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098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00
第40章 回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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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別跑!”

    這天下午,稻花裏的眾人都籠著袖子,樂嗬嗬地看著裏中的日常——季嬰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將你養大,讓你三個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著兒子裏你最沒本事,將田地留給你,往後讓你替我養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麼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盜賊殺了怎麼辦?”

    季嬰父追了一陣跑不動了,扶著牆,氣喘籲籲地開罵道:“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生你時,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嬰雖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回頭貧嘴道:“我聽說生子弗舉而殺之,可是犯法的!”

    “你這不孝子!”季嬰父一聽來勁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兒子打去:“我現在打死你也不遲!”

    稻花裏的眾人看著這熟悉的場麵,肚子都笑疼了,還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勞,去官府告季嬰不孝忤逆,讓令吏判他個謁殺?”

    別以為隻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國也倡導,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規定:老子打兒子,不犯法,可以往死裏打!若是兒女忤逆不孝的話,做父親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請,官府可以幫你當場殺了他!

    “滾,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喲……”

    雖然知道是玩笑話,但季嬰還是氣得大罵這些看熱鬧不嫌大的人,卻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腳……

    於是整個下午,稻花裏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距離此地不遠的雲夢鄉泥灘裏,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麼讓人開心了……

    ……

    泥灘裏一如其名,乃是雲夢澤邊緣幹涸後留下的一片曠地,是個除了泥巴外就別無他物的窮地方,小陶家就住在這裏。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別後,小陶就扛著在縣裏用錢換的一大袋粟米,艱難地走在路上,鄉下道路狹窄而不平,有的地方還積水,等他一腳深一腳淺走到裏門外,已經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剛進裏門,小陶就遇上了麻煩。

    “這不是小口吃麼?”

    幾個倚靠在裏門內的年輕人看到了小陶,便笑著圍了過來,瞧著他腳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糧食,嘖嘖稱奇起來:“吾等服役歸來,都是一身破衣爛衫,你這小口吃卻還穿上了新履,哪來的?”

    小陶體格瘦小,又口吃,從小到大,沒少受到同齡人欺負,他隻得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更卒,什長……給我的……”

    “還有這麼好的什長?”

    那兩個年輕人麵麵相覷,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糧袋,便轉而露出了笑:“這糧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來來,吾等替你背!”說著,便笑嘻嘻地要來奪他糧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這二人就喜歡欺辱自己,此次也沒安好心,說是幫自己送糧,其實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鬥、兩鬥的。

    於是小陶猛地後退,將糧袋一放,掏出了懷裏的匕首,狠聲道:“別……別過來!敢奪我糧,就讓,就讓汝等見血!”

    這可嚇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小陶。

    換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氣吞聲,任由他們欺辱。可經過這個月服役,他不知不覺有了些改變,更別說,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糧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給別人!

    二人也就欺負他老實,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卻也不敢將他怎樣,加上裏監門也探頭出來查看,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陶鬆了口氣,提著糧袋,走到閭左自家門前……

    破甕作窗戶、用繩子係著戶樞,真的是“甕牖繩樞”之家。

    泥灘裏本來就窮,小陶家更是裏中出了名的窮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對他們家避之不及,畢竟他母親是得癘病死的。

    小陶歎了口氣,推門而入,院子狹小,他那同樣瘦巴巴的父親正有氣無力地蹲在院子裏烤火,聽到門響,抬起頭看到小陶,卻沒有絲毫驚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將糧食放到他麵前,他那深陷的眼眶裏才重新浮現出一絲神彩來!

    “米!?”

    小陶的父親打開糧袋,笑得合不攏嘴,而後又連忙去把門合上,低聲說道:“哪來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氣得漲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隻是使勁搖頭。

    “就算是偷的也無所謂,別讓人抓到就行。”他父親卻不在乎了,複又一屁股坐下,虛弱地說道:“你走之後,我每日隻吃一頓,快餓死了,快去將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應,走入屋舍內,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還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窪窪的,擺放了一個滿是稻草的矮榻,一個土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東西,就是掛在牆上的一把小弓了。

    這弓與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輕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樣,每根箭後麵,都有一根細細的魚線繩……

    這叫弋弓,有用來射鳥的,也有用來射魚的,小陶的父親別無他長,就會一手射魚術,還能補貼點家用。但在幾年前服役時折了手指後,這門手藝就荒廢了。如今弋弓蒙塵,他父親也越發頹唐懶惰,地不想種,活不想做,這輩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樣,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這一月服役,讓他見識了外麵的世界,也懂得了什麼是榮譽和友情,旬日演武奪得第一,是他這短短一生最榮耀的時刻。

    小陶放下了糧袋,走到牆邊踮起腳,將弋弓取了下來,吹去上麵厚厚的灰塵,輕輕撥弄弓弦,讓它發出了微顫的聲音……

    他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慘死的母親,還是想到自家的處境,眼中湧出淚花,拳頭卻越捏越緊:

    “我……我要去應募!做亭卒!再也,不回來!”

    ……

    十一月二日下午時分,家離縣城最遠的黑夫也抵達了裏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畢的大片稻田、粟田,連芻稿秸稈都早已收完,光禿禿的,顯得有些荒涼。

    夕陽西下,遠遠看去,夕陽裏那株隆冬時節依然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裏門邊時,便聽到有人在高聲呼喚他的名字,一抬頭,卻見有個人騎在榕樹的枝椏上,像隻馬猴似的,正朝他揮著手。

    “仲兄,我在這!”

    那正是他15歲的弟弟,驚。若曆史不加改變,驚會和黑夫一起,死在幾年後的統一戰爭裏,而那封家書,將成為他們的絕筆信,直到無數年後重見天日,讓後人唏噓嗟歎。

    但如今,這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了,無論是他們的生活,還是命運……

    “這小子,屬猴的吧。”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

    “回家了!”

    ……

    PS:順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嚴重的罪名,履行謁殺不孝子的手段簡單幹脆,幾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問》102簡裏有一段,“免老告人以為不孝,謁殺,當三環之不?不當環,亟執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兒子不孝,請求官府殺了他,應該調解原諒不孝子三次麼?答,罪大惡極,不應該原諒,應該立刻逮捕不孝子,別讓他跑了!

    理解了這一點,就不奇怪扶蘇聽到秦始皇下詔要他死時的絕望了,竟不論真偽,直接自殺。不止是扶蘇天真仁厚,也因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還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們回到秦代,一定要記得孝順父母啊。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03
第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驚是一個15歲的年輕少年,比黑夫矮了半個頭,他鼻子上臉頰上滿是雀斑,長了一對大眼睛,此刻正揚起眉毛,興奮地打量著屬於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這是一把長約九寸的劍,青銅鑄造,柄首為環形,驚握著它劃過大榕樹垂下的倒生根,細細的根枝應聲而斷。

    他不由出口讚道:“仲兄,這劍真是鋒利!多少錢買的?”

    “也不過百多錢。”

    黑夫左手裏提著兩條在鄉市買的草魚,右手扛著沉甸甸的褡褳,輕描淡寫,驚卻吐了吐舌頭:“換成米,夠我吃一個多月了。”

    這時代,鐵器雖然已經在農業手工業上普遍使用,但鐵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國,更是偏愛青銅兵器,因為作為軍中製式武器,不僅要考慮到其性能,也要考慮到成本。江漢地區有大量銅礦,用已經趨近完美的鑄造工藝,大批次製造青銅兵器,要比慢慢錘煉的鐵兵器劃算多了。

    即便如此,鄉裏間沒有收入的小少年們,也是欲求一把青銅短劍而不得。驚得了武器後,便不斷地將其從劍鞘裏抽出,愛不釋手,還得意洋洋地說道:“今後看誰還敢惹我!我便給他一劍!”

    “亂說什麼話!”

    黑夫眉頭一皺,開始後悔買劍一事了,自己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與人爭執,遲早要惹出事來,便訓斥道:

    “我買劍給你,是因為你已15歲,不多時便要成年,劍者,丈夫武備,所以防身,可以用來禦賊,保護家宅,卻不可用來好勇鬥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兩個人打架,官府會將私鬥的人送去做苦役。至於咬斷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斷手指等,更要處以耐刑。若是動起刀劍,懲罰更嚴重。”

    驚哦了一聲,乖乖將劍收起來。

    但沒一會,在路過兩個指點著他們竊竊笑語的小村姑後,他又歡喜地說道:“仲兄不知,現在裏中的年輕人都服我呢,因為我是仲兄之弟,便圍著讓我給他們講你力擒三賊,空手奪刃的事跡。方才那兩個鄰人之女,也聽得目瞪口呆,都說平日的你可不是這樣的,你看她們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實驚最開始聽人說起黑夫傳聞的時候,也差點驚掉了下巴,在過去十多年裏,仲兄給他的印象就是話不多,沉默寡言,雖然有一把力氣,可距離“猛士”差遠了。

    誰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門服役,就名揚全縣了,他也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臉上有光,主動吹噓。

    “仲兄什麼時候將你擒賊的本事教教我?”

    驚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總覺得,仲兄一定是從哪偷偷學了武藝。

    “以後再說。”

    黑夫顧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裏中鄉親打招呼。

    想他一個多月前離開這裏去服役時,誰願意多問他一句?而現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攔著寒暄一番,態度親熱。甚至連昔日高傲的裏吏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會殷切熱情地邀他去家裏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個個回應,母親曾和他說過,在裏閭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鄰裏和睦,千萬不要讓鄰居們覺得你狂妄、看不起人。鄉裏百姓都很樸實,但也小雞肚腸,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陽裏的盡頭,所以黑夫一路穿過四五十戶人家門前,便打了三四十聲招呼,婉拒了無數或真或假的邀請,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來到這裏,黑夫回家的感覺更濃了。

    黑夫家是標準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點,卻又不如裏正、田典家遠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沒有浪費,種著二十來株桑樹,隻是桑葉早已落光,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在春天時,這些桑樹可是他們母親的心頭肉,每逢那時候啊,老人家就要與兒媳輪流起夜,為瘋長的蠶兒添加桑葉。於是整個晚上,屋宅內都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宛如和風細雨……母親總不讓三個兒子做這活,嫌他們笨手笨腳,伺候不好春蠶,其實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終究太理想,生絲和織出來的帛布,窮人可不舍得自己穿,寧可拿去集市賣掉,甚至直接作為錢用,換取更加實用的農具、鹽巴。在黑夫的記憶裏,母親也五十多歲了,這輩子不知道織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卻從未穿過絲帛。

    到了夏天,這小片桑樹又成了弟弟驚,還有那一對侄兒侄女的的天下,他會一天帶著兩個小屁孩來轉悠三四次,把所有枝頭地上的桑葚都撿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鳩和鄰居。紅得發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裏民們難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饑的指望。

    繞過光禿禿的桑樹,來到院牆外,卻見這牆越六七尺高,露著和有稻草的黃泥在外,沒塗牆灰。木門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沒整修過,風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細縫,漆也掉了大半,於是黑一塊、白一塊,成了一張大花臉,看上去很不體麵。

    “我不是讓伯兄拿著錢回來後,修整修整院牆門扉麼?”

    黑夫又皺眉了。

    驚則滿不在乎地說道:“仲兄,伯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覺得不必花的錢,一文都不舍得花,那些你讓他帶回來的錢啊,都放在母親那呢。說是要給你建新宅用,到時候還怕錢不夠,哪還敢用在修繕老宅上。”

    黑夫卻未考慮那麼多,順利的話,他就要到幾十裏外的湖陽亭上任,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一趟,新宅蓋不蓋都無區別了。

    這時候,驚已經在叩門呼喊起來:“母親、伯兄,仲兄我接回來了!”

    很快,門扉應聲而來,衷笑容滿麵地走出來,卻又訓斥驚道:“讓你去接人,你卻一路空著手,像什麼話,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說著便把黑夫手裏的東西接過來一半,驚則隻是吐了吐舌頭,率先躥進門裏去,又大喊道:“母親,丘嫂,仲兄回來了,還買了魚,今日就吃點好的罷……”

    黑夫和衷無奈地搖搖頭,這三弟,從小就被寵壞了,不識世事艱難啊。

    他家的宅和後的世農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內,分前後院。

    推門進入前院,首先就是一處狗窩,一條大黃狗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個箭步衝過來,吐著舌頭,繞著黑夫走來走去。

    衷說道:“這黃犬就喜歡親近你,你不在這個把月,就沒精打采地,都趴著一動不想動。”

    “那是自然,當初是我將它帶回來的。”

    黑夫也笑著摸了摸它脖子後麵的黃毛,大黃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搖個不停。

    雖然這年頭的人都吃狗肉,但家裏看門犬卻是萬萬不能吃的。俗話說得好,“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也就是說,如果你家前院養不起狗,後院養不起豬,那說明這戶人家窮得叮當響,隻能給人做傭。

    後院的豬圈空出來許久,但前院的大黃犬也養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從小玩到大,兢兢業業看了許多年門戶,也算家庭一員。

    “仲父!”

    說話間,院內有兩聲清脆的孩音響起,一對幼童爭先恐後地跑了過來。

    跑前麵的是個雙發結鬟的男孩,6歲左右,光著腳,渾身髒兮兮的,好在終於穿上了一條新改的短絝,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後麵的是個前發齊眉、後發紮辮的小女孩,才不到5歲,穿著一身明顯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見前麵的哥哥一點都不等他,都快哭出來了。

    這正是衷的兒女,也是黑夫的一對侄兒侄女,名叫“陽”和“月”。

    他們一前一後地跑過來,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頭笑了起來。女孩後到,卻也不甘示弱,纖細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04
第42章 其樂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著黑夫左腿的侄兒笑了起來,嘴裏豁了牙,有點口齒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負我。”

    小侄女則撅著小嘴,開始拿出看家本領:告狀,隻是說話奶聲奶氣,聽在耳中,就成了撒嬌。

    她頭發黝黑,眉上有顆紅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臉頰嘟著,十分可愛——黑夫家雖然不怎麼富裕,可母親身為祖母,卻寧可自己少吃點,卻定要讓兩個孩子吃飽。他家不算最窮的,隻要不遇到疫病饑荒,省吃儉用點,家裏的孩子便能茁壯成長。

    “陽,你是做兄長的,可要多讓著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幫陽擦去快流到嘴裏的鼻涕,又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腦袋,忍不住捏了下她肉呼呼的臉蛋,在她們麵前,他是和藹的長輩。

    “都去洗下手,我給你們帶了好東西。”

    陽和月相視一眼,一溜煙跑開了。這是這幾個月來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飯,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幹淨手,最開始有些不適應,慢慢就習慣了。尤其是月,漸漸覺得,洗幹淨後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開始嫌棄和她玩的鄰家女孩手髒了。

    黑夫給他們帶回來的,是這時代孩子們最喜歡的甜食:飴糖。這是用麥等糧食為原料,經發酵製成的食物。流質的就是後世常吃的麥芽糖,黑夫在縣集市上買到的,是較硬的白飴糖,用粟製成的,曬幹後有淡淡的甜味,還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謝仲父!”

    兩個孩子捏著飴糖咯咯笑著地跑開後,黑夫又路過庖廚,和正在做飯的大嫂打了聲招呼,這才走上台階,進入主屋,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荊釵布裙的老婦正坐在瓦簷下,低頭用篾條編製物事……

    她膚色發黃,容顏看上去並不十分蒼老,隻是頭發黑少白多,身體不甚健朗,神氣也有些衰敗,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兒回來了。”

    黑夫跪了下來,長拜及地,看來大哥說的沒錯,因為他的事,母親大病一場。

    “你還知道回來啊。”

    母親早知道他回來了,但隻是打發小兒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門去,此刻依舊板著張臉,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

    黑夫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湊過去,討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編竹篩麼,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讓兒子來罷……”說著便要去接過那些竹條。

    母親卻用竹條在他手背輕輕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裏,就你最笨手笨腳,你編出來的篩,別說篩米,篩石頭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隻好縮回手去,看了看院子裏收拾魚的大哥,大哥衷卻隻是笑著朝他搖搖頭。

    果然,沒多會,母親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和盜賊打鬥時,傷到的是哪隻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傷,不打緊。”

    “小傷?讓我看看。”

    黑夫隻得捋起袖子,將幾乎痊愈的傷口展現出來。

    母親摸了摸那道細長猙獰的疤痕,有些心疼,歎氣道:“送你出裏門時我是怎麼說的?遇事千萬勿要衝動,更勿要與人動手,更別說那是凶惡的盜賊。你伯兄回來將事情一說,別人都誇你以一敵三,空手奪刃武藝高強,我卻是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你說那賊人的劍要是再準些,你的手就廢了,也許小命都難保!你這是要氣煞老婦麼?”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頭後,老人家也不編竹篩了,開始抹起淚來。

    幾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兒子又在戰場上傷了腿,下地幹活都艱難,三兒子年紀小不懂事。要是平日裏最穩重的二兒子再出個三長兩短,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麼,都過去了。”

    衷忙過來安慰起母親,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話盡撿好事說,好容易才讓老人家不再難過。

    “無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門,我走在裏中,聽人誇我兒,麵上也有光。”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該難過時止不住眼淚,但隻一會,難過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該做的事。黑夫記憶裏,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鮮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著牙操辦,將這個家維持了下來。

    這時候,老人家的話語又絮叨了起來,拍著黑夫的手道:“你讓衷買的羊皮襖子,倒是暖和,隻是我這麼大年紀,不必再費錢的。那些錢,我都一文一文壓在榻下,替你攢著。兩年後驚便成年了,我與你伯兄商量著,還是讓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蓋起來。”

    和後世不同,這時代的分家,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商鞅變法時,為了多收稅賦,便規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於是在秦國,曾經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農之家。

    他們家現在有7口人,有三個兄弟,待到驚成年傅籍以後,就必須有一個分家出去。

    驚這性子,分出去單過不知能不能活下來,母親肯定是不放心的,還是留在身邊看著好。而衷已經成婚,有一雙兒女,還負責照顧著母親。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對此黑夫毫無意見。

    可接下來的事,他就很有意見了……

    卻聽母親又道:“你過完冬至就滿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時候說一門親事了,我正打算過幾天,就去匾裏找你姑姑說說此事,看有無合適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長姑姑懂《日書》,最喜歡給人牽線搭橋,有點像後世的媒婆。而長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幫大哥衷娶到了大嫂,還順口把黑夫、驚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現在根本沒那方麵打算,而且以他一個後世人的審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隨便找個歪瓜裂棗的鄰村二丫湊合啊。

    於是黑夫忙道:“母親,此事慢慢再說,我今天回來,還有一件要事要同母親,還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親停下了話頭,衷放下了手裏的活計,連驚也從庖廚裏探出頭來看著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為我擒賊立功,又在更卒演兵裏得了第一,縣右尉很欣賞我,便讓縣裏征召了我,讓我去做湖陽亭亭長!若能通過考核,下個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長!”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複喜地睜大了眼,驚是狂喜地笑出了聲,而母親的臉上,卻是喜憂參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聲吵醒的……

    家裏的榻上雖然也是稻秸,卻比外麵的要暖和柔軟,他昨夜睡得特別香,特別安穩,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雖然苦了點,卻最讓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還未大亮,外麵再度傳來舂米聲,沉實、有力、節奏分明,穿透朦朧的晨色,在裏中此起彼落。

    這已是黑夫早已習慣的村社生活了。

    他閉上眼,聽著這些聲音,卻忽然心中一動,便要翻身下榻。

    誰料剛轉過身,卻發現,睡在對麵榻上的驚已經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兩眼放光地看著他!

    “作甚?”

    黑夫被這小子嚇了一跳。

    “仲兄!”

    驚眼中帶著血絲,卻目光炯炯,說不一定昨夜都興奮得沒睡著,他不由分說,衝黑夫行了一個大禮,而後殷切地懇求道:

    “你去湖陽亭做亭長的話,帶上我吧!”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05
第43章 舂穀持作飯
       

    “仲兄,你就帶上我罷,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驚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蟲,想說服他去湖陽亭上任時帶上自己,在驚看來,兄長去當亭長,治理一地,是很威風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別想!”黑夫則一口回絕了他。

    “你以為那亭舍是我開的,想帶誰去就帶誰去?我與你說,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該供應給我的口糧,被人告到縣裏,你我都要受罰!“

    黑夫可不是嚇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對百姓狠,對官吏鬆,為官者中,吃好處拿回扣的碩鼠數不勝數,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搞出”養廉銀“”火耗“之類的東西來。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處。

    唯獨秦國腦路清奇,不僅對百姓特別狠,對官吏更狠,簡直像防賊一樣防著……

    比如說口糧,什麼級別、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糧是多少,都有規定,每個月會按量分發到各個亭舍,要是有人冒領,便要受罰。用公款請客吃飯,在秦國有很大風險。

    還有“公車私用”,秦國明令禁止用公車載乘家屬:“以乘車載女子,可(何)論貲二甲。”二甲的錢,都夠買匹劣馬了,用公車帶妹子飆車的代價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們大多不敢犯禁。

    這個延續到現代還屢禁不止的問題,居然在秦國被解決了。黑夫想到後世今上執政之初,對類似情況大刀闊斧的整治,沒了公款吃請,沒了儲值卡消費,吃月餅粽子得自己買,公車回家過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員怨聲載道,那叫一個群情憤慨啊。他們覺得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後連“這樣下去,誰還肯當公務員”的抱怨都出來了,真有點滑稽。

    由廉入貪易,由貪改廉難,但“官不聊生”的情況下,平頭老百姓卻在拍手稱快。

    而秦對廉政的重視,比之後世,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謗”,秦人的確是在認真執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帶驚去亭裏,授人以口實,便道:“你就老老實實在家照顧母親,幫襯伯兄。再說了……”

    他一把拉過驚道:“此事八字隻有一撇呢,事情定下來前,休得出去亂說!”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長是輕了的。”

    驚雖然有些氣餒,但卻沒來由地對黑夫信心十足,同時搓著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們家世代以來,第一個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昨日黑夫說明此事時,母親才答應了下來,還絮絮叨叨地說要去亡夫的墳頭拜拜,感謝其保佑。他們家在楚國時就是無姓無氏的庶民,入秦後的三代人裏,也沒做過官,隻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點積蓄,還讓兒子學會了識字,如今黑夫有機會為吏,真是祖墳冒煙了……

    黑夫讓驚該幹嘛幹嘛,他則往庖廚那邊走去。

    在裏中,家家戶戶皆有廚房,前門通向前院,頂上一般沒有封頂,好讓燒火的黑煙散走,灶台在廚房內,架著釜,旁邊還有幾個三足陶鬲。

    廚房後門通向後院,邁過門檻就能看見一小片菜畦,燒飯產生的草木灰灑在菜畦裏做肥料。正所謂“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裏這會種上葵菜,也就是冬莧菜,作為這時代的主要蔬菜。可惜這會菜畦光禿禿的,僅有隻有一些冬天也能堅強存活的小蔥,艱難地抽出嫩白色的苗來。

    菜畦左邊是堆滿木柴的茅屋,右邊則是小小的穀倉,一人多高,十餘步見方的小土屋,裏麵存儲著一家人整個冬天要吃的穀子,還有來年的種子。柴房和穀倉中間則是水井,這是最害怕著火的兩個地方。

    黑夫聽到的舂米聲,正是從穀倉邊傳來的……

    稻、粟等穀物從地裏收回來時,依然是粟粒與穗梗混雜一處的,先要用昨日母親編的竹篩脫粒,將粟粒篩分出來,存儲在穀倉內,每日現吃現舂。在石臼裏舂搗,可以使得粟、稻的外殼碎裂,然後再顛簸篩上幾道,將糠和外殼除去,便可以分出來烹煮成香噴噴的米飯了。

    詩經裏還有很詩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可這過程其實一點都不詩意,舂米的辛苦,是後世直接買白米下鍋的現代人難以想象的……

    繞到穀倉後,黑夫便看見,自家的大嫂,一個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農婦,此時正係著形同圍裙一樣的“蔽膝”,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杵,往一個打進地裏的石臼裏舂穀子。

    大嫂名叫“葵”,是鄰裏的人,十八歲嫁給大哥衷,如今已過去快八年了,她嫁過來時容貌靚麗,可惜經生活打磨,漸漸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氣好,夫妻恩愛。

    而年僅六歲的小侄兒陽,正蹲在石臼旁,一邊打著哈欠,手裏捏著根棍子,跟著母親舂米的節奏,不時撥弄下石臼裏的穀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農村,小小年紀就必須為家分憂,很難有一個好覺。陽雖然看似平日裏總欺負妹妹,可每逢清晨母親喚他們時,他卻悄悄起床,讓妹妹繼續安睡,是個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禮,說道:“讓我來舂罷。”

    說著他便接過了木杵,木杵是實木做的,拿在手裏,頗有一些重量。難怪從早到晚舉杵搗粟,是秦國用於責罰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並論,城旦黑夫前幾天剛做過,其辛勞可見一斑。

    大嫂將陽趕去睡個囫圇覺,自己則捏著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著木棍,為黑夫揄穀子,一邊說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裏拜訪閻老丈人麼?”

    昨天黑夫將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說了以後,他們才告知他,真不湊巧,夕陽裏呂嬰老爺子去縣城兒子家了,可能要臘月才能回來,所以黑夫要學律令的話,隻得去附近的匾裏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閻諍。

    “我可不能空著手去啊。”黑夫一邊持杵舂米,一邊笑道:“還要勞煩丘嫂替我準備四根肉幹,我要當成束脩送給閻老。”

    “你伯兄替你從縣城帶回的肉幹,還剩下兩根。”

    大嫂抬起頭,不解地說道:“我聽聞一般人去找閻老問事求教,不是隻需兩根肉幹麼?”

    “我要帶雙倍的,因為想帶著驚一起去,讓他跟著閻老之子學讀寫,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無甚農活可做,與其讓他整日遊手好閑惹事,不如帶著他學點有用的。”這是黑夫心中隱隱產生的一個計劃,但現在還不能明說。

    大嫂點了點頭:“待我去伍老家問問,明日定為你準備好。”

    伍老,就是他們這個“五戶為鄰”的負責人,雖然不算官吏,卻隻有五戶人家裏最富裕的才能當上。

    伍老家養著好幾頭彘,每年入冬都要殺一頭,將肉幹曬出來。因為這年頭,肉幹曬的越多,說明這人家日子越好過,黑夫他們家,過年頂多能吃上條魚,聞著隔壁飄過來的肉香味流口水,雖說這年頭的豬沒有閹過,味道不如後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來,二人無話,黑夫大概舂了半個時辰的米,待到外麵已經天色大亮時,才終於把五大二小七個人一天的口糧舂完,已經雙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個壯漢都這樣,難怪經常做舂米活的大嫂總是胳膊酸腫。

    “丘嫂,平日裏舂米,要多長時間?”黑夫擦了擦汗問道。

    “從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個時辰吧。”

    大嫂已經開始淘米做飯,即便花了這麼長時間,舂出來的,依然隻是最粗糙的“糲米”,煮出來的飯,夾雜著不少帶殼米和麩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會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著手裏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製出來的石臼,若有所思。

    “這年頭的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後了,尤其是舂米,簡直是家庭婦女的苦刑,畢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沒時間做這些。母親說她從十歲起,舂了幾十年,胳膊都要舂廢了,如今她舉不動,就輪到大嫂,再過十年,是不是就輪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們的大好青春,就是這樣一點點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歎了口氣,別人家他暫時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於情於理,可不能再讓她們受此苦活折磨了。

    “該做什麼呢?石磨?碾子?可以考慮,好像石磨北方已經有了,隻是沒傳到南郡來。但那些玩意是石頭打製的,造價不低,有點麻煩,我隻是前世見過有點印象,自己不會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做不出來的,做出來也不一定能用,有沒有更簡單點實際的東西,我曾在紀錄片上見過的……”

    “叫什麼來著?”黑夫抓著腦袋,一時忘了那個生僻的名字。

    這時候,他已挪動腳步,走到了井邊,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杆,是這時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豎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細長的木棍,當中是支點,末端懸掛一塊石頭,前段懸掛水桶,當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滿水以後,由於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輕易把水提拉至所需處,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見到此物後,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對,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興奮地擊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樣,利用的都是杠杆原理,構造也簡單,快的話三兩天就能做出來,我記得這桔槔,是姊丈幫著弄的,他是本裏的匠人……”

    黑夫便說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從縣城裏買的禮物,對剛起床,正在伸懶腰的衷道:

    “伯兄,走,與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05
第44章 這麼大!
       

    “仲弟也真是,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紀二十五六,容貌和他們母親有些像,就是皮膚黑了些。她雖然嘴上客氣,但眉眼裏的歡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著黑夫送上的那塊細葛布翻來覆去,還誇縣城裏的做工就是比鄉下好。

    “弟僥幸得了賞賜,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給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罷。”

    浣姐笑得合不攏嘴,掐了一旁悶聲給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漢一下,嗔怪地說道:“看我阿弟,多會說話,再瞧瞧你,一年半載都不知道為我買塊布,當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鄉市上,可是你說自己還夠穿,偏不讓買的。”

    大漢連忙憨厚地笑著挪開,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將妻子的手弄髒了。

    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為“櫞”,他雖然也住在夕陽裏,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類的活,靠給裏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補房屋為生。

    雖然秦國沒有漢以後歧視工匠的陋習,但農村也有自己的鄙視鏈: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種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貫,百工籍貫者又瞧不起商賈市籍,商賈瞧不起贅婿,贅婿就隻能瞧不起隸臣妾了……

    所以當初浣姐要嫁給櫞時,家裏父母是一百個不同意的,然而這時代戀愛是很自由的,最後他們二人來了出先斬後奏,在草垛裏把事先辦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無奈之下,黑夫家隻能同意。

    黑夫倒是覺得,自己姊丈是蠻好的一個人,雖然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也不識字,卻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藝。

    剛娶浣姐那段時間,櫞經常去黑夫家白幹活,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勞任怨。最後母親也被感動,認下了這個女婿,隔三差五,還讓二人帶著孩子去家裏住。櫞也待之如親母,前段時間母親生病,他和浣姐沒少往家裏跑。

    可惜這年頭工匠就算手藝再好,也被戶籍所困,走不出鄉裏,沒有太多經濟來源。看著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頭、石材堆滿,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鐵錘、銅鋸之類,日子過的相當緊巴。

    黑夫也不囉嗦,在浣姐拉著衷說話之際,他便向姊丈道明了來意。

    “要做類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計,沉默寡言的櫞頓時精神起來,附近幾個裏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沒錯。”

    黑夫捏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起來:“和桔槔一樣,將一根較長的木頭安在固定木架上,不過木棒頂端要連著石錘,錘頭下麵放置石臼,以接碓頭。這樣一來,若能以腳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樣,驅動石錘升起、落下,反複砸在石臼裏,這樣就能用來舂米了!”

    用腳代替手來動作,能省很多力氣,也能提高效率,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雖然也要廢力氣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單純的舂米進步多了,重點是造價低劣,容易推廣。

    此物本應誕生於漢朝,然後迅速推廣開來,每家每戶可以沒有磨、碾,卻不能沒有踏碓。要知道,“舂”作為一種女性囚犯苦刑漸漸消失,或許跟此物的發明有關係。

    “這個主意好!以後舂米,便不必再舉木杵,腳踏就行,一個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穀!”

    櫞是懂行的,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麼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覺時聽到舂米聲和打水聲,不知不覺將這兩事夢在一起,醒來後覺得或許可行,便想問問姊丈,可否能做出來。”

    櫞笑道:“這個簡單,待我找齊材料,兩三天就能給你做出來。”

    “不知要多少錢……”

    一聽黑夫提錢,櫞的臉色頓時黑了,騰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麼錢!你莫非還在將我當外人?”聲音之大,嚇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見丈夫倔脾氣又犯了,連忙又掐了他一下,罵道:“你與我弟好好說話,吼什麼吼,坐下!”

    櫞很聽妻子的話,複又坐下,但仍是氣呼呼的。

    “是小弟錯了。”

    黑夫少不得長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樣的人。其實我想要做此物出來,也是覺得母親、丘嫂,還有阿姊每日舂米太過勞累,想讓她們省點力氣,少花些時間。姊丈不如便做兩個,兩家一邊一個,若需要砍樹碎石,叫我和驚一聲便是。”

    “你看,還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學著些。”

    浣姐麵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櫞兩下,櫞的臉色這才鬆弛下來,點頭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兩日便能做出來。”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對外聲張,別人若問起,你就說是做桔槔的。”

    離開這裏前,黑夫還反複交代櫞和浣姐,這件事暫且保密。

    因為踏碓雖然要到漢朝才發明出來,但卻比石磨都簡單,造價便宜,隻要看幾眼就能仿造。

    到這時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東西是什麼了,不住地誇他真是有心了。

    其實衷並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讓家裏的女眷少幹點苦活外,還因為心裏隱約有個想法,或能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還得問問法律方麵的專家,所以,暫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裏北,這裏已是夕陽裏的盡頭,出了牆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這了,衷便約著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畝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裏門,他們沿著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東又走了將近一裏地,地勢漸高,也越來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慚愧地感慨道:“為兄沒本事,雖然你的宅離家不遠,卻未能替你爭到最好的地,這片地太高,難以汲水,種不了稻,隻能種粟。”

    “無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順利當上亭長,多半都在湖陽亭那邊,沒時間料理田地。”

    “話不能這麼說。”

    衷卻看得更長遠些:“你做亭長,每年72石的俸祿,可這百畝土地請人來傭耕的話,就算是漫天撒種,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碼能得一半。撇除交給官府的租、賦,也快趕上亭長一年俸祿了。”

    “兄長說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對,自己就算不種地,雇人來傭耕也不錯,這年頭沒有土地,隻能賣力氣的雇農還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個叫陳涉的小雇農,現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來幫自己種地,順便坐在壟上,一起談苟說地,聊聊燕雀和鴻鵠的誌向……

    說話間,衷停下了腳步,往前一指道:“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著衷的比劃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裏罵了一聲臥槽!

    “竟然這麼大!”

    他眼前的這片新開墾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個足球場那麼大!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1
第45章 生產力啊生產力
       

    黑夫眼前這片廣闊的農田,是由一道道細細長條組成的,那些長條,就是畝。

    他站在田邊,沿著畝邊緣排水用的小溝畛,輕輕邁出了左腳,接著是右腳,一左一右下來,就是這時代的基本距離單位:步,一步等於六尺,相當於後世的1.38米。

    這樣一來,剛好走完一畝地塊的寬度。

    所以每畝寬1步,長240步。因為秦國自從商鞅變法後,就開始實行大畝製度。和燕國、楚國、齊國的100步小畝,以及魏國的200步中畝都不一樣。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變法時的秦國地廣人稀,要讓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種糧外。大概也因為,秦國開始廣泛使用牛耕,哪怕沒牛的人家,也能從官府借牛耕作。而一頭牛悶頭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氣一次,至於人,拉著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於是乎,這一百畝屬於黑夫的地,就顯得格外大。

    黑夫震驚完以後,蹲下來用樹枝算了筆賬:後世的一市畝為666.67平米,而秦國的一大畝約為400多平米,比後世小一點。但折算起來,一百大畝就是4萬多平米……

    “這麼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國,我已經是個小地主了吧。”

    黑夫頓時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農民,自耕農有十來畝地是正常的,窮一點的,甚至隻有幾畝。

    但是別開心得太早,這些地雖然分給黑夫種,但它們依然是歸屬國家的。漢朝的董仲舒無根無據地腦補說秦國“改帝王之製,除井田,民得賣買”,然而黑夫回到秦國,卻從未見過任何一樁買賣土地的交易,更別說契約,後世發掘出的秦簡,也根本找不到類似的東西。

    在秦國,土地是決不能買賣的!畢竟,隻有在土地國有的前提下,授田製和軍功授爵,這兩個秦國的立國之基才能維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統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實田”之前是這樣的,農民有土地使用權,卻沒有所有權。

    這麼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國情還真挺像的。

    而且別以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這時代,正因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這麼多土地,是絕對養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壟上休息時,順便問衷道:“去年我們家秋收時,一畝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會後,他腿傷處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著眼前這片土地,眼中滿是憧憬和期待,身為農夫,哪有不愛土地的?

    “粟的話,2石吧,稻更多點,畝產3石。南郡的土地卑濕,比不了關中,我在服戍役時,聽關中來的兵卒說,在那裏,粟米的畝產可以翻兩到三倍呢!”衷作為家裏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裏都得有個數。

    這裏的“石”,指的是體積,而非重量,畢竟這年頭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稱量。農民打到了穀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積的鬥、升裏放,鹹陽分發到各郡縣的“商鞅方升”,就是這時代的標準量器,俗話說得好,升米恩,鬥米仇嘛,交禾租時也是如此。

    黑夫來這時代這麼久了,手提肩扛了無數次米穀,心裏也大約有個數。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說法,自家地裏,粟大概是畝產50多市斤,稻穀大概是畝產70多市斤。

    這是個什麼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農村,也是識五穀的,知道現代的雜交水稻田,一畝地多的能產到2000市斤!小米的話,大麵積種植,一畝也能產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說,這時代的糧食畝產量,大概隻有21世紀的幾十分之一。

    生產力,前世在課本上隻是一個幹巴巴的詞,此刻顯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飽肚子,畝產不能提升的情況下,隻能擴大種植麵積,也難怪此時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麼大。

    所以黑夫特別能理解這時代的農稼艱難,沒有機械化的幫助,每個農民要幹的活,是後世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農忙的時節,必須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地裏忙活,才能將這麼多的土地耕耘下來。

    秦國的農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導下,已經脫離了漫天撒種刀耕火種的階段,開始精耕細作。《倉律》裏甚至手把手地教農民,說撒種子時,稻、麻每畝用二又三分之二鬥,粟、麥每畝一鬥,黍子、豆每畝三分之二鬥……

    但即便如此,粟的產量也隻是比200年前魏國的“畝產1.5石”高了一點,加上租、賦又重,頂多求個半饑不飽。

    畢竟這年頭沒有化肥農藥,帶來的不是生態,而是低產。農具是木、石、骨、銅、鐵各種材料混用,耕作技術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隻能用水利強行提升,有鄭國渠的關中,修了都江堰的CD平原,成了秦國最大的糧倉,支持著秦王發動一場又一場戰爭。

    如今黑夫一個人分到百畝土地,雖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細一想,他便一點耕種的欲望都沒了。

    “伯兄……就按你說的,這地,還是找人來種罷。”黑夫一想到這麼多農活,就頭皮發麻。

    衷點了點頭,說道:“此事不急,這兩個月我在鄉中問問,可有庸耕者願來耕作。”

    雖然實行授田製,但秦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土地,總有一些遊蕩者、犯過罪的人被沒收了田地。因為秦律對待土地的觀念,就是不允許占著茅坑不拉屎,你種地不積極?好啊,別種了,收歸國有,分給別人種去!

    最典型的就是東門豹家,因為他父親醉酒溺死,算違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縣城附近可沒空地給他偷種,東門豹隻能靠其他法子謀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為人做庸耕佃農,隨時可能淪為仆役。

    大哥又指著田地的邊緣道:“今日喊你來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約點人手,先將田埒(liè)建起來。”

    黑夫的地雖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著封,建立了四道土垣,這就是埒,用來標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點田地的時候,正好身後有幾人經過,其中一個頭紮椎髻,戴著木冠,像個高瘦老農的人背著手,遠遠看著他們道:“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麼?”

    此人正是夕陽裏裏正,帶著幾個隸臣下地幹活,衷和黑夫隻好起身朝他拱手。

    “見過裏正。”

    裏正卻麵色不善地說道:“衷,黑夫,汝等在這封土邊上轉悠作甚?律令上寫了,若是破壞了封土,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都算‘盜徙封’,要被判處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鏟掉它們,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擴充幾步,那就是‘盜田’了,處罰更重!哼,休怪老夫沒有提醒過汝等!”

    哪有第一句話就將人當賊的,黑夫心中頓生不快。

    這裏正與自家的仇怨,源於八年前,裏正的兒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來做妾。但葵卻一心想嫁給大哥,最後在他們長姑姑的花言巧語……不對,是好言相勸下,葵家也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那以後,裏正一家就開始頻頻刁難衷兄弟幾人:春耕時借牛,隻分給最羸弱的老牛,借鐵農具,也盡給破破爛爛的。

    這也是黑夫得錢後,第一件事就是讓大哥買全套鐵農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臉色。

    黑夫還想到,自己在大過年時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裏正從中作梗。

    他看裏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卻隻是作揖笑道:“多謝裏正提醒,吾等絕不會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問問裏正。”

    衷說道:“我繼承了亡父的公士爵,裏中每年都會分一個庶子(仆役)來幫忙耕作,可去年卻沒有。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個人可照顧不過來百畝土地,裏正,今年總該分一個庶子予他了吧?”

    裏正卻依然板著臉:“公士又怎樣,公士很了不起?老夫還是上造呢!庶子有限,裏中有爵者卻有七八戶,哪分得過來?按照律令,庶子要優先分給有官職者,而後再按戶籍編號一家家分配,遲早會輪到你家的,好好等著罷!”

    說著他冷笑了一下,便要離開。

    這時候黑夫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大聲問道:“敢問裏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優先分到我家來了?”

    “做官,就憑你?”

    裏正轉過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輕蔑地說道:“你家在楚時,乃是隸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為我家服役。入了秦後,才僥幸得了公士,如今還想做官吏?再折騰幾代人吧!”

    說著便仰著頭,帶著隸臣走了。

    這裏正一家在楚國統治時,乃是這片地區的一個小氏族,人丁興旺。入秦以後,也被推為裏正,他打心裏,是瞧不起衷、黑夫這些世代貧民的。

    “芝麻大個小裏正,就目中無人,還敢私下用小手段報複我家,呸。”

    裏正走遠了,黑夫感覺就像吃了隻蒼蠅似的,這幾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壞了。不過想想也是,後世的村長、村支書,不也有許多如此麼?貪贓枉法,相互勾連,儼然地方一霸。

    “畢竟是官啊,黑夫,家裏就指望你為官吏了,或能讓他收斂收斂。”衷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家裏生活愈發艱難,跟裏正打擊報複也不無關係,他們卻隻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與官鬥,哪個時代都一樣。

    黑夫卻看著裏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著罷,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家連裏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數據來自《秦漢糧食畝產量考辨》,因為所用記錄主要是漢代的,所以稍有削減。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2
第46章 門縫裏看人
       

    “仲兄你自己來學律令,將我拉來作甚?”

    驚捧著一個竹籃,裏麵放著四根肉幹,一臉的不情願。

    他本來得了把新劍,正想在伴當們麵前炫耀一番,結果仲兄來匾裏找老吏閻諍學律令,卻死活要他跟著。

    “讓你來你就來,哪那麼多廢話?”

    黑夫瞪了驚一眼,他帶著驚,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後向路邊的農人拱手詢問:“敢問,閻丈人家在何處?”

    這“黑夫”學讀寫,是跟夕陽裏呂嬰老先生,他大哥才是來匾裏找閻諍學過,所以黑夫並不知曉其住處。

    好在這位閻諍在匾裏名氣很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才問第一個人,就為他們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過了竹林,那家有高牆瓦簷,門上染著紅漆的就是閻丈家了。”

    匾是竹篾編製的器具,圓形的下底,邊框很淺,可以用來養蠶、盛糧食等。匾裏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這附近竹子眾多,家家戶戶都能編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卻見每家門前都曬著匾筐,而後途徑幾畝竹林,雖是深冬,竹葉黃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幹相接,疏密有致。

    驚可惜地說道:“若是在立秋前後,一定能挖到冬筍,再下河摸條魚,煮在一起……哎喲,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腦袋:“別整天盡想著吃食,你今日若乖乖聽我的,不要亂說話,我便給你五十錢,讓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此話當真?”驚就像被許諾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一家大宅前,高達一丈的牆垣,染著白灰,上麵覆蓋著嶄新的瓦當,大門染著炫目的紅漆,可容三人並肩走入。

    就這外觀,休說黑夫家不能比,就連他們裏的裏正、田典家也要遜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幹外,還包了一百錢,即便如此,這點束脩依然顯得寒酸,閻諍恐怕會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開始叩門。

    過了好一會,門終於緩緩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皂衣的仆役豎人透過狹窄的門縫看出來,見是兩個庶民,便沒好氣地問道。

    “汝等何人?來找誰?所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陽裏公士黑夫,想找閻君求問律令之事,還望代為稟報。”

    “又是來問律令的啊……”

    那豎人上下打量著黑夫兄弟,類似的泥腿子他見多了,大多是家人觸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來找閻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兩個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著上個月新買的衣服,身後的驚也還算穿的幹淨,可在這豎人眼中,他們身上好似有什麼汙點似的。

    “且等著罷,我去問問主人。”

    紅色漆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驚有些不忿地說道:“這豎人,一臉晦氣,就跟吾等欠他錢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沒出門了,匾裏明明和夕陽裏挨著,他卻連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點名聲,也就能在市井人家裏傳一傳,卻無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點事跡,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麵前吹一吹,像閻諍這種爵位為不更級別的老吏,又曾經在鄉、縣當過官,是見過世麵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況今日他是有求於人,對方又是長者,放低姿態,也是應該的。

    驚卻抱怨連連,說夕陽裏的呂嬰丈人要是沒去縣城就好了,他倒是與自家認識,哪還用這麼低聲下氣。

    又等了好一會,驚腳都站麻了,不耐煩地走來走去,那門才終於又一次打開。還是那豎人,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道:“隨我進來罷。”

    黑夫朝驚比了個噤聲的姿勢,二人隨仆役入了宅門。

    進入閻宅後,黑夫立刻發現,這戶人家,其實並沒有外麵看上去那麼富麗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門西麵是馬廄、雞塒;東麵沿著牆開墾出一片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著蔥韭;正麵則是一個堂宇,大概是用來會客的。

    不過豎人卻沒有將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帶他們繞了過去,沿著走廊,來到了一間更小的屋宇。這大概是書房,因為透過窗扉,可以看見裏麵三麵牆壁都有書架,上麵全是一卷一卷的簡牘。

    閻諍雖然不任職了,但在任上時,卻將律令抄錄甚多,雖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雲夢鄉之最,這也是黑夫找上門來的原因。

    黑夫兄弟剛想進去,卻被豎人拉了回來,他瞪大眼睛,指著屋子的門檻搖頭,讓兄弟倆站在了外麵……

    很顯然,他們沒有被當做客人,沒資格登堂入室,豎人甚至害怕,害怕這二人呼出的氣息讓主人不快,害怕兩人泥濘的鞋履弄髒了幹淨的地板……

    驚已經氣得發抖了,黑夫卻讓他稍安勿躁。

    門簾被拉開,黑夫要找的閻諍就坐在這間書房裏麵,他年紀頗大,六七十歲,頷下胡須發白,穿著一件厚冬衣,還披著羊皮裘,顯得身材有些臃腫。

    他背後擺著一個青銅燈架,麵前是一個矮腳的漆案,漆案上攤開竹簡,閻諍眯著眼睛,持筆的手微微發抖,寫字很慢……

    豎人入內,長拜及地,說道:

    “主,那名夕陽裏的公士帶到了。”

    閻諍眼睛也不抬,問道:“公士,你說你認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見過閻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時在鄉中隨閻君學過讀寫。”

    “你那家兄如何稱呼?”閻諍仍未抬頭。

    “衷。”

    “衷?”閻諍總算停下了筆,低頭想了半天,複又道:“老了,不記得了。”

    氣氛有點尷尬,不過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閻諍還隻是一個鄉三老,尚未去縣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給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學都是大課堂,忘了個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將束脩遞給豎人,直接道明了來意。

    “我今日來此,是久聞閻丈熟悉律令,每年新發布到郡縣的律令也有抄錄,故想來借《盜律》《捕律》等篇觀摩摘抄,並想請閻丈指點疑難……”

    閻諍終於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著黑夫,問道:“後生,你為何要學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閻諍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為捕盜立功,從士伍被拜為公士,又運氣好,被縣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長,下個月便要參加考核。奈何我對律令知之甚少,故才來求助於閻丈,還望閻丈看在鄉裏鄉親,指點一番……”

    “亭長?”

    閻諍眯了許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了,亭長說大不大,隻是鬥食吏。說小卻也不小,掌管著十裏地方,直屬於縣上,還有武備。

    所以閻諍作為退下來以後,無權無勢,隻有點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將本地的裏正、田典放在眼裏,卻不敢對一位未來的亭長太過怠慢。

    反過來,若他能指點出一位亭長來,對他的聲名也有裨益。

    閻諍又一次仔細打量黑夫,發現此子居然如此年輕:“你今年幾歲?”

    “過幾日便滿18了。”

    “18歲就能被征召為亭長,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歲時,還隻是個在學室學律的吏子呢。”

    閻諍這下是真的吃驚了,一個士伍,毫無背景,竟然18歲就為亭長,假以時日,十年、二十年後,又會有怎樣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突然對黑夫讚不絕口,而後狠狠地瞪著一臉諂媚、湊過來向他報告束脩數量的豎人,斥道:

    “無禮的奴婢,誰教你的待客之道?還不快快將這兩位同鄉後生迎進來,看座,上熱湯!”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5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後,閻諍不再將他當做普通公士看待,變得熱絡起來,讓豎人將兄弟倆迎進書房,給他們一人一個蒲墊。然後便在奴婢的攙扶下,起身在三麵牆壁上的書架,眯著眼找了起來。

    沒多會,他就將六卷用布套著的竹卷擺到了矮腳案幾上,捋著胡須道:

    “秦律雖然繁多,但身為亭長,其職責主要是維護道路安全,緝捕盜賊,故而必熟悉《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六篇,便是這六卷了。”

    黑夫按著他的話,一一拿起來一看,的確是這六篇律令。

    閻諍的語速變得慢了起來:“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逾製以為《雜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減。”

    一通解釋下來,黑夫大概也明白了,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礎,囊括了作為一切常見的犯罪及其懲罰方式,也是亭長必須背熟的東西。

    “閻丈真是對律令爛熟於心啊……”

    黑夫恭維了閻諍一句,又問道:“不知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閻諍摸著胡須笑道:“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時新抄的。”

    原來,在秦國,律法可不是百年不變的,商鞅當年就明確說了: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幾年都會進行損益填補。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法律經常更易,卻沒有現代化的傳播手段,隻能依靠人工傳抄律條。偏偏這些律條用語極為簡潔,有時候隻要抄錯一個字,意思就會大不一樣。再者,若是律令已變,下麵的人卻不知道,還在沿用舊律,產生了衝突,豈不糟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從商鞅變法伊始,就專門設置了“法官”,來保管和核對法律,以及提供法律谘詢。鹹陽設置三名法官,朝堂,禦史府、丞相府各一。郡縣也各設一名,喜曾經就做過一段時間的縣法官。當然,眼前這位閻諍的資格更老。

    每年鹹陽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時大門緊鎖,嚴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來,若是有人擅自進入或者刪改一個字,就會被以死罪論處。

    禁室隻在每年十月份開啟一次,屆時禦史府會傳喚各地法官,讓他們來核對法律條文,並帶著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級政府傳達中央精神……

    閻諍雖然老邁退休,卻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為他也曾做過學室的老師,他的學生會將最新的情況告知他。

    這些秦吏,搞了一輩子的法,到頭來,法就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來了,鄉裏也會經常有人來向其谘詢,這也是閻諍在當地聲望很高的原因。

    說到這,閻諍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來,他也懶得起身了,指點著黑夫去到書架邊,將擺在最高處的兩卷竹簡也取了下來。

    黑夫拿在手裏一看,上麵寫著“傳食”和“行書”,這跟亭長有什麼關係?

    閻諍解釋道:“身為亭長,可不單單要緝捕盜賊,亭中常設有客舍、驛郵,故不可不學《傳食律》與《行書律》。”

    所謂《傳食律》,就是針對客舍,應依據過往官員身份爵位供給飯食的法律規定,黑夫曾經在客舍借宿過,所以明白。

    至於《行書律》,主要是秦國關於傳送文書的規定。

    要知道,秦的郵政體係已經相當強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須準時送達外,遠在千裏外的普通士兵,勞煩刀筆吏幫忙寫信,竟然能準確地寄到家裏!家裏也能將衣服、錢物交給秦國郵遞員,沿著相同的路線送到前線,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細思恐極。

    而黑夫要去的湖陽亭,剛好就是一個即有客舍,又有郵驛的大亭,說不準主吏掾也會考校他這些。

    “還是閻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連忙朝閻諍作揖,接著,什麼誨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風化雨,就從他口中說出,聽得閻諍十分高興。頓時覺得,這個年輕人能18歲就被征召做亭長,不是沒有原因的,恭維話都騷到了他癢處。

    他樂嗬嗬地擺手道:“你說你識字,還會寫,如此甚好,且將這八卷律令,在我這抄錄下來罷,然後拿回去背誦熟練,若有什麼不解之處,盡管來匾裏問我。”

    “我若能通過考核,成為亭長,絕不會忘記閻丈,我定會告知縣中諸人,匾裏閻君,便是吾之恩師……”說著,黑夫便朝閻諍行了一個大禮,而閻諍也笑嗬嗬地應了下來。

    秦國的師生關係,遠沒有後世那麼重要,但他們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裏都得到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師後,閻諍便有些倦了,打著哈欠說要小憩一會,讓豎人帶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間客房。

    那豎人在見到主人和黑夫談笑風生後,竟然認下了這個學生,頓時對他們態度大變,不僅全程堆著笑臉,還主動為黑夫找來筆、墨、削,還問黑夫,需不需要竹簡?

    “這怎麼使得……“黑夫推辭道:”竹簡我自己準備好了,豈敢汙了閻丈家的好簡牘。

    那豎人這才退下,虛掩著門。

    這時候,全程默然的驚這才捂著肚子笑出聲來:“仲兄,你看那豎人的嘴臉,真是個小人!”

    “你記住了麼?”黑夫從帶著的竹筐裏拿出來姊丈幫他削的木牘,在案幾上攤開。

    “記住什麼?”驚一臉茫然。

    “記住此人的前倨後恭,記住閻丈對我的態度變化,然後想想,這是為什麼?”黑夫將這個問題拋出驚後,拿起了一旁的毛筆。

    有人說毛筆是蒙恬發明的,但事實證明,這隻是個謠傳。早在春秋時候,孔子就已經“筆則筆,削則削”了,到了這時代,毛筆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於墨,這時代還沒有那種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當硬度的天然礦物,需要用研石在蚌殼、瓦片或石塊做的硯板上搗碎,再加點水,方能書寫。

    黑夫讓驚過來幫自己研墨,而後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牘上,開始從《盜律》開始,一筆一劃地抄錄起來……每一卷其實隻有二三十枚竹簡,簡明扼要,字數並不多,但寫字速度實在快不起來,有時候碰上不會寫的字,就更慢了,萬一抄錯了,還得用刀削將其刮去,按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陽落山,頂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長摘抄律令的時候,驚就一邊研墨,一邊歪著頭,思索兄長剛才的問題,還不等他想多會,外麵卻傳來了小聲的說話聲。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來,虛掩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結著發鬟的少女,將頭探了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二人,卻見她雖然容貌說不上多漂亮,卻皮膚白皙,頭發幹淨,牙齒也整齊,穿著一身兩色襦裙,與驚平日裏所見荊釵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頭專心抄著枯燥簡牘,沒有在意,驚卻抬起頭,瞧著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6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離開閻宅時,驚依然魂不守舍,頻頻回首。

    “還在想那閻氏玉姝麼?”黑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調侃弟弟道。

    “哪有!”

    驚頓時漲紅了臉,好似猴屁股,隨即卻又癡迷地說道:“仲兄,你說說,同樣是女子,為何吾等的鄰家之女個個皮膚黝黑粗糙,頭發髒亂,指甲縫裏滿是泥灰,而那閻氏玉姝卻如此,如此……”

    他一時間找不出詞來形容。

    “手如蓮藕,膚如凝脂,齒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攝你魂魄?”

    “對,對,對!仲兄說的真好!”

    驚看著黑夫,滿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頭感慨道:“娶妻,就當娶閻氏女啊。”

    “吾弟,你還沒我大呢,就滿腦子想著娶妻了。”

    黑夫笑著搖了搖頭,方才他摘抄律令時,閻諍的孫女好奇他們的身份,湊在門外偷看,卻被驚發現了。從那會起,驚就開始魂遊天外。

    很顯然,這個快滿16歲的小夥子,就像他臉上四處綻放的青春痘一樣,心裏迸發了名為愛戀的情緒,被那14歲的小姑娘給迷住了。

    雖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後世,也就是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與見多識廣、硬盤裏裝著無數美女的他不同。驚這十多年裏,很少離開夕陽裏範圍內,所見皆是農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養不錯、洗得白淨、牙齒整齊、穿著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還不得驚為天人啊。

    “同樣是女子,卻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就像……”

    驚又詞窮了,他指了指地上肮髒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潔白的雲朵:“就像這泥塊和雲彩相比一樣!”

    “我告訴你為什麼。”

    黑夫拍了拍驚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夢。

    “隻因她從小不用頂著烈日炎炎去田地裏給父兄送飯;隻因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必親自舂穀吹灶;隻因她可以頓頓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樣,嚼粗糙的米糠;隻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與吾等這些世代貧農自然不同。”

    聽這番話時,驚最初還不住點頭,可慢慢地卻愣住了,直至一言不發。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與那閻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當娶閻氏女?嗬嗬,心裏剛燃起的一點憧憬,就這麼被澆滅了。

    “仲兄你真是無趣。”

    驚嘟囔著,接過黑夫手裏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說話,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匾裏,沿著山坡往夕陽裏方向走。一邊走,驚還一邊回首眺望匾裏,夕陽西下,閻氏宅邸頂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著近,實則遠,好似那個他永遠觸不到的姑娘。

    這個在兄長庇護下,仿佛永遠長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憂愁。

    “驚。”

    黑夫見附近沒有其他人了,喚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讓你記住的事了?”

    驚茫然回頭:“何事?”

    “那豎人對吾等的前倨後恭,閻丈對我的先冷後熱,這是為何?”

    “為何……”驚沉吟片刻,脫口而出道:“是因為他們知道,兄長要做亭長了!”

    “沒錯!”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驚,讓他在路邊坐下。

    “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和蘇秦有關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後恭》!”

    ……

    “經曆過這些事情後,蘇秦便感慨說,同樣是我這個人,富貴了,親戚就敬畏我,貧賤時,就輕視我。何況一般人呢……”

    一刻後,說完了蘇秦的故事,黑夫對驚道:“這下你明白了罷,一個人富貴與貧賤,在別人眼裏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與蘇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當亭長,別說認我為弟子,吾等估計得在閻丈的書房外,一直站著!”

    驚重重地點了點頭,但又有些頹然地說道:“仲兄你有本領,立功拜爵,又有機會做亭長,自然會像蘇秦一樣,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隻能繼續做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沒有過人本領,永遠都會被人瞧不起。”

    越說,他就越是自卑。

    “誰說的?”

    黑夫卻鼓勵他道:“吾弟雖然看似頑皮,但我知道你機靈、聰明!如今,便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做吏,和我一樣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驚的眼睛頓時亮了:“什麼機會?”

    黑夫道:“我若能通過考核,做湖陽亭亭長,第一年隻是試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編製的吏員了。我在縣城的時候,問過一位認識的令吏,他說我到時候,可以推薦自家一名子弟,到學室讀書學律!進了學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來,秦國雖然禁絕詩書,卻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縣普遍設有官學——學室。學室中的學生稱為“弟子”,弟子的來源有一定限製,規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謂“史”,即是政府各級機關的文書、書記、檔案員等低級公務員,亭長雖是武吏,卻也在其中。

    弟子在學室中,要學習書寫、駕車、擊劍、射箭等,其實就是儒家“君子六藝”的變種。但因為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入仕當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學習內容,還是明習法令。弟子要捧著黑夫抄寫的那些律條,背呀背,直到滾瓜爛熟,變成它們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學室出身的弟子順利畢業後,一般都由國家分配就業,被任命為低級公務員,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樣撞大運,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戰場上砍頭顱換功爵為吏。

    “那閻老丈人名高望眾,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曉,他當年也隻是一個學室裏的小弟子,一步步積累勞績,才有了今天。”

    說完入學室,做弟子的好處後,黑夫認真地問道:”驚,你可願意入學室做弟子,在裏麵熬上兩三年,求一個比現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願意!”驚已經被激動得熱淚盈眶了,不過卻也有猶豫。

    他低頭小聲道:“可我連字都不太認得,如何做弟子?”

    “這不是還有一年麼。”

    黑夫鼓勵他道:”我今日讓你隨我來匾裏,便是要將你拜托給閻丈,我聽說,閻丈的次子在鄉中開設了一個教人識字知法的孰,交納一些錢帛束脩便可入學,你不妨去聽聽……”

    秦國不僅有官辦的學室,還有一些教鄉中富裕有爵子弟識字的臨時課堂。生活在秦國,若是一家人裏沒個識字識數的,說不定哪天就稀裏糊塗地犯法被株連了。

    “可是……”驚臉色糾結,人麵對不熟悉的事物,邁出第一步總是最難的,以他那馬猴的性格,能安靜坐下來學習?黑夫自己都有點不確信。

    於是黑夫拉長了腔調:“我可聽說了,閻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見那位淑女的父親!你若是能好好學識字,入學室做弟子,日後出仕為小吏,到時候也算門楣相當,說不定,閻丈便會把孫女嫁給你!”

    “此言當真?”

    天真的驚頓時大喜,剛熄滅的愛情火苗又燃了起來,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聽憑仲兄做主!”

    接下來回家的路上,那個無憂無慮的驚又回來了,他一路腳步飄忽,想著自己突然之間變光明的前程,想著那個讓他一見鍾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

    殊不知,在他身後的黑夫,卻暗暗搖頭。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麼會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驚入學室,什麼改變他前程、讓他和閻氏門當戶對,好迎娶美麗的姑娘……統統是空話!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聽到的一件事:

    入學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戶籍,從普通的籍貫,改為“弟子籍”。

    而秦律又規定,弟子籍名冊內的人,學習期間,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連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這是嚴密苛刻的秦律裏,為數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學室做弟子,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後,能讓弟弟驚逃過三年後那場戰爭的唯一法子。

    若曆史不做改變,在王翦以六十萬大軍伐楚的戰爭裏,他們兄弟二人會盡數戰死,屍骨無存,魂不返鄉,隻留下一封書信讓家人念想。

    現在,黑夫已有信心讓自己活過那場大戰,但卻不敢保證,在紛亂複雜的戰場上,能否保弟弟無恙。

    所以,他隻能出此下策。

    在衷麵前,黑夫是弟弟,長兄如父,衷會事無巨細地為他考慮許多事情。

    而在驚麵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該輪到他為弟弟思緒未來了。

    當然,這一切的真實目的,不必訴諸於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該這樣麼?

    “我不僅要讓自己一個人活下來。”

    看著前麵哼著歌謠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還要驚也活著,讓咱們全家人,在這沉浮變幻的世道裏,一個都不少的活著,還要越活越好!”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7
第49章 善假於物
       

    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時,驚突然起身說,他想學識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詫異地看著驚。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為家裏有爵位,還有些積蓄,各自跟著匾裏閻諍、夕陽裏呂嬰學認了點字。等到驚十來歲的時候,因為種種變故,家裏又窮了下來,他的教育就耽誤了。驚也性格跳脫,整日與裏中年輕人吹牛閑逛,沒個正形,讓母親十分苦惱。如今他卻突然轉性,家人都有些驚喜。

    母親看向黑夫,問是不是他勸驚的,黑夫則笑著說道:“阿母,是驚長大,懂事了。”

    接下來,黑夫又將他正式為吏後,想讓驚去學室當弟子的打算說了出來,當然,隻隱去了這麼做,是為了讓驚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曉此事後,家人們更是歡喜,學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強多了。母親欣慰地看著三個兒子,又開始抹眼淚了。

    “汝等父親生前最疼驚,若他能見驚有一個好前程,那該多好。”

    兄弟三人連哄帶勸,才讓母親不再追思故人。

    而後便決定,這個冬天,驚就先在家中學點基礎的識字。等春耕農忙結束,再去鄉邑,請閻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還有兩千多錢的積蓄,足夠交付束脩錢了。

    “待到來年這會,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驚滿口答應下來,乘著沒有農活,第二天就跟著黑夫,開始了艱難的識字之旅。

    識字的教材,當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漢題材古裝劇裏出現的三字經,那東西宋朝才有。中原貴族用來識字的《史籀篇》,他們這窮鄉僻壤也沒有,所以黑夫隻能把從閻氏家裏抄回來的那八篇律令當做教材,挑簡單的字教給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將這幾個字認熟……”

    給驚安排了每日的作業,讓他一個人去撓頭搔耳後,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裏比較清靜的水井邊,坐在井沿上,在天光雲影之下,開始輕聲誦讀那八篇律令。

    “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

    讀到這,黑夫放下了竹簡,唏噓道:“原來在秦國,盜一錢也算盜,而盜錢多少,還牽扯到量刑輕重。盜百一十錢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隸了,這麼嚴,誰還敢小偷小摸啊……“

    “盜五人以上相與攻盜,為群盜……”

    過了一會,當背到這一段時,黑夫不由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遺憾地說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盜,我的賞錢可要多好幾倍了。”

    一時間,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畢業後,考縣裏派出所編製的情形,隻是那時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員,如今卻是派出所長……

    這八篇律令,相當於是考試前閻諍幫他劃好的重點,沒什麼捷徑,隻能可勁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差不多把《盜律》讀得爛熟時,院子裏傳來了衷的呼喊聲。

    “仲弟,你姊丈來了,說你要造的踏碓,已經做好了!”

    ……

    一刻後,在幾個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後院裏,便安裝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邊上。

    卻見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樣相差無幾,是木、石組合而成的器具,兩個方形板作為碓架,中間設一橫梁,架起一根長長的碓杆,碓杆頭部裝一隻石錘,碓錘正對一個新製的石臼……乍一看,跟個蹺蹺板似的。

    “仲兄,你讓姊丈做的,就是這麼一個物什啊……”

    驚好奇地過來看了看,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以為是何新奇的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嘛。”

    “待會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

    黑夫檢查了一遍,腳踩上去試了試後,便端起陶鬥,將裏麵的稻穀一股腦倒進踏碓下的石臼裏,又接過姊丈櫞遞過來的另一鬥米,倒進了原來舂米用的杵臼裏。

    隨後,他便拿起了木杵,對驚說道:“驚,你過來,吾等比比,相同時間裏,誰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別開玩笑了。”

    驚卻連連搖頭,舉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卻瘦成這樣,舂米肯定沒你多。”

    黑夫卻不饒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們比比!伯兄,你幫吾等算著數量。”

    驚這才不情願地過來,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試了幾次,二人便一人一邊,開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們家的後院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聲,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陽和月也跑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仲父和叔父在這較量。

    卻見黑夫手持木杵,高高舉起,又重重落在石臼裏,不時有稻穀濺了出來,最初他舂得很快,可這樣重複了一刻鍾後,就開始流汗了……

    而驚看上去就輕鬆多了,他隻需要用腳踩著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驅動碓頭升起,隨即抬腿減力,讓失衡而落下的碓頭砸在石

    臼中,反複起落。

    衷則在旁邊為兩個弟弟揄穀子,每當臼內的稻穀慢慢脫殼、變白,已經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將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幹燥的稻穀。

    最初時,二人舂得的穀物是差不多的,可漸漸地,黑夫那邊,緊密有致的舂米聲音慢了下來,節奏越來越緩,他有些累了。

    而驚這邊,雖然最初時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卻勝在持久,若是累了,他還可以換一隻腳繼續舂,所以節奏一直沒有太大變化。

    於是待半個多時辰過去,黑夫已經雙手酥軟,再也舂不動時,驚卻還能換腳繼續……

    “如何?”黑夫放下手裏沉重的木杵,隻覺得雙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額頭也滿是汗水,而驚除了腳有點麻,腰有點酸外,居然臉不紅氣不喘。

    衷點了點二人在這半個時辰裏舂出的米,說道:“黑夫舂了4鬥穀子,驚舂了5鬥穀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衷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結果。

    黑夫卻大笑起來:“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勞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動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確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體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兩個差不多身高氣力的女子來舂,就更明顯了。”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會利用工具,而且還能不斷地改良工具,生產力,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提高的,隻是黑夫讓農夫們摸索百年才能達到的事,一天之內就做到而已。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就是這個道理。有了踏碓,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將十多個人的口糧舂出來,效率不遜色於八尺大漢。

    黑夫將木杵扔到一旁,拍著驚道:“現在信了吧,還說此物無用麼?”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驚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這時候,母親和大嫂也過來了,看著踏碓嘖嘖稱奇。

    大嫂葵試了試踏碓,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說以後若能用這東西來舂米,每天舂家裏人一天口糧,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關鍵是,還不容易累,若是農忙的時節,甚至能讓六歲的陽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來……

    母親則感歎說:“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老婦這雙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裏人一時間對踏碓愛不釋手,人人都想上去試試,同時對黑夫想到的主意讚不絕口。

    黑夫卻將功勞推給了櫞:“還是姊丈手藝了得,將我想要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做出來了!了不起!”

    櫞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機邀請他道:“我正旦時服役去了,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團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麼說也要一同吃個飯,明日姊丈、阿姊都過來罷。”

    櫞應下此事後,黑夫又拍著踏碓,得意地想道:“萬事俱備,東風亦至,有了這舂搗利器,那東西,我便能做出來了。”

    一想到自己馬上能吃到的好東西,他的自己也高興壞了,便將旁邊看熱鬧的侄兒、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來,對兩個小屁孩臉上各親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著仲父,大飽口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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