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0

第一百章 復仇者聯盟

  黎明,長風刮過校場,林立的幡旗獵獵激振,與狂風交匯成震盪耳膜的巨響。無數旄旗之下,是森然如林的矛、戈、戟、刀;是攢動的旄帽、幘巾、武弁、頭盔;是花色各異的戰馬;是一排排漢軍吏士與西域諸胡組成的人牆。

  無數人的目光,聚焦在高臺之上一個身影——陳湯。

  高臺之上的陳湯,內著白色禪衣,外罩玄甲,頭頂玄色鐵盔,盔纓紅似朝陽。烈風鼓蕩,吹動甲裙,鐵片互相叩擊,發出金屬特有的清脆響聲,一領朱色大麾被扯得筆直。

  可容萬人的大校場,擠得滿滿當當,風聲、旗幟振響聲、兵器磕碰聲,鎧甲振響聲、戰馬噴鼻頓蹄聲……響成一片,唯獨沒有人聲。

  在校場一角,有七個被鞭笞得血肉模糊,雙耳貫箭,綁在木樁上的胡人。他們就是因為在校場喧嘩、爭吵,而被執行軍法。有這幾個活生生例子,誰還敢邈視軍紀?

  沒有人敢開口,除非臺上那個人允許,而此刻他卻仰首望天,久久不語。

  陽春三月,江北已是春暖花開了吧?山陽老家山后的桃林,想必亦如往昔,滿目繽紛;桃樹下的墳塋,荒草已長,今歲不知何人為你鋤草……阿翁,記得孩兒離家之時的誓言麼?此身不為關內侯,誓不還家。為了這個誓言,我已經付出背負不孝惡名,以及牢獄之災的代價。這一次,是我最後的機會——功名祗向馬上取,山陽陳氏將會光宗耀祖,還是徹底沉淪,盡在今次!阿翁,這也是你想要的,那麼,請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吧……

  久久,陳湯長吸口氣,冷風入肺,腦子為之一清,目光慢慢收回,向台下人牆前排某個方向微微頷首。

  迎著陳湯的目光,張放報之微笑,他知道陳湯這是在頷首致意,感謝自己的幫助。只可惜,張放沒法告訴他,哪怕自己沒有出現,這一天,同樣會到來,只是略微遲一些而已。

  陳湯的講話,通過十個大嗓門軍士複述擴音,在校場上空迴響:“初元四年,大漢天子派出使者衛司馬谷吉,護送匈奴郅支單于之子、右大將駒于利歸國,這是大漢對匈奴的善意與誠意。那麼,郅支用什麼來回報呢?不是美酒、不是肥羊、更不是駿馬,而是——斧鋮!我至今無法想像,九年前那一天,在那個遙遠的城裡,衛司馬遭遇了什麼?天子也多次遣使質問郅支,我們的使者遭遇了什麼?九年來,郅支,從來沒有正式答覆。既然如此,我陳湯,就準備再去問問他。這次我不止帶一張嘴,還將帶我的劍,與諸君一同去問問他……”

  灰聿聿!一聲馬鳴,蹄聲急遽,轅門飛來一騎,遠遠大叫:“子公,不可造次!”

  校場前排,張放眼睛微眯,是甘延壽,他來了。

  校場上的漢胡軍士們無不詫異,都護不是病重麼,怎麼……漢軍吏士軍紀嚴明,還能忍住,胡人卻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甘延壽飛馳而至,甩鐙下馬,登登登急步登臺,三步並做兩步沖到陳湯麵前,怒形於色:“子公,我授予你監府之責,不是讓你濫用的。你、你竟做出此等事……”

  陳湯斜睨老友,按劍冷然道:“君況何出此言?我也是奉聖諭行事,君況對聖命有疑麼?”

  “不,我是說……唉!子公之意延壽如何不知,只是事情可從長計議,又何須至此?”甘延壽掙扎著想說什麼,終究忍住。

  陳湯拇指一按卡簧,劍自鞘中彈出數寸,森然道:“大軍已經集合,今之勢如箭在弦上,你想壞大家的事麼?”

  二人對話,只有臺上都護府丞、府侯、千人、譯長等聽到,無不面面相覷,驚疑不定。雖然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兩個上司要掐起來是真,一個二個正要上前勸阻。

  甘延壽卻張開蒲扇大掌一推,示意眾人止步,環目如豹,死死盯住陳湯。而後者毫不畏懼,坦然對視。

  嗡嗡的議論聲慢慢停止了,連戰馬的噴鼻頓蹄聲都小了許多,只有風聲依舊,而呼嘯的烈風,反而襯托著整個校場的反常安靜。

  正當漢胡吏士忐忑不安時,甘延壽終於有了動作。

  這位西域都護慢慢扭頭、轉身,目光從老友身上移開,轉向校場萬千之眾。深深吸了口氣,前排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厚實的胸膛鼓起來。下一刻,一個不需要傳聲、中氣充沛的洪亮聲音響起:“我是大漢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現在,我正式宣佈,此次西征的統領將是……”他朝陳湯看了一眼,一字一頓,“都護府副校尉——陳湯!”

  嗚嗷嗷!

  校場上空傳來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旌旗招展,刀盾互擊,震耳欲聾。

  在校場外觀禮的青琰與鹿奴俱以雙手掩耳,滿臉歡意。

  張放笑了,人生如戲,全靠演技,這二人轉,演得不賴。

  臺上的都護府軍吏雖然鬧不清這一出是什麼情況,但兩位元上司爭執的一幕,卻盡收眼底。他們至少明白一件事,在西征之事上,兩位上司是有分歧的——而這,正是這齣戲所要達到的效果。

  陳湯按劍歸鞘,伸手與甘延壽互相把臂,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隨著他這個動作,台下歡呼漸漸平息。校場上空,響徹陳湯慷慨激昂的宣戰辭:

  “孝武皇帝天漢年間,漢使蘇武奉詔出使匈奴,為單于所扣,面對叛將衛津不降則死的威脅,曾發出擲地有聲的回應‘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錚!陳湯拔劍出鞘,戟指西北,聲遏行雲:“殺漢使的下場,即禍之始——早在一甲子之前,大漢使者就對匈奴人發出了這樣的警告!且鞮侯單于明白這警告、衛津也懾於這警告,他們都沒幹蠢事。但且鞮侯單于之孫郅支卻沒有他祖父那樣明智,他罔顧了這警告,他以為事情過了九載,時過境遷,就沒事了。我請諸君與我一道,當面告訴他——郅支,你攤上大事了!”

  建昭三年,春。

  陳湯來了,張放來了,甘延壽來了,三千漢軍來了,西域諸國聯合軍來了——一個復仇者聯盟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1

第一百零一章 套 裝

  建昭三年三月末,風起烏壘。一支由漢朝西域都護府烏壘屯田吏士、車師交河壁戊已校尉屯田吏士,以及焉耆國、龜茲國、車師前、後部、蒲類前、後部、東、西且彌、前、後卑陸、烏丹支離、危須、尉犁、烏壘等等諸多邦國所組成的“多國部隊”約四萬人馬,從烏壘城向西進發。而更多因為距離太遠,一時未能匯合的邦國、部落,正從漠北到西域這片廣袤土地的四面八方彙聚而來。

  四月末,當這支多國部隊抵達溫宿國姑墨城時,為了減輕後勤壓力,加快進軍速度,甘延壽與陳湯決定分兵。

  二人將大軍分為六校,沿南北兩路並進。由戊已校尉郭習將率領其中三校南下,沿蔥嶺河穿過莎車、疏勒,最後越過蔥嶺從小道到大宛,轉道烏孫。另外三校則由甘延壽、陳湯率領,從溫宿國出發,穿過伊利河谷、草原,進至烏孫。

  兩支大軍的會師地點,是烏孫赤穀城。

  溫宿雖然是個小國,但它東接龜茲,北連烏孫,南臨疏勒、莎車,是絲路北道一個重要樞紐,也是必經之道。以這樣的小國,很難供應一支幾萬人的大軍人吃馬嚼,所以西征大軍不能在此地久待,必須儘快進發。

  入夜,漢軍軍營巡騎四出,高度戒備。而諸國人馬則按草原慣例,搭建起一頂頂氈帳,圈起牛羊,圍坐篝火。整個河谷,火光處處,好似在開一場盛大的篝火晚宴。

  中軍主帳裡,陳湯與甘延壽正舉燭伏案,就著一張簡陋地形圖,研究下一步行軍方案。

  這時帳外傳來通報:“張議曹派來門下史,說是請都護、校尉同去帳中,有事相商。”

  陳湯與甘延壽互望一眼,放下手裡銅燭,剔了剔眉,道:“門下議曹有事,不前來稟報,反讓上官前往,在大漢怕也是頭一遭吧。”

  甘延壽攤攤手,苦笑道:“人家來頭大,有什麼法子?子公,忽略掉這勞什子門下議曹吧,他就是富平侯世子——只要這樣想,你心裡就平衡了。”

  嗯,沒錯,張議曹,就是張放,這是他的新職務:門下議曹史。

  門下議曹史,是大漢郡府屬官,主獻謀建議,類似于參謀的角色,而且是副職,正職是門下議曹掾。張放隨軍出征,出入軍營,參與軍機,總得有個名份。而西域都護有開府征辟之權,也就是說可以自行徵召幕僚。於是甘延壽便行使職權,給了張放這個職務——還別說,挺適合他在軍中的定位。

  為了便於新任門下議曹史開展工作,甘延壽乾脆給人給全套,也安排了張放幾個隨身扈從如韓氏兄弟、渠良、石牛等一個門下掾、史的身份。這門下掾、史其實就是打雜跑腿的,類似機關雜務人員,鬥食小吏而已。但青溪眾扈從甭想多開心,再雜務,也是進“機關”了啊,哪怕是“臨時工”,好歹也是大漢官府裡的一員了。

  以張放的身份,請陳湯、甘延壽上門,倒也不算托大,但行軍途中,一切以軍職為大,他這個門下議曹史的態度,難免令陳湯有些不滿。因此陳湯並未掀帳而出,而是坐下,淡淡道:“有說是何事麼?”

  “未細說,只道是有關加快行軍之事。”

  “加快行軍?”

  “是,說是張議曹想出一策,可使行軍速度加快。”

  “哦?!”陳湯與甘延壽訝然對視,想起從這位少年公子手裡流出的種種軍事利器,頓時坐不住了,“走,去看看。”

  不過等陳、甘二位隨韓重來到張放帳外時,在帳前守衛的韓駿走過來向二人恭敬行禮:“公子知二位軍務繁忙,末想到來得如此之快。請稍等,公子正在訓誡,很快就好。”

  訓誡?陳湯與甘延壽面面相覷,這位神秘公子又在搞什麼名堂?

  過了一會,就見帳簾一掀,一群人陸續走出,先是向帳內再拜,再向甘、陳二人施禮之後退下。陳湯與甘延壽都認得,這些人全是張公子的扈從,那韓駿沒說錯,還真是訓誡。

  張放略帶一絲疲乏的聲音從帳內傳出:“門下議曹史張放,恭迎甘都護、陳校尉。”

  說是恭迎,但甘延壽和陳湯直到走進氈帳,也沒見張放真個出來迎接。甘延壽心裡早有定位,渾不在意,陳湯也不動聲色。不過等他們見到帳子裡的張放時,才明白這是有原因的。

  氈帳大小如房,兩盞酥油燈光度還算明亮,短案後的張放,臉色有點發白,眼睛偶爾有精光一閃,但稍縱即逝。一向筆挺的跪坐身姿,看上去也有點發軟,顯示出一種疲態。

  這訓誡要很久?還是行軍疲憊?甘、陳二人還沒來得及張口,四道目光就被短案上兩件事物吸引住了。

  一個是一枚“幾”字形的鐵圈,看上去平平無奇;另一個,則是一條被砍下的馬蹄。這兩樣東西,如果扔在帳外,甘、陳二人甚至都不會多看一眼,但如此鄭而重之的擺在案上,必有其意。

  張放露出一抹笑意:“二位都是日理萬機的大忙人,我就不賣關子,開門見山了。如二位元所見,這就是加快行軍速度的東西。”

  見二人臉上露出迷惑之意,張放一手拿鐵圈,一手握馬蹄,然後將鐵圈往馬蹄一壓,然後提起馬蹄,往案面重砸幾下,確認砸實了,這才笑著遞給二人。

  陳湯和甘延壽初時不明其意,但當他們拿在手上,仔細察看時,豁然開朗。

  自行軍以來,在後勤方面,除了糧秣這個大頭之外,最令兩位統師傷腦筋的,就是戰馬非戰鬥損耗。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損傷,就是馬蹄受損。西域地形複雜,有亂石難、有戈壁、有峽谷,有草原。在通過質地較硬的地形時,馬蹄最易受損。而一匹好好的馬,一旦跛蹄,就算廢了。近一個月行軍以來,因為傷蹄而“報廢”的戰馬,已多達二千多匹。萬幸這是在西域,而且一路上有諸多邦國部落可以購置補充,還不至於影響行軍作戰,若是在漢境,實在不敢想像。

  也正因近段時間以來兩位統帥沒少糾結這個難題,因此一眼看到這東西,就明白它的用途。

  甘延壽用力一拔,將鐵圈與馬蹄分離,這才發現馬蹄已經做過處理,馬掌削薄,且事先打好洞眼,正對應鐵圈上的突釘,難怪一敲就可以貼合得這樣緊。

  陳湯目光閃動:“此物或許有用。”

  張放靜靜道:“有用。我事先讓鐵匠打造了好幾套,再讓老馬夫嘗試削馬掌,釘蹄鐵,試驗了好幾天,弄傷了幾匹馬,最終結果令人滿意。有了這個,我們可以加快行軍,而且在無須更換戰馬的情況下,長途奔襲也就成為可能。”

  “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甘延壽喜得嘴巴快咧到耳根,“有了此物,咱們這次遠途奔襲更有把握了。”

  陳湯按捺心中的激動:“此物何名?”

  張放聳聳肩:“馬蹄鐵。”

  馬鞍、馬鐙、馬蹄鐵,這是真正騎士的三件套。有了這三樣,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弓騎兵、遊騎兵、甚至重騎兵的誕生。匈奴人不是靠騎兵稱雄一時麼?那就來看看大漢的騎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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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1

第一百零二章 種 蠱

  陳湯、甘延壽拿著馬蹄鐵,心滿意足離去。暗影中的張放輕籲一口氣:“能幫的我已經幫了,希望能有更好的結果吧。”

  青琰掀簾而入,跪坐請示:“公子,是否歇息?”

  張放搖搖頭:“明日就要進入烏孫地界了,赤穀城距此不過三百里,這也是郅支勢力輻射的邊緣。今後想必會是多事之秋,很難安下心了,還是一次性解決吧。熄一盞燈,把阿裡穆與宗巴叫來。”

  青琰垂首應喏,移步上前,吹滅一盞燈,帳內頓時為之一暗,青琰緩緩退出。

  不一會,阿裡穆來了。而宗巴則在蒲類前部的營盤那邊,與故舊敘話,一時未歸,石牛已經去找他了。

  當阿裡穆來到張放帳前,在韓駿的示意下掀開簾子時,眼裡掠過一絲茫然。他記得這已是行軍以來,第三次在夤夜接到這位張公子的傳見了。前兩次也是在晚間,至於談了些什麼……很奇怪,他一點都記不起來。

  阿裡穆自認記性很好,心思也很活絡,在二十多年的行商生涯中,他從來沒有算錯過一個銀幣或銅板。可事情就是這麼奇怪,無論他怎麼回憶,就是想不起前兩次會面這位張公子究竟說了什麼,還有自己說了什麼……有鑑於此,他對這次會面,心下惴惴。

  阿裡穆正躊躇間,帳內傳來一個淡淡地聲音:“阿裡穆來了是吧,進來吧。”

  聲音一入耳,阿裡穆就像著了魔,應聲而入。厚厚的帳簾垂下,隔斷了一切……

  盞茶之後,在“張議曹”的氈帳裡,呈現一番神秘氣氛。

  燈光幽邃,光暈昏黃,朱漆短案被暈染成暗褐,而案後只見一模糊輪廓,莫說面目,哪怕近在咫尺,身形都模糊不清。

  大半光亮都照在阿裡穆的臉上。他的表情很奇怪:呆滯、麻木、毫無生氣,兩隻眼珠也是凝固空洞,好像一個瞎子,又好像在夢遊。

  阿裡穆當然沒有瞎,不過在這一刻,他與瞎了也沒兩樣。

  氈帳沉寂安靜,只有一個飄忽不定、似從漆黑深洞裡發出的聲音:“阿裡穆,我是你最親近的朋友,我的忠告,你一定要記住。這樣,你的心才得安寧。”

  “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我願一切照辦。”阿裡穆的聲音,也是那樣的空洞麻木,宛如夢遊。

  “很好,阿裡穆,如果有人向你提起雷炮、雷火、天雷等等這一類字眼。你會很難受,噁心、反胃、虛脫,整個腦袋似乎要爆裂……就好像宿醉之後,清晨醒來第一感覺——你有過那樣的感受麼?”

  “我……有過……”隨著這個帶著說不出的奇異聲音的誘導,阿裡穆的表情也變得難受起來。他張大嘴,額頭直冒冷汗,兩隻眼珠凸出,顫抖的手用力按壓胸口,不停幹嘔,嘴裡呵呵有聲,像離水的魚,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放鬆、放鬆,慢慢呼吸……對,就是這樣,就是這種感覺。只要你說到,甚至聽到這些字眼,就會出現這樣的感覺,你一定不會喜歡……”

  “是、是的,我不喜歡……我、很、難、受……”

  “還有,馬鞍、馬鐙,這些東西你也不要去想,想太多,頭會痛,很痛,痛到爆炸……”

  “我不想,想了會頭痛。”阿裡穆抱著頭,臉肌抽搐,顯得十分痛苦。但令人驚悚的是,他嘴時吐出的話語,卻與表情完全剝離,腔調沒有半點起伏,毫無感情色彩,仿佛夢遊一般。

  不用說,這正是張放在給阿裡穆洗腦,或者說,是“種心蠱”。

  當一個人處在被催眠狀態,反復接受同一暗示與誘導,他在心裡就會不斷強化這種暗示。如果時間足夠久,誘導足夠強,將會在心理上形成一個“禁區”。任何觸及這個禁區的語言或行動,都會引起強烈不適反應,嚴重的,甚至會出現過激行為。

  就像在心裡種下一枚蠱,平日飲食起居如常,而一旦出現任何有意無意的試探,都將會引發劇烈反彈。

  當然,這種近乎於埋“定時炸彈”的誘導,不是等閒催眠師能玩得轉的。大多數時候,他們頂多只能做到“埋一個小炮仗”,而且還常常是“啞炮”。而張放所做的,已近乎於巫術。當然,這種可怕的巫術,其實有著心理學基礎,張放只是將其發揮到極致而已。

  阿裡穆是胡商,他終究還是要回到他的故鄉,繼續行商。他目睹了雷炮之利,炸藥之威,他看到了馬鞍之便,也看到了馬鐙之奇。他非常明白,這些新奇事物意味著什麼。張放相信,如果不採取一定措施,一旦這個胡商離開他的視線,洩密在所難免。

  馬鞍與馬鐙,經過這次多國聯合行軍,早晚會洩露,但張放要把這種擴散方式與進度儘量降至最低——最起碼要打完這一場。至於火藥,對於一個精明的商人而言,誰也不敢確定他從中看出了什麼。所以,不管他看到或猜到什麼,張放都要將之從其腦海裡抹去。

  張放種“心蠱”,不僅局限于阿裡穆一人,他身邊的所有人,但凡能接觸到火藥原料的,都接受了他的“訓誡”,而且不止一次。

  張放並不懷疑他身邊人的忠誠,但你不能把一切寄託在所謂的忠誠上,人心,是最不可測的,就算是心理大師也不敢說能測出這個。忠誠不是永遠的,更不是絕對的。更何況,有的時候,並不是這個人忠誠與否的問題,而是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問題——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間諜”這種生物?

  堡壘最易從內部攻破,而張放要在此之前,給他的手下築起一道心牆,把一切不可控因素,盡數隔絕!

  張放的聲音繼續響起:“阿裡穆,記住我說的每一個字,把它刻入你的腦髓裡。無論清醒、昏睡、吃食還是如廁,甚至在與你的妻妾歡好時,都不要忘記——忘記,就意味著痛苦。”

  “是,我會牢記每一個字,無論清醒、昏睡、吃食、如廁還是與妻妾女奴歡好……”

  又過了半晌,阿裡穆躬身退出氈帳,除了神情有點恍惚,一切如常。

  少頃,氈帳裡傳來一絲略帶疲乏、厭倦的聲音:“宗巴。”

  “是,主人,宗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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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2

第一百零三章 遭 遇

  淡白色的圓日半隱於稀薄的雲層間,風沙從荒涼的孤峰頂上吹過,一個騎士矗立巔峰,如雕塑般遙望地平線。

  孤峰之下,是一條淺淺的河流,幾個漢、胡軍士正解鞍飲馬。河岸邊亦有幾個軍士或在調弓弦,或以磨石礪刃。一個背插兩根旗羽,負羽標誌為隊率的軍官正來回踱步,顯得有些焦燥。

  過得一會,軍官停下腳步,扭頭對一個正在調理箭羽的胡人道:“奚奴,你確定約定的時辰就在午時初刻?”

  軍官一扭頭,面目宛然,正是交河壁甲屯丁隊隊率杜勳。

  杜勳並末隨老上司郭習走南道,而是做為支援力量,帶領他的小隊,歸入都護府,隸屬都護府三校之一的白虎校右曲丁屯第三隊。眼下他正帶領手下一什人馬執行任務。

  出溫宿國後,北道大軍已進入烏孫地界,需要與烏孫大昆彌取得聯繫,以獲得過境許可及糧草支援。此時烏孫與大漢朝廷的關係是真正的甥舅關係,相當親密。如果問大漢在西域最可靠、最倚重的盟友是誰,烏孫當之無愧。

  如此強力盟友與臂助,陳湯當然不可能不借助。徵召令早已發出,只是烏孫距離都護府太遠,一直到西征大軍過龜茲時,烏孫方面所派的聯絡人員才接上頭。

  烏孫方面派來的是一個譯長,一個百長,以及三十餘騎。當然,這只是一個聯絡小隊,作用是互相溝通資訊,當作驛卒用的。而真正的支援,等到了赤穀城才會有。

  杜勳此次正是協同烏孫百長奚奴,前來迎接烏孫大昆彌派出的使者。這次來的是真正的貴族,他將帶來大昆彌的最新令諭。

  奚奴是個三十來歲的烏孫人,精瘦精瘦的,眼窩很深,眼珠是褐色,鷹鉤鼻下是兩撇八字鬍。從級別上說,奚奴的百長相當於漢軍的屯長,比杜勳高,不過作為屬國,原則上是見官低一級,所以奚奴也只與杜勳同級,而且在聯合行動時,更是屈居副手。

  奚奴抬頭看看日頭,道:“快來了,我們烏孫人對時辰沒有你們漢人那麼精確。”

  奚奴這點倒沒說錯,莫說烏孫人,包括匈奴在內的西域諸胡,對時間的概念非常模糊,經常使用的表達語是“一個白晝的馬程”、“一箭之地”、“一隻羊或一條羊腿”等等。

  早在一甲子以前,烏孫王庭還是一座座氈包,並且隨季節轉場。直到大漢先後嫁入兩位正宗公主,帶來先進文化與理念,烏孫昆彌才正式築城,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廓之國。同時也引進了刻漏這樣的計時工具,時辰概念,才出現在烏孫人的生活中。

  不過,能用得起銅刻漏的畢竟還是少數,所以大多數烏孫人還是沿用古老的模糊計時。雙方雖然約定在午時初刻碰頭,但對烏孫人而言,“初刻”大概可以是正負一兩刻之間。嗯,就算更久一些,也不足為奇。

  杜勳在西域服役超過十年,自然知道胡人的時間觀念,只得按捺心頭不安,耐心等待。

  就在這時,忽聞一聲大喊:“來了!他們來了!”

  所有人同時停下手裡的活計,引頸西望。

  但見遠處的山坡驀然出現十餘騎影,先向這邊打望一陣,似乎也發現了他們,旋即飛快沖下山坡,向他們奔來。

  杜勳一打手勢,漢、胡小隊立即翻身上馬,並列成排,彎弓拔刀,保持隨時出擊狀態。雖然來者很有可能是約定的烏孫使者,但在西域這塊被鐵與血浸透的土地上,危險從來不預約,你永遠無法確定,來的朋友還是敵人。

  “是我們的使者……最前面的正是擊胡君。”奚奴縱騎馳上矮丘,眯著一雙細眼,手搭眉頭,細看一陣後,大聲通報。

  杜勳輕吐一口氣,還刀歸鞘,伸手下按,示意士卒們收起兵刃。

  就在此時,孤峰上的騎士驀然大呼:“不對,有敵情!”

  “什麼?”杜勳訝然抬頭,沖孤峰上擔任警哨的騎士喝道,“來的是烏孫擊胡君,奚奴已經證實了。”

  “不止十餘騎,後面……後面還有!”騎士面露驚惶之色,勒轉戰馬,飛奔而下,邊跑邊大叫,“撤,快撤!”

  “搞什麼?”杜勳與他的小隊騎士們莫名其妙。

  “快跑——有——康居……人——”這遠遠傳來的呼喊,不是孤峰騎哨所發,而是正飛馳而來的烏孫人示警。

  隨著烏孫人的呼叫,在他們的身後,那片山棱線,倏地冒出一排騎影。隨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該死!”杜勳眼如銅鈴,猛然勒轉馬首,高高舉起馬鞭,狠狠抽下,“快跑!回營地!”

  一隻蒼鷹從天空掠過,好奇看著大地上這“奇怪”的一幕:二十余騎拚命打馬狂奔,後方數百步外,密密麻麻,不下數百騎,狂追不止……

  大約一刻時後,追逃雙方越拉越近,由數百步拉近至百步。當逃騎翻過一道土梁子時,眼前出現一支首尾長達二裡的輜重隊。有堆得高高的糧草,還有大群牛羊。一眼看去,人馬倒不少,但大多是徵募的役夫,真正押送糧草的軍隊,不過幾十人。

  杜勳的臉色一下變了:“糟糕!”

  奚奴勒停戰馬,看看下方的輜重,再回頭看看煙塵滾滾的追騎,倒吸一口冷氣:“杜隊率,怎麼辦?”

  杜勳臉色變幻,猛一咬牙:“擊胡侯率隊先走,康居人看到輜重,必定顧不上你們。就算要追,也勢必分兵,如此你們就有機會逃走。”

  擊胡侯氣喘吁吁望著杜勳:“那你們呢?”

  “我是大漢軍士,決無坐視我軍糧草被搶之理。”杜勳拔出環首刀,面色肅然,“交河壁甲屯丁隊第三什聽令。”

  “喏!”

  “引開追兵,確保烏孫擊胡侯安全;保護輜重,固守待援。”

  “喏!”

  杜勳望向奚奴,後者苦笑:“出發時譯長有交待,一切唯杜隊率之令是從。奚奴,會留下來。”

  杜勳哈哈一笑:“好漢子,你放心,我軍大營不遠,只要擊胡侯一到,援軍立刻出動。”旋即向擊胡侯拱拱手,“告辭,祝順利。”

  十餘騎如風沖下山梁,迎向輜重隊,在輜重兵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吼聲如雷:“敵襲——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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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2

第一百零四章 包 圍

  “我是白虎校右曲丁屯第三隊率杜勳,奉命迎候烏孫使者……呼呼,那邊就是烏孫使者,我們身後有好幾百騎康居追兵……”

  杜勳話沒說完,輜重隊頓時大亂。不僅僅是因為他帶來的可怕資訊,更重要的是,那轟隆的蹄聲已清晰可聞……

  “誰是輜重隊指揮?”杜勳的吼聲,幾乎淹沒在紛亂的雜音中。

  一個漢軍騎士催騎奔來:“是我,都護府揚威校左曲乙屯第七隊隊率高震。”

  “高隊率,指揮你的人,圍車陣,我率一什人馬為你們掠陣。”

  “好。”高震也是老軍伍,乾脆果斷,從鞍後搞下一袋馬料,扔給杜勳。他身後的軍士也紛紛摘下馬料袋。

  杜勳與他的屬下揚手接過馬料袋,催動疲憊而渾身濕漉的戰馬,向北邊百步之外一處高坡馳去。

  此時輜重隊已亂成一團,許多牧人趕著牛羊奪路而逃,一時半會沒法把糧車合攏圍成一個車陣。

  杜勳本已策騎奔上山坡,眼見這般情形,立即打馬奔來,邊馳邊喊:“大夥不要慌,大營距此不足五十裡,只要我們堅持一個……不,半個時辰,援軍就會到來。如果你們現在脫離隊伍獨自逃走,康居人會很快追上你們,把你們殺死,奪走你們的牛馬、財物……”

  杜勳的話,終於令大夥漸漸安靜下來,也能聽得進指揮了。

  山梁上出現第一個騎影、第二個、第三個……當越來越多康居騎兵出現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幕:廣闊的草原上,一輛輛大小不一的糧車圍成一個並不規整的弧形,而這弧形的兩翼還在慢慢變長、變彎、變圓……

  糧車週邊,放置著一排簡易拒馬,糧車之內,則擠滿了一兩百人及同等數量的馬匹與峰駝。而更多的牛羊駝馬,則因車陣無法容納,不得不棄之于周邊山坡原野間。

  康居騎兵越聚越多,除了一隊約五十騎銜尾急追烏孫擊胡君而去,絕大多數人馬都停了下來,虎視眈眈盯住下方輜重。

  隨著一聲長長的號角響起,山梁頂的康居騎兵突然分開一個缺口,一隊騎士簇擁著一杆繡著奇怪圖案的旄旗印入所有人眼中。

  “天呐!是‘斷腕者’伊奴毒,這下我們死定了!”

  “不,不會死,只是會斷手……”

  “混蛋!這個時候你還敢開玩笑,祁連神一定會懲罰你!”

  這杆奇怪圖案旄旗一出,立刻令稍稍平穩的輜重隊伍再陷慌亂。

  小山坡上,杜勳與他的一什軍士正松解馬鞍,再從馬料袋裡掏出混合著麥麩的黑豆,餵食戰馬,蓄養馬力。

  望著山梁上那似是黑乎乎爪印的奇怪旄旗,杜勳惑然問奚奴:“那是什麼旗?為何運送輜重的牧人見到如此恐慌?”

  奚奴直勾勾盯著那旄旗,臉肌微微抽搐:“‘斷腕者’伊奴毒。”

  “斷腕?”杜勳與軍士們一齊瞪大眼睛,“那旄旗上的黑乎乎的圖案就是手腕?”

  “是。準確的說,那是一隻熊掌。伊奴毒曾隻身殺過一隻黑熊,所以他用了這個圖案,向人宣揚他的武力。”

  杜勳扯了扯大鬍子,嘿了一聲:“老子只殺過野豬,熊沒殺過,也不知道哪個更厲害……他在康居任何職?”

  “他是康居左都尉,是個劊子手。”奚奴握弓把的手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嘴唇微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將戰俘和奴隸的手掌切下來,看著他們痛苦嚎叫著死去或殘廢……”

  杜勳同情地望著他:“一定有不少烏孫人被他砍了手吧。”

  “是的,我侄子就是其中一個。”

  杜勳與軍士們俱無言。

  此時,山梁頂上,熊掌旄旗之下,一個騎著黑色戰馬,披著褐色斗篷,內罩皮甲,下巴留著短髭,眼神陰鷙的將領,正冷冷盯住輜重隊。這人長著一副令人一見難忘的臉,不是因為太俊或太醜,而是因為他的左臉有三道從眼角沿伸到耳根的明顯疤痕,觸目驚心。

  “我想你們大多數人都認出了我,我就是伊奴毒。”這人的聲音尖細,像高音的破音一樣難聽,“斷腕者,伊奴毒。”

  人群轟然,更加混亂。

  “你們有兩個選擇:要麼自己砍下手腕,要麼我來幫你們砍。”伊奴毒拔出彎刀,淡淡的日頭映照著刀鋒,隱見血色。

  聽到這飽含殺機的威脅喊話,杜勳不驚反喜:“這傢伙以為吃定我們,但他犯了個錯,這是逼著大夥跟他幹。”

  果然,聽到這樣的狠話,慌亂的人群反而漸漸安靜,高震的嘶吼響徹車陣:“你們都聽到了,不反抗的結果就是死,最起碼會殘廢。反擊,才有活路。撐住半個時辰,康居人就會像狗一樣逃走!”

  “吼吼吼!”

  草原牧民沒幾個是善茬,被康居人一逼,也都冒了火,紛紛拔刀摘弓。

  杜勳咧嘴笑了:“這個老高倒也有兩下。好,入陣。”

  車陣終於完成,杜勳也要在趕在康居人行動前入陣,與高震合兵一處。從戰法上說,車陣外側有一支騎兵,可互為犄角,牽制敵人,令圍攻之敵無法放開手腳進攻。不過這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這支騎兵的數量要有一定規模,起碼不能少到讓敵人一口就吞下。

  杜勳一什人馬太少,很難牽制康居人,相反很容易被康居人分割,分而殲之。所以,他們必須合兵。

  幾乎同時,康居人也動了。他們分出一半人馬,將原野上四散的牛羊馬群聚攏。然後再分出百騎,驅趕著成百上千牲口,以及漢軍來不及收攏的糧車,向北而去。

  康居人大約有四、五百騎,當他們分兵捕牛羊時,包圍車陣的人馬數量其實與被圍的漢軍輜重隊人數差不多了,但杜勳與高震都沒敢趁虛突擊。原因很簡單,對方是兵甲齊備的戰士,而他們這邊大半是普通牧民役夫,不少人用的還是骨矢、尺刀,無論是武器還是戰鬥意識都遠遠不及。固守待援還勉強可戰,硬要出擊,恐怕剛沖出車陣,還沒與敵人交手,自家人馬就全散掉了。

  康居人也正希望他們這麼幹,故意分兵誘之。不過杜勳、高震都是老軍伍,與胡人打交道多矣,自然不會輕易中招。

  遍佈山野的牛羊已被清空,原野上只剩下一個足球場大小的“圍城”,以及其中惶惶不安的人群。

  直到這時,那個破音再度響起:“我們剛從赤穀城過來,搶了很多的牛羊,還有奴隸,烏孫人為他們不聽大單于的號令付出了代價。現在輪到你們了,剛才我收到了你們‘貢獻’的牛羊,就差奴隸了。給我一百奴隸,還有一百輛糧車,我就離開。否則,我會在你們所謂的援兵到來之前,搶走所有糧秣,再殺光你們!”

  車陣裡響起杜勳粗豪的聲音:“伊奴毒,有種你過來,我們按草原規矩決鬥。角力、射箭、騎戰,隨你選。你贏了,都給你;我贏了,你滾蛋。如何?敢是不敢?”

  伊奴毒呲牙一笑,露出暗紅的牙肉,彎刀向前一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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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2

第一百零五章 激 戰

  轟隆隆隆,蹄聲如雷,近百康居騎兵催動戰馬,拔刀擎弓,逼近車陣。而左右兩邊亦有數十敵騎慢慢接近,既是牽制漢軍車陣,也可尋機突入。

  面對三面威脅,高震能做的只有自己率隊擋正面,杜勳率一什人馬及一隊役夫擋左翼,奚奴領一隊牧民守右翼。

  迎面而來的近百騎已距離車陣不足百步,這時已經可清晰看到這些康居騎士的樣貌及裝束:他們的身材矮而粗壯,頭大而圓,除了頭頂上留著一束頭髮外,其餘部分都剃光。多數騎士的五官被濃密的鬍鬚遮掩,不少人長長的耳垂上穿著孔,佩戴著一隻銅鐵耳環。他們身穿長齊小腿的、兩邊開叉的寬鬆長袍,有些人有甲,有些無甲,腰上系有腰帶,而弓箭袋與箭筒就系在腰帶上。

  每一個康居人戰馬鞍邊都懸掛著彎刀、石殳、長矛等近戰兵器,這些兵器色澤青灰、血跡斑斑。很明顯,都是飲過血,切過肉的傢伙。換而言之,這些康居騎兵,都是上過沙場的戰士。

  康居騎兵賓士到百步時便放緩衝勢,徐徐而進,口裡發出各種怪聲,配合著手裡呼呼旋轉的刀矛,的確給人相當的壓力。逼近至六十步時,康居人紛紛下馬,開始張弓搭箭。在沒有馬鐙的時代,騎兵很難騎著戰馬穩定放箭,為了獲得較好的精准度,只能下馬步射。

  高震從一輛堆滿糧草的車後探出身子,舉手示意:“弩手準備。”

  漢軍對付胡人的一大利器就是弩。若有足夠的弩手,配合車陣,甚至能夠反壓制胡人。不過很可惜,這是一支輜重隊,弩手是有,但少得可憐,只有三個。高震這一隊人馬足有三十多騎,按漢軍軍陣弓弩比例,不會這麼少,但仔細看看他這三十餘騎的裝束,就知道不少了——這隊人馬里只有十個左右的漢軍士卒,其餘全是胡兵。

  三個弩手用的都是三石擘張弩,這是一種可以在馬背上使用臂力張弦射擊的弩,比較靈活,但有效射程不算遠,與胡弓差不多,但勝在精准。

  三個弩手俱以半跪姿勢對準六十步外的康居人。高震手臂一落,繃繃繃連聲,三矢一閃而沒,六十步外兩個康居人仰面跌倒,一人狂叫丟弓捂臂。

  幾乎同時,康居人的箭雨也傾瀉而下。

  “快躲!”高震高呼著與三個弩手緊貼車壁,箭矢從頭頂呼嘯而過,插得車頂噗噗亂響,草屑紛飛。由於這一波箭雨射程僅及車陣邊緣,並未對車陣中央的人畜造成什麼損傷。

  而輜重隊的守衛們在躲過這一波箭雨後,也紛紛從車後探出身子,舉弓還擊。

  康居人拉來戰馬,借馬身掩護,躲避箭矢;輜重隊守衛則以糧車為掩體,不時予以還擊。雙方你來我往,箭矢交錯,滿天亂飛,嗤嗤尖嘯令人頭皮發麻,間或傳來一兩聲慘叫。

  遊牧之戰,任何時候的開場白都是先用箭矢打招呼,這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就很簡單粗暴地展現了這一點。

  當正面攻防陷入膠著時,在兩翼遊弋的康居騎兵突然縱騎急馳,向車陣兩翼撲來。

  以弓箭正面壓制,以突騎兩翼撲擊,這就是康居人的戰術。

  “操傢伙,咱們的活來啦!”

  杜勳暴吼一聲,抬起手裡強弩板下懸刀,與他的小隊軍士一齊射出一蓬箭矢,然後飛快扔下弩弓,拔出環首刀。他們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但執刃的雙手與眼神同樣堅定——縱然敵眾我寡又如何?他們是大漢軍士,連不可一世的匈奴都打垮了,康居算得了什麼。

  箭矢如蓬,射殺數人,而那跌滾于黃塵的血影與戰馬的悲鳴,絲毫不能阻止康居人的衝刺。不過幾個呼吸,康居人就沖近車陣。

  一個騎術精湛的康居騎兵借著馬速猛地提韁,戰馬一聲長嘶,從兩輛糧車之間的車轅銜接處縱躍而過,跳入車陣。

  “殺!”

  刀光一閃,鮮血四濺,一條馬蹄飛出。

  康居騎兵悶哼著摔下馬背,未及掙扎爬起,眼前一暗——噗!一刀從上而下,貫胸透背,生生將他釘死在地。

  “老子開張了。”杜勳抹去滿臉血珠,露出森森白牙,猛力拔出環首刀,雙手高舉過頭,“下一個!”呼地雙手掄擲長刀。

  環首刀打著鏇子,發出令人發毛的呼嚕嚕響聲……噗地一下,深深透入一個剛剛跳上糧車的康居人腹部。

  其餘康居人像瘋了一樣,或連人帶馬,或從馬背躍起,撲入車陣。

  杜勳與屬下軍士拼命阻截,但面對數倍之敵,以及臨時組織的役夫不給力,仍然無法阻止康居人的突入,陷入苦戰之中。

  另一邊的奚奴更不好過,杜勳好歹還有一什軍士,他卻只有光身一人。雖然配給他三十余牧民,但青壯卻沒幾個。想也是知道,青壯早就被徵召隨軍了,似這般趕車牧羊的,多半都上了年紀。更糟的是,很多人手裡連把像樣的刀具都沒有……

  當康居人哇哇怪叫著躍上糧車,如草原狼一樣撲下時,牧民們驚駭得步步後退。幾個退得慢的被撲倒在地,亂刃戳下,鮮血滋滋標射。

  “哈!”被噴了一臉血的康居人抬起頭,面目猙獰扭曲,倏地張大嘴,血紅的舌頭、滿嘴發黃的尖牙,仿佛即將變身的狼人。

  當!一個牧民手裡木叉墜地,驚呼一聲,扭頭就跑。這一舉動立刻像瘟疫一樣傳染,其餘牧民無不扭頭而逃。

  咻——嗷!

  身後的慘叫聲令奔逃的牧民駭然回首,但見那狼一樣的康居人雙手扼喉慘叫倒下。

  奚奴的箭。

  奚奴以弓梢指著逃跑的牧民,聲色俱厲:“這個車陣是你們最後的堡壘,你們還能逃到哪去?在這裡拼命,還有機會等來救兵,逃出車陣,就等著‘斷腕者’收集你們的手腕吧!”

  奚奴說罷猛然扭身,閃過一柄滴血的短刃,順手抽出一支箭,狠狠刺入舉刃殺來的康居人左眼,未等嚎叫出口,一腳將之踹倒,從其眼窩拔出的血箭搭在弓上,引弦射出,再射翻一人。

  “哈——”一口氣幹翻三個康居人的奚奴仿佛也殺出狼性,雙臂箕張,仰天噴出一口氣。

  蒼穹如漩,滾滾烏雲之下,殺戮正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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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3

第一百零六章 出 擊

  距激戰中心五十裡外,一支漢、胡聯合巡騎,正在常規巡邏。突然一個胡卒跳下戰馬,伏地貼耳,似有所覺。

  “你聽到了什麼?”有人問道。

  胡卒不答,翻身上馬,朝不遠處的高坡馳去。身後的巡騎立刻跟上。當他們登上高坡時,就見前方影影綽綽,似有騎影。

  帶隊的什長舉手示意:“鳴鏑示警,讓對方表明來意。”

  咻——

  一聲尖銳鳴鏑,遠近皆聞。前方的騎影聞之,倏然加快速度。當騎影越來越近時,已經可以清楚看到,來者不過三騎。他們看到巡騎時,不但不放緩騎速,反而瘋一樣沖過來。而在來騎身後不遠,倏地冒出大群人馬。

  巡騎隊驚疑不定,紛紛盤弓上弩。

  來騎越來越近,奮起餘力裂嗓嘶吼,“我是……烏孫……使者,後面是康居人……敵襲——”

  聲音在曠野滾滾傳開,伴隨著這裂帛嘶吼,急促的號角鳴鏑層層傳遞,迅速傳遍駐紮於河谷旁的漢胡大營。

  張放正在帳子裡記錄一路見聞,並繪製詳細地圖,最終將這些資料匯總,附於《穿越日記》中。而青琰則在一旁打下手,做些基礎歸納工作,同時也是在學習。

  聽到隱隱號角聲,張放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推案而起:“是敵襲!”

  不一會,張放便已結束停當,邊佩劍出帳邊對守衛的韓氏兄弟大叫:“快去牽馬,還有,取我彎刀來。”

  韓駿飛快向另一邊帳子跑去,韓重邊奔向馬圈邊回頭大喊:“公子,我能去不?”

  張放笑道:“我都去了,你說呢?”

  韓重大喜,飛快牽來張放的棗紅馬與自己的大青馬。

  張放剛剛翻身上馬,遠處奔來二人,一人拉住戰馬籠頭,一人扣住韁繩——正是鄧展和陶晟。

  張放靜靜看著二人:“你們要阻止我麼?”

  “少主,是康居人,有好幾百,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鄧展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硬著頭皮吃力道,“少主,你可是保證過,絕不以身犯險……”

  “是的,我保證過。但別忘了我也說過,我是來觀察與學習的。如果我只是呆在帳子裡,我觀察什麼?學習什麼?觀察滿帳子亂飛的牛虻麼?還是無論白晝夜晚都在毯子旁爬進爬出的蟲蠍?”

  鄧展、陶晟張口無語。

  張放盯住鄧展、陶晟,看得兩人背背發涼。猛然一奪,收回韁繩,啪一鞭抽在馬臀,棗紅馬一聲長嘶,箭也似沖出。

  張放的聲音遠遠傳來:“我不一定會是戰爭的親臨者,但至少要成為戰爭的目擊者和記錄者,決不會是旁觀者——只有這樣,這一遭,我才不會白來!”

  鄧展、陶晟互望一眼,搖頭長歎,轉身奔向馬圈。

  張放旋風般沖進中軍帳時,帳內已陸續聚集各校、曲軍將,以及諸國王將,甘延壽、陳湯正低聲商議著什麼。而在他們的對面,是一個好似從泥水裡撈出,一身泥一身汗的胡人。

  張放一眼就看到這人手裡握著的節杖,不用說,一定是烏孫使者。

  張放向甘延壽、陳湯行了下屬禮,然後坐到二人身側席後。做為參謀,這是他應坐的位置。

  “擊胡君要不要先盥洗一下?”陳湯轉頭詢問烏孫使者的意思,得到否定的答覆後,點點頭,“也好,情形緊迫,便請擊胡君為在座諸君細說一下情況。”

  烏孫擊胡君只是簡單用濕布擦把臉,顯露出一張四旬左右,蓄著山羊胡的清瘦面孔,儘管休息了很長時間,說話還帶點喘:“我奉大昆彌之令,剛出赤穀城不過半日行程,就碰上康居騎兵,可能有四五百騎,領頭的是康居左大都尉伊奴毒……他們截斷我們回城之路,所以我們只能按約定往南跑……我們出城時共有使員二十餘人,還帶了牛羊及各種禮物,全被康居人搶了去,還窮追不捨。最終使員連我在內,也只剩三人……”

  在座諸人聽了,表情各有不同。來自都護府及交河壁的漢軍諸校司馬與曲侯,無不怒形於色,紛紛向甘延壽、陳湯請令,調兵教訓康居人,搶回烏孫大昆彌饋贈的禮物。

  而應召隨軍西征的西域諸國王將,表現就“淡定”多了。他們基本上都是西域小國,而就算沒有匈奴撐腰,康居也是西域有數的幾個大國之一,雖然對康居人截斷商道有怨氣,但卻沒有足夠的底氣像漢軍那樣喊打喊殺。

  陳湯望向左側席——這邊基本都是應召隨征的諸國王將,西域人知西域事,多少會瞭解一些漢軍所不瞭解的情況。

  果然,溫宿國輔國侯應道:“伊奴毒是康居副王抱闐的腹心及頭號幹將,號稱‘斷腕者’,生性兇殘,曾多次引導匈奴人侵陵大宛、烏孫,是匈奴人帳前叫得最凶的狗。”

  陳湯頷首,望向甘延壽,後者點點頭,道:“眼下情況大致如下,康居人有四百到五百騎,領頭的是左大都尉,他們不但追殺烏孫使者及隨員,還包圍了我們一支輜重隊。我不確定這支輜重隊以及我們派往迎候烏孫使者的一什人馬是否還存在,但我要告訴諸君的是,在漢軍眼皮子底下,在烏孫地界,絕不允許此等行徑!”

  張放攏在袖子裡的手暗挑大拇指,甘延壽這是響噹噹的宣戰啊。

  這時帳外傳來稟報:“稟都護、副校尉,我軍已擊潰來犯之康居騎兵。斬首十三級,俘七人,獲戰馬八匹,刀弓若干……經審訊,來犯者乃康居左大都尉伊奴毒,共四百五十餘騎……”

  “很好,情報確認。”陳湯環顧帳內諸將,目光落在左側三排諸胡首領身上,“區區幾百康居人,當然,或許後面還有更多……但別忘了我們有二萬人!我們一人吐一口唾沫都可以淹死他們,他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我要求你們聚集各自部族控弦之士,圍殲康居人。戰後所獲,除了我們原有的輜重與烏孫的禮物,其餘所得,俱與諸君共用。”

  戰利品的誘惑果然巨大,許多首領的眼睛都亮起來,想想也對,二萬人啊,還怕什麼?

  這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們出擊,漢軍做什麼?”

  張放循聲看去,出言者正是焉耆王捭盧塞。

  而捭盧塞的話顯然也引起一部分共鳴,幾個首領開始小聲議論。

  卻聽陳湯悠然道:“适才溫宿輔國侯說得好,康居不過是匈奴帳前的鷹犬,而我們的對手,是匈奴。焉耆君,你願意選康居,還是匈奴?”

  捭盧塞無語,被他煽動起來的幾個首領也縮頭了。是啊,給你軟柿子你不捏,難不成要去啃硬骨頭?

  陳湯淡淡一笑,向甘延壽點點頭。

  甘延壽蒲扇大小的巨掌一拍,短案發出砰然大響,木牘令箭散落一地,“擂鼓聚兵,火速馳援——一個也別放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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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3

第一百零七章 困 境

  哢嚓!血光迸濺。

  “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

  一截刀尖穿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掌,慢慢挑起。彎刀握在一隻蒼白但保養甚好的手上,手的主人黑篷玄甲,眼神陰鷙,左臉有三道爪形疤痕,甚為恐怖。配合他此刻在做的事,更令人毛骨悚然。

  伊奴毒。

  馬蹄之下,被斷腕的胡人俘虜滿地打滾,斷肢處血如泉噴,四處噴灑,慘叫聲連天空的蒼鷹都聽見了,無不嚇得撲楞羽翅遠遠逃開。

  伊奴毒歪著頭,以刀尖挑著烏紫的斷掌湊近,左看右看,大力吸一口氣,一臉滿足。

  這時一個下屬走過來稟報:“斷氣了。”

  “果然是老弱殘兵。”伊奴毒伸出刀,很快跑來一個奴隸,雙手舉起,將斷掌取下,放入一個木匣裡。又有一個奴隸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塊白麻布,小心翼翼將刀鋒血跡擦去。

  伊奴毒將刀鋒對準淡淡的日光照了照,滿意地彈了一下,嘴一咧,又露出了暗紅的牙肉:“下一個。”

  俘虜被推上來時,臉色已變成青灰,上下牙都在喀喀作響。

  伊奴毒蛇一樣的三角眼眯起,不是因為這俘虜的年輕,而是因為俘虜的裝束:頭髮蓬亂披散、滿臉血污,上身是破爛的葛麻衣,下身單袴,赤足。怎麼看都與一般的俘虜並無不同。

  但這俘虜的確不同——他穿衣方式是右衽。

  伊奴毒下巴動了動,下屬自明其意,立即將俘虜轉了個身,背對伊奴毒。這時可以清楚看到,俘虜的後背衣服上,縫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圓形厚布片。扈從刮地撕下,呈給伊奴毒。

  伊奴毒看了一眼:“是漢字。”在手上一抖,彎下腰,盯住俘虜,“念出來。”

  俘虜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顫抖道:“揚……揚威校、左曲、乙屯第七隊,公士,丘仲。北地郡鬱郅人氏……”

  這個年輕俘虜,居然是都護府軍吏丘堂的仲子丘仲!他居然瞞著父親參加了西征,並且悲催地被俘了。

  伊奴毒撕下來的東西,正是漢軍士卒的徽識——章。

  漢代軍隊主要徽識,有幡(徽)和負羽、章三種。幡為武官所佩帶,為右肩上斜披著帛做成的類似披肩的飾物,諸如甘延壽與陳湯胸肩處的帛緞赤結便是。負羽則是後背負著的小盒,其上插羽旗。而章的級別較低,主要為士卒所佩帶,章上一般要注明佩帶者的身份、姓名和所屬部隊,以便作戰犧牲後識別。這點倒與後世美國大兵的銘牌很像,而在中國,兩千年前就已經採用同等標識了,雖然“布章”這玩意容易損毀,但在銅鐵都可當錢使的漢代,也不好再求什麼了,畢竟布也是錢……

  “你是漢人?”

  “是……”

  “把手伸出來,隨便那只手。”

  “不、不,我……”丘仲驚惶大叫,拼命掙扎,卻被康居人死死按按在血跡未幹的樹墩上。

  冰冷的刀鋒在手腕上來回刮動,而在丘仲在感覺裡,卻似烙鐵灼燙,渾身顫抖,五官全擠成一堆,完全不成形了。

  “看看他尿了沒有?”伊奴毒的聲音與刀鋒一樣冷硬。

  “……沒尿。”扈從直接扒下褲子,確認後稟報。

  “倒也有幾分膽色。”伊奴毒收回彎刀,“把他押下去。”

  鬼門關前打了個轉,丘仲渾身虛脫,連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了,不由得暗暗慶倖,自己在剛一開戰時就尿了,這會想尿都尿不出……為什麼這惡魔會放過自己?

  丘仲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啪地一下,康居人將一物扔在他的臂彎裡,低頭看去,正是自己的徽章。丘仲抓在手裡,若有所悟。然後他聽到那凶戾的聲音:“下一個。”

  丘仲抬眼望去,一個胡人役夫被推過來,按倒,舉刀……

  “啊——”

  慘絕人寰的叫聲,幾乎刺破丘仲的耳膜,也終令他明白,康居人的屠刀,原來只敢砍向胡人……

  ……

  一聲聲淒厲的慘叫,也傳遍了整個車陣。

  此時車陣內已形如修羅場:折斷的箭矢木矛遍地,到處是一灘灘的血跡,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完整,有的殘缺,敵我難分……

  高震倚坐在車輪旁,滿臉滿身血污,插在身邊的環首刀已經嘣得看不見刀鋒了。

  “丘仲,過來給老子磨刀!”高震扯著嗓子大喊。

  一個不時往地上吐血沫的胡卒應道:“隊率,丘仲他……他被俘了……”

  高震聲音戛然而止,呼呼喘氣,象扯風箱一般,半晌,才喃喃道:“該死,我不應答應他來的……但願那慘叫不是他所發,否則叫我怎麼向老丘交待……”

  那邊杜勳一拐一拐走過來:“那個什麼伊奴毒在砍人手腕子,我算知道他為何叫‘斷腕者’了。”

  高震呼出一口帶血腥味的濁氣:“他不光是滿足僻好,更是想借此催毀我們的膽氣。”

  杜勳轉頭向那些面露懼色的牧民掃了一眼:“如果是這樣,那他的目的達到了。”

  “我們還有多少人能戰?我說的是有戰鬥力的人。”高震先報數,“我這裡還有七八人。”

  杜勳按了按肋下的傷口,從馬背褡褳裡取出磨刀石,坐下來邊磨邊道:“我這邊,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我只有一個人了。”接話的是蹣跚行來的奚奴。他身上沾的血倒不多,但兩條胳膊都在微微顫抖,右手拇指勒出一道道血棱印。

  杜勳與高震對視一眼,心頭沉甸甸的。

  “你看康居人還會不會再進攻?”杜勳瞄了一眼車陣內的屍體,“我們最少幹掉了他們三十個人。”

  “我們傷亡比他們更多,而且,我們剩下的人,比他們更少。”高震苦笑,“若是我,一定會再進攻。”

  奚奴道:“要不要把這些屍體清理一下,騰出廝殺地方。”

  “算了,省點力氣吧。”杜勳把身體往車轅一壓,有氣無力道,“如果我變成那其中的一具,我也不想你亂動……”

  “康居人動了!”有人大叫。

  杜勳、高震、奚奴像屁股安裝了彈簧一樣跳起,齊齊向西北望去。果然,康居人的旄旗在左右捲動,騎兵的彎刀長矛大棒重新舉起,森然如林。

  “怎麼辦?”奚奴望向兩位隊率。

  杜勳面肌微微抽搐,隨手將磨石一拋,抬起打磨得並不鋒利的環首刀,橫在胸前:“要麼戰死,要麼被俘,別無選擇。”

  高震也吃力撐起身體,補上一句:“要麼斷腕。”

  杜勳哈哈大笑。突然奚奴舉手作勢:“什麼聲音?”

  “廢話,當然是老子的笑聲……”

  “不,不對……看,康居人也停下來了。”

  “看那!”

  隨著奚奴的大喊,車陣裡,車陣外,所有人望向同一方向——遠遠的,一蓬火光在半空炸開,璀璨奪目,光芒斂去,那聲怪異的尖嘯才貫入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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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4

第一百零八章 旗 火

  時間倒流半個時辰,漢軍營地,到處人馬賓士,四方聚集,甚囂塵上。

  陳湯翻身上馬,倒執長鞭,向甘延壽拱手:“便請君況坐鎮中軍,湯自為前驅。”

  甘延壽一邊還禮一邊咂巴著嘴:“都說讓我去更好,子公坐鎮不一樣麼。”

  陳湯放下手:“你是都護,當然應坐鎮,再有,殺雞焉用牛刀?”

  甘延壽還想再說,卻見三騎輕馳而來,當先是一個赤甲騎士,馳近細看,竟是張放。

  張放披著一身威武的鎧甲,領著兩個府衛策騎馳來,向兩位上司行禮。禮畢向後伸手,一個府衛解下腰間革囊,雙手奉上。

  張放接過,從革囊裡抽出一支像箭不似箭的東西:“此物名‘旗火’,可借火藥推力沖天,於空中閃爆。最宜示警。我想讓兩個府衛乘騎快馬先行出發,將到地頭時發射旗火,以懾敵軍,亦為被困漢軍振氣,更為援兵爭取時間。”

  甘延壽訝道:“比鳴鏑還好?”

  張放聳聳肩:“要說聲光效果——是的,比鳴鏑好得多。”

  陳湯含笑:“論及巧技,湯對張議曹深信不疑。”

  張放謝過,回首對府衛道:“再領兩匹馬,全副鞍鐙,全速賓士,不要怕跑壞馬,抵達就是勝利。去吧。”

  “喏!”二府衛扯轉馬首,雙足一夾,飛馳而去。

  陳湯目注張放,正色道:“張議曹可隨湯前往,但有一條,不可離湯左右。”

  張放扣了扣胸甲,點頭:“放心,不會令副校尉難做。”

  張放的身份確實敏感,也容不得半點差池,否則陳湯也好,甘延壽也罷,恐怕仕途要就此終結。

  陳湯呵呵一笑:“湯也請張議曹放心,我們出動三千人馬,俱為諸國王將統率的銳士,又數倍於敵,此戰,必勝。端看是擊潰還是全殲罷了。”

  這時揚威校司馬縱騎而來:“副校尉,人馬已聚集,只等下令。”

  陳湯長鞭北指:“揚威校前曲之焉耆、後曲之車師前部共一千精騎為先鋒,左曲都護府兵千騎為中軍,右曲車師後部、蒲類前部千騎殿后。出擊!”

  東、南、北三處轅門大開,千騎奔騰,滾滾如雷,如出鞘之劍,殺奔向北。

  大軍出擊,並不是隨心所欲想怎麼跑就怎麼跑,想跑多快就多快。需要保持一定隊形,前鋒、中軍、殿后互相呼應,殿后部隊還要保護輜重,而輜重兵與役夫多為步行,這一塊會明顯拖慢行軍速度。

  因此,陳湯讓前鋒分出三百精騎,先行馳援。這支精騎的任務只有一個:纏住康居人,咬住康居人,直到大軍合圍。

  而比這支精騎更早抵達目的地的,是富平侯府的兩名府衛。當血腥隨風飄來,當慘號令戰馬不安,他們知道,康居人就在前面。

  咻——砰!

  旗火一支支沖天、爆炸,好似狂風暴雨,滿天火樹銀花,中斷了康居人的必殺攻擊。包括漢軍輜重隊在內,所有人都呆呆仰頭,茫然無措,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即將會發生什麼。

  “那……那是什麼?”高震喉嚨發幹,一手抓過水囊,卻遲遲不拔塞子。

  噗通,奚奴直接給跪了,雙目發直,語不成聲:“神……跡。”

  只有杜勳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想起以前聽過類似的傳說,似有所悟。猛地跳上糧車,一腳將其上的康居人屍體踢飛,環刀高舉,嘶聲振呼:“我們的援兵——來了!”

  這吼聲滾滾傳開,直入康居人陣中。

  永遠都是一臉陰鷙表情的伊奴毒,神色終於變了,望著這天空的異象,驚疑不定,連屬下數番請示都無法下達命令。直到天空異象消失良久,伊奴毒才咬咬牙,下令:“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伊奴毒控制下屬,一向心狠手辣,膽敢抗命的,一概斷腕,死不了的罰為奴,因此一向令行禁止。但這一次,命令下達好一會,身邊扈從居然一個個你望我我望你,面有懼色,沒有一個像以往那樣爭先恐後。

  伊奴毒大怒,拔刀指向一扈從:“你去!”

  那扈從臉色刷一下灰了,哭喪著臉:“大都尉……”

  伊奴毒惡狠狠打斷:“不去,我斷你雙腕!”

  扈從面如死灰,看看那邊幽深的山林,仿佛藏匿無數未知惡鬼,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喳!光刀一閃,血濺三尺。

  扈從雙手扼喉,咯咯有聲,但任他捂得再緊,也止不住鮮血滋滋標射。身軀一晃、再晃,啪地摔下。戰馬不斷用鼻去拱主人,可惜,主人再也不會應答。

  “這樣的人,不配做我的扈從。”伊奴毒毫不理會奴隸伸出的拭血布巾,沾血的刀伸出,左右移動,尋找下一個飲血物件。

  扈從們一個個如寒號鳥一樣縮著腦袋,不敢對上主子的眼光,生恐自己是下一個倒楣鬼。

  就在這亂糟糟的時刻,遠處馳來一騎,扯著嗓子大叫:“大都尉,那些怪響是兩個漢軍弄出來的,他們是巫祝!”

  來騎是佈置在周邊預警的康居巡哨。

  一聽這話,扈從們膽氣頓壯,原來不是鬼神,而是巫師整出的巫術啊。只要把漢軍巫師的腦袋砍下來就成了。這一下,不用伊奴毒下令,一個個踴躍爭先了。

  很快便有十餘騎脫陣而去,沖進密林,截殺那兩個漢軍巫祝去了。

  伊奴毒的笑聲遠遠傳開:“沒錯,你們的援兵來了——是兩個玩障眼法的巫祝!”

  “哈哈哈……”數百康居人一齊大笑。

  笑聲未歇,遠處密林突然湧出十數騎,正是剛剛沖進密林的扈從。他們倉皇奔來,邊跑邊喊:“是漢軍!焉耆人!還有車師人!有好幾百!”

  車陣那邊歡聲雷動。

  伊奴毒臉色陰沉。來援的漢胡聯軍人馬與他們相當,再打下去絕對占不了便宜,更何況後面一定還有大隊人馬,只能撤。

  左右扈從一聽撤退頓時急了:“可是那些牛羊駝馬,還有糧草怎辦?”

  康居人搶的大批牛羊糧草雖然早已上路,但大量輜重行動遲緩,肯定跑不過追兵。到嘴的肥肉生生吐出來,誰捨得?

  並不佔優勢的對手,大量到手的輜重,尚不見蹤影的漢胡大軍……伊奴毒要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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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4

第一百零九章 擒 酋

  山風呼嘯,漢旗獵獵。

  麾蓋之下,一襲朱色大麾,玄甲耀目的陳湯按劍而坐。在他身側,便是赤盔朱甲,英氣逼人的張放。二人身後,是一群群扈從甲士,從一具具精良鎧甲與鋒刃耀目的兵刃厚盾可以看出,這是漢軍的精銳。

  這是一座孤峰,不高,但視野開闊。從這裡可以清楚看到下方平闊的原野上,數千胡騎圍殺康居騎兵的場景。

  正如陳湯所言,這場戰鬥,必勝。端看是擊潰還是全殲罷了。

  伊奴毒最終還是抵受不住豐厚戰利品的誘惑,沒有第一時間快速脫離。他選擇了且戰且走,為戰利品的轉輸爭取時間。而漢軍主力遲遲不至,也給了伊奴毒錯覺與信心。

  最終結果是,伊奴毒達成了他的目標,遲滯漢軍,戰利品成功轉輸。而漢軍也達成了預期目標——先遣騎隊咬住康居人,主力大軍側翼包抄,完成了對康居人的合圍。

  半個時辰以前還是獵人的伊奴毒,現在淪為獵物了。

  視線所及,整個荒野都成了戰場。煙塵滾滾,千騎奔突,旌旗狂舞,人嚎馬嘶,羽檄弦震聲不絕於耳,金鐵交鳴聲響徹荒野。每一刻都有人從馬背摔下,每一息都有怒血潑灑。若大草原,如同一鍋燒開的水,沸反盈天。

  從陳湯,到張放,甚至大多數漢軍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規模激戰。無不看得心馳神搖,震撼不已。

  張放幾次欲伸手入袋,想掏出筆冊,把眼前這震撼一幕與心頭所感記錄下來,終究還是忍住。此地此景,實不宜做這樣的舉動。

  陳湯瞥見張放的舉動,捋須笑道:“如此場面,湯也是首次與見,確是激人氣血,筋脈賁張,恨不能拔劍催騎,側身其間。呵呵呵!”

  這話似是玩笑實為點醒,張放當然聽得出來,便知陳湯誤解了。張放的革囊懸于左胯,與劍同側,陳湯以為他想拔劍呢。

  張放叉手疊腹,笑應道:“征戰沙場,博取功勳,或減賦晉爵,或授田賜金,或封妻蔭子。這樣的榮光,應當交給大漢的吏士,或附軍遠征的盟軍。我就不參與了吧。”

  陳湯贊許點頭:“張議曹能這樣想,當真再好不過。”

  “我不需要什麼功勳,不過……”張放轉頭望向身後一眾扈從,“他們需要。”

  陳湯在官場中也是經過沉浮的,自然明白。西征行動,他需要張放的武器支援,將來功成事了,他需要富平侯為他說項、脫罪。所以西征路上,他需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滿足張放一些要求。

  陳湯點點頭,從旗令官那裡取來一支三角黃旗,正容道:“鄧展、陶晟。”

  “在。”二人一齊出列,拱手平推,向陳湯致禮。

  “令你二人率十騎生兵馳援,加速滅胡。”

  “諾!”鄧、陶二人接過令旗,臉上的喜色怎都掩蓋不住。

  西征軍十倍於敵,如此壓倒性優勢,根本不是垂死掙扎康居人能抗衡的。現在派他們出擊,等於指著一群快累趴的人說“你們去砍下他們的腦袋吧,到時給你們算軍功。”

  這是喂到嘴邊的肥肉啊,怎不令二人驚喜?就連陳湯所率的中軍左曲都護府甲士,都露出豔羨之色。

  鄧展、陶晟除了帶上所有府衛,還點了韓駿、韓重、石牛三人。鄧、陶二人也是有眼力見的,這三個少年僕從與少主共患難,關係匪淺,身份雖低賤,但前程未可限量,現在有機會示好就別錯過。

  韓氏兄弟與石牛熱切地看向張放,張放只微微頷首:“去吧,回來時,你們就有民爵了。”

  韓氏兄弟、石牛大喜過望,齊齊躬身,轉身,按刀抻弓,奔向馬群。很快,十人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鄧展等人一去,張放身邊的護衛就空了,但有這重重疊疊的幾百甲士在,還有什麼不放心?

  荒野戰場,此時也已近尾聲。康居人左沖右突,拼命衝殺,短短半個時辰,死傷大半,終於膽寒。已經有許多康居騎兵棄械下馬,舉刃投降。而諸胡卒殺紅了眼,往往不管不顧,飛馳而過就是一刀。直到山頂那邊傳來號角聲,同時有表示納降的旌旗低伏,如是者三,諸國胡卒這才收斂殺意,開始收繳兵器馬匹及財物,捆綁俘虜。

  快到山腳的鄧展等人一看就急眼了,再不快些連湯都喝不上了,一個個打馬如飛。

  這時忽聞一陣歡呼雷動,就見許多胡卒拚命朝西南某個方向飛奔而去,依稀可見那裡有一面熊掌怪旗……

  “是虜酋伊奴毒的旗號,這傢伙被包圍了。”陶晟引頸遙望,不無遺憾,“咱們是趕不上了,只能撈些蝦兵蟹將了。”

  “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有什麼可抱怨。”鄧展狠狠一鞭抽在馬臀,“這可是少主為咱們爭取來的,你們……”

  話音未落,驀然一旁的樹林裡沖出一彪人馬,看裝束正是康居人。

  變生倉促,鄧展等人來不及取弓,紛紛拔刀迎上。

  金鐵交鳴,怒吼慘叫,人仰馬翻。雙方交錯而過,各倒下數騎。

  山頂上,張放看得真切,手伸向腰間——這一次,是真的按劍。

  人馬混亂中,傳出韓駿的焦急大呼:“么郎!有沒有事?”

  “二兄……我……無事。”韓重柱刀,用力撐起,抹去嘴角的血,滿面喜色,“我斬殺一人!”

  這隊突然殺出的康居人俱是精銳,無論騎術、殺法、騎戰經驗都遠在富平侯府衛之上,但交手結果,卻是各有損傷,平分秋色。原因無他,府衛這邊以完善的三件套馬具,彌補了這方面的差距。以至連韓重這樣半年前還是農民、騎戰訓練不過數月的少年,都能斬殺一個精銳騎士。

  “攔住他們!”鄧展發覺對方並未糾纏,而是奪路而逃,當即大呼,催騎沖近,一刀劈向一披斗篷的黑甲騎士。

  “當!”黑甲騎士反握彎刀格擋。

  火星迸射,一粒火星從鄧展右臉頰劃過,黑痕頓現。與此同時,黑甲騎士彎刀柄繞著手腕滴溜溜一轉,刮!劃過鄧展握刀的手腕。

  鄧展大叫一聲,挽韁勒馬。

  陶晟自後馳近:“老鄧,有無事?”

  鄧展抬腕檢視,但見堅韌的牛皮護腕已被劃破,有血滲出。吸了口涼氣,搖搖頭:“皮肉之傷,這傢伙棘手。”

  陶晟搖頭:“攔不住了,可惜……”

  話音剛落,林子樹梢突然躍下一人,將那黑甲騎士從馬背撲倒,重重摔倒在地,斗篷掀飛,頭盔脫落,露出一張有著醒目的三道爪痕的陰鷙面孔。

  伊奴毒!

  這傢伙竟然玩了一手丟卒保帥,金蟬脫殼的把戲。

  鄧展、陶晟諸人失驚,將二人團團圍住,刀尖指著那不速之客:“你是何人?”

  那人撿起伊奴毒的彎刀,刀尖頂住其咽喉,抬起半邊染血的面孔,喘息道:“揚……揚威校、左曲、乙屯第七隊,公士丘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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