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05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19
第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對六歲半的陽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這個冬至,讓他終生難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製的“踏碓”,一口氣舂了一石稻穀,其中三分之二是秈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還不夠,一直舂到傍晚,幾度篩簸,才將米糠麩皮盡數除去,得到了白淨的精米。

    仲父將舂出來的秈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鬥,放在陶盆裏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著,然後就將陽,還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個抱了起來,一人親了一口,誇口說明日要給他們做好吃的……

    就為了仲父這句話,正是嘴饞年紀的陽很晚都沒睡著覺,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說的美味究竟是什麼。

    “是飴糖吧!我聽見仲父打發叔父去鄉市買飴糖了!”

    他的妹妹,隻有五歲的小月睜大了眼睛,陽仿佛能看到她齊額頭發下,眼中滿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飴糖,他們一年也就能吃到兩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關係。”陽則如此認為。

    在他眼裏,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經是美味了。陽正是容易餓的年紀,**米時可以大口大口咽下,不必擔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裏父親要拖著一條傷腿下地,母親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務又要織布又要照顧大母,哪有時間細舂。

    在滿滿的期待中,兩個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陽再一睜眼,已經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對他們家而言,冬至日不單單是一個節氣,還是個特殊的日子。

    和藹的大母(祖母)總喜歡抱著陽和月,絮絮叨叨地談論往事。

    她說,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時候出生的。湊巧的是,叔父驚,也是兩年後的冬至日莫時出生的,他的出生純屬意外,是大母去給大父送飯時,被一隻跑過身邊的兔子所驚,突然來到這個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這件事來開玩笑,說叔父驚是為了和仲父趕上同一天出生,才急衝衝降生的。

    每每聽到這,陽和月都會好奇地問,小孩如何出生,是石頭裏蹦出來的?還是從井裏撈到的?亦或是那隻兔子變的?

    對此,大人們都麵麵相覷,避而不談。

    但對黑夫和驚同一天出生這件事,那位住在鄉中,雖然不識字卻懂《日書》,常給人定日子時辰的姑大母是這樣認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脈相連,黑夫和驚,不單是親兄弟,還注定會同生共死……聽上去神神叨叨的。

    總之,冬至日對他們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別了,這一切,全是因為仲父!

    陽揉著眼睛走出房門時,發現母親和姑姑正庖廚裏忙活,燒火架釜,釜上還有蒸飯用的木甑。待陶釜裏的水燒開後,便將已經泡得脹鼓發白的米舀進熱氣騰騰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時,庖廚裏便蒸汽滾滾,濃濃的米香不斷地從廚房溢出,聞得陽直流口水。

    這時候,仲父也彎著腰進了廚房,他們家都是世代窮人,可不知道什麼“君子遠庖廚”的古怪規矩,仲父不顧煙火嗆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時注意著火候。

    在他喊可以時,叔父等人就齊齊進來,將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飯,乘著熱乎,一股腦倒在洗得幹幹淨淨的石臼裏。

    接下來,便是最讓陽覺得好玩的時候了,卻見姑父櫞脫了冬衣,光著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則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麵。

    二人一人一邊,先將石碓裏的米飯捱爛,然後姑父揚起木槌用力舂搗,仲父也看準他的節奏,抬腳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錘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裏,不斷舂砸滾燙的米飯,發出了”嘭咚、嘭咚”的聲音,使之變成了一個粘稠的飯團……

    哦,不該叫飯團,仲父對陽說,這東西,叫“年糕”。

    “過年沒吃上,隻好冬至吃了。”仲父笑著如此說道,但陽不明白,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叫“冬糕”?。

    這個過程裏,仲父還允許陽和剛醒來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歲的女兒“辰”,從石臼裏抓一把糯米飯在手,跑到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兄妹三人手上、嘴邊都沾滿了黏黏的飯粒,最後指著對方的模樣,咯咯地笑了起來,開始在院子裏你追我趕地打鬧,而後,前院的大黃犬也加入了進來。

    叔父驚也看著他們笑,換了平時,這個長不大的孩子王已經跑過來和她們一起玩鬧了,但此刻,他卻被仲父分配了任務。蹲在旁邊,每次木槌落下的間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濕手掌,伸進石臼裏,將未捶的飯團翻過來,覆蓋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這麼循環往複,最後,一直將其捶成實礅礅的一大團,才算舂好。

    到這時,陽看見,姑父已經氣喘如牛,說這活真是累人,手臂酸痛,虎口發麻。而反觀操作踏碓的仲父,卻臉不紅氣不喘,跟沒事人一樣。

    卻見仲父繼續指揮眾人,將舂好後放在長案板上的大塊米糕再揉幾遍,然後,捏成幾個長條,抹平上麵的皺褶,再均勻地塗上少許熱膏。最後親自用刀,將長條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數小塊,而後用砧板一壓,一個個酷似碟狀的圓形年糕就呈現在麵前。

    仲父甚至曉有興致地用雹突(蘿卜)刻成印章,抱著陽和月,讓他們用自己的小手,捏著印章,使勁往年糕餅子上一蓋,一個圓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現在年糕上麵……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給她也做了一個,蓋在年糕上,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圓的就是陽,彎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陽和月坐在仲父寬闊的臂彎裏,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騎在仲父脖子上歡快地叫出聲來。

    小孩子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每天吃的米飯,還可以變得這麼有趣!

    “不僅好玩,還好吃呢。”黑夫身上掛著三個孩子,大笑起來。

    在之後兩千多年裏,中華大地的食譜會漸漸發生變化,粟將慢慢從主角的位置退下來。最終,北方會變成麥子的天下,而南方,則一直是水稻的王國。

    中國人喜歡統一,國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卻得分個南北,鬥鬥黨爭。

    在北方人看來,南方人“飯稻羹魚”,那是多麼辛苦的日子啊,甚至會為他們感到同情。

    可若讓南方人自己來說,米飯就著鮮美的魚湯,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饅頭幹饃那才叫沒勁呢!

    對於南方人而言,饅頭麵條之類,可當早點、宵夜,但正頓主食,還得是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才能管一天的飽。在他們眼裏,稻米就像老妻,攜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厭;麵是小妾,外廂伺候著,偶爾嚐嚐鮮就行。北方人則覺得,這關係怕是弄反了吧……

    說白了,飲食的差異,不過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管地裏種著什麼,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這才是吃貨國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過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過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餃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正巧,這南郡安陸,也是目前秦國的極南郡縣,再過千把年,這裏就是“湖廣熟天下足”,也算魚米之鄉。莊稼更是粟米和稻穀各半,甚至還有些糯稻,唯獨麥子種的少。

    於是黑夫便回憶著前世小時候在老家過年的場景,將那熱鬧的舂年糕景象,複製到了這兩千多年前……

    隻可惜,他沒有時間做出磨來,沒辦法將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兒八經的年糕,眼前這些東西,沒那麼精細,稱之為“糍粑”似乎更妥當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種,全家人齊心協力舂著年糕,老老少少,笑語喧嘩的年節場麵,卻是實打實的。

    小孩子們尤其喜歡這種場麵,他們三人在院子裏你追我趕,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溫情在其間,心齊了,方能打出粘團不散的年糕!

    “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萬千。

    ……

    到這時候,體力活差不多幹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來,讓大嫂和阿姊再回廚房蒸一道,熱騰騰的年糕出釜後,軟軟的,扯一塊,可以隨手包成年糕團子吃。

    驚性子急,扯了一團就往嘴裏塞,結果燙得哇哇大叫。黑夫則慢慢吹涼點,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閉上了眼,那筋道軟糯的感覺,讓他無比熟悉和眷戀。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點他讓驚去鄉市買來的麥芽飴糖,入口別提多甜了,三個小孩子尤其喜歡,吃得合不攏嘴。

    小月還懂事地捧著一塊蘸了飴糖的年糕,遞到了黑夫母親跟前,奶聲奶氣地說“大母吃”,母親則欣慰地接了過來,隻是這年糕有點粘牙,對齒發動搖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親隻是隨便吃了點,又繼續端起了粥,看著這闔家團圓的場景,這就是身為母親,最佳的美味了……

    當然,年糕也可以蘸醬、蘸鹽,但黑夫不提倡那種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統,鹹的,統統是異端!”

    黑夫開始拉著侄兒侄女,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一邊的驚卻當著他的麵,將用膏油就著鹽烹過的一塊年糕一口吃下,還吧唧著嘴說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兒圓了,對年糕的味道讚不絕口,說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過去他們是苦中作樂,今日,卻是甜中享樂。

    全家人是圍坐在一起解決這頓飯的,雖然這時代貴族都實行分餐製,各自麵前有個案幾,鍾鳴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窮人,吃飯甚至都沒桌子,麵前擺個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開吃,哪來那麼多破講究?

    黑夫倒是喜歡這種氛圍,這也是作為後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維吧,就覺得團團坐挺好的啊,熱鬧,親密,吃完以後,還能對坐著閑聊侃山。貴胄之家的那種疏離感,兄弟鬩牆,這裏不存在。

    詩雲: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雖然這裏既無鍾鼎,亦無酒饗,但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卻比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動聽……

    夜色漸深了,黑夫今日高興,還在為兄弟幾個科普年糕的N種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著冬天曬幹,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時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隻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飽。”

    黑夫在這說得興致勃勃,卻不防大哥衷笑著聽了許久後,突然有些惆悵地說道:“吾家自從父親去世後,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一時間,全家人都緘默了下來,的確,這幾年間,他們家出了很多事,最後從一個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溫飽線上。

    而後,衷竟起身,朝著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縣城,對我說,會讓家裏日子會越來越好,當時我還不信,可現如今,仲弟,我當真信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21
第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覺,自從黑夫從縣城服役回來後,先是得了爵位、賞錢,補貼了家用;接著又將任亭長,這會讓全家地位有一個巨大的提升,還能送驚入學室,給他也謀一個更好的前程。

    平日裏黑夫也沒閑著,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裏真正裝著家人,是不會折騰這些的……

    現如今,黑夫儼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連本是長兄的衷也覺得,聽他的準沒錯。

    那天晚上,衷還說了許多話,但最後都彙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後便安心在外奔忙,家裏的阿母和驚,為兄會照應好!”

    有了大哥這句話,黑夫就放心了。

    過了冬至之後,日頭越來越短,好在這時代處於一個氣候溫暖期,黃河兩岸有千畝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裏甚至能見到犀牛,過了長江,就有大象出沒……南郡也可以算作亞熱帶氣候,一般來說不會下雪,但早晚時依舊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氣如何,黑夫都會一大早起來,順便將對麵的驚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給他,讓驚去記。

    他自己則一邊踩著踏碓,為家人舂一天的口糧,一邊就著朦朧的晨光,捧著抄錄的竹簡讀誦……

    讀著舂著,黑夫卻忽然笑出聲來。

    “以後萬一我發達了,這件事傳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蘇秦頭懸梁錐刺股並列,成為勵誌的典型故事,被廣大中學生運用在作文裏呢……就叫’踏碓誦律‘如何?”

    想到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來,讀得更起勁了,隻是這朗朗讀書聲都掩蓋在舂米聲中,他在為亭長考核做準備這件事,連鄰居們都不知道。

    ……

    就這樣,到十一月下旬時,黑夫已將八篇律令記誦得滾瓜爛熟,還讓大哥衷幫他看著原文,隨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後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裏閻宅,當著閻諍的麵,把整篇《盜律》全背誦出時,閻諍都驚呆了……

    “後生,你隻用了十來天時間,便能將八篇律文全部背下來!?”

    閻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過去在學室裏教過書,也見過類似的聰明弟子,讀過幾天就背誦熟練。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從小就對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卻不一樣,祖輩務農,剛來閻宅求教時,他還對律令一竅不通呢。

    黑夫想告訴閻諍,如果他也經曆過高中語文課令人發指的背誦全文,這點內容簡單的律條,其實不算什麼。再說了,警官學院也是有司法課的,比起後世法律各種複雜冗長的條款,秦律已經很簡明扼要了,畢竟這是法律的草創時代……

    最後,閻諍隻能將此歸結為黑夫聰慧,更加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

    這些天裏,閻諍也讓自己在縣上為吏的弟子打聽過了,黑夫被征召為亭長,確有此事。據說除了縣右尉外,連獄掾喜也很欣賞此人,閻諍頓時覺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為弟子,教他律令是對的。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閻諍便讓黑夫每日都往匾裏跑一趟,老人家專門抽出小半天時間,來指點黑夫如何應對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會讓你當場背誦律令。”

    閻諍一邊嚼著黑夫獻上作為禮物的年糕,一邊說著。這食物曬幹,用膏油烹煎後十分鬆脆,不像剛做出來時那麼粘牙。而且別看這閻諍六十歲了,身體倒是好得很,據說前年剛娶了一個小妾,年紀隻比他那小孫女大一點,也真是厲害……

    “那會如何考校?”黑夫虛心求問。

    “到時候,便是他問你答,問的多半是這八篇律令裏的條款,隻是具體到實際的案件裏,讓你來做抉擇判斷。”

    閻諍讓隸妾遞過布巾,擦了擦嘴道:“打個比方,主吏掾會問你,’甲誣乙盜牛,乙未盜,甲何論?‘”

    “甲當論誣告反坐,以盜牛罪論處!”

    黑夫下意識地就說出了答案,誣告反坐嘛,這不僅是《盜律》裏的內容,也是他親身經曆過的案件。

    “再問你,有人偷摘別人的桑葉,贓值不到一錢,如何論處?”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農本,盜桑者當嚴懲,罰服徭役三十天!”

    “不錯。”

    閻諍誇獎道:“不但已將律令背熟,還掌握得不錯,待我將律令上容易出錯的地方找出來,讓你熟悉一遍,臘月初一,主吏掾的問題,應當難不倒你。”

    ……

    從這天起,黑夫開始每日都去匾裏拜訪閻丈,對路上遇到的同裏人,他隻是笑著說去訪友,並未透露給任何人。家人也聽他的話,對此事守口如瓶,所以裏人都不知道。

    黑夫剛回來時,裏人還對他有些畏懼,畢竟有力擒三賊的名聲擺在那,可慢慢地,他們發現黑夫見了誰都禮貌地打招呼,眾人的那點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將他看做自己看著長大的鄰家小子。

    反倒是裏中的婦女們開始傳言,說黑夫大概是在匾裏瞧上了誰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過去一趟……

    可守著裏門的裏監門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當黑夫回來時,名為“圃”的裏監門老頭都會意味深長地對黑夫笑笑,還經常拉著他閑聊。

    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黑夫便宜老爹還在時,與裏監門一同上戰場服役的往事。

    “我與你父也算袍澤了,一起持矛流血,我這條腿,便是在他麵前被敵卒一劍戳穿的,當時好在你父將那敵卒殺了,不然我這條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裏監門老頭感慨完後,一瘸一拐地去給黑夫盛熱湯,還說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

    “你若是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語,裏監門說的雖然是事實,可便宜老爹死後,他們家落魄的那幾年,為何不見這“比親仲父還親”的裏監門拉一把?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黑夫心裏門清。

    裏監門之所以突然對他親熱起來,無非是看他們家一戶兩公士,黑夫也在縣裏得了名聲,今後或許有裏監門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這夕陽裏雖然隻有幾十戶人家,可裏麵的“政治鬥爭”卻還挺複雜的。早在楚國時期,這一帶就隻有三家小士人,其餘皆是庶民。安陸被秦統治後,那三家士人就搖身一變,成了裏監門、裏正、田典,這三個職位,已經被他們父子相傳了兩三代人。

    三家中,裏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職權也更大,裏監門家則稍受排擠。可裏監門在戰場上立過功勳,爵位是第3級的“簪嫋”,乃是裏中之冠,這就讓瘸腿老頭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取而代之,爭取裏正一職……

    這裏中的三個小吏的任免,看的是兩樣東西,一是在鄉上有沒有關係,二是在裏中有沒有足夠財力和聲望,若是裏中的有爵者都到鄉上推舉一人為裏正,那換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擁有兩名公士,並與裏正有仇怨的黑夫家,裏監門當然要竭力爭取了。

    “屁大個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國演義?”

    在洞察裏監門的想法後,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過,在想到前世親眼所見的幾次村委會選舉,他就笑不出來了。

    新世紀的許多農村,同樣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戶人家,一個小小的村委會選舉,都能弄出美國大選的陣仗來,各家爭奇鬥妍,好不精彩,真人讓他長了見識……

    對此,黑夫隻能吐槽一句……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但黑夫現在壓根不想管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經事要操心。

    ……

    日複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過去,距離臘月初一越來越近,黑夫在閻諍家的法律問答訓練也越來越深入。

    這時候,他也開始慶幸自己對閻諍恭敬的態度,因為這些律令條款裏,還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誦原文無人指點的話,還真有可能陷進去。

    打個比方,盜律在針對溜門撬鎖這種犯罪時,隻簡單地寫了一句“抉籥(yuè),應贖黥”,可實際操作時,卻有好多種判法:

    撬門鎖目的在於盜竊的,未能撬開就離開,或未撬開而被拿獲,也算作犯罪,都應贖黥。

    撬門鍵目的不在盜竊的,已開才算作撬,未開應罰二甲……

    對於既遂那就沒什麼好說了,如屬未遂,那麼罪犯是否具有主觀故意“欲”,將成為量刑的標準。

    雖然黑夫一直沒搞明白,撬別人家的鎖,目的卻不在盜竊,那到底是想幹嘛?難不成是進門幫你查水表?

    總之,隨著問答練習的進行,黑夫一點一點地熟悉了這些律條,而不僅限於背得原文。他對於秦國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於“嚴苛”二字。

    閻諍作為一個老吏,對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說,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何謂盜賊?竊貨曰盜,害良曰賊。

    秦律對待盜、賊極其重視,懲罰極其殘酷,固然是亂世當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內地郡縣,殺人越貨逐漸減少乃至絕跡,十裏八鄉的每一個夜晚寧靜得就如熟悉的睡眠,連犬吠聲聽起來都那麼天籟而懶洋洋,若能讓這樣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頷首以為然,這年頭,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這麼簡單,不用那麼華麗,也沒有太多奢侈。

    當然,要是秦國的租賦輕一點,徭役少一點,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的王,是個欲望極強的人,即便天下一統了,依然會有許多大工程、大遠征陸續上馬。租賦是不可能輕的,徭役也將越來越重,直到大澤鄉的一聲吼,將這個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離黑夫,為時尚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目前還隻是獨善己家的階段。

    終於,到月末時,黑夫也達到了出師的標準,閻諍說以他現在對律令的熟練,去縣裏做一個文吏都足夠了。

    “夫子之恩,黑夫絕不會忘。”

    閻宅書房內,黑夫再度頓首長拜,表現得對閻諍感激涕零。

    這閻諍雖然勢力了點,其實人還不錯,這些天也算悉心教導,第一天前倨後恭的事,黑夫就當做沒發生過了。

    同時,他也詢問了自己藏在心中許久,卻一直沒有問出口的事。

    “敢問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進獻某種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勳,可有購賞?”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22
第52章 這一定是體製問題!
       

    (為盟主舞動三軍加更,三本書的老朋友了,拜謝)

    “能讓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閻諍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餅子,若有所悟。

    不過他卻沒有過多的追問,而是沉吟思索起來,半響後才道:

    “這些器具機巧,都歸工師管轄。《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鹹陽內史監管,各郡、縣則由縣令監管,縣令之下有縣工師,負責管理縣中百工。每一年,縣工師都要上繳所製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評比,若被評為下等,便要受罰,若連續三年被評為下等的,加重懲罰。”

    黑夫頷首,秦國的農、工,都有設置了一套從上到下的官職進行管理,難怪能把國內資源統統集中到戰爭上。而且手工業以官辦為主,還經常搞考核評比,像他姊丈那樣的個體工匠反倒是少的。

    說完罰,閻諍開始說賞了:“反之,我秦國素來不喜沒有實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實效的器具獻上,且真的能達到所說的效果,也應當有賞賜,或賜爵、或賜錢……”

    黑夫聽懂了,所謂的“功至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謂“功能至上論”。

    這的確很符合秦國人的性格,打個比方,鐵劍雖然經過千錘百煉,可以比青銅鋒利耐用,但既然無法大規模製造,大規模裝備軍隊,便不為秦軍所青睞。

    鐵甲也是同理,雖然燕國、楚國已經開始有身披鐵甲的精銳部隊,但秦軍依然清一色的皮甲,畢竟這東西光靠罰款,每年都能罰得上萬副。

    再者,想要鐵兵、鐵甲,大敗敵軍後,從俘虜屍體身上拿不就行了……

    總之,低成本、大規模、好用,這才是秦國官府青睞的要素。

    黑夫這下樂了,自己家裏的踏碓,不就是這樣的好東西麼!

    他可算明白了,為什麼秦國沒有像推廣牛耕一樣,將北方齊魯一帶已出現的石磨推廣開來了。大概是因為石製的磨在這時代造價不低,難以做到澤被家家戶戶吧,也就是富貴人家學著造一個,傳播極其緩慢。

    可踏碓不同,其構造簡單,隨便來個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價低廉。

    “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開心著,覺得這回去縣城考核,順便向縣工師獻寶,說不準又有爵位、賞錢要到手了。以後要是能持續不斷地推出類似的發明,一路升爵發財不是夢。

    然而,閻諍卻給他當頭澆了一盆涼水。

    閻諍麵色嚴肅下來,對黑夫語重心長地說道:

    “老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貫的人獻上此物,官府或許會先收下東西,卻要懲罰獻物之人一番。嘿,到時候別說做亭長,黑夫,你恐怕連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這天午後,黑夫早早辭別閻諍,結束了自己的最後一堂課,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縣城,參加臘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離開匾裏,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滿腦子都是閻諍告誡他的事。

    閻諍澆滅了黑夫的美夢,並且給黑夫說了一個許多年前,他在鹹陽禦史府核對律令時,聽禦史府法官講的故事……

    從前韓昭侯喝醉酒睡著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給他身上蓋了衣服。韓昭侯睡醒後看到身上的衣服,問近侍說:“蓋衣服的是誰?”近侍回答說:“掌帽官。”昭侯便同時處罰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韓昭侯處罰掌衣官,是認為掌衣官失職;他處罰掌帽官,是認為掌帽官越權。不是不擔心寒冷,而是認為越權的危害超過了寒冷。所以明君駕馭臣下,臣下做好本職工作即可,不能越權去立功,超越職權就該治罪……

    那個口吃的韓非還將這個故事總結為:“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這就是法家思維了,對於官員如此,對百姓戶籍,同樣如此。

    秦國從商鞅變法,給社會各類人員劃分籍貫後,就規定什麼籍貫的人,就應該幹自己本職的工作:

    士伍種田打仗,百工製造工具,商賈販賣有無,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國官府眼裏,若是一個士伍不好好種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機巧、賺錢,那就好比貓兒不好好捉老鼠,卻跑去學公雞打鳴一樣。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東西,也絕對不能褒獎,若是為了一件小器物,卻樹立了不良的風氣,給人非分之想,爭相效仿,那還了得?這秦國的秩序,不就亂了麼?

    所以,對這種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獻上的東西,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口頭表揚一番,然後再狠狠地處罰此人……

    器物無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過去百年間,哪怕張儀、甘茂等山東遊士入秦後靠著一張嘴驟然成為顯貴,秦國人卻隻是默默地看著,而不會動心思也學著去做遊士,謀富貴。

    因為他們不是專門給外國人才設置的”遊士籍“,所以秦國人哪怕再豔羨,卻也清楚,那條路,永遠都不屬於自己。

    他們隻能一代接一代的種地、當兵,遵循著商鞅劃定的利出一孔。

    後世的人恐怕有些無法理解,秦國的籍貫界限,不是你隨便能跨過的,攔在黑夫麵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塹……

    “這麼說,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師,或者負責此事的主官,否則,想靠創造發明創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無淚,原來走了半天,前麵是一條死胡同啊。幸虧自己沒有急衝衝地去縣城獻寶,不然就陷進這個大坑裏去了,前麵無數努力,頓成白費。

    雖然道理是這樣,可黑夫依然覺得不對,怎能因為戶籍管理,而抹殺了人們發明創造的積極性呢?

    “這一定是體製問題!”他憤世嫉俗地朝著老天揮了揮拳頭。

    看來關於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著時,他卻看見,前頭的路上,有個人影急匆匆地朝這邊跑來,卻是他的弟弟驚!

    驚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還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滾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陣不安,第一反應是母親是不是又生病了,連忙過去扶起驚問道。

    “不是……”

    驚滿臉焦急:“裏正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家有能舂穀更便利的踏碓,便逼著姊丈也給他家造一個,姊丈不從,裏正竟煽動全裏的人,將咱們家圍了!”

    “還有這等事!”黑夫麵色頓時一變,但隨即卻反應過來:“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當時在外砍柴,回到家見狀不妙,便想來尋你,裏監門放我出了裏門……”

    “原來如此。”黑夫又問道:“裏正煽動裏人圍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驚氣得咬牙:“裏正要伯兄和姊丈將踏碓交出來,分享給全裏的人,一起用!其實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幾戶人受他慫恿,都堵在門口呢!仲兄,快隨我回去看看吧!”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28
第53章 鄉裏鄉親
       

    此時此刻,夕陽裏內,黑夫家門前,被黑壓壓幾十個人圍著,他們都是裏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說,冬天雖然沒有農活,但農民卻並不得悠閑。因為秦國律法規定,春天二月以後,便不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隻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製造的棺槨,才不受季節限製。

    所以農戶家裏的成年男子,都得乘著冬天沒有禁令時,將開春後的柴火砍夠。若是有一技之長的,還能上山設置捕捉鳥獸的陷阱和網罟,下河獲取魚鱉,好補貼家用。

    至於女子,除了織布外,就是在家裏手持木杵,整日舂著好似永遠都舂不完的穀子。

    這個本該一切如常的下午,卻因為裏正之妻登門被打破了。

    裏正之妻告訴在家忙活的農婦們,她聽說,住在裏東的衷家,新做了一個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時間大大減少,而且費的力氣不大,還不必雙臂酸痛。

    “這些,都是工匠櫞之妻與其鄰人閑聊時說漏嘴的,聽說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裏,已用了半個多月,舂了好幾十石穀子!”

    “此言當真?”

    一聽說有這種好東西,裏中的婦人們頓時炸開了,紛紛扔下了手裏的木杵,吵著要去瞧瞧。

    正當她們說說笑笑地走出家門,準備像往常那樣,去叩門拜訪時,裏正卻出現了。

    裏正麵色陰沉地告訴她們,他剛去找過做這件器物的櫞,誰料櫞卻死活不願意為其他人打製此物,還帶著其妻跑到了衷家裏去了!

    “櫞說了。”裏正對著聚集起來的各戶男女道:“他說自己發過誓,不會替別人製作此物!”

    不少婦人一聽此言,頓時嚷嚷了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身為百工,不就應當好好為吾等士伍做器具麼?裏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裏正見群情憤慨,時機差不多了,便舉起手煽動道:“汝等且聽我說,幾代人來,夕陽裏的鄉親,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臘月祭祖在一起,鄉飲群聚時,也是將各家食物拿出來分食。但凡有好東西,皆應與裏中眾人同享!這就是裏中早就定下的規矩!”

    “對。”

    “沒錯!”

    眾人紛紛附和,雖然這所謂的規矩,早就沒人當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櫞卻不願意交出此物,不願讓裏中諸女舂米省點氣力,縱然我是裏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說服他二人,還望汝等與我同去,好好勸勸他們,讓衷將此物交出來,若真的好用,便讓櫞為每家每戶都打製一個,何如?”

    “裏正所言甚善!”眾人一聽裏正是想讓各家各戶都用上那好東西,頓時高興了,紛紛讚成。

    於是乎,不多一會,衷家外麵,昔日空蕩蕩的半畝桑林已擠滿了人,地麵被踩得一片狼藉。還有人踮著腳,越過牆垣往裏麵看去。

    更多的村婦,則是在外麵嚷嚷了起來:

    “衷,你出來說句話!”

    “那舂米能省力省時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櫞,若真有此物,你身為百工,為何不為裏人打製?”

    衷家的木門緊閉,裏麵的人也一言不發,隻是隱隱有小孩的哭聲傳來……

    ……

    看著衷一家子被堵在門內,遭到裏人逼問,夕陽裏裏正心裏別提多舒暢了。

    裏正雖然小,卻也是一裏之長,負責掌管戶口、檢查非法、催納賦役之事,平日裏誰見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從那黑夫去縣城服役,立功得爵歸來後,他們家就越發高傲,不將自己放在眼裏。黑夫那個小豎子,平日裏在路上遇見別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獨見了裏正,竟是頭都不想點一個,此子真以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為黑夫讓家人三緘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長的事,所以包括裏正在內,裏中眾人統統不知……

    裏正與衷家兄弟本來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經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來借牛時,定要他們知道,這裏中,到底誰說了算!

    但機會比裏正預想的要來得快,前兩天,他的妻子去裏北串門時,傳回來一個消息:工匠櫞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鄰居閑聊時說漏了嘴,誇口說櫞幫黑夫、衷做了一個可以用腳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將舂穀子的時間節省一半,而且還不費力……

    裏正有些不信,但拗不過妻子的嘮叨,今日他便去了櫞家,想問清楚此事。

    誰料櫞卻支支吾吾,明顯心裏有鬼!

    裏正疑慮之下,便假裝去如廁,摸到櫞家後院,竟真的看見了一個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這下櫞百口莫辯,裏正勒令他為自己造一個相同的,後日送到家中去。誰料這櫞也夠狠,當場拒絕了裏正,還將那東西給砸了!然後就帶著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裏正未能得逞,氣急敗壞之下,便有了今日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裝公允,要讓這衷一家老小難看,遭到全裏人的敵視!

    “看你家以後要如何在裏中立足!”

    正當裏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衷家被圍時,田典過來了,他低聲奉勸裏正,說今時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在全縣都有名聲呢,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千萬別把事情做絕了!

    “我就做絕又如何?”

    裏正不忿,他本就是個倔強的小地主,為家族曾經“士”的身份驕傲,心心念念要維護自己在裏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再是一個舂米器物的問題了,而事關到他在裏中的威望。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百工都敢違抗他,連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還怎麼當這個裏正?那個爵位比他高的裏監門老頭,可隨時都覬覦著這個位子呢!

    所以裏正一意孤行,對田典道:“休要再勸,我今日,定要讓衷家低頭,乖乖將那器物獻出來!”

    田典搖了搖頭,離開了,臨行前說,這件事,他會兩不相幫。

    “乃公也不需要你幫!我才是這夕陽裏一裏之主!”

    看著田典懦弱的模樣,裏正十分鄙夷,他繼續說著些煽動裏人的話,讓他們對衷家怨氣更甚,好似衷家不將那器物交出來,就是欠了他們一般。

    鄉裏生活就是這樣,地方小,抬頭不見低頭見,摩擦就多。鄰裏之間,雖然平日裏和和氣氣,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沒有的,我想要你擁有的,便會導致嫉妒、羨慕。

    自從黑夫回來後,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僅新修補了門、牆,每隔幾天還能吃上點魚、肉,更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這些時日都不邀約鄰居去家裏坐了……

    慢慢地,周圍的鄰裏,便對衷一家子有了點意見,各種情緒開始醞釀,背地裏說他們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裏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兒子出門,留著一人在家舂米的沒見識村婦,便很願意跟著裏正來看熱鬧……

    更有人惡意地朝他家嶄新的門上扔泥塊,宣泄著嫉妒。

    見差不多了,裏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眾人,他分開人群,揚著高傲的頭,站到了最前排,叉著腰,大聲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裏情麵!”

    他知道,那黑夫雖然是個狠角,但今日卻不在家。

    至於衷?嗬嗬,裏正是看著他長大的,衷從小到大,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在戰場上傷了腿後,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會爭執,處處都會忍讓。以往裏正在借牛、借農具、分田上難為衷,衷也隻是無奈地笑笑,不敢有什麼意見。

    所以裏正篤定,衷一定會向自己低頭!

    他話音剛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衷一隻腳跨出了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內,左手扶著門,右手則掩在身後。

    他看著外麵黑壓壓的鄉親,看著趾高氣揚的裏正,臉色有些發白,那條在門檻內的傷腿,好似在微微顫抖……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0
第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該多嘴多舌,讓鄰居知道了此事。”

    櫞靠在門上,一言不發,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則哭哭啼啼,拉著衷,將這件事的原委說了出來。

    現如今,裏正已經帶著數十人,將他們家的門堵著水泄不通,還不時有人踮起腳尖,往裏麵眺望,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婦。

    而那些或義憤填膺,或幸災樂禍的呼喊,更是不絕於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歎了口氣,回過頭,他的一對兒女年紀還小,被這陣仗嚇得大哭起來,母親連忙將她們抱在懷裏,捂著他們的耳朵,說不哭不哭……但這微弱的安慰,依然擋不住那些將瓦片都震得發顫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啊!”

    “怎麼如此磨嘰?快些出來將事說清楚!”

    衷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出頭的人,這個月來,更是放心地將家中大梁交給了仲弟黑夫。看著黑夫讓家裏的日子一點點變好,看著原本不懂事的三弟驚也步入正途,衷就覺得,自己這個做長兄的,這些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可現在,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去了匾裏,這會或許正在專心誦讀律令。另一個拎著銅斧去山上砍柴,出門前吹牛說要背一個月的柴火回來。

    就他那小身板,行麼?

    衷搖了搖頭,現如今,家裏就隻剩下他,還有比他更老實巴交的櫞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戰戰兢兢地走過來,用帶著哭腔的語氣道:“若是實在沒辦法,那便答應裏正罷,隻是一個踏碓,就讓裏正,還有全裏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從嫁給衷之後,裏正一家就憤恨在心,近幾年,這種報複越發明顯。葵實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會慚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來的。

    “沒錯。”

    浣也擦了擦眼淚,抓著衷的胳膊道:“伯兄,雖然答應了仲弟,不要將此物給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實在沒法子了,還是先交出去吧。櫞已經將家中那個砸了,也算對得起仲弟,可現在,是實在拗不過了。外麵那麼多人,都是鄉裏鄉親,若是執意不給,往後他們會怎麼看吾等,恐怕在這裏中,再無法立足了……”

    聽著妻子和妹妹的勸告,衷點了點頭。

    外麵又傳來了裏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裏情麵!”

    葵和浣頓時臉色慘白,衷則是眉毛微微一皺,隨即又恢複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惶恐的母親,哭泣的兒女,又對妻子、妹妹擠出了一絲笑。

    “我這就出去,葵、浣,汝等帶著母親,還有陽、月、辰進屋裏去,關好門,別怕,不會出事。”

    等到妻、妹帶著老母幼兒躲到屋內,死死關上門,衷這才歎了口氣,他揮了揮手,叫櫞從門上讓開,他親手打開了這薄薄的木門……

    吱呀呀,門開了,衷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隻腳還留在門檻內,左手把著門,右手則掩在背後。

    他抬起頭,看到了外麵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裏中眾人站滿了,黑壓壓怕有幾十人,大多是認識的麵孔,可此刻,他們的臉嘴卻顯得那麼的醜陋陌生。

    而裏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間,雙手插著腰,趾高氣揚,他看到衷開了緩緩打開了門,頓時麵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會出來……”

    衷是個不願意出頭的人,平日裏,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會讓他感到尷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臉色,肯定一片慘白。

    衷沒敢再看眾人,而是偏頭看了看門。

    自家的門扉早已不是一個月前的破舊了,仲弟回來後,便和櫞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又尋來漆,兄弟三人花了半個時辰,將上麵塗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體麵。

    這門好像他們家一樣,被裝點一番後,煥發了新生。

    可今天,卻被外麵那些無德的人扔來土塊,又將木門染成了大花臉。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撣去門上殘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顫抖的傷腿一下!讓它別害怕!

    “汝等平日裏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門,驚我家人,休想!”

    而後,他便用力將木門全部推開!

    當門扉大開後,裏正,還有門口所有人都看見,衷的另一隻手裏,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這是要作甚?”

    裏正看到了衷手裏的武器,變了臉色:“吾等好說歹說,你就是不願意將那器具拿出來,與全裏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對於衷而言,並不困難,但仲弟曾悄悄與他說過,說家裏的踏碓,或許可以再得一次功勳賞賜,從而讓全家的生活更上一個台階。

    衷不懂這些,但卻相信了黑夫的話,就好像他們之前從未做過“年糕”這種食物,但在黑夫指導下,齊心協力做成後,味道還真不賴。

    這件事也是一樣,他隻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著秘密就好。

    可現如今,消息泄露,裏正煽動鄰居,仗著人多勢眾,用“與裏人分享”來要挾他,逼他將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讓這群人越過門檻,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沒戲了。

    若是等仲弟回來,發現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奪走,老母幼兒都被嚇壞,衷當如何向他解釋?

    他這個做伯兄的,還有什麼顏麵再說“安心在外”?

    想著這些,麵對裏正的質問,衷張了張嘴,終於有了回應。

    “裏正!”

    衷很久沒在這麼多人麵前大聲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變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讓所有人都聽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歡共享,莫不如將你家那些耕牛、農具、田奴,也拿出來,讓全裏的人分享?為何偏要來奪我家的器具?”

    一句話,裏正愕然,裏民們也麵麵相覷。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老實、懦弱、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衷麼?

    裏正當眾被衷搶白,麵子掛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頑固,看來你是想讓吾等自己進去拿了!”

    言罷,在裏正的命令下,裏正家的幾個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著他們,大聲警告道:“我看誰敢!”

    “他是個廢人,能做什麼?衝進去!”裏正在後不斷催促。

    數人齊齊走來,衷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在遲疑之後,卻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著,那天幫仲弟背誦律令時,看到的那句話,讓他印象深刻的話……

    就在那幾人就要摸到門邊時,衷單手高舉柴刀,朝著麵前的空氣猛地劈了下去,同時大聲喝止道:

    “律令有言,無事入人室宅廬室者,主人其時格殺之,無罪!我看誰敢上前!休怪我手裏的刀不認識鄉裏鄉親!”

    這時候,他身後的櫞,也拎著一把小鐵錘邁出門檻,八尺大漢與衷並肩站立,對那些人發出了一聲怒斥!

    那幾名田奴被嚇退數步,回頭看著自家主人,想確定這話是不是真的……

    裏正也愣住了,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隨之而來的,便是如同霹靂的怒喝!

    “伯兄說得好!無故私闖民宅者,格殺無罪!我看誰敢不經同意,邁進我家門檻半步試試!”

    ……

    PS: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二年律令.賊律》,晚上12點有一章加更。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1
第55章 肉得爛在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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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隨著驚雷般的吼聲,圍在衷家周圍的裏民們,自發地讓開了道,一個青年穿過人群,大步走了進來。

    他是跑回來的,額頭有點點汗珠,眼神冷酷,掃向任何敢擋在他前麵的人,那柄短劍已經捏在手裏,隻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來,也足以讓裏人們膽戰心驚。

    聽說他能以一敵三,打得賊人抱頭鼠竄。

    聽說他能空手奪白刃,倘若那柄短劍出鞘,又將如何?

    眾人心生畏懼,自覺地退到一邊,讓黑夫暢通無阻地,走到了裏正麵前!

    裏正也不自覺地連退數步,麵色駭然,卻發現黑夫當他如空氣一般,徑直走到了家門邊,朝衷重重行了一禮。

    “伯兄,弟回來了!”

    黑夫曾經想象過事情會發展到怎樣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奪走的打算。可他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這看上去懦弱老實的長兄,卻爆發了久違的血性……

    黑夫在誦讀律令時得知,比盜桑、撬鎖嚴重的是,如果膽敢不經招呼而入人廬舍,私闖民宅,那麼闖入者的命運將變得捉摸不定。

    因為《賊律》說:“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

    “其時”就是即刻,當下,馬上動手,強調進行時和在場感,相當於給予主人無限防衛權!

    衷大概是在幫他背誦時記下這句話的,但律令允許是一回事,麵對裏正煽動眾人逼門,能勇敢地站出來攔下他們,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當黑夫不在家時,他是家中的梁柱,用並不高大的身軀,護衛著這個家的安全。

    “回來便好,阿母她們都沒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麼用力地疾呼,他隻感覺自己的氣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時的他有些站不穩,直接坐在門檻上。

    果然,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自己來做啊,還是交給弟弟來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給我來處置!”

    黑夫對著兄長再拜,起身,目光掃向眾人。

    “二三子皆是夕陽裏鄰居,過去十餘年間,黑夫自問沒有怠慢過諸位。但今日,汝等卻來圍我家門,逼迫我長兄,恐嚇我老母、幼侄,欲奪我家財物,這又是何故?”

    裏人們盡皆默然,心生慚愧,都在躲避著黑夫的眼睛,同時將頭轉向了裏正。”

    裏正則臉色僵硬,勉強說道:“黑夫,吾等隻是來勸汝兄,將那舂米的器物拿出來,讓大夥瞧瞧……”

    黑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裏正的話,大聲說道:“此事緣由,我已知曉,明白鄰居們並非存心要與我家為難,而是信了小人慫恿。”

    他瞪了裏正一眼,指著自家門檻道:“黑夫將話放在這裏,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當沒發生過此事,今後,吾等還能繼續做鄰裏!”

    “若是不識好歹,敢越過我家門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陽亭長黑夫的仇人!”

    “湖陽亭長!?”

    眾人聞言,更是又驚又懼,這黑夫什麼時候做了亭長?他們怎麼不知道?

    裏正也睜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這是何罪……”他指派著自家的幾名田奴:“快,將這個冒充官吏的大膽惡徒抓起來!”

    田奴畏懼黑夫凶名,無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證,黑夫這亭長,可不是冒充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眾人回頭,卻見裏監門和驚一同回來了,他們還攙扶著一位穿著帛服,頭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認出來了,這不是匾裏的閻老丈人麼!

    “閻君怎麼來了……”裏正也認識閻諍,連忙賠笑上前……

    閻諍卻滿臉嫌棄,抬起鳩杖,讓裏正止步。

    “黑夫已經被縣裏征召為湖陽亭長,臘月初一通過考核便可上任,這半個月來,一直在隨老夫修習律令,夕陽裏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閻諍證實,這位老人德高望重,眾人不敢不信,更是麵麵相覷,臉色煞白。

    和一個公士結怨,這沒什麼,可若是被一位亭長記恨上,那就大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裏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邊對他說過的話……

    若黑夫真能當上亭長的話,這官職,豈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幾度難為他們家,如今更是撕破臉堵在其家門外,豈不是徹底結下了死仇?

    閻諍雖然不是本裏人,但他做過鄉三老,極得眾望,斥責起裏正來,是一點都不留情麵!

    “身為裏正,本該治理地方,使裏民和睦,鄰居無事,你卻肆意煽動眾人哄鬧,甚至還想不經允許,入他人廬室,奪其財物,雖然未遂,但卻有欲,在我秦國,有欲便是犯罪!”

    閻諍將鳩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裏正心裏拔涼拔涼,冷笑道:“我看你這裏正,是做到頭了!”

    “完了。”

    裏正的妻子率先哀嚎一聲,暈倒在地,裏正也麵色煞白,扶著桑樹,幾欲站立不穩。

    閻諍在那邊怒斥裏正,在場眾人也都懊惱不已,後悔一時頭腦發熱,竟陪著裏正捅了馬蜂窩,現如今該如何是好?

    黑夫看著眾人麵生悔意,雖然知道他們多是被煽動來的,但對這些人,他心裏仍有幾分暗恨。

    但衷又在後麵拉了拉黑夫,說這件事,還得有個首尾,不然今後自家在裏中的處境,還真有點尷尬。

    “畢竟是鄉裏鄉親,你是知道母親的,她也不願事情鬧得太難看。”衷依然心太軟,總喜歡在鄰裏爭端時選擇原諒。

    黑夫雖然有幾分不願,但歎了口氣後,還是聽了大哥的話,他壓下心裏的火氣,走到眾人中間,高聲道:“諸位鄉親!”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著黑夫。

    “其實我家中,的確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並非我不願意與鄉親鄰裏們分享,是因為,黑夫不想此物僅僅用於一家、一裏、一鄉,而打算使其澤被一縣、一郡乃至於全國!我打算將踏碓帶到縣城,交給縣工師!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縣,黑夫在此保證,咱們夕陽裏,將是用上它的第一個地方!”

    “黑夫胸襟寬厚!“

    “黑夫是真心替鄰裏著想啊……”

    “不錯,吾等真是羞愧,還望黑夫亭長勿要怪罪。”

    眾人聞言,紛紛出言叫好,言語中滿是恭維。

    裏監門老頭也拊掌讚歎,還大聲說道:“此去縣城路途遙遠,踏碓又重,黑夫亭長,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車吧!”

    “裏監門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長,還是用我家兩匹馬架轅吧。”

    這時候,田典也聞訊趕到,他早已忘了對裏正說的“兩不相幫”,開始陪著笑,和裏監門爭相討好黑夫……

    這還是外地的亭長,管不到夕陽裏,若是本地亭長,更可算作他們的上吏,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以對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於那六神無主的裏正,此時早已帶著田奴,以及他那暈死過去的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這一次,裏正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顏麵掃地,從今以後,這黑夫家一門兩公士,還出了個亭長,或將取代裏正,成為裏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這些,裏正都已經不關心了,他擔憂的是,有了閻諍為其背書,那黑夫肯定會在縣裏狠狠告自己一狀!民告官有些困難,但官告官就不一樣了,自己這個裏正,還能當多久?

    ……

    另一邊,裏人們紛紛圍著黑夫,對他連聲恭喜,又搓著手,磕磕巴巴地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甚至有剛回到家的男人,按著自家不懂事瞎起哄的妻子的頭,讓她們下跪朝黑夫和衷賠罪。

    總之,眾人都將今日之事,都推到了裏正頭上,希望黑夫不要記恨自己。

    黑夫沒有過多理會眾人,他感謝了裏監門和田典的好意,答應用田典家的馬,套著裏監門家的車子,去縣城一趟。這二人還爭先恐後地為他辦了“傳”,裏正無法理事之時,兩位裏中佐吏也能為人開介紹信。

    此時此刻,二人已經當那裏正已被撤職了。

    而後,黑夫便讓驚和櫞去將踏碓搬出來,自己則對閻諍下拜行禮,他也沒把握能請動閻諍,這一次,自己又欠了閻氏一個大人情。

    “今日多謝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麼容易就喝退了裏正,又讓裏人散去。”

    “弟子有危難,師長當助之,不過今日之事,你處置得十分妥當,有幾分為吏風範了。”

    閻諍捋著胡須誇獎一番,又嚴肅了下來:“不過黑夫,你當真要去縣城獻上這踏碓?老夫與你說的事,你可還記得?”

    “黑夫銘記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縣城,我隻是去麵見主吏掾,參加官吏考核。至於獻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貫。”

    閻諍了然,哈哈大笑起來,揮了揮手,讓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後就在家中隸妾的攙扶下離開了。

    一旁搬著踏碓出來的櫞則聞言一愣,問道:“我也要跟著去?”

    “姊丈,這踏碓從頭至尾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不去,誰去?”

    說著,黑夫便笑著搭了把手,將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車輿,同時在櫞耳邊說道:

    “上好的肉,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留在自家釜中!這踏碓若真能換來賞賜,姊丈,就當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禮物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5
第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陸縣工師名叫“適”,適,適合的適,削足適履的適。

    他家原本是宋國商丘皮匠,據家裏的老人說,百多年前跟著墨家入楚,不過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後,他們家世代為楚國鄂君製作皮革,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製作甲革再合適不過。

    待到秦國奪取江漢,設立南郡後,他們家又入了百工籍貫,食於官府。因為秦國在手工業上也設立了獎懲製度,他們家製造的甲革上佳,連續三年被評為“最”,於是賞爵為公士,從此之後,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適這一代,爵位已經傳了三世,還屢次立功,從公士升到了不更,適也由此當上了縣工師,雖然隻是個兩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遙望的極限了。

    到了他這種地位,早已不需要親自動手切割皮毛,製作甲革,但工師適每天的工作絲毫沒有減輕,縣工師相當於後世的縣工商局、礦產局幾個部門合在一塊,要管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陸縣各個官營作坊。

    安陸縣是大縣,上萬戶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眾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處理雲夢澤周邊運來的野獸皮革,亦或是從各鄉、裏收集來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裏中廄苑的牛死了,這頭牛身上的肉、皮、筋、角,裏人也不得自取,而應該統統上繳官府,官府會將那些肉公開售賣,皮革交給工坊,將其硝製刮摩。這些皮革大多數被切割成甲片,再編綴成甲衣,源源不斷地送往武庫儲存,待到戰時裝備在縣卒身上……

    除此之外,還有製作車、船的攻木之所;冶鑄農具、兵器的攻金之廬;以及製造各類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這些官營作坊裏幹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貫外,還有不少工隸臣、工隸妾,多是犯罪被罰為奴隸,分配到工坊裏幹些挖礦、刮皮的苦活髒活。

    臘月初一這天平旦剛過,安陸縣城還籠罩在濃濃的白霧中,工師適便已經起床,先去巡視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隸臣是否準時動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為前幾天,郡上新下達了來自鹹陽的命書,要求南郡各縣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製作,比往年產量翻了整整兩倍!

    工師署的人紛紛猜測,在邊縣製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對楚國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關軍備,工師適犯起了愁,產量他可以保證,可關鍵在於甲胄的質量、兵器的大小,要達標實在有些困難。

    去年南郡派人來檢查時,他就因為工坊製作的兵器不符合標準大小,被罰了二甲,八千多錢就這麼沒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嚴苛,工師適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點。

    所以工師適在巡視時,便苦口婆心地對眾工匠說道:“律令有言,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務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製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讓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師一定追查到底,嚴懲不怠!”

    最讓工師適上火的,就是這項規定了,秦國的工匠,必須根據鹹陽劃定的固定標準來鑄造器物。

    比如說當地用來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鹹陽那個傳了百餘年的“商鞅方升”為模板製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積定為一升。當南郡來的官吏檢查時,安陸的方升,其誤差,上下不得超過5%,否則就是違規。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機時,要做到安陸縣和竟陵縣不同工匠製作的不同懸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縣製作的弩身上……

    工師適不知道,後世有人將這種嚴苛到極致的工藝叫做“標準化生產”,他隻知道,若是連續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現,他這個工師就做到頭了。或許爵位都要被削,繼續幹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當工師適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裏,尚未脫下厚重的冬衣,就聽到外麵有人來獻“舂穀神器”時,他是很不耐煩的。

    “又有鄉下匠人來獻寶?”

    秦國獎懲嚴明,所以那些鄉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獻上的東西能得到獎賞,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賞錢數百。不過窮鄉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樣東西就當做寶貝,其實平平無奇,工師適已經見多了,怎麼可能每個人送來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傳甚廣,那是發生在幾百年前楚國的事情,楚國人卞和兩次獻璧,都被認為是假的,遭到刖刑,兩隻腳都沒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納,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寶和氏璧……

    但秦國不是楚王,隻要來獻器物的人沒有做超越自己本職的事,不論好壞,都得接下。然後再和顏悅色地告訴他們,這東西沒用,得不到什麼賞賜,汝等哪涼快哪呆著去……

    所以,工師適縱然不想見,但還是讓人將那兩名來自雲夢鄉的獻寶人帶了上來,無非是浪費半刻時間。

    不多時,便有二人扛著一件器物進到工師官署的院子裏來,惹得院子裏的眾吏員矚目。

    走在前麵的是一個七尺半的青年,頭頂褐幘,穿著皂色麻布衣裳,顯然是個公士。後麵的人則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個士伍或者工匠。

    來到跟前後,將手裏的東西一放,那公士嫻熟地朝工師適下拜行禮:”雲夢鄉夕陽裏公士黑夫、匠人櫞,見過工師!“

    一旁的櫞也學著樣子,笨手笨腳地下拜。

    “黑夫?”

    工師適對這個名似曾相識,旁邊的文吏則告訴他,這就是十月份時因為力擒三盜而出名的猛士。

    “好壯士!”

    時人重勇士,工師適少不了也要稱讚一句,對他們二人的態度也好了一點,便讓他們進屋,在檢查完二人的驗、傳後,開始耐下性子,聽黑夫介紹起他們帶到縣城的那器物來……

    “小人敢言於工師,此物名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聽完介紹之後,工師適不由生疑,從古至今,舂米都是靠著一雙手,而麵前這二人卻說,可以用腳踏木杆的方式來舂,還更快捷省力?

    “此物當真能讓舂米事半功倍?”

    “工師請看,這是我替姊丈做的記錄。”

    黑夫掏出了一塊木牘遞過來,工師一瞧,卻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這半個多月來,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記錄。每一次,黑夫都看著日頭,舂半個時辰左右,而舂得的穀子,從5鬥到7鬥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鬥!

    縣工師越看越驚訝,一來是驚訝黑夫記載得如此縝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內。二是在懷疑,這踏碓,當真能半個時辰舂這麼多穀子?

    秦國官吏注重實效,縣工師也沒有多廢口舌詢問,一聲令下,兩名小吏就帶著幾個工隸臣上來。

    “抬到縣倉去!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他的工師官署比不了縣丞、縣尉專屬的氣派官衙,僅有一個小院,幾間屋子辦公,院子後麵就是縣倉。

    縣倉處不僅有現成的石臼,堆積如山的粟、稻,還有近百名服“舂”刑罰的隸妾官奴,負責舂穀。

    黑夫又站出來提建議了:“工師,最好讓兩個身高、氣力差不多的隸妾同時用踏碓、杵臼舂穀,這樣差別明顯些。”

    “有道理。”

    工師適點了點頭,采納了他的意見,又說道:“汝二人也一同去縣倉,教那些隸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曉。”

    黑夫麵露難色:“還未告之工師,黑夫此次隻是陪同姊丈來的,我還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師適有些不快:“既然來此獻上器物,自當等到結果出來,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難不成,是急著去做吏?”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開始選拔各級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還真是急著去麵試做官。

    黑夫無奈地點了點頭,指著牆那邊道:“工師,我不走遠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師適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縣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縣裏征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勝任湖陽亭長一職,考核就在今日,還望工師體諒。莫時將至,我當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

    “縣、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屬,以十二月朔日免除,盡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種.置吏律》

    “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長、廣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種.工律》,恩這就是網上秦朝“標準化生產”的文字依據了,至於到底算不算,讀者們自行判斷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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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6
第57章 赤幘
       

    俗言道,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在秦國,關中鹹陽專門設置了“治粟內史”,來管理全國倉稟糧食,據說鹹陽倉積糧十萬石、櫟陽倉積糧二萬石。

    而地方的縣,也都設立了糧倉,由“倉嗇夫”管理,和工師一樣,倉嗇夫秩兩百石,相當於後世的縣糧食局局長。

    安陸縣倉位於官寺區,這些圓形的儲糧土倉被牆垣緊緊保護著,內外還安排了縣卒巡邏,沒有縣令、縣丞尺牘黑字的手續批準,誰也休想從這裏偷拿半粒糧食!

    此處大致分為三個區域,存儲芻稿的芻倉、存儲穀子的穀倉,還有存儲去殼大米、小米的米倉。

    穀倉和米倉之間,是一間長長的屋子,沒有牆壁,隻是頂上支著瓦棚,棚下擺著一排排石臼,旁邊擺著木杵。

    每一日,倉嗇夫都會派倉佐吏從穀倉裏取出秋後新收上來的穀子數百石,運入長屋內,讓裏麵服刑的隸妾將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後運到米倉儲存。

    春夏秋冬,不論寒暑,這些可憐的女刑徒都要不斷舉著重杵舂穀,縣中官吏的食俸、前線兵卒的口糧,都是她們日複一日地舂出來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幹了幾年,胳膊都快廢掉了。難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樣,成為最令人談之色變的徒刑。

    臘月初一這一天,眾隸妾依舊一大早就在倉佐吏的斥罵下,開始了舂米的工作。作為刑徒,穿的又單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們自然談不上什麼工作積極性,隻是麻木地將木杵舉起、放下,舉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現在是冬天,律令格外開恩,她們每日隻需要做夏天時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穀子,得三四個時辰,最慘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隸妾,要從早幹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隸妾一言不發,形同行屍走肉般幹著活計時,一名倉佐吏卻突然到來,點了兩個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隸妾,讓她們出來。

    這兩名蓬頭垢麵的隸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隨倉佐出了棚屋,來到外麵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倉嗇夫、縣工師兩位縣裏的有秩長吏都在這!

    隸妾們連忙下拜頓首,一個在猜測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麵露憂慮,另一個則猜測是不是有家人來贖買自己了,喜上眉梢……

    結果,她們隻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還是舂穀。

    但不一樣的是,倉佐和一旁的縣工師等人要求兩名隸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則用擺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無奈,隻得奉命幹起活來,一個高舉木杵,一個不斷利用身體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杆一上一下……

    半個時辰後,工師適喊了停,而後迫不及待地走到裝米的木鬥邊,親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穀子。

    “杵臼舂了3鬥,踏碓舂了……5鬥!”

    他驚喜地抬起頭,又質問兩名隸妾,果然,用杵臼的那個和往常一樣勞累,用踏碓的那個本也想說累,好多歇會,被官吏們凶神惡煞地一嚇,才實話實說,其實並不勞累,還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櫞看著眼前這一幕,總算鬆了口氣,他是個老實巴交的工匠,過去在裏中,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來巡視的鄉中鬥食吏。如今卻得站在兩名百石吏麵前,沒了黑夫在旁,他別提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工師適是謹慎的,在和倉嗇夫商量一番後,二人決定,再挑一對隸妾出來試試。

    於是櫞的心再度提了起來,死死盯著舂米的人,生怕那個用踏碓的隸妾偷懶,導致舂出的米數量少了。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新的結果已出,這一次,用杵臼的還是隻舂了3鬥半,踏碓則舂了5鬥5升!

    縣工師心中再無疑慮,頓時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這麼多,若能熟練,和那黑夫記錄的一樣,半個時辰舂6、7鬥不成問題!”

    縣工師越看這踏碓越是喜歡,此物構造簡單,材料隨地都是,造價肯定便宜。至於使用,更是方便,一學就會,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麵舂米。

    “此物極合我國《工律》中‘功至為上’之意,我當立刻去告訴縣令!”

    此物若是獻上去,定能得到褒獎,縣工師覺得,自己去年因為製作器物不合規格而遭受的懲罰,便可以抹除了,甚至還能積累一些勞績呢!

    縣工師在那浮想聯翩,一旁的倉嗇夫也喜笑顏開。

    作為管理糧食的官員,還有誰能比倉嗇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陸土地豐饒,並不缺穀子,但麻煩的是,隸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很多穀子不能及時舂成白米,隻能積壓在倉裏。若是這些糧食不慎發黴了,倉嗇夫是要被問責的……

    開玩笑!秦律是何等的嚴苛,對待糧食更是又嚴了三分,他這倉嗇夫不但要管糧管人,還要管老鼠。隻因為一個糧倉裏若是出現了三個老鼠洞,負責這個倉的佐吏就要受罰!他這倉嗇夫也脫不了幹係!

    再說了,發俸祿時,總不能直接給官吏穀子吧?那同僚們不得黑了臉。將糧食送往前線時,也不能直接運穀子吧,難道還要讓士兵們在打仗開飯前,還得先舂半個時辰的米?

    如今,這個難題卻被踏碓解決了。若能在縣中推廣開來,不僅普通農戶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許多,最受益的還是公家。安陸縣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話,每天能多舂多少穀子?最少一石!

    倉嗇夫算了算,粟穀二十鬥,可舂成粟米十鬥。稻穀十鬥,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鬥……這麼算起來,在原先的基礎上,每年至少能讓縣倉多出萬餘石米來!

    “倉中多了上萬石米,這可是大功勞啊,足夠讓我在明年的考績裏,得個全郡第一!”

    倉嗇夫如此想著,眼神卻和縣工師碰到了一起。

    縣工師笑容可掬:“多謝倉嗇夫相助,證實此物之妙用,我當立刻稟報縣令,令木工坊的匠人們趕造一批……”

    倉嗇夫亦不甘示弱:“應該是我謝過縣工師,此物事關倉稟,在我職權之內,明顯是歸我管的,還是由我去告知縣令吧!”

    縣工師臉色頓時一僵,指著一旁的櫞道:“倉嗇夫這就不對了,此物可是一個百工送來的,他歸我管,你若要搶奪,可是越權了。”

    “縣工師誤會了。”

    倉嗇夫嘿嘿一笑,手攬上了縣工師的肩膀:“不如這樣,此事既然與你我都有幹係,莫不如一起上報如何?”

    二人在那低聲說話,櫞卻在一旁尷尬得不行,他不斷回頭,盼望黑夫早點完事回來,不然,待會若兩名上吏問他話,他該怎麼辦?

    果然,等到縣工師和倉嗇夫分贓完畢,就開始回頭問他問題,可櫞這個悶葫蘆卻瞠目結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你這百工……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麼都問不出來。”縣工師很是頭疼,不問具體點,他們如何去給櫞請功?順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績。

    正在此時,離縣倉不遠的一處官署院子裏,發出了一陣驚呼,接著是連綿的拊掌聲、讚歎聲……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頭朝那邊看去,在一旁分功勞的縣工師、倉嗇夫也抬起頭來,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辦公的治所,平日裏安靜異常,今日這是怎麼了?

    不多時,就有個滿臉興奮的倉佐吏走過來,告訴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按慣例,臘月初一,主吏掾開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個被縣裏征召做亭長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個律令答問,此人居然全部答對!”

    ……

    “二十問全對?這麼厲害!”

    縣工師和倉嗇夫麵麵相覷,秦國以法為綱紀,但凡為吏者,必知法度。他們做吏的時候,也都得先過了主吏掾那關,分別考察跟自己工作有關的《工律》《均工律》,《倉律》《傳食律》等。

    一般來說,二十問答對十四五問,你便合格了,十六七問已是良好,十八九問已是優秀。

    至於二十問全對?大概一兩年才會出現一個吧。

    “那人莫不是學室弟子?”倉嗇夫問道,若是學了三年律法的學室弟子,還是有可能的。

    “隻是一個鄉裏公士,一個月前還不知律令呢。對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盜賊,拜為公士,全縣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聞此言,縣工師頓時就明白是誰了,而一旁尷尬了一個多時辰,半句話沒說的櫞,也驚喜地喊出了聲。

    “是黑夫麼?”

    “對,就叫黑夫。”倉佐吏說著,朝縣倉門口一指:“瞧!他來了!”

    眾人看去,卻見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這邊走來,之前的皂布衣已換成了絳色衣,腳上穿著一對行縢。他的發髻依然裹著褐色包布,但額頭之上,卻多了一抹鮮豔如血的赤幘!

    黑夫一路走來,兩側的鬥食佐吏們紛紛向他拱手,黑夫也隻是以平禮回應。

    等走到縣工師、倉嗇夫二人麵前時,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下拜行禮,而是雙手合攏,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來晚了,還望二位上吏勿怪。”

    縣工師可不敢像早上初見時那樣怠慢,他與倉嗇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禮待之……

    秦國亭長乃鬥食吏,並無專門的官服,赤幘絳衣,正是其標誌物。

    此時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過主吏掾考核後,他便是湖陽亭長,是一名“秦吏”!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7
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臘祭已過,天氣越發寒冷,連往年不會下雪的安陸縣,都落了一場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安陸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樹木披掛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裏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裏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一片雪場,有幾隻出沒的野兔在上麵留下梅花般的腳印;雲夢澤也結了一層薄霜,北風在湖麵上呼嘯而過,四處一派清冷景象。

    雖然天氣不好,但路上卻仍然有些行人、車輛。安陸縣城以南三十裏的路上,有一輛雙馬架轅的馬車在緩緩行駛著,馬蹄上裹著防滑的稻草,車夫一邊趕車一邊嗬出白氣,他身後的車輿載滿柴草,厚厚的草垛上,還躺著一個人……

    卻見這人裹著厚實的冬衣,披蓑頂笠,挎囊帶劍,但鬥笠遮不住他額頭上鮮豔的赤幘,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絳服。

    看裝扮,當是一名亭長,正是前幾天剛剛通過考核,被任命為湖陽亭長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來,卻是為了赴任,算起來,他已經推遲上任好幾天了。

    原來,臘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麵前,黑夫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麵不改色,震驚了整個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稱奇之餘,也立刻將此事報到縣令、縣右尉、左尉處。

    如此一來,一直在說黑夫乃是粗人,不識律令,不可為吏的左尉也沒了借口,隻好捏著鼻子,看著縣令和右尉批準了這次任命,他畢竟不是主官。

    任命雖已下達,但黑夫卻又卷入了一場官司,正是他狀告夕陽裏裏正一案!

    黑夫向縣丞告發,夕陽裏裏正煽動裏人鬧事,欲圖闖入自家廬室奪走踏碓,而裏正過去幾年裏,對黑夫家攜私報複等事,也被翻了出來。

    真是湊巧,被安排來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獄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後的表情便是“怎麼又是你?”

    好在這起案子沒有什麼波折,因為黑夫的證人太多了,從他師從的匾裏老吏閻諍,到夕陽裏的裏監門,都站在黑夫這邊,證實了當日所見之事。

    至於那些被傳喚的夕陽裏裏民,或許因為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懼黑夫這個新任亭長,也紛紛說自己純屬被裏正煽動才群聚鬧事的,還有人作證說:“夕陽裏正分配耕牛農具時偏向自家親戚,與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隻能自己去拉犁……”

    那裏正自身的確不幹淨,如今牆倒眾人推,更是洗不脫罪名了。

    最後,在證據確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幹部行為守則”(《為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認為夕陽裏裏正犯了“見民倨傲,不安其職,居官善取,興事不當”等錯誤,最輕也是一個瀆職之罪。

    但念其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後隻判了個“贖黥”,同時撤去裏正職位,削除功爵,沒收賞賜的田地……

    裏正這下徹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財,交了三萬多錢才免除了黥麵之刑,那些田奴也盡數被官府收走,以後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賤裏民們一起,親自下地幹活了。

    這事還沒完,商鞅說過,以十裏斷者弱,以五裏斷者強,基層的裏吏雖小,卻不可一日有缺,夕陽裏還得再選一個裏正出來。

    一般來說,裏正由當地裏民推舉,或是鄉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聲望最盛、財力最強的人擔當。

    最後,裏中爵位最高的裏監門老頭如願以償做了新裏正,如此一來,裏監門一職又空了出來……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來挑選新的裏監門時,鄉親們居然紛紛上門,請衷做裏監門!

    ……

    衷雖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卻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門檻的那聲怒吼,讓裏人對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對黑夫亭長的畏懼,一些裏民們做出了討好黑夫一家的舉動,於是衷就這麼被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麼裏監門……”

    但衷自己不樂意,頭搖得像撥浪鼓,他是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當真不願意為五鬥米而沾惹麻煩。

    三弟驚則覺得,有吏做為什麼不當?多威風啊!但黑夫卻支持了衷,認為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對衷和驚說的:“裏監門、伍老之類,即便裏人推選,伯兄也大可不必擔任,隻因秦律對這幾個位置要求太過苛刻,一時不慎,就會出事連坐。”

    比方說,有賊入甲家,傷了甲,甲呼喊有賊,其四鄰、裏正、伍老都外出,沒有聽到呼喊。在論處的時候,四鄰外出,可以不受責罰。裏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責。放賊人入內的裏監門,也少不了受罰。

    在秦國,做吏不僅要享受食俸的好處,也要承擔責任和風險,切記,切記。

    黑夫做亭長,是無奈之舉,他身為穿越者,深知時代大勢,就像一條朝著逆流遨遊的鮭魚,知道遊到什麼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進,則會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話沒直說:“想討好我們家?求原諒?對不起,我沒伯兄那麼好的脾氣,不領情!”

    再說了,傳達室老大爺,有什麼好當的!

    於是,衷拒絕了裏人的推舉,繼續將精力放在家裏那兩百多畝地,以及對驚的教育上。

    與此同時,黑夫的姊丈櫞,也被留在了縣裏的攻木工坊,參與“踏碓”的製造。

    原來,縣工師和倉嗇夫將此物獻上後,安陸縣令十分重視,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來,在縣倉投入使用——官營工坊可不能隨便製造官府“命書”,也就是計劃書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縣令批準。

    不過,本該發放的賞賜卻遲遲未下。因為縣令居然拿不準這算多大的功勞,便將此事連同一個仿製出來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請南郡郡守滕定奪……

    從安陸到江陵,隔著雲夢大澤,山水兼程五百裏,來回要半個多月,這件事一時半會沒有定數,黑夫也懶得關注了。因為秦國坑爹的戶籍製度,器物是櫞獻上去的,這件事與他關係不大,好在不管結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虧。

    而黑夫本人,又去閻諍家拜訪了一趟,感謝其相助之恩。臘月初八,匆匆過完臘祭日,安頓好家裏,他便出門赴任了。

    不過黑夫沒有直接去湖陽亭,而是先到了溳水鄉離邑,拜見了本鄉負責緝捕盜賊的“遊徼”。

    雖然亭長是直屬於縣尉的屬吏,與“鄉鎮派出所長”的遊徼並無直接上下級關係,但二人職責有不少交集之處,以後免不了打交道,還是先打聲招呼為妙。

    為吏之道,看的不僅僅是能力,還有人情禮數。

    而後,黑夫就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困在溳水鄉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啟程。

    他運氣好,有輛去縣城的馬車答應載他同行。

    和九月底時他前往縣城服役,來回都得靠雙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頭頂赤幘,身披絳衣,遇上過路的馬車,隨便一伸手就能攔下,再拱著手客客氣氣地說可否順路搭個車?車主人八CD會同意。

    於是,黑夫就這麼躺在馬車上,舒服地晃悠著,一路搭到了溳水鄉北部……

    ……

    “這位亭長,湖陽亭到了。”

    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車夫嗬氣暖和著凍僵的雙手,回頭將迷迷糊糊睡著的黑夫喚醒。

    黑夫起身一瞧,卻見筆直的塗道旁,是一個高約丈餘的木柱子,柱子頂上坐立著一隻造型奇特的怪獸雕像,其狀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還釘著一塊木板,上麵刻了“湖陽亭部”四個小篆。

    黑夫知道,這是桓表,也可以稱之為華表,相傳堯時立桓表於交通要道,供人書寫諫言,針砭時弊用,後來就漸漸成了亭驛的標誌。

    越過桓表再往裏,是一道土階,一直通向幾間覆蓋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這幾個月裏,沿途見過不少亭舍,早已見怪不怪,可唯獨麵前這一個,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從與湖陽亭長起衝突開始,又陰差陽錯地來此赴任,而為了當上這亭長,當真不容易啊。

    這時候,亭舍一直開著的門內,走出來兩個人。他們似乎一直等在門口,老遠見到馬車停下,便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喊道:“可是黑夫?”

    聲音洪亮,震得路邊鬆柏上的積雪一陣搖晃,黑夫一瞧,頓時樂了。

    來者也穿著絳服,腰上挎劍,臉頰兩片濃密的飛鬢,額頭還有個駭人的豹紋胎記。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識的好夥伴東門豹,還能有誰?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01:39
第59章 天狗       
       

    “回程時路過湖陽亭,別忘了進來飲盞熱湯。”

    黑夫朝著搭了他一路的車夫拱手道謝,儼然本亭主人的姿態,這天氣還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車夫笑著告辭後,黑夫回過身,卻不防走過來的東門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個月了,你怎才來?”

    黑夫隻感覺肩膀好似被一顆石頭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鬥笠,笑道:“家中有點事,晚了些。”

    這兩個月遇到的事,一時半會也說不完。

    這時候,跟在東門豹身後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頭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求……求盜,吾等,當,當稱亭長……否則……”

    這卻是和黑夫他們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這,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當時邀請小陶,也是順口一說。

    “否則怎樣?”東門豹犯了渾,回頭瞪了小陶一眼:“我與黑夫之間,還用以職位相稱麼?”

    “還是叫我名罷,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讓東門豹別與質樸的小陶為難,隨後便問起二人是如何通過應募的。

    原來,雖然湖陽亭長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但求盜、亭卒卻必須迅速補全,沒了他們,這一地治安就亂套了。

    所以東門豹在十一月時,得到他母親允許後,就去官府應募。他是公士,武藝又好,在縣城裏小有名氣,再加上更卒演武奪魁的那段經曆,沒費什麼波折就被縣右尉任命為湖陽亭求盜。

    小陶就要難一些了,他本是雲夢鄉人,家境貧寒,卻跑來幾十裏外的溳水鄉應募,很難不讓人生疑。

    好在他來的更晚些,當時東門豹已經做了求盜,在選用亭卒上有發言權。再加上小陶家幾代人都靠弋射魚、鳥維生,他雖然身板小,射箭射不遠,但三十步內,竟然能達到十發九中的成績,也算有一技之長,便被留了下來。

    黑夫頷首,求盜是他這個亭長的副手,專門負責緝捕盜賊之事,相當於這個小派出所的副所長,亭卒則相當於小民警。

    不過他左看右看,卻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問道:“季嬰呢?”

    季嬰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曾經共患難,也共過富貴,是黑夫最信賴的人。雖然平日裏呱噪了點,但一個多月沒見,黑夫居然還有點想念這廝。

    季嬰與他告別時曾經說過,家裏會讓他繼承田畝,務農種地。不會是被家裏攔下了吧?若真如此,他們“癸什”這幾人若是四缺一,還是真有些遺憾。

    提及季嬰,東門豹一臉嫌棄地說道:“他啊,除了一張嘴外,沒什麼本領,武藝也不夠精通,沒通過亭卒應募。不過正好本亭的郵人告老,季嬰是本鄉人,熟悉這附近各個裏的道路交通,腿腳也好使,縣裏便讓他補上郵人一職了……”

    黑夫聽罷,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郵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嬰那性情,能做好麼?”

    所謂“郵人”,便是在鄉裏間遞送官方文書,亦或是為前線士兵給家中送信,相當於後世的郵遞員。郵人一般都住在亭內,負責亭部所轄片區的郵遞工作。曆史上,黑夫、驚從前線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郵人一站接一站傳遞回來的。

    不過,季嬰可沒有代步的牛車馬匹可用,這湖陽亭片區內的十個裏,他都得靠雙腿去送信,算是個苦差事,更別說這種天氣了。

    “此時此刻,季嬰大概在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裏跋涉吧。”東門豹幸災樂禍地說道。

    這時,亭舍裏另外三個人也迎了上來,東門豹便為黑夫介紹了起來。

    “這是亭父,蒲丈。”

    一個頭發花白,額頭布滿皺紋的老頭笑著朝黑夫行禮。

    湖陽亭地處安陸縣南北要道,治安轄區較大,是個大亭,所以不僅有“郵”,還有“客舍”。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開閉掃除,迎來送往,以及亭中眾人的飯食,和黑夫去服役時遇見的那個“舍人”相似。

    此人雖是黑夫下屬,但念他已經年過五旬,黑夫連忙扶住了他,笑著說道:“蒲丈是長者,不必多禮,我初次為吏,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要蒲丈多指點。”

    這就讓蒲丈有些驚訝了,他是湖陽亭老人了,早先當過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陽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無比,也送走迎來了好幾個亭長。

    這些亭長裏,最慘的就是上一任,那個名叫“貞”的了。因為一時貪念,不但丟了職位,還淪為刑徒,連帶著求盜、三名亭卒也搭進去了,碩大一個湖陽亭,除了亭父、郵人外,居然為之一空,是轟動整個安陸縣的大案……

    當蒲丈聽說,來上任的新亭長就是那個將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時,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見,黑夫卻十分和氣,對他的態度,比那個叫東門豹的新求盜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幾分,也陪著笑,介紹起身後的另兩名亭卒來。

    那兩個亭卒,一個叫魚梁,三十歲左右,長著一對魚唇。此人大冬天裏依然穿著身單衣,看來家境不怎麼好。所謂“魚梁”,就是築堰攔水捕魚的一種設施。聽蒲丈說,他是離湖陽亭最近的“平湖裏”人,會時不時請假回家幫其妻捕魚,不知是不是經常收拾魚蝦的緣故,魚梁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

    另一個人居然有氏,聽說是本鄉氏族“利氏”的遠支子弟。其名利鹹,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削瘦,穿著一身厚實的複襦,他頷下蓄短須,繃著張臉。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稱了一聲亭長後,便束手站在一旁。

    魚梁就圓滑多了,恭維地說了一些久仰亭長大名的話,還說他從家裏帶來了魚蝦,專門等著亭長上任一起吃……

    黑夫頷首,將二人的容貌牢牢記在眼中,他也沒有過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帶我去亭中瞧瞧吧。”

    魚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頭道:“也是,外麵冷,進去好說話,讓我來為亭長帶路!”說著帥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後麵,在路過“桓表”時,他指著上麵那個又像狸又似狗的怪獸雕像問道:“此獸如何稱呼?”

    魚梁回頭,張了張嘴,似不認識;老亭父蒲丈也搖了搖頭,他來這二十年了,從未關心過此物。至於東門豹、小陶,更不認得了。

    “敢言於亭長,此乃天狗。”

    一直繃著臉,沉默不言的利鹹說話了。

    “天狗?”

    黑夫有些驚訝,這個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噠的小獸,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兩碼事啊!

    他好歹沒亂問,而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看著利鹹道:“不知有何典故,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聽族中一位做過亭長的長輩說的。”

    利鹹道:“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禦凶。關中驪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時有天狗來下,但凡有賊,則天狗吠而護之,故一堡無患……自此以後,便以天狗為禦凶擒賊之獸,立於亭舍桓表……”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來這時代的種種怪獸,還是最古樸的山海經神話狀態,與後世形象大為不同,便笑道:“利鹹不愧是出身閭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豈敢……”利鹹沒有被黑夫誇獎一句而欣喜,又恢複了沉默。

    “看來吾等在這湖陽亭,要當好這一路十裏的‘天狗’,禦凶擒賊,保一方平安啊!”

    眾人連聲應是,黑夫也沒有多說,感慨一句後,繼續向前走去,心裏卻琢磨開了。

    東門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說,方才短短一個照麵,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魚梁圓滑,都隻是平俗之輩。唯獨這利鹹,平時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麼,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據說還會識字,能讀寫。加上他本鄉閭右利氏的背景,卻不知為何要跑來做這小小亭卒,供人馭使?

    恩,此人有點意思……

    思索間,眾人已走近亭舍。

    雖名為亭,但與後世的亭子不同,這亭舍其實是一個不小的院落,院子外側還有空蕩蕩的車馬廄,馬廄的柱子上,還用麻繩綁著一個人……

    那人老遠看見眾人將黑夫迎入亭舍,便大聲叫嚷了起來。

    “是新亭長來上任了麼?求求亭長,放了我罷!小人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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