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章 審 訊

  隨著伊奴毒就擒,康居人徹底落敗,除逃走十餘騎,幾乎全軍覆沒。

  這是西征大軍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戰,大獲全勝,可謂開門紅。陳湯當場兌現承諾,宣佈所有繳獲,盡數獎賞參戰將士,都護府分毫不取,當即換得歡聲雷動。

  張放暗暗點頭,要驅使西域諸國,不光靠漢天子詔令,以及利益同盟,更需要物質刺激。沒有這些組合手段,真當胡人是“國際友人”,任你隨意驅使?對於陳湯而言,他只要一樣東西——郅支的人頭。只要有了這個,所有的代價都值得,所有損失都能挽回。

  雖然丟失了一批輜重,不過比起全殲三百多康居騎兵,更俘獲康居左大都尉這樣的戰績而言,太值了。

  打掃完場戰後,天色向晚,大軍不宜行動。陳湯遂派出信使,向大本營報捷,大軍就地紮營。

  隨後,陳湯在營帳裡接見了此戰幾個功臣代表:杜勳、高震、丘仲。

  正因有杜勳與高震孤軍奮戰,才保住了大量糧草,更拖住了康居人,使一場微不足道的遭遇戰變成大規模的圍殲戰。而丘仲,這個剛剛博籍,不顧父母勸阻,毅然參加西征,並險些被俘殺的少年,用奮不顧身的一撲,為此戰寫下完美句號。

  “杜勳、高震皆升屯長,賞牛羊,晉爵二級。”

  “謝校尉。”

  “公士丘仲。”

  “在。”已經洗淨血塵,換上潔淨禪衣的少年丘仲,挺起胸膛。臉上、脖子的鞭痕刀傷,這一刻仿佛也在發著光。

  在中軍帳靠近門簾的一隅,是比兒子還激動的丘堂。丘堂不過一軍需小吏,本無資格登堂入室,是張放為其說項。

  “兒子的榮光,應有父親在場。”張放這句話,觸動了陳湯的抱憾。這才使丘堂得以入這中軍帳,親眼見證兒子的榮耀。

  “奮力抗敵,生擒賊首,為此戰首功,特晉武功爵為四級元戎士,升什長。此外尚有牛羊金帛賞賜,到功曹那裡去領吧。”

  “謝校尉!”

  噗通噗通兩聲連響,卻是丘堂與兒子一齊跪倒,老淚縱橫,黑白參半的鬍鬚不停哆嗦,沒人懷疑他下一刻會嚎出聲來。

  陳湯含笑點頭:“這是你們應得的,去吧。”

  在帳外守侯的鄧展、陶晟等人得知,無不大歎這小子運道好,更為自己錯過這天賜良機而懊悔不已。

  張放走過來,笑道:“別擺出那副懊喪臉,這才剛開始,以後機會還有的是。”

  鄧展按了按繃著厚紗布的手腕,苦笑道:“胡奴確實有機會殺,但胡酋就難了。”

  張放摸著下巴,似笑非笑:“你們覺得,就憑伊奴毒這幾百人馬就敢橫跨千里,跑來烏孫這樣的大國撒野?”

  鄧展、陶晟及眾府衛一下來了精神:“公子,莫非……”

  “還有,你們覺得伊奴毒搶來的大批糧草牛羊及奴隸,會藏到哪裡?”

  “難道還有一個康居都尉?”韓重眼睛發光。他以斬首一級(甲士)之功,獲得了二級上造之爵,還得了兩隻羊的賞賜。不過他沒入軍職,所以獲得的是民爵。韓重嘗到了甜頭,頗有再接再厲之勢。

  張放眼睛凝視某處,揚了揚下巴:“有沒有,就要問他了。”

  眾人一齊朝那處看去,便見四個甲士押著一個胡俘走過來,細看之下,正是康居左大都尉伊奴毒。

  很顯然,陳湯要親審伊奴毒。

  這樣的“熱鬧”,張放當然不會錯過。當然,他不是光看戲的,論及審訊,他認第二,天下沒人敢認第一。必要時,可以提供幫助。

  中軍帳裡,審訊人員除了陳湯、張放,還有一個通譯、一個記錄,以及兩個甲士之外,再無多餘人等。

  就張放的職務而言,他不應該出現在審訊現場,不過他早已與陳湯達成默契,除了軍事行動必須聽令之外,他可以出入任何地方,參與任何議事及行動。

  伊奴毒被反剪雙手縛住,跪在帳中。從入帳開始,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陳湯,而陳湯也從容對視,撚須微笑,並不出聲。

  良久,伊奴毒才以匈奴語冷然道:“你們不可能戰勝大單于,這樣遠距離征戰,你們根本撐不了幾天,你們想用幾天時間擊敗大單于麼?”說罷仰首大笑,笑聲充滿不屑。

  陳湯的匈奴語也練得不錯了,也許說還不太流利,但聽已無障礙,聞言只淡淡道:“如果你知道我們有多少人馬,再想想郅支有多少人馬,你就笑不出來了。”

  聽罷通譯的翻譯,伊奴毒冷笑連連:“那是你還沒把我們康居算上吧。”

  陳湯盯住伊奴毒的眼睛,聲色俱厲:“天子發詔,諸國景從。試看整個西域,除了康居還有哪個邦國附翼匈奴?你們康居當真要助紂為虐,乃至與郅支一起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麼?”

  伊奴毒冷哼:“你嚇不了我。這一戰,你們贏不了。如果你們還想有命回家的話,最好現在就撤兵——自古以來,漢軍的刀鋒,最多就到此地,再往前,必折!”

  張放忍不住對陳湯道:“這位康居都尉對他的大單于信心滿滿啊,看來我們有必要留下他的小命,讓他看看結局。”

  陳湯緩緩點頭:“張議曹言之有理。就讓他看看我漢軍的刀鋒是折于都賴水,還是斬破郅支城!”

  “好吧,無需再做口舌之爭,現在我只要消息。我要知道,爾等奪走我軍糧草及搶掠烏孫的牛羊人口,現在何處?”陳湯一霎不霎盯住伊奴毒。

  伊奴毒也只是淡定地與陳湯對視,一言不發。

  兩個甲士按住伊奴毒的肩膀的手掌一緊,十指扣入肩窩,伊奴毒面容痛苦,卻咬牙不吭一聲。

  陳湯擺擺手,示意甲士放手,側首望向張放:“賊人負隅頑抗,張議曹可有良策?”

  張放正想說話,驀然發現陳湯眼裡有莫名光芒一閃,心頭一動,審訊這種事,陳湯沒理由詢問自己對策的,他之所以這樣,會不會與當日焉耆王失魂,莫名下令跪迎漢軍有關?當時陳湯就對自己的表現倍感疑惑,或許就是借此機會,來個管中窺豹。

  張放頷首:“有。”

  陳湯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張放振衣而起,拔出腰間龍影劍,伸出兩指一抹劍鋒:“我這柄劍很鋒利,斷掌不沾血。伊奴毒,你號稱‘斷腕者’,今日實至名歸了。”說罷將寶劍向二甲士一遞,“砍下他任一手掌,我可以確保他不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張放這話是用匈奴語說的,在座諸人,包括伊奴毒都第一時間聽得清清楚楚,無不色變。難以想像如此俊美人物,手段竟恁般毒辣。

  伊奴毒惡狠狠盯住張放。兩個甲士一時不知所措。陳湯眯起眼,撫須若有所思。

  一個甲士吃吃道:“若他還不肯招呢?”

  張放不假思索:“那就再斷一掌。”

  二甲士面面相覷:“若是他抵受不住,死了呢?”

  張放淡笑:“沒事,我們需要的情報都是大路貨,並非絕密,相信任何一個康居俘虜都能提供。這個人對我們並無特殊價值,留他活命只是想讓他親眼見證郅支覆亡。若他不知好歹,我也不介意讓他先行一步,在地下等候他的大單于。”

  張放說罷執劍而出,將劍鋒擱于伊奴毒手腕,半句廢話不說,直接開鋸。只一劃拉,頓時皮破肉翻,鮮血長流。

  伊奴毒悶哼一聲,面肌抽搐,額滲冷汗——他終於體會到無數被他斷腕之人的痛楚了。

  “住……住手。”伊奴毒低著頭,不敢讓這個俊如處子,毒如蛇蠍的少年看到他眼裡的怨毒,虛弱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我……有機密。”

  劍刃停止磨鋸,但並未移開,只有一個冰寒刺骨的聲音:“說。”

  “我是隨副王來的。”

  “副王?”張放與陳湯對視一眼,“是誰?”

  “康居副王,抱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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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敗亡之源

  康居並不是一個類漢朝的中央集權國家,而是類匈奴的部落聯盟,其中最強大的部落,就任國王,其餘次級部落首領,則稱“小王”。康居是五王分治,也就是說有一個國王,四個小王。其中實力最強的小王作為首輔,入卑闐城(康居王都)輔助國王,稱副王。國王與諸小王(副王)之間的關係,只是大部落與小部落之間的關係,彼此只有聯合,並無統屬。

  由於行政治度、語言、風俗等與匈奴近似,加上百餘年受匈奴影響,康居與匈奴有天然親和性。所以才有康居王迎郅支之舉。

  這個康居副王抱闐,是康居五部之一的迭利部首領,按伊奴毒所說,是個死硬挺匈奴派。在與匈奴人的聯盟中,他比康居王還積極。讓康居王娶郅支之女,並讓郅支娶康居王之女,這種互為翁婿,倫常顛倒,令人瞠目的行為,就是抱闐提議的。

  “互為翁婿啊……嘖嘖!”張放摸著下巴,想像著某個場景,有點惡趣味道,“他們見面怎麼互相打招呼?”

  伊奴毒一臉迷惑,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他們現在已不怎麼打招呼了。”

  “嗯?鬧掰了?”

  “是,大單于殺掉了康居閼氏。”

  張放咂舌,這傢伙,太狠了吧,枕邊人也能下得去手?

  伊奴毒的消息非常重要,需要核實。而核實也很簡單,無論是抱闐的行蹤,還是郅支殺康居閼氏,都不是秘密,伊奴毒只是第一個說出來而已。只要找來多個康居俘虜,分開核對就行。

  半個時辰之後,還是中軍帳,但人數已濟濟一堂,左邊諸胡,右邊諸將,各排三列,儼然軍議氣象。

  陳湯目光迥迥,難掩興奮:“我們已得到並證實了消息,康居副王抱闐,就在距此三百五十餘裡的紅柳溝。那裡還有劫奪我軍之糧秣,以及搶自烏孫的牛羊人口。”

  帳內轟然而震,康居副王啊!康居五部之一首領,這地位身份可比伊奴毒高太多了。

  “有多少人?”捭盧塞高聲詢問。

  自全殲康居人之後,這位焉耆國王一反常態,再不抱怨,比誰都積極。看來豐厚的戰利品,比什麼天子聖諭,同仇敵愾都好使得多啊。

  “不超過一千。”陳湯斷然道,“已經審訊了所有俘虜,所言無虛。”

  帳內的氣氛更熱烈了。敵不過千,而己方是敵三倍,如果出其不意,破敵擒王亦非不能。

  “吾意以二千勁騎,帶足三日口糧,於明日清晨出發,直擊紅枊溝,覆將擒王,正其時也。”陳湯按劍瞠目,“諸君意下如何?”

  帳內轟然應諾:“願附校尉尾翼,再破康居胡!”

  ……

  翌日,天剛濛濛亮,大隊大隊騎兵就開出駐營,在陳湯率領下,分兩路向西北而去。

  張放卓立於孤峰,目送大軍離去。這一次,他沒有隨行。

  張放不是什麼行動都參與的,昨日救援之戰,敵寡我眾,又是近距突擊,他才參加。即使這樣,也被鄧展、陶晟等人勸了又勸,就差跪下叩頭了。這次是遠程奔襲,兵力倍於敵,但並不占絕對優勢,戰局難料,就連陳湯也勸他不要涉險。

  張放也不逞能,他還是很珍惜這條“撿”來的性命的。在預計安全的前提下,他可以參與,而在無法保證安全的情況下,他也不會無謂地冒險。

  陳湯在大營裡留下七百多人馬,看護傷患,看守俘虜,守護糧草。在這片相對安全的區域,擁有這樣的力量,基本可以保障安全。

  當鐵蹄卷揚起的最後一縷煙塵消散之後,張放轉身對扈從道:“走,去俘虜營。”

  張放到俘虜營幹嘛呢?自然是繼續審訊伊奴毒。

  伊奴毒是重犯,看守很嚴,等閒人是不允許靠近的,更別提審訊了。所以張放先到營地臨時指揮官白虎校司馬那裡,弄來一枚通行令箭,再來到關押伊奴毒所在木囚籠。

  由於是臨時營地,條件受限,抓了一大堆俘虜都沒地方關押。只能用繩索一個連一個串起來,置於露天之下,四周布上崗哨。而似伊奴毒這樣的高級重犯,多少有優待——奉送木囚籠一個,單獨關押。

  “伊奴毒,我又來看你了。”張放笑吟吟道,“放心,這次我不動刀劍。”

  伊奴毒站起,雙手扒著木柵欄,一雙陰冷的眼睛盯住眼前這看似人畜無害的少年,揚了揚下巴:“如果不動刀劍,你又憑什麼來威脅我?”

  張放伸出食指搖了搖:“我不威脅你,我只想與你談談,瞭解一些事情。”

  “例如呢?”

  “例如郅支為何要殺康居閼氏,康居王對此事做何反應,抱闐與康居王是否有矛盾,康居國中,有多少權貴傾向郅支,又有多少權貴反對郅支……等等。”

  伊奴毒仰首大笑:“你們那位陳副校尉昨夜也想問這些問題,但最後還是放棄,你知道原因麼?”

  “知道。”張放聳聳肩,“你可以亂說一氣,而他無法甄別這些消息的真假,因為這是真正的機密,無法驗證,也沒處核實。除非抓到與你份量相等的康居貴人,比如那位副王。”

  伊奴毒笑不可抑,都有些喘不上氣了:“既然……如此,你、你還……敢問?”

  張放攤攤手:“他沒有甄別手段,我有。”

  “什……什麼?”伊奴毒笑聲頓止,想說什麼,突然眼前一暗,仿佛墜入深淵,腦子嗡嗡直響,天旋地轉,所有意識剝離軀殼而去……

  半刻時後,張放離開囚籠,走出木柵門之時。崗樓上奉命看守的漢軍隊率望著囚籠裡萎頓在地,如同爛泥也似地伊奴毒,帶著困惑問道:“那胡酋……沒事吧?”

  張放揮揮手:“當然沒事,審問嘛,精神難免疲憊,休息一會就好。”

  “那胡酋精力旺得很,一直大叫大罵來著,怎麼一會工夫就……”隊率嘴裡咕噥,不解地搖頭。

  步出監牢,張放臉上帶著莫測的笑意,喃喃自語:“輔國侯貝色、左騎君開牟,還有……犀月部小王屠墨。呵呵呵呵……郅支啊郅支,恐怕你做夢都想不到,殺死一個女人,竟然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吧?看來,這就你敗亡之源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二章 消 息

  三日之後,甘延壽率領大軍前來會合。同日,陳湯那邊也傳來了消息。

  抱闐跑了。

  雖然很遺憾,卻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合圍伊奴毒之役中,並未能全殲康居人,逃走了十餘騎。這些人,雖然有些會走散,有些會逃亡,但只要有一人逃回營地,抱闐就會得到警訊。如果他夠聰明,就會選擇避敵鋒芒。

  很顯然,這位康居副王是個聰明人,做了正確的選擇。

  不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抱闐跑了,他率領的康居騎兵跑了,但搶來的糧草、牛羊、人口,這些戰利品卻沒法帶走。此前伊奴毒已為此付出了全軍覆沒的代價,抱闐不會再重蹈覆轍。

  不過抱闐顯然也不是個善茬,他人是跑了,東西落下了。但自己得不到,也不甘心拱手相送。臨離開時,下令放了一把火。

  好在漢胡聯軍的前鋒趕得及時,在火勢初起時迅速殺到,阻止了火勢蔓延,並截殺了部分康居人。

  漢軍被搶的東西,大部分物歸原主,部分放火的康居騎兵與未及逃走的奴隸,也束手就擒。此外,抱闐、伊奴毒打劫烏孫人的牛羊人口,也盡數歸漢軍所有。

  “子公與烏孫使者帶領獲救的四百七十一烏孫人,前往赤穀城,會見大昆彌,並將人口交還。”中軍帳內,甘延壽邊看信使傳來的簡冊邊道,“所有繳獲,不日運抵,充為軍用。”

  帳內無論漢胡諸將,無不喜動顏色,又一次漂亮的勝利啊。

  其實對於西域諸國附庸軍而言,這才是他們想要的戰鬥——不用打生打死,敵軍望風而逃,丟下大量輜重,大夥分得盆滿缽滿,自身實力不損……要是每仗都能這樣,打破頭也要爭著來啊。

  西征行動,甘延壽與陳湯各有任務。甘延壽負責軍事部分,陳湯除了軍事之外,還負責與諸國君王使者交涉。因為他除了是西域都護府的副校尉,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身份:大漢使節。

  因此他與烏孫大昆彌會面,正合禮儀。

  “子公建議,大軍拔營西進,沿伊利河谷進入康居地界,他會隨後趕來與大軍匯合。”甘延壽卷起簡牘,抬頭道,“諸君各自準備吧。”

  諸將紛紛行禮告退,最後帳內只剩兩人:一個是張放,一個是烏丹支離府丞林天賜。

  二人互相望了一眼,張放笑著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

  林天賜遂行禮道:“稟都護,當日敝國曹都尉護衛堅昆小王離開時,曾有言,若漢軍抵達烏孫地界時,可遣人北上呼揭,與之會面,屆時便可知有無堅昆援兵。”

  甘延壽盯住林天賜,緩緩點頭:“沒錯,你曾說過此事。那麼……”

  林天賜正容道:“屬下願前往。”

  甘延壽略加沉吟,道:“也好,你去。若無援兵便罷,若有,你們不必前來匯合。”

  林天賜一怔,急道:“都護,我等俱為漢軍之後,更與郅支有血仇,絕不會……”

  甘延壽抬手止住:“聽我說完。我不是拒絕你們,而是要你們從北面截斷郅支北逃之路——這是我軍唯一無法堵住的缺口,如果你們有軍隊,我希望是獨當一面。”

  林天賜熱血上湧,重重抱拳:“定不負都護所望。”

  張放暗暗點頭,甘延壽果然有大將之才。林天賜與他的烏丹支離,全部兵馬加起來不過幾十人,在這幾萬人的大軍中,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但若能招來堅昆兵馬,從北面直插郅支後庭,則不失為一步暗棋,運用得好,可收奇兵之效。

  林天賜退出帳後,甘延壽轉向張放,呵呵笑道:“張公子有何見教?”

  在公眾場合,甘延壽會稱呼張放的官階,而私下則稱公子。張放的份量,他比誰都明白,放低身段,保持足夠的尊敬,將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張放看了一眼帳外的甲士,笑而不語。

  甘延壽微訝,但還是揚聲道:“放下帳簾,退出十步,不得讓任何人接近。”

  帳外甲士應諾,放簾退後。

  張放這才低聲道:“我得到一些消息,本想等陳君返回後一同相商,但眼下陳君一時不得便而時不待我,便只有請都護定計了。”

  甘延壽沒有說話,只露出專注的神情。

  “都護想必已經知曉,郅支殺掉了他的康居閼氏之事。”

  甘延壽點頭,伊奴毒的口供,他也是看過的。

  “這位被害的康居閼氏,是康居王任塞的居次(匈奴語,公主),其母為任塞之妃,亦為康居顯貴輔國侯貝色之次女。而貝色之長女,則為犀月部小王之妃,亦為現今在位的犀月小王屠墨之母。”

  張放說到這停頓一下,好讓甘延壽理順這有點複雜的親戚關係。

  甘延壽著實理了好一陣,總算理順了。被殺的康居閼氏,外祖是康居重臣、輔國侯貝色,表兄是康居五部之一的犀月部小王屠墨。無論那個,都是很有份量的康居重臣。

  甘延壽咂巴著嘴,若有所悟:“康居閼氏被殺,除康居王任塞之外,至少有四人心存不滿——康居王妃、輔國侯貝色、犀月部王妃、犀月部小王。”

  張放接話道:“是四人沒錯,但沒有康居王妃,此人已故。需要加上另一人,康居左騎君開牟。”

  甘延壽微訝:“這又是誰?”

  “貝色之子,康居閼氏之舅,也是戍守康居與烏孫東界的將領。”

  “戍守康居與烏孫東界?”甘延壽一下聽出了門道,眼睛亮了。

  “若我們能先派出使者,與開牟聯繫,展示我軍之威儀,表達我軍之善意,取得康居人支持,西征勝算又增三分。”

  “倘能如此,必然……”甘延壽笑容乍綻倏斂,惑然望著張放,“張公子這消息從何而來?”

  “康居左都尉伊奴毒。”

  甘延壽將信將疑:“賊酋之言,恐難取信。”

  張放不緊不慢道:“都護何妨一試?左右不過一個使者而已,在我大軍兵臨城下之際,康居人再沒眼力見,也不敢學郅支斬使吧?”

  甘延壽想想也有道理,試探一下也好。康居人既然雌伏于郅支淫威,說明還是很識實務的,那麼面對大漢天兵,安知不會重新選擇?

  “好,我會派遣都護府兵曹,並溫宿國輔國侯,前往康居東界,與這位左騎君接觸。”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會 盟(上)

  深藍的天空,偶爾飄過幾朵淡淡的白雲,遠處是奶油一樣的天山,近處是綠得發亮的草原,一條藍色緞帶般的河流,從天山深處鬱鬱蔥蔥的森林瀉出,奔騰而下。

  這就是伊利河谷。三山夾兩谷,天然牧場,西極之地,景勝江南。

  烏孫就是憑著這塊肥美的土地,以幾乎被滅族的絕境,重新崛起,孕育出了強大的國力,成為西域第一大國。而優越的草場,自然也引來覬覦的目光。近年來,康居人在匈奴的躥掇下,趁著烏孫內亂,分裂為大小烏孫之際,頻頻沿伊利河谷西口入侵。以至於昔日曾令全盛時期的匈奴都不敢輕易叫板的堂堂烏孫,淪為不時被康居“割肉放血”的弱國。

  “烏孫眼下的情況很不好,部族分裂,大小昆彌相爭,內戰頻仍。小昆彌傾向匈奴,大昆彌雖然是漢室之後,支持西征,但國本不固,受人制肘,也很難分兵助我。湯只從烏孫要來三百騎及十日軍糧,並且保障後路通暢之承諾,其餘未允……”

  就在伊利河畔,陳湯負手而行,向張放敘述此次烏孫之行的結果。

  張放專注地聽著,不時加以詢問,所涉及的問題包括烏孫數代君王的施政及對漢朝的態度、漢室兩位公主出塞的因由、當代大小昆彌的恩怨、烏孫國力的消漲等等。

  陳湯盡一切所能解答,目光欣慰。他這麼做不是好為人師,也不是為討好未來的富平侯,而是寄望未來大漢朝能出一位對西域有足夠重視與瞭解的權貴,這對將來大漢的西域政策走向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張放與陳湯也不是因為散步而來這伊利河谷,而是在等人。

  張放前番建議取得出人意料的成功,甘延壽派出的使者,沒費多少周折便與駐守伊利河谷西口的康居左騎君開牟接上頭。開牟果如張放所言,對郅支充滿怨恨,但對於漢軍的實力表現出謹慎的懷疑。

  於是親自隨使者前往漢胡聯軍大本營,直到親眼所見,方為漢胡聯軍威勢震懾。終於相信,漢軍有能掃滅郅支的實力。

  開牟旋即與甘延壽達成以下協定:一、開放伊利河谷西口,讓漢胡聯軍通過;二、帶領漢胡聯軍從小道繞開康居巡騎,逼近郅支城;三、為都護府與康居犀月部聯絡,促成雙方結盟。

  這個結盟對雙方都有好處。在漢軍而言,可以利用犀月部打擊康居親匈奴勢力,減輕西征郅支時來自側背康居的壓力。而且在西極之地,扶植一支親漢勢力,對漢朝穩定西域局勢,也有積極作用。

  對康居犀月部而言,如果匈奴勢力在康居瓦解,一直抱緊匈奴粗腿的迭利部副王抱闐,必然失勢。屆時康居的話事人就不是匈奴,而是漢朝。那麼誰能搶先一步與漢朝搭上關係,誰就是下一個受益者,甚至借勢上位,也不是沒可能……

  於是,就有了陳湯與犀月部小王屠墨的會盟。

  外交事務,一向是陳湯這位使節主持,而張放,自然不會錯過這等盛會。

  黃昏時分,終於傳來消息,康居犀月部小王屠墨、左騎君開牟一行,出現了。

  因為是秘密來訪,康居人一行很低調,既不張旗,也不動眾,遠遠看到那隊人馬出現時,張放還以為是一隊行商。

  屠墨一行確實是以行商的身份來掩飾,他們送給陳湯的見面禮:牛羊、酪漿、毛皮、羽尾(羽毛、馬尾,可制箭矢與弓弦),就是貨物。路上遇到行商,那是看不出什麼端倪的,除非碰上巡哨,要開箱檢查。不過,烏孫的巡哨已被遣走,而康居的巡哨又盡是開牟的人,哪還會有問題?

  一行在漢軍騎士引導下,漸漸接近。

  一陣帶著幾分尖細的笑聲傳來:“這位想必便是漢天子使節陳君了,康居開牟,拜見陳君。”說話間,來者踩著一壯碩奴僕的厚背下馬,遙遙向陳湯鞠躬。

  這是一個頭戴圓帽,身著彩褶,面容清瘦,高鼻深目,蓄著山羊胡,十個手指戴滿嵌著寶石的戒指,怎麼看都像商人多過像將領的中年。

  陳湯微笑合袖還禮,目光移到此人身後,那個騎著黑色健馬,額箍金環,黑髮捲曲,樣貌威武,體型壯碩的壯漢身上。

  康居人來的不多,也就二三十人,但除去雜役,那些騎士一看就知是精銳。個個膀大腰圓,盯人時透著殺意,渾身散發出只有沙場銳士才能有的淩厲氣勢。但混雜在這些個騎士之中,卻無法掩蓋此人鋒芒,就像一堆刀劍中,砥礪得最亮的那一把利刃。

  康居犀月部小王——屠墨。

  屠墨下馬,俯身一鞠,聲如洪鐘:“屠墨見過陳君。”

  陳湯合袖推掌,躬身還禮:“犀月小王,名不虛傳,果然有兕犀之威。”

  屠墨不通漢語,他說的是大月氏語,陳湯則以漢語回應。屠墨不知“兕犀”是什麼,側目望向通譯。那通譯也沒讀過什麼書,瞠目以對。好在陳湯機敏,一往便知卡在什以地方,於是解釋一番。

  當屠墨得知所謂“兕犀”,是與熊羆虎豹並列的一種猛獸,歡喜不已,連連致謝。

  開牟也近前與陳湯見禮,此人不光外形像商人,言語舉止也頗肖商人,奉承話說得那叫一個順溜。在張放看來,這樣的人當將領實在是屈才了。

  雙方會見,這開場氣氛相當友好。

  在陳湯引屠墨一行前往營地時,張放留心一個個觀察,目光很快被一個人吸引,迅速上前。

  當張放走近那人時,其身邊四個康居衛士橫身攔住,面色不善。

  張放手掌輕輕拂過劍柄,用匈奴語淡然道:“每個參與會盟的人,都必須表明身份,足下這樣藏頭露尾,是進不了轅門的。”

  四個康居衛士被一雙白嫩的小手分開,顯露身後一個全身裹在青色斗篷的矮小身影。

  這人微微抬頭,因為其身高只到張放下巴,加上帽兜遮掩,張放只看到此人口鼻及下巴,心下大訝——這明顯是一張小孩的嫩臉,看那身高與體型,只怕比青琰還小。

  會盟之事,何等重大,怎麼還帶著個小孩呢?

  張放捏著下巴,盯住這小小少年,用匈奴語問:“你是屠墨的兒子麼?”

  此人伸出白暫的雙手,輕輕掀開帽兜,露出真容,眨巴著眼睛反問:“你是陳君的兒子麼?”

  張放瞪大眼睛,直直看了好一會,莞爾一笑:“好,我說錯了,更正——你是屠墨的女兒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會 盟(下)

  這是一個蘿莉美女。

  張放自來到這個時空,見過的蘿莉美女著實不少,既有阿離這樣溫婉型的小家碧玉,也有班沅君這樣知性型的大家閨秀,還有蘋兒這樣活潑靚麗的鄰家小妹型……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漂亮。應當說,張放也算是見識過了的,而眼前的小蘿莉,仍然令他小小地吃了一驚。

  這的確就是一個小蘿莉,頂多八、九歲,長得像個洋娃娃——洋娃娃並非形容,而是她就是個洋娃娃。

  栗色而濃密的秀髮,如波浪般捲曲,皮膚像奶油一樣白嫩;長長的睫毛如扇貝,開合之際,那雙靈動的大眼,隱隱有琥珀流光閃爍;小巧的鼻子明顯比一般女孩高而挺翹,薄紅的嘴唇,如同兩瓣玫瑰……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亞小美女,或者說,更近接于張放印象裡的波斯女郞——當然,這裡單指相貌與氣質,至於總與波斯女郎相伴的各種標籤如“妖嬈”、“美豔”、“性感”等等,限於年齡,還看不出來。

  小蘿莉彎彎的秀眉一剔,紅唇微勾,似笑非笑:“我是屠墨的母妃的妹妹的夫郎的女兒。”

  這話就算是用漢語來說,也是夠繞的了,何況還是用匈奴語。

  匈奴語剛過“四級”的張放抽了口冷氣,不過張放是何許人,哪會被一個小女孩的繞口令牽著走?立即不動聲色繞過這個“關係中的關係”,輕鬆道:“原來如此。看來你我都猜錯了——那位陳君長那樣,你看跟我有幾分相像?”

  小蘿莉咯咯直笑,聲音脆得像咬一口蘋果:“說不定你長得像阿母呢。”

  張放沒有接話,而是再次瞪大眼睛。借著說話的工夫,他已經把小蘿莉的繞口令關係破解了,真正的答案,又一次令他震驚:“你是……康居王的……”

  小蘿莉點點頭,寶石般的大眼閃啊閃:“我叫婭莎。”說完這話,便蓋上帽兜,隨著四個護衛快步離去。

  張放停在原地,摸著下巴,眼睛裡有隱隱笑意:康居小公主也來了啊,這次會盟,倒是別有驚喜。

  很快,陳湯就知道這個消息。而屠墨也再三致歉,說出原委。

  婭莎的確是康居王任塞的小女兒,彼時她正在犀月部做客,看望屠墨的母妃。在得知屠墨要與漢軍會盟後,極力要求同去,屠墨拗之不過,只得同意。不過,因為婭莎的身份特殊,又是私自前來,屠墨不便聲張,故此懇請陳湯不要大張旗鼓,更不要在公開場合以公主之禮相待。

  陳湯表示理解,同樣,在介紹張放時,也只含混地說是朝中一位君侯的世子,並未詳說。張放的身份,同樣也不能大張旗鼓宣揚。

  屠墨自然不知眼前這少年的份量,只是為其風采所折,心下也存了結交之意,沒少送好禮,言辭也十分客氣。但令人意外的是,真正與張放言談甚歡的,居然是開牟。

  正如張放所料想,開牟這個人,骨子裡更像商人,對財富的看重,遠遠高過權力與軍隊。而張放對絲路貿易,也早有想法,結果雙方一聊,頓時大感投機。開始雙方還分左右席會談,到後面開牟乾脆撇下外甥及談判,不管禮儀,直接挪到張放那邊席位,壓低聲音,竊竊私語,生怕商業秘密為外人聽了去。

  對於這位未來的富平少侯種種異行,陳湯已經見怪不怪了,再想想富平侯富甲長安的財富,也就不難理解這位少侯對商貿有如此興趣了。

  陳湯也好財貨,但眼下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比打贏這一場遠征更重要。贏了,一切都會有;輸了,原有的一切都會失去。因此,他對戰爭以外的東西,不會過多關注。

  由於雙方結盟的好處顯而易見,因此幾乎沒有過多試探,很快達成意向。

  屠墨為西征軍牽制康居國——主要是抱闐的軍隊,一旦對方有所異動,必須儘快通報西征軍,並採取有效措施,加以牽制。同時,開牟還將親自引領西征軍,從山谷小道穿插,避開康居及匈奴耳目,直插郅支城。此外,犀月部還將盡其所能,為西征軍提供糧草、牲畜。

  而都護府則將於戰後稟明朝庭,言及犀月部之功,使朝廷對康居的政策有利於犀月部,這是遠的方面。而在近的方面,西征軍在取勝之後,需助犀月部打擊迭利部。

  說實話,這第二條涉及到了康居內政,陳湯擅自應允是很危險的。除非有必要,朝廷一向不主張介入西域諸國內政。陳湯這麼做,搞不好被人參一本,仕途堪憂。

  不過陳湯本就是個敢下賭注的傢伙,現在他用一生的仕途及身家性命,押在此次遠征之上,不成功便成仁。但凡有利於西征的,他都會盡力爭取,其餘之事,皆置於度外。更何況,這裡已是西極,真個是天高皇帝遠。堂堂漢使被殺,都得輾轉好幾年才為天子所知。現在不過暗中助力,被朝臣抓現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完全值得。

  最後還有一條,開牟希望能將被俘的伊奴毒交給他。問及緣由,開牟含糊其辭,只說其父與抱闐做了一筆政治交易。

  陳湯考慮了一下,答應了。反正這個伊奴毒的份量也不咋地,擱在手上也無大用,若能以之示好康居國挺漢派,還是值得的。

  於是雙方商量好,陳湯派人通知後方大本營,將伊奴毒押解過來,然後開牟則率康居騎兵於半道“劫囚”,將伊奴毒營救出來。這樣既不會暴露彼此結盟關係,又能達到目的。

  之後,屠墨向陳湯透露了大量關於郅支的情報,比如郅支城只有不到三千人馬、郅支此時正在城中,其子女妻妾,包括許多名王貴人,亦在郅支城。也就是說,這個時間段殺上門去,只要封鎖消息,很有機會包餃子……

  雙方計議已定,按照西域風俗,殺白馬,飲馬血,面東方盟誓。

  這熱鬧的場面,張放與韓氏兄弟等人看得很是有趣。韓駿還弄來了一點據康居人說有神秘力量的白馬之血,端給公子。

  張放笑著拒絕,青琰也不領情。於是韓駿與乃弟分而飲之……那表情,那酸爽,張放看得忍俊不禁。

  傍晚,伊利河畔,點起一堆堆篝火,到處可見殺牛宰羊的場面。一個個裝滿湯水的大釜咕咕冒泡,蒸氣騰騰;一罐罐酪漿、一甕甕酒水被抬上來。

  盟誓已成,會當同慶。

  這,將是一個宴飲狂歡之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5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仇 恨

  草原的狂歡,充滿異域風情,有女奴載歌載舞,有力士互搏角牴,有點著火把跑馬夜射,展現箭技……暗藍色的星空下,盡顯粗獷豪放,野性蓬勃。

  張放與隨從正饒有興味地逐次觀看,忽聞身後有人用匈奴語說道:“主人請公子前往……這個、一晤。”

  張放等人一齊回頭,卻是一個高大健碩,面相凶戾的胡人。難怪將一句邀請之語,說得這樣嗑巴。

  青琰、韓氏兄弟、石牛、宗巴及府衛們頓時警惕起來,排成人牆,橫身擋在張放身前。

  張放拍拍眾人肩膀,示意退下。隨從們不識此人,但張放卻是認得——這正是日間康居小公主身邊的四個護衛之一。

  “貴主人在何處?”

  那護衛做了個請隨我來的手勢。

  張放向隨從們示意無妨,只帶了青琰前去。待遠遠看到康居小公主後,更是連青琰都被指令停下,與眾隨從遠遠看著,不得近前。

  康居小公主的身份是個秘密,除了雙方為首少數幾人,再無他人知曉。作為聯盟一方,張放自然有義務為她保密。

  康居小公主婭莎,就坐在一簇熊熊燃燒的篝火前,雙手抱膝,柔嫩的下巴擱在膝蓋上,怔怔地看著眼前跳動的火焰。

  “你不喜歡這些熱鬧麼?”張放走近,老實不客氣坐在婭莎身旁,隨口問道。

  那幾個護衛面面相覷,有心上前阻止,但不知是張放的外形太具迷惑性(沒有威脅),還是因為小公主沒有表現出不悅,似是默許,護衛們終究還是默然退後。

  “你們漢人可能看得少,但我看過很多。”婭莎依然默默看著篝火,火焰舞動,光影明暗,襯著這張充滿異域風情的臉蛋更為立體。而此刻,臉上有著她這個年齡不相襯的黯淡。

  “知道我為什麼請你過來?”

  “你想瞭解漢人,我正好是一個還算得上有身份、面善,並且是少數知曉你身份的漢人。”

  婭莎嘴角微翹:“還要加上一點——是一個聰明的漢人。”

  “可惜,我再聰明也猜不透,郅支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說完這句話,張放盯住婭莎。

  果然,這位康居小公主的臉色變了。她咬著嘴唇,眸光閃閃,有淚,更有恨。

  “因為,他不是人,是個惡魔!”婭莎一字一句說完,仿佛用盡力氣,小小的身軀都在顫抖。

  張放是個心理學者,從不以主觀惡意來揣測人,但對婭莎的話,卻表示認同。這絕不是討好,而是,郅支這傢伙,對康居人而言,確確實實是惡魔一樣的存在。

  雖然不知是什麼原因造成郅支與康居王任塞交惡,但無論從康居王在郅支最困難時刻,接納他到自己的領地,還是將自己的長女嫁給他。彼此之間,既有恩德,亦有姻緣紐帶。縱使反目,亦應留幾分情面。可是郅支做的叫什麼事?

  堂堂康居公主,居然被砍下腦袋,棄于都賴水。更有近千康居之民,被斬首築為京觀。也算得上是西域大國的康居,生生被匈奴人的野蠻瘋狂嚇得噤若寒蟬,不敢討還公道。

  正如陳湯所言,西域諸胡天性畏服“大種”,施恩會拜服,施威會畏服。面對兇殘的郅支,康居人咽下了引狼入室的苦果。被打服的千方百計迎合匈奴,如抱闐、伊奴毒;被激起仇恨的,把仇恨埋於心底,忍辱侍奉,期待有朝一日雪仇,如貝色、屠墨、開牟,以及,康居小公主。

  看到康居小公主的模樣,再想想她的姐姐……張放不禁感歎,這郅支竟然也下得去手!

  張放這樣想著,很自然就多看了婭莎幾眼。康居小公主眨巴了幾下眼睛,忽道:“阿姊與我並不像。”

  初見之時,張放就已領教了這位小公主的靈黠,這下又小小驚奇了一把。能從自己的眼神裡讀出某些資訊,這小公主當真長著一顆玲瓏心啊。

  “我的母妃,是帕提亞公主,並非與阿姊同一母妃。”

  婭莎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張放再次吃驚一把。

  帕提亞,就是安息帝國。安息是漢人的叫法,源自司馬遷《史記》所書,以帕提亞首位國君阿爾撒息的音譯,稱為安息。而中亞諸國,皆稱帕提亞。

  康居屬中亞,與波斯帝國的延續安息帝國相臨。安息自西元前247年建國開始,就與西方強敵羅馬互為宿敵。兩國時戰時休,互有勝負,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安息處劣勢。在這樣的局面下,安息利用包括政治聯姻在內的各種手段,拉攏周邊諸國如大月氏、大夏、康居等等。縱使不能引為奧援,起碼不至於拖本國的後腿。與康居王的聯姻,便產生於這樣的背景下。

  西元前57年,安息國王弗拉特斯三世被兒子奧羅德斯與米特裡達梯暗殺。米特裡達梯隨即自稱米底國王,並與奧羅德斯互相攻戰。其後戰敗,被圍困於巴比倫,最後為奧羅德斯手下、安息名將蘇雷納殺死。

  米特裡達梯死後數年,他的長女,便被其叔叔奧羅德斯二世,懲罰性地嫁到康居,成為年過五旬的康居王任塞之妃。

  這不由令人想起漢代實打實的兩位宗室王女:細君公主與解憂公主,也是因為其父謀叛,以待罪之身嫁入烏孫,與婭莎之母的命運如出一轍——在這一點上,東西方的帝王處理方式竟驚人地相似。

  張放聽完婭莎的敘述,這才明白,為何婭莎會給他波斯女郎的印象,原來人家真的是正牌的波斯女郎。

  張放先前一直以婭莎為模子,臆測那位康居公主的模樣,對郅支如此辣手摧花深為震驚,能夠無視如此美色的郅支,絕對不容小覷。不過這下算明白了,原來人家不是一個媽生的,甚至連人種都不一樣,無怪乎郅支能下得去手。

  “雖然阿姊與我不是一母同胞,但我剛出生,母妃就逝去了……阿姊待我,實如母妃一般。沒想到……”婭莎眼圈發紅,嘴唇幾乎咬出血,小小的身軀都在顫抖,“她死得,好慘……”

  張放默然。長姊如母,這種情感,他能理解。

  婭莎終於偏過頭,望向張放,眼睛亮晶晶:“所以,我曾發過一個誓言,如果誰能取得郅支項上人頭,我就……”

  婭莎下面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雷鳴歡呼掩蓋。

  屠墨以刀刺牛,彰顯武勇,贏得滿堂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利 益

  伊利河畔的清晨,從河面到森林,漂浮著一層層淡淡的薄霧,看上去像蒙了一層半透明的薄紗。

  晨霧之中,康居人的身影漸行漸遠。

  陳湯遙遙拱手,直到康居人的身影消失,方才施施然走到一塊大石旁,撩起袍裾坐下,向張放招招手。

  張放邊走邊把玩著手裡一柄鑲滿寶石的短匕首,這是屠墨送的禮物。黃金柄、寶石嵌倒也罷了,主要是鋼火極佳,鋒利無匹。據屠墨所言,這是用大馬士革鋼鍛造,百金難求,張放估計它的鋼質尤在自己的龍影劍之上。

  在屠墨與開牟所送諸多禮物中,張放最喜這把匕首,即便看到青琰眼裡的饞相也沒有轉送的意思。張放當然不是小氣之人,只是這把匕首裝飾太過華貴,給青琰是禍非福。

  張放坐定,還匕歸鞘,便聽陳湯道:“今次之盟,全賴公子情報得宜。大戰未開,公子先立一功……公子當真不打算居功?”

  張放隨軍西征之前,就曾與甘延壽、陳湯說定,這一路上,無論是否建立功勳,都不必記於冊簿。因為他的身份太敏感,如果出現在西征名錄中,容易為甘延壽、陳湯,甚至遠在長安的家人帶來麻煩。很多時候,政敵不會因為你的家人、朋友做了正確的事,就會放棄打擊你的機會。

  張放沒涉足過政壇,但現代社會,別說各種資訊爆炸,見過各種“豬跑”,便是小小一個單位或辦公室,又何嘗不是一個個微縮版的“宮鬥”與“政爭”所在呢?

  見微知著,一斑窺豹,頗諳“辦公室鬥爭”的張放,深知“居功有時就是攬罪”的道理。他寧願置身事外,以便更好的發揮自己的作用。

  張放微笑搖搖頭:“‘非功不侯’。我已註定是侯,這功要不要都一樣;但陳君不同,多一份功,就多一分機會。”

  陳湯還能說什麼,唯有拱手:“公子盛情,卻叫湯如何敢受?”

  張放卻笑著擺手:“你我皆知,此次西征,風險與機遇並存。有多大的功績,就相應背負多大的政治風險,有多少擔當,就有多少收穫。陳君何須慚愧?倒是我年少肩弱,有些東西扛不起,只得不分好的歹的全撂下,倒是讓陳君見笑了。哈哈哈!”

  陳湯注視著眼前一臉恬淡的少年,良久,方輕歎道:“繆侯得孫若此,當可含笑九泉。”

  對謬侯,對張氏,陳湯始終心存愧疚。要知道,當是時,不少因功封侯的侯爵,所得的食邑,也不過幾百戶。而富平張氏受其牽累,坐剝二百戶,相當於被削去一個侯爵——說實話,就算張氏有人拿刀來砍他,陳湯都不奇怪。怎都想不到,居然會在異域之地,與下一代張氏家主成為忘年之交……

  陳湯打死也想不到,或許富平張氏每個人都想拔刀砍他,唯獨眼前這位未來的富平侯,壓根不在乎。

  張放似乎想起什麼:“嗯,說到情報,在下倒想向陳君討要一人。”

  陳湯饒有興味:“是誰?”

  “伊奴毒。”

  陳湯怔了一怔:“要他?原本無妨,只是昨日已經答應了康居人……公子也是在場的……”

  張放笑道:“若不是康居人要此人,我也不會向陳君討要。”

  陳湯有些糊塗:“公子之意……”

  “將此人交與我看押,一直到康居人做好‘營救’準備為止。”張放彈了彈手指,臉上浮現一抹莫測笑意,“在交還之前,我要與此人好好談談。”

  只要不影響盟約,張放想怎麼折騰伊奴毒,陳湯都不會在意,他現在更想聽聽張放對此次會盟的看法:“依公子之見,康居人是否真心?”

  陳湯授予張放門下議曹史之職,還真不是擺設,不時會拋出各種軍務及外交問題。與其說是問計,更像是在鍛煉張放。不過,令陳湯訝異的是,這少年常能做驚人之語,便如此刻他所言。

  張放一邊摩挲著刃柄上光滑的寶玉,一邊漫不經心回答:“康居人是否真心,在我而不在他。”

  “哦?此話怎講?”陳湯不過心有所感,隨口一說而已,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們贏了,就由不得康居人不真心;若是輸了……就算屠墨再來此地刺馬殺牛,剜面血盟,陳君會信麼?”

  陳湯豁然大笑:“公子所言甚是,人心惟危,可不正是如此?”

  張放疑視著手裡黃金匕首,道:“貝色、開牟父子,想通過打擊抱闐及匈奴人,攫取更多利益;屠墨想削弱迭利部,以犀月部取而代之。他們都各有所圖。而唯一不計利害,一門心思只欲復仇者,唯有一位康居小公主而已。”

  陳湯嘉許地望著眼前侃侃而談的少年,含笑點頭:“公子已獲其中三味,可喜可賀。只可惜那位公主實在太小,作用有限。”

  張放點點頭,旋即若有所思:“眼下看來是這樣,不過,風物長宜放眼量,未來的西域,安知其無所為?”

  陳湯笑而不語,心下不引為然。如果來者是位康居王子,這話倒也沒錯,只是公主嘛……她將來不至於落到長姊那樣的慘境就得感謝諸天神靈了,還有何能為?

  正閒聊間,突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騎士背負長長的驛匣。到得跟前,將身上驛匣解下,交給陳湯的扈從。扈從檢視封泥,驗證無誤,轉呈陳湯。

  陳湯用小刀剜去封泥,取出一卷木簡,展開一看,喜動顏色:“是南道大軍的消息。”

  南道大軍,也就是分道而行的另外三校人馬,這支人馬要翻越蔥嶺,進入大宛,路途艱險比北道更甚。張放沒說話,專注聽下文。

  “……郭校尉所率的南道三校兵馬已至大宛,其前鋒已與我軍會師……”

  張放笑了:“看來,今夜又會是一個狂歡之夜啊。”

  陳湯啪地合上簡卷,開懷大笑:“南北會師,西道又通,此乃神眷我軍,天亡郅支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一十七章 暗 雷

  南北兩路大軍會師,意味著漢胡聯軍已完成對郅支的攻擊準備。至此,這支遠征大軍已邁過中最艱難的一道坎,計畫成功了一半。

  整個漢胡聯軍大營,徹夜狂歡不止。

  這一次,張放並沒去湊熱鬧,他悄然來到一個帳子前。

  守在帳子前的幾個衛士之一,從黑暗現身,向張放恭謹一鞠:“見過少主。”

  正是陶晟。

  張放向帳子瞟了一眼:“如何?”

  陶晟輕笑道:“不出少主所料,他並未生疑。眼下差不多醉了。”

  “他喝了多少?”

  “一魁。”

  張放輕嘖一聲:“都說草原人酒量宏大,這傢伙,也不過如此嘛。”

  “就是。”陶晟面上微笑,心下卻是苦笑,任是再好的酒量,你不給吃食,空腹而飲,有幾個能扛得住不醉?

  “既然喝得差不多了,那麼,試驗開始。”張放走進帳子,帳簾在身後放下,隔斷了隨從們的目光。隔不斷的,是他們心裡各種猜測。

  帳子裡只點了一盞油燈,光線幽暗,毛氈上醉臥一人,滿身酒氣,懷盤狼藉。帳內空氣的味道很不好聞,張放若無其事,只從革囊裡掏出一枚形似雞蛋的東西,湊近嘴邊,悠悠吹響。

  這是……

  若是現代,很多人就算看到,也不懂這是什麼東西。但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大字不識的村夫,也能認出,這是一件樂器,叫做“塤”。

  塤是一種上古樂器,陶土所制,閉口吹奏,音色樸拙抱素,有種特別的原始滄桑感。

  張放第一次接觸到塤,還要追溯到當初在黑霧嶺觀祭。當時那巫祝手下的巫漢中,就有人吹塤,那古樸幽遠的音色,對巫祝施術,起到很好的烘托。

  其後張放在靈州市集見到這種樂器,嘗試吹奏一下,以他曾學過竹笛的基礎,很快就吹得像模像樣。於是便買了一個,偶爾無事時練習。

  張放不是音樂發燒友,他學這個也不是為了陶冶情操,而是受到巫祝的啟發,覺得這是一個輔助催眠的好道具。只可惜從靈州剛回到青溪,就陷入了沒完沒了的追殺與反追殺,也顧不上琢磨這一茬。

  直到上次“種蠱”之後,張放又一次想起這事,於是開始這方面的研究,近日有所得。而前日康居人索還伊奴毒,觸動了張放的靈機,他覺得有必要試一試。

  試什麼呢?以音樂配合強制催眠,語、音、術,三者結合,指令暗殺,或勒令自殺。

  如前所言,張放的強制催眠再厲害,也沒法令人自殺或殺人。但這個是相對而言的,在多數情況下不可以,而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卻又並非不能。

  首先可以明確一點,張放不能隨便指令一個人自殺或殺人,否則他就是神了。但如果某個人有強烈的殺人欲望或自殺傾向,那就完全可以——說白了,就算是普通人用語言誘導或行為刺激,估計都能刺激以上二者幹出可怕的事,更別說張放這樣的催眠高手了。

  既然如此,如果經過變異催眠,進行特殊誘導,反復多次,強化暗示,形成潛意識的條件反射……能否驅使一個人對某個特定目標猝下殺手,抑或自殺呢?

  張放覺得,是可以的,至少值得一試。儘管這看上去有點邪惡,但這確實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張放知道,他需要這個。道德觀什麼的,在這個叢林法則的世界裡,過於奢侈了。

  張放此前也曾有兩次類似的施展,不過與這種情況並不相同。

  一次是當初被蔔骨須追殺時,張放隔河放大招,險些讓蔔骨須投水而死。但這並不是強制自殺,張放能做到這一點,取決於兩個原因:一是蔔骨須當時有強烈的渡河願望。在當時的情形下,蔔骨須恨不能立刻沖過暴漲的河水,立斃張放於刀下。再一個,誘導涉水屬於隱性暗示,因為人的潛意識並不認為涉水等同於自殺。事實也是如此,蔔骨須一下水,就被激醒了。

  另一次是東庚烽燧最後一戰時,張放控制沙魯魯抱著炸藥包,縱身跳下烽燧——這更與勒令自殺無關,因為烽燧下全是人及屍體,掉下去根本不會死,此前不知有過多少曾攻上烽燧又被打下燧牆的匈奴人,掉下去拍拍土又站起再攻。這只是一種正常的攻城現象,既不是跳樓,更不是跳崖。

  而現在,張放試圖打破這個限制,人為製造兇殺與自殺。欲達成這個目的,就需要進行多次誘導,像種‘心蠱’一樣,深植於潛意識中。而且動手時還要營造合適的環境,尋找契機,佈置殺局……一切都需要佈局與運作,絕不是以眼殺人那麼簡單。

  當然,以上這些也只是張放的設想而已,究竟能否成功,他也沒把握。不過沒所謂,放著伊奴毒這麼個“小白鼠”,不試白不試。

  從前日的會盟中,張放注意到一個關鍵人物——康居副王抱闐。

  貝色、開牟父子希望打擊他,屠墨希望取代他,而這人對西征軍也抱有敵意。幹掉此人,對大家都有利。那麼,能不能以較低的代價,或者便捷的手段將其除去呢?身為抱闐的心腹,伊奴毒似乎可以利用。

  張放眼下就在做這樣的嘗試。

  樂聲響起,音調悠遠而寧靜,透著一股隱隱禪意,分明是後世佛音《淨心咒》。

  死蛇一樣的伊奴毒動了動,開口說話,聲音含混不清:“樂……樂伎……不吹這個……我要聽……胡笳……”伊奴毒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沉寂。

  而張放帶有魔性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伊——奴——毒,你在斷人手腕時,是不是感覺,操控人生死,無比爽快?”

  伊奴毒咕噥一聲,似是應聲“是”。

  “那你是否感覺還缺了點什麼。”

  “缺……什麼?”

  “缺伴奏,缺背景音樂……哦,你不懂,我解釋給你聽……現在你明白了吧?缺了這個,你的快感,無法淋漓,難以暢懷。”

  “是……是啊,我需要這個……沒有的話,我……我不痛快,我憋得難受,砍再多手腕都難受……”

  “好,聽這一曲,在最高音時,出刀!你就能釋放心裡最大快意,獲得最大滿足……”

  隨著塤音陡然拔高,原本爛泥似的伊奴毒像木乃伊一樣跳起,撮掌成刀,虛空擊下——目標,正是那盞油燈。

  帳子徹底陷入黑暗,而張放的雙瞳卻異常明亮。

  一個嗜好斷人手腕的傢伙,必定有心理暗疾。張放正是利用這一點,成功在伊奴毒心裡埋下了一個“心理開關”。這個開關,就在他的手上,一旦他以特定暗示啟動這個開關,殺意瞬間被喚醒,一個看似最忠誠的僕人,將變身為致命殺手。

  伊奴毒能不能成為一顆定時炸彈,抑或是暗雷,張放很是期待。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目標在即

  暗藍色的夜空下,皚皚雪山,壁立千仞,高聳入雲。寒風肆意在峽谷穿行,呼嘯聲令人頭皮發麻,深山密林裡不時發出各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怪嘯。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峽徑,等閒人不會走。

  此刻,駐馬高峰,俯瞰峽谷,星星點點的火把,照亮了三條蜿蜒西向的隊伍,有條不紊穿行其間。人馬雜踏聲、隆隆車輪聲、清脆響鞭聲、夾雜著各種吆喝聲,使得這條人跡罕至的峽徑,於此刻分外熱鬧。

  高峰之上,一群玄甲騎士仿佛與鉛灰的山石融為一體,默黷注視下方源源不絕的行進隊伍。

  張放也是其中一員,他不時輕撫戰馬脖頸,使它安份下來,偶爾吐出一口白氣,活動有些麻木的手指——很難想像,這是盛夏八月的一個淩晨。

  “西極之地,六月飛雪,八月凝霜,諸般氣象,莫說比諸中原,便是與西域相較,也是大不同啊!”陳湯穿著厚夾襖,裹著翻毛披風,身為山陽人的他,即便在長安生活近十載,耐寒性也不及張放、甘延壽、郭習、杜勳這些關西人。

  張放望著熬紅著眼,眼窩深陷,神情憔悴的陳湯,不免有些擔心,眼下可是關鍵時刻,身為主將的陳湯可不能垮了。

  陳湯看出張放的擔心,笑道:“放心,這是遠征的最後一段行程,目標在即,我絕不會有事。呵呵,早知如此,當初我就應當學議曹那般,以雪浴體,冰池潛泳了。”

  張放無奈笑笑,心知陳湯是故意避重就輕。畢竟是八月天,白晝溫度其實很高,只是夜間寒冷而已。但再冷,也不可能與三九天相比,陳湯還是扛得住的。真正令人擔心的,是高強度的工作,而且是連軸轉。一支三四萬人的、包括了十幾個大小王國及部落的大軍,統領起來絕對讓人操碎心。

  陳湯拍拍張放手背,感慨道:“有議曹相助,湯一定可能支撐到最後。”

  陳湯這句話可不是隨便說說,張放這幾個月來,一直盡力為陳湯分擔壓力。除了為他整理、分析大量情報之外,還不時出現在各部落營地,協調各方矛盾。

  憑著出色的口才,靈活的手腕,加上大漢皇室背景,諸國王將都得賣他幾分面子,不知解決了多少糾紛。有時語言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張放就“放出”焉耆君俾盧塞,請他去“勸和”,結果往往有奇效。

  陳湯對張放解決問題的能力並不感到奇怪,長安公卿子弟,本就長袖善舞,未來的富平侯更應如此。他真正驚奇的,是這少年的精力,無論什麼時候見到,都是神采奕奕,絲毫不見疲態。便如眼下,為避匈奴耳目,連夜行軍,身體強壯如甘延壽、杜勳等人,都難掩疲憊,而同樣忙活了一夜的張放,除了衣服皺了些,頭髮有些淩亂,神色如常,精神飽滿。

  陳湯等人,除了感歎年輕就是好,實在不知說什麼了。

  甘延壽噴出一口濁氣:“這條陘道果然隱秘,若非康居人領路,我們的前鋒嚮導恐怕找不到。”

  杜勳一臉慚愧:“屬下無能,有負都護所望。”

  甘延壽擺擺手:“杜百將無需自責,你的前鋒屯騎,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張放也笑道:“杜百將真不需自責,若你們領路都能勝過康居人,我們還與康居人結盟作什麼?”

  眾人俱笑。雖然大夥都知道與康居人結盟不光是為了領路,但對張放的說法都會心而笑。

  杜勳也在笑聲中安心不少,躬身一鞠,匆匆離去。

  開牟在順利“營救”回伊奴毒之後,也履行了約定,親自充當嚮導,引領西征軍穿過烏孫山,繞過康居北部防禦區,避開眾多康居遊騎,挺進康居腹地。據開牟所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最遲明日午後,走出這條陘道,就能看到都賴水,彼岸山谷下,就是郅支城。

  “報,康居左騎君送來消息。我大軍前鋒已走出陘道,進至都賴水。”

  “好極!”眾人擊鞍大喜。

  “康居犀月部小王屠墨派來使者,轉告都護、副校尉,他已派兵截殺抱闐派出前往郅支城報信的三批信使,徹底斷絕匈奴人的消息來源。”

  “好,幹得好!”

  眾人大喜過望,要知道,此番遠征,不怕郅支硬杠,就怕郅支跑路。漢匈鏖戰百年,最令漢朝軍隊頭痛的不是匈奴人的戰鬥力,而是匈奴人的機動力。西征軍遠道而來,兵疲糧乏,必須速戰速決。最怕就是匈奴人提前得到消息,腳底抹油,茫茫草原,無垠大漠,到哪找人去?

  屠墨這一手,等於為遠征軍進行戰場遮敝,單憑這一點,這個結盟就值了。

  在長蛇似地行進隊伍中,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裡,一個瘦小身影倚著車壁,隨車廂晃動而無所覺。驀然車體微微震動,車簾一掀,一個人頭探進來。

  瘦小身影霍然一震,搭在腰邊的手倏動,黑暗中寒光一閃——而鑽進車裡的人似有準備,搶先出手扣住對方手腕。

  瘦小身影輕啊一聲,連忙收刀,伏拜於地。

  來人找了個位置,盤膝而笑:“警覺不錯,眼神也好,我還沒開腔,就知道是我了。”

  正是張放。

  瘦小人影赧然道:“小婢本想等公子回來,但車子搖晃,睡意上湧,就……”

  嗯,是青琰。

  漢軍軍律是嚴禁攜婦人行軍的,不過胡人卻不禁。這支漢胡聯合的遠征軍中,女奴、女伎就不少。由於聯軍裡諸國軍隊占絕對比例,又是在人家的地盤行軍戰鬥。陳湯與甘延壽考慮再三,終於還是默許了這種情況。

  也正因此故,青琰才得以隨行。

  張放弄這輛車,本是夜行軍時休息之用,但他沒用上,倒讓青琰用了。

  張放擺擺手:“沒事,你睡吧,我閉目假寐一會就好。”

  青琰慌忙道:“小婢怎敢,要是讓鄧叔、陶兄知道,少不得要對小婢一頓數落……”唧唧歪歪說了一大通,卻沒聽到回應,壯著膽子移膝近前細看,公子已入物我兩忘之境……

  青琰倚著車壁,蜷縮著身體,一手橫膝做枕,一手輕握著飛刀鋒刃,感受著那種冰冷與刺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入睡。

  當日華初升,行軍一夜,疲憊不堪的“長龍”突然出現一陣騷動。

  青琰悚然驚醒,卻見對面公子一雙明亮的眼睛透著笑意,正望著她。

  青琰臉色發白:“什麼情況?是不是康居人,或是匈奴人……”

  張放微笑搖搖指頭:“你聽。”

  青琰側耳傾聽,啊,聽到了——

  “都賴水!我們看到都賴水了!”

  此時,距西征軍終極目標——郅支城,直線距離不過百里,而郅支,還懵然不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6

第一百一十九章 債主來了

  穿過重重天山北麓,眼前是一望無垠的草原,無數大小湖泊散落其間,如同鑲嵌在碧毯上的一枚枚藍寶石。而“寶石”的來源,則是一條長達千里,河面寬廣,河水清澈的都賴水(今塔拉斯河)。

  都賴水南岸三十裡處,一片堅實的沙磧地上,聳立著一座形制特別的城池。說它特別,是因為它完全不同於西域城邦諸國類東方式的方形建築,而是圓形。

  最外層是防禦性木樓,中層為外城,是以夯土築成的主防禦牆,內城居然是用巨大石塊砌成的城堡。這種裡外兩重土木城牆,以及巨石城堡,怎麼看都更像是這個時代西方,也就是羅馬式建築。

  這,就是郅支城,一個國中之國。

  郅支或許是第一個住進土木建築的單于,這也算是與時俱進了。不得不說,無論挑選地方,還是築城建堡,郅支還是頗有眼光的。

  而郅支的眼光還不止於此。

  此處地處康居腹地,都賴水南北兩岸,地勢多為起伏的平原,其北部是大草原。湖泊草澤眾多,物產豐富,是畜牧漁獵好所在。南部是荒涼的沙漠,西南是海拔上千米的綿延山脈,東南部邊緣環繞著十餘座海拔數百到數千米不等的雪峰。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裡是絲綢之路北道的必經之道。

  郅支城所在的位置有多重要?在後世,它有一個令國人心情複雜的名稱:怛羅斯。

  是的,這就是令後世唐軍飲恨、大唐帝國折翼、中原文明與阿拉伯文明之爭的分水嶺——怛羅斯!

  正因為掌控了這條絲路命脈,郅支才能得以在短短數年間恢復元氣,威懾大月氏、康居、烏孫、大宛等響噹噹的西域強國。同樣,也因為對絲路控制權的爭奪,當初好得同穿一條褲子的郅支與康居,終於產生無法彌合的裂痕。

  因利益而結合,因利益而分裂,這便是郅支與康居之間關係的最好注解。

  不過,郅支也不完全是個簡單粗暴的傢伙,畢竟當了那麼些年的單于,多少懂點政治手腕,更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是鐵板一塊,康居也是如此。

  此刻,在這個如後世籃球場大小的的雙層城堡裡,北匈奴郅支單于呼屠吾斯,正在宴客。

  郅支已經五十有三,體型胖大,不過鬍鬚與頭髮都還烏黑,滿面油光,顯得精力旺盛。他長著一副很威嚴的面容,五官也比較端正,只是過於濃密而遮住大半邊臉的鬍子,還有臉上或深或淺的數條刀疤,完全破壞了這一切。他的左耳戴著一枚匈奴貴族常見的裝飾金耳環,不過郅支的金耳環與眾不同,他的耳環,是用罕見的烏金所制。而且,其上刻著他的單于號,是獨一無二的身份標誌。

  城堡內部雖然空曠,但以防禦為主的視窗太小,即便室外陽光燦爛,室內光線依然很暗,全靠油燈照明。不過對於客人而言,並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短案上的美食,以及懷中的美婦。

  天氣很熱,但客人依然戴著翻毛厚帽,穿著深褐麻衣,鬚髮花白。乾瘦如橘皮的臉頰上,有奇怪的刺青圖案,配上一雙深陷眼窩的灰褐眼珠,整個人透著一股陰側側的氣息。當他鳥爪似的瘦長五指將婦人的豐盈揉捏變形時,婦人縱然疼得變色,卻半聲也不敢吭,反而強顏歡笑。因為這個肆意摧殘她的乾瘦老者,只須一句話,就可以讓她上天堂或下地獄。

  郅支雙手交疊於便便大腹,背靠著充當靠墊的奴隸,滿意地看著眼前一幕,粗豪的聲音在城堡上空回蕩:“這樣的招待,國師還算滿意吧?”

  老者呲牙一笑,殘缺不齊的黃牙,格外噁心。但婦人在其示意下,卻不得不強忍噁心,先飲一杯,然後湊嘴過去,為老者渡酒……

  一聲夜梟似地尖細笑聲,發自老者口中:“單于真是好享受啊,神仙亦不過如此。”

  郅支神情恭敬道:“神師侍奉神靈,庇護草原萬千生靈,呼屠吾斯願傾所有,侍奉神師。”

  老者眯眼捋須,喉嚨發出呵呵怪笑,顯然滿意已極。

  在整個康居,能讓郅支如此相待的人不多,除了康居王任塞之外,便只有康居大祭司烏陀了。

  康居,或者可以說整個西域及中亞地區,祭司都是一個舉足輕重、堪與國王並列的神聖不可冒犯的人物。大到一國,小到部落,都有自己的專職巫師。沒有巫師,就如同沒有國王(首領)一樣,是不可思議的。

  康居的巫師、大祭司烏陀,在康居朝野擁有巨大影響力。他的每一次占卜,每一次預測,都會對康居臣民產生巨大影響。國王之位有人覬覦,但沒人敢冒犯祭司。

  郅支不怕與任塞翻臉,卻絕不會與烏陀作對,甚至為拉攏此人,不惜將自己的寵妾相讓。

  郅支的康居策略是,控制五王中實力最強的抱闐,拉攏連康居王都要讓三分的大祭司。如此一來,受此二者制肘,康居王著實奈何他不得。就算女兒被殺,也只能捏著鼻子認慫。

  郅支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請烏陀及抱闐前來相聚宴飲,保持這種良好關係,也就保證了自家在康居的利益。

  二人正歡飲淫樂時,厚重的木門被嘭地一下撞開,一個身形健壯的青年沖進來。

  郅支目光一橫,慍怒道:“大膽!太無禮了,沒看到國師在此麼?”

  青年止步,按捺焦急,脫帽致禮:“駒於利受見過國師。”

  這個三旬上下,一臉絡腮胡的青年,正是郅支的長子,左大將(當初是右大將,現在升級了)駒於利受。而此人也是陳湯遠征的二號目標,漢使谷吉之死,此人有脫不了的干係。

  烏陀癟著嘴,邊端起一杯酒邊呵呵笑道:“不妨事,年輕人嘛。想當年我們年輕那會……”

  駒於利受急吼吼地叫道:“漢軍!漢軍來了!”

  噗!烏陀一口酒噴出,將面前嬌媚作態的美婦淋成落湯雞。

  郅支咣當打翻銀盃,濃密的鬍鬚酒水淋漓。

  城堡裡安靜了足足五秒,方才響起郅支暴跳之吼:“什麼?你胡扯什麼?漢軍在萬里之外,怎麼可能來到這裡?你是不是見到海市蜃樓了?”

  駒於利受語氣艱澀:“孩兒親自策騎去看過,就在六十裡外,的的確確是漢軍,還有西域諸國的旗號。”

  “不會的,不會的……他們要來,早在十年前就應來了,為何直到如今才……”郅支喃喃自語,驀然似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起來,“快,快帶我去看看……”

  半個時辰後,郅支、烏陀、駒於利受及一眾匈奴騎兵出現在五十裡外的百丈高峰之巔。由此處望去,方圓數十裡景象盡收眼底。

  眼前的情景,令郅支以下,無不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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