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20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5
第80章 真金白銀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幾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土坑,裏麵是堆積得半人高的黑色糞堆。

    有家裏兩個小孩背著背簍四處拾來的雞鴨狗糞,有耕牛的大塊牛糞,甚至還有些人糞……眼看已經有不少蒼蠅被吸引過來,繞著嗡嗡亂飛,亦有許多鄉親遠遠看著,指指點點,對黑夫一家在此堆糞竊笑不已。

    手持木鏟,染了一身臭味的驚也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仲兄,這樣真能行?”

    “照我說的做,準沒錯。”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裝滿畚箕的幹糞倒在糞堆之上,心裏不由感慨,這農業的發展,還真是離不開肥料啊。

    幾千年前,農業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種。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鑽木取火付之一炬,讓植物統統焚毀,隻留下滿地灰燼。接著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種子丟進去,然後腳踩掩埋。

    刀耕火種到此結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憑旱澇病蟲草害侵襲。如此粗放,卻也是人工栽培啊。不過產量是很低的,每畝能收獲七八鬥穀子就不錯了。

    現在看來,“刀耕火種”的灰燼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卻不明白這點。他們在一塊土地上種幾年後,地力耗盡,收獲的糧食遞減,就放棄了這塊地,舉族遷徙,尋找一處新的地盤,再以同樣的方法開墾新的耕地,如此反複……

    唐虞夏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來跑去,殷商更是五次遷都,都和這種遊耕方式有關。那時候的農民們,可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概念,種完就跑是常態。中原地區的耕地,也是這樣逐漸擴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糞肥的作用被發現後,真正的定居農耕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國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製應運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鏵拉出的溝壑徹底撕裂……

    現如今,在農村,糞便是最常見的東西,路邊、溝裏、廁內、豬牛圈外,四處都是。城裏人若是見了,肯定會皺起眉來,但農家人卻不會嫌棄其肮髒,因為這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以糞便施肥,可以緩解地力的疲乏,讓莊稼長勢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說過的那樣:“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意思是說,一人耕種一百畝地,全部施肥,所產糧食能養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種時期燒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糞便的肥力。

    所以在農民眼裏,“糞土”,並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辭藻裏,可以隨意摒棄、不可上牆的貶義詞,而是珍貴的寶貝。

    耕牛之所以那麼昂貴,不僅因為在春耕時能發揮好幾個勞動力的作用,在其他季節,牛也是源源不斷的產肥機器,一泡牛糞,足以肥沃好大一塊地了。

    農村俚語:糞是真金,尿是白銀。雖然粗俗,卻極有道理。可別嫌其肮髒汙穢,這本就是物質循環的真理,與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恒古不變。

    不過盡管發明了施肥,畝產量也隻提高到了幾十斤。其中有作物種類、耕種技術的緣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產的很大原因在於,這年頭農民們對糞肥的利用,實在是太粗放了!

    於是等堆完麵前的糞堆後,黑夫又靠在家門邊,和衷解釋著堆肥的原理。

    什麼利用微生物、真菌,來把有機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質之類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無法與衷說明白。

    黑夫隻能舉身邊最簡單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發現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以糞給莊稼施肥,用新鮮的人畜糞,以及吾家廁溷裏漚了許久的尿糞,誰的長勢更旺些?”

    這麼一說,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確有這樣的事,用廁溷之糞摻水澆出來的莊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鮮的糞便,亦或是幹糞雖然有肥力,可終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將它們的肥力……徹底釋放出來。放在廁溷的坑裏漚爛是一種法子,堆在外麵坑內放一段時間,也是一種法子,這便是漚肥與堆肥。”

    這後世農村裏連一個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戰國秦代,卻是讓人醍醐灌頂的創舉。因為堆肥看似簡單,可被記錄在農書裏,至少要到魏晉南北朝了,繼踏碓後,黑夫又一次拋出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點子。

    “就按仲弟說的法子,試一試!”衷聽弟弟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興趣,對於農夫而言,沒有什麼比能讓莊稼高產更興奮的事了。

    這時候,旁邊有幾家鄰居路過,和善地和黑夫他們三兄弟打著招呼。

    隨著黑夫為亭長,升上造,連櫞也得到縣官賞識去了縣城,黑夫家儼然成了夕陽裏最炙手可熱的人家,鄰居們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幾個固執的老農們當麵笑話他們家到處找糞便來堆著玩,在地裏種諸柘這兩件事。

    因為看上去的確很傻。

    鄉裏之間封閉而愚昧,對任何新鮮的事務,最初都是當做笑話看的,隻有見到真真切切的好處,嚐到確定無疑的甜頭後,才會改變看法,以豔羨的心態緊隨其後。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後世的修路架橋、送娃上學、進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遠是新思潮的發動機,而處於邊緣的鄉村則總是時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獲益卻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卻也不生氣,反而笑著大聲說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評比裏中莊稼畝產時,我家定能得‘最’!”

    鄰裏農夫們沒當回事,還以為黑夫是在說笑呢,樂嗬嗬地應了幾聲就走開了。

    黑夫卻是認真的,他對衷和驚囑咐說,除了傳統的人糞、廄糞外,就連秸稈雜草也可以一起堆進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質。

    “今年定要讓我家的糧食畝產最高,嚇嚇他們!”

    言罷,因為覺得這堆糞肥太幹燥,不好發酵,兄弟三人還當場解了腰帶,對著糞堆撒了泡尿……

    白銀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真金堆裏,讓它們真正變成氣味感人的農家寶貝。

    “這些事都是聽那個關中客商說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個月再施到地裏吧,記得多翻動翻動,時常透透氣。伯兄別忘了,要好好幫我照顧好那些諸柘啊!待到秋後,我自有大用!”

    撂下這句話後,黑夫就提了提腰帶,回家洗了洗身子,隨便吃了幾口飯,向母親道別,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陽亭上班去了。

    秦國的縣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這種鬥食亭長,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攢一個月休息三天。

    在離開夕陽裏時,回頭看著自家犁得整整齊齊的寬闊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變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這兩樣東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後,或許會給這個秋天,帶來不一樣的滋味呢……

    雖然春天才剛到,黑夫卻已經開始期盼起秋日的來臨。

    ……

    “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yè),田畯至喜……”

    時間過得飛快,在農耕歌謠中,一月份最後幾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裏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在高中展翅而翔,布穀鳥在田地裏穿行,提醒百姓們切勿誤了農時……

    黑夫也加緊了巡視,主要是看看治安轄區內的各裏,有沒有懶惰的遊手好閑之輩。秦國對春耕極其重視,每年的一二月,甚至連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優先征發刑徒和商賈、贅婿去幹。

    好在,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整個二月,湖陽亭各裏都沒有遇到什麼大案子,或許是黑夫擒拿盜墓賊的名聲,震懾住了那些宵小之輩吧。對於小案,黑夫亭長可沒有調解家長裏短的責任,直接送去鄉邑交給鄉嗇夫就行了。

    期間,他還乘著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驚以及四個雇農、兩個裏正分配來幫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畢的糞肥,稀釋後施到了田地裏。

    因為他們家的地多,其中一百畝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議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畝,用廁所裏的漚肥施了百畝,用普通的新鮮牛馬糞尿施了百畝……好做一個對比。

    就這樣,平靜悠閑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裏開始生了浮萍,田地間的莊稼芽孢也漸漸探出了頭來時,鄉上才攤派了一樁新案子下來……

    黑夫沒有料到,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卻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終生難忘!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5
第81章 掠賣       
       

    溳水鄉遊徼名武,因為在家裏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稱之為叔武。

    遊徼和鄉嗇夫,三老一樣,都是鄉一級的官員,級別比黑夫這亭長高,年薪百石,相當於鄉派出所所長,其職責與黑夫這亭長相差無幾,隻多了一個組織鄉中更卒訓練的任務。

    雖然亭長直屬於縣尉體係,但遊徼官大一級,也等同上吏,有指導亭部的權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時,就去過鄉邑一趟,專門拜見了叔武。

    當時叔武對他頗多勉勵,還以前輩的身份指點了一些做亭長需要注意的事項,所以黑夫對這位遊徼印象還不錯。

    之後,投書盜墓案被縣裏直接幹預,鄉上隻是派叔武來問了問情況,參與了查封朝陽裏裏監門家產。開春以來,湖陽亭再未發生大事,連小毛賊也畏懼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陽亭轄區內作祟,既然沒有公務要交接,二人便再無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卻突然來到了湖陽亭……

    “不知遊徼來臨,未能遠迎,下吏有罪!”

    黑夫當時正在後院和小陶學開弓射箭,乍聞遊徼到來,連忙快步出門,趕在叔武進門前作揖行禮。

    叔武年有四旬,國字臉,頷上兩撇黑須,看上去十分和氣。

    他將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頭頂嶄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麵上卻笑嗬嗬地說道:“我可不是你的長吏,勿要多禮。”

    黑夫將叔武及兩名鄉亭小吏,一個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陽亭,又讓亭部眾人過來拜見,叫蒲丈趕快燒點熱湯來解渴。

    叔武被黑夫請在小廳堂正座上,一邊拿起案幾上的木牘翻看,一邊笑道:“去年前任亭長犯案時我也來過湖陽亭,當時隻覺得有些破敗雜亂,自從黑夫上任後,這亭部真是麵貌一新啊。”

    客套了幾句後,他又嚴肅地說道:“我若無事,也不會來此,既然來了,那就是公務。黑夫亭長,你冬天時剛破獲大案,開春以後亭部卻平安無事,想必是閑得乏困了罷,這不,我便替鄉上給你送案子來了!”

    黑夫聞言,與陪坐的利鹹對視一眼,利鹹曾經跟他說過,但凡是鄉上攤派的案子,其實都不太好做。若是簡單的,好立功的,遊徼和鄉亭早就自己接手了,隻有那些處理起來麻煩的,才會分給亭部,一旦辦砸了,最後還是他們遭殃。

    話雖如此,但案子塞到手裏,身為亭長必須完成,否則就是瀆職。

    黑夫隻能硬著頭皮請教叔武,到底是什麼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讓兩名鄉亭亭卒將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帶了上來,看他的穿著打扮,應是中人之家……

    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禮,自稱“駒”,是溳水鄉士伍。

    “小人敢言於亭長,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兩年前,駒那14歲的獨生女外出采桑,卻遲遲未歸,找遍所有親戚、鄰居家都不見,駒便向鄉遊徼報案,遊徼十分重視,讓附近各亭代為尋找,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隻能定了個“走失”。

    但駒卻打死不相信,4歲的人走失還差不多,14歲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還能自己走丟了不成?他懷疑自己女兒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沒有證據,當時正值秦楚生隙,安陸有盜,南郡備警的特殊時期,鄉裏也沒功夫派人幫他尋找女兒。於是駒隻能悻悻作罷,他中年隻得一女,平日裏寵愛有加,已經不可能再生養了,隻能與老妻在家中掩麵而泣。

    誰料兩年過去了,前幾天,駒卻從一個挑著扁擔,來湖陽亭各裏販賣日常物品的貨郎那裏,得知了女兒的行蹤!

    駒說道:“那小販是我家鄰居,他來湖陽亭盲山裏行商時,在裏中看到了一個女子,與我女兒形態相像,看到他後,還張口欲言,隻是被幾個人捂住嘴拉回去了……”

    事後,那裏中的裏吏還似是警告地對小販說,那個女子,隻是個從人市上買來的低賤隸妾,不要當回事,也不要亂說話。

    這就是欲蓋彌彰了,回到鄉裏後,那小販立刻就將此事告知了駒,並同駒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請求派人去救他女兒。

    “你確定那小販看到的,就是你女兒?”黑夫問道。

    “絕無差錯!我與那貨販做了十多年鄰居,吾女是他看著長大的!”駒雖然還有些猶豫,但這是兩年來他唯一找到的一絲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這下就有些麻煩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開始明白他為什麼要把這個案子推給自己了,因為這不僅是陳年舊案,還涉及到了人口買賣。

    當今之世,買賣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賣”“略賣”“掠賣”三種。

    “和賣”便是安陸縣常見的奴隸買賣,六國戰俘、蠻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間轉手買賣為奴隸,但必須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場作證。

    “略買”是指通過威脅利誘等各種欺騙的手段,將一般平民或其子女買來再賣出去,這和後世的拐賣人口是一樣的,秦國是嚴禁士伍賣兒賣女的,人口籍貫的流動,隻能由官府掌控!所以隻能私下交易。

    “掠賣”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綁架,掠到人口,轉手再賣出去。

    “和賣”尚是合法,但“略賣”和“掠賣”,就是官府嚴令禁止的非法行為了,尤其是“掠賣”,犯罪性質就更嚴重。

    按照駒敘述的案情,他的女兒,應該是被掠賣的。官府嚴禁這種行為,能夠告發“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獎賞黃金十兩。這也是那個小販回來之後,立刻就告官的緣故吧。

    “若真是掠賣,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長,既然盲山裏歸湖陽亭管,你又有幹練之名,這樁案子,鄉上便交給你做了!若能辦好,縣裏定然少不了你的購賞!”

    叔武給黑夫戴了一頂高帽子,黑夫心裏卻門清,這樁案子要處理,還真有些難度。

    若是鄰近的裏聚也就算了,通過投書盜墓案,各裏已經對他畢恭畢敬。

    但盲山裏,那可是湖陽亭轄區內,黑夫唯一一個沒有巡視過的裏。此地處於山丘溝壑深處,要走四五個時辰才能到,正所謂窮山惡水多刁民,那裏民風彪悍,是最難治理的地區。曆任亭長對盲山裏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如今,叔武卻要黑夫帶著人去找被掠賣的女子,這不是去捅馬蜂窩麼……

    他有些猶豫,這時候駒卻又下拜,動情地說道:“小人無子,隻有這一個女兒!含辛茹苦養育十餘年,隻望她嫁個好人家,不想卻被賊人掠賣。這兩年來,小人與老妻每每思及女兒,便食不甘味,過的如同死屍走肉一般,吾等從不舍得打罵,真不知她在那窮山裏,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長帶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願傾家蕩產以奉之!“

    一邊說,他還一邊往地上稽首,磕得額頭通紅一片。

    “老伯快快請起。”黑夫連忙扶他,駒卻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應才行!

    話都說道這份上了,於責於情,黑夫都已無法拒絕,隻能咬咬牙,接下了這樁棘手的案子……

    “我答應老伯,一定助你將女兒尋回來!”

    ……

    將駒留在湖陽亭後,遊徼叔武帶著兩名鄉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輕的亭卒不解地問道:“遊徼,既然解救被掠賣者,亦或是抓獲買者都有賞賜,為何要將此案交給那湖陽亭長?”

    “不懂別亂問!”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輕同僚一腳,對他使了個眼色。

    叔武騎著馬走在前頭,沒有回答,但是他心裏,卻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這樁案子,可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且不說盲山裏路途遙遠,基本是個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裏民風彪悍,且男多女少,過去就有買賣女子為妻的傳聞,但鄉邑也鞭長莫及,隻能裝作不知。

    這種心照不宣的情況已經持續很多年了,對於買賣女子的人家,盲山裏的裏吏也會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們已有所察覺,萬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撲一場空了,若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繼續追查,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落得個誣告反坐呢……

    在清楚這些內情後,叔武才把這樁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裏。

    黑夫不知道,他雖然沒做錯什麼事,但已經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場“投書盜墓案”,因為害怕朝陽裏吏與鄉裏有勾結,黑夫謹慎起見,直接報到了縣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動,將盜墓賊們一網打盡,一條小魚都沒給別人剩下。

    事後,叔武雖然沒有說什麼,但一樁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錯過,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裏他也沒少和親信鄉卒吐露黑夫“不會做人”之類的話。

    “就讓黑夫亭長繼續表現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頗得右尉賞識,被縣人讚譽為義士麼?也是時候,讓他嚐嚐把案子辦砸的滋味了!做亭長可沒那麼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馬加速向前而去……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6
第82章 盲山       
       

    “真是夠遠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盤旋的山路上,湖陽亭求盜東門豹因為走得急,已耗盡了氣力,此刻正坐在一塊草皮上氣喘籲籲,擦著頭上的汗,一邊罵道:“說好的不到十裏呢,騙人!”

    與他一直不對付的郵人季嬰乘機諷刺道:“阿豹,說了讓你慢些走,這盲山雖然地勢不高,路程也才十裏,但山群連綿,上坡下坡,可費力氣了,我雖然隻來過一次,但差點沒走死!”

    東門豹氣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裏麵的皮甲,並指著後麵緩緩走來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讓我將甲穿在裏麵,乃公早就翻過幾座山包,到那盲山裏叫門了!”

    “讓你穿著就穿著,別廢話。”

    黑夫回身拉了那個告發者“駒”一把,又看了看遠處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包,麵色漸漸凝重。

    因為接下來,他還真沒把握會發生什麼,甚至做好了武裝衝突的準備。

    這片山包在地圖上叫做“楓梓崗”,是安陸縣的最高點,也是最偏僻窮困的地方。因為每到無月的夜晚,身處這片山包內,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人走其間,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稱之為“盲山”。

    湖陽亭眾人裏,隻有郵人季嬰因送田佐吏關於春耕的文書,來過盲山裏一次,所以季嬰就成了向導。而除了黑夫外,亭內戰鬥力最高的東門豹也少不了得參與進來。

    此外,有些機智,能夠獨當一麵的利鹹。以及擅長射輕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帶上了,湖陽亭的主要戰鬥力全體出動,足見黑夫對此案的重視。

    盲山裏的遙遠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們按照季嬰的建議,從昨天下午就開始出發,趕在天黑前抵達塗道與山路的岔路口。

    塗道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隻能容納兩個人並行,到了後麵,甚至僅能讓一個人下腳。

    他們在一間看田用的屋舍擠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就出發,如今走到朝食過了,那盲山裏卻連影子都沒有,周圍除了山包還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時,黑夫沒有與亭卒們貧嘴閑聊,除了教利鹹使用他上個月請姊丈做出來的小銅哨外,便是讓那個焦慮的父親“駒”過來,聊了聊關於他女兒的一些事情。

    警察隻有了解受害者細節,才能更好地開展下一步的計劃。

    “好教亭長知曉,吾女小名鳶鳶……”

    駒平日裏是個皺眉不展的中年人,隻有在提及女兒時才會舒展皺紋,露出一絲笑容來。

    “她從小被我與老妻寵慣了,不知世間險惡……”

    “兩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時節,我老妻扭傷了腳,可家裏的蠶總得喂養,鳶鳶便主動說要替她去采桑葉,桑地就在裏聚邊上。當時我也沒多想,便讓她去了,還一個勁誇她懂事,結果小女卻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說到這裏,駒雙手捂住了臉,那天以後,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夢和痛苦裏,少了女兒,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難過,心裏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還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時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饑飽冷暖。

    “原本我已為鳶鳶商量好了婚事,就是與鄰居一個士伍,他家雖不富裕,但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鳶鳶嫁過去,日子定能過得滋潤,誰想到……”

    從駒絮絮叨叨的細節裏,黑夫可以確定,這的確是一個很愛女兒的父親。

    他女兒被拐走時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裏中,這兩年時間內,她身上會發生什麼,其實駒和黑夫心裏都有數。

    駒是指認被掠賣者的唯一人選,必須帶著他來,但駒越說越激動,也可能變成早早暴露黑夫他們目的的軟肋。

    “待會到了盲山裏,我不會直接道明來意,以免裏吏阻擾,加劇查案的困難,你就假裝是隨我來巡視的亭卒,一句話都別說,臉色也不要太難看,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黑夫警告駒,待會不要露出馬腳,就在他們說話間,又翻過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裏的小小裏聚,終於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盲山裏了。”

    季嬰鬆了口氣,指著前麵那堵黝黑色的矮牆,同時提醒黑夫道:“這個裏的人對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點了點頭,讓小陶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陶了然,背著弓,就鑽進了裏外的鬆林裏,伏在溝中一動不動,還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綠色的鬆葉。

    這算是他為自己留的後路。

    黑夫則帶著東門豹、利鹹、季嬰、駒,一行五人,大搖大擺地朝裏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訪,還帶著兵器,讓這個小村緊張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盜了。

    裏門立刻就被關上了,等黑夫他們來到門邊時,一個梳著椎髻的漢子探頭下來,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黑夫將手裏的銅哨遞給利鹹,讓他收好,而後便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說道:“我乃湖陽亭長黑夫!來盲山裏例行巡視!”

    ……

    “竟是亭長來了,吾等真是失禮。”

    盲山裏的裏正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叫“峰”,留了一抹長胡須,眼中帶著點圓滑和狡黠。而田典則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木訥男子,看上去比裏正樸實多了。

    二人聽說是新任亭長來例行巡視,都大吃一驚,一起從家裏跑出來,到門口迎接。

    黑夫發現,隨他們而來的陣仗,似乎有點大,這個裏二十多戶人家,幾乎每家都來了一兩個人,三四十人堵在門口,踮著腳看著外來者,眼睛裏滿是好奇。

    “亭長可是近五年來,第一個到盲山裏巡視的亭長啊。”

    裏正恭恭敬敬地將黑夫迎進裏門內,田典則搓著手賠笑。

    看來這個裏如此興師動眾地來迎接,不是因為黑夫近幾個月的名聲,而是因為他的職位啊。

    盲山裏太偏僻,曆任亭長都懶得親自過來,信息又閉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跡他們多半不知道,甚至連亭長已經換了一個甚至幾個都茫然無知。

    但這個裏聚依然與外界有溝通,卻依然是秦國治下的基層單位,依然要向鄉裏服役、繳稅,所以他們對於權威,依然保持著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義舉功勳的人還要恭敬幾分。

    對一輩子不出門幾次的裏民而言,亭長,那已經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這樣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了這個神秘的裏聚內。但見裏麵多是糞土糊牆的草頂房,那些跑出來看熱鬧的裏民們大多敝衣繩履,夏日的陽光曬得剛下田歸來的農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體,隻能在屋內伸出汙糟糟的頭,來眺望名為亭長的“大官”。

    如此看來,盲山裏不愧是湖陽亭轄區內最窮的,生活狀況比黑夫家的夕陽裏大為不如,大部分人都麵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裏正、田典布裳幘巾,看起來還像點樣子,裏正的家也同樣是土坯瓦房,好不氣派。

    “亭長既然不顧路途遙遠,前來盲山裏巡視,可否要吾等陪著一起在裏中走走?”

    盲山裏裏正“峰”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是黑夫答應,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準備了。

    給這位亭長看該看的東西,那些不該看的,統統都要藏起來!

    “不急不急。”

    黑夫卻故意擺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樣,伸了伸懶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與裏吏說說話,至於巡視之事,讓我的幾名亭卒去就行。”

    說著,他便不請自入,走進了裏正的家門,看著裏麵的擺設笑道:“峰裏正,我這做亭長的進門討一口熱湯喝,無妨吧。”

    裏正和田典對視一眼,似是鬆了口氣,他們就盼著來此巡視的這位亭長是個鬆懈的。於是二人也陪笑著入內,裏正還大聲喊著自家的奴婢,殺隻雞,快些將飯食做好送上來!

    黑夫讓東門豹隨自己入內,卻對外麵的利鹹、季嬰和駒三人大聲囑咐:“我也是奉了鄉上的命令,必須巡視每個裏聚,其實沒什麼事,安陸縣太平著呢!隨便敷衍一下即可,沒必要看得太仔細,去去就回來,吾等與裏正、田典一起用饗,裏正說了,今日殺雞招待!”

    如此一來,裏正、田典更是吃了顆定心丸,他們卻沒發現,黑夫已暗暗對利鹹使了個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駒聞言,可急眼了,這黑夫亭長到了地方,一不辦案,二不找人,卻一屁股坐下來要吃要喝,這是想做什麼?

    他剛想出言提醒,誰料已領會黑夫意思的利鹹,卻在背後拉了他一把,讓駒留在外麵,還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亭長是打算在此拖住裏吏,你隻管隨我走,一同去找尋你的女兒!”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7
第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頭。”

    在黑夫亭長以身為餌,拖住了裏正、田典,又東拉西指,到處找人說話閑聊,吸引了大多數看熱鬧的裏民的時候,季嬰、利鹹二人則奉命在裏中巡視。

    巡視是假,他們實則是想帶著“駒”,去季嬰上次來盲山裏送信牘時,發現的那個可疑之處看看……

    早在進入盲山裏前,季嬰就和眾人說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來送過田佐吏的信牘麼,當時吃完飯後,到處找如廁的地方,結果在裏中走迷了路,走著走著,便路過裏北一處破落的小屋邊……”

    季嬰說,那屋真是嚴嚴實實,隻朝外開了個小窗,窗口灰蒙蒙的,裏麵好像還有細細的鐵柵欄,就跟亭舍關押嫌犯的犴獄似的,聽到外麵他的動靜後,屋內還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季嬰是個好奇的人,於是把臉湊過去看,因為外麵亮,屋裏麵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這時,一個披頭散發的人猛的從暗屋朝窗口撲過來!嚇得他往後一跳!

    “那個披頭散發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見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戶木欄都在響,口中還說著‘救我,救我’,聲音有些啞,聽不清後來還說了什麼。”

    “我被嚇得退了回來,這時候有人過來找到我了,讓我跟著走,不要亂跑,還有個人走到那戶人家,用本裏的方言大聲說了幾句什麼,窗戶裏麵立馬就沒了動靜……”

    事後,裏人還向季嬰解釋說,那裏麵關著的是某人家的隸妾,已經瘋了,得關起來,不然就四處像瘋狗一樣咬人,叫他不要理會就是。

    季嬰當時沒有生疑,等掠賣案的終點指向盲山裏時,才猛地想起這茬來。

    “說不定裏麵關著的,就是駒的女兒呢!”季嬰提及的這件事,幾乎就是黑夫他們唯一的線索了。

    不過,雖然黑夫已經拖出了裏吏和裏中大半的人,但裏正依然不放心,還是派了一個人跟著季嬰等人。隻是走到半道季嬰就捂著肚子說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帶他去溷軒,那人無奈,隻好囑咐利鹹和駒站在原地別動。

    二人怎可能不動,監視他們的人前腳剛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麵而去。季嬰告訴他們,上次那個人家單家獨戶,緊挨著裏牆,門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棗樹,很容易找。

    不多時,他們便找到了季嬰所說的人家,這家人單家獨戶生活,與其他鄰居距離有點遠,門前種著棵歪斜的棗樹,院子隻用簡單的籬笆圍著,牛糞糊的屋牆黑乎乎的,屋頂是簡陋的茅草,一看就是個窮苦人家。

    季嬰所說的小屋,就坐落在棗樹邊上。

    駒很焦躁地撲了上去,在季嬰曾看見過人的窗口趴著,小聲朝裏麵呼喚……

    “鳶鳶?鳶鳶?”

    然而他喊了許多聲,裏麵都毫無動靜。

    利鹹怕他越喊越大,引來別人,連忙將駒拉了回來,他自己踮起腳朝屋內看去,掃了一圈後道:“裏麵沒人。”

    “沒人!?”駒失望極了,原地跺腳道:“會不會是吾等找錯了?”

    “沒錯的,就是這戶人家。”

    這時候,季嬰也小跑著過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已經甩掉了監視他們的人。

    他也在窗邊瞧了瞧,嘖嘴說這真是怪事,上一次來,明明還有人的。

    “會不會是已經被移走了!這裏雖然不大,但也有二十餘戶,吾等難道要一家一家找?”

    這正是利鹹所擔憂的,若是那人在裏中還好,怕就怕接二連三有人看見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裏的警惕,便將女子轉移到裏外的山林裏。

    利鹹讓駒稍安勿躁,他則圍著這戶人家轉悠起來,但見房門緊閉,院子裏也空落落的沒有半個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裏看上去沒什麼可疑之處,一直等他繞了大半圈,繞到後院時,才猛地停下了腳步!

    後院裏有一個彘溷(豬圈),用木籬笆圍起來,看上去很小,還不等利鹹走到跟前,就聞到了裏麵濃重的臭味,讓人十分不適。

    待他走到邊上時,卻目瞪口呆地發現,那豬圈是空的,裝著些水的槽邊,睡著的不是彘,而是一個人!

    一個披頭散發,衣不遮體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見的絕對是她!”

    這時候,季嬰也跟著過來,立刻叫出聲來。

    駒也聞聲過來了,他看見那豬圈裏,在汙泥稻草裏蜷縮成一團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兒有些相似,頓時痛呼了一聲,就要往院子裏翻。

    利鹹依然有些猶豫:“等等,不經主人允許,私闖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嬰卻道:“吾等是奉命辦案,不必受責罰!”

    “萬一這女子不是掠賣來的怎麼辦?”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些?”

    季嬰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進去,駒緊隨其後。

    這時候,那個睡在豬圈裏的女子身上的蠅蟲忽而飛起,她被驚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還以為是做夢,但見兩個陌生人已經開始翻過豬圈柵欄時,她才開始哇哇叫了起來。

    季嬰先到,他忍受著豬圈裏的惡臭,蹲下來,幫這女子解開拴在手上的麻繩。繩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她袒露出來的胳膊、大腿也滿是血疤,想來沒少挨打。

    “真是禽獸之行啊。”季嬰忍不住罵道,就算真的是隸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開手腕上的繩索後,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嬰,哭哭啼啼地說道:“救命,救我……”

    季嬰點頭道:“吾等是縣裏派來的亭卒,就是來救你的,你可是被掠賣來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關久了,連話都有些說不明了,但依舊不住點頭,含含糊糊地說道:“掠賣,對,我是被掠賣來此的,好多年了,他們逼我,打我,還將我關在這……救我,救我!”

    一邊說,淚水從眼眶裏流下,把她髒乎乎的臉頰流出了兩道清白的痕跡。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季嬰大喜,回過頭對利鹹說道,招呼他趕緊進來幫忙。

    這時候,駒也終於翻過了豬圈,老人家腿腳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來,他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跪在蓬頭垢麵的女子麵前,手顫抖地扶著她的肩膀,聲音裏帶著哭腔。

    “我的女兒,你可受苦了!”

    這時候那女子抬起頭了,駒也撩開了她肮髒打結、沾滿稻草汙泥的頭發,露出了她的臉龐……

    這本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為這幾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歲似的……

    看著喊她“女兒”的駒,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誰?”

    駒也仔細看清女子的麵容,驚呼一聲,連忙朝後退去,跌坐在剛進入院子的利鹹腳邊。

    “怎麼了?”利鹹感覺不對勁,這不是父女相見的模樣啊。

    “她……”駒抬起手,指著那女子,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鳶鳶!”

    “什麼!?”

    利鹹、季嬰大驚失色。

    季嬰一時間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利鹹卻在腦中飛快地思索。

    “這女子自稱是被掠賣來的,卻不是駒的女兒,難道說……”

    他麵色一變:“這盲山裏中,被掠賣來的女子,不止一個!?”

    與此同時,院子外也傳來了一聲大喝。

    “汝等在做什麼!?”

    眾人一回頭,但見三個剛下地回來的農夫正手持農具,站在院子外。

    陽光下,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臉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動了自己的禁臠一般,有些憤怒地看著季嬰、利鹹等人……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7
第84章 雞血       
       

    “黑夫亭長,那幾位亭卒呢,怎麼還不回來?”

    另一頭,裏正家中,盲山裏裏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麵。

    “或許是走太遠了,不必管他們,裏正,你我繼續說話。”

    黑夫表麵上笑嗬嗬的,心裏卻一刻都沒停止過思索。

    他的計策其實很簡單,想拖住可能會包庇本地鄉親的裏吏,以及來看熱鬧的裏民們,讓他們放鬆防備。而季嬰、利鹹,則乘機在裏中轉一轉,看看有那處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為警校的畢業生,也多多少少了解過拐賣案件,甚至還有一位警界前輩給他們上過一課,講的就是十年打拐經曆……

    在課堂上,那位前輩說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場麵話,拐賣對社會的危害,國家打拐的成效雲雲……

    可等下課後,與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時,老爺子幾口酒下肚,就開始吐露心聲了。

    前輩說,像那種大山農村的拐賣事件,往往是全村參與。巴掌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家什麼情況?而且往往一家買了,左鄰右舍也會跟著買,窩點作案,拔蘿卜帶出泥來。

    甚至連村幹部,也會協助包庇,因為若是不幫,這村官也當到頭了。所以才會出現有幾次打拐時,因為打草驚蛇,導致警車剛剛進村,就被全村出動,圍堵阻撓,攔著不許他們過去。

    村民們有一種無形的集體意識,尤其在這方麵,大家是很團結的。因為今天你不幫別人拉住媳婦,明天你自己媳婦跑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在村裏,買一個媳婦少說幾千多則上萬,基本就是一個家庭所有的積蓄,一輩子也就買得起一個。

    其實在那種地方,買一頭牛,也差不多一輩子買得起一頭吧?

    人與畜的差距,有時候就是那麼小。

    這時候該怎麼辦呢,開槍?前輩笑了笑說,不可能的,那會引發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最後隻能像打敗仗一場灰溜溜地離開,寄希望於下次準備充分了再來,可等再來的時候,人已經找不到了……

    後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況這兩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對盲山裏的裏吏,是半點都信不過的,詢問他們關於掠賣的事,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隻能裝成一個庸碌無能的亭長,一副要與裏吏同流合汙的模樣,反正這裏信息閉塞,從裏吏到裏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跡。

    本來計劃是順利進行的,可如今,剛才來看熱鬧的裏民們已經陸續散去了,而利鹹季嬰他們卻杳無音訊。時間越久,裏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這招”拖“字決,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這時候,裏正家那個二十多歲的呆傻弟弟跑了出來,對著他們大呼小叫,打破了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裏正忙皺眉讓人拉走,然後歎氣說自家這弟弟小時候摔倒了頭,就一直是這樣子。

    而後,雞也終於殺好了……

    一個大媽模樣的庖廚端著一個陶鬲來到正堂,當著眾人的麵,往裏麵倒了一點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鹽、醬進去,用木棍飛快地調了幾十下後,便將鬲內熱乎乎的東西倒進陶碗裏……

    入目顏色很豔,那是鮮紅熱乎的雞血,上麵飄著一點野花椒,還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麵前時,撲麵而來便是一股濃濃的腥味。

    “黑夫亭長,請用!”

    裏正和田典介紹說,生雞血,這可是他們這邊的美味,可以活血、補虛,說著,二人還示範地將一碗生雞血喝了下去,打了個嗝,看上去十分滿足。

    東門豹也試著嚐了一口,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喝完了。

    這下輪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雞血,這應該是當年江漢地區的濮、越民族那裏傳下來的食譜。如今南郡偏僻的裏聚百姓,多是這兩個民族的後代,隻是在語言上楚化了而已。

    雖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須吃一點才算禮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蟲,萬一得上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黑夫舉起了陶碗,正要滿飲,卻突然捂著肚子呼痛,推說自己要去趟廁所。

    待黑夫匆匆離開後,裏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難免有些鄙夷,還笑著說:“黑夫亭長不會是怕了這碗生雞血吧……”

    一旁的東門豹聞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過去狠狠教訓這兩人,讓他們知道,湖陽亭部,才是安陸縣最窮凶極惡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對自己的囑咐,求盜好歹忍住了。

    於是裏正與田典,更是愈發輕視黑夫……

    若他們知道領進門的是一頭猛虎,而不是一條土狗,又該作何想呢?

    ……

    “那邊的溷軒為何不能去?”

    裏正家的院子裏,黑夫在去溷軒的路上,卻被裏正的侄兒攔了下來,死活不讓他去那邊,而是引到了一個牆角,請他湊合著在這解決。

    黑夫不動聲色,一邊解腰帶,一邊套起這個質樸年輕人的話。

    “那邊不讓人去,莫不是因為旁邊關著隸臣妾?那些隸臣妾,都是從外麵買來的?對了,裏正之弟,可有娶妻?”

    裏正侄兒木訥地點了點頭,卻又連忙搖了搖頭,黑夫再問他話時,半句都不肯說了。

    黑夫討了個無趣,開始思索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當然了,那碗雞血是小事,他擔心的是,若是季嬰、利鹹他們撲了一場空,什麼都沒找到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咻”的一聲哨音!

    黑夫急忙抬頭,接著又聽到了第二聲,第三聲!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鳴!

    三次尖銳的哨音是從裏北位置傳過來的,穿破了百餘步的距離,傳到了裏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們不知所以。

    唯獨黑夫的麵色,頓時就沉重了起來。

    他曾經讓縣城的姊丈幫忙打造了幾個小銅哨,黃銅作原料,優質軟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銳的聲音,百步之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如今已經成了湖陽亭片警們的標配,在這個通信基本靠吼的時代,銅哨無疑能派上大用場。

    黑夫在進盲山裏之前,將一枚銅哨留給了小陶,另一枚給了利鹹,還有一枚留在自己這。

    他和利鹹商量好了,雙方以銅哨作為聯絡方式,遇到危險才吹。

    一聲代表人沒找到,但有危險。

    二聲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險。

    而三聲……意思是情況已經極其複雜,他們已經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係上腰帶,快步返回堂上。

    裏正和田典在屋內,沒聽到外麵的哨音,他們此刻已有些輕視黑夫,也不起身了,隻在原地坐著笑道:“亭長來的正巧,雞血尚溫……”

    話音剛末,外麵就突然傳出了一聲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轉頭看去,卻見院子內,方才他被攔下不讓去的方向,一個女子正撞開那呆傻的裏正之弟,發了瘋似地朝這邊跑來,卻被兩個人猛地抱住,還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隻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賣來的,我叫鳶……”

    還未來得及說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暈死過去,由那兩個裏正的家人強行拖走——方才她應該是在後院幹活,是乘著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機會跑出來的。

    “鳶……”黑夫咀嚼著這名字,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一直在騎驢找驢啊!

    這時候,大胡子的裏正已經麵色尷尬地站了起來,嘴裏不住地解釋道:“亭長勿要聽她胡說,那是我弟的妻,沒辦法,無人願意嫁他,隻能找一個發瘋的隸妾來湊合。來來,吾等繼續說話,雞血得乘熱飲,雞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裏都有發瘋的女人,我方才,什麼都沒聽見!”

    黑夫也大笑起來,心裏卻冷冷地想道,這家夥還真是能耐啊,身為裏正,知法犯法,帶頭購買被掠賣的女子給傻弟當老婆……

    他似沒當回事般,端起那碗雞血,朝裏正走了過去,嘴裏還說著,自己要將此物當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裏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麼,不疑有他,誰料黑夫在他麵前舉起碗時,卻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雞血,硬生生砸到了裏正的腦袋上!

    陶碗發出了一聲脆響,碎成數塊,那些豔紅色的血四下飛濺,帶著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滿裏正的發髻、濃須,也分不清到底是雞血,還是裏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動怒了,破口大罵道:“瘋女人哪都有,隻是托了你的福,盲山裏特別多!”

    裏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個過肩摔,將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幾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後又反手擰住了他的胳膊,裏正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變驚呆了,唯獨黑夫抬起頭,對東門豹大喊了一聲:“阿豹,動手!”

    “諾!”

    東門豹方才聽裏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膽小,說這位亭長連雞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時。此刻便一咕嚕站起來,像一隻敏捷的豹子,朝還在發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撲了過去!將他按倒在地!

    裏正的家人們聞聲,連忙拎著隨手的廚刀、木棍衝了上來,卻見堂內一片狼藉,雞血潑了滿地都是……

    後邊,黑夫已經將劍橫在裏正咽喉上,讓他動彈不得。

    前方,東門豹也將田典踩在腳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裏麵的甲衣,還有別在腰上的兩把手戟!

    東門豹一人對五人,渾然不懼,瞋目大喝道:

    “誰敢再過來半步!乃公便要讓這狗裏吏的血,濺你們一身了!”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8
第85章 圍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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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三、四。”

    半個時辰後,裏北那家種了棗樹的農戶屋子裏。

    黑夫數了數幾個坐在一起的女子,問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的裏正道:“峰裏正,盲山裏中,被人販轉手掠賣來的女子,隻有這四人?”

    峰的頭發、胡須上,依然沾著凝固的雞血,十分狼狽,他沒好氣地扭過頭去,不願回答。

    還是一旁有些膽小的田典連忙應道:“亭長,還有幾人,但她們被買來的日子長了,已不願歸家……”

    黑夫點了點頭,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離開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駒的女兒“鳶鳶”,還有季嬰他們發現的那個被關在豬圈裏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勁,三番五次試圖逃跑。

    原來,方才黑夫和東門豹製住裏正、田典後,立刻以此二人為人質,一路迫使聞訊趕來的裏民讓開,一直走到了裏北哨聲響起的地方。

    利鹹、季嬰和駒三人,連帶一個被解救的女子,正被這家農戶的三個漢子,以及左鄰右舍圍困。又是東門豹一聲怒吼,將他們喝退,湖陽亭眾人才得以彙合。

    黑夫讓人將院門關上,將這家農戶當成了臨時的基地,又以裏正、田典為要挾,讓外麵的裏民,速速將裏中其他被掠賣來的女子帶來!

    盲山裏眾人,基本上都昔日一個濮人部落的後代,裏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長,裏正倒是死不配合,還好田典照著黑夫的話做了,不多時,果然又有兩名女子被送了過來。

    黑夫當時就打算帶著人,速速離開盲山裏,但卻在裏牆邊被堵了回來。

    為了彙合眾人,解救被掠賣者,他們還是慢了一步,裏中的三號人物裏監門已經聞訊趕來,組織裏民圍堵。

    在裏監門的組織下,外麵原本一盤散沙的裏民開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農具,將這家農舍團團圍住,他們既不敢往裏衝,卻也不肯讓出道路,雙方就這麼僵持下來了。

    黑夫讓東門豹和利鹹分別持矛、弩在外守著,他則和季嬰在裏麵,詢問起那四名女子的經曆,如今出是暫時出不去了,隻有掌握了基本的情況,了解盲山裏裏吏、裏民的犯罪情況,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於是,從駒的女兒鳶鳶開始,這四名被掠賣到盲山裏的女子,開始了聲淚俱下的控訴……

    ……

    鳶鳶年紀才16歲,但因為這兩年過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個花季少女。

    她說,自己是在兩年前的三月,去采桑時,被一位路過的老嫗打了招呼,那老嫗五十餘歲,長的慈眉善目,還與她閑聊,一個勁地誇鳶鳶美貌。而後又說她的親戚在桑林背後等她,她走不動路,能否讓鳶鳶攙扶她過去。

    鳶鳶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後等待她的,卻是兩個七尺多的大漢,將麻袋往她頭上一套,又將她勒暈過去,扔到了車上……

    接下來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讓吃飯,省得她逃走。一直顛簸著被送到了盲山裏,等她被摘了頭套時,已經坐在裏正家中了,裏正說她已經被賣為隸妾,從此以後,就要做裏正那個癡傻弟弟的妻……

    裏正家的日子,說實話不算太差,但鳶鳶一直記掛著父母,而且

    無法忍受伺候那癡傻“丈夫”,所以兩年來多次試圖逃走,但每次都被裏正帶人抓了回來。

    鳶鳶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看著裏正,因為裏正的癡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裏正竟親自示範,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與鳶鳶行房,之後也數次侵犯她。

    她從小被父母寵愛,何曾受過這種淩辱,一度試圖上吊死去,卻又被救了過來,兩年來,真是生不如死……

    說到這裏,她再度撲到父親的懷裏,嚎嚎大哭起來,這個十六歲年紀的少女,卻已經經受了人間最大的苦楚。

    不過,她的經曆,比起那個被關在豬圈裏,叫做“醞”的女子來說,卻算不得什麼了……

    醞被關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汙穢已經被旁人幫忙弄幹淨,黑夫還把自己的衣裳給她遮體。但不管問醞什麼話,她都隻會嘿嘿傻笑,然後重複著“我是被掠賣來的”“救命”“饒命”之類的話。

    所以,黑夫等人,隻能從其他三個女子的旁觀敘述裏,得知她的事。

    鳶鳶道:“她是三年前被掠賣來的,以一千多錢的價,賣給了裏北這三兄弟,同時給他們做妻……”

    一妻多夫,這種駭人聽聞,罔顧人倫的習俗,在盲山裏還不是個例。另一個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說,自己是同時給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醞是被掠賣來的女子裏,反抗最劇烈的一個,畢竟這種同時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無法接受的。但她和鳶鳶一樣,每次逃跑都以失敗告終,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殘忍,每一次抓回來,就會狠狠打她一頓,關在黑屋子裏餓上幾天,季嬰就是那時候不小心撞見她的。

    到了最後,索性就關豬圈去了,從那時候起,醞也開始變得瘋瘋癲癲。

    待到這些女子說完之後,不等黑夫動手,季嬰已經氣得對裏正狠狠踹了幾腳,他家有幾個姊妹,和醞、鳶鳶的年紀差不多,難免憤怒。

    “誰家姊妹不是姊妹,誰家女兒不是女兒,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為裏吏,見如此慘事卻不管管,還帶頭買!真是禽獸行啊!我季嬰雖也不是什麼好人,卻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那裏正卻扭過頭,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樣?盲山裏男多裏少,距離其他地方又遠,其他裏的女子不願意嫁過來,本裏的女子又不夠分,隻能從外麵買,還能有什麼辦法!”

    這便是盲山裏從上到下,如此熱衷購買被掠賣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變成惡民,隻是因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當然,這年頭奴隸買賣是合法的,他們也可以買隸妾,但一個成年隸妾要四千多錢。盲山裏窮,幾家人都湊不夠這麼多錢,這時候,人販子便上門了,他們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輕,而且每人隻需要一二千錢!

    裏正在那振振有詞,似乎還有理了,鳶鳶卻憤怒地過去扇了他一巴掌,大罵道:“休要在此狡辯,我聽裏中老人說了,還不是因為當年盲山裏生出女嬰便喜歡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該,我咒你們全族全裏,都亡族滅種!呸!”

    她唾了裏正一臉,黑夫才讓駒將她拉回去。

    這樣一來,盲山裏的事情便清楚了,這個裏的人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掠賣,卻是明知那些女子有問題,卻依然從人販子手中多次購買,已經持續了十幾年,陸續有十多個女子被同一撥人賣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認了命,亦或是覺得嫁到哪裏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選擇了放棄。

    也可能,是因為她們在此生兒育女,已經割舍不開了。

    這時候,那田典已經在詢問黑夫,他沒有購買過被掠賣者,將被處以什麼罪名?

    “不管有沒有參與,隻要是知情不報的,都要受罰!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為裏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個黥麵之刑!”

    裏正卻紅著眼,將罪名說了出來,而後冷笑道:“至於吾等明知這些女子來不不正卻依然購買的,與掠賣人者同罪,死罪!”

    “看來你還知道?”

    黑夫冷笑,看來這個裏正是專門問人了解過的。

    的確,在秦律裏,掠賣人口與強、奸同罪,都是處以磔刑,分屍棄市!

    隻要是事先知情的買主,也與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買主,黥為城旦舂,其他協助隱瞞者,斬趾為城旦舂……

    在秦國,刑就是這麼嚴,罪就是這麼重!與後世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以及“對被買兒童沒有虐待行為,不阻礙對其進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的溫柔條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種對拐賣行為的嚴懲,雖然讓黑夫覺得解氣,但也有一個麻煩,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條,便會負隅頑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裏,有點難了……”

    黑夫打開了窗戶,這家農戶的籬笆牆外麵,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全裏兩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幾乎全部集中在了這裏,他們手持農具,麵容黝黑,同樣黝黑的眼中,滿是不善。

    兩千餘年曆史轉了個圈,總會在某個時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彙。這場麵,似曾相識啊……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9
第86章 秦律的威嚴       
       

    黑夫看著院子外麵的情形,與後世警察打拐時遭到圍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麵的裏民看來,屋子內,是奪走他們自己亦或是鄰居妻子的人,也是將給這個裏帶來厄運的人。他們已經在外麵等了許久,在那個裏監門的大聲號召下,開始越來越焦躁,越來越不安……

    這時候,利鹹也走進屋子裏,擦著額頭的汗水,有些戰栗地說道:“亭長,情況不妙啊,外麵的人,隨時可能衝進來!也不知小陶什麼時候才能將救兵搬來!”

    黑夫來之前,將小陶留在了外麵,並對他到時候見機行事。以黑夫想來,小陶在聽到裏中的哨聲後,應該會立刻飛奔下山,去各處亭舍、鄉邑乃至縣城求救,已經跑出去幾裏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內眾人,下定了決心:“吾等得搶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絕無生路!”

    黑夜會激發人的凶殘和惡念,長夜漫漫,隻需要一把火扔進來,他們這幾個人就會死於非命,黑夫不想冒險等待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的救援。

    季嬰有些難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這樣出去?”

    “吾等有弩機,可以威懾裏民不能靠近。”

    黑夫這時候將二尺劍遞給季嬰,他自己則接過了那架手弩,這手弩是那次盜墓案裏繳獲來的。真不愧是嚴禁民間流通的好東西,勁道很大,十步之內,甚至能將人體射穿,二十步被被擊中要害,也絕無活路,是這種裏巷圍堵中,最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雖利,卻隻有一把啊……”季嬰喃喃道。

    外麵有黑壓壓200人,雖然沒有什麼兵器,但光是用石頭,就能將他們砸成肉泥啊。一人難第四手,縱然黑夫和東門豹武藝再高,縱然手弩可以威懾眾人不敢造次,也沒有用……

    “現如今,隻能賭一賭了。”

    黑夫起身,讓季嬰和利鹹各自押著裏正和田典,對了,還要堵住這二人的嘴,省得他們胡言亂語。

    “吾等還有兩個人質在手,或能讓彼輩投鼠忌器。”

    “這可不保準啊。”

    利鹹嘟囔道:“這盲山裏的人凶慣了,若是他們覺得自己有滅族之危,或許不會管裏吏、族長的性命,也要讓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點了點頭:“那樣的話,除了武器,人質外,吾等還第三樣東西。”

    “是什麼?”屋內的眾人齊齊看向黑夫,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殺手鐧沒亮出來。

    黑夫摸出了腰間別著的二尺簡牘,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秦律條款。

    “還有秦律的威嚴!”

    眾人聞言愕然。

    “秦律的……威嚴?”

    黑夫知道,自己這句話放到後世一定很搞笑,一定會讓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沒有立即時效性,在暴徒和惡棍麵前,往往成為一紙空文麼?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發後的審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國的秦,不一樣。

    秦律可不是後世對什麼人都溫情脈脈的公民法規,而是冰冷殘酷的斧鉞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著。

    黑夫他們,也不是可以被惡徒刁民任意辱罵圍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鷹犬,是安陸縣嫉惡如仇的天狗,誰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斬斷脖子的!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就是吾等最後的依仗了!”

    ……

    外麵的裏民們已經在商量著到底是一擁而入,還是放火熏煙將人逼出來,卻沒料到黑夫主動走了出來,頓時一驚。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機,右手高舉二尺簡牘大步走來,他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在許久不離開村子一次的裏民眼中,亭長,那已經是他們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裏那點敬畏,還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麵眾人對他的畏懼,看著這兩百張黝黑、消瘦的麵孔,他大聲說道:

    “我乃湖陽亭長,是秦國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曉了,我此番來盲山裏,正是為了找回被掠賣的女子……此事已違律令,若是汝等執迷不悟,阻撓圍堵本亭長辦案,將罪加一等,視為群盜罪!到時候,恐怕就難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竊竊私語,其實他們早已明白,這種事是違法的,但全裏人都捂著不說,誰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這下該如何是好?

    雖然裏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會有幾人去鄉裏、縣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過秦律讓人談之色變的嚴酷。又不像後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辦案人員,最終也會因為法不責眾,被寬大處理,不會怎麼著。

    這時候,卻聽黑夫又道:“若是開讓道路,讓吾等出去,我或許會為汝等開脫求情!讓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騙裏民,事後清算起來,該死的還是會死,該為城旦的還是會為城旦,他也不會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麵。

    在秦國,除非是秦王親手下達的赦令,否則,不存在法外開恩的說法!

    果然,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當得知罪不至死時,他們那負隅頑抗的心,便少了幾分。

    一步,兩步,黑夫在緩緩向前移動。

    三步,四步,圍在最外圍的裏民也在不知覺地後退。

    這裏距離裏門,隻有短短五十步之遙,黑夫隻需要片刻時間,就能離開……

    這時候,裏正、田典,也陸續被勒著嘴巴,由季嬰、利鹹押了出來。後麵則跟著駒和四名被掠賣的女子,駒雖然膽怯,但依舊硬著頭皮護著女兒。而東門豹則身披甲衣,雙手持戟殿後,任何人都不敢與他凶巴巴的雙目對視。

    眼看裏中的首腦被捉,裏民們更是心驚,但看到自家買來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幾戶人家又嚷嚷了起來。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幾人,湊了兩千多錢才買到的!”

    “人走了,錢怎麼辦!”

    “對,還沒給我家生娃哩。”

    在這些愚夫看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麼問題?想帶走他們花錢買來的女人,這怎麼行?

    於是便有個黝黑的漢子想要走過來,強行拽走那個名為“醞”的瘋癲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頓時麵露恐懼,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

    黑夫毫不猶豫地舉起手弩,對著那人就是一下!

    “啊!”

    漢子應聲倒地,隻見弩箭深深紮入了肉裏,鮮血噴湧而出,他捂著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來。

    不能開槍?不存在的。

    在這個時代,有了秦律為他背書,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裏正腦袋一碗雞血,也能毫不猶豫地對暴徒刁民扣動懸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窩窩囊囊地“殉職”。

    但有了這變故,氣氛再度緊張起來,一群裏民呼啦啦就要衝上來,卻被重新給弩機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誰敢過來,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舉著弩機,對準任何想冒犯他們的人。

    後麵的季嬰、利鹹二人,也把武器橫在了裏正、田典脖子上,大聲威脅起來。

    “再妄動,就要讓這二人見血了!”

    在弩機和人質的雙重威懾下,裏民們又退了,他們緩緩讓開了一條道,黑夫他們十餘人則如履薄冰地在中間穿行。

    此時此刻,裏門,距離他們隻有十步……

    然而那裏門前,卻仍擋著一個人!正是方才組織裏民圍堵的裏監門,名為“仲繩”。

    仲繩是除了裏正、田典外,盲山裏的第三號人物,但若論年紀輩分,比那二人還要大幾分。又因為曾服過戍卒之役,去過很遠很遠的外地,見識更廣,和秦吏打交道的經驗也更足。

    方才他過來取武器,打算分發給鄉親們,卻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膽,直接走出來了,仲繩不由微微發怔。

    眼看裏民被黑夫嚇唬得讓開了路,就要走到裏門邊,仲繩急忙過去,大聲阻止道:

    “二三子,別上當!”

    仲繩指著黑夫道:“這亭長在騙汝等,裏正早就和我說過了,隻要是收買了被掠賣來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條!至於其他人,也要被連坐,最輕也要做城旦!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

    PS:下午那張放早上一起發了,省得被罵斷章狗,口亨!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49
第87章 最後的依仗       
       

    “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眾人聞言,頓時色變,尤其是買了掠賣女子的那幾戶人家,更是率先回過頭來,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見狀不妙,連忙喊道:“裏監門在騙人!律令有言,隻要自首,便能減輕處罰!汝等若能助我將裏監門,還有購買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減輕罪行!不至於死!”

    這依然是假話,但黑夫現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於盲山裏眾人因為各自要受的懲罰不同,開始起內訌。

    但他還是高估了這窮鄉僻壤對秦律的畏懼程度。

    有人猶豫了,有人遲疑了,但沒有人聽黑夫的話,邁出第一步。對自己的族人、鄰居動手,總比對陌生人同仇敵愾需要更大的勇氣。

    反倒是那裏監門仲繩,索性爬到了旁邊的一個瓦屋頂上,振臂大呼起來。

    “這狗亭長在挑撥吾等,千萬別上當!若是吾等內訌,放了他們離開,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將這些亭卒統統殺了!反正盲山裏偏僻,事後也無人知曉!”

    黑夫卻大笑道:“我早已將此事告知了縣官,我若遲遲不歸,官府定會追究,從縣鄉派兵來鎮壓。到時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盜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謀逆罪!全裏兩百多人一個都跑不掉!”

    仲繩凶相畢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這全族等死強!”

    他也夠光棍,已經想出了殺人亡命,舉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頓時色變,若外麵這群人真聽了他的話,不管不顧的話,自己這次,還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連忙舉起手弩,瞄準了裏監門,想要射人先射馬,不料卻被無數雙高舉著的手攔住了視線!

    殺官亡命,這個念頭,像是瘋長的藤蔓,在眾人腦海裏逐漸壯大。

    麵前一張張臉也開始扭曲變形,對著黑夫和眾亭卒高聲呼喊道:“殺了他們!”

    此時此刻,在族滅的威脅下,這些人連裏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顧了,有幾個性子急的,甚至已經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過來!

    黑夫連忙往後一退,與眾人形成了一個圓陣,把那幾個沒有戰鬥力的女子護在中間。

    她們沒有哭泣,隻是冷漠地看著周圍全體暴徒化的裏民,隻似乎早已習慣,隻是眼中絕望越來越深。而利鹹、東門豹,還有季嬰,都已經咬緊牙關,死死握著武器,準備進行一場力量懸殊的死戰!

    十餘步外,屋頂上的裏監門仲繩張狂的哈哈大笑起來:“這位亭長,你所說的律令雖嚴,卻遠在縣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話音剛末,便有弓弦在裏門外繃響,有箭矢淩空射來,從背後,直接射穿了裏監門的咽喉!

    ……

    方才還在大聲嘶喊、煽動裏民殺官亡命的裏監門仲繩,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著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銅鑄造的菱形,上麵凝著朱紅色的血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出來的卻不是話語,而是鮮血,從傷口處不斷冒了出來,一開始是血沫,慢慢卻變成了潺潺溪流。

    而後,仲繩就失去了平衡,轟然倒下,從他站立的瓦屋屋頂上翻了幾翻,滾落下來,砸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盲山裏兩百多口人,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裏監門被一支騰空而來的箭射死,眾人茫然四顧,卻找不到是誰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線索,便是突然響起的一聲銅哨……

    嗶!

    哨音在緊閉著的裏門外響起。

    嗶!

    相隔沒多久,哨音又在左邊的桑林響起!

    接著,瓦屋後、小橋旁,每隔一會,牆外就會響起一聲尖銳刺耳的哨響!

    一時間,整個盲山裏,仿佛都被這銅哨聲包圍了一般!

    裏民們十分緊張,四下張望,麵色裏帶著恐懼。

    他們不怕站在麵前的黑夫幾人,卻更怕這不知隱藏在何處、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獨黑夫聽著這哨音,明白了過來。

    “小陶這小子,沒走啊!”

    這神出鬼沒的箭,這機靈的銅哨,一聽就知道,是那個結巴青年的手筆。

    一個人,卻演得跟十個人似的,這小子,不但箭射的準,腦子也夠聰明。

    黑夫沒料到,他們最後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嚴,而是自己進門前留下的一著後手。

    這戲劇性的反轉,讓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就對著群龍無首後惶恐而慌亂的裏民們大聲道:

    “方才隻是試試汝等是否有自首認罪之心,實話告訴汝等罷,我其實早就在外麵,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裏民們大驚,那可足足有五十個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麵?如今唯一的聰明人死了,他們根本無從分辨真偽。

    乘著裏民陷入混亂之際,黑夫便指著裏監門的屍體,瞪圓了眼睛喝令道:

    “負隅頑抗者,這就是下場!”

    “二三子,若認為自己無罪,那就速速協助本亭長,將那些買了掠賣女子的人抓起來,自首活命的機會隻有一次,再不抓緊,可就沒了!”

    ……

    次日清晨,當溳水鄉遊徼叔武帶著縣城的令吏樂,以及三四十個來自安陸縣各亭的亭長、求盜、亭卒,氣喘籲籲地趕到盲山裏時,便看到了讓他今生難忘的離奇場景……

    盲山裏裏牆內的柱子、樹樁上,用樹藤、麻繩、腰帶,密密麻麻地綁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幾個年紀還小的孩子,被掠賣來的女子們在裏門外看著,盲山裏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這起棘手案子的湖陽亭亭長黑夫,此時正瀟灑地坐在裏牆瓦簷上,他手裏把玩著弩機,和搭箭張弓的小陶一起,監視著裏門內的百餘名男女,讓他們不敢有半點妄動。

    “這……這是如何做到的?”

    雖然已聽去求援的季嬰說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幾十個丁壯,而黑夫隻帶了五六個人來,難道他們真能以一敵十,將盲山裏全族拿下麼?

    “隻是畏懼秦律威嚴,故束手自縛而已。”黑夫卻隻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這不算什麼似的。

    事實上,昨天,在裏監門被小陶射死後,黑夫便虛張聲勢,以牆外埋伏著的“一屯弓手”為威脅,騙得盲山裏眾人內訌。

    那些自認為無罪的人家,與買了女子的人家,鄰裏之間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臉腫,最後將那些人統統綁了起來。

    而後,黑夫又變了臉色,卸下了眾人的農具,用弩機逼迫他們也將自己綁起來,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中國之後兩千年的曆史無數次證明了,當膽氣消散,沒有必死的決心後,幾百人向十幾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帶來的那幾個縣吏、亭長哪裏見識過這場麵,也被麵前的情形驚呆。

    從令吏樂開始,到那幾名亭長、求盜,都不顧叔武嫉妒鐵青的臉色,開始一個勁地誇讚黑夫手段了得,同時也抱歉地說:“吾等來遲一步。”

    黑夫一宿沒睡,眼睛有些發紅。

    他看著牆內那幾家被綁住的犯罪暴民,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沒了昔日虐待女子時的威風,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秦律》無情卻又公正的審判。

    又看看牆外的被掠賣女子們,在清晨的陽光下,鳶鳶恢複了小女孩的模樣,躺在她父親的懷裏說著夢話,隻是眉頭微皺,眼淚凝結在麵頰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飽受摧殘的瘋女人醞,也被不知誰人紮了一頂花草冠戴在她頭上,蓋住了被毆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著天際的晨曦,漸漸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眾人或畏懼,或感激,或欽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語道:

    “正義可能會遲到……”

    “但永遠不會缺席!”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50
第88章 罪與罰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剛過,安陸縣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螻蟈在繁茂的草叢裏鳴叫,蚯蚓從土中鑽出,家家戶戶的菜圃裏,王瓜生長,苦菜開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於縣城的官寺區,空氣中也散發著煩躁不安。

    縣獄中,獄吏獄卒們神情緊張地在牢獄外站崗,每個半個時辰就要派人進去巡視一番,因為裏麵關滿了還未判刑的犯人。

    天氣炎熱,牢房空間狹小,散發出難聞的味道。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臉地坐在稻秸上,為他們曾做過的事而後悔。

    獄卒們則在議論紛紛,光靠自己這十多人,看住他們就不太容易,那個小亭長,是怎麼帶著五個人就把整個裏的人都抓住的?

    一牆之隔的大堂上,縣丞也在憂心忡忡地看著令吏們拿著律文爭論不休,心裏則暗暗罵道:“都怪那湖陽亭長,隻是讓他去找一個被掠賣的女子,卻將整個裏的人都抓回來了,這下讓我如何收場!”

    此時,距離震驚全縣的盲山裏事件已經過去月餘。

    這起案子牽扯人員眾多,所以從縣丞到令吏,安陸縣的法官們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熬了許多個通宵,才把被掠賣女子的籍貫,盲山裏眾人的罪行、過錯都一一厘清。

    但最難辦的事情還在後麵,盲山裏眾人在裏吏帶領下,多次收買來曆不明的掠賣女子,並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長調查時惡意圍堵,甚至有殺官亡命的意向,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這樣一來,問題就出現了,該怎麼判?輕判還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經明了,依律照辦便是。”

    獄掾喜的態度明確,照章辦事!

    但縣丞依然有些猶豫。

    “喜君,此事與尋常案件還不同,關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縣丞,秦律裏,從未有過因犯罪者人數眾多,而從寬處置的先例!當年商君執政變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鬥,被懲處者數以百計,殺得人頭滾滾,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時,嫪毐謀逆,其本人被車裂夷族,其舍人數千人,也統統罰沒家產,遷之於蜀郡邊遠之地……”

    “數千人尚且罰之,何況百餘人?”

    “安陸區區小縣,哪能與商君、大王相提並論。”

    縣丞帶著些商量的口氣道:“獄掾,除了幾名主犯外,其餘人等,可否按照自首來算,減輕其罪責?”

    “縣丞,盲山裏諸人根本沒想著自首認罪,隻是煽動他們殺官逃亡的裏監門被射殺後,才在黑夫亭長的威懾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讓,既然證據口供顯示眾人並非自首,那便不能網開一麵!

    在他看來,執法和違法的碰撞,隻有輸贏,沒有憐憫!

    縣丞說服不了這個固執的下屬,氣得跺了跺腳。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來,還不知要死幾人、罰幾人。

    到時候,這個案件必將震驚南郡,甚至驚動廷尉,成為今年全國最典型的大案。他這縣丞非但不會受到褒獎,還會因為治下不嚴,普法不善,導致出了這麼大的窟窿,遭到參劾,就算不受懲罰,也會在履曆上留下尷尬的一筆。

    正因如此,判決才一拖再拖,縣丞請示了郡丞,那邊卻遲遲不回複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結束時,南郡的命令終於姍姍來遲。

    縣丞沒想到,郡上的回複,竟然和喜是意見一模一樣,就四個字:

    必懲不貸!

    原來,南郡這些天也沒閑著。根據安陸縣被掠女子的供詞,郡丞從江陵城裏派出了幾名幹練的令吏,順藤摸瓜,最終在竟陵縣將專門拐賣年少男女的一夥人一網打盡,曾經誘拐了鳶鳶的那個“老嫗”也在其中。

    在突擊審訊後,郡丞才愕然發現,原來這個團夥是一個家族作案,其觸手竟遍布南郡。與過去幾年間,南郡各縣上百起人口失蹤案有關。失蹤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賣到窮鄉僻壤,男子甚至有被賣到魏國、楚國去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這還了得?於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賣者全體死刑的同時,還決定發文書到安陸縣,要求將此案辦成死案!辦成典型,以告誡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這麼說,心有點軟的縣丞便無可奈何,他仰天長歎一聲後,便讓獄掾喜等人抓緊給犯人們定罪。

    ……

    “盲山裏裏正,身為裏吏,知法犯法,包庇裏人,與掠賣者暗中往來,帶頭收買女子,並多次強、奸女子鳶,何論?”

    廳堂內,令吏樂負責記錄,因為涉案人員太多,他們必須先把每個人的罪名定下來,再送去給縣丞宣讀。

    獄掾喜負責厘定罪犯的刑罰,他雖然將秦律倒背如流,但為了精確不犯錯,還是得在堆積成山的律令裏找出《盜律》《雜律》來,按照相應的律條判處。

    “盲山裏裏正峰,罪大惡極。按照《盜律》第九條,掠賣人,磔;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與同罪。其罪當死,再加上強、奸等罪名,當判車裂!其家眷明知裏正犯法而不告發,還協助拘禁被賣女子鳶,也當連坐,罰沒財產。男子斬趾,為城旦;女子黥麵,為隸妾!”

    樂連忙記下來,又對著下一個名問道:“田典何論?”

    “田典未參與買賣人口,罪稍輕,但瀆職、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罰沒家產,斬趾為城旦,其家人耐為城旦舂!”

    至於那個號召裏民殺官亡命的裏監門,雖然人已經死了,但既然敢喊出這口號,就要做好被挫骨揚灰的準備,他那腐臭的屍骨要挖出來,補上一個車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淪為城旦舂。

    在喜接下來的判決裏,那幾家明知是被掠女子還出錢購買的人家,也紛紛被處以磔刑。殘忍虐待了被拐賣女子醞,並把她關到豬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個因弩傷不治而死,剩下兩人,又追加了強、奸,賊傷人兩項罪名,三罪並罰,混到了一個車裂的待遇。

    總的算下來,盲山裏有三人被處車裂,十人磔刑。

    樂按照喜的判決,用朱筆在簡牘上的名冊裏一口氣勾掉了13個人名,不免有些手抖,畢竟輕輕一勾,都是一條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這句話放到獄掾身上真是恰當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獄掾手裏……”

    不過,喜還真有網開一麵的地方。

    除了主動要求離開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許多年前也購買了女子的人家,因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被掠賣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來,在秦國,案件也具有適用時效,超過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並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進入訴訟程序,前提是有人告發,若當事人不告發,便不受理,相當於後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賣來多年,已經生兒育女的女子隻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動告發現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構成訴訟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絕對能把陳年舊事統統挖出來,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猶豫之後,他還是沒把律令的網繩延伸擴大。

    他是幹吏,但並不是個酷吏。

    他忠誠地按照律令辦案,卻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線。

    何況,這並不意味著那些人無罪,此案涉及到整個盲山裏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連坐製度,隻要是成年男女,有一個算一個,都被連坐問責。

    更嚴重的是,他們還涉嫌攻擊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國的口號……這是最致命的一點,事後想想,若他們能按照黑夫建議的,隨他自首,也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四月份的最後一天,正好趕上判決之日,因為犯法者太多,隻能每家派一名主犯來旁聽,就這樣,也將整個縣獄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著這麼多的案犯,就連安陸縣丞也不由頭皮發麻,讀鞫(jū)時聲音都有些沙啞。

    最終判下來,除了13名主犯被判處死刑外,其餘人等,幾乎全部淪為刑徒!

    重的幾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輕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內是別想恢複自由身了。隻有三戶人家是住在裏外很遠處的獵戶,被證明沒有參與此事,才逃過一劫。

    父母都勞改去了,沒有成年的孩子,則由隱官收納,待其成年後再讓他們作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此判下來,盲山裏相當於一窩全滅,大家都去做了刑徒,這個裏的建製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這也意味著,今年安陸縣的官吏,除了縣工師因為多了百餘刑徒隸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餘的縣令、戶曹、鄉嗇夫,都要愁眉苦臉了,作為有秩官吏上計考核最重要的內容:戶口,今年可能會不增反降!

    安陸縣的戶口增長本來就不快,隻是能勉強維持生活的樣子,哪經受得起如此重創。

    所以對於辦下此案的黑夫,對於依律判決的喜,縣中諸吏,雖然明麵上都得支持、誇獎,可背地裏早就罵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獄掾!”
feijer 發表於 2018-2-18 10:51
第89章 善惡對錯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裏簡陋的裏門前,黑夫心情有些複雜。

    或許是覺得今年戶口肯定無法達標,在審判結果下達到鄉裏後,溳水鄉的鄉嗇夫破罐破摔,幹脆下令,讓人去將盲山裏該沒收的牲畜、財物統統席卷一空後,就一把火將這個裏聚燒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遠才能抵達,如今建製都沒了,留著屋舍,也是給亡命的山賊當巢穴。

    這項任務,當然又落到了當地亭長的身上……

    故地重遊,湖陽亭眾人也有些感慨,這是他們赴任以來,遇到最凶險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時將那煽動殺官亡命者射死,還不知會怎樣呢?或許已經被砸成肉泥了,事後想想,心有餘悸。

    進去繞了一圈,他們發現,曾經還算有點人煙氣息的裏聚變得空無一人,麻雀落於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黃狗四處亂跑,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見此情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討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女子的慘狀,季嬰隻恨不得把整個裏的人都殺光算了。可事後聽了判決,被處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裏百餘人一同淪為刑徒,光聽著就觸目驚心。

    更別說還有一二十個沒成年的孩子,會因此成為隱官裏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裏也充斥著疑惑。

    黑夫沉吟許久後,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眾。”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受形勢所迫,隻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餘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性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係存在於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於子女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裏男多女少,就是這樣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將她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幹活,女孩長大後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裏的食物可不多,替別人家養媳婦,劃不來。

    在法家眼裏,連親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於人性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後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幹脆不講善惡,隻看對錯吧!

    一國之內,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於一人是錯,百人施惡於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後,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隻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裏全體民眾,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彌漫著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 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於籠子裏,或戴著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盡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並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製欲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製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製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麵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製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麵,這種在官方控製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後,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我剛開始自詡為嫉惡如仇的‘天狗’,覺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可如今看來,我這亭長,難道隻是秦國官府的一條狗,隻是一件維護秦律統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根源?

    隻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隻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亂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術的話,卻無法麵麵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

    在這個比差的時代,《秦律》還能被執行的地方,雖然奴隸貿易從未停止,拐賣平民子女還算收斂。但在六國,連這一點都無法保證。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擊盲山裏拐賣事件時,一個比他年紀略小,名為“欒布”的魏國貧困少年,在齊地做酒家傭工時,不慎被一夥人販子塞進了麻袋,略賣到了千裏之外的燕國為奴,此時此刻,欒布正在被秦軍圍城的薊都裏艱難求生……

    再過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亂,秦律變成一紙空文後,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漢景帝之母竇太後的弟弟、堂堂國舅爺竇廣國竟也被人拐賣,而且是被拐賣了十幾次。最後竇廣國被賣到黑炭窯裏當燒碳工,期間還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於非命,隻有他僥幸生還,差點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親國戚尚不能自保,何況平民?到時候,不僅拐賣人口越發猖獗,平民賣兒女為奴的現象也愈演愈烈,綿延至公元前後,遂成為大漢朝最頭疼的奴婢問題。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管嚴一點,行麼?

    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對未來,他隻知大勢,不明細節。

    但對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縱然心有思慮,卻不能濫發善心,隻能在職權範圍下,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變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會在攀爬過程中,忘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在如此回答季嬰後,黑夫將火把扔進了盲山裏中。

    細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頂上竄動,有如動作迅捷的鬆鼠,它們吞噬幹草,慢慢變大,成了搖著尾巴的火狐狸,滑過柱子,躍上房梁,把整個屋子都包圍起來。

    眾人分別四下點火,漸漸地,整個盲山裏的屋舍都被燒著了,四處都是劈啪作響的聲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盤旋扭動,最終融為一體。在漸漸深沉的暮色裏,宛如一頭咆哮的巨獸,它吐出長長的火舌,燒盡了這個偏僻裏聚裏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把那些觸目驚心的罪惡醜陋舔噬得幹幹淨淨。

    煙霧愈加濃密,湖陽亭眾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唯獨黑夫站在這烈火煉獄前,火焰鼓起的風吹得他赤幘紛飛,他本人卻巋然不動。

    “隻希望盲山裏的悲劇,能夠告誡整個安陸縣,告誡南郡,乃至於告誡全國全天下吧……殺一而儆百,罰百而儆千人、萬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著火光,如此祈願道。

    這不光是憧憬。

    這也是黑夫下定決心,決定今後要力行的事。

    “我隻望有那麼一天,這世上,永遠都不再有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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