我本就是居住在江南的楚人,這次應募,也算是回鄉了。」

  興安慰滿臉愁容的贅婿大叔道:「贅婿也能變成普通民眾,重新立戶籍!」

  但贅婿一家和其他人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他們寧可在南郡湊合過,也不願意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去開荒。

  同船的人開始向興提出各種問題,比如去南昌路程多遠,那裡氣候如何,野獸多不多,有沒有現成的屋子。

  興張了張嘴,也答不上來,他是鄂地沙羨人,沒去過江西。

  移民們更加失望,這時候,長江上風浪漸漸大了起來,船隻動搖西晃,波浪打在船體上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嘶啞的咳嗽,響作一團,到了夜間,更有人暈船嘔吐,船倉裡的味道極其難聞……

  他們的顛簸一直到船隻進入彭蠡澤,才稍好了一些,看著眼前廣袤的湖泊,來自南郡的人們彷彿回到了雲夢澤畔,心情開始漸漸變好。

  但在九江停泊時,同船一人在水面清洗被污物弄髒的衣裳時,被一條丈餘長的大鼉(tuó)拖入水中,伴隨著她漸漸遠去的慘呼,湖泊內染紅了一片……

  移民們的心情再度低沉,旅途疲憊沖淡了他們僅剩的一點新鮮和期待,就這麼默默無言地到了敷淺原登岸,再也不關心彭蠡澤的壯麗,也無視廬山的奇秀,他們只關心到了地方後,自己能不能得到官府承諾的土地,是否要在一片草澤中開闢荒地,夜晚在窩棚里瑟瑟發抖聽著外面野獸的咆哮。

  越是往南走,他們越失望,比起南郡來,贛水下游實在是太過偏僻荒蠻了,甚至會連走十里見不到一個人影,而偶爾遇到人了,也是不通夏言的揚越人,紋身斷髮,站在水邊,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著移民。

  「吾等今後,恐怕就要和蛇蠍共處,與蠻越共生了。」走在興旁邊的贅婿有些絕望,他寧可孩子世世代代做贅婿,也不情願來到這樣的地方。

  然而,當他們穿過一片樟樹林,來到贛水之濱時,卻紛紛睜大了眼睛!

  本以為,仍是草莽叢林的贛水東岸,卻有一座嶄新的城邑憑空出現!

  它規模不算大,只有四里見方,四面夯得厚實的牆垣方方正正。城內情形眾人不得而知,但城外除了嚴嚴實實的道路外,還有一排排營壘屋舍,這是先前築城的兵卒、隸臣們住過的,現已騰空出來,等待新主人的進入。

  而那些披甲帶戈,十人一列,在水邊巡視的秦軍士卒,又給了移民們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黑夫的手下們本就是南郡人,在這邊悶了幾個月,眼看來了許多老鄉,也不管他們之前是什麼身份,紛紛隔著贛水熱情招呼起來,待眾人渡過來後,又有百將、屯長安排士卒,為他們張羅第一頓飯食。

  久違的熱湯飯吃下肚,又見到每家每戶都有一間能遮風避雨的小窩棚,移民們不少人已是熱淚盈眶。

  這情形,比他們想像的好多了。

  「南昌,這名真好,和南郡一樣,也有個南。」有人如是說,似乎這個簡單的理由,便能讓他們對這個新家多了幾分親切。

  興卻吃了一半,猛地愣住了,他看著一位被兵卒、軍官前呼後擁,來巡視移民情況的秦吏,怔怔出神。

  已經恢復希望的贅婿推了推他,興才醒悟歸來,興奮地指著那秦吏遠去的背影道:「當時將我抓獲的亭長,就是他!」

  贅婿連忙摀住了他的嘴:「後生,可不敢胡言!我聽旁人說,這可是本地最高的大官,是縣令,是司馬,是建了這南昌城的人!怎會是數年前抓了你的小亭長呢,你一定是記錯了。」

  「真是他!」

  興有些激動,他依然記得,那個臘月雪後的寒冷夜晚,年幼的他被同黨們逼著下到墓室裡搜尋明器,上面的人卻遭到了突然襲擊,外面風聲嗚嗚地吹,嚇得他半死,抱頭痛哭之際,正是此人將他拉拽了上去……

  「他雖然裝束變了,還蓄了鬍鬚,但那黑面,那眼神,我此生都不會忘!」

  ……

  黑夫並沒有一一問候移民,他粗略看了一圈後,便與章邯登上了南昌城頭,注視這幾個月他們共同合作的成果。

  南昌城是按照《考工記》的營造規矩規劃的,方方正正,街道筆直,其內部雖小,卻五臟俱全,不論是官府辦公的場所,還是士兵的軍營,甚至是預備留給市肆的位置,都應有盡有。

  當然,也少不了公廁。

  南昌四垣分別開了一座城門,南曰廬陵門,西曰通贛門,東曰番陽門,北曰九江門,分別以各自方位通向的地方命名。

  他們二人,正站在通贛門上,放目西望。

  黑夫看著移民到來後忽然熱鬧起來的新城,露出了滿意的笑:「第一批移民已到,過冬的糧食和明年的種子,也從南郡運至。先乘著秋冬農閒,在城外興建屋舍,開闢田土,各片區修築柵欄防備野獸,等日後人丁超過兩千戶,再修一道十里之郭。」

  今天就是南昌建城之日,而這些移民,當是第一批南昌市民。

  章邯則道:「黑夫就不怕那些移民到了此地,覺得天氣炎熱難熬,紛紛遁逃?我聽趙佗說,路上可沒少發生類似的事。」

  換了章邯,就算給他一百頃地,他也不願來這濕熱的鬼地方過下半輩子。更何況,還有那種北方人從未見過的水蠱惡疾,想想就瘆人,他被黑夫帶著看了幾位染病士卒的慘狀後,再也不敢喝生水了,並遠離所有野外水域,連沐浴都要專門燒水。

  「對於黔首而言,哪裡能少得了疾患苦痛?再說了,官府遷民,誰敢反抗?」

  黑夫嘆了口氣,他是底層出身,很能理解這時代小民們的生活,若不是實在沒法子,誰願意背井離鄉?

  他知道,類似的小規模移民,早在十多年前,秦王政掌權之初,已經開始了,嫪毐、呂不韋案,其舍人黨羽,遷往蜀地的就有數千家。現如今,中原各地六國遺民,也在秦王的強制命令下,源源不斷湧向巴蜀、江南。

  比如邯鄲卓氏被遷到了巴蜀,南陽宛城孔氏也入蜀中。而這批南郡僱農、贅婿、隸臣數百戶至此,也將成為南昌城的第一批農業人口。

  這年頭的巴蜀、江南之於秦,就好比後世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亞之於英國。

  「縱然有人心有不願,可來此十年二十年,經過數代人繁衍,他們也會變成土生土長的南昌人,試問何處是故鄉?」

  黑夫拍了拍章邯,笑道:「此心安處便是故鄉,重要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在此地生活如何!吾等要做的,便是築城池、屋舍保護其不受野獸之害,並想辦法找出治療水蠱的法子。」

  他不是萬能的,只能指望咸陽、南郡派來的醫者了,或許在知道原理後,能找到醫治之方呢?

  僅僅數日之後,從咸陽來的醫者便到了,卻是黑夫的老熟人,抽大麻已經上癮的陳無咎。

  黑夫的報告引起了秦王政和太醫令夏無且的重視,但因為北方從未見過此種病症,所以仍將信將疑,便派了已升為官大夫的陳無咎來查實。

  與陳無咎隨行的除了數名醫者外,還有一名秦王的特使。

  他給黑夫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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