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06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24 18:40
第30章 第一

  「素來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後,公士黑夫,你竟敢隨意調換,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賓百將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點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對其指責,黑夫卻並未慌亂,而是立即對縣右尉認罪道:「小人並不知此事,只是聽陳百將說這並不違反律令軍規,便私自做主了……」

  陳百將才剛剛接下來黑夫送來的勞績,此時此刻便不好將事情摘乾淨,只好硬著頭皮道:「稟右尉,此事,黑夫的確問過我……」

  見二人」認罪「,賓百將更是得意,覺得這樣一來,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黃了,連忙道:「這黑夫認罪了,還望右尉處以刑罰!」

  他那天真的模樣,氣得左尉鄖滿別過了臉去。

  右尉杜弦卻只是捋了捋鬍須,眼睛在黑夫、陳百將、賓百將、左尉鄖滿之間看了一圈,才緩緩說道:「黑夫,你可知道,為何我秦國排兵佈陣時,要讓老卒在前,新卒在後?」

  黑夫連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還望右尉提點。」其實他早就問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後是慣例,但並非法律規定,既然法律沒說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這慣例的原因,黑夫還真沒時間仔細思索。

  「但凡兩軍對陣,皆是前排首先迎敵,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戰場殺氣嚇垮,向後潰退,將整個陣型衝垮,這仗就敗了……」右尉語重心長地說道。

  「精銳老卒在前則不然,彼輩熟知行伍隊列,明白軍規,歷經戰陣,遇敵能夠穩住。即便在苦戰中悉數戰死,位於他們後方的新卒經此一役活了下來,也能成為老卒,在下一場戰爭裡成為軍中磐石。如此一來,老卒才會綿延不絕,才能讓戰陣之術歷經百年,一代代傳遞下來,這才有我秦國百戰百勝之師!」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關中經受過訓練,經歷過無數場大小戰役,從先王時作為一個小卒,奉文信侯之命進軍東周國,到前兩年的王翦破邯鄲滅趙之役,都有參與。經他緩緩道來,黑夫頓時就明白了秦軍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後的深意,不由滿頭大汗。

  秦軍虎狼之師,非一時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傳。

  如此看來,自己為了檢驗時的隊列規整,隨意調整順序,的確是莽撞了,古人一點不傻,以後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錯,真是該死!」

  「是否該死不由你自己說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說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麼說。」

  右尉杜弦頭轉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應諾,尉史便是縣尉的屬吏。

  「軍法中可說了,什長隨意調整隊列,是何罪?」

  那尉史猶豫了一會,才道:「敢告於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後雖是秦軍慣例,但並未寫在在律令軍法中。」

  「的確沒有?你莫不是忘了罷?」

  尉史單膝蓋跪下:「下吏絕不敢忘,若有遺漏,願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謂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這是《秦律》中一條別出心裁的規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軍法官,敢忘記律令的規定,就用你忘記的那條法律來懲罰你自己!

  乖乖,這要是忘了死刑、謀反的判決,豈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個法官、軍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將律令背誦得滾瓜爛熟,絕不敢有錯,因為這事關飯碗性命。


  縣右尉杜弦頷首道:「如此說來,律令軍法中,的確沒有對此的處罰。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絕非故意為之,既然軍法中沒有相應的處罰,那本尉也沒有理由處罰他。我秦國,從沒有不教而懲的先例!黑夫,你以後記住此次教訓便是了。」

  「小人一定謹記!」黑夫知道,這是右尉給的台階,他連忙接了過來。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頓時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是賭對了。

  「右尉!豈能如此姑息!」賓百將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這麼一個結果,還欲辯駁,卻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肅穆,斥責賓百將道:「賓百將,你以為本尉不知道你為何處處阻攔麼?身為百將,竟因為私仇,與一普通更卒較勁,成何體統?」

  「去年四月,郡守在《語書》中說了,所謂的惡吏,便是喜歡搬弄是非,不知羞恥,沒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歡在辦事時爭競。爭競的時候,就假裝瞪起眼睛、握住手腕,顯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蠻橫倔強,顯示自己強幹,而上司還認為他們有才能。」

  提到「上司」時,右尉掃了一眼左尉鄖滿,又指著賓百將道:「依本尉看來,你,便是所謂的惡吏,這種人,不能不予以懲罰。」

  賓百將呆住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你先前不是承諾,若癸什奪魁,你便繞著這校場,距躍三百,曲踴三百麼?好,男兒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罰之!你且繞著這校場,給我距躍曲踴十圈!以儆傚尤!」

  說完之後,杜弦看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你看我這樣處罰,是否妥當?」

  他語言和藹,卻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卻獨斷專行。

  在右尉眼裡,賓百將的莽撞打斷,儼然是左尉一系對自己主官權威的冒犯,怎能不殺雞儆猴?

  左尉雖然心疼女婿,但這件事他們的確不佔理,為了未來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強笑道:「右尉說的是,是該讓他長長記性了!」

  賓百將呆若木雞,現如今,連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軟了,他也只好捏緊拳頭強自按捺。

  他抬起頭,狠狠地看了看幸災樂禍的陳百將,還有一臉無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蹣跚地下到台下,準備脫了甲冑開跳,卻又聽右尉命令道:

  「穿著甲衣跳!」

  賓百將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鄖滿卻陰著臉別過頭去,只給他一個背影。

  「諾!」

  賓百將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諾下來,於是便當著上百名縣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這麼身披沉重的甲冑,繞著碩大校場,開始了距躍曲踴,也就深蹲蛙跳……

  嘩啦嘩啦,賓百將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動作時,發出了聲響,縣卒、更卒們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場景,一開始還不敢說話,但右尉卻下令,讓他們好好數著,他們才開始為賓百將數圈……

  「一圈……兩圈……三圈。」

  賓百將越跳越慢,心裡默默念叨著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一定要讓黑夫加倍償還,而更卒們卻越數越起勁,越喊越大聲。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賓百將肢體生疼,每一次跳躍,他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但軍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繼續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這十圈!

  在賓百將跳得四肢酸軟,幾欲暈倒的時候,黑夫已經由縣右尉宣佈,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領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賞賜下的一壺米酒,十根肉乾搭在手臂上,緩緩走下土台,正好看見賓百將跳到第七圈,已經精疲力盡,如同一條老狗般,氣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憤恨地看著他。

  「黑夫,豎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賓百將加油。」

  黑夫朝賓百將比了一個大拇指,露出了鼓勵的笑臉,讓賓百將幾欲吐血。

  那一日,賓百將讓縣卒將黑夫按倒在腳邊,凌辱謾罵他時,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縣右尉之力,算是得報了!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這位縣右尉來,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對手,維護了自己的權威,還收買了他這位「壯士」的心,一石二鳥,打的漂亮。

  不再理會口中罵聲不絕的賓百將,在癸什的一片歡呼聲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隊伍中。他按照承諾,將那些肉乾分與什中眾人,又雙手高高舉起土壇裡的米酒,彷彿這是自己贏得的獎盃……

  「黑夫兄弟!」

  季嬰激動得滿眼淚花,只有他知道,黑夫這些時日多麼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東門豹歡呼起來,沉浸在勝利中,小陶也在他旁邊傻笑。

  「得最!」個頭最高的牡喜若狂,將堂兄彘高高舉了起來。

  平、可、不可三人相視而笑,他們知道,之後幾天,他們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穩的朝伯,也在捋著山羊鬍鬚髮笑,手禁不住微微顫抖,這恐怕是他十幾次服役中,經歷過最輝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後,黑夫終於安撫了興奮的眾人,他擠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們或畏懼、或敬佩的情緒中,自動分開一條道後,黑夫徑直走過去,一把將準備跑路的垣柏揪了出來!

  「垣柏什長。」

  黑夫看著這個滿臉苦澀的有錢人,摸出了懷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藹的笑:「別急著跑啊,別忘了,你還欠我四千錢呢!」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8-1-24 18:42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8-1-30 23:51
第31章 盆滿缽滿

  這一天下午,朝伯幾人在茅草屋內說著早上的大比場面,但眾人明顯都有些心不在焉,姓時不時失神發呆,可和不可兩兄弟更是頻頻站起,向窗外眺望。 .平則在屋子裡不安地踱步,彘盤腿坐在稻草墊上,看似鎮靜地編著草鞋,可以往靈巧的雙手,今日卻不知為何頻頻出錯。

  「錢來了!」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傳來一聲高呼,眾人立刻停下了手邊的事,齊齊站了起來。

  接著,門被一腳踹開,瘦巴巴的季嬰捧著一個大陶盆,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牡緊隨其後,他的一對大巴掌端著一個辛缽,臉上也洋溢著喜悅之情。

  這之後,黑夫、東門豹也走了進來,將門復又帶上,把一切艷羨、嫉妒的目光都擋在外面。

  季嬰、牡二人把手幟器皿往地上一放,眾人立刻就圍了過來,卻見盆、缽裡一共盛著四個草編的畚箕,畚běn)箕裡面,則是滿噹噹的、金光燦燦銅錢!

  這時代,青銅不稱之為青銅,而通稱之為「金」,因為在入土氧化前,銅錫合金其實是亮黃色的。但又與作為上等貨幣的黃金有區別,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後世之人,不加區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銅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黃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這些銅錢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輝,讓每個人眼中都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裡等待許久的幾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他們都是貧苦出身,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

  最誇張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擁抱這些銅錢,樂呵呵地說道:「讓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則更冷靜些,顫抖地說道:「這些,當真有四千錢麼?」

  「有。」黑夫笑道:「千錢一畚,垣柏一共給了吾等四畚。季嬰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數過的!的確是四千錢,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乾脆,一個下午,就把錢湊齊送來了,不愧是縣城裡出了名的富裕人家,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們之前請官吏作證,定下了契券,沒辦法賴賬。

  這麼一說,眾人便放心了,但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這錢,應該怎麼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經歷過這麼多天後,什長的威信已如日中天,眾人都聽他的。

  「我是這麼想的。」

  黑夫蹲了下來,選了一畚,將裡面每串一百枚的半兩錢拎起,把它們分成五份,每份200錢,擺到一邊。

  「牡、彘、平、可、不可,你們五人,一人200錢。」

  他又將手伸向了另一個畚箕,將裡面的一千錢分成三份。

  「季嬰、姓,一人300錢』伯 400錢。」

  最後,黑夫又挑了500錢出來,擺到了東門豹面前。

  「東門豹,500錢。」

  而後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錢歸我,汝等覺得,這麼分可還妥當?」

  黑夫分錢的時候,眾人都屏佐吸,沒有說一句話,末了才面面相覷,幽人心滿意足,但幽人,卻有些意見。

  「我還以為是十個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錢的平魚酸酸地說道,同時嘀咕了一句:「什長自己拿的真多」

  「你這廝!」

  黑夫還未表態,季嬰、東門豹兩個黑夫的鐵桿頓時大怒,但第一個斥責平的,卻是眾人裡年紀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說風涼話!」

  朝伯氣呼呼地指著平道:「汝真是沒記性,當初吾等說不願爭大比第一時,是什長拍板,讓吾等盡力而為,沒有什長首倡,便沒有這些錢。」

  「再者,什長這幾天來日夜訓練吾等,將家傳的訓練之法都掏出來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豈能進步如此神速?」

  「最後,當初是什長一人與那垣柏行契券的,為了這四千錢,把自己都搭進去了,若是輸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當,要去給垣柏做兩年僕役不牽連吾等。如今贏了,卻心甘情願與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還從未見過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說一句,平的臉色就白了一分,頭也越來越低,到最後,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氣將這些天擠壓的心裡話都說了出來:「在我看來,什長就算拿一半錢,都沒問題!」

  「朝伯說了句公道話!」東門豹、季嬰拍手稱快,姓、彘、牡等人也點頭稱是。

  整個過程裡,黑夫一直笑而不語,一直等到眾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其實我這樣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錢,這是汝等努力訓練應得的獎勵。」

  「季嬰這些天裡,沒少替我規勸撫慰眾人,有小功,所以當得300。「

  季嬰聞言,得意洋洋地朝眾人點頭,錢倒是新,重要的是,他的這份功勞,沒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姓,拍著他的肩膀道:」姓被人威脅賄賂,卻不畏強暴,斷然拒絕。而且他是所有人裡,學得最快,動作做得最標準的,他後面的人,基本都以他為準,我沒說錯吧?故而也當得300錢。「

  姓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又紅了。

  「至於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這些天來知無不言,幫我改進訓練之法,功不可沒,又是長者,故而應得400錢。」

  「應該做的,應該做的。」朝伯山羊鬍須微顫。

  「東門豹是伍長,這些天來全力協助我,這個更不用說,應得500錢。」東門豹朝黑夫點了點頭,分錢之事,黑夫已經事先與他商議過了,東門豹重義輕財,一點意見都沒有,全憑黑夫做主。

  黑夫說道這裡,微微一頓,又指著自己道:「至於我,朝伯方纔已經說過,便不自誇了。倘若有誰覺得我分錢不公,大可提出來,若是眾人都覺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將這些錢全給你!」

  說完話後,他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緘默其口,包括那個意見最大的平在內,沒有人再敢說半個不字。

  「200錢夠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錢笑道:」可以讓我買件厚冬衣,再添兩雙粗布履,還有甚麼不滿的?」

  「不錯,什長分的公平,吾等無話可說!」他的弟弟牡難得說了句話。

  「除了錢外,什長還將酒、肉分與吾等,又幫吾等減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還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豬狗吃了!」季嬰咒罵起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將各自的錢收入囊中,室內再度恢復了歡笑

  癸什分錢,雖然是關上門做的,但有季嬰那個大嘴巴,很快便傳了出來,更卒們對此議論紛紛,艷羨不已。

  就這樣,到晚間時,「黑夫分錢」一事已經借由陳百將之口,傳到了縣右尉杜弦的耳朵裡。

  「善,看來這公士黑夫不僅有一身武藝,能做好什長本職,將烏合之眾練得秩序井然,而且還分賞平均有理,是個人才。」

  他目光看向陳百將:「這樣的人,若不為吏的話,是吾等的失職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陳百將一愣,他雖然看出右尉對黑夫的欣賞,卻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讓黑夫為吏的打算!

  算起來,黑夫有爵位,已經成年,為吏的硬性條件已經滿足了。但經過此事後,這人是徹底和左尉、賓百將結仇了♀當頭,右尉卻想任其為吏,這是甚麼意思?是要徹底和左尉翻臉?還是只想在調走之前,讓左尉如鯁在喉?

  而且,秦國置吏的途徑有很多,右尉是要親自舉薦?亦或是讓地方自行推擇?還是請縣令徵召?第一種風險太大,後兩種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卻擺了擺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結束再說不遲!」

  另一邊,黑夫並不知道右尉與陳百將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結束後,所有更卒開始合編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開始練習「分而合之,結而解之」。

  學會了這些,他們就是合格的預備役,隨時可能被徵召到軍中,分發兵器,進行更加專業的訓練,然後便是踏上真正的戰場。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礎,在合練時也是動作完成最快的,不過黑夫總覺得,訓練他們的陳百將,這幾日總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態度不再是之前那種施恩於下的高傲,變成了熱情的籠絡

  至於賓百將,自從那天他被右尉嚴懲,當著更卒、縣卒的面在這小上深蹲蛙跳十圈後,就再也沒出現過≥說是在養身體,畢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斷了吧。而且往後,賓百將恐怕也沒法再在小立足了,據說有可能調到安陸縣下面的幾個鄉任職。

  「他愛去哪去哪,別是雲夢鄉就好。」黑夫如此說。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後一次合練後,更卒們被允許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從明天開始,他們就將開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頭了。

  黑夫回到茅屋裡,和眾人商量著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時賞賜下的肉乾,改善下伙食?

  他本來說要將肉全分了的,可眾人不好意思,只讓黑夫分出來五根,留五根曬著,等服完役帶回家去。反正肉乾都用鹽漬過,大冬天裡也不會壞。

  至於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規定,就算你過去切拇指大的一虛肉,哪怕不值一文錢,也要按盜竊罪論處,剃了你滿頭烏髮,從此沒臉見人。

  有了黑夫帶頭,東門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條肉乾拿出來兩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來,眾人每天都能吃上點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這時,去借釜炊的季嬰回來了,這廝在屋外便大聲喊道:「黑夫,銹面有人來找你,說是你兄長!」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44
第32章 伯兄


    安陸縣南門校場外,黑夫的兄長,公士衷站立於此。

    衷年紀剛滿三十,身高七尺有餘,相貌和黑夫有幾分相似,頭頂纏著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須,穿著一身粗布褐衣,並不十分保暖。

    讓人奇怪的是,他手裏明明拿著一件厚實的新縫冬衣,卻寧可在十月份的寒風裏凍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雖然是公士,有百畝土地,可因為前年給亡父辦喪事,去年又給衷治腿傷,幾乎耗盡了所有的錢帛,如今日子過的很緊巴。

    到了冬天,連冬衣都得讓三個兄弟輪著穿,誰出門就讓誰披上。這件衣服,一針一線皆是阿母親手所縫,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來塵土飛揚,將衣裳弄髒了,新衣嘛,還是讓弟弟來穿吧。

    此時此刻,衷就這麼搓著手哈著氣,在門口兩個縣卒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一向不願惹事,也不願意成為話題的焦點。

    好在進去傳話的人沒有讓他等太久,不多時,衷就瞧見校場內有個身影一路小跑出來,大老遠就朝他揮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對家裏大哥的稱呼,黑夫就這麼一溜小跑地來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奉母親之命,來給你送冬衣,母親這些天裏日夜不息地縫衣,就是生怕你凍著。”

    見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掃到黑夫身上,卻發現他已經披著一件厚實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發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標誌,看來傳聞非虛啊……

    “嗨,我早該寫封信傳回去告知母親和伯兄。”黑夫一拍腦門,有些懊惱,他解釋道:

    “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錢,已經置辦了全身衣物,不必讓伯兄再大老遠送衣過來,你腿腳不方便……”

    黑夫很是慚愧,衷去年服兵役時,落下了腿傷,至今未好,平日裏幹農活都艱難,從雲夢鄉到安陸縣城五六十裏路,黑夫簡直無法想象,他是怎麼走過來的。

    “讓驚過來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顧母親即可。”

    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自己已經穿得熱乎的衣服脫下,不由分說地披在衷身上,又接過他手裏大老遠送來的冬衣,穿上以後,滿臉歡喜。

    “還是母親做的衣裳暖和!”

    衷將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驚年紀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誤事,更何況……”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場轅門站崗的兩名縣卒,將黑夫拉到一旁,小聲問道:“就算不為送衣,我也會專程來一趟縣裏。黑夫,你好好告訴為兄,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麼來的!”

    原來,自打黑夫離開家後,衷就三天兩頭聽到傳聞。

    最開始是有人回夕陽裏,說看到黑夫被一個亭長抓到縣獄去了,要吃官司!

    這噩耗可把全家人嚇得不輕,母親卻不相信,她頭也不抬,一邊擺弄著手裏的機杼,一邊說我家黑夫是個老實孩子,絕不會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給黑夫縫補著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與衷有過節的裏正就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冷嘲熱諷地說了一堆話,讓全家人如墜冰窟。

    裏正說縣獄已經發爰書到裏中,詢問黑夫的籍貫、身份是否屬實,是否有犯罪前科?裏正言下之意,無非是黑夫已經入獄,這輩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沒幾天好日子過,很快就要被連坐受罰!

    這下,就連最相信黑夫的母親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著孩子以淚洗麵,三弟驚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說全裏的人都在傳言,說仲兄犯罪被抓,萬一判了連坐該如何是好,要不我們全家連夜逃走吧……

    父親去世後,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亂了陣腳。好說歹說,穩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讓他們稍安勿躁。

    那幾天時間裏,裏正在裏中四處宣揚此事,搞得鄰居們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親自來縣城打聽打聽,卻在裏門就被人手持農具攔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當成賊一般嚴防了幾天後,十月初,去縣城趕集的人卻帶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聽說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陽亭以一敵三,擒拿盜賊!”

    “沒錯,整個縣城都在傳,黑夫斬賊頭顱,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會得到怎樣的賞賜。”

    “衷一家這次可算時來運轉了。”

    就在衷被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頭腦發暈,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縣城裏親自問問黑夫時,裏正和田典(負責督促農耕的裏中小吏)卻又找上門來。

    裏正黑著老臉,田典卻笑容滿麵,他說縣裏下發了文書,黑夫因擒賊之功,被拜為公士。現如今,縣城那邊的手續已經辦完,他們奉命前來,要給黑夫家劃定一百畝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後給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裏這才一顆石頭落地,母親又拿起了針線,驚開始四處向同齡人吹噓黑夫事跡,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鄰居們看他們的眼神,從提防厭惡變成了羨慕……

    一家兩公士,這可是值得慶賀的事,意味著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間多了一倍!

    於是接下來幾天裏,衷都在忙著和裏正、田典周旋,想要為黑夫爭取一塊好地,宅也能選的離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這一切,已經到10月中旬了。

    衷這才匆匆忙忙地帶著母親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來到縣城。

    雖然事情已經弄清楚了,但衷是個謹慎的人,總感覺這一切像做夢似的,他得親自問問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聽衷說明原委後,卻焦急地問道:“母親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裏,誰照顧她老人家?”

    雖然這些天沒少提拎便宜老爹為自己擋槍,但對於母親,黑夫是發自內心地愛戴,也暗暗發誓,要連著“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寬慰道:“母親是擔憂你才病的,得知你沒事,已經大好了,再說,驚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邊照應,你阿姊也回來了,不必擔心。”

    黑夫這才放下心來,這時候又一陣冷風吹來,縱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個哆嗦。

    他便拉著衷道:“伯兄,此事說來話長,勿要在此站著,你我進去屋舍裏說。”

    衷也是服過役從過軍的,麵露遲疑道:“外人怕是不好進校場吧。”

    “無妨,我已和陳百將說過了,他說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讓伯兄想進就進,勿要呆太久便是。”

    說著,黑夫便拉著衷往裏走去,還熟絡地和守門的兩名縣卒打了個招呼。

    衷心裏更是驚訝,在他印象裏,黑夫是個木訥寡言的弟弟,隻有一身蠻力,說他製服盜賊,衷是信的,但黑夫怎麼能和百將說上話?

    越往校場裏走,衷的吃驚更甚,因為校場內的縣卒、更卒,但凡見到黑夫,都會停下來,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還禮,看得出來,自家弟弟在這裏聲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幾天發生的事,如今在校場之內,唯一見到黑夫還板著臉的,也隻有甲什垣柏了……

    帶著驚異,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門邊,就有一個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過來。

    “小弟季嬰,見過伯兄!”

    那瘦猴衝著衷大喊了一聲,然後也不管地上的泥濘,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44
第33章 日子越來越好
       

    衷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弟弟?

    黑夫也笑問道:“季嬰,你這是作甚?”

    季嬰抬起頭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長,就是我季嬰的兄長,當行弟見兄之禮!”

    說著,他一招手,癸什的眾人便紛紛走了過來。

    “沒錯,什長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東門豹帶著頭,除了年紀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幾個年輕人也學著季嬰的樣子,對衷作揖,口稱伯兄……

    “這……我實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還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歡成為焦點,連忙止住了眾人太過熱情的歡迎,邀請衷進屋。

    但這簡單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的威望可見一斑。

    “伯兄今日來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眾人簇擁下,衷跟他們來到茅屋之後,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簡陋的土灶裏,柴火正旺,身高體龐的牡蹲在旁邊,鼓起腮幫子奮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麵,裏麵的湯水已經沸騰。

    朝伯讓平用短劍切著肉幹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揮可、不可兩兄弟往釜裏裏加黃橙橙的粟米,自己則眯著眼,鄭重其事地從懷裏掏出一小包鹽,像撒粟種一般細細撒下,往湯裏調味……

    “前幾日開始自己造飯後,才知道朝伯在軍中還做過火頭,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說著,便邀衷坐了下來。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學貴族跪坐禮讓,相互作揖之後,便盤腿坐著,端外表灰撲撲,內裏卻用溪水衝洗幹淨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著肉粥。

    因為不舍得加鹽,粥的味道淡了點,但肉幹本就自帶鹽味,嚼在嘴裏很香,至少黑夫覺得,比那一日在安陸縣街頭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對自己的手藝不太滿意,嚐了一口後,吧嗒著嘴說,若是還未入冬就好了,他還可以去外麵尋些秋葵來,放到湯裏,會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眾人已將此當成美味佳肴,稀裏嘩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嬰這兩個餓鬼投胎的家夥最先吃完,立刻就腆著臉伸直了胳膊,將陶碗遞到朝伯麵前:“再來一碗!”

    衷沒他們那麼魯莽,小口小口吃著肉粥,母親在家裏時經常長籲短歎,覺得二兒子來服役會吃苦,如今看來,非但沒吃苦,日子過得還很滋潤,無凍餒之虞,還能吃上肉呢!這下他就放心了。

    這時候朝伯也過來同他打了個招呼,二人年齡相仿,同是雲夢鄉人,都覺得對方有些麵善。一問才知道,原來二人曾經一起服過兵役,還參加過同一場戰爭,隻是不在同一個部曲裏。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這些時日,多謝朝伯照顧了。”衷是個實誠謙遜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謝。

    朝伯連忙架住了他:“豈敢豈敢,分明是什長在提攜吾等,不然也不會過上這有肉粥吃的日子,過去十幾次服役從未有過!汝等說是不是?”

    “是!多虧了黑夫什長,才有今日!”

    眾人都讚同朝伯的話,然後便從季嬰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了這半個多月來,黑夫的英雄事跡。

    從湖陽亭附近遇盜出手以一敵三,到縣獄對薄公堂機智脫罪;從更卒服役被賓百將刁難,到旬日大比一舉奪魁,恩怨得報,名聲大漲,縣尉讚譽,盆滿缽滿……

    在季嬰的口才下,這些事情潺潺道來,被溫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釀成了驚心動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裏還端著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些事,都是自己那個從小話不多,木訥實誠的弟弟做出來的?

    “仲弟,當真如此?”半響之後,衷才合攏了嘴,看向了黑夫。

    “這些時日,黑夫也像是在夢裏一般,也多虧了我運氣頗佳,父親在天之靈保佑,所以縱然遇到了些阻礙,終究無事。”

    黑夫攤了攤手,有些怪眾人多嘴,在他印象裏,大哥是個不願意惹事生非,喜歡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季嬰這貧嘴的,故意把事情說的那麼曲折凶險作甚?找打!

    孰料,衷卻在沉默半響後,猛地站起身,拍著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來。

    “我仲弟長大了,有出息了!為兄打心裏高興!”

    ……

    更卒雖然允許親人來送衣、錢,卻不準過夜,吃完飯食,聊了幾句後,衷就得在天黑前離開了,他準備在縣裏的客舍湊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讓眾人散了,他自個陪著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沒人,便將懷裏一個沉甸甸的褡褳掏了出來,塞到了衷手裏……

    衷的右手已經拎著黑夫留給家裏的五根肉幹,左手接過褡褳,頓時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裏麵全是錢,頓時嚇了一大跳。

    “仲弟,這是……”

    “這就是從那垣柏處得來的錢。”

    黑夫笑道:“本來有四千,與什中眾人分了些,這1500就歸了我,加上之前捕盜賞賜的,一共兩千錢,都在裏麵。我還要做半個月勞役,放在我這也沒用,還不如交給伯兄帶回去。”

    “那你要花錢怎麼辦?”

    “我這還剩著三四百,夠花了。”

    衷有些猶豫,但黑夫讓他寬心,並喋喋不休地囑咐道:“黑夫不在家,驚又調皮不懂事,母親那邊,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顧了。母親身體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腳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買條羊皮襖子,讓母親蓋在腿上驅寒。”

    “家裏的農具舊的舊,破的破,開春農耕可不能耽誤,伯兄順便買點農具回去,記得要買鐵的,好用。”

    “丘嫂嫁給伯兄七年了,家裏就接二連三出了許多事,越發窮困,她一年到頭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織布得來的錢帛,都留著讓我和驚這兩個大飯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難處了,還請伯兄看著市上的絲、布合適的,買些回去給丘嫂,還有侄兒、侄女做衣裳。他們都無什麼衣服可穿,我那侄兒更是光著腚,客人來了隻能躲在屋裏,想想都心酸……”

    說著說著,黑夫心裏就一陣陣難過,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裏中最貧困的,可要讓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艱難。

    大哥是家裏的頂梁柱,長兄如父,前幾年咬著牙硬撐,才沒讓黑夫和驚餓肚子。結果,他自己年紀輕輕,鬢角就愁出了好幾根白發,背了微駝,這時代的生活,實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報的恩,不止是母親,還有對大哥的。

    黑夫最後道:“至於驚,跟他說,安下心來侍奉母親,好好帶著侄兒、侄女,等我回去時,再給他挑一把好的短劍!”

    “仲弟,這樣一來,五六百錢就花出去了……”

    衷看著自家二弟,不知該寬慰還是無奈,這樣花錢的話,也太不會過日子了。在他看來,這些錢就應該統統交給母親,壓到床榻下麵攢起來,等著黑夫分戶時蓋新宅,娶妻用。

    黑夫卻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憂,黑夫在此許諾,我家之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千金散去,還複來!”

    “千金散去,還複來……”

    衷重複著這句話,感覺有些心驚,罵道:“手頭才得了三兩千錢,就說什麼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裏卻是暖的,弟弟有這誌氣,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兩個弟弟像自己一樣,碌碌無為,半輩子就稀裏糊塗地過去了。

    時間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別,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錢,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時,黑夫又在後麵叫了起來。

    “伯兄!”

    衷回過頭,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長腿腳不方便,買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時候,就別走路了,租輛順路的牛車代步!切記,切記!千萬別舍不得花錢!”

    “黑夫亦然!你的話我會轉告母親,半月後見!”

    衷無奈朝他揮了揮手,讓黑夫快些回去,看來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車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他回過頭,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露出了欣慰的笑:“但願如此吧!”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49
第34章 版築之間
       

    黑夫雖然對衷說什麼“日子會越來越好”,但衷前腳剛走,他們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穀。

    因為演兵訓練結束,更卒們要開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腦中立刻浮現出許多場景:

    驪山秦始皇陵的七十萬刑徒、綿延數千裏的秦長城、被活生生埋進長城的萬喜良,還有把長城哭塌的孟薑女……

    當然,最後這個故事的原型這會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說的卻是發生在春秋齊國的事,被後世以訛傳訛賴到秦朝頭上。畢竟“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於桀紂。”在後世讀書人眼裏,暴秦“焚書坑儒”,可是比桀紂還凶惡萬倍哩,這麼殘忍的事,肯定是你幹的!和破窗定律一樣,既然秦朝這麼黑,就多的是人來添一橫抹一筆,罪行就越發罄竹難書了。

    雖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確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後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來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訓練更加謹慎十倍的心態,戰戰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陳百將對黑夫的態度是越來越好了,在他們從南門到東門的路上,還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說,秦國規格最高的徭役,被稱為“禦中發征”,是國都分派下來的徭役,要去鹹陽做工的。雖然秦王嬴政正值壯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後的秦始皇陵已經開始修了,隻是目前動工規模不大,不像後來多達七十萬……

    提及鹹陽,陳百將眼中閃爍著光芒,他無時無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邊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車駕也滿足,一睹鹹陽輝煌,感受大王的榮光,那是每個秦吏最期盼的時刻。

    黑夫知道,十來年後,一個戴著竹皮冠,長著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長,也會抱著和陳百將一樣的想法,前往鹹陽服役,並對著秦始皇的車駕發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縣自行征發的土木工程和傳輸需要的勞力叫做“恒事”,種類五花八門,有的是給禁苑、國家公用的牧場修繕圍牆的籬笆,有的是給各縣修築城牆、堤壩,亦或是擴建縣政府大樓。

    最後一種是臨時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為出”,也就是政府財政計劃內。必須得到上級政府批準才能立項,因為理論上,秦國是不提倡隨便征發勞役的,那天黑夫在縣獄看到的《為吏之道》裏,就有一句“興事不時,緩令急征”,真是讓他嘖嘖稱奇。

    很不幸,黑夫他們這批更卒輪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牆……

    本來安陸縣東城依曲陽湖而建,沒有牆垣。或許是考慮到未來會與楚國開戰,作為邊縣,安陸必須加強防禦,於是就決定修一道東城牆。去年上報到郡裏,得到了準許,於是從秋收之後起,就開始陸陸續續修築,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個月還得調用更卒修一段。

    陳百將將百餘更卒交予負責工程的“縣司空”後,就算完成任務了。

    作為負責工程的工頭,縣司空冷著臉給了黑夫他們一個下馬威,宣布了許多禁令,譬如不許偷奸耍滑,不許懶惰等,違者將受到重罰。

    “若屢教不聽,頂撞司空,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場!”

    縣司空嚇唬著他們,將手指指向了已經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氣已經很寒冷,但那些人卻衣衫襤褸,穿著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難以遮體,凍得手腳發紅,卻還得在工頭的監視下不停不休地勞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誣陷你我而被罰為城旦的商賈鮑麼?”

    季嬰眼尖,一眼就認出了刑徒堆裏那個步履蹣跚的家夥,正是對他們恩將仇報的商賈鮑!

    鮑似乎也看到了他們倆,愣了一下,手裏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連忙呼痛,低下頭繼續幹活,才短短半月不見,他已經完全沒了之前的富態,頭發胡須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來,季嬰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陽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動一塊礙事的大石頭,抬頭看向黑夫、季嬰的眼神滿是惶恐,先前那點恨意都被消磨殆盡了。城旦是最苦的勞役,他們還要在此服刑數年之久。

    最後,他們還發現了被抓獲判刑的一名楚地盜賊,他臉上刺著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著一個木鉗,做著更重的活,被工頭呼來喝去。

    “隻找到一個,還有另一個哪去了。”

    季嬰瞧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另一名楚盜,看著刑徒們的淒慘模樣,他後怕地說道:“多虧了那一日黑夫機智,不然,若是打輸了官司,你我可要在這裏服城旦勞役,就不是半個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點了點頭,穿越到秦國,果然是地獄級難度的副本,不是說順著天下大勢走,你就能一帆風順。作為一個小人物,你得小心規避各種違法行為,一步走錯,就是萬丈深淵,根本沒有第二次機會。

    仔細想想,自己前幾日在訓練時就太過莽撞,與人對賭時總不給自己留後路,看來以後要謹慎些,不能這麼冒險了。

    縣司空也沒有跟他們廢話,立刻就安排了任務,各個什都有自己負責的活計。於是,在這個暗淡的冬日裏,在縣司空監督下,在小工頭們的鞭策下,黃土漫天的工地上,百餘更卒和百餘刑徒如同一群工蟻般穿梭其間,來去匆匆。

    黑夫雖然是什長,但也不能閑著,他接過了袍澤們傳過來的一大筐泥土,心裏暗道:“原來這時代的城牆,都不是磚砌的啊……”

    他在縣城裏見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磚鋪的,但這時代的城牆,並非磚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牆是很有講究的,一開始,大家在工頭指揮下,把一塊塊厚木板拚起來,每兩塊木板外麵插一根叫“楨”的立柱。這些立柱之間也係著繩索,就像夾棍一樣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們不至倒塌。從而豎成四麵木牆,組成一個狹長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後世修樓的腳手架一樣。

    據說,這種四版築城法,還是百多年前吳起從中原帶到江漢的,淘汰了當地落後的兩版垣。時過境遷,吳起的名字當地人都沒多少記得了,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東西了……

    黑夫他們的任務,就是不斷地用這時代的鐵楸“鍤”鏟土,放在竹筐裏,讓人沿著那些“腳手架”提到木牆上,往裏麵不停填土。這時候,前些日子訓練的成效就顯現出來了,他們依次傳遞,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裏麵盛滿土後,就讓城旦、刑徒們三人或四人一組,掄起沉重的夯杵,照著鬆散的土堆一頓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築”。這一工序就叫做版築,孟子說”傅說舉於版築之間“,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說,一開始也是掄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隨著刑徒城旦們一次次喊著號子,一次次掄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鬆的幹土便被慢慢夯實,越來越板,越來越硬,直到鐵鍤使勁一鏟都無法撬動。於是灑上水,塗上一層泥,一段城牆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畢,拆去腳手架,壓在夯土中的插竿還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還是有些懷疑這城牆的質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經風幹的牆垣,才發現自己多慮了,還真是夯得如同石頭般堅硬。它們的壽命或許不如石牆,千百年後肯定風吹雨淋變矮甚至消失,但防禦力卻不錯,經受得住石塊轟砸。

    所以這時代攻城的最好方法,並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發水來慢慢浸泡……

    仔細想想,其實秦長城也是夯土版築的,不過黑夫在心裏默默算了下,不由心驚。

    他們兩百餘人,忙活了好幾天,也不過建起了一小段城牆。

    長城有多長?就算沒有萬裏那麼誇張,起碼有幾千裏吧,又需要多少勞動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漢差多了,又會死多少人?

    後人皆言,秦築長城,死者相屬。

    這兩天裏,黑夫的確親眼看見,有一個刑徒不知是生病還是勞累過度,突然倒斃,被抬了下去,大家卻隻是麻木地看著,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可見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

    這就不是謠傳,而是實打實的民間聲音了,想到此處,黑夫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現在還不敢想太大的誌向,太遙遠的未來,隻是想讓自己和家人先過上好日子,免死於溝壑,決不能淪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還是快快想辦法將爵位升到不更,那樣的話就能永久免除勞役了,也才有能力保護家人。

    正想著時,卻聽到一聲淒厲的喊叫響起,更卒們紛紛放下手裏的活計看去。卻見一個身披羽毛,披頭散發的人唱著詭異的歌謠緩緩走了過來,正是一個當地巫祝。縣司空則滿臉寒霜地走在後麵,在他身後,兩名工頭死死架著一個光著上身、臉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嬰說,黑夫就認出來了,正是他們上個月擒獲的楚盜之一,前幾天一直沒有見到,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帶出來,不知要幹什麼?

    等他們走近了,黑夫才愕然發現,那名楚盜刑徒的左足,從膝蓋以下,皆不翼而飛!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50
第35章 秦國沒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東門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裏的鐵鍤道:“他大概是不甘為刑徒,試圖逃跑。我聽說,像這種一生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斬趾,跑第二次,斷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無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那楚盜身上滿是泥土,傷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來吧,這家夥也真能跑,沒了左足還要試圖逃走。

    東門豹也嗟歎道:“真佩服此人的執拗,若是我,沒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認命了。”

    “也可能是隻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該是什麼情緒,愧疚麼?不至於,同情麼?有一點,但更多的,隻是在慶幸自己不是那個楚盜。

    卻見巫祝、縣司空將斷足的楚盜帶到黑夫他們剛修好的城牆拐角處,巫祝念念有詞,一會抬頭望天,一會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麼儀式……

    “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絲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見過類似的場麵,沉吟之後緩緩說道:“城牆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牆內,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牆堅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輕的更卒們皆是一驚,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難道說,萬喜良被埋入長城一事,雖是訛傳,卻也有類似的事發生過?”

    黑夫知道,雖然主導秦國的法家傾向於無神論,認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國民間,從關中隴上的黃土高原,到雲夢澤畔的江漢之濱,迷信之風依然十分濃烈。

    尤其是南郡,曾經是楚國故地,更是巫鬼盛行。雖然南郡太守在公文裏將此斥責為“淫僻惡俗”,但實際上,就連秦國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鹹、大沉厥湫、亞駝三位神巫。安陸縣也有被官府承認的“雲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裏城外,廟宇祭壇隨處可見。

    就連小小的曲陽湖,也有一位“曲陽君”,雖然秦國不允許以少男少女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時不時還是會殺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後,受盡斷足折磨的楚盜,就像一條狗,或一隻彘似的,被當場割喉殺死。動手的人幹淨利落,沒讓他再受痛苦,鮮血流到曲陽湖裏,染紅了湖泊一角,與天空上殷紅的晚霞交相輝映。

    而後,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舉行的儀式裏,楚盜胸前被嵌入一枚銅箭簇,在悠長的歌聲中,楚盜的屍體被大夥七手八腳地抬到城牆拐角處特地留出的縫隙裏,用土磚封了起來……

    他的血肉,從此以後就要和這道城牆凝結在一起,幹涸,腐朽,隻有等下一個亂世,牆磚剝落,才能重見天日。

    至此,這段城牆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個月來一直板著臉的縣司空終於露出了笑臉,他讓庖廚給更卒們燒了一鍋肉湯,讓大家吃個飽飯,還將每個什的什長叫到一起,向他們道謝……

    “過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虧二三子約束得當,城牆才能按時完工。”

    在縣司空之後的講述中,黑夫才知道,原來這位總工頭也不容易,秦國有專門的《司空律》針對土木工程之事,簡直是細致入微,連築墻的模板、橫木等建築材料的損耗,更卒、刑徒每一頓飯食的規格、數量都有明文規定。

    在秦國,想像後世的某些包工頭一樣從中動手腳,賺取利益?做夢去吧!

    更令縣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裏還要求說,如果開工前他對工程所需勞動力估算有誤,造成施工時間超期兩天以上,他就會因為“不察”,而受到處罰。

    所以前些天,縣司空才板著臉,對工程質量要求極高,雖然沒有到後世赫連勃勃築統萬城以錐刺入一寸便要殺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懶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來。

    好在,黑夫他們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這天,順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鬆了口氣時,縣司空喝了一口肉湯,卻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為,修完城牆便完事了,今後一年,若是這牆垣出了問題,仍要拿吾等是問!”

    原來,秦國的土木工程有一個“保修期”,工頭和修城的勞動力要對自己修建的這一段負責。若是一年之內出了質量問題,導致城牆開裂倒塌,負責修築的更卒就要被抓回來重新修繕,保修期還不算你服徭役的時間!

    “這麼狠!”

    黑夫不由咋舌,隻能祈求那名被鑲入城牆的楚盜真能管點用,讓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漲太高,不然他就倒黴了。這徭役實在是苦,黑夫已經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過仔細想想,這項”問責保修“製度要是能流傳到後世的話,什麼彩虹橋坍塌,高樓完工一個月就開裂等混賬事也不至於那麼泛濫。至少在秦國,所有人都可以拍著胸脯保證:“我大秦,沒有豆腐渣工程!”——雖然這時代豆腐都還沒被發明出來。

    黑夫知道,因為夯土夯得太結實,秦直道殘存路段兩千年後都很難長出草來。

    都江堰、靈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現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還在使用。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但問題是,生產力如此落後的情況下,為了達到這種標準,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這天夜裏,黑夫躺在城垣下的臨時窩棚裏,久久不能入睡,外麵冷風嗚嗚地吹,仿佛是那個被鑲在城牆裏的楚盜在悲鳴。

    來到這時代已經月餘,在這裏,他見證了秦律的嚴謹精密,秦吏們操控著這個國家的高效運轉,正像荀子入秦所見到的那樣:“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這樣的,不得不說,秦律的確是領先時代的開創。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見到的另一麵,這依然是一個處處充斥著野蠻的時代,對升鬥小民而言,生活處處艱辛凶險,一不小心觸犯法律,就要遭受嚴酷的懲罰,永無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雖然沒到滿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夠高的了。

    先進與野蠻共舞,人性與無情並存,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後世抹黑的那麼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麼美好……

    就這樣輾轉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著。

    到了第二天,總算是熬到了工期結束,黑夫他們都被縣司空喊去簽一塊木板文書,上麵蓋了官寺的印章,證明這次服役期滿,這叫做“致”。

    縣司空說,這份文書會被一分為二,一份提前送到戶籍所在地,另一份讓更卒們自己拿著,千萬別丟了。

    你自己聲稱服役歸來?那可算不得數,必須有官府開具的證明。

    若是應募的更卒回到家鄉,結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來的,就會被罰去邊疆服苦役四個月……所以啊,別想著偷奸耍滑,還是老實點,服役是每個秦國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

    辦完這些手續後,他們回到校場那邊重新集結,陳百將又點了一次人數,才宣布此次服役結束,他們要在今夜前離開校場。

    癸什眾人鬆了口氣,相互祝賀這場服役順利結束,打算約著順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這時,陳百將卻和顏悅色地喊住了黑夫,說縣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壞,司空將紅(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複垣之,勿計為(徭)。——《徭律》

    以人鑲入城牆為祭品,並非胡編亂造,裏耶古城古城南城牆拐角處,的確掘出了一名受過刑罰的男性刑徒屍骨,被當做祭品安置在此。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51
第36章 可願為吏?
       

    “縣右尉找我?”

    這是黑夫沒有料到的,跟著陳百將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開了。

    “會是什麼事?難道說……”他心中一動,卻又裝作一臉懵懂,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跟隨陳百將步入縣尉官署。

    秦國的縣級政府,大體分為民政經濟、司法、軍事治安三大塊,分別由縣令、縣丞、縣尉負責。其中縣令是長吏,縣丞、縣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擁有自己單獨的治所與官衙。

    黑夫進過縣丞的官署縣獄大堂,如今再來這一牆之隔的縣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裝飾,吏員來去匆匆,不同的是,這裏軍事色彩更重。

    隻見門口衛兵披甲相對而站,一動不動,直直穿過二堂,戒備漸漸嚴密了起來,持矛肅立的兵卒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給他一種進入軍營的感覺。

    想想也是,縣尉的職責,本就是掌治安捕盜之事。到了戰時,或者邊境征召徭役時,更要帶著全縣的壯丁趕赴前線,相當於後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裝部兩個單位合在一塊,這麼一想,黑夫對這反而有幾分親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陳百將和黑夫還被尉史攔了下來,要他們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後又脫去鞋履才得進入。

    陳百將在前,穿著足襪小步趨行,而黑夫就尷尬了,因為他連雙襪子都沒有!

    黑夫隻得光著腳,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輕輕走動,但還是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好在他來之前匆匆用冷水衝過澡,還重點照顧了下腳,上麵沒有泥土異味,不然更尷尬……

    時值午後,陽光從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見,左邊是擺放簡牘的書架,右邊是擺放矛、戟、弓、劍,戈五種武器的“蘭錡”,上麵染了紅漆,十分顯眼。

    而大堂正中央,縣右尉杜弦穿著一身便裝,頭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後,持筆批閱著簡牘。

    別以為軍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國,除了尉史、牢監之外,各個縣的遊徼與亭長等負責社會治安的小吏,都由縣尉來統領。每個月從各鄉、亭發上來的案件、捕盜文書,可以堆滿案幾了,肚子裏沒點墨水,怎麼處理這些公務。

    黑夫還窺見,縣右尉的手邊,不僅擺放著他的銅印黑綬,還有半枚虎符……這是兵權的象征。

    “稟右尉,公士黑夫帶到……”陳百將雙手合攏,長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學著他來一遍。

    “小人黑夫,拜見縣尉!”

    杜弦手中的筆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點了點頭:“來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說是坐,其實就是到堂側跪坐,雖然膝蓋下的墊子挺軟的,但黑夫卻隻能學著陳百將的模樣,屁股微微沾著腳跟,上身挺直。這叫做“跽”,以示對地位遠高於自己之人的莊敬。聽陳百將說,這位杜弦不僅是右尉,還是爵位第6級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經見過的喜還高一級呢。

    杜弦一直沒有停下手裏的工作,黑夫就隻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坐著。期間,陳百將還躬著身子湊到杜弦跟前,眼睛看著黑夫,不知跟他說了些什麼……

    黑夫能做的,便隻是眼觀鼻鼻觀心,暗暗猜測縣尉和陳百將的用意。這右尉杜弦的手段,從那天他懲戒賓百將,並讓左尉鄖滿無話可說一事便能看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他猜的沒錯,從黑夫進門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觀察他。

    聽陳百將說,這個黑夫在得到大量錢幣後,沒有大吃大喝,而是統統交給了兄長帶回家去,對家人能如此,這應該是個有報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裏,他也是兢兢業業,沒有出格舉動,此人還算沉得住氣,沒有因為一時得誌而忘形。

    來官寺之前,他還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勞役的泥土。入堂之後,沒有像某些鄉野村夫一般四處張望,誠惶誠恐。而是學著陳百將,一板一眼地做著禮儀,這說明,這是個聰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認為,他自己和任人唯親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單看其能力,還看其本性,這樣的人,才值得提攜。

    於是杜弦終於放下了手裏的簡牘,問道:“公士黑夫,早就聽聞你武藝不俗,可敵三人,本尉問你,可會用五兵?”

    黑夫背後就是“蘭錡”,所謂五兵,則是上麵的矛、戟、弓、劍,戈五種這時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實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觸軍中兵刃,故隻會用劍,能拉開獵戶的弓,但射不準。”

    “會用劍便可,劍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問道:“聽聞你還能讀能寫?從何處學的。”

    “年少時家境尚可,與兄長一起,隨裏中一位老丈學的。”

    “能識多少字?會寫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體都認得,但隻能寫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詢問了黑夫一番後,杜弦開始直奔主題:“本尉不喜歡說話繞彎子,今日喚你前來,是要問問你,可願為吏?”

    毫不猶豫地,黑夫立刻應道:“願意!”

    經過這月餘的親身體驗,他總算是明白了,在秦國,社會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將士外,當數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為秦吏,不但參軍時直接就是基層軍官,平日裏還可以積累勞績升職,立功拜爵的機會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進秦國的公務員隊伍。

    黑夫長拜道:“小人求之不得!隻是出身卑微,未能進學室學律令,沒有為吏的途徑!”

    據黑夫所知,秦國雖然沒有科舉考試,但入仕的途徑還真有不少,除了戰場立功拜爵外,還有“任子”“推擇”等。但前者是蒙恬、王離、李由等官二代的專利,後者相當於漢代的“舉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財富,才會被鄉人推舉。

    更多的,還是進入學室,向法吏學習律令,通過考核後順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當於後世的幹部培訓班。但入學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須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這種苦出身,以上途徑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員舉薦自己,或者因為做事出類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隻是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縣右尉卻突然抽冷問了他這麼一句,難不成,自己終於要脫穎而出了?

    “沒有途徑?哈哈,我看不然。”

    這時候,陳百將作為杜弦的親信,知趣地接過了話頭:“眼下,便有這麼一個機會,黑夫,你可還記得湖陽亭長?”

    “當然記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這廝,在縣城的這月餘時間應該很平靜才對。

    陳百將道:“上個月他因與你的官司,被罰為鬼薪,這之後湖陽亭長一職便空缺了出來。縣中並無合適官吏繼任,當地也無人推擇人選……”

    他話音一頓,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頷首同意後,才又道:

    “這時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還將你擒賊拜爵、旬日演兵奪魁之事告知縣令。縣令讓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過官吏考核,便可試任湖陽亭長!黑夫,如此天賜良機擺在你麵前,還不快快拜謝右尉!”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55
第37章 順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員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記勿忘!”

    黑夫他們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在縣尉官衙門前道別時,陳百將還對反複囑咐,勿要失期!

    他還鄭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當上湖陽亭亭長,你也勿要忘記,是誰一手提攜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黑夫當銘記在心,我家鄉有句話,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黑夫不敢忘記右尉大恩!當然,也不會忘記陳百將的美言……”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不錯,我當轉告右尉。”

    和做事舉重若輕的縣右尉杜弦不同,陳百將隻是個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的人,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便好,黑夫亭長,我可盼著你我成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罷,便與黑夫告辭而去。

    黑夫朝陳百將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頭,方才的笑容卻早已收斂,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滿是感激,可心裏依然跟明鏡似的。

    許多年前,荀子曾經敘述來秦國的見聞,說是“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

    這話沒錯,秦國的確有很多像喜那樣,不朋黨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還是把秦國看得太片麵。

    雖然商鞅變法曾試圖杜絕在六國泛濫的徇私舞弊,山頭主義。可秦那麼大,郡縣那麼多,法律雖然嚴苛細密,但隻要人活著,就抹不開人情關係的千絲萬縷,豈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話,當年秦昭王時的丞相範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鄭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職上,到頭來卻因其投敵而被連坐問責丟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說,眼下安陸縣兩尉的明爭暗鬥,也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剪影。

    右尉杜弦雖然是主官,但卻是外來的,在當地根基不深。為了不被左尉鄖滿架空,他隻能提拔一些親信為羽翼。或是陳百將這類南郡學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這樣,出身卑微,卻又有些本事的當地人,因為這樣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經過這月餘的種種事件,黑夫已經徹底和左尉一係結仇,為了避免隨時來臨的打擊報複,他隻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這也多虧了他在捕盜、旬日演兵二事裏證明了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不然的話,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離開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這點後,又歎了口氣:“雖然知道縣右尉絕非無的放矢,但我還是感激他,感謝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

    亭長雖小,隻是“鬥食”級別的小吏,用後世的話說,連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話又說回來,後世哪個剛畢業出校門的警校學生能有此際遇?能當上基層派出所所長?黑夫在旬日演兵時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為的不就是這麼一個機會。

    秦國擁有戰國時代,天下最公平的階層流動,所以黑夫相信,是錐子,總會脫穎而出。

    雖然他最後是被人攢在手裏,隨時可能當做武器刺向對手,若真有那麼一天,最先折斷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隻能順杆爬,爬到哪是哪了,這是他步入名為“仕途”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一抬頭全是屁股,一低頭全是笑臉。

    不過事還沒完,任免一個亭長,並非縣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縣令提議征召的人選,但人事任免權不在他這,而在縣令以及其下屬“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兩百石官吏,和獄掾喜同級,負責人事任免、官員進退,相當於後世的縣委組織部部長。

    黑夫沒記錯的話,再過些年,在千裏之外的沛縣,大漢朝的第一任丞相蕭何也會做這官,由此結識了泗水亭的劉所長……

    “這麼算的話,我豈不是比劉邦還早好幾年當上亭長?”黑夫想到了這茬,不禁一樂。

    但別高興得太早,在此之前,他還得經過一道考驗,那便是秦國的公務員考試——官吏考核。

    此時的秦吏分為文法吏和武吏兩種,亭長要負責捕盜、治安,屬於武吏,對個人武藝是有要求的,所以縣尉才問他會不會“五兵”,要當亭長,至少得精通一種。對此黑夫倒是不愁,對自己的本事,他還是有信心的,不能給警校丟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藝外,還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國的秦,“事皆決於法”,南郡太守在去年發布的公文《語書》中對良吏、惡吏的區分標準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無不能也”,而“惡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為亭長,除了抓賊外,還要手持二尺木牘,向沿途民眾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為了在“主吏掾”麵前,證明自己是可以勝任亭長職位的良吏,黑夫必須經過一番你問我答的“法律答問”,才算過關。

    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雖然這些天他知曉了不少法律,可總體而言,依舊是個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沒讓他立刻就去考試,而是將考核時間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為按照秦國的慣例,從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員任免的時間。

    “現在是十月最後一天,也就是說,隻剩下一個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難,要他一個月內背熟《盜律》《捕律》等多篇律法並非難事,因為字不多。難點在於,要根據不同案例嫻熟使用,秦國的刑罰觀念,與後世可大相徑庭啊。

    自己該去請教誰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縣上要員,與黑夫也隻有一麵之緣,哪有時間教他學法?

    他左思右想後,有了主意。

    這“黑夫”之所以識文字,是因為小時候家裏條件還好時,和大哥衷曾在夕陽裏呂嬰,鄰近的匾裏閻諍,兩位老人家那裏學過簡單的讀寫。

    這二老曾是縣、鄉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裏中士伍遇到對律法不解之處還會上門詢問。黑夫家與他們有些交情,回去以後當上門拜訪。

    如此想著,黑夫便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回去收拾行囊歸家,不僅是為了早些見到家人,也為了自己的未來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場屋舍時,天色已經近晚,昔日被更卒們擠滿後熙熙攘攘的校場,也變得空蕩寂靜,遠遠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燈瞎火,連灶都全熄滅了。

    他不由遺憾地說道:“本來說好要和季嬰他們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卻被右尉喊去,這個時辰,他們恐怕都先行離開了吧……”

    和黑夫一樣,在離開家一個月後,更卒們誰不想早些回去見到父母妻兒?朝夕相處一個月的癸什,就這麼曲終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臨時的什長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澤之誼,朋友之情。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除了家人的溫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許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讀書的影響,黑夫骨子裏,也是個集體主義者。

    這時代的許多村舍,依然過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秦國又立法限製民眾脫離戶籍到處亂逛,稱之為“遊蕩罪”,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和季嬰、東門豹等人再見的機會……

    這間屋舍等到明天,將會迎來新的一批更卒,也許他們也會被命名為癸什,但屬於黑夫的“癸什”,隻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這一支!

    這麼一想,有機會做亭長的喜悅也被衝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興闌珊地推開了茅屋的破門,誰料,裏麵竟黑洞洞地跳出一個影子!

    它哇哇怪叫著,張牙舞爪,便朝黑夫撲了過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57
第38章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突然遇襲,黑夫一驚,連忙下意識地一個後仰躲開,旋即又舉起右腳,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腳!

    “哎喲!”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發出了一聲慘叫,黑夫還欲上去補上一下,卻又有兩個人影竄了出來,在他麵前高舉雙手,好在,這回他們終於發出了聲。

    “什長……別,別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點亮薪柴,黑夫這才看清,原來,自己麵前的兩人,竟是東門豹和小陶,而那個被他一腳踹飛到地上的,不是季嬰還能有誰?

    “你們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東門豹摸著發髻道:“季嬰和我打賭說不知你怕不怕嚇,於是他就躲在門後想試試……”

    “黑夫兄弟,你這一腳真狠啊,小陶快幫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斷了?”

    這時候,季嬰這廝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小陶連忙過去幫他瞧了瞧,屁事沒有,還好黑夫那一腳姿勢不對,沒用上勁。

    “你真是活該,我要是受驚拔劍,你這會已是死人了。”

    黑夫將還捂著胸口呼痛的季嬰拉了起來,又問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麼還在?”

    “還不是為了等你!”季嬰咧著嘴。

    “朝伯和其他幾人著急先回了,我想著怎麼也要等黑夫回來,當麵與你告辭。”東門豹是個重然諾的人。

    小陶也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與什長,是,是同鄉……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來如此。”黑夫恍然,看來這三人是專程等著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動,看來,將那份袍澤之誼放在心裏的,不止自己啊。

    這麼一想,黑夫心裏,卻猛地產生了一個念頭!

    他讓三人坐下,問道:“此番告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問二三子,汝等回家後,做何營生?以後有何打算?”

    “還能做何營生,種地唄。”

    季嬰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氣:“我家兄弟很多,陸續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繼承田產,但我家那點薄地,也無甚出產,我或許會用這次捕盜得的千餘賞錢,想辦法在裏中謀一個裏監門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種地。”

    接著,他便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原來,小陶的家是在場眾人裏最貧窮的,地又薄,來服役之前,家裏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給的這三百錢,當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對黑夫感恩戴德。

    但問題是,這些錢換成米,頂多能維持兩三個月,小陶很擔心自家窮困潦倒後,會被迫去給裏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這裏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兒子。軍功爵製度規定,凡戰士能斬得敵人一顆首級,就可以獲得爵位一級,及與之相應的田宅、庶子,也就是為你種地的仆役,都是家貧無爵的人,地位低於普通人。

    東門豹則翻了翻白眼:“我雖然住在東門裏,但每天都要去城西碼頭幫往來船隻卸貨,討一口飯吃,養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後也如此。”他是在場眾人唯一一個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並不寬廣,黑夫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嬰問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說呢。”

    黑夫笑了笑,將今天右尉喚他去官寺裏,說縣上要征召他做湖陽亭長一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隻是隱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間的鬥爭。

    “這是好事啊!”

    季嬰一拍大腿,高興得站了起來:“亭長雖然不是什麼大官,可平日裏吾等見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罵,還不敢還口。”

    東門豹也滿眼羨慕:“自此以後,黑夫就是吏了,每個月都有俸祿口糧,與吾等白身不再一樣。”

    黑夫連忙擺手:“別這麼說,能不能當上亭長,還得看一個月後的考核呢。”

    小陶卻道:“什長……武藝了得,又,又有……才幹,定能,能勝任!”說完以後,又想到自己的未來,眼中不免有幾分暗淡。

    他們的態度,黑夫都看在眼裏,一方麵為他高興,一方麵又豔羨不已。

    看來自己的那個想法,有實現的可能呢……

    於是黑夫便站起身來,對三人作揖道:“諸位,其實,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讓吾等一起去湖陽亭做求盜、亭卒?”

    片刻之後,待黑夫說完他的想法,季嬰有些吃驚。

    東門豹也瞪大了眼睛:“還可以這樣?”

    “我說了當然不算。”

    黑夫解釋道:“但我聽說,自從一個月前,那湖陽亭長和求盜,三名亭卒都受罰服刑後,一直沒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盜更是在追捕盜賊時被殺。”

    “如今湖陽亭就是一個空殼,亭長、求盜皆無,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陽亭常有案件發生,眾人皆畏之,故響應者寥寥。”

    黑夫說明情況後,對東門豹和季嬰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縣、鄉上應募,東門是公士,武藝高強,又當過伍長,可以做求盜,季嬰可以為亭卒。如此一來,吾等便能在湖陽亭共事,一同治理這十裏地方,不僅都有一份錢糧俸祿,還有機會捕盜破案立功得爵,豈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亭長雖然官小,卻要治理十裏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盜賊,責任很重,有不小的風險。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隻身前往湖陽亭的話,難免有幾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樣了。

    末了,黑夫才發現自己漏了小陶,便順口說道:“小陶若是願意,也不妨一試!”

    聽完黑夫這個“大膽的想法”後,東門豹和季嬰麵麵相覷,都有些躍躍欲試。

    他們和黑夫一樣,都對這一個月的袍澤之情有些不舍,畢竟他們一起訓練,一同奪得旬日演兵的第一,獲得了獎賞和錢財,實在是這一生都難忘的事,若是可能,他們都希望將這份交情延續下去。

    如今,正巧有個機會!

    那湖陽亭位於縣城和溳水鄉交界,距離二人的家都不算遠,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盜、亭卒雖然不算正式編製,但也能領取一份口糧,加上秦國的公務員地位比普通人高,他們在鄉人麵前,也能抬得起頭來。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猶豫,季嬰擔心做亭卒的風險,湖陽亭治安不好,平日裏緝捕盜賊,搞不好會出人命,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會同意的,更寧願他老老實實在裏中種地。

    東門豹是個好勇鬥狠之人,風險越大的工作,他越是興奮,但家中還有母親、新婦,一旦去湖陽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猶豫,連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隻想著吾等能夠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願一試!”

    東門豹卻一拍大腿,那些問題,在兄弟袍澤之情麵前,完全不算個事!

    他站起來道:“待我回去說服母親和新婦,便去官寺應募。大丈夫就該持劍巡視一方,還猶豫個鳥!”

    “我亦然!”

    季嬰在思索片刻後,也起身拱手道:“雖然季嬰沒什麼本事,但一個小亭卒還是能當得的,縱然有風險,可隻要有黑夫兄弟坐鎮,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說道:“若……若什長……不嫌我無用,我,我也願意一試!”

    “好!”

    黑夫豪情頓起,他拍著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回去之後,用心準備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應募,盡力而為,若是吾等注定還要共事,那就一個月後,湖陽亭見!”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擊掌為誓!

    “湖陽亭見!”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0:59
第39章 回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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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門豹回到東門裏時,已經入夜了,好在裏監門還未將裏閭的門合上,東門豹連忙擠了進去,在裏監門的罵聲中,摸著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東門裏位於縣城東門之內,所以裏中道路筆直,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不過左邊的房屋多半簡陋,住的是被稱之為“閭左”的雇農、佃農,這些人沒有土地,隻能靠傭耕為生。右邊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處粉牆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縣吏的家。

    東門豹家也住在閭右,但房屋算不上氣派,隻是普普通通,雖然最初構架不錯,有二進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來,牆許多年沒粉刷過了,門上的漆也悉數脫落,一副衰敗之色。

    好在門前屋後,都打掃得幹幹淨淨,落葉被集中到牆角,用石塊壓著,城裏不好尋柴火,有時候燒火做飯,就得靠這些枯枝殘葉。

    東門豹掏出著懷裏的管籥(yuè),也就是鑰匙,摸索著想要打開門。

    這時候,門卻突然開了,一個二十歲上下,荊釵布裙的瘦小婦人站在裏麵,驚喜地說道:“良人歸來了?”

    這便是東門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農戶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溫順,她身上沒有一件飾品,衣服也是舊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東門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又壓低了聲音問道:“可用過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雖然看上去是個麵相凶惡的人,但也是裏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親醉酒掉河裏淹死後,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將東門豹拉扯大的。

    那新婦弱弱地說道:“阿母用過飯食就歇下了,但還未睡,說今天該是你服役結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來。我將剩下的粟米就著藿羹熱熱,與良人一塊吃……”

    “我在食肆與同什的袍澤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東門豹脫下滿是泥土的髒衣,換上身幹淨的短褐,又將一袋沉甸甸的錢交到了新婦手中,揚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買些絲布來,給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婦一拎布袋,發現裏麵至少有四五百錢,頓時嚇了一跳。雖然經過一年的相處,知道自家良人是個麵惡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鬥狠的脾氣也讓新婦憂心忡忡,如今見了這麼多錢,還以為是東門豹偷來搶來的,不由麵如土色,嘴唇顫抖地說道:

    “這是哪來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麼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這是什長給我的……”

    這時候,隔壁屋子傳來了一個老嫗的聲音:“可是阿豹回來了?”

    “母親,是兒子服完役回來了!”

    東門豹連忙應了一聲,囑咐妻子道:“慢慢再與你說,我要去拜見阿母了,還有件事要與她商量。”

    說著,他便往母親的屋子走去,還未進門,他就仿佛變了一個人,動作變得輕巧,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母親,阿豹晚歸,讓你老掛念了……”

    然後便是下拜的聲音。

    新婦匆匆吃了兩口冷飯,隨即燒了一盆水端了進去,雖然月餘未見,有許多話要對良人說,但還是先侍奉母親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裏,新婦一邊為母親洗腳,一邊聽著東門豹講述這些天發生的事,以及對未來的打算,隨著東門豹越說越興奮,新婦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多謝母親,有母親允許,那兒便再無顧慮了!”

    過了一會,在說完事情後,東門豹便退了出來,麵色輕鬆。方才他將黑夫約他去應募湖陽亭求盜一事告知了母親,他母親十分大度,見兒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婦卻有些怨色。

    “良人也說了,那湖陽亭離縣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個月頂多能回來三四次,你這一去,家中就隻剩我與母親……”

    她一邊整理床鋪,一邊低聲說道:“再者,我聽聞,湖陽亭十分凶險,常有殺人盜賊出沒,隻為那更卒什長的一句話就去,妥當麼?”

    “婦人之見!”

    東門豹動怒了,臉上胎記通紅,他一拍案幾,讓新婦緘口,卻又怕吵到隔壁的母親,隻得壓低聲音斥道:

    “大丈夫許人一諾,便當行之,豈能背信棄義?再說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盜,每天能領一鬥五升口糧,一個月便是四石多,足夠全家人吃喝,絕不會讓你與阿母餓著。至於凶險?哈,相比盜賊而言,吾等才是安陸縣的凶險之輩。而且你不知道,這五百錢,全憑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後跟著他,或許還有機會立功,不比受人雇傭,在碼頭扛麻包強?”

    東門豹一邊說,一邊瞪著新婦,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後他不由分說,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邊解著自己的腰帶,一邊嘟囔道:“我意已決,明天就去應募求盜一職,此事,你以後休得再呱噪!”

    ……

    另一邊,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嬰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別後,也回到了位於溳水鄉的家中。

    和東門豹一樣,他也住在裏聚內,隻不過位於鄉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間,因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稱之為“稻花裏”。

    季嬰來到裏門前時,兩個褐衣漢子正蹲在裏牆邊曬太陽,瞧見季嬰遠遠走來,二人便喊了起來。

    “這不是季嬰麼!回來了?”

    季嬰認識他們,這二人是裏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經的的伴當損友,冬天沒有農活,就喜歡遊手好閑,捫虱閑聊,若不是因為服役,季嬰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那二人迎上來,滿臉戲謔,其中一人笑道:“這是服役回來了?上個月初有縣裏的官吏來查你戶籍,吾等還以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說道:“那些縣吏還詢問你是否犯過罪,吾等可是將你十歲那年,約著我二人翻牆盜你家雞的事給隱瞞過去了……”

    “去去去!”

    季嬰那個氣呀,就為了那隻瘦巴巴的雞,他老父差點沒打斷他的腿。這件事鬧得全裏皆知,好在他父親沒有一時糊塗將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嬰他們三人盡管當時未成年,但還是得吃官司。

    但季嬰還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剛施過肥的稻田裏,為了躲避棍棒,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從那以後,滿頭泥巴一臉糞的季嬰就成了裏人戲謔嘲笑的對象,稻花裏的搞笑擔當。

    但此番歸來,季嬰自以為不再一樣了。

    他咳嗽一聲,對二人說道:“汝等有所不知,縣吏來查我戶籍,不是為了罰我,而是為了賞我!”

    說著,他猛地將捂得嚴嚴實實的冬衣掀開,但見裏麵居然掛滿了一串串的銅錢,將整個胸腹掛得滿滿當當,竟有十幾串之多!難怪他走路一直像風鈴似的響個不停。

    這場麵乍一看還是很震撼的,那兩個裏人大驚,一個倒吸涼氣道:“這怕是有一兩千錢吧!季嬰,你老實說,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門,亦或是偷了豬羊去賣?”

    另一個的想象力更豐富:“他怕不是把自己賣為隸臣了吧。我聽說縣城裏的人市上,成年隸臣值四千多錢呢,季嬰怕是太瘦,所以隻賣了這麼點……”

    “汝等的見識,簡直如燕雀般淺薄!這明明是我得的賞錢!”

    季嬰氣得哇哇大叫,眼看裏中的年輕伴當陸續聞詢圍了過來,便往牆角一坐,拿出平日裏捫虱闊談的架勢,將這些日子他如何擒賊獲賞,如何旬日演兵奪魁等事,統統說了出來。

    他別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錯,在講述的過程中,每到精彩關頭,裏中的年輕人們連連發出驚呼,季嬰就故意停頓,洋洋得意地掃視眾人。

    等他斷斷續續講完後,眾人才不敢相信地說道:“原來和那位壯士一起擒賊受賞的,是你啊!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那是自然!”季嬰揚起了頭:“黑夫兄弟以一敵三,我則為他牽製另一名賊人,事後得賞金2兩,待到旬日演兵時,又得到300錢,這便是這些錢的來曆。”

    又有人好奇地問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許人也,聽人說,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無窮,可以單臂卸門,還能徒手將人撕開……”

    “不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這大著呢!”

    季嬰開始滔滔不絕地吹噓起黑夫來,最後說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僅是全縣的名人,還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縣令、縣尉征召為亭長,下個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領的,故而邀約我去應募做亭卒,雖然我屢屢拒絕,他卻苦苦哀求,最後我不得不答應去協助他,一同管那湖陽亭十裏之地,以後要立更大的功!”

    說完之後,季嬰麵帶得色地掃視這些又是唏噓,又是羨慕的伴當,好似他已經有了官府背景,高他們一等了。

    孰料樂極生悲,身旁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季嬰,你方才說,要去哪做亭卒?”

    一轉頭,季嬰愕然發現,自家父親正扛著農具,黑著臉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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